[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30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8 19:34
第二百五十五章 興平倉米

    “天子布德行惠,命有司發倉廩,賜貧窮,振乏絕。”————————【禮記·月令】

    長安城陽光明媚,黛色的瓦片上似乎都照耀著一層金光,就連影子都淡了許多,即便是樹蔭下也悶熱得將近窒息。

    作為數萬百姓生產生活的都會,不乏有溝渠小河從城外匯入未央宮滄池、又從其中流出,貫穿全城。溝通護城河、連接漕渠、向北匯入渭河。其中有條溝渠,是當年孝哀皇帝使人構築的,用途是引水穿長安城,注於太倉,以省轉輸之費。

    當年的太倉既有環繞溝渠以防星火、又有廣地深倉以儲糧谷。中興之前,長安太倉是朝廷重要倉儲;中興之後,長安太倉依然是朝廷應對西羌戰事的糧食儲備之地。

    朝廷遷都以來,這個位於武庫之南、安門大街以西的古老太倉再度修葺擴建、不斷存儲糧谷,使其由原本的戰區屯糧倉庫,再度成為當年首屈一指的糧倉。

    即便是烈日炎炎,在太倉附近可以用以行船的溝渠邊上,站在原地翹首盼望的幾個人吹著水上拂來的涼風,身體絲毫不覺得有多熱。與之相反的是,他們的心裡卻是格外焦躁不安。

    “如何?來了沒有?”一個頭發黑白相間的中年男人在堤上廡廊來回踱著步子,他穿著一身鮮紅的朝服,頭戴梁冠,腰上繫著條黑色綬帶,綬帶穿著的是一塊小巧的銅質鼻鈕官印,象徵著主人六百石的身份。

    幾條小船停靠在漕渠邊上,堤上還有三四十個吏員跟在中年男人身邊。

    此人正是大司農劉和屬下勸農、平準、導官等‘五令’之一,太倉令王絳。

    他話音未落,便見到遠處溝渠上緩緩行來幾隻扁舟,打頭撐來的舟上除了船伕,還一前一後的站著兩個年輕人。

    王絳忙一步走到陽光底下,在渠堤邊伸頭去看,只見微風陣陣,站在最前的那人穿著跟王絳類似的衣冠,全身上下無任何配飾,顯得儒雅質樸。那人的衣袂隨風而動,一隻黑綬銅印在腰間若隱若現,那枚銅質官印在陽光下反射出熠熠金輝。王絳看他舉重若輕的態度,一時竟產生了某種錯覺,以為對方戴的不是一塊六百石的銅印,而是執掌天下財貨的鑰匙。

    眼見船將要靠岸,王絳不由自主的沿著石階走下,剛到水邊,船上那人便受寵若驚的跳了下來,連忙拱手道:“王公實在是折煞晚輩了!”

    “麋君!”王絳親切的稱呼道,他是個直來直去的人,此刻也顧不上寒暄,徑直說道:“我可是盼了你好些日子!”

    同為大司農屬下的均輸令麋竺聞言笑了一下,他說話仍是一種從容平淡的語調:“不敢、不敢!”他客氣了說了幾句,而後恰到好處的轉過身介紹跟他隨行的另一人:“這位是平準丞鮑出,賈公仍在孝期未歸,平準監的職務皆由其人代理。此番陛下有言,說是‘官府放糧、各行其政,難收統籌之效’,故而特使平準、均輸、太倉三監通力合作,聯手平抑物價。”

    “未有明詔?”王絳細心的發現了麋竺話語中的不尋常。

    “若有明詔,易為關中豪商所探知,此事就當出其不意。”麋竺顯然是身負王命而來,一言一行都直接流露出皇帝的意圖,說話也帶有一點斬釘截鐵:“陛下說了,要把這次平抑谷價當做一場仗來排兵佈陣,彼等豪商不仁不義,此次絕非是讓彼等畏威而退,而是要一舉蕩清這些宵小,以警示後人,收拾民心!”

    麋竺難得說這麼重的話,王絳倒是愣怔了一下,心知這烈日之下不是說話的地方,遂伸手示意麋竺移步。麋竺客氣的推辭了一會,與王絳二人並肩走上石階,至於平準丞鮑出,王絳自始至終都未曾認真看過他一眼。儘管鮑出有著殺賊救母的孝烈之名,但平準監刺奸窺探的職權,還是讓王絳這個純粹的士人有些發自本能的不喜。

    鮑出面色不改,只是輕輕吐出一口氣,用右手習慣性的往腰間拍了拍,那把皮質黯淡的劍鞘被拍出‘啪啪’的聲響。這彷彿讓他心下安定了稍許,而後便抬腿跟在麋竺等人後頭,往太倉走去。

    “關中之重,其在京兆、京兆之重,其在長安。”既然是身負皇帝所托,王絳便處處表示以麋竺為主的自覺,何況麋竺的身份非同一般,與衛將軍王斌有姻親、就相當於是皇帝的親信,王絳自然不敢怠慢。麋竺客套一番後也不做推辭,他沒有選擇去王絳辦公的官署裡說話,而是請王絳帶他與鮑出來到此處最大的一間糧窖內。

    這座倉庫是數十間倉房組成,由於他歷史悠久,是從前朝便沿用下來的老倉窖、其儲藏空間與條件又足夠大,是故被皇帝賜名‘興平’倉。興平倉從外表上看只是幾座規制普通的大屋,走到裡面,除了一座高大的錐形土山,以及四周零散擺放著一堆糧谷以外,什麼都沒有。

    麋竺在東海時經手財貨無數,在這座號稱太倉最大的興平倉內,他僅是狀若無意的掃了一眼,便粗略算出這庫房中存放的糧食不過六七千石。光是這麼點數字,實在有負‘興平’之名,但麋竺毫不意外,反而胸有成竹的在王絳的帶引下往正中走去,一邊走,一邊順著前面的話繼續說道:“是故,只要長安物價平抑,關中這潭水便再無波瀾,這場仗——”

    他忽然在一處停了下來,慢悠悠的側過身,面對著王絳、鮑出等人,很篤定的說道:“朝廷就贏定了。”

    王絳沉聲應道:“麋君說的在理,關中物價關乎黎庶生計,僅憑官府賑濟尚不足應付,還得仰賴太倉才是。”

    麋竺平視著眼前隆起的錐形黃土,聽了這話,略微動了些許神色,卻沒有應答。一旁沉默的鮑出像是終於找尋到自己說話的份了,鏗鏘有力的說道:“賑濟是官府的事,朝廷已遣派侍御史分赴各郡,不消太倉出面。於今之計,太倉要做的是配合打擊商賈,平準均輸!”

    王絳眉頭一皺,不禁朝鮑出看了一眼,見對方一副底氣十足的模樣,像是被什麼刺到了似得,轉而看向麋竺:“這也是國家的意思?”

    “賑濟災民、平抑物價,各行其是,如此方能得統籌之效。”見對方問話了,麋竺無法迴避,只好溫和的說道:“王公莫不信我?”

    這麼大的是,王絳自然是信對方不會弄虛作假,長期以來,他一直都是個邊緣人物。能坐到太倉令的位置上,全靠的是他多年來辦事踏實穩重、不參與是非。既然有麋竺敢於承擔,王絳也不再多說什麼,徑直繞過了這個話題,伸手指了指跟前這方既寬且長、像是墳墓封土堆一樣的土山說道:“這裡藏有二十萬石麥粟,皆以麥糠、乾土、草蓆等物混雜掩埋。我這些天讓人將上面的雜物都清理了些,就等麋君帶王命來了,方可動土開倉。”

    “太倉中還有多少類同此倉?”麋君簡單觀察了一番封土,確定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後,開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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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暑傷三伏

    “上無纖雲,下無微風。扶桑赩其增焚,天氣曄其南升。。”————————【大暑賦】

    要打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首先就得知己知彼,王絳心裡有數,正準備開口回答,卻見外面急衝沖的跑來幾個人。三人定睛一看,原來是王絳的屬下太倉丞,那人對王絳、麋竺等人深深一揖,匆匆言道:“不好了,安門外出人命了!”

    王絳等人嚇了一跳,太倉就在安門附近,而最近長安令王凌正與侍御史侯汶在城內外搭棚施粥,導致城門附近聚集了許多沒飯吃的災民。此次若是安門附近生了民亂,太倉將會是首當其衝,王絳越想越是心驚膽顫,連聲問道“怎麼回事?好端端的如何會出了人命?”

    “那些流民餓瘋了,聽不進勸導,見著有粥吃就都沖上去搶,等搶到了一碗粥又嫌粥水寡淡。幾個狠得砸碗鬧了起來,城門候帶人趕去喝止,兩邊人就打了起來,有四五個流民不知是被打死還是被踩死,屍體就那麼倒在地上。”太倉丞也是碰巧聽到安門哪裡的動靜,前去看了幾眼實況,一副後怕的樣子:“如今災民越聚越多,若不趕緊制止,恐怕要出大事!”

    見對方擔心受怕的樣子,王絳一時也沒了主見,慌然道:“快、快去尋北部尉!”

    此刻他腦海中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秦誼,這讓麋竺感到有些奇異,忍不住看了王絳一眼。心中某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不假思索的喝止道:“一個小小的北部尉,尋他管什麼用!”

    王絳一時語塞,緊閉著嘴唇,灰黑色的鬍鬚不住地抖動著,兩眼緊盯著麋竺,只盼對方能拿個主意來。麋竺這時還算冷靜,他們家當年沒少在災年的時候施捨災民,這種分粥不均的事情他在東海國的時候就見得多了。只是那個時候關東正處多事之秋、流民中未嘗沒有摻雜著圖謀不軌的奸人,而如今在關中安定情況下,卻偏是重蹈往昔故事。

    麋竺忍不住嘀咕了一聲:“真是事出反常……”說著便對早已手扶劍柄待命的鮑出吩咐道:“去找城門校尉,請伏公來安撫局面。再知會執金吾司馬公,請他整頓緹騎,預備不測!”

    安門外的一場騷亂規模不大,甚至用不著等到執金吾司馬防出手,很快就被城門校尉伏完鎮壓了下去。雖然之後的形勢仍舊保持安穩,但這件事依然給朝廷君臣敲響了警鐘。

    等到翌日中午,皇帝在清涼殿剛用完一碗清粥鹽菜,廷尉法衍就一邊咳著一邊來到殿下請見。在殿中,他把昨日抓獲的鬧事黔首的供詞簡明扼要的對皇帝說了一遍,原來這伙流民大抵來自長安附近的杜陵、霸陵,背後也沒什麼人指使,就是所在縣邑出於種種原因不肯發糧賑濟,又聽說長安有粥棚,這才成群搭伙,結伴而來。

    那天正好氣候炎熱,帶頭的幾個人又是長途跋涉,飢渴難耐,心裡早就有了一團燥火。等到了安門外見到施捨的粥水與預期形成了極大落差,煩躁氣惱的情緒一下子如滾水沸騰起來,這才釀成那場騷亂。

    一聽說此時發於偶然,皇帝挑了挑眉,繼續問道:“那昨日死的是守城的兵士還是流民?”

    法衍這幾日總覺得喉頭乾燥,像是旱了多年的地,灌多少水都不管用。又像是有塊老痰,卡在喉頭不上不下,讓人難受至極,照平日他得咳上好一會才能消停。但此番在御前,他不敢失禮,只好費了全身的勁,方才將咳嗽的慾望給生生壓了下去:“死了四個,全是被踩死的流民,還有一個以為是死了,其實是被踩斷了腿,這才倒在地上。”

    看皇帝面色不虞,法衍又補充了一句,說道:“昨日查探時,確實是當場死了四人。但後來又死了一個城門兵,他是被人推搡、半邊身倒進一釜滾粥裡,皮肉被燙得不成樣子,熬到半夜裡就死了。”

    然後,法衍接著又向皇帝說了一遍原委。

    “民生多艱吶!”皇帝這才嘆了一聲,他看到法衍想咳嗽又不敢,憋得臉色漲紅,於是很體貼的說道:“暑熱易病,法公身子不甚康健,要多當心才是。好在我近來常讓太官將綠豆熬製成湯,身燥心熱時喝一碗,可解暑熱煩渴。穆順,去帶廷尉到偏殿休息,再使人去一趟承明殿。”

    皇帝喜歡琢磨飲食,以滿足口舌之慾,這兩年光是從宮中流傳出去的新式食品就層出不窮,更別說專司御膳的太官署內不斷更新、增厚的食譜了。

    法衍知道皇帝是怕他在御前喝不下去,感激的謝了恩,這才小聲咳嗽著走出殿去。

    小黃門穆順將法衍送到偏殿之後很快又走了回來,作為此時站在平準監背後的掌權人,他安靜的站在皇帝身邊,等著皇帝發問。

    “各處的情形,你雖隔三岔五的報一次,但前前後後也不成個條理。”皇帝身體往後一靠,仰面望著屋頂榫卯斗栱的橫樑,輕聲說道:“於今你再完完全全的報一次吧,不光是物價,還有那些派下去的侍御史。”

    “謹諾。”穆順答應了一聲,便彎著身子,在皇帝身邊一五一十的把平準監探得的情況都說了起來。

    皇帝就這麼靠在憑幾上聽穆順說了半天話,忽然回過神來,面露疑色:“趙公他們為何還不過來?”

    穆順也是有些驚異,按理說承明殿與清涼殿相隔並不遠,就算是走也該走到了,何況這些天氣候酷熱,皇帝怕馬日磾這些上了年紀的老臣被曬到,特意准他們可以在宮中乘車出行。現在過去這麼久了,一點消息也沒有,卻是讓人心頭隱隱有些不安。

    不等皇帝吩咐,穆順便自覺的走到門口,還未招人過來問,穆順的親信、負責傳召宣詔的內謁者令李堅便急匆匆的趕過來稟報,說是尚書令楊瓚從承明殿裡走出來,剛說一句‘這地像是被火燒了一般’,然後就暈過去了。在場的司徒馬日磾、司空趙溫等人都被嚇了一跳,承明殿裡亂成一團,忙了好一陣後,馬日磾等人這才過來,就在殿外等候召見。

    聽到楊瓚一直待在陰涼的承明殿內,剛一出來見到太陽就昏倒,皇帝就知道這是中暑的徵兆。楊瓚今年也有五十多歲,何況此刻又是午後最炎熱的時候。他一下子挺直了身子,連忙揮手讓人去請馬日磾入內,等眾人到了以後,不待行禮,便著急的問道:“太醫令是如何說的?”

    “臣代尚書令謝陛下牽念之恩。”司徒馬日磾稽首說道:“太醫令說是‘傷暑’,需要靜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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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孰有斯難

    “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論語·季氏】

    尚書令楊瓚中暑昏倒的實在突然,皇帝看上去似乎有些措手不及:“尚書令既然身子不好,就讓他放下手頭上的事,暫且在家休養吧。這些時日確實是事務繁多,勞累諸公了,還望諸公多愛惜身體、努力加餐才是。切莫因案牘勞形,致使朝廷失卻練達之幹才。”

    聽著皇帝關心的話語,馬日磾等人皆唯唯應下。

    今夏的大旱如大火燎原、愈演愈烈,即便是在通風解暑的清涼殿裡,皇帝也是忍不住常常讓穆順為他揩拭額頭的汗水。這一次安門民亂,很難說背後有無推手,或許是要干擾朝廷賑濟的大事、或許是想引開朝廷放在某事上的注意力。

    等到好言寬慰了一干大臣之後,皇帝又派人將偏殿裡的法衍再度召來,雖然他早已知道事情原委,但如今當著馬日磾等一干人等的面,還是得按例行事。

    聽面色稍有緩和的法衍將事件一字一句的複述完,皇帝開口說道:“流民爭搶哄鬧,堂堂京畿之地,竟鬧出這等事來!而且還是眼下這個時候,絕不容等閒視之,諸公既已知悉原委,不妨都各抒己見吧。”

    這時首先坐不住的是太尉董承,他先聲奪人:“流民哄搶粥棚、踩踏致死數人,那就不該是流民,而是暴徒。此事,臣以為當著刑部、廷尉依律處置。”

    “太尉說的是。”尚書僕射吳碩接口道,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永遠附於董承驥尾:“長安有陛下之南北禁軍所在,彼等流民雖成不了事,但終教人煩擾。而況此時若不嚴辦,其他流民見了,便會輕罪行惡,屆時又還有誰仍遵從賑濟的規矩?”

    此事若要嚴辦,京兆尹胡邈將會是首當其衝,而胡邈事先又與督糧的侍御史侯汶有過分工,由侯汶負責賑濟等事——這是二人對朝廷上疏確認過了的。所以吳碩此番看似大公無私,要查辦胡邈,實際上卻是在針對侯汶。

    按照人情脈絡,侯汶是屬於已故的司徒王允、關東士人這一派別。如今御史中丞桓典手綰大權,職權範圍又涉及到多方利害,明裡暗裡不知多少人盼著出錯。

    侍中、平尚書事楊琦心裡有些著急,畢竟在他看來,於公於私,這件事都貌似與侯汶沒半點關係:“臣以為不可,此事看似是由施粥不均而起,實則是因流民遠道而來、又以氣候之故,心中怨氣早結……”

    他本想藉機指責一番京兆尹胡邈治安不力,但想想又覺不妥,這麼做容易將責任推來推去,推諉到長安令王凌的頭上。在尚且還摸不清皇帝對王凌究竟抱有何等態度的情況下,楊琦自覺還是少說幾句、集中要點為妙:“據廷尉供詞,彼等流民毫無謀反之心,僅一時心急而犯下罪愆。如今正屬多事之秋,依臣之見,不妨寬大處理,以安民心。”

    吳碩不敢與楊琦爭論,低著頭老實的坐在一邊,將局面交還給了董承這些真正的大臣。

    “如此輕易便寬赦彼等刁民。”董承自負權重,對楊琦、馬日磾這些忠直老臣向來是敬而不畏,冷笑說道:“那朝廷的法度何在?眼下旱情每日愈熾,朝廷不借此樹威,今後若是流民俱增,又該何以約束?”

    “太尉這話說的在理,有罪不可輕縱,不然置法度於何處?但楊公也說得不錯,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皇帝有意在其中攪渾水,話裡話外的點到這裡,頓了一下。目光看向坐在楊琦附近的另一個侍中、平尚書事荀攸,目光如實質般凝了幾分,又道:“荀君,你的高見呢?”

    一直緘默不言、靜觀局勢的司徒馬日磾與司空趙溫立時有了反應,回過頭看向身後那樣貌清癯、目光有神的荀攸。

    荀攸苦笑了下,他才隨軍回朝不久,尚未釐清不在的這些時日朝廷內外的種種就遇到這等大事,讓他一時緩不過神來。不說這兩天雷厲風行般執行下去的‘御史臨郡’,就說昨天下午發生的流民哄搶粥棚事件,他一聽便趕緊此事非同一般,與秘書令荀悅商議了半夜,天將明時才安寢。

    在他看來,流民鬧事是一場非常嚴重的事故,稍有處置不當就會留下禍機。皇帝定然是早有寬赦的想法,只是這話卻不能直接提,而是要換個能讓皇帝滿意的方式。

    座中就算是善於揣摩聖意的趙溫,也未必比荀攸還要清楚皇帝的本心,這是先天的才智所決定的,而不是通過後天辛苦揣測所得來的經驗:“敢問陛下,城門校尉伏完、侍御史侯汶與京兆尹胡邈等人的奏疏,可否讀到?”

    皇帝點點頭,說道:“諸公在承明殿代閱之後,一早便送來了。”

    荀攸略一沉思,努力挺直腰身,接著說道:“彼等的奏疏,講的是彼等各自對此事的做法,這個,想必陛下自無不知。臣在這裡要說的,是應如何處置此事,若按太尉的意思,對彼等流民嚴加彈壓,必然會激起民變。”

    “區區幾個犯事的流民,荀君未免說的太嚴重了。”董承冷聲說道。

    “不然。”荀攸果斷搖了搖頭,眉骨一聳,簡捷言道:“昨日事起之後,臣特意使門下蒼頭外出,於流民中探知了一些實情,深知其中遠非‘因烈日心火,致使暴躁,搶砸粥棚’之故。”

    “那是什麼緣故?”趙溫在一旁插嘴問道,他這番話並不多餘,而是要刻意引出荀攸接下來要說的事。

    荀攸忽然變得神態嚴峻,目光懾人,一字一句的說道:“彼等流民雖來自各處,互不相識,但境遇卻大體相似。譬如有一個杜陵來的流民,說今年旱死了禾苗,田地將無收成。偏官府壓著糧草不肯賑濟,各郡又有豪商哄抬物價,他只得變賣家產田地,換回一點餘糧贍養妻子。儘管如此也是全無生計,這個流民只好將麥谷留給妻兒度日,自己來長安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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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利行規則

    “故有改制之名,無變通之實。”————————【鹽鐵論·遵道】

    清涼殿後頭忽然跑進來一股熱風,順著特製的曲道吹拂過來,溫度倒是變冷了幾分。

    皇帝默然良久,方才沉重的開口說道,他的聲音更是顯得冷若寒霜:“聽這話,倒像是地方郡府、縣官逼得他們走投無路,好端端的,將一夥良善之民逼到長安來了。”

    他意味不明的看向座席離他最近的司空趙溫,悠悠說道:“趙公,荀君所言可是屬實?”

    趙溫聽出皇帝的弦外之音,似乎這件事與官府賑濟不力有關,而他又正是主要負責賑濟的大臣。此番皇帝的語意陰晴不定,趙溫不敢怠慢,立刻俯身稽首,埋頭辯解道:“陛下,臣自去年為朝廷徵募糧草、充實府庫以來,就一直在留心關中旱情。如今得蒙詔旨,主持賑濟,更是不敢有一日玩忽。臣敢說,關中各郡太守,如種拂、傅睿都在為朝廷開倉賑濟,一切皆依詔而行、有法可循、亦有侍御史從旁監管。世間尚有王法在,以彼等之德,誰也不會魚肉百姓!”

    左馮翊種拂與右扶風傅睿等人無不是皇帝挑選的太守,其能力或許比不上杜畿這樣的幹才,但彼等的德行操守至少還是可以保證的。皇帝面色稍霽,他相信趙溫與種拂等人的品性,若是郡守無錯,那麼根子就該在縣一級官員頭上了。即便是在後世社會,官方的賑濟救助都會被層層盤剝,何況是在當下這個吏治敗壞的亂世?

    治民先治吏,中央光靠趙溫、荀攸這些大臣,雖然能很好的幫皇帝處理政務,但論及政策的具體施行,到底還是有所欠缺。

    “司空說的是。”董承小心打量著皇帝與趙溫二人的神情,在一旁避重就輕的插話道:“臣也以為,官府賑濟,即便有拖沓等積弊。但只要沒有人從中牟利,且如數撥付給黎庶、使百姓安定,倒也沒錯到哪去。”

    這也叫沒錯到哪去?

    對於董承的陰陽怪氣,趙溫氣得臉色漲紅,他也不理會對方,仍深深的伏地稽首,相信皇帝心裡自會有一桿秤。董承說完了話,本也就沒準備得到回應,他眉眼低垂,半眯著眼皮,一雙漆黑的瞳仁在眼縫中靈動的左右轉著,一會瞟看皇帝、一會觀察馬日磾、楊琦、荀攸等人的神色。

    “地方拖延一日,百姓便要多苦一日。為一斗粟而傾家蕩產,淪落至全無生計,那時官府縱有賑濟,又有何用?”皇帝嘆了口氣,輕輕帶偏了董承有意引起的話頭:“我屢下寬詔,命朝廷蠲煩除苛,去諸不急之政。欲令物得其用,人安其業,奈何郡縣守令,竟不能體悟至意。”

    “皆是臣等無能,有負於陛下。”董承立時伏下身,語氣誠懇的說道。

    尚書令楊瓚突如其來的中暑病倒,無疑是給了董承一個偌大的好處,在來時的路上,他便想到:尚書檯自從被皇帝革新職權之後,權勢大增,徹底擺脫了以往作為皇帝秘書的形象。其下如度支部、刑部、吏部等尚書,隨便一個拿出去都能有比擬九卿的權位,甚至還隱然高居於九卿上。

    而作為這些部門尚書之首的尚書令,幾乎可以說是權亞丞相。若是楊瓚就此不復再起,那麼緊隨其後、第一順位遞進的,自然而然的就是董承親信、尚書僕射吳碩。只要拿下了尚書檯,董承便不需顧忌弘農楊氏、或是關東、關西的任何人,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要為自己爭取足夠的優勢!

    “今年在旱災開始,我便說過,救災最要緊的是活民。這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地方郡府如何要熟視無睹、刻意耽誤賑濟?”皇帝面無表情,把視線輕輕掃過眾人,彷彿對著空氣說了一句:“癥結到底出在哪裡?”

    馬日磾忽然有些坐不住似得挪了下身子,一邊將目光有意無意的看向楊琦,那副心有慼慼、憂愁不安的模樣,像極了一根繩上的兩隻螞蚱。

    就今日吳碩的表現來看,董承已經對尚書令有所垂涎,而楊瓚既是朝中碩果僅存的幾個密謀誅董的元老之一,平日裡在尚書檯也是多有政聲,要想徹底取代楊瓚,光是祈求對方一病不起是遠遠不夠的。而馬日磾也知道自己所處的困境,關中與其說是各地都有不同程度貽誤救災的情況,其實就屬右扶風為最,而右扶風又以馬氏宗族為首。當初馬日磾三令五申讓彼等收手,目前看來,並未起到應有的效果。

    這一次馬日磾自認為是與楊氏休戚相關,稍有不慎,便都是斷手斷腳的結局,所以儘管往日有這樣那樣的齟齬,在這個時候怎麼也得合力並進,將事情的影響降到最低。

    與憂心忡忡的馬日磾相比,繩端上的另一隻螞蚱,卻並未有如何緊張的樣子,反而饒有興致的聽著董承早有預備的陳言。

    只見董承不急不忙的說道:“往年的救災流程,從確認災情、到寫就奏疏上報災情、然後由朝廷覆核驗實、到再次上報、最後才允准錢谷發放,來回跨州連郡,逾時至少數月。即便朝廷如今已往各郡遣派侍御史,就地核驗災情,省卻了一樁公事,但儘管如此,救災手續仍舊繁瑣複雜。加上地方故意拖延,等錢糧到時,黎庶早已賣兒鬻女、售田賃地了。”

    董承所言的內容其實已經很隱晦、但座中眾人卻都已聽懂了:無非是地方上有官商勾結,官員卡著賑災的正規程序與制度,故意延遲賑濟的時間,而地方豪強與商賈則趁機高價售糧、低價買田,大肆兼併田地、攫取財富。等到田地兼併得差不多的時候,官府再出面開倉賑濟,保證流民最低限度的生計,從而不會因為沒有飯吃而揭竿造反。

    清涼殿中除了像個局外人似得法衍坐在角落裡一副表情驚詫、不敢吭聲以外,上至皇帝、下至臣工,就連小黃門穆順都是一副沉默鎮靜的神態,彷彿葉落猛獸之額,而獅虎不動。法衍見到這副詭異的場景,熟悉的會是認為殿中君臣個個泰山崩而色不變、這才是君王風範、宰輔氣度;不熟悉的則會產生這樣一種錯覺——眼前這些君臣是心中已有預備、或是早就知悉了一切。

    法衍正是介於二者之間,但他不敢妄自猜測眼前這些君臣早知會有這等情形的局面,而是一廂情願的強迫自己相信前者,認為是君臣之間的政治素養遠勝於他,所以才只會有法衍在初次聽見此事後當即作色。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8 19:35
第二百五十九章 吏不躬親

    “為民父母,使民盼盼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父母。”————————【孟子·滕文公上】

    對於規則的制定者或維護者來說,最好解決的就是不按規則辦事的人,最不好解決的則是利用規則、為己牟利的人。畢竟前者總有一個錯處或者把柄任人拿捏,而後者卻是油頭滑腦,說他錯,他偏又是處處照章辦事,沒有一絲踰矩的地方;說他無錯,但他又偏偏犯下了損害規則維護者以及多數人的利益、讓自己攫取利益的罪過。

    這種‘權力自肥’的行為,完全就是鑽制度與規則的漏洞,光明正大的通過所謂‘合法’的途逕取得利益。如果對這個行為不及時制止,任其繼續蔓延,必將對朝廷的公信力造成損害。

    就如這次地方官員按照既定的規章制度,在查明上報災情程度、朝廷覆核、允准開倉之前,如何也不肯擅自賑濟。這在程序上來說是合理的,無任何指摘之處,但在這麼做的出發點與意圖來說,卻是為了豪右侵併土地而爭取時機,這便是極為惡劣的事件。

    只是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並沒有多少人能達到這種高度,認識到‘權力自肥’的嚴重性。甚至對大部分人來說,利用規則,就像是庖丁用他的刀,在牛身的骨節筋腱之間遊刃而走,最差也只是一件不算錯、也不算對的事。

    馬日磾終於坐不住了,他不待楊琦有所表示,就急著辯白道:“救災乃朝廷之制,自光武皇帝以來,便首重勘實,如不事先從嚴核查詳明,地方虛報災情,那麼允准發放再多錢谷,最後也進不了黎庶的撲滿縑囊!孝和皇帝永元年間,天下水旱連年,郡國官吏隱瞞災禍、以求晉陞;或是虛報災情、以貪錢糧。全然不顧百姓流亡,使下情不能上達,朝廷用以賑濟鰥寡孤獨、及貧苦不能自存者的資財,皆為當地長吏豪右得其饒利。殷鑑不遠,後人不可不慎,還望陛下明斷。”

    “馬公也是與蔡公一同編修《漢紀》的,秘府藏書、往昔籍冊,座中還屬馬公知曉的最多。”皇帝對馬日磾的話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此時殿裡的涼風停了,才舒爽不久的身子又開始燥熱起來,他自顧自的拿起茶碗痛飲了一大口。早已冷卻的茶水順著食道灌入腹內,驅散了一團熱氣,他淡淡說道:“朝廷在以往賑災之時,地方不乏有人謊報實情,與豪右商賈狼狽為奸,侵吞田、財。”

    “正是有鑑於此。”他一字一句的說完,又將手中的茶碗往桌案上一放,磕出一聲輕響:“所以朝廷才有了遣使巡視地方,親察實況,災情覆核的種種制度。如今地方郡國墨守成規,不敢隨意發倉,這本無可厚非,更是審慎持重。但若是就此而罔顧黎庶生計,坐視百姓流亡而不理,則是大錯特錯了。”

    作為主持賑災的負責人,趙溫聽到這裡,及時補救說道:“司徒所慮不無道理,一面是郡國官員拘泥成規,另一面是黎庶活命,其中利害相權,還是黎庶活命更為重要。眼下當務,是盡快將開倉放糧,待錢谷放下去後,使駐於各郡的侍御史嚴格覆核,對那些損民斂財之徒從嚴懲辦!臣以為,只要規矩嚴了,彼等便不敢造次。”

    馬日磾為了表示一心為公,並無私意,也跟著附和道:“臣附議,既然底下郡縣守令拘於成例,不敢擅開倉廩,此刻當以急詔促之。至於是否敢有虛報災情、以貪錢糧等情形,則由侍御史從旁監察為上。此番司隸校尉裴茂業已歸朝,正好讓司隸校尉與御史中丞一同擔負監管之責。”

    趙溫看了馬日磾一眼,心裡考慮了下,終是把話嚥了下去。董承在一邊看了一番唇舌,也正想說話,打算跟隨在馬日磾的後面,從趙溫手上分走一部分主持賑災的權力。

    這時,卻見少言寡語的楊琦忽然開口說道:“臣以為,依如今的形勢,不妨讓度支部統籌各處受災所需,待災情查驗核實以後,火速發放錢谷。為防止地方虛報冒領,可使侍御史自行覆核,如有不實,當要嚴懲。”

    賑濟的錢谷不僅是由朝廷從京兆太倉裡出,而是直接從各地郡縣的府庫裡調度。按常理,只要朝廷有詔書下,地方郡縣守令便能打開府庫賑災,有中央下派的侍御史從旁監管,能夠極大程度減少官員中飽私囊的可能性。而這次楊琦突如其來的建議讓度支部統籌中央與地方各處府庫結餘,統一調度分配,無疑是將度支部的權力從中央延伸到了地方。

    “這是題中應有之意。”皇帝一直有將尚書檯諸部權責下移地方,形成同職能部門之間、區別於郡縣守令的上下級統屬關係。這樣地方上的曹掾在隸屬太守、縣令管轄的同時,還要接受中央部門的指揮,在一定意義上削弱地方的權力。只是這麼做若是沒有一個合適的契機——譬如類似於河東郡那般破而後立。要想真正建立這樣自上而下的權屬製度,皇帝要克服的難度實在太大。

    所以皇帝只好從吏部在各地建立吏曹開始,一步步撬開缺口,徐徐圖之。時下正好是一個將度支部分設地方的契機,他當即接受了楊琦的示好,說道:“各地倉儲,自軍興以來,朝廷始終有隨時作籍造冊。度支部於朝中先統籌各地所需,再遣派得力的度支部尚書郎、侍郎發往各地郡縣,就地為度支曹掾,其雖為郡縣守令階下聽用,但類比中台吏部之於郡縣吏曹掾,直屬中台度支部。其人一律由朝廷指派,郡縣守令不得擅自調任、征辟。”

    這一次的制度變動罕見的獲得了所有人的支持,皇帝看向單憑幾句話就讓這些大臣形態畢露的荀攸,心裡無聲的感慨了一下,將事情帶回到了最初的話題上:“再說那些哄搶粥棚的流民,彼等擾亂秩序,本不該輕赦,但姑念在彼等無心、又身世可惜的份上,將彼等開釋,免死罪一等。此次騷亂,致使城門兵有所死傷,京兆尹要有所撫卹,而彼等流民也要因此之罪,盡皆押赴漢陽郡屯田。”

    旁觀了半天的法衍沒想到最後還是繞回了他身上,猝不及防之下,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躬身應命。這些沒有生計的流民犯下聚眾鬧事的大罪不僅能逃過死罪和皮肉之苦,而且還能納入屯田的隊伍裡,繼續有田可種、有家可住。雖然租稅比做自耕農時要重了些,但卻比眼下這光景要好太多了。相信朝廷這一次判決,既能夠極大的緩和百姓的情緒,解決潛在的民變危機,也能讓城門兵等最基層的小吏得到安撫。

    “董公。”處理了安門這一場案件後,皇帝輕聲喚道:“如今不僅是防旱,更要防備蝗災、以及隨之而來的疾疫。茲事體大,你與趙公要時刻督管,務必使每一斗麥粟都用到實處。力除陳規陋習,從嚴約束有司,如再有故意拖沓、辦事推諉之人,我唯你是問!”

    董承沒想到最後皇帝還能記起他來,立即在馬日磾複雜的目光中欣喜的應了下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8 19:35
第二百六十章 枹鼓相應

    “感君意氣與君好,流連累月開懷抱。”————————【沛縣官舍留別楊簡庵表兄】

    漢建安元年,五月中旬。

    雍州,隴西郡。

    枹罕縣城外,涼州刺史韓遂沿著大帳策馬而行,他若有若無的目光掃過營帳裡的篝火、柵欄、旌旗,每一處都短暫的停留過他那平靜而又深沉的目光,像是暮雨後的蜻蜓在池水上一下一下的躍過,又像是一頭狼王在飽食之後慢悠悠的巡視自己的領地。

    戎馬倥傯半生,韓遂得到的太多,失去的也太多,如今雖然有著金城、酒泉等郡,在羌氐中的威名遍及雍涼。但他心裡知道,這些東西都不重要,只有眼前這四五萬羌兵,才是他拿在手中的全部。

    每次晚飯後,韓遂都會騎著他鍾愛的涼州大馬四處散步,有時候要一兩個時辰才回來,誰也不知道他逛到哪裡去了,或許是走到某處偏僻的角落假裝普通軍官與士兵們攀談,一起痛罵軍中某個將校性格暴躁,一言不合就打罵兵卒;或許是待在輜重營裡清點糧草,看看有幾堆麥粟受了潮、落了灰;或許是趁著夜色走出大營,在旁邊的小坡上眺望低矮的枹罕縣城。

    成公英偶爾會全副武裝的帶人跟著韓遂,就像今天這樣,儘管在韓遂看來,這樣的安保措施完全是多此一舉。

    “宋建與我曾有盟誓,不會害我的。”韓遂寬慰似得一笑,回頭看向成公英,眼神不經意間往成公英身後緊跟著的一員小將看去。那人年紀輕輕,生得一副濃眉大眼、樣貌極有氣勢,他的身形並不高大,但勝在精悍健壯,跟那些熊似得大塊頭比起來,更適合在馬背上縱橫奔馳。

    韓遂的目光在這員年輕小將身上停留了片刻,親熱的拉起家常:“彥明,你家雙親身體可還康健?”

    被喚作‘彥明’的小將驅馬上前一步,一絲不苟的答道:“有勞使君掛念,末將雙親身體康健,阿母蠶桑不輟,阿翁甚至還常與人騎馬遊獵呢。”

    “果然父子相承,你既不負我涼州健勇之名,乃父也不失為壯士!”韓遂喜形於色,招呼對方再走近些,並毫不吝嗇的誇獎道:“等回了金城,我定要親自會會這個‘老廉頗’!”

    “謝使君抬舉!”小將正是金城人,名叫閻行,字彥明,憑藉著出色的外表與武藝,在金城郡小有名氣。後來被他的同鄉韓遂提拔重用,帶到身邊充作部曲。

    韓遂成名已久,在涼州、尤其是在金城本地素有威信,本身又很有一套收服人心的手段。閻行年紀尚淺,涉世未深,很快就被其折服,成為韓遂著力培養的年輕後進。此時聽了韓遂刻意市恩的話語,閻行更是感激不已,道謝連連。

    成公英目睹著這一切,等韓遂用幾句好話就將閻行擺弄服帖後,方才接著開頭的話,進言說道:“主公,益州的局勢已定,此間也該有個眉目了。若是再拖下去,朝廷發問起來……我等可就難辦了。”

    根據武都氐人傳來的情報益州牧劉焉在官軍入關前一刻病死,被劉焉壓制了三年的益州豪強臨時掌控局面,不到數日,隨著張魯放棄抵抗、趙韙被部將殺害,整個益州上下盡皆獻誠歸附。如今大軍已然凱旋北上,但除了朝廷的南北軍隨裴茂返歸關中以外,尚且還有從益州收編的二三萬人屯於武都,與漢陽郡的張濟、楊儒遙相呼應。

    面對南面與東南面的軍事壓力、以及朝廷不斷催促進攻宋建的政治壓力,韓遂像是渾不在意、熟視無睹,這些日子他仍舊是騎著棕黃的涼州大馬,繞著營帳在飯後轉圈,時常獨自一人,悠閒而沉默。

    這種沉默不是優柔寡斷的猶豫,而是在醞釀某個重大決定之前的平靜。

    “主公,該下決斷了!”成公英再次催促道,跟了韓遂這麼多年,他心裡知道韓遂在想什麼,一直以來,也很想當著閻行等親信的面,跟韓遂說明白這個問題。

    閻行也是神色複雜的看向韓遂。

    當下的形勢實在不容許韓遂繼續與朝廷作對,此前他為了觀望南征局勢,故意在接受詔旨之後推諉拖沓,花了一兩個月的功夫才‘解決’糧草、兵員、軍械等問題,將一座小小的枹罕城包圍起來,然後又花了十數日的功夫與宋建互相‘攻防’。如今為了緩和與朝廷的關係,韓遂就必須要盡快擊破枹罕,用‘平漢王’宋建的人頭做投名狀。

    但這件事放在韓遂眼中,卻是意外的難辦,當初宋建與王國一同造反,輩分還在韓遂之前,又曾與韓遂、馬騰有過一次賭約,賭咒發誓永不出枹罕,甘心做一個土霸王。這麼多年來,宋建始終不曾違背承諾,而韓遂因為要聯繫羌氐、團結勢力等緣故,也多與之親近,二者算是師友。

    若說韓遂不願親自殺宋建,是顧忌著宋建在雍涼羌氐部族中間的名望,害怕自己在羌胡部族中苦心經營的‘義’名一日蕩盡,閻行倒還覺得正常。

    可韓遂偏要說顧忌著與宋建的交情,捨不得痛下殺手,饒是閻行頗慕俠義,但將此放在韓遂身上,卻是怎麼看怎麼覺得違和。

    “宋建是我的老朋友啊!”韓遂像是未曾留意到閻行等人試探的目光,口中又一次念叨著,不過這一次他的語氣就沒剛開始的真情實感了:“放眼整個雍涼,誰還能如他一般,因一個區區賭誓,就肯十數年間休兵罷戰、還甘居枹罕彈丸之地,一步不出?”

    韓遂一夾馬腹,駿馬小跑起來,冷風吹起馬脖子上長長的鬃毛,像波浪似得翻動起來。這匹馬的眼神和他的主人一樣,和善易親近的外表下,隱藏著冰冷的睥睨目光。

    閻行熟知韓遂的習慣,勒馬帶人留在身後,不敢再跟上前。

    唯有成公英如影子似得跟了過去。

    “這亂世之中根本就沒有‘信義’二字的立身之處,即便有,那最終也一定是為了‘利’。”成公英依然看著前方,此時他已策馬靠近韓遂的身邊了,閻行等人被遙遙的甩在身後,這是營帳的邊緣地帶,他用極輕微的聲音說道:“主公應該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8 19:35
第二百六十一章 望安不得

    “西方諸將,皆豎夫屈起,無雄天下意,苟安樂目下而已。”————————【三國志·魏書】

    韓遂的全身悄悄燥熱了起來,‘棄義逐利’,這話實在是說到了他心坎上,他本就不是一個慈善柔仁的人,只是:“我如何不懂?不過這‘信義’雖輕,但絕不可棄。你看看天下有多少人打著‘信義’的旗號,做的都是些自私牟利的事?何況,像閻彥明這個年紀的人,滿腔熱血,願為‘信義’二字赴死效命,我適才特意說與他聽,也正是出於這麼一番道理。”

    成公英心中早知是如此,面上卻仍做出一副後知後覺的神色:“主公說的是,是在下失言。”他不多做解釋,是因為在潛意識裡並不贊同自己先前所說的那番話,與韓遂不同的是,成公英雖然也如韓遂等許多涼州人一樣重利輕義,但他骨子裡仍舊是信奉這一套的,不然也不會一直跟著韓遂篳路藍縷的走到今天。

    他悄無聲息的嘆了口氣,有些意味不明的看了眼韓遂。

    “最近的消息,張濟率萬人離開襄武,往西北抵達首陽,離我軍可是越來越近了。”首陽縣位於隴西郡的郡治狄道東南面,是渭河的源頭,水草豐茂。張濟所代表的朝廷官軍從隴西郡邊界的襄武縣轉移到中部的首陽,等若是轉守為攻,與屯駐在南邊武都郡、正不斷往北前進的兵馬配合起來,進一步給韓遂施加軍事壓力。

    成公英顯然未曾聽說這個消息,不由驚了一驚:“那李公……”

    隴西太守李參也是當初跟隨韓遂起兵,參與羌胡叛亂的強勢人物,作為朝廷正式冊封的隴西太守,在韓遂、邊章初次叛亂時,他甚至還是朝廷在雍涼所仰仗的砥柱之臣。他雖有忠悃之心,但腦筋靈活,在見到叛亂持續了兩年、朝廷對韓遂等叛軍幾乎束手無策之後,李參果斷背叛了朝廷,與韓遂一同謀亂。

    後來隨著韓遂、馬騰等一批叛亂首領被朝廷赦免,李參也被免去追究,由於朝廷當時無力對雍涼做出深度調整、一切以穩定為先,便只好繼續默認了李參在隴西的地位。

    “李相如沉靜有謀,年歲雖長,但頭腦卻不昏聵。他老早就從襄武撤回了狄道,看似是為我等攔下張濟,實則……”韓遂冷笑一聲,眼神微微眯縫著:“只要局勢有變,他隨時能搖擺大纛,做朝廷的先鋒。”

    成公英曾聽說過李參的響亮名頭,當年李參可是能徵募大量隴西羌胡,簡拔精勇編練成軍、攪動一方風雲的人物啊。這種人即便是垂垂老矣,也仍舊有一顆獅子般的心:“隴西李公此人與主公素無情誼,其人又頗有智謀,張濟此番輕易便從襄武移駐首陽……其人不可不多做提防。”

    此時戰爭的陰雲遮蔽在隴西上空,作為首當其衝的韓遂卻好似沒感到什麼壓力,仍淡淡說道:“張濟手下萬餘人,雖然多為董卓手下的西涼老兵,但就憑他的能耐,我還不放在眼裡……他也有自見之明,如不是益州得勝,又有二三萬人駐紮武都、李相如對他頻頻示好……就憑張濟,他還沒那膽量向我走前一步。”

    成公英想了想,點頭說道:“如今朝廷攜大勝之威,士氣正盛,而各處羌氐尚未全部歸附,以我等的勢力,還不到與朝廷拔劍相向的時候。”

    韓遂輕輕一笑,說道:“你高看朝廷了。”

    成公英一愣。

    “南征數月,禁軍已成強弩之末,如何能夠再戰?況乎關中今年大旱,若不想坐視流民生亂,必然要出大力氣賑濟。屆時糧草匱乏,士卒疲敝,朝廷就算要對付我,也是有心無力!”韓遂扭過頭來,眼裡滿是嘲弄:“是故這當下的局勢恰與你設想的相反,與討伐我相比起來,朝廷此刻更不願意逼反了我。”

    “主公睿鑑!”成公英恍然,低下頭應道。

    “不過,枹罕城還是得打,我身為大漢的方伯,圍城數月豈能勞師無功?而且也要給朝廷一個交代,不然君臣的面子上過不去。”韓遂舒心的笑了笑,他眯著眼盯看了低著頭的成公英一會,眼底一道精光悄然掠過,似乎找到了一條最為妥善的法子:“拿枹罕城以及宋建麾下那群‘丞相’、‘大將軍’的人頭,足以抵得過宋建潛逃的過失了吧?”

    “是!”成公英再次說道,他自己已經明白韓遂主意已定,再說什麼都是沒用的。不過聽到這個結果以後,成公英心底油然而鬆了口氣,只要韓遂沒有直接殺宋建,反而放其一條生路,那麼他在羌胡中間的威望就不會一落千丈,甚至還能借此獲得一個重信義的聲名。此外,韓遂這個決定也讓他心裡寬慰了很多……

    待他緩緩抬起頭時,見韓遂仍舊是那幅智珠在握的神情。

    “我不擔心朝廷。”韓遂最後說道:“我也不想著反叛,我甚至期待著皇帝能早些奮發、早些重開盛世。而我所想要的僅僅只是有一塊能讓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只要朝廷依然能保我富貴、權勢,我不介意繼續稱臣。可朝廷現在根本意不在此,皇帝要的是一勞永逸、要的是永無羌患,可為什麼同樣的人,馬騰、李參可以歸順,我就不可以?”

    當年轟轟烈烈、禍延西陲近百年的羌亂,遲早要終結在一代人的手中,他不可能是溪水漫流那般默默無聲、而該是如浪拍礁石那般壯烈激昂!所以對於涼州羌亂剩餘的頭目,有些人可以降服、有些人則不可以降服,而該是注定要被拿來當做百年羌亂的最後一個句號。

    而這個‘降服’的標準,對於韓遂來說並不公平,韓遂也絕不是甘於屈服的性格。對於韓遂的質問,成公英忽然如鯁在喉,幾度說不出話來。

    韓遂也沒有期待成公英回答的樣子,他兀立馬上,迎著無邊的夜色,顧自說道:“這也很好,我韓文約正好不願就這麼默默一生,我涼州健兒也不是輕易就能狂風蟄伏的。”

    他說完這番慷慨之辭,伸手拍了拍駿馬的頭,駿馬抖了抖脖子上的鬃毛,乖覺的以舒緩的步伐、載著韓遂在夜色裡漸漸遠去。遠處的黑暗中燃著一團熊熊的篝火,篝火發出微弱的火光與溫度,遙遙的照在一人一馬的身上,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這一次成公英沒有追上去,他想自己即便跟得再近,也永遠不可能真的能像韓遂那樣毅然決然。他眼前那個孤獨、努力挺拔的背影,正一步步地,彷彿要融入這漆黑的夜色中。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8 19:37
第二百六十二章 忤違將令

    “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戰國策·齊策四】

    次日一早,韓遂麾下將領蔣石、陽逵、麴演、閻行等人便各自帶兵突襲了枹罕城。這旬月以來城裡城外都相安無事,一場仗也沒打過,城中的百姓在發現韓遂沒有敵意後逐漸恢復了生活常態,還有膽大的跑出城砍柴打獵、甚至與韓遂的軍隊做小生意。

    就連城裡的‘河首平漢王’宋建在接到韓遂的報信後,更是直接對他的那些‘丞相’、‘大將軍’們打包票,認為韓遂只是隨便應付一下朝廷的差事,再過幾天就謊稱自己久戰不下,然後該回哪回哪去。反正雍涼是韓遂與宋建的勢力範圍,朝廷就算手眼通天,也打探不到此間的真實情況。

    枹罕城中上至‘君臣’、下至百姓,無不盲目的相信這場戰事只是虛張聲勢,那些殺人奪城的事情根本不會發生到自己的頭上。

    結果就在這個枹罕城中的羌漢貴賤都認為又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清早時分,城外那支前來觀光的‘友軍’突然撕開了往日溫和良善的面具,豺狼脫下了羔羊的毛皮,張舞著獠牙利齒,一邊嗷叫著一邊搭梯登上這低矮的城牆。

    宋建與城中守軍絲毫沒有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倉促之下,蔣石、閻行等人很快就飛也似的殺入了城中。被韓遂壓制已久的羌兵在富饒安定多年的枹罕城中徹底暴露了貪婪的本性,他們在城中四處燒殺搶掠,宋建當時就在‘御榻’之上,得聞韓遂派兵入城,當即被嚇得滾落在地。

    他也顧不上跳腳罵人,匆匆拿了幾樣財貨、裹著一件衣服就跑向馬廄。

    宋建收拾財貨耽誤了不少功夫,但這個時候卻聽心腹稟告說韓遂大軍仍在城中搶掠,還無人向‘王宮’殺來。這讓宋建不由鬆了口氣,他也顧不上琢磨精於計算的韓遂如何會連‘擒賊擒王’的道理都不懂,便只在一隊羌人義從的護衛下一路順著同樣無人佔領的街道、往南門奔了出去。

    “他們往南門跑了!”個子矮小粗壯的蔣石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對街上亂跑的敵兵一路砍殺,全身上下濺滿了鮮血。這是一場幾乎毫無抵抗的順風仗,蔣石在其中殺得暢快恣意,漸漸地竟忘了出兵前所受的託付。

    蔣石揚鞭指著宋建等人在南門的影子,衝著左右大聲呼喊道:“都給我追!拿他的人頭給我!”

    眾人轟然應諾,正準備提刀追殺,旁邊另一個校尉模樣的將領見狀,連忙伸手拉住蔣石的胳膊,喝止道:“不可!使君早有軍令,說要放他一條生路。”

    蔣石回頭看去,只見是一個同樣短小精悍的漢子,蠟黃的面皮緊緊貼著他高高的顴骨,他上下唇長著短鬚,顯得精明幹練。蔣石愣怔了片刻,很快認出了眼前這個人,他怒道:“麴演!你攔我做什麼?”

    他與麴演是軍中舊識,經常互相幫襯,關係匪淺。此次麴演攔住他也是為了他著想,不想看他因為違背韓遂軍令而吃苦頭,想到這裡,蔣石臉色稍緩,順手將麴演拉近了幾分,湊在麴演耳邊說道:“朝廷的詔書你沒見過?裡面說了,宋建的人頭不僅值千金、還有封侯爵賞!”

    朝廷的詔書麴演自然聽說過,但他自認韓遂待他不薄,聽奉軍令本該是將校職事,像蔣石這樣明知故犯,讓他乍一開始有些不習慣。

    麴演眉頭一皺,張嘴待說,卻被蔣石急促的打斷:“你說就憑韓遂這老兒,打了半輩子的仗,最後就只落得一個涼州刺史,跟朝廷相比,他還能給我們什麼?你是西平麴氏出身,家世比我好,沒了韓遂,照樣收拾部曲做天邊的豪強,太守都不敢惹你!可我不行,”蔣石認真的看著眼前這個老兄弟,一字一句的說道:“我沒有多少路走。”

    蔣石打定了主意要違反韓遂的軍令,私下將宋建截殺。他已經打探好了,這時候代表朝廷的張濟就在南邊不遠處,只要自己殺了宋建,就不回大營,直接往南投奔張濟。他帶著朝廷欽點的人頭、又是主動棄暗投明的將領,朝廷絕不會虧待他,給他的好處勢必會比韓遂給他的要多。

    兩人對視了一瞬,麴演到底是放開了手,任由蔣石如脫韁的野馬,帶著一隊人急衝沖的奔向南門、奔向他為自己選擇的另一條富貴前程。

    蔣石才走沒多久,在後方督陣、奉韓遂軍令接受府庫的閻行便姍姍來遲,他看著蔣石銜尾追擊的背景,又看了看站在路邊無動於衷的麴演,不由驚道:“他忘記使君的囑託了麼?宋建素有威望,殺了他,隴西的羌人該怎麼看我等?我等今後將何以立足?”

    閻行與麴演同為金城郡的豪強大族,只是由於麴氏在二百年前是被王莽貶謫來的‘罪臣’後人,所以其勢力一直比不上閻氏這個紮根涼州本地的大族。雖然如今朝廷已將金城郡的一部分劃做了西海郡,西平麴氏也因此算作是西海郡人,但兩家人的齟齬仍在。

    麴演自然對少年成名的閻行沒什麼好感,他冷笑一聲,看了閻行一眼,然後掉轉了馬頭,作勢準備回去。只是在經過閻行的身旁,他又冷言冷語的提醒了一句:“不遵軍令的是他,你這話應該去找他說,這會子要想趕上,還來得及。”

    閻行心裡大怒,一時也不好當面發作,只得沉住氣怒喝一聲,而後從麴演身邊策馬馳走。他狠狠的在麴演身前揮了一下鞭,抽出一道凌厲的勁風,狠狠的刮動了麴演盔上的紅纓。

    麴演罔若未聞,看著閻行離去的方向久久注目。他知道自己故意放走蔣石必然會引起韓遂的痛恨,但他並不懼怕,一是自信於西平麴氏的勢力能讓韓遂足夠忌憚、二是自信於蔣石。他這次看似是作為朋友,主動給了蔣石一條出路,其實又何嘗不是同時在給自己謀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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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黃雀在後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史記·淮陰侯列傳】

    涼州軍的戰馬大抵身高體壯,羌胡多為半牧半耕,韓遂軍中的騎兵大抵來自於與羌胡的交易。這種騮馬體質結實,對高寒、山地等環境適應性強,儘管枹罕城幾面環山,河流眾多,蔣石所率領的數百騎兵仍一往無前的往南衝去。

    宋建等人由於帶著大量財寶,逃走的速度極慢,很快就被後面的蔣石追上。蔣石將自己麾下的騎兵分成了幾股,交替出擊,互相掩護。宋建一旦試圖派人斷後攔截,幾股遊騎就衝了上去,馬速不減,紛紛張弓搭箭漫射了一發,幾下射翻宋建派出的斷後騎兵。

    如此牛皮膏藥似得銜尾追擊十分有效,半刻鐘的功夫,宋建身邊只剩十數騎,他再也不敢輕易分兵,兩眼緊盯著遠處的蔥蘢的山嶺,巴望著盡快躲藏進去。只要他藏進了山裡,等風頭過去了再出來尋那些與他相交莫逆的羌胡部落,到時捲土重來,尚未可知。

    “我待韓文約不薄,他竟如此無情,連一條生路都不肯予我麼!”宋建在馬上悲痛欲絕,他這一生重信守諾,無論羌漢他都傾力結交,雖然只有一座枹罕城,但在整個雍涼羌胡中間有著深厚的‘群眾基礎’。若不是他信守承諾,始終不曾對外進取,這雍涼哪還有韓遂、馬騰發展的機會?

    他生平沒多少大志,人老雄心喪,只想在枹罕這座古羌族曾經的中心封王建制,然後安度餘生。誰知道韓遂背棄諾言,當初說好了只在城下象徵性的做一齣戲給朝廷看,如今看來,全都是為了麻痺他的謊言!

    “大王!”身旁的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在馬背上顛簸起伏,一把老骨頭便顛散了架,他懷裡揣著一個大包袱,看包袱的形狀可知裡面裝的東西不輕。

    這人正是陪伴宋建多年的‘丞相’,只見他嘴角泛起一點白沫,氣喘吁吁的說道:“追兵越來越急了,照這樣下去,我等遲早會為其追上!不如把金銀財貨都丟掉,不求退敵,只求拖延幾分,我等便可趁機逃入山中!”

    宋建面露幾分猶豫之色,丞相知道他不舍,但此時生死攸關,他也不管平日裡的那份尊敬了,一把將脖子上掛的包袱、以及送宋建懷中搶過來的包袱取下來往後一拋,上百枚黃燦燦的金餅星星點點的當空落下。蔣石麾下的一夥人見到錢財頓時散亂了隊伍,一哄而上,紛紛下馬去撿,蔣石以及一干親兵喝止不停,霎時間被干擾了前進的態勢。

    就這麼一會的功夫,宋建頓時與蔣石拉開了距離,等蔣石繞過來的時候,宋建等人已經跑到山前的一處小坡上了。

    蔣石震怒,雙腿緊夾馬腹,準備加速追趕,卻見前面的宋建不知如何又散亂了起來,有些個騎兵甚至開始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跑,像是在小坡的另一邊看到了什麼似得。

    他驚疑不定的勒住馬,只見不遠處的小坡上突然衝出來十幾名騎兵,幾乎人人都頭戴鶡尾冠,精良的甲冑之下隱約露出紗縠單衣。在蔣石眼中,這些穿的衣冠都是奇裝異服,是他見所未見的打扮;但若是韓遂在場,定然能一眼認出這一批人身份——羽林騎!

    這十幾人組成的精銳騎兵異軍突起,人人手舉著兵器,甫一出現便加速前進,即便是下坡仍能很好的控制住馬匹,可見騎術精湛。宋建等人前有伏兵後無退路,這時想要掉轉逃走已經來不及了,但他手下到底是老兵居多,平日裡也沒少受宋建的恩遇,慌亂之中依然不離不棄,還抽出了刀劍,高呼著往前衝去。

    對面的羽林騎佔據著優勢,氣勢十足,遇到這一夥殘兵敗將,結果自然可想而知。蔣石看到老邁的宋建激起當年勇,高舉長刀,迎頭撞上對方領頭的一員年輕小將。儘管是如此危急慌亂是時刻,宋建也沒有貿然去尋那些身材高大的對手,反而是挑中了領頭人當中、身材最為清瘦頎長、樣貌也是最為英俊——一看就不是個武將的對手。

    那年輕小將絲毫不懼,看似單薄的身體裡似乎蘊藏了驚人的力量,他一手擎起了長槊來格擋住了宋建的攻勢。等宋建一刀耗盡了所有的氣力之後,這才施施然擺動長槊,蕩起槊尾往宋建身上一刺。

    “不——!”蔣石看到這裡,突然反應過來對方是與他抱有相同的意圖,甚至是來截胡的。他雙目怒睜,這時候再催馬上前試圖補救,卻為時已晚,等他帶著人跑到小坡下的時候,已經眼睜睜的看到宋建死在那名看似弱不禁風的小將槊下了。

    自己封侯爵賞期望、自己改換門庭的投名狀、自己冒著被韓遂追殺的風險所做的這一切,全都被眼前這股來歷不明的騎兵給破壞了。蔣石紅著雙眼,在這個時候,他最後的理智在為他縝密的計算:此時靠手下這幾百名騎兵,能不能徹徹底底的將對方這十幾騎給吃掉。

    他一邊想著殺人奪功的事,手上卻不自覺的做出了動作,身後那些停下來撿金子的騎兵這時也跟了上來,依照蔣石的意圖開始慢慢圍住這個小坡。

    坡上的羽林騎見狀,也不再去管那些沒來得及殺掉的宋建餘眾,跟著聚攏起來。此時坡上四處散落著金餅,卻無人下馬去撿,任由他們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刺眼奪目的光芒。

    那些零散的宋建餘眾見哪裡也逃不掉,走投無路之下,見著雙方劍拔弩張,似乎不是一起的,遂一個個機智的躲到一邊平躺下來,期望一會的衝突不會波及到他們、等真打起來的時候自己也好趁亂跑掉。

    “媽的,不就是仗著馬跑得快麼!”蔣石看著那一個個穿戴得比他還要好的騎兵,心裡更加眼紅,罵道:“爾等是誰的麾下?敢搶老子的功勞!”

    坡頂的騎兵聚在一起,隱隱以中間的兩個年輕人為首。那兩個年輕人一個正是適才親手殺了宋建的那個英俊的小將,他身邊的另一個人與他年紀差不多大,但身材健壯,皮膚黝黑,他性情似乎有些沉不住氣,聽見蔣石的喝罵,想立時催馬過來衝殺,臨了卻被那清瘦的小將給攔住了。

    蔣石見那兩人在坡頂細細碎碎的說了幾句,那英俊的年輕人這才居高臨下的看了蔣石一眼,遠遠地回過來一句:

    “我羽林騎的馬,就是比你們的快!”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8 19:37
第二百六十四章 局勢突然

    “助順討逆,天所福也。懸賞開封,以待忠效。”————————【晉書·楚王瑋傳】

    “什麼羽林騎……”蔣石一時沒聽懂,忍不住嘟囔了一聲,突然間反應了過來。

    他正張口再次確認一下,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陣陣如雷般的馬蹄聲,蔣石轉身看去,只見韓遂身邊的親信閻行冷著一張臉,正帶千餘騎趕了過來。

    蔣石臉色變了幾分,終是一臉不情願的迎了上去。

    在坡上,兩個羽林郎望著底下變化的局勢,神情警惕的交頭接耳著。

    “周郎,寡難敵眾,時下形勢不利於我,該當何如,你還得拿個主意才是。”那性格衝動的年輕騎士剛才是看在蔣石手下不過幾百人,陣型分散,無法有效圍住這個小坡,所以才有奮力突圍的想法。現在看到對方又來了千餘騎,縱然是對己方羽林騎抱有莫大的信心,人數上的差距也讓他不敢妄動。

    此人顯然不是無腦莽撞之輩,看到這種情況,他不再試圖衝下坡去,而是保持克制的向身旁這個英俊的年輕人問計。

    雖然這支隊伍一路過來都是以他們兩人為首,但無論身世、背景、還是智謀,眼前這個人都遠勝他無數倍。而這個被稱呼‘公瑾’的年輕人,自然是在兩三個月前,被皇帝從長安派到安集將軍張濟軍前效力的殿前羽林郎——周瑜。

    周瑜器宇軒昂的坐在馬背上,嘴角帶著一絲禮貌客氣的微笑,他的眼眸亮如星子,眉目之間意氣風發:“伯奕,你是天水舊姓,雍涼之地,未有不知你家名者,我看這時還是由你上前陳情為好。”

    自從那日在渭河邊被皇帝用言語開導了一番後,徹底放下的周瑜在皇帝的調派下,與黃門侍郎毋丘興、帶著一隊羽林騎以勞軍為名,投入張濟帳下,實則是為了直接建立皇帝與張濟之間的聯繫,好隨時應對雍涼的任何變故。

    張濟早早得到了囑咐,對朝廷派來的周瑜、毋丘興慇勤備至,幾乎將他們供成了監軍——儘管周瑜等人根本沒有監軍的權力。而似乎是在見識到周瑜的智謀以後,張濟更是放心大膽的接受周瑜的一應策劃,這次張濟帶兵進入隴西郡腹地,一步步逼韓遂在宋建事件上做決定,給對方不斷造成巨大的心理壓力,正是周瑜的主筆。

    有了張濟的支持,又有雍州刺史鐘繇的青睞,周瑜迅速得到了雍州軍政一系長官僚屬的一致認可。許多漢陽、安定等郡的高門大姓都想與周瑜拉好關係,畢竟誰都知道周瑜與毋丘興被皇帝派來的用意,多半與法正、趙雲等人身上肩負的期許相差無幾。

    年紀輕輕的姜冏,正是這些日子裡與周瑜打好關係的雍涼士人之一,他本身就弓馬嫻熟、武藝不凡,渾身上下又散發著許多年輕早熟的士人都沒有的衝勁與果敢。這種初出茅廬的稚嫩與朝氣蓬勃的心志,讓周瑜受到感染,很快便互相熟悉,這次更是親自為周瑜護衛。

    “這……”姜冏猶疑了一下,他倒不是貪生怕死,而是另有顧慮,天水姜氏的名頭雖然響亮,但也僅侷限於天水(漢陽)郡內,若放之整個雍涼,則影響力未必能做到讓人聞而懾服。何況韓遂等人是叛軍出身,連朝廷都不甚敬服,哪裡還會看得上他一個小小的姜氏?

    然而周瑜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姜冏又不能滅自家威風,只好硬著頭皮準備撥馬下去。一時忽然被周瑜伸手攔住,原來是周瑜看底下局勢有異,臨了忽然改了主意:“先等等。”

    姜冏沒有說什麼,樂得繼續留在原處往下張望。

    這邊廂,閻行已經策馬來到蔣石跟前,還沒等蔣石說些什麼,便先冷言冷語的教訓道:“你到底有沒有將使君的話放在眼裡?竟敢擅自去追宋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蔣石雖然出身微賤、比不得麴演、閻行這些鄉里豪強,但卻算得上是韓遂手下老資歷的將領了。此時當著一千多人的面被閻行這個晚輩劈頭蓋臉的一通訓,讓蔣石登時下不了台,饒是有錯在先,他仍不依不撓的反駁道:“此中對錯,就算要罰,那也是韓公來問我。而你算什麼東西?一個騎都尉就敢追過來訓我?我看你真是一點軍中的規矩都不懂了。”

    “韓公就在路上。”閻行毫不畏懼的與蔣石對視著,像是示威一般,微微抬了抬下巴,說道:“韓公有令,在他來之前,這裡的一切都要聽我號令。”

    “你!”蔣石又急又氣,如今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宋建的人頭沒搶到,反而還面臨著被韓遂興師問罪的風險,若不是坡上那幾個人突然跑出來……等等。

    蔣石猛地轉過身子往坡上看去,他也是才想起來,假若坡頂上的那一隊刀甲精良的騎兵真的是朝廷的禁軍羽林,那不就正說明朝廷安集將軍張濟所帶領的大軍就在這附近?自己想殺宋建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另擇木而棲麼?如今大好的機會就在他眼前,他可得多加把握才是。

    想到這裡,蔣石對閻行指著坡上說道:“閻彥明,你可知坡上的都是誰麼?宋建正是為彼等所殺,韓公說了不殺宋建,但也說了非要其‘丞相’等人的頭顱不可。我一路追著‘丞相’而來,只想斬獲了我想要的首級,便放宋建一條生路,誰知他卻會死在別人手中,真是冥冥中有所天命。”

    閻行自然不信他的一番鬼話,此時也不屑於揭穿,目光卻是為坡頂那隊騎兵所吸引住了:“那好像是……”由於朝廷經常從雍涼等六郡征發良家子為羽林騎,其中隴西郡地近金城,閻行幼時也曾見識過類似的裝束,他仔細的將眼前所見與記憶中的一一對照,輕聲說道:“羽林郎的裝束。”

    蔣石聽了,這才真正確認對方的身份,同時心裡也大鬆了一口氣,暗道幸好剛才沒有氣急之下派人跑去殺人奪功。

    閻行也是心驚不已,他沒想到朝廷的羽林騎會神出鬼沒的出現在枹罕,一想到某處就可能藏著朝廷的大軍,他就有些不寒而慄。

    就在他煩惱之際,幸而在這時,韓遂從後方浩浩蕩蕩的帶領大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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