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1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10:26
第四百二十章 兜來轉去坑自己

  興奮到簡直快爆炸的陸三郎,等到了走時卻耷拉著腦袋。因為張壽嚴禁他把消息外洩,甚至以洩漏禁中語這個罪名塞住了他的嘴。然而,他素來體胖心寬,等到出了張園騎上馬,立刻就再次眉飛色舞了起來。

  「現在不能說,等到真正幹起來,那怎麼還捂得住?哎呀,幸好齊良去了王大頭那兒,沒人和我搶頭功……不過齊良他肯定更願意在王大頭那踏踏實實幹,在朝廷和老大人們放對,他肯定就算在也要推我攬總!嘿嘿嘿,我爹和我大哥二哥可曾想過,我還有這風光!」

  「誰讓我是九章堂第一任齋長,等第二期第三期進來,我就是大前輩?」

  陸三郎越想越得意,越得意就越是往深處想,到最後那喃喃自語險些就變成了手舞足蹈。所幸跟著他的那幾個隨從都是從小就被陸夫人派了跟他的,習慣了這位三少爺那時時刻刻層出不窮的念頭,出人意料的表現,所以只當沒瞧見。

  哪怕聽到陸三郎那自言自語中似乎還提到了老爺和另兩位少爺,他們也依舊裝聾作啞,默默跟隨。最後,總算是得意忘形的陸三郎自己察覺到失態,使勁咳嗽了兩聲,復又坐直了身子,其中一人方才上前低聲說道:「少爺,今早老爺不是送信說讓您今天晚上早點回去?」

  陸三郎剛剛圍著張壽暢想未來還來不及,哪裡還想到過原本的打算?此時雖說心裡咯噔一下,但他還是若無其事地說:「沒事,爹那兒也就是些雞毛蒜皮的事,他不但有九章堂的人跟著他忙,還有個謝萬權給他當牛做馬,哪還顧得上我!再說還有大哥二哥呢。」

  幾個隨從全都在心裡暗自呵呵。另兩位少爺?一個原本已經結束了翰林院的學習,要授官了,一個在都察院試御史正等著轉正,可如今隨著老爺下台,兩個人的下一步官職沒著落,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反而在三少爺面前擺不出從前的架子了。

  此消彼長,沒了老爹照拂還照舊如魚得水的陸三郎怎能不得意?

  一行人護著陸三郎回到陸府大門,門上立時就是一片小小的騷動。其中一個門房一溜煙上前給陸三郎牽馬,等到把噸位又重了的小胖子給扶下地,他就搶著說道:「三少爺您怎麼才回來,老爺都差人問過好幾次了,您未來岳家劉侍郎都來好久了……」

  原本還嬉皮笑臉的小胖子頓時呆若木雞。未來岳父?劉晴她爹?不是吧,老爹今天讓他早回來,為的竟然是這樣一件事……他怎麼不早說!

  小胖子那滿心淡定全都化作緊張的汗出了。他幾乎是隨手一丟韁繩,繼而提起袍子前擺就一溜煙往裡沖,結果那位話才說了一半,還沒來得及賣弄下半截的門房反倒是愣在了那兒。

  三少爺你跑也沒用啊,我想說的是人來好久了,等不到你就先回去了……你這麼急急忙忙跑進去,老爺火氣上來說不定捶你一頓也有份!回頭你可別遷怒我,誰讓我還沒說完你就跑?你怎麼就這麼沒點耐心呢?

  陸三郎當然不會聽到那門房的心聲,他一路腳下飛快,而且還在掐著手指頭算人家從散衙之後到他家裡來做客的時辰,意識到未來岳父也不可能這會兒還在吃晚飯,那多半是在老爹的書房,因此他就徑直往那趕。

  才剛到門口,他就只見那湘妃竹門簾突然被人高高打起,緊跟著大哥二哥就繃著一張臉從中出來。見到他時,兄弟倆齊齊一愣,隨即就露出了一絲嘲弄的笑容。見此情景,別說陸三胖本來就聰明,就算他是傻子也知道出問題了。

  親家見面這種場合,他這個當事人在還差不多,他兩個兄長算哪根蔥,要杵在那裡相陪?

  果然,大概是發現門簾遲遲不落下,裡頭就傳來了陸綰的聲音:「誰在外面?」

  陸二郎立刻搶先叫道:「爹,是三弟回來了。」

  在最初那片刻沉默之後,陸三郎就聽到了裡頭一聲分明壓抑著火氣的怒吼:「讓那個孽障給我滾進來!翅膀硬了能飛了,天天就野在外頭不顧家……」

  沒等陸綰說出別的,小胖子就麻溜地閃進了門去——但在進門之前,他卻還趾高氣昂地丟給了兩位兄長一人一個大白眼,隨即用很小的聲音諷刺道:「我沒了老爹幫襯,還還能有翅膀飛,你們這翅膀卻被人打斷了吧?沒老爹就不會做官,你們平日裡那神氣哪去了!」

  沒等陸大郎和陸二郎火冒三丈,陸三胖就已經進了書房。站在那四下里一掃,發現果然不見未來岳父劉侍郎的蹤影,他雖說有些遺憾,但心裡盤算著改日親自登門去拜見道歉,卻是壓根沒把這一茬放在心上。

  而他這幅完全不當一回事的散漫,原本只是半真半假髮個火的陸綰頓時真怒了。自己的兒子,成天泡在國子監把那狹窄的號舍當家了,這也就算了,他已經特意差人吩咐過讓人今天晚上早點回來,人居然完全不當一回事,直接跑去張壽那兒獻慇勤了!

  那個嘴上沒毛的老師,就比他這個爹外加那個岳父重要那麼多?

  氣頭上的陸綰完全忘記了,自己讓人去傳話的時候,壓根提都沒提劉侍郎今晚過府的事。

  而小胖子固然慣會氣自家老爹,但要論察言觀色,他確實也是第一流人物,此時收回目光的他注意到陸綰似乎面有慍色,他就立刻滿臉堆笑地上前行禮,因解釋道;「爹,我本來是想早點回來,但今天小先生回了一趟國子監,正好查功課,我免不了要把之前那些東西……」

  「哼,張壽又不止去了國子監,也來過公學,你不用給我找理由。」

  陸綰不耐煩地打斷了陸三郎的解釋,想到自己得到的消息,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張壽去了公學還不算,還特意單獨拉了謝萬權說話,據他放在那的眼線來報說了人和謝萬權說的那一通話,他就算是聽轉述,差點也沒氣歪了鼻子。

  當然,聽了那眼線賣弄似的稟報後,他其實心底非常懷疑,要知道張壽身邊那小子當初都能神出鬼沒潛入陸家給陸三郎送信,還會防不到區區一個沒什麼道行的眼線?既然如此,那就是張壽根本不怕有人聽,甚至乾脆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可就因為如此,他反而心下憋屈。誰讓張壽竟然授意謝萬權找他解決終身大事!

  他又不是張壽,有朱瑩這種閒來無事的大小姐幫忙,他哪有保媒拉縴的本事!想當初他給陸三郎找了那麼一樁婚事,結果還陰差陽錯險些鬧得天大,如今想想也覺得晦氣!

  因此,此時他冷淡地瞪著陸三郎,見人樂呵呵笑著,一點都不像長子和次子那樣見了他就小心翼翼的姿態,他只覺得心裡五味雜陳,欣慰這個兒子總算如今也有出息了,皇帝大概都沒記著陸家老大老二,卻偏偏記住了這小胖子,可惱怒的卻是,這兒子簡直是替別人養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就硬梆梆地說:「今天你那未來岳父來找我商量婚期,我原本也想問問你的意思,但既然你沒回來,那我就直接做主了。你口口聲聲叫老師的張壽都還沒成婚,你這個弟子也就耐著性子等一等好了,拖到明年再說,你覺得如何?」

  小胖子登時心涼了半截。他去年年底就下定了!雖說他後來因為有點忙,所以也沒有太惦記這樁已經定下的婚事,再加上張琛那些傢伙不講義氣跑到邢台去做紡織那一攤子了,京師這邊的泛娛樂產業他還要管,所以似乎顯得對婚事並不積極,可他是真心希望娶媳婦的!

  如今老爹居然對他說……要拖到明年?還把張壽的婚事扯出來堵他的嘴?

  是可忍孰不可忍!陸三郎深深吸了一口氣,正要努力抗辯,誰知道陸綰接下來就收起了剛剛那張帶著慍怒的臉,語重心長地說:「你要是希望趕緊娶妻成家,也讓你母親高興高興,那就別見天地在外頭野,至少多回來看看你娘,更要記得在公學的事情上多上點心!」

  你不在的時候,我是常常回來看我娘的……老爹你那重點完全是在後半句吧?

  陸三郎這才真心服氣了,卻突然覺得從前一直都覺得冷峻不好靠近的老爹,其實只不過面上傲嬌,其實盼著他親近。為了自己的終身幸福,他趕緊點頭哈腰地表示一定會在九章堂中挑選最靠得住的人到大明公學承接教學任務,可這才剛承諾完,他突然又狠狠一拍額頭。

  只顧著討好老爹,忘了張壽囑咐的另一樁大事!

  雖說後悔不迭,又不確定老爹是不是真和張壽站在一邊,但思來想去,他還是不得不含含糊糊地說:「不過最近九章堂又有大任務,恐怕公學那邊抽調不出太多人,老爹你也可以自己在公學選幾個機靈的學生好好栽培,小先生和我提過什麼導生制,也許可以用得上。」

  陸綰卻沒注意陸三郎後面那半截話,陸三郎說九章堂又有大任務,這著實讓他不敢小覷。畢竟,張壽折騰的能耐,再加上他這個上竄下跳的小兒子,那絕對是一加一大於二。

  托這師生倆的福,他現在也學會某些算學術語了。

  憑藉一貫的敏感——以及老爹對於一個逆反心理極強的熊兒子的深刻認識,陸綰假裝沒在意大任務三個字,而是不耐煩地說:「讓你做一點事而已,你就如此推三阻四,簡直是不孝子!既然這事不成,那就交給你一個隨隨便便就能完成的任務,你給我聽好了!」

  「那個謝萬權如今丟了功名利祿的心思,倒是能沉下心做點實事。但他和楊一鳴畢竟有一段師生情分,之前那麼決絕,士林和官場很多人都對他頗有微辭,再這樣下去,他就不止是科場無望,就連終身大事也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馬月。所以……」

  「你幫我把他的終身大事解決了,讓他能在公學好好做下去。只要你這事兒辦得漂亮,你岳父那邊,我就親自去說。」

  當小胖子從書房出來的時候,他看看天上那仍舊只有一大半的月亮,簡直懷疑人生。

  他到底是不是他老爹的親生兒子啊,怎麼他的婚事也沒見老爹這麼盡心盡力,如今卻還要把謝萬權的終身大事推給他?天地良心,想當初他為了防止被老爹亂點鴛鴦譜,那也是求了朱瑩去幫忙的,否則……他活了這十七八年,總共才見過幾個女孩子!

  就他這幅尊容,壓根沒有女人緣好不?他要是有張壽一半的風度儀表那就好了。就他現在那位不挑長相,更重人品的未婚妻,那簡直是老天爺可憐他前半輩子,賜給他的福氣。他上哪去給謝萬權找媳婦?

  陸三郎煩躁地抓了抓腦袋,就這麼一路抓到了親娘那兒,他又拿出了撒嬌賣痴的那一套,哄得陸夫人眉開眼笑,不但答應幫他罵老爹,還額外塞給他一沓錢票。然而,前一條陸三郎那是謝了又謝,後一條他卻是死命推了回去。

  「娘,我現在可是這京城最有名的回頭浪子,要還是花你的錢,那豈不是成了笑話?你放心,我根本就不愁開銷,您要是想幫我……嗯,明天您把您那未來兒媳婦約出來,讓我和她說說話行嗎?」

  這就是陸三胖的策略——至於為什麼不直接把保媒拉縴的事交給他老娘。廢話,要是那麼容易,他老爹直接找他老娘不就得了?這些夫人們那是嘴巴最大的,一來二去滿京城都知道了,到時候弄巧成拙其次,滿城風雨才最嚇人,那時就算陸綰不捶死他,他也要去撞牆!

  當然,創造一個和未婚妻見面的機會,那也很重要,不然他直接拿這事去求朱瑩就得了!

  偷得浮生三日閒,雖說第一天貢獻給了偉大的教育事業……以及吃貨事業,但張壽接下來兩天,還是非常自覺主動地去邀了朱瑩出來,然後很沒創意地選擇了出城去海淀趙園避暑……順帶看作業。至於二人世界什麼的,那只能拉拉手,當那一大堆婢僕隨從是死的嗎?

  當他回城之後預備國子監開課事宜時,下午一回家就接待了劉晴這個閨蜜的朱瑩,晚間過來就給張壽帶來了一個讓他哭笑不得的消息。他支使了謝萬權去找陸綰是假,有意說話給陸綰聽是真,結果這事兒被陸綰推給了陸三郎,又被陸三郎拜託了劉晴,劉晴又來找朱瑩……

  這算不算長工差短工,短工差幫工?還是說……他是兜來轉去坑自己?陸綰果然老狐狸!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10:26
第四百二十一章 只講規矩,不講人情

  張壽回來這休假的三天,興之所至,四處亂跑,盯著他的那些人卻沒有一個敢掉以輕心,一個個眼線不得不跟著他從城裡到城外,從城外到城裡,差點沒被折騰得累死。畢竟,騎馬跟蹤太顯眼,人人都怕被他身邊最警醒的阿六給發現,無不嚴令眼線務必把自己藏在人群中。

  因而,當張壽這一日終於回歸了國子監的教學崗位時,那些被他調動得差點沒磨破幾雙鞋的眼線們無不感動得熱淚盈眶。

  要知道,除卻第一天張壽去公學見了謝萬權,在揚州會館吃東西卻碰到了蘇州會館的華會首,被請到對面蘇州會館後,見了華家當家的華四爺,這算是兩樁還算重要的消息,可之後他們在接下來兩天中什麼消息都沒打聽到,盡看著張壽挾美遊湖遊園了!

  然而,這些眼線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當這一日下朝之後,他們就被各自主人派來接頭的人給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頓!

  比如孔大學士的親隨,就傳了孔大學士的話,把奉命盯梢張壽的那傢伙給罵得狗血淋頭:「你的眼睛耳朵是做什麼用的,居然一點有用的消息都沒打探到!」

  「九章堂第二期招生,此番不止是針對順天府,而是整個北直隸,吳閣老張大學士站出來鼎力支持,你不知道。皇上今天當眾對光祿寺發難,號稱要封存光祿寺所有賬目交給九章堂那些監生來審查,你也不知道。皇上突然提出在滄州建港,你竟同樣沒打探到任何風聲!」

  那眼線被罵得不敢抬頭,心裡卻不服氣到了極點。他就是遠遠吊在張壽那一行人後頭盯梢而已,有那個阿六這樣厲害的人在,他怎麼可能靠近,怎麼可能知道人在商談什麼?

  而那親隨在替孔大學士發洩了一通怒火之後,隨即卻體諒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剛剛是老爺的原話,我不得已,只能照著念一遍。你要體諒咱們老爺,他好容易把江閣老這尊大神給請走,可沒想到首輔的人選遲遲不定,所以難免火氣大了些。」

  「其實我也知道讓你盯梢張博士,實在是強人所難。」

  那眼線苦著臉嘆了一口氣:「老哥你知道我苦處就好。那位張博士真看不出來有什麼雄心壯志,感覺就是一個沉迷美人鄉的幸運小子,在海淀趙園那兩天,划船遊湖賞殘荷,聽琴喝酒叫堂會,居然把聽雨小築的姑娘們都叫出城了,誰能想到他突然不聲不響做這麼大事?」

  如果張壽知道,自己如今在不少高官大佬心目中成了惹是生非的祖宗,最擅長偽裝的野心之士,他一定會覺得自己實在是冤枉。

  查光祿寺,那是皇帝想幹的;建港滄州,那也是皇帝想幹的,和他有什麼關係?唯有九章堂第二期招生,那確實是他打算著手去做的,可那是本來就沒有瞞著人的,總不能九章堂就招眼下那一批學員,然後就夠了吧?

  而且,曾經的順天府尹,最能背鍋的王大頭不在了,他最大的幫手沒了,這回頭評卷也是一樁麻煩事,好在他還有九章堂那群學生狗可以差事,但吳閣老和張大學士跳出來支持那是什麼鬼?

  他和這兩位閣老可以說是毫無交情,人家不是在揣摩聖意,就是在賣弄人情!

  然而,甭管張壽自己怎麼想的,當接連不斷的消息在午後傳到九章堂時,所有監生卻一下子就轟動了。九章堂又要招新生,這對於大家來說是預料中事,而且張壽早就說過,到時候他們這些前輩要更多地承擔起教導晚輩的重任。建港滄州,那也和他們這樣的學生不相干。

  可光祿寺弊案陡然爆發,皇帝一舉發難,並把查賬的重擔交給了他們,這卻是他們事先毫不知情的!當然沒人知道,張壽和陸三郎已經通過氣了……

  因此,當看到張壽站在講台上,開始有條不紊地分派任務時,人人都翹首盼望,希冀能夠一朝名動天子前。尤其是原本就在戶部和光祿寺以及大明公學各自實習,今天因為張壽回來而回來聽講的一大堆人,那更是人人豎起耳朵。

  當聽到張壽點到的,去光祿寺的查賬名字中有自己時,甚至有年紀一大把的監生喜極而泣。至於最終沒被點到的人,那股沮喪和失落簡直是溢於言表,其中尤其是兩個原本就在光祿寺中實習了兩個月的監生,那更是又意外又失望。

  而更多落選的人壓根就沒去想,他們就算數學天賦不錯,可根本就不懂如何查賬……因為不少人在戶部和光祿寺也就是純打雜而已,壓根還沒資格接觸到賬冊這種機密的東西。

  看到這幾家歡喜幾家愁的光景,張壽不得不著意安撫:「機會有的是,你們要記住,作為九章堂第一批監生,你們能夠得到的機會永遠都是最好的。將來,你們會承擔越來越多的重任,所以不必急於一時。相比你們未來那些後輩們,你們已經夠幸運了。」

  聽見這話,那些失望的監生們這才漸漸回過神來。

  想想跟著王傑去宣府大同實習的同學已經輪換了兩批,去戶部和光祿寺實習也是不久之前才有的事,他們在公學中雖說只是教導貧家子,但也是一樁不錯的歷練,眾人很快就漸漸打起了精神。

  而陸三郎忍了又忍,這才沒有嘴快地說出,日後內庫的賬目全都會交給九章堂來審——他相信只要知道這麼一件事,那麼眼下這些看似安靜的同學,定然會彷彿平靜油鍋中被潑了一盆水,瞬間興奮到爆炸!

  安撫了眾人之後,張壽就沉聲說道:「你們當中雖說有早年當過帳房的人,但也有不少從來沒接觸過賬目,縱使做過帳房,也只是從前朝沿用至今的四柱結算法。老師對四柱結算法的缺點一直都頗有微辭,這些年精研算學,自然更是漸有心得。」

  說到這裡,他環視一眼九章堂中這些監生,這才笑眯眯地說:「所以,就和你們之前那些教材一樣,今後於賬目這一科,你們可以學更好的記賬法。」

  嗯,龍門賬的原理他總算還記得,得虧應付考試的時候用了點心。至於老師又要背鍋這種事……葛老師大概早就習慣了吧?但這一次編教材大概就真的要靠葛雍了,他唯一能確定的也就是,作為複式記賬法的一種,龍門賬其實已經夠用了。

  至於有人說龍門賬比現在的記賬法還要更先進,那就姑且聽之就行了。當然,哪種記賬法都不可能杜絕假賬,畢竟賬目這玩意,說到底是以人為本!

  回歸國子監的第一天,鑑於半山堂從第一堂到第三堂如今都有相應的師長在,張壽當然不會跑去和人家爭鋒,因而只在九章堂花了大半個時辰評點了之前粗粗看過的那些作業,等課間休息得知朝中那番決議結果後,他給一堆監生鼓了勁,隨即又講了半個時辰的課。

  給學生佈置了一堆功課之後,他就不負責任地回了博士廳。然而,四周圍那些比平日還要更露骨的羨慕嫉妒恨目光實在是太熾熱,因此他坐了一會感覺猶如芒刺在背,想想快中午了,乾脆就站起身往外走。可他剛一出博士廳,就和從繩愆廳出來的徐黑逹正好撞上了。

  張壽和徐黑逹稱得上頗有默契,但平日裡只有公義沒有私交,此時他沖人微微頷首,正待要走,卻不想徐黑逹突然鄭重其事地問道:「張博士這要往哪去?」

  「回號舍午休,順便想一想九章堂第二期招生的題目。」張壽回答得言簡意賅。然而,聽到接下來徐黑逹的反問,他卻不由得微微一愣。

  「張博士說的是你的號舍,還是九章堂齋長陸築的號舍?」見張壽麵色古怪,徐黑逹索性直言道,「如果你說的是九章堂齋長陸築的號舍,那號舍就在原來的地方,但你的號舍如今卻已經分配給了兩位監生。因為你一去滄州數月,號舍空著就浪費了。」

  博士廳中,幾個博士正狀似聚精會神地看自己的書,而幾個助教那就沒這麼矜持了。此事數月前就引起一片嘩然,此時有人竊竊私語,有人哧哧偷笑,有人搖頭嘆息,都在看笑話。

  誰都知道,張壽在國子監中和大多數人都是泛泛之交,就連周祭酒和羅司業與其也就是官面往來,唯有繩愆廳的徐黑子很奇怪地和張壽關係不錯。

  就連之前半山堂的分堂試,都是徐黑子親自下場監考的,足可見這關係不是別人臆測。

  可是,誰能想到,就在張壽離開國子監去滄州公幹的這幾個月,徐黑子竟然能把張壽的號舍都收了?這傢伙是真的一板一眼到完全公而忘私,還是覺得這般強項能提高自己的名聲?又或者是覺得張壽為保好名聲,不會翻臉?

  別說別人,就連張壽自己,對於徐黑子這不給面子的舉動,他都有些不可思議。只不過,他和人雖說交往不深,但人是真黑臉,還是假裝強項來邀名,他還是能看出來的——至少真正的邀名之輩絕不可能沒事就在九章堂門口晃悠旁聽,耐心聽講。

  於是,有些惱火這傢伙殺雞儆猴到他頭上來了,他就沉著臉質問道:「徐監丞趁我不在把我那號舍收了也就算了,但其中雖談不上有什麼貴重之物,但還有些書籍,如今在何處?」

  「張博士你遺留下來的東西,都被九章堂齋長陸築收到他那號捨去了。」

  徐黑逹仍舊一板一眼地說話,見張壽登時眉頭倒豎,他就誠懇地說道:「能否請張博士你借一步說話?」

  見張壽雖說臉色不好看,但還是依言跟著他離開了博士廳門前。等到了僻靜地方,徐黑逹就坦然解釋道:「九章堂兩位監生囊中羞澀,之前低價賃的房子又突然被房主轉賣,所以來找我希望能借一間號舍棲身。但因為人多舍少,所以我就決定借用別你的號舍。但是……」

  張壽一聽這個但是,就知道後續肯定出人意料。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徐黑逹說:「就算我一口咬定你相讓,但你那兩個學生卻很尊師重道,決然不肯。我知道你必定要說,陸築家境豪富,他自己又擅長經營,也給同學找了不少打零工賺錢的機會,他們為何不找他?」

  「但就因為是同學,所以他們敬重陸三郎的天賦和才能,卻不想事事都去求他。所以,我把你的號舍騰給了兩個在率性堂時日長久的監生,其中一人是率性堂分齋後的一個齋長。他們原有的舊屋子就讓了你那兩個學生。他們起初還不肯,但被我以監規責備,這才應了。」

  「當然,事後陸三郎找我吵了一架,要不是我執掌繩愆廳,我警告他再鬧下去就不客氣了,他興許還不肯罷休。這事情他沒告訴過你嗎?」

  那個文過飾非的小胖子……人什麼時候提過這一茬!

  張壽在心裡把陸三郎罵了個半死,雖說仍舊有些不高興,但他如今不再是初入京時不得不借住葛府,後來借了齊景山那宅子棲身時的窘迫了,皇帝已經放水讓他用那麼點錢買下了張園那樣的屋宅,他還要在國子監號舍中佔一間,那確實還不如騰給那些貧苦監生。

  話雖如此,他看了徐黑逹一眼,還是悻悻說道:「我離京時,你怎麼不對我說此事?」

  「因為如果沒有這樣的突發事件,我本來覺得那號舍為你保留其實也是應該的。」徐黑逹神情依舊坦然,「你在國子監借住在號舍的那段時日,成天忙的都是和學生和教學,若是所有借了號舍居住的學官都如你這般,那國子監重振指日可待。」

  對於徐黑逹這種一面誇你,一面和你公事公辦的性格,張壽唯有表示無奈。

  這種只講公道正義,基本上不怎麼講人情世故的傢伙,怎麼在烏漆墨黑的官場生存的?

  懶得再和徐黑逹多囉嗦,張壽只能徑直回了九章堂,隨即把陸三郎叫了出來。這一次,他還沒問呢,小胖子看到不遠處剛走的徐黑子,立刻老實坦白:「之前我拖著不說,是覺得徐黑子欺負老師好說話,所以才希望老師一怒之下,認清他這種傢伙的嘴臉,別再搭理他!」

  他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掏出一把鑰匙遞給張壽,隨即就嘀咕道:「這是我號舍的鑰匙,小先生你若是午休,去那好了。本來我想把我那號舍騰出來直接給你的,但怕徐黑子又搗鬼,我就先留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10:26
第四百二十二章 秋風未到蟬先知

  張壽聽出了陸三郎那濃濃的怨氣,原本心裡也同樣窩著一肚子火的他,不由得被小胖子這話給逗笑了,當即就問道:「你小子難得自作主張一回,居然是為了讓我和徐黑子決裂?你就這麼恨那個黑臉監丞?」

  陸三郎頓時理直氣壯地說:「我和徐黑子這種人天生犯衝!他擺出一副我就是天天盯著你,你小子別讓我抓住把柄的挑刺表情,讓人不舒服!我最討厭這種不講人情,只講規矩的傢伙,他比我老爹那種有用就用,沒用就扔的性格還要討厭!」

  「這次九章堂那兩個笨蛋被我狠狠罵過了,我對他們說,我是九章堂的齋長,幫他們那不是平白無故地幫,他們日後可以幫我做事來抵償,幹嘛到繩愆廳求徐黑子?小先生不在就我當家!原本我要他們把那號舍還回去,可後來想想,這次放徐黑子一馬,示敵以弱算了。」

  陸三郎連示敵以弱的話都說出來了,張壽不禁莞爾。不過,他更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你呢?你爹如今對你這兒子也應該另眼看待了,你這號舍讓給我,是願意搬回去了?」

  「我搬回去幹嘛?嘿,小先生你還記不記得,蕭成隔壁,原本朱老大的老師劉志沅劉老大人那老宅,還是我買的,你之前還把趙四羅小小關秋他們安置過去,可如今不是整座工坊都搬到張園去了,那屋子全都騰了出來?」

  然而,當看到張壽恍然大悟點了點頭,彷彿是以為他會搬過去住時,陸三郎卻又嘿然笑道:「其實,我和蕭成那小傢伙打賭打輸了,所以租了那老宅隔壁,蕭成他家的屋子。」

  陸三郎一面說,一面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滿臉肉痛地說:「每個月要花兩貫錢呢!」

  如果不是深知小胖子那是個比張琛更早出道,更專業的好演員,張壽簡直想呵呵陸三郎一臉。別說兩貫錢,就算二十貫二百貫,對於小胖子來說,也是不值一提的小數字,虧得陸三郎還煞有介事地說出來!

  然而,陸三胖前邊說蕭成隔壁,其實早就改姓陸的劉家老宅,這會兒又說賃下了蕭成自己的房子,這卻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完全不對頭。想想這無利不起早的小胖子那性情,他已然斷定,其中必有蹊蹺。

  於是,張壽似笑非笑地看了陸三郎一眼,突然收起剛剛人給他的鑰匙,轉身就走。果然,這還沒走出去幾步呢,他就聽到身後咚咚咚沉重的腳步聲,卻是陸三郎趕緊追了上來,人一面追一面還忙著解釋:「小先生,小先生你別走啊!我這不是賣關子,就是……」

  「就是習慣了嘴碎賣弄,沒錯吧?」張壽頭也不回,卻是呵呵笑道,「你這肚腸九曲十八彎,以為我不知道?蕭成那小子無依無靠,唯一當成兄長的就是瑩瑩他大哥,但如今人還在滄州,就算在京城,他那性格也和你合不來,你斷然不會去討好朱大哥,因為討好也沒用。」

  陸三郎頓時訕訕然地抓了抓腦袋,咳嗽一聲道:「小先生慧眼如炬,我當初被朱二坑了一把,再加上我爹心懷叵測,我恨不得離朱老大有多遠就多遠,怎麼會討好他?」

  他就怕被朱老大捶一頓,那可沒處說理去!

  見張壽但笑不語,陸三郎東張西望看了一眼周圍,確定此時還沒下課,四周圍沒其他人,他就追上前兩步,小聲說道:「我爹不是辭掉了兵部尚書嗎?那個趙侍郎也滾去雲貴了,如今暫時署理兵部尚書的,是那個姓嚴的右侍郎,但這傢伙資歷很淺,肯定轉不了正。」

  張壽沒想到陸三郎竟然會想到兵部尚書這個炙手可熱的空缺上,他微微沉吟了一會兒,突然心中一動,立時盯著陸三郎,一字一句地說:「你是覺得,瑩瑩他大哥的老師,那位曾經當過兵部侍郎,後來賦閒在家,因老妻故世而黯然離京的劉志沅劉老大人,也許有希望?」

  「嘿嘿,小先生你猜的真準!」

  陸三郎笑得眉眼都眯縫了起來,隨即就眉飛色舞地說:「妻故夫守喪,理雖如此,如今還這麼做的人,已經很少了。想當初前頭那位趙國夫人故去之後,趙國公兩年多不近女色,就這還被不少人背地裡說是矯情。我派人打聽過,那位劉老大人回鄉,結廬為老妻守了一年。」

  聽到這話,張壽不禁有些感慨——雖然太祖不禁女子再嫁,甚至鼓勵寡婦再醮,可寡婦再醮的比率卻遠遠低於鰥夫再娶。至於某些男子喪妻不到數月就續絃的,那更是比比皆是。

  於是,能夠為妻守喪的人,一貫會被人冠之以情深意重之名加以褒揚。至於朱涇為什麼會被人罵矯情——估摸著是因為朱涇這真當鰥夫的時間實在是太長……因為人家妻死夫守喪,可沒說不能親近美妾侍婢……

  他這遐思一飛九萬里,但很快就收了回來,當下勾勾手示意陸三郎上前和自己並肩而行,旋即就沒好氣地問道:「別盡說這些道聽途說的旁枝末節,說重點!」

  陸三郎只是習慣性兜兜轉轉,此時被張壽一說,他就趕緊打了個哈哈說:「我本來就是想打聽劉老大人的情況,回頭告訴小先生,你好向朱大賣個好。這老劉結廬而居守墓,幾個周圍平民家的小孩子跑去玩,他竟然給人讀唐詩啟蒙,其中就有三個聰明的天天去讀書……」

  聽聽,這種包打聽的學生,到哪裡去尋?陸三郎這小胖子能有今天,那是真心不奇怪!

  張壽瞅了一眼這個無孔不入的小子,忍不住失笑道:「你倒是未雨綢繆。那你打聽到這些無關緊要的消息之後呢?」

  「後來,後來我就讓人冒充朱老大的親隨,去勸這位劉老大人回京唄。」

  陸三郎滿臉正經地眨巴著眼睛:「可這真不容易。劉老頭那就是個死硬的性子,他說自己恨透了官場傾軋,不肯復出,又說什麼有朱老大這樣一個有擔當有膽略的學生就心滿意足了,餘生打算在家裡教幾個蒙童就夠了,懶得再管世間事。再後來……嘿嘿!」

  陸三郎見張壽被自己笑得面色古怪,他就笑得更加賊兮兮了。

  「我就把小先生你建議我家老爹去出面請建公學的事,對他抖露了出來。結果,原本還油鹽不進的劉老頭,立刻就激動了!他說平生最厭惡的,就是有人曲解夫子本意,說什麼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他最希望的,便是天下百姓衣食足而知榮辱。能夠讀書識字,不至於為庸官奸吏把持瞭解釋朝廷政令的渠道。他最希望的是,不止寒門子能夠讀書,貧家子也能夠讀書,農家子更能夠讀書。如此上升通道始終保持通暢,天下就不至於死水一潭!」

  「所以,六月的時候,人已經啟程進京了!蕭成隔壁這屋子,我正在那大興土木恢復原樣呢,否則讓劉老頭回來發現這還當過鐵匠鋪木匠行的光景,不得氣個半死?我和蕭成打賭也是為這個,我說他小小年紀肯定記不得劉家曾經什麼光景,結果他說得頭頭是道。」

  「賭注是我要贏了,他就給我當一年小廝,我讓他往東,他不能往西。」

  「至於要是他贏了,那我就搬到他家裡去,每個月給他兩貫算是賃屋子的錢。而他那衣食住行,我全都包了。結果我輸了,當然願賭服輸,按照他的說法,趕緊翻修宅子等著那位原主人回來住啊!」

  「反正我派去的那個親隨在劉老大人面前替咱們師生倆掙足了好感,還是以朱老大的口氣誇的,聽說人一直誇我呢!」

  聽到這裡,張壽終於忍不住對陸三郎翹起了大拇指。且不說這小子見微知著,又或者說秋風未到蟬先知的敏感,就憑這一份看似大大咧咧,實則細緻入微的心思,一般人也確實是望塵莫及。

  陸綰當初還真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現如今覺得兒子白養了吧?後悔也晚了!

  他笑著讚許道:「你這是一舉兩得啊。蕭成小小年紀,心思卻敏感纖細,之前瑩瑩她大哥和我都不在,多虧有你這般照拂。」

  陸三郎頓時樂得眉開眼笑。如今雖說有的是人巴結他,他還是最希望聽張壽的誇讚,因為相比那些阿諛奉承要實在得多。當下他就樂呵呵地說:「那小子犟頭倔腦,還不時像貓兒似的動不動就撓人,我只好順毛捋了。」

  京城居大不易,不說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都貴,這最貴的一樣,便是房租——和後世北上廣那高昂的房價和租金有的一拼。因此,別看什麼三品高官,私底下的生活說不定就是租一個小小的院子,一家十幾口人擠在一塊過日子。

  而更多的京官更是不得不忍住長夜寂寞,孤身在京城為官,否則帶家眷怎麼養活?

  所以京城一座小宅子,真的是一家人安身立命的本錢。如蕭成家中,就算只剩下他一個小孩子,其實也可以靠出租屋子來維持生計——當然遇到獰惡房客,反客為主乃至於謀害房主,那就說不準了。

  而蕭成自從和張壽等人相識,又進了國子監打雜,小傢伙自立的心思竟是愈發濃厚,後來雖說和朱廷芳重逢,他卻是連朱廷芳資助他衣食,都不願意接受,卯足了勁要自力更生。

  就算是朱廷芳說了好幾次,也難以勸服他。從前隔壁還是鐵匠鋪和木匠行時,至少還能有人讓他搭個伙,象徵性地收點錢,現在趙四羅小小和關秋等人都帶著學徒搬到了張園,蕭家隔壁那老宅就搬空了。陸三郎過來指導翻修老宅的時候,就發現了蕭家那「慘狀」。

  那何止是房宅蒙塵!從屋子裡到屋子外,四處都是亂七八糟的,廚房灶台都結了一層灰,也不知道除卻在國子監打雜吃飯讀書之外,這小子是怎麼在家裡住的。於是,陸三郎眼珠子一轉,就和蕭成打了那個一箭雙鵰的賭。

  說完這事情原委,陸三郎就笑眯眯地說:「我和徐黑子說了,日後這號舍是我師生合用,他要是再敢打主意,我就算去告御狀,也不和他甘休!」

  「你呀,徐黑子惹你算他倒霉!」張壽也懶得再理會陸三郎和徐黑逹這紛爭了,當下置之一笑。然而,當他來到了陸三郎那號舍外時,突然就只聽小胖子咋咋呼呼地嚷嚷了一聲。

  「哎喲,糟糕了!小先生平常午飯都是阿六送的,這要是他還按照從前那習慣送到那邊去,豈不是便宜了別人?不行不行,得趕緊去看……」

  陸三郎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聽頭頂傳來了一個幽幽的聲音:「你當我是木頭嗎?」

  小胖子慌忙一抬頭,見阿六從屋頂上悄然滑落,他不由得就瞪大了眼睛,隨即趕緊去看自己走時鎖得好好的門,卻只見那掛鎖早已不見了。他幾乎是立刻扭頭去看阿六,發現人手中正好端端地轉著一把鎖,他不由得心裡咯噔一下。阿六不是就這麼進了他這號舍裡去了吧?

  這一次,就連張壽也忍不住責備道:「阿六,你怎麼能亂闖陸三郎的號舍?」

  「我沒亂闖,我只是跟人到這裡,眼看人用銅絲打開掛鎖溜了進去東翻西找,我就跟進去看看他找什麼。」說到這裡,見張壽和陸三郎同時面色微變,他就指著虛掩著門的號舍道,「人現在還捆在裡頭,要不要審一審?」

  陸三郎已經氣得臉都快青了:「我這號舍又不是什麼機密地方,怎麼會有人偷到我這來?」

  「阿六你沒問過他因何而來?有無人指使?」張壽卻直接先問了阿六,見人徑直搖頭,他就乾脆推開門進去,第一眼卻沒看到人。這要是別人,興許就以為人跑了,但他憑藉一貫對阿六的瞭解,若有所思抬起了頭。這不看還好,一看之後,原本心中狐疑的他差點笑出聲。

  就只見人被捆住四肢吊起,恰是猶如被捆了四蹄用槓子穿了的大肥豬;要不是嘴巴被一團破布死死堵住,再加上被吊得完全無法掙扎,此時他相信自己一定會聽到淒慘的哀鳴。

  就連原本一肚子氣的陸三郎,順著張壽的視線抬頭看去,發現這光景,他笑過之後,卻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甭管是偷兒還是其他,撞在阿六這煞星手裡,算這傢伙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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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三章 奇妙的木人

  雖然不是被手足反綁吊起,而是如四蹄倒攢的肥豬似的面朝屋頂背朝地,但那被吊起的漢子仍舊苦不堪言,尤其是此刻察覺到已經有人進了屋子,已經痠痛難耐的他只能奮力發出咿咿嗚嗚的呻吟聲,無聲地祈求人家把自己放下來。

  好在只過了一會兒,他就聽到了一個讓他欣喜若狂的聲音:「阿六,先把人解下來。」

  「哦。」隨著這個簡簡單單的字,他只覺得原本吊住自己手足的那條繩子陡然一輕,還不等他生出歡喜,整個人就猛然下墜。這一下,他登時驚得魂飛魄散,可就當他以為自己會重重摔在地上的時候,臀部卻被人踹了一腳,緊跟著,他就平撲在了地上。

  這一撲明明該摔個狗啃泥,但他卻只覺得整個人摔倒在地時,竟然沒太大疼痛,反倒是屁股上挨得那一腳著實不輕,。

  但是,他很快就顧不得屁股上的劇痛了,因為當他倒在地上,縛住手足的繩子突然挑斷,他只覺得渾身上下無數塊肌肉猶如針刺似的又麻又痛,疼得連眼淚都出來了。所幸他此時嘴還被人堵著,想叫卻叫不出來,只能在那拚命輾轉反側,想要抵消被吊時間太長的痛楚。

  好容易等這折磨人的痛感消除了許多,他方才見剛剛一個照面就擒下他的少年上前來,一手摘掉了他的堵嘴布。可此時此刻,他已經連喊叫的力氣都沒了,更怕自己一個舉止失當,對方變著法子折騰自己,當下壓根不敢亂動,只是沙啞著聲音試圖求饒。

  「小的只是一時糊塗,豬油蒙了心,所以想偷點東西,求各位公子饒了小的這一次……」

  還沒等此人把話說完,陸三郎就陰著臉上得前來,居高臨下打量了人一會,突然重重一腳踩在這傢伙的左手五根手指上。然而,還沒等人慘叫出聲,他就只見阿六閃電似的把剛剛那塊堵嘴布重新又塞了回去,將此人的聲音硬生生堵在了喉嚨口。

  對於這等精妙的配合,陸三郎自然很高興,他對阿六點了點頭,隨即就低頭下看,一字一句地說:「還說這些糊弄人的話……你當小爺我是這麼好騙的?這是國子監,閒人不得擅入,從學官到學吏,再到底下的雜役門子,小爺我一個個全都認識,卻唯獨沒見過你。」

  「一個外人,摸到國子監號舍裡來當偷兒,這就已經是一樁奇聞了,偏偏你還熟門熟路地摸到了我的號舍,輕輕巧巧開鎖而入,如今卻說是一時糊塗?你當我是三歲孩子嗎?」

  那漢子欺張壽和陸三郎師生倆年輕,更覺得那擒下自己的少年不過武藝厲害,本待拿出真心討饒的姿態以求矇混過去,哪怕被送到順天府以竊賊治罪,頂多也就是挨一頓板子,壓根不曾想陸三郎竟然如此敏感。

  他心道不好,可此時再想求饒時,卻因為那團堵嘴布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見人使足勁卻只能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陸三郎嘿然一笑,側頭對阿六說:「阿六,你武藝精熟,可你應該只知道十八般武藝,沒聽說過十八般酷刑吧?」

  阿六眨巴著眼睛,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沒聽說過。」

  張壽倒是第一次發現,陸三郎和阿六竟然也能很有默契,索性就抱著雙手在旁邊看這兩人唱雙簧。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陸三郎嘿然一笑,竟是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其一,是唐時酷吏來俊臣誑另一個酷吏周興時的請君入甕。把一個人扒得光溜溜,投入大甕之中,然後在大甕周邊放上柴禾,再點火。你要是不招,這火麼自然就越燒越旺,到最後幾成烹煮之勢。任你是鐵做的人,在這等猛火之下也化成了汁,你說招是不招?」

  阿六臉上抽搐了一下,隨即斜睨陸三郎一眼:「我讀書少,你別哄我。」

  「我哪會哄你?這故事最早出自《朝野僉載》,後來被司馬光收進《資治通鑑》了。」

  陸三郎看也不看地上顫抖如篩糠的那漢子,說得振振有詞:「其二,梳洗之刑。唐中宗時名臣桓彥范得罪了武三思,被流放之後,武三思還不肯放過他,派人綁了他,然後將竹子削尖捆紮在一起做成竹槎,用這竹槎層層刷去他背上皮肉,等到肉盡見了白骨,這才杖殺他。」

  這一次,就連張壽都忍不住心生悚然了。陸三郎這小子是不是從前被陸綰壓制得太過分了,所以沒事去研究酷刑?等到接下來當陸三郎繪聲繪色地在那說宮刑時,就連阿六看陸三郎的眼神,都彷彿是在看怪物了,地上那漢子更是滿臉驚恐,彷彿下一刻就會昏過去。

  眼見那漢子神態不對,阿六突然一聲不吭上前一把拎起人,隨即就三兩步來到門前,拉開門就把人往門外一扔,幾乎就在人剛落地的時候,鼻子實在太好的他就聞到了一股臊臭。不但是他,反應慢了一步跟過來的陸三郎也聞到了,當下就立刻摀住了口鼻。

  「居然嚇尿了?看著高高大大的傢伙,居然這麼沒用?」

  張壽簡直啼笑皆非。你在這左一個酷刑右一個酷刑嚇唬人,連宮刑都拿出來了,現在還嫌棄人家不夠鐵骨錚錚?然而,笑過之後,他卻已然認識到,此人若不是真的能屈能伸,那就是確實並非什麼重要人物,而是普通欺軟怕硬的市井之徒。

  於是,他就衝著阿六使了個眼色,等到阿六立時上前再次取出了人嘴裡那團堵嘴布,他就沉聲問道:「說吧,你潛入國子監所為何事?誰指使你的?」

  那漢子被阿六和陸三郎揉搓得已經成了一灘爛泥,此時此刻,他就帶著哭腔說道:「小人真的只是收人錢財,給人消災。人家給了小人二十貫錢和一張地圖,讓小人把一樣東西藏在房間裡的隱秘地方……」

  此話一出,原本撬開了偷兒的嘴,正有些自鳴得意的陸三郎登時面色遽變。他倏然沖上前去,厲聲問道:「東西在哪?」

  「小人還來不及安放,就被這位小哥擒住了!東西在小人懷裡,就是一尊木人,大概是有人想要栽贓公子你偷東西……小的真是一時糊塗……」

  沒等這傢伙再次求饒,阿六就一個手刀直接把人砸暈了,隨即用最快的速度在此人身上抄檢了起來,那手法之熟練,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

  然而,不論張壽還是陸三郎,都沒工夫去管阿六這份才能了。此時是在號舍之外,雖說眼下沒有監生和學官至此,但難保不會有人過來,因此,陸三郎不等阿六找到東西,他就急急忙忙地說:「我進去看看,萬一被人在這裡頭藏了東西,那可了不得!」

  「你去吧。」張壽自然也知道輕重,頓了一頓就提醒道,「我從前在號舍中並沒有留多少要緊東西,因為大多都搬回張園去了。你仔細翻看一下,注意可有混進去可疑的字紙。」

  陸三郎陰著臉點了點頭,隨即就一溜煙跑回了屋子。這一刻,他非常慶幸自己這邊除卻一大堆數學題和演算稿紙之外,也沒有別的重要東西。可就算這樣,他也不由得在心中想,連這邊都有人打主意,看來這號舍是再也住不得了!

  阿六的搜身卓有成效。什麼錢袋、汗巾、耳挖子……從那漢子身上搜出的東西,在地上摞了一堆,而那尊小小的木人,卻顯得額外醒目。當他拿了送到張壽麵前,隨即又去檢視其他物品時,張壽便拿著那木人仔細端詳了起來。

  只一眼,他就覺得那雕工精湛,神情生動的木人,好像是皇帝,當然,不是如今這年紀的天子,而是少年天子。儘管一身便裝,但人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持寶劍,眉頭倒豎,嘴巴微張,彷彿是在罵人。如果不是這東西非比尋常,他甚至很有一種送給皇帝品評雕工的衝動。

  他顛來倒去細看了一會兒,最終在底座上發現了一些極其細微的字。哪怕眯縫眼睛,可在沒有放大鏡這種玩意,而且室外光線特別強烈的情況下,卻一時半會難以看清楚。

  於是,他想都不想就轉回了室內,也不去看正在翻箱倒櫃的陸三郎,熟悉了一下光線變化之後,他就倒拿著木人,再次眯起眼睛專心致志地分辨起了那些字。然而,等到基本上看清楚了那些字,他那表情就頓時變得古怪了起來。

  莫失莫忘,仙壽恆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此時此刻,他很希望自己讀書讀得少,於是沒看過《紅樓夢》,也就不會記得,這赫然是賈寶玉和薛寶釵那金玉良緣的由來——不就是那塊玉和那個金鎖片上頭的字嗎?他本來以為這木人底下的字必然是巫蠱厭勝詛咒之類的東西,可現在看來,詛咒個屁!

  這分明是美好的祝福,再加上這惟妙惟肖都可以當成表情包的皇帝表情,他甚至懷疑是哪個名匠直接拿皇帝當模特雕刻的,又或者是一眼就能銘記人神骨風度的巧匠雕刻的!至於這十六個字為什麼會這麼巧合與紅樓夢中相同……天知道會不會和那位神奇的太祖有關!

  而這時候,翻箱倒櫃卻暫時沒找到別人做手腳之處的陸三郎也終於注意到進屋的張壽,更看到了他手中那個木人,趕緊湊了過來:「小先生,這木人什麼玄虛……咦?」

  陸三郎一下子嘴巴張得老大,倒吸一口涼氣,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了起來。

  「這不是……這不是皇上嗎?」

  直到挨了張壽一記眼刀,小胖子方才恍然大悟,隨即趕緊伸手摀住了嘴。等看到張壽麵無表情地捏緊了那木人,他就放下手,有些惴惴然地問道:「小先生,這木人上頭……不會刻了字吧?」

  這要是刻了什麼詛咒的字,那真的絕對就是一樁震驚朝野的大案子了!要是那樣,不管他是不是被人誣陷,那也會惹出一場巨大的麻煩!別看他有個離職不退休的厲害爹,別看張壽有個滿朝第一的老師,還有聖眷正隆的岳父,那全都是扛不住!

  張壽瞅了瞅冷汗都快要流下來的小胖子,正要說話,他看到門一推,卻是空著手的阿六進來了,他就問道:「那些東西你都查過了?」

  「都查過了,我還用火烤過那汗巾和錢袋,又用水打濕試過,結果都沒呈現字跡。」

  知道阿六是一絲不苟的性子,張壽自然相信剩下的東西無關緊要,當下就把木人遞了過去:「這木人底部刻的字實在太小,你再替我認一認?」

  阿六不假思索地接過,等倒過來一看,眼力和耳力一樣好的他就立刻念了出來:「莫失莫忘,仙壽恆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咦,這是什麼意思?」

  別說抬起頭來的阿六滿臉納悶,就連陸三郎也為之目瞪口呆。緊跟著,後者就嚷嚷道:「我知道了,這肯定是……」他突然再次摀住了嘴,隨即衝到張壽麵前,用極低的聲音說,「小先生,這肯定是皇宮舊物,甚至是皇上身邊的舊物,有人要栽贓我偷宮裡的東西!」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再次挨了張壽一記眼刀:「你進得了乾清宮嗎?」

  陸三郎頓時啞然。別說是他了,就連他老爹陸綰,從前進乾清宮的次數那也屈指可數,而且每次都是說完話就退出,別說偷東西了,就是碰到哪件東西都不可能!於是,他冥思苦想了好一會兒,這才悻悻說道:「指不定是污衊朱大小姐偷拿皇上的東西呢?」

  雖然這確實也是一種猜測,可張壽想想外頭那個被人買通於是潛入國子監栽贓陷害的蠢貨,怎麼想怎麼覺得這簡直是兒戲到了極點。如此粗暴的設計,幕後主使是突發奇想,還是腦袋壞了?就算是二皇子這種很二的人,也不會這麼蠢吧?

  張壽微微搖頭,隨即突然呵呵一笑:「與其亂猜,乾脆簡單粗暴一點好了。阿六,出去綁上人,我們一道送去順天府衙。陸三郎,你去趙國公府,先給瑩瑩送個信,告訴她這件事。」

  他輕哼了一聲,不容置疑地說:「事情都出了,與其藏著掖著,還不如把事情捅出去。雖說順天府衙沒了王大頭坐鎮,張琛他老爹看似無為而治,但人家堂堂秦國公,也不是吃素的,至少先把有人栽贓你的事捅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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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四章 撒手放養

  自從王大頭離任,順天府衙從上至下,都覺得鬆快了許多。新任順天府尹居然是秦國公張川,沒人想到,但這位秦國公上任之後,那種溫煦文雅的態度,飽受王大頭荼毒的官吏們也沒想到,那簡直是如沐春風,讓人樂於被其驅使。

  再加上這段時日那層出不窮的案子少了許多,人們自然是在背後議論紛紛。王大頭這一走,敢情是把順天府衙的霉運也全都帶走了!

  然而,總算是空閒了幾個月,成天也就是處理一下大興宛平兩縣衙無法解決那種案子的順天府衙,這一天終於再次迎來了一場巨大的騷動。

  當張壽讓阿六直接拎著一個軟癱如爛泥的漢子來到順天府衙,緊跟著告發人潛入國子監號舍,試圖栽贓前兵部尚書現大明公學祭酒陸綰之子陸築,卻被當場人贓俱獲的消息就不脛而走,眾多官吏無不在背地裡捶胸頓足。

  敢情這位張博士是災星嗎?人才剛回京多久,居然就出了這種事!都是國子監和順天府衙相隔太近,否則人肯定首先想的是縣衙,不會什麼人什麼案子都找到順天府衙來!

  而最感頭痛的,不是別人,正是前任順天府尹王傑器重信任,而今秦國公張川也同樣倚為腹心的宋推官。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硬著頭皮收下了那個傢伙,然後就召集精幹人手在理刑廳中開審。至於張壽和阿六,卻被秦國公張川請到二堂去說話了。

  相比陸綰,張壽和秦國公張川總共也沒見過幾次,這一回見面的情形尤為微妙,但張川卻依舊談笑自若,言行舉止都透著一股書香世家熏陶出來的溫雅,以至於張壽不得不懷疑,張琛是不是就是因為有這樣一個難以捉摸的父親,於是才養就了那樣截然不同的個性。

  見張川絕口不問他和阿六扭送來的那個犯人到底拿什麼東西栽贓陸三郎,更不問陸三郎本人怎麼不過來,而是他和阿六代勞,張壽就乾脆主動拿出了懷中那個小巧玲瓏的木人。果然,他拿出東西的那一刻,就看到秦國公張川那張溫和的臉瞬間破功,嘴角也抽搐了一下。

  然而,張壽卻當成沒看見這一幕變化似的,笑容可掬地把東西雙手遞了過去:「張大尹,那人試圖偷偷放到九章堂齋長陸築號舍中的,就是此物。」

  張川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一抖袖子伸出雙手接過,只端詳了片刻,他就抬起頭瞅了張壽一眼,隨即復又低頭細看,那眉頭已經是越皺越緊,直到最終翻到底部,他好不容易看清楚那些字,剛剛那僵硬的表情方才微微舒展開來,但卻流露出了不加掩飾的狐疑。

  「此物……應是皇上身邊的東西吧?」那罵人的神情真是和少年時的皇帝一模一樣!

  「我也這麼猜。」張壽呵呵一笑,若無其事地說,「而且看著應該是皇上更年輕時候的東西,指不定是什麼生辰賀禮之類的,而且是極其親近的人才會敬呈的。當然,也不排除是皇上自己覺得有趣,這才使人雕刻了之後把玩。總而言之,我已經請陸築去通知趙國公府了。」

  這種事為什麼要通知趙國公府,秦國公張川當然不會問這個愚蠢的問題——毫無疑問,張壽肯定是請了未婚妻朱瑩立刻進宮稟告此事,也就是這位能夠隨時進宮的大小姐,在這種時候才能不至於延誤時機。

  因此,他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將木人原物送還。這種燙手山芋,就算是他也不願意沾手太久。當然,該有的態度,他卻是不至於推脫的。

  「此案宋推官已經在審,我也會嚴密關注。」頓了一頓後,張川就沉聲說道,「但為免鬧出更大的風波,在宮中有消息之前,張博士你們二人可以在這順天府衙休憩片刻。當然,這只是建議,並不是強制。我只是擔心,這是連環套,這東西還會被人拿來做文章。」

  張壽之所以自己帶著阿六過來順天府衙,讓陸三郎去趙國公府報信,就是覺得去給朱瑩捎話的人未必有什麼風險,但帶著這來歷不明的木人去順天府衙的路上,指不定會遇到什麼意外狀況,他和阿六一塊來才更穩妥。至於憑通籍宮中親自進宮告狀,他卻覺得太過孟浪。

  因而,聽了張川這話,他就不假思索地說:「多謝好意,那我就叨擾了。」

  張川見張壽答應得爽快,心情不禁一鬆,隨即和張壽談天說地了一會,聽到人漸漸就把話題引到了滄州之事上,說起了他那兒子張琛,他不知不覺就卸下了剛剛那張嚴肅的臉,換上了一副輕鬆的表情,大多數時候都只是聽張壽說,間或發問幾句,最後就笑了起來。

  「張琛是我獨子,從小就是他母親嬌慣長大的,我卻一直都沒怎麼管他。張博士之前也責備過我這個當父親的不負責任,我也無可辯解,因為我確實在為父之道上有所欠缺。天幸張琛雖說最初性情頑劣,可至少本性不錯,跟著張博士這一年更是頗有長進。」

  「他的祖父若是泉下有知,想來一定會欣慰。」

  張壽忍了又忍,可聽到這裡,他終究忍不住質問道:「若想要兒子光宗耀祖,秦國公難道不該從小就言傳身教,讓張琛耳濡目染,如此方才能夠把兒子教成棟樑之材嗎?」

  他這話出口之後,就意識到自己有點衝動了。然而,他完全沒想到的是,張川不但不惱,反而用一種一本正經的語氣道:「我張家素來有祖訓,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他們怎麼長。想讀書就讀書,想練武就練武,如若游手好閒敗家,那也隨他們去。」

  見張壽已然是瞠目結舌,他就認真地說:「如先父少時不好功名好奇謀,於是風虎雲龍,因緣際會投了先帝睿宗;如我不好奇謀不好武略,唯獨好編書,此番卻出任順天府尹,但好歹活了四十歲,知人善任卻還是能做到的,更何況有王總憲這般前任,我只要蕭規曹隨就好。」

  「如張琛,要是他就像從前那般頑劣下去,我雖失望,卻也只能由著他。」

  「我家族譜上,開始有完整記述的是七代之前那位老祖宗,他是一位考出舉人,卻無心做官,醉心商業的奇人;此後族譜上那一代代族人,有拋下家財入杏林的,有於邊疆作軍醫,而後卻因為舉告走私而得官的;有貪贓的;有賭博敗光家業妻離子散投井自盡的……」

  「有直接由舉人而出任縣令,晚年安養花草,姬妾成群的;也有從一而終,一生一世一雙人,結果夫妻子嗣艱難,只得一脈單傳,最後兒子還養廢了的……到先父的時候,不少支系族人都已經離散了,先父也沒去找。總而言之,我張氏家訓,便是順其自然。」

  這種聽上去非常為兒孫著想,特別講自由的祖訓,很好……很強大!沒絕嗣真奇蹟!

  張壽心裡簡直哭笑不得,此時就乾脆直截了當地看著張川問道:「那我敢問秦國公,這條祖訓,嗯,也就是張氏家訓,張琛他知道嗎?」

  張川笑眯眯地看向張壽,輕描淡寫地說:「張琛還沒到二十,尚未在家廟加冠,這條祖訓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從前家中是每到兒孫六歲啟蒙時就告訴他,但到了先父時,他說兒孫太小,尚不懂何為順其自然的時候說這些,說不定反而不美,所以就改成了加冠再告知。」

  張壽頓時啼笑皆非。他該怎麼吐槽好呢?六歲的時候告訴小孩子,你將來隨便做什麼都沒關係,混吃等死也行,那當然不好。

  但你二十歲的時候這麼對兒孫說,兒孫三觀已定,確實可以選定前路,可在之前那些年要是兒子已經長歪了呢?好歹你也先管管你兒子,把人三觀培養好,不要這麼不負責任吧?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嘀咕道:「就算順其自然,可秦國公你從小不親近自己的兒子,已經見人生出怨尤之心,卻依舊聽之任之,這總不至於也是祖訓吧?」

  這一次,張川終於有些尷尬了起來:「我兒時都在先父身邊長大,當時英宗諸子奪嫡,諸藩或蠢蠢欲動,或居安思危,或局勢動盪,我每日便是跟著先父和成年人相處,因而對小孩子應該如何,從來都沒有什麼認識。張琛出世之後,我看到那小小的嬰兒,不免頭皮發麻。」

  「兒時既不曾抱過,更不曾教過,都是他母親的功勞,等長大之後,我再拿出父親的架子去教導訓斥,那豈不是說不過去?既如此,家中他想要什麼就隨他去拿,他想要求娶誰,那也憑他高興,憑他能力,再說有張博士你給他把關,我這個當父親的就順其自然了。」

  這一次,張壽終於無話可說。

  原來,這個看似高冷到管生不管養的父親……是個不知道怎麼和兒子相處的呆子!

  張壽深深嘆了一口氣,隨即滿臉好笑地說:「秦國公相不相信,若是張琛知道一直以來耿耿於懷的事情竟然是這般真相,他絕對會氣個半死,然後找你這當爹的大吵一架?」

  「那也隨他了。」張川依舊說得很輕鬆,彷彿張壽所言不是父子反目的大事,而是一樁無足輕重的小事,「反正我只有他這一個兒子,日後張家上下都是他的,他若是恨我,日後養出一個更勝過他的兒子到我面前耀武揚威,鄙視我這個當父親的就行了。」

  此話一出,發窘的人就換成了張壽。果然,接下來,他就只聽張川慢條斯理地說:「你兒不如我兒,他爹勝過我爹。這不是張博士你在皇上面前說的原話嗎?」

  那天他陪著皇帝在乾清宮見了無數貴介官宦子弟,可皇帝早就下了封口令,不許傳言吧?是楚寬沒管好那些內侍宮人,於是以至於風聲外露,還是乾脆就是皇帝本人大嘴巴?

  就在他尷尬到心情異常鬱悶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清脆的笑聲:「阿六,這是順天府衙,怎麼又是你親自在外頭望風,是秦國公和阿壽在說什麼悄悄話不能讓人聽?能放我和表叔進去嗎?」

  朱瑩這脆生生的一聲表叔,張壽在最初的狐疑過後,立刻就跳了起來。而秦國公張川的反應同樣不小,比張壽年紀大一倍有餘的他幾乎是一個箭步就往門前衝去。然而,當他隔著斑竹簾影影綽綽看到外頭那幾個人時,就只見門簾被一隻纖纖玉手高高打起。

  但是,顧不得去看打簾子的朱瑩那亦笑亦嗔的表情,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朱瑩身後那位「表叔」臉上——那不是當今天子還有誰?

  他簡直無法想像,人在得知這麼一個消息的時候,竟然第一時刻出宮了,還白龍魚服直接跑到了這順天府衙來!

  張川差點沒驚呼出聲來,可看到皇帝很隨便地搖了搖食指,他就只能無奈地請了人進來,等到眼看張壽過來躬身行禮,他連忙也同樣見了禮,隨即就打算把人請到主位落座。

  然而,四下里一打量,發覺沒有外人,皇帝卻是二話不說,直接伸出手道:「瑩瑩說的那木人在哪?拿來給朕瞅瞅,看看是不是朕找不到的那個?」

  看到朱瑩正在皇帝身後朝自己打眼色,張壽就不再遲疑,直接呈上了那木人。而皇帝信手接過,只瞅了一眼就笑呵呵地說:「應該沒錯,這東西朕就是讓人照著雕第二個,都未必是這股精氣神,讓朕看看這下頭的字。唔,莫失莫忘,仙壽恆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直到這時候,隨侍皇帝進來的楚寬方才開口說道:「那就應該沒錯了,就是不久之前乾清宮中失竊的東西,當初皇上生辰,一時興起命巧匠雕了的那件巧物。太后極其不喜,還是皇上堅持方才沒有毀棄,只是令人下頭刻了這太祖皇帝留下的十六個字,作為鎮壓。」

  我就說麼,肯定是皇帝的隨身之物,只是這來由還真是讓人不知道怎麼吐槽是好!

  皇帝斜睨了楚寬一眼,彷彿是在責他多事,隨即就似笑非笑地說:「當初朕是得人敬獻了一條精巧的核舟,驚為天人,可想想這樣的奇人未免乖僻,再加上進宮之後戰戰兢兢,也許雕不出好東西,朕就趁著生辰便裝找上門,可出重金人也不肯,朕一氣之下,就拔了劍。」

  此話一出,別說張川目瞪口呆,張壽亦然,敢情這尊小小的木人那拔劍罵娘的姿態是這麼來的?而皇帝頓了一頓,臉上露出了幾分肅殺:「這麼多年了,也有不少人給朕雕刻畫像,但唯有這一尊最為神似,不想竟然被奸人盜出宮栽贓。」

  直到這時候,楚寬方才低聲說道:「奴婢這一年多悄然追查,已經查得,是御膳房周掌御與乾清宮郭尚宮勾結,郭尚宮竊出了這尊木人,而周掌御曾和臨海大營叛賊有書信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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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五章 奉旨試吃?

  皇帝起初說得輕鬆有趣,楚寬卻說得肅然沉重,一旁的朱瑩聽得糊塗,乾脆趁皇帝不備,突然出手搶了那木人來看。這一瞧,她就忍不住撲哧笑道:「難不成那個本來不肯為皇上雕刻的巧匠,居然就直接照著皇上那時候拔劍相對,凶神惡煞的姿態,雕了這麼個木人?」

  別人就算已經想到了這麼一回事,卻也斷然不敢說出來,可朱瑩卻是從小在太后膝頭和皇帝嬉鬧慣了,此時順口就道出了實情,還用上了凶神惡煞這種形容詞。可這裡到底還有秦國公張川這樣的外人,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了失言,當下就趕緊改口。

  「要真是這樣,這巧匠還真是欺軟怕硬!早答應不就好了?」

  皇帝卻毫不在意地說:「那時候朕年輕氣盛,脾氣比現在可糟糕多了,只要被人一撩撥就火冒三丈,更何況是朕以禮相請,以利動之,卻還遭到別人的回絕和驅趕。直到看見那人能夠在朕那利刃威逼下雕出這樣栩栩如生的木人,那時候朕才真正服氣。」

  「最難得的是,那位巧匠直接把木人送給了朕,然後就沒好氣地攆人。他說,挾技者難免自傲,雖不敢說傲公侯,但都倔得很,就和朝中某些官員明知道錯了卻死不悔改,最終弄成意氣之爭一個樣。」

  「他是擅長雕刻,但更擅長的是造船,只可惜被人攆出船廠再無機會,所以曾經發誓,絕不為那些富貴驕人的傢伙雕刻。但他還惜命,不想死在朕劍下,所以雕好了就趕緊走你吧。」

  這一刻,張壽忍不住脫口而出道:「然後皇上就送了他一個船廠?」

  「怎麼可能!」秦國公張川不禁啞然失笑,「皇上那會兒應該是十六七歲的時候,尚未親政,而且就算是親政,太后也不會答應……」他說著說著,聲音就越來越小,因為他赫然發現,皇帝竟然用極其讚賞的目光衝著張壽微微頷首。

  「張壽你倒是猜得挺準,朕雖說不能送給他一個船廠,但朕自己就有一個船廠,卻是把他直接招募了去做大匠。這十幾年來,他在船廠打造出的大船就有七艘,倒是沒有辜負朕,就是這份雕刻的技藝不知道還留著幾分。」

  張壽只是隨口一說,卻沒想到當年那位少年天子竟然真的會這麼簡單粗暴任性。他只能有些窘迫地干笑道:「臣也就是姑且猜一猜……」

  一旁的楚寬卻忍不住面色陰了一陰,他明明已經揭出了今天這樁事與宮中那樁竊案的關聯,但被朱瑩這麼一打岔,在場眾人的關注點一下子就歪了。

  朱瑩是我行我素,想著什麼說什麼的性格,張壽和皇帝相處時,大多數時候也顯得很輕鬆隨便,同樣是有什麼說什麼,也難怪素來不拘常理的皇帝一向對張壽頗為偏愛,至於張川的態度,在楚寬看來,就有些故意避重就輕之嫌了。

  然而,既然已經提過,他自不會糾纏不放,當下默然侍立一旁,靜靜等著話題轉回來。他相信,皇帝斷然不是連這種事都能輕輕放下的性格。果然,不一會兒,他就聽到皇帝突然開口問道:「御膳房那個姓周的勾連叛賊也就罷了,他怎麼就能和乾清宮郭尚宮勾結的?」

  直到這時候,楚寬才低下頭,輕聲說道:「郭尚宮進宮時已經年過三十,因是精通詩書禮儀,又沒有子女的寡婦,所以太后將她選入宮,看她謹慎,方才放在乾清宮侍奉,希望能借由她管束那些宮人。然則……」

  他頓了一頓,最終沉聲說道:「郭尚宮在當初文君新寡後,就和那姓周的結識,兩人本是半路夫妻。但太后徵召才女為女官的詔命之後,她為了這個機會選擇入宮,卻承諾為姦夫尋一份好差事。三年後,她立足穩當,就走通光祿寺的門路,把姓周的提挈進了御膳房。」

  郭尚宮進宮時已經年過三十,皇帝記得那時候自己才十幾歲,自然只是將其當成保母。而且他性格跳脫,和年紀大了喜歡說教的郭尚宮談不上十分投契,也就更談不上多少孺慕了。只不過,因為陪侍了那麼多年,他到底還是給人幾分禮遇的。

  然而,若是按照楚寬這般說,郭尚宮赫然是處心積慮進入宮中,甚至提挈姦夫,這要不說圖謀不軌,誰信?更何況,楚寬還言之鑿鑿地說,那姓周的掌御竟然和臨海大營叛賊相關!

  皇帝強壓下心頭怒火,這才看著張壽說:「光祿寺賬目已經全部封存,你明日就讓擇定的九章堂監生前往光祿寺接手所有賬目,給朕用心查,不要放過一絲一毫的漏洞。尤其是光祿寺中關於御膳房的那賬冊,給朕一條一條查清楚。」

  見皇帝已然動了真火,張壽當然不會討價還價,當即一口答應。而一旁的張川雖說是勳貴,但他因為天性好文,對那些文官也更有認同感,此時卻忍不住問道:「這光祿寺賬目一旦封存,那接下來的日常運作……」

  「光祿寺所有賬目和存有的銀錢等物全部封存,從即日起的所有開銷,另列新帳,由九章堂監生開列,一應開銷,先由內庫撥付,不走戶部庫,省得外頭那些人在私下誹謗。」皇帝說到這裡,突然又沉聲問道,「楚寬,你既說查出郭尚宮和姓周的勾結,這兩人可拿下了?」

  沒等楚寬回答,他就嘿然笑道:「你可不要說什麼人死了留下遺書諸如此類的鬼話,朕最恨的就是什麼髒水都往死人頭上潑!」

  皇帝能有這樣的認識,張壽倒是不禁暗中讚歎,因為這原本是他想說卻又忍著沒說的話。然而,他沒說不代表別人不說,朱瑩就立刻附和道:「皇上說得沒錯,死人不會說話,什麼罪名扣在頭上也無可辯白。若是人死了,這事可就說不清楚了。」

  楚寬坦然說道:「奴婢斷然不敢用死人來欺哄皇上,郭尚宮和周掌御如今都還活著。他二人的關係不但有兩人親筆書信作為書證,還有人證。郭尚宮偷竊木人,乃是她親口招認,道是周掌御要的。但周掌御雖不肯承認此事,但他和叛賊勾連卻也一樣有書證有人證。」

  他說著又頓了一頓,隨即沉聲說道:「至於郭尚宮以宮侍的身份走通光祿寺門路,將御膳房要職私相授受給自己的姦夫,卻還要徹查。不過,那位曾經經手的光祿少卿,如今尚在人世,但棘手的是,此人乃是孔大學士的親家。」

  這還真是錯綜複雜的關係一大堆!

  張壽心中凜然,對楚寬的警惕不由得提高了一個層級。能在暗中牢牢掌握這一連串人物的關係,隨即牽扯出了曾經的次輔,如今首輔的最熱門人選孔大學士,單單處心積慮四個字都不足以概括此人城府了!

  而且,楚寬所言這些事,乍一聽極其容易勾人怒火。這要是換成這木人雕成那年代的皇帝,怕是會暴跳如雷到想要立刻殺人吧?

  「姻親而已,就算是同族同宗乃至於嫡親父子兄弟,秉性為人也會截然不同,在沒有徹查清楚之前,你不要把孔大學士牽扯進來。」

  皇帝給出了一個一錘定音的表態,隨即突然若有所思地看著張壽說,「張壽,御膳房從前那批人,朕不想用了,朕聽瑩瑩說,你是個頂尖的吃貨,不但會吃,而且會做,又很擅長尋覓美食。既如此,你給朕找幾個真正好手藝的廚子來,朕會給他們和現在同樣的薪俸。」

  雖說不是高薪挖人,但皇宮裡招御廚,張壽相信這種事只要公佈出去,那絕對會是無數人打破頭的美差,哪個廚子不好名?然而,這種事皇帝竟交託給他,他卻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眾口難調,他覺得好吃,皇帝卻覺得不好吃,這已經是一個難題了,但最要命的是這種推薦是要負責任的!萬一某個愚蠢的傢伙也像那個周掌御似的出問題呢?

  張壽正糾結該怎麼想辦法把突發奇想的皇帝給擋回去,張川就立刻開口說道:「皇上,既然已經有那周掌御的前車之鑑在,這御廚還是要仔細查探清楚根底,讓張博士就這麼憑空推薦,只怕他也會覺得為難。」

  「有什麼為難的!」皇帝直接摁住了正想說話的朱瑩,隨即就笑眯眯地說,「朕只需要他告訴朕,哪家的廚子飯菜做得好吃。至於查人家祖宗十八代這種事,張卿你和楚寬一內一外,分頭核查。也就是說,張壽只管薦才能,至於品行和出身,你們倆去管。」

  見張川登時瞠目結舌,明顯沒想到這開口勸諫卻給自己兜了個大麻煩,縱使張壽也忍不住有點同情他。可看到楚寬已經想都不想就躬身答應,他權衡再三,見朱瑩竟然在那拚命點頭,又眨眼睛給他使眼色——他感覺大小姐似乎是想要他答應,最終只好做出了決定。

  「臣只能說……盡力試試看?」

  皇帝卻嘿然笑道:「奉旨試吃這種美差你若是要推,也就真對不起吃貨這名頭了。藉著這名頭,你跑到哪兒,人家恐怕都會把你當成座上嘉賓,十八般本事恨不得都拿了出來討好你,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說到這裡,明顯心情復又轉好的他低頭看著那持劍而立,意氣風發的木人,不由得有些唏噓:「朕命楚寬在宮中找尋許久,如今才算是功德圓滿,找回了這失物。不過話說回來,朕倒是想不明白,栽贓陷害陸築是什麼鬼?那小胖子得罪人了?」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阿六那平淡的聲音:「宋推官求見。」

  秦國公張川正愁自己還沒答應皇帝,皇帝卻當自己默認,竟然就把這事定下來了,乍然聽到這話,他本待吩咐讓宋推官進來,可一想到皇帝在這兒,輪不到他做主,他索性就快步先出了門。等到他再次回轉來時,卻是斜睨了張壽一眼,面色卻是有些古怪。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低聲說道:「剛剛宋推官已經審過了那個栽贓的傢伙,此人吃不住打,招認說給他錢財指使他做這件事的人他確實不認得,但對方指使他栽贓的人,不是九章堂齋長陸築陸三郎,而是……而是張博士你自己。」

  此話一出,張壽頓時愣住了。而朱瑩則是眉頭倒豎:「這簡直荒謬,那號舍是陸三郎的,能做出盜取禁中物的人,難道連這個也會分不清楚?」

  張川低聲請示了皇帝,隨即乾脆就出去把宋推官叫了進來。因為他事先知會,宋推官進屋之後,卻也不隨意抬頭,躬身行禮之後就不卑不亢開了口。

  「指使者說,那號舍名為陸三郎所有,實則都存放的是張博士的東西,讓他將木人混在其中就好。指使者還說,自己和朱大小姐有仇,此事可以順理成章栽贓在朱大小姐身上。」

  「誰這麼卑劣,竟然把我和阿壽全都掃了進去!」朱瑩氣得想罵人,直到被張壽拉住,她這才氣鼓鼓地站在一旁,但眼神卻凶光畢露,忿忿不平地說,「要讓我抓到那個該死的傢伙,我非打死他不可!」

  而皇帝若有所思地說:「既然是一頭勾連宮中,那麼指使者理應知道朕的脾氣。雖說是曾經的心愛之物,可瑩瑩若是喜歡,朕也會送了給她,更何況,瑩瑩喜歡的是華服美飾,真喜歡木人的雕工,要雕刻朕的木人幹什麼?央求朕找人來給她和阿壽刻一對,那還差不多。」

  張壽沒想到皇帝直到這時候還有興致開玩笑,頓時啼笑皆非。他正想安撫一下可能會暴跳如雷的朱瑩,卻不想朱瑩立刻叫道:「皇上,這可是您說的,這話我可記住了!」

  皇帝頓時哈哈大笑,隨即就滿不在乎地說:「小事一樁,朕答應你了!」

  說完這話,他就對宋推官微微頷首道:「你繼續審,把此人從前劣跡也都問出來,然後依法處置就好,不用因為涉及這些亂七八糟的就小心翼翼。至於幕後主使,查不到就算了,這不是你們順天府衙能力範圍之內的事。」

  見宋推官忙不迭答應,很快就告退了出去,皇帝就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可繼而說出來的話,卻透出了幾分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氣。

  「朕最恨的就是那些鬼鬼祟祟的傢伙,這件事朕會責御前近侍去追查,給張壽和瑩瑩你們一個公道,也順便給陸築一個公道,宮裡也是該清理一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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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六章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順天府衙人多嘴雜,皇帝因為是和盛氣造訪的朱瑩一塊來的,張川和宋推官還可設法掩蓋,但張壽和阿六拎過來的那個人在理刑廳過堂的消息,那卻是壓都壓不下去的,而且也沒人特別費神去壓。於是,這消息不到傍晚就已經在整個京城傳了個遍。

  而再加上今早皇帝在朝會上定下的那幾件大事,這一日之間風波迭起,也不知道多少人幸災樂禍,多少人扼腕嘆息,多少人牢騷滿腹,多少人憂思不絕……這還是因為大多數人不知道皇帝也竟然為了一樁小小的栽贓陷害而特意出過宮!

  但是,皇帝雖說常常出宮溜躂,可在今天朝會上這一連串消息公佈之後,還是有不少人尤其關注他的行蹤,於是順理成章地就打探到了當今天子以朱瑩的表叔這一身份,突然蒞臨順天府衙。很快,某尊木人的故事也就在高層的圈子裡流傳,巫蠱魘鎮這種說法很有市場。

  可人們的猜測卻只持續到第二日的朝會。因為皇帝直接把那一尊木人給帶上了大殿,捅破了乾清宮那一樁竊案。這下子,原本看似平靜,實則已然火熱的滾油中就彷彿潑了一瓢涼水,朝官們一下子就炸開來了。

  縱使是最初對皇帝清查光祿寺還頗有微詞的內閣也好,六部也好,其他眾多官員也好,此時此刻也全都變成了啞巴。皇帝拿出了一份詳細明了的御膳房那些所謂御廚的資歷,從賄賂到裙帶,再到纏夾不清的師徒同鄉……就沒有一個不是通過關係擠進去的。

  而皇帝接下來的一席話,最後僅剩的那些潛在反對者聽了之後,也為之啞口無言。「內閣六部以及各寺監,從太祖年間起,一向是有公廚供應三餐,但其中滋味如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們自己捫心自問,有幾個人天天吃那大廚房的三餐?」

  「而這些衙門所屬的大廚房,乃至於接待各國使節的四夷館等等,也全都是光祿寺管的,若非光祿寺從官到吏爛到了根子上,怎會讓各大衙門的公廚形同虛設,大多數官員都不得不額外花錢到外頭去解決三餐,朝廷投入的大批錢糧卻也因此浪費了?」

  見朝堂上一下子鴉雀無聲,皇帝就淡淡地說:「從即日起,各大衙門的大廚房,一律裁撤,原本餐食花銷,一律以補貼形式從光祿寺發放給一應官吏,具體數目,會由光祿寺重新審核計算。不過朕相信,哪怕就只補貼你們每月一百文兩百文餐費,也比從前公廚的豬食強!」

  本來皇帝這番話,應該震懾得那些光祿寺官員瑟瑟發抖,奈何這些傢伙已經連顫抖的機會都沒了。因為就在昨日傍晚,直接被押入大理寺天牢的,從光祿卿、少卿、寺丞,再到各署的署正基本上也都進去了,吏員關了一堆,剩下的只有小貓小狗兩三隻。

  至於被臨時抽調過去維持日常運轉的,除卻九章堂來查賬的那幾個學生,就是楚寬派來接管這一攤子的精幹人員。可以說,光祿寺是從上至下掃除一清都不為過。

  而今日親自帶隊到光祿寺接收賬目的張壽,當他走過光祿寺那存放各國進貢食材、美酒的幾個倉庫,聞到那說不上是香是臭的味道,又一一檢視過那些或朽爛或不堪,只有面上過得去的存貨,他就忍不住打心眼裡嘆了一口氣。

  皇帝選擇從光祿寺下手,不是沒有道理的,民以食為天,皇帝和高官也同樣離不開飲食,在他們這些人吃的東西里頭揩油,那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等幾個學生跟著他出來的時候,他瞧見人人臉上義憤填膺,他知道,這明顯是在憤怒於那些失職而又貪婪的蠹蟲。然而,憤怒人人都會,可當真正坐到這個位子上之後,面對形形色色的誘惑,卻未必就不會重蹈覆轍。更何況,光祿寺積弊,早已不是一朝一日的事。

  但此時無疑不是給學生們潑冷水的時候,因此他點點頭後就開口說道:「你們都是從前做過帳房的老手,有幾個人也曾經去宣大總督王總憲那邊歷練過,別的話我不想多說,只想告誡你們,既要大膽,又要謹慎,把賬目查清楚,不要辜負皇上的信任。」

  「但最重要的是,不要出紕漏。至於新帳,且用我之前教給你們的龍門賬之法去做,如此日後無論是誰接手這光祿寺的賬目,要做手腳的難度就大得多了。」

  得到異口同聲的響亮應和作為回答,張壽這才轉身離開。

  作為諸多衙門之中,唯一一座建在外皇城之中的衙門,光祿寺本來就形同於皇家的自留地,張壽出了光祿寺往北走了一小段路,便是一頭能看到東華門,一頭能看到東安門。由於能進入宮城的外臣相對稀少,他就在這駐足了好一會兒,卻也不見禁衛和內侍之外的人。

  而原本等在光祿寺門口和他匯合的阿六一直沒說話,直到看見張壽終於停止了東張西望,轉身往東安門走去,顯見是要出宮,而不是打算憑藉可以隨時見皇帝的特權去乾清宮,他就跟了上去,走了幾步就忍不住說道:「接下來是去試菜挑御廚嗎?」

  張壽差點腳下一個踉蹌,等停下步子他就瞪向阿六:「事有輕重緩急,別就知道吃!」

  「可奉旨試菜本來也是很重要的正事。」阿六小聲嘀咕了一句,隨即坦坦蕩蕩地說,「少爺你要是覺得一個人去試吃不太好,為何不叫上葛太師和大小姐一塊去?」

  不愧是阿六,這個主意果然出得很六……

  張壽啞然失笑,但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個好辦法。而且,他正好有事和葛雍商量,因而就點點頭道:「既如此,我們去葛府。至於瑩瑩就算了,回頭再邀她出來。」

  「哦。」阿六非常自然地點了點頭,理所當然地說,「有葛老太師在,你們倆是不方便。」

  沒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會被阿六調侃,張壽雖說覺得這小子如今越來越人性化,可仍舊差點沒氣死,當下就板著臉冷哼道:「站著說話不腰疼!等回頭我給你找一個漂亮媳婦之後,你也就知道什麼是方便,什麼是不方便了!」

  見阿六眨了眨眼睛,卻不說話,彷彿對討媳婦之類的調侃完全沒反應,張壽懶得和這小子繼續鬥嘴,等出了東安門就匆匆趕往葛府。可當那又聾又啞的門子壓根不通報就把他和阿六帶到書房時,他聽到裡頭除了葛雍那中氣十足的聲音之外,還有兩個同樣依稀熟悉的聲音。

  「葛老頭你夠了沒有?一來就聽你在那誇張壽,虧得你沒孫女,有孫女哪還輪得到朱涇!哦,不對,還不能是孫女,那樣輩分就亂了,你得當初一大把年紀再添個女兒才行!」

  「哼,你這是嫉妒!你當我不知道你也想收張壽當學生嗎?可當初被人家那道題目難住的人是誰?」

  「老褚是覺得你偏心,我們相交那麼多年也沒見你誇過兒孫,如今倒好,盡誇學生了。」

  聽到這樣的對話,為免自己闖進去讓裡頭那三位老大人尷尬,張壽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以表示自己的存在。果然,在這一聲咳嗽之後,門簾立刻被人直接掀了起來,露出了褚瑛那張臉。人臉上照舊帶著挑剔和審視的表情,可等到和他對了一眼,立刻就變成了笑容。

  「喲,說曹操,曹操就到!葛老頭,你這關門弟子來看你這個老師了!」

  背後說張壽好話卻正好被正主兒聽見,葛雍頓時有些尷尬。然而,當張壽進來含笑團團見禮,隨即直截了當道出了昨日皇帝交託的那個任務,他原本那一丁點尷尬,登時就化為了烏有,一拍扶手就爽快答應了下來。

  「皇上這事算是託付對人了,要是讓別人選,盡會考慮那些無關緊要的旁枝末節。選御廚還不簡單嗎?先看手藝,再查出身,查人品,哪像有些人,盡在那比拚誰背景深厚了!這事容易,我跟你去!不過咱爺倆不缺錢,不用打著奉旨試菜的名義,咱們一家家吃過去!」

  張壽見齊景山莞爾一笑,褚瑛卻在那眼神閃爍地揪著那老鼠鬍子,他就笑容可掬地說:「齊先生和褚先生若是有暇,可否同去?我一人說好,那還興許不准,但你們都說好,那必定是可以入選的。而且,我還有事想要請教老師和二位先生。」

  「請教我老人家就夠了,問他們幹嘛?」

  嘴裡這麼抱怨,但葛雍還是斜睨了二人一眼道:「怎麼樣,老齊老褚,張壽都開口了,你們給這面子不給?」

  不給面子的話,我老人家可就一個人陪著關門弟子去大吃大喝了!

  齊景山只覺得葛雍這眼神彷彿就流露出這麼一重意思,不禁笑了起來。見褚瑛清了清嗓子似乎要反唇相譏,他就搶先說道:「既然是張小友相邀,那就同去。」

  張壽見褚瑛哼了一聲算是同意,他就笑眯眯地拱手相謝。等到請了這三位出門時,他心念一轉,就笑著說道:「內城各家名廚,想來老師和齊先生褚先生都嘗試過,不如我們就去外城會館,嘗一嘗那各地不同的風味?」

  沒等三人說好或者不好,他就誠懇地說:「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在我看來,既然地方官尚且要輪換,沒道理御廚卻是一個人長長久久做下去。除非是手藝精妙到上頭親口允准留著,否則的話,不如一兩年就輪換幾個新人,換一下口味,如此更好。」

  他頓了一頓,隨即意味深長地說:「而且,被放出御膳房的御廚,只要不是手藝差了,而是加上所謂的賜金放歸這種名聲,他們非但無損聲名,還可以打著御廚的名號繼續做他們的大廚,還能發一筆橫財,豈不是一舉兩得?」

  「錢錢錢……你小子這麼好的算學天賦,卻竟然就成天記著阿堵物!」褚瑛有些惱火地斥責了一句,見葛雍立刻斜眼睛瞪他,他就悻悻說道,「不過和官府一般人員輪換的話,這倒不失為一個杜絕日久天長弊病生的辦法。俗話說得好,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齊景山對張壽的說法倒是覺著新鮮,要知道,這年頭哪家哪戶若是請到一個好廚子,必定是長長久久養著,甚至連徒弟都是學著師父的做法,頂多是加以少許改良,又或者創新幾個新菜,但等閒不會跳出菜系的範疇。

  而張壽分明意思是說,把各省會館的名廚推薦幾個上去,這還不夠,一年半載就換一批,以便於皇帝常常換口味!

  於是,一行人出得內城崇文門,到了外城會館區,張壽就直接帶眾人先去了蘇州會館。兩個小夥計之前見過華掌櫃帶張壽來,此刻又驚又喜迎上前,隨即就聽到了一個特別的要求。

  「我們這總共四位客人,挑你們拿手的菜也好,點心也好,上八道。但是,這八道菜點裝盤的時候一一分開盛給我四人,量無須多,只要每人一口就行。至於多餘的……」張壽頓了一頓,直接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側侍立的阿六,「多餘的菜,一道道裝盤,全都給他。」

  齊景山和褚瑛雖說比葛雍年輕幾歲,但那也有限,此時聽到張壽提出這樣的要求,兩人先是一愣,隨即卻都覺得很恰當。就他們這年紀,吃飯也就是嘗個口味,真要多了那就是負擔,浪費了卻又可惜,這分食制,往年文會詩社也常見。

  只聽說剩下的菜全都給阿六,他們方才忍不住側頭去看那個瞧上去沉默憨厚的少年。而葛雍也同樣瞅了人一眼,這就笑呵呵地說:「這麼一來,說不定還能多吃幾家,就這麼辦!」

  兩個小夥計只愣了一愣就慌忙答應了下廚去吩咐。而掌櫃此時也連忙上來親自端茶遞水,等聽到張壽的稱呼,他又是驚喜,又是後悔。華四爺和華掌櫃居然在今天雙雙出門了!

  八道菜一一換成小盤,四份四份的上來,對於張壽來說,也就是嘗個滋味,但對於葛雍三老來說,卻已經是半飽了——這還多虧廚下裝盤的時候聽了小夥計的提醒,真的只盛一小口。至於這蘇幫菜和蘇幫點心的滋味如何,那就是各人感覺各不同了。

  可是,當三位長者隨張壽起身時,看見阿六徑直去會帳,而那另外一張桌子上,八個大盤子中乾乾淨淨,赫然已經被風捲殘雲的某人吃得涓滴不剩,三人還是歎為觀止。

  等到依法炮製去揚州會館吃了六道,又在山東會館吃了四道,三位老人家就都吃不消了。縱使剛剛還調侃這是好差事的褚瑛,一個響亮的飽嗝打出來之後,卻也不禁苦笑道:「我覺著接下來三五天,我還是粗茶淡飯吧。張壽你千萬記著,御膳房一定得加個善做養生粥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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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七章 激進

  張壽帶著葛雍齊景山和褚瑛這三位老大人大搖大擺地到外城會館區連吃了蘇州、揚州、山東會館三家,這才找了一家偏僻的小茶館,出錢包下了這地方,請了三位長者小憩消食。阿六客氣卻不失強硬地請看店的老掌櫃自己去休息,自己權充端茶遞水的夥計在旁邊伺候。

  而這時候,張壽方才將皇帝之前交託內庫審計之事道來。對此,葛雍早已知情,齊景山和褚瑛卻不免有些意外,可再一想,張壽門下這些人縱使出身各異,但在九章堂中磨礪至今,也確實值得皇帝託付重任。然而,張壽接下來說出的話,就讓他們全都愣住了。

  「四柱結算法從唐宋沿用至今,雖說也有不斷完善,但正因為時間太長,也已經被不少人找出了可以鑽的空子。正如同光祿寺的弊病和虧空擺在那裡已經很多年,可卻一直不好動,也許是因為盤根錯節,但何嘗不是記賬的時候,有太多可以做手腳的地方?」

  「老師之前已經寫了那樣一套由淺入深,層層遞進的算學教材,如今何不與齊先生褚先生聯手,為天下苦於賬目的東主、官衙乃至於朝廷,改革一下記賬法?」

  看到齊景山和褚瑛對視了一眼,全都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葛雍終於忍不住罵道:「你小子既然有主意就直說,我老人家已經給你背鍋背習慣了,你還要再拉兩個墊背的,這也未免太黑心了吧?這種小事,就算沒有我們三個,你一個人難道就不能承擔嗎?」

  他話音剛落,就發現褚瑛面色微妙地盯著自己,他頓時悻悻說道:「別看我,我老人家被這小子算計很多回了。我也不怕告訴你們,什麼葛氏算學新編……全都是這小子寫的!」

  儘管齊景山和褚瑛早在這一年琢磨那《葛氏算學新編》中層層遞進的算學體系時,就隱隱覺得,葛雍雖說確實算學造詣更勝過他們一籌,可要說本來還挺固執的老傢伙突然就完全接受海外泊來的那一套數字符號,甚至將其整理提煉成一整套更完備的體系,這不正常。

  畢竟,年紀大了的人,接受新鮮事物會更困難且不提,就算能扭轉舊有的認識,可要說把新鮮事物融會貫通,然後變成自己的一整套東西,那就更難了。

  如今,葛雍竟是主動吐露真相,褚瑛就忍不住重重一巴掌拍在方桌上,隨即怒視張壽:「好啊,原來是你小子借用你老師的名義招搖撞騙!」

  張壽早知道紙裡包不住火,遲早會有穿幫的一天,此時不但不慌不忙,反而神情誠懇地說:「褚先生錯了,這不是招搖撞騙,憑藉老師算學宗師的威德,那就能讓我想傳播的算學知識散佈更廣。這充其量只能說是借用偉力,造福於人。」

  「如今也是一樣,我一個人去做,別人只會在背後譏刺說,不過是一個因緣巧合得了皇上眼緣,因而幸進的小子,那所謂的龍門賬也許能在光祿寺暫時用起來,但更多的人卻會抱著警惕提防乃至於排斥的心思。但有你們三位師長參與,就不一樣了。」

  說到這裡,他就干咳一聲道:「之前的算學新編,用了不少西洋算學的原理,然後和九章算術中某些章目結合,其實更多的是整理,並非新創。」

  「但這一次龍門賬,是新創,但也借用了一些外來會計知識,而我也僅僅只有個思路。」

  張壽一邊說,一邊直接在桌子上倒了茶水,開始蘸著茶水寫寫畫畫,給三位老大人講解「進」、「繳」、「存」、「該」四項分賬的原理,然後是進繳表和存該表,最後才是合龍門。然而,關於這其中那些細節問題,完全沒做過賬的他就只能兩手一攤了。

  而這時候,他只能用真誠的眼神看向面前的三位長者,一臉我只能想到這些,接下來就看你們了的表情。

  葛雍是早就熟悉了張壽這個關門弟子的德行,齊景山卻是第一次見識,而褚瑛卻還忙著考慮張壽剛剛那四項分賬的事——某人曾經在戶部當過司官,對於核帳這種事,卻是比另兩位更在行。

  至於研究理論數學卻蔑視實用數學這種事……在如今這年頭,純粹的數學家那是不存在的,因為活不下去,會餓死!數學家素來兼朝廷官員,兼文學家,兼西席先生,甚至於……兼詩人,兼清客捧哏。一人多能,在如今這年頭是再平常不過的。

  阿六一點都沒去聽張壽和葛雍三人的談話——因為他老早就發現了,自己和那些數字之類的東西完全不合。如果說詩詞他還能在張壽強壓下背個幾十首的話,那算學這種東西,他能把加減乘除都弄清楚,就已經很滿足了。

  於是,他只是時不時去給四人斟茶,時不時去到後頭茶爐上燒水續水,而一面做這些枯燥的事情,他還不忘一面在心裡琢磨花七夤夜過來教導他的那門新武藝,同時盤算怎麼更嚴格地訓練家裡那些人,讓他們更具戰鬥力。

  眼看葛雍等人喝水喝多了,連淨房都去過兩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聽到了一聲大喝:「好,這件事就算別人不應,我褚瑛第一個應了,嘿,三老帶一新,我才不怕沾你的光!光祿寺那邊要是出了什麼問題,張壽你儘管來找我!」

  「還有,今年我會推薦幾個人去考你的九章堂!」

  褚瑛這一說,葛雍立刻沒好氣地叫道:「褚老頭,你別自恃管過兩年戶部的帳就得意,這事兒還輪不到你佔先。老齊,你就別猶豫了,如此一改,賬冊更加明了,是好事不是壞事。這小子既然要擠兌我們三個老人家頂在前面,我們就替他背鍋好了!」

  齊景山不禁苦笑。他當然知道這是好事不是壞事,如若推行下去,至少朝中戶部、光祿寺以及內庫、兵部、軍器局等最經常和銀錢賬目打交道的地方,一定會在皇帝的強力下最快推行開來。然而,那些藉著在賬目中做文章為生的傢伙,卻絕對會恨之入骨。

  他倒無所謂,就是張壽……這小子真的就不怕麻煩太多嗎?

  看到了齊景山瞧自己的眼神,張壽就索性呵呵一笑道:「齊先生,蝨子多了不怕癢,我若要躲事,也不會惹那麼多事出來。在這龍門賬的教材編纂出來之後,我還想麻煩你們幫忙編一本《審計要訣》呢。」

  說到這裡,他就若無其事地說:「說實話,在我看來,如若不是一個監生的名頭對於很多人來說還是挺重要的,我以為九章堂不妨從國子監獨立出來,掛到公學名下。因為短時間看來,是國子監成全了九章堂,讓九章堂能夠乍一重開就有人應考,但長遠看來……」

  「難道不是因為九章堂重開,而使人重新正視曾經被人視之為雞肋的國子監?縱使皇上下令整頓學風,又撥巨資修整屋舍,獎勵好學監生,但只要六堂第一的率性堂出來的優秀學生依舊要和其他士子一樣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而不是直接做官,那國子監就仍舊是雞肋!」

  「而九章堂不一樣,能考進九章堂,而且願意去考九章堂的人,要麼是不那麼看重所謂功名出身的,要麼根本就是沒什麼前途的,因此大多數人根本考不出舉人進士的功名,也不指望能起居八座一呼百諾,成為部堂乃至於閣老這樣名動天下的人物。」

  「這些人,有的是為了求一條不至於一生沉淪的出路,有的只是為了能夠有機會學習自己喜愛的學問,這和那些願意把難得一點點玩耍休息的時間放在公學中,讀書認字學算,從而改變家庭命運的貧苦孩子有什麼兩樣?他們都是往日因為機遇沒有上進希望的人。」

  「而且,相比在國子監開諸科的難度,老師和齊先生褚先生不覺得,在大明公學中開諸科要簡單很多嗎?」

  這一刻,三位長者盡皆無語。

  葛雍素來注重算學,他人生鼎盛的那二十年間固然剛直不阿,等到後來年紀大了,又當上了帝師,卻漸漸盡力遠離政治,把更多的心思都放在學問上。

  然而,他一面扼腕痛心於出色的人才卻得不到機會,於是有的受僱於海商在海上觀天文給船舶導航,有的為做官而無暇研修學問,也有的則是沉醉學問,日子過得窮困潦倒。於是,在他看來,研究算學等各科雜學的人,最好朝廷供養,人少碰政治,一心一意鑽研即可。

  可當初他一說出這樣的感慨,就被褚瑛怒噴飽漢不知餓漢飢。他至今還記得對面這個老頭兒氣咻咻對他說的那番話。

  「你以為你為什麼能安安穩穩老來研究這些,那還不是因為你姓葛!再說了,要不是有你前半輩子為官耿介剛直不阿的名聲,你當得了帝師?你要不是當帝師,你能引導皇上重視算科?要不是皇上在算學上也有點天賦,還重視算科,能這麼重用你那關門弟子張壽?」

  「飽漢不知餓漢飢,站著說話不腰疼!」

  葛雍還記得,自己拿出當初沈括沈夢溪明明於算學和各科雜學上全都極具天賦和才能,卻因為野心和嫉妒掀起政爭,在軍務上又選擇失誤,由是被人釘在小人這根恥辱柱上的舊例,結果卻被褚瑛給反駁了回來:「人家沈夢溪至少晚年退居夢溪,還出了一大堆書呢!」

  「人品卑劣歸人品卑劣,但這傢伙要是一個鄉野村夫,沒有在官場拚殺出一個名聲來,那《夢溪筆談》會這麼出名?他之後那些士大夫就算罵他,他的書還照樣有人看。」

  而那時候褚瑛說完這話卻還沒完,又拿出元時那位名聲赫赫的郭太史郭守敬來打比方。

  「郭太史從曆法到水利到算學,樣樣精通,樣樣頂尖,有人說他這輩子就沒怎麼參與政爭,還不是成就無數,著作等身。可等他到了晚年,說是還管著太史院不退休,但實際呢?朝中一亂,等我朝初年,他的學生他的後嗣還找得著一個?天下大勢,總要有人去摻和的!」

  就因為那次爭吵,最近這十年來,葛雍雖然和褚瑛是一見面就爭,但交情其實卻越發深厚,彼此互補不足的同時,都隱隱覺得,研究算學等各科雜學的人,那也不能真的就一心只讀聖賢書,該嶄露鋒芒的地方就不該退縮。

  葛雍一直孜孜不倦致力於在國子監重開九章堂培養後繼者,最終在去年認了張壽這個關門弟子之後找到了機會。然而,如今張壽明言更希望另起爐灶,他自然意識到了張壽的不同。

  這小子也許野心不足,但想做事的心思卻一點都不遜色!他張嘴就想罵人,然而,面對絲毫沒有玩笑之意的張壽,他到了嘴邊的話最終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深深的嘆息。

  國子監因循守舊已久,與其對其開膛破肚,大動干戈,還確實不如另起爐灶……可是相比重開九章堂也好,新建大明公學也好,這其實是截然不同的事!

  褚瑛卻嘿然笑道:「張壽,葛老頭成天誇你,我從前一直都覺得他言過其實,可現在我得說,你小子還真是有膽子!就沖這一點,九章堂那邊你若需要我去講點什麼,隨時對我說。但你真的要另立山頭,那動作得快一點,我半截都快入土了,希望快死之前能看到這情景!」

  齊景山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見葛雍捂著腦門那頭痛的表情,他就沉聲說道:「以我之見,且等此次光祿寺之案有了結果之後,再徐徐圖之,那才更妥當。在此之前,我們先把書編出來,再看看光祿寺用新記賬法是否便利。要知道,欲速而不達。」

  發現縱使自己那離經叛道的最後一個提議被齊景山忽略了,褚瑛則是明顯很感興趣——哪怕葛雍仍然有些氣鼓鼓地瞪他,張壽還是不禁喜出望外。他連忙滿臉堆笑地連連表示誠懇接受長輩意見,可這時候,葛雍卻突然重重一擱手中茶盞。

  「好了,你小子別拍我們馬屁。你託付的這事情我們答應了,不就是推廣龍門記賬法,宣揚其優點嗎?就和你之前在軍中推廣密碼本和編碼方式一個道理。不過這事還不能太急,而我們三個老人家和你逛了一下午,又在這坐了這麼久,好歹得給人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說到這裡,葛雍一頓,隨即笑呵呵地說:「好歹我們三個今天一口氣吃了三頓飯,滋味倒是各具特色,大家挑兩家中意的寫了投票,選出來讓順天府衙和司禮監去查人根底好了!」

  老人家說著就頑皮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頂多讓別人把我們看成和你一樣的吃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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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八章 管家何人,選拔大賽

  中午吃了三頓,張壽下午又在小茶館陪著三位長者喝了一肚子茶,先說龍門賬,再說九章堂,口舌費了不少,隨即三個長者還拖著他像模像樣地選了兩位御廚候選出來——因為他特意吩咐,在每家會館,所有菜都是一個大廚的作品——最終,淮揚菜和魯菜被選中了。

  至於稍嫌甜口的蘇幫菜,他倒覺得不錯,奈何長者們並不中意,於是四票中只得了一票。雖然他可以一人決之,但最終只決定回頭額外對皇帝提一提。然而,與此同時,他心裡倒還生出了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

  等到這一天傍晚,張壽把葛雍三人一個一個送到家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他中午吃了三頓飯的飽腹感早已沒了,雖還不至於飢腸轆轆,但已經忍不住自嘲地想,是不是吃得越多越容易餓。

  就在這時候,他就聽到身邊的阿六低聲嘀咕道:「算學真能當飯吃嗎?」

  張壽側頭瞥了一下午當啞巴的阿六,鑑於勸學對這小子來說完全是無用功,他只能哂然一笑道:「對於老師和那兩位先生來說,那確實是珍饈佳餚,而且還是永葆青春的不死藥。你能想像老師和那兩位先生老了,研究不動這些東西時,他們會何等痛苦?」

  阿六歪頭仔細想了想,會意地點了點頭:「也是,我想不出我老了打不動了會怎麼樣。」

  你老了打不動了的時候……呵呵,我也想不出那是個什麼光景!

  張壽忍不住笑出聲來,可隨即他就聽到阿六突然說道:「要不要我再去查一查,那栽贓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覺得郭尚宮偷東西是真的,那個御膳房姓周的和她有姦情,在御膳房這些年裡揩油無數也是真的,但那次栽贓有問題。」

  對於阿六的敏感,張壽從不懷疑,而他自己也相信這事情背後說不定還有什麼蹊蹺,可此時此刻看到阿六那瞬間殺氣騰騰的樣子,他還是不由得笑了:「皇上不是讓御前近侍去查嗎?那就意味著有你師父帶隊,你還擔心什麼?」

  阿六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但瘋子做事很亂來的!」再說這事情源頭還說不準在哪!

  說得你好像做事不亂來一樣!張壽不禁啞然失笑:「事涉宮闈,除非你想跳槽干回老本行,否則休想我答應你!別多想了,人家說不定是特意把那麼一個蠢貨和那個皇上常常把玩的木人送到你手裡的,與其現在計較細節,還不如想想將來從什麼地方找回場子!」

  「我知道了。」雖說答應得很爽快,但阿六再次開始盤算起了京城地面上的三教九流之徒。雖然他已經用拳頭揍服了一部分,用承諾挖過來一部分,還讓一部分人盯著另一部分人,但作為初到京城一年多的過江龍,他還是覺得自己的手段少了一些,家裡那些人太不努力。

  不就是一天睡兩個時辰,其他的時間不用來習武就用來做事嗎?居然這都叫苦連天!

  如果張壽知道,阿六竟然將對自己的嚴苛標準強加在別人頭上,他一定會覺得好笑,責備這小子要求太高,但既然他不知道,家裡上上下下處在某人威壓之下水深火熱的眾人,也就注定了短時間之內還不得解脫。為了這事跑張壽麵前告狀,還沒人有這膽子。

  當主僕二人到了張園門口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門前兩個寫著碩大張字的燈籠正掛在門樓兩邊,兩扇黑漆大門緊緊關著,只有一側供人馬進出的小門還開著。

  按照張壽的品級,這門樓形制已經很顯然違禁了,然而皇帝早已特旨在先,保持原樣隨便住,他也就只把朱漆大門重新刷成了黑漆——在這個只有皇宮和別宮才能大門刷朱漆的年代,光是大門顏色,就可見當年那位廬王曾經是何等風光和跋扈了。

  他騎了馬進門,聽老劉頭絮絮叨叨地說著家中景況,忍不住想到了從前在鄉間的情形,一時也不覺得人囉嗦,只是下馬之後把韁繩丟出去時,他方才突然意識到了一個挺重要的問題。雖說阿六招募了不少人,朱家也借了不少人送了過來,但是……

  內院還好,有吳氏當家,只要有兩個管事的媽媽輔佐就夠了,但外院,管家是誰來著?

  他想到這問題,見阿六也已經下馬跟了上來,他就隨口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可緊跟著,他就看到阿六用異常古怪的眼神瞅了他一眼,隨即竟是昂首挺胸。這一刻,他陡然之間想到了一個之前根本沒想過的可能。

  「難不成……是你?」

  「本來就是我。」阿六迸出了擲地有聲的五個字,見張壽猶如見了鬼似的,滿臉不可置信,他頓時有些悶悶不樂,臉上還有些委屈,「怎麼,我不行嗎?外院開支陸三郎代審,待客老劉頭兼管,防衛瘸子安陸兼管,外廚房徐婆子兼管,家裡人手不夠,只能一人多能。」

  後頭那幾個兼管張壽可以理解,這也很正常,但開支陸三郎代審是什麼鬼?小胖子怎麼會答應管這種細枝末節的小事?他越想越狐疑,狐疑的同時還覺得好笑,但隨之他就忍不住看向阿六道:「那你這個管家兼管什麼?」

  「我管他們啊!誰要是偷懶耍滑,順手牽羊,吃裡爬外……呵呵。」

  聽到這一聲笑,張壽忍不住摀住了額頭。他就知道!阿六這是真的把管家兩個字提升到了字面上去了。管家管家,不就是管著家裡……的人嗎?他深深吸了口氣,最後決定不要去對這個認定了自己很忠於職守的小傢伙解釋什麼叫管家。

  盤算了一下家裡現在的人手,他已然認識到,就如今家裡這麼個配置情況,要說挑出一個能夠震懾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管家,那確實只有他眼前的阿六了。因為其他人誰都鎮不住場面!可是,想想阿六成天跟著他出門這情況,他就嘆了一口氣。

  「好吧,你這管家繼續當著,確實也沒別人能夠頂替你,別人沒你這樣的威信。」

  見阿六頓時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就繼續補充道,「但陸三郎代審賬目這種事,也不能長久,說出去簡直就成了笑話。以後小花生可以學著……不行,那小子還被老鹹魚罵過不肯好好讀書,這樣,你回頭記得提醒我,讓九章堂的人每天人人給我出十道四則運算題給他做。」

  「那些去光祿寺和公學的人沒時間,讓其他人幫忙出,這種事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呼吸間就能完成的。等小花生做完之後,你拿過去找人幫忙批改。錯一道,罰那小子抄十遍!」

  阿六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深深的同情。想當初他在鄉間時被張壽逼著每天算四十道題,就差點沒被折騰死,更何況小花生如今一天得至少做兩百道?

  而他那時候經過百般求懇,錯一道題罰蹲馬步,總算不至於像小花生現在這麼慘!

  既然給小花生丟了這麼個任務,張壽轉念一想,又笑著說道:「乾脆給蕭成也找個伴,小花生雖說比他大幾歲,但也是在民間長大的。他不是老嚷嚷要自力更生嗎,讓他也去九章堂打雜。如果日後能磨礪出一點數字天賦,至少還能給你這個管家幫忙看看賬目。」

  聽到張壽再次強調了自己這個管家的正當性,阿六頓時眉飛色舞,當下立刻滿口答應。

  張壽這一天從出了光祿寺,接了葛雍三人出來,那便是逛吃喝茶,悠閒得無以復加,甚至壓根沒去光祿寺過問今天查賬的結果。可是,盯著他的人卻不免再次吃足了苦頭。而晚間得到光祿寺那邊傳來訊息的眾多朝中大佬,那更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如孔大學士這樣的,雖說不知道當日楚寬在背後狠狠給他上的眼藥,可自己的親家從前在光祿少卿位子上致仕,他總不至於不記得。御膳房一堆御廚一概革退,甚至有人下在獄中,家裡抄檢出了遠遠勝過其該擁有的家財,他也不至於不知情。

  而如今聽說光祿寺這三個月的賬冊就已經是一塌糊塗,哪怕還沒有查到五年前,他就已經不得不考慮自己是不是需要大義滅親了。有個那麼蠢且貪的姻親,他從前真瞎了眼!

  頭大的並不僅僅只是一個孔大學士,素來與人為善,事事揣摩聖意的吳閣老也很頭大,因為他的內侄在光祿寺裡任閒職,雖說因為職位太低,而且時間不長,此次並不在下獄的人之中,但官職卻還是沒了,妻子在他面前哭個沒完,差點沒把他煩死。

  至於皇帝去年初才提拔起來,在內閣眾人中排位最低,性格卻也素來剛強的張大學士張鈺……人固然和光祿寺沒瓜葛,可也不知道是誰人張揚出去,他的管家和御膳房那個姓周的掌御乃是同宗,他都還沒來得及過問處置,這管家就跑了,於是他也一樣陷入了麻煩之中。

  這還僅僅是內閣,六部和都察院以及其餘各寺監,那也同樣有眾多人與光祿寺和御膳房的人有千絲萬縷的瓜葛。

  哪怕皇帝僅僅把徹查的範圍劃定在光祿寺和御膳房這兩地,而且更有尚宮盜取禁物,光祿寺貪贓的人證物證,卻依舊不免有人自危。

  光祿寺和御膳房往日雖不算極有權勢的地方,卻也是最近天子之地,於是與之交接的,自然而然就是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沒頭沒臉的人家也不理你!可一旦出了問題,與這兩地有牽涉的昔日頭面人物們也自然免不了要灰頭土臉。

  因此,當次日早朝,內閣三個面和心不合的閣老彼此碰到了一起時,孔大學士注意到了吳閣老那青黑的眼圈,吳閣老注意到了張大學士那發黃的面色,而張大學士……他發現了素來一絲不苟的孔大學士那落到官帽之外的一縷亂發。

  這一刻,三人幾乎心意相通一般,同時露出了一個苦笑。

  說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但當患得患失的時候,和普通人又有什麼兩樣?

  果然,這一日的朝會平淡而乏味,並沒有什麼值得說,又或者值得大動干戈的事,很快就平鋪直敘地結束了。等到朝會結束之後,眾官各自歸各自的衙門,當孔大學士等三人也打起精神預備走時,卻有人突然來請了他們移步前往乾清宮。

  雖說三人如今是各懷鬼胎,當然心虛的程度各有不同,可當進入乾清宮時,他們還是人人滿臉正色,那坦坦蕩蕩的風度任憑是誰都會讚一聲宰相風儀。可是,當他們到皇帝面前行禮過後直起腰時,看到皇帝將手中那個木人轉到正面時,卻是齊齊面色一變。

  甚至都不用皇帝解釋,他們就知道,那就是宮中竊案的那樁因果了。

  「御膳房從今往後收歸宮內管轄。朕的飲食,內庫撥付的開銷,既然和外頭毫無牽扯,也就沒必要由光祿寺再經管了。這是其一。」皇帝似笑非笑說出了這話後,見孔大學士微微一怔,隨即就立刻張口想要抗辯,他卻伸出手直接阻止了對方。

  「朕意已決,光祿寺和御膳房那些亂七八糟的醜聞已經在整個京師廣為流傳,甚至也不知道被多少文人寫進了自家雜記之中。恐怕就連市井百姓,也都知道朕堂堂天子,竟然被一群勾結在一起的貪官和廚子剋扣了飲食,就連宮中后妃,也都成了笑話。」

  「之前那些和你們有關的傳言,朕一概不信,但你們也不要有那些息事寧人的心思,更不要想將這一樁大案壓下去。有些事,堵不如疏,相信你們比朕更清楚。」

  皇帝都把話說到了這麼嚴重的份上,三人你眼看我眼,最終盡皆無言。

  要不是因為流言確實散佈得越來越離譜,他們又豈會那樣憂懼?

  然而,孔大學士終究不是尋常人,心志剛硬的他只一瞬間就恢復了過來,當下再次長揖行禮:「皇上,御膳房都已經多人得咎了,可既然掌管宮中膳食,不可長時間缺位,不知道可有後備人選?若是無有,又信不過光祿寺,可令朝中台諫官舉薦。」

  讓挑人刺的御史們給朕推薦廚子?你確定這不是開玩笑?皇帝哂然一笑,隨即就輕描淡寫地說:「朕原本吩咐了張壽這個吃貨替朕留心選幾個御廚,但張壽給朕出了一個更好的主意。既然京城官民最近惶惶不安,那便藉著遴選御廚之名,辦個御廚選拔大賽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8-6 15:56
第四百二十九章 好久不見?

  什麼叫做轉移注意力?在最近京城各種事情層出不窮,一樁又一樁引來無數驚嘆和關注的時候,用一樁聲勢更大的事,將京城百姓對前頭這一系列事件的關注轉移到另一樁更容易讓人參與進去的事情上,這就是張壽的想法。

  所以,他前一天晚上請了葛雍三人吃了那三頓午飯之後生出這麼一個念頭,就立刻差遣人送了信給朱瑩,而朱瑩一早就進了宮。至於她說服皇帝,甚至都沒用上盞茶功夫……

  此時,眼見孔大學士等三位閣老都走了,朱瑩這才從屏風後頭溜了出來,隨即笑嘻嘻地說:「看他們臉色,一副恨不得和皇上您當場大吵一架,也好顯擺一下剛正不阿的樣子,結果卻不得不忍氣吞聲,真是太解氣了!尤其是剛剛孔大學士說台諫舉薦卻被皇上駁回來……」

  「嘿嘿,他那副始料未及的樣子看著真有趣!」她嘖嘖一聲,忍不住又伸手去搶皇帝手中那木人,隨即摩挲著那連衣褶都精細而生動的紋路,這才頭也不抬地說,「不過,皇上你答應得好快。阿壽送信給我的時候,我都覺得要花很大力氣才能說服您呢!」

  「那個御廚選拔大賽的點子是挺有趣的。一來,張壽在信上舉了他和老師還有那兩位老先生眾口難調的例子,所以認為一個人推薦太獨斷,朕覺得很有道理。二來,京城最近事太多,來一樁喜慶的節目讓普通百姓樂呵樂呵,顧不得那些紛亂,很符合朕心意。」

  皇帝頓了一頓,隨即一手支著下巴,興致盎然地笑道:「三來,朕很喜歡熱鬧,而張壽的這一出,那竟是京城這些年來少有的大熱鬧!能夠與民同樂,有什麼不好?尋常百姓一年到頭,哪裡有多少娛樂,如今肯定有大廚為了揚名而引誘更多人去試菜,那不是很好?」

  「盛世氣象,不僅僅是天下識文斷字曉禮儀,這等豐衣足食之後才能有閒錢閒工夫辦的盛大活動,官民同樂,也同樣是盛世氣象!張壽既然說他來做計畫,那就交給他了!」

  朱瑩眉頭一挑,雙手將那自己把玩到愛不釋手的木人奉還,隨即笑眯眯地說:「皇上還漏說了一樣……我和阿壽的生辰就快要到了,那也是明月的生辰,皇上有什麼表示沒有?上一次我和阿壽是在融水村裡過的生辰,還開了熱熱鬧鬧的流水席,這次可是在京城!」

  皇帝頓時哈哈大笑,隨即盯著朱瑩意味深長地說:「那好,這御廚選拔大賽的第一天,就放在八月十五好了,就當是慶賀你們三個人的生辰!這一天,你們三個代替朕去主持盛事!那麼多人替你們慶祝,還有什麼比這更熱鬧?」

  朱瑩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得了皇帝這樣的承諾,立刻興高采烈地去了,卻是壓根提都沒提那樁匪夷所思的栽贓案子。

  然而,她沒問,不代表皇帝就會裝糊塗。他端詳著那自己少年時最喜歡的木人,心想時隔多年,與其說是至今還愛不釋手,不如說是變成了一樁習慣。而且,看到這個拔劍難制的自己,已經忍了太久的他,也就彷彿是把某股怒火發洩了出去。

  不消一會兒,他就聽到門外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皇上,臣奉旨來見。」

  分辨出這個熟悉的聲音,皇帝不禁眉頭一挑,喚了一聲進來。等到看見難得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只是卻換了一身侍衛服色的花七進來,他忍不住上上下下端詳了人好一會兒,這才嘿然笑道:「這次居然這麼快就有結果了?」

  「既然有人故意把一個蠢貨和皇上手中之物送到了阿六手裡,那麼臣這邊只用一日就查到線索,自然是理所當然。」

  花七說著就躬身行禮道:「臣已經查得,是坤寧宮徐尚儀冒充御膳房周掌御,模仿他筆跡給郭尚宮送的信,然後郭尚宮信以為真下手盜竊了禁物。而徐尚儀在交待此事時,忿然說是為皇后和大皇子報仇出氣。」

  皇帝頓時氣得笑了:「你確定她真的是這麼說的?她覺得這是報仇出氣,而不是給皇后母子惹出天大的麻煩?」

  「臣確定,她就是這麼說的,而且不只是臣一個人聽見,楚公公也在旁邊聽見了。最重要的是,」花七頓了一頓,這才抬起頭來,非常無奈地說,「臣已經是在別室審她,可皇后竟然不知道從哪裡竄了出來,她還認出了臣是趙國公府的人,於是大發雷霆。然後……」

  他再次停頓了一下,彷彿在猶豫著怎麼組織語句,畢竟,皇后的那些話實在是很難聽。

  然而,皇帝卻意興闌珊地阻止了他:「如果是她搬弄是非,罵什麼污言穢語,那就不用說了,朕懶得聽,省得聽了之後又火冒三丈。你只需告訴朕,皇后對徐尚儀招認的這件事有什麼回應?是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還是破罐子破摔一口承認?」

  哪怕花七一貫天不怕地不怕,但複述皇后罵皇帝和朱家時那些污言穢語,他確實還是有些忌諱。而皇帝最後這個問題,他卻還是能夠回答的,而且答得也很爽快。

  「皇后一口就承認了,聲稱徐尚儀只不過是聽她之命。當然徐尚儀一個勁否認,說只是自己自作主張,但皇后卻冷笑說反正大皇子已經被皇上糟踐成了那個樣子,如果皇上要給外人一個公道,那就直接把她也一塊打發去宗正寺吧。」

  對於皇后的大放厥詞,皇帝並不覺得意外,也許是因為哀莫大於心死的關係,他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已經對她不抱什麼期待了。然而,他此時還是認為,她應該只是因為事到臨頭而心頭怨恨,於是方才不顧一切大包大攬。

  就算人真的愚蠢,也不至於覺得這樣陷害朱瑩和張壽就真的會成功——而且成功了又怎麼樣,就算朱瑩真的偷拿了他的東西,他難道不是把那丫頭叫來劈頭蓋臉罵一頓就完了?

  「好了,朕都知道了。這件事不用再查了,你回趙國公府之後,也對趙國公把事情原委說一聲,就說事到如今,差不多也已經到那一步了,讓他有個心理準備。等這件事完結之後,瑩瑩也沒多久就該要嫁了,你也不用在朱家呆了,索性去張園,幫她和張壽多練幾個人出來。」

  見花七爽快地答應一聲,隨即立刻告退了出去,皇帝不禁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想當初花七就是一聽說可以去趙國公府衛護朱瑩,就忙不迭滿口答應,現如今也是,一聽到去張園也同樣樂於接受,但要是讓人回宮……人絕對不會這麼高興!

  宮裡這種地方,住久了真的容易厭倦,容易狂躁……

  當花七行色匆匆溜出宮,隨即給趙國公朱涇捎去那個非同一般的訊息時,張壽正陪著陸三郎一塊從國子監號舍往外搬。就算兩人原本還覺得保留一間就在國子監的號舍比較方便,現在也不願意偷這個懶了。

  給別人添麻煩的同時,還給自己惹麻煩,何必呢?騰出一間號舍,至少還能住兩個監生。

  至於幫陸三郎一塊搬東西,倒不是張壽身為老師這麼沒架子,實在是裡頭有一小半都是他的書稿。同時過來幫忙的,還有蕭成。得知張壽平日中午也要借他的宅子臨時午休,蕭成簡直喜出望外。

  畢竟,身為小孩子的他雖說決意自立自強,可到底還是免不了會有軟弱,希望能有人陪著作伴,否則從前扮過幾個月鬼的他真要覺得自己也變成鬼了。

  而剛被張壽提溜過來,剛在國子監掛了個雜役名頭的小花生,則是暈乎乎地過跟著一塊搬書、搬書稿、搬習題冊……雖說國子監到蕭家挺近的,但馬術還完全談不上精熟的他,來回走了一趟過後,就已經出汗了。

  他最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那個貌似憨厚的胖子,在阿六口中是個陰險的算學天才!

  而且之所以跑這麼多趟,就是因為這胖子東西多——除卻算學書、習題冊、稿紙……還有亂七八糟很多書坊中常賣的那種連載的傳奇話本,一輛馬車一次居然還裝不下!他實在不明白,能看得下去那種連叔爺都罵亂七八糟東西的人,怎麼還能是個天才!

  他還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即將進入更加水深火熱的境地,一直在悄悄地好奇打量陸三郎。就因為這偷看分心,直到他再一次跟著前頭的張壽陸三郎來到了蕭宅門外時,他陡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嚷嚷:「小花生,怎麼這麼巧?咦,這不是張博士嗎?」

  張壽微微一愣,等抬頭望去,就只見那個喜出望外一溜煙跑過來,隨即把小花生從馬上一把揪下,當眾就開始揉小傢伙腦袋的,不是老鹹魚還有誰?

  然而,除卻老鹹魚之外,他還看到那邊廂馬車旁還站著一個精神矍鑠的老者和幾個僕役下人,但最醒目的是馬車前頭一個年約二十許的女子,只見人穿著翠綠色的比甲,柳綠的裙子,乍一眼看去青春活力,雖說並不十分漂亮,但那微笑的樣子,卻別有一番端莊。

  他正在想這撥人是誰,怎會和老鹹魚一路,陡然就聽到一旁的蕭成大叫了一聲:「周姐姐,劉老大人,你們回來了!」

  張壽這才恍然大悟。敢情是朱廷芳的老師劉志沅正好在今天回京了,可竟然會和老鹹魚搭伴一路過來?他與其相信會事情真的就這麼湊巧,還不如相信老鹹魚那個自來熟的傢伙主動和人搭訕,問出了什麼端倪之後就死皮賴臉一路同行!

  看到蕭成從馬車上跳下來,一溜煙地跑上去,隨即一把抱住那個端莊少女就大哭了起來,他也跳下了馬,隨即就一把拖過了還在裝模作樣地和小花生噓寒問暖的老鹹魚:「你不是說要重新熟悉一下出海的感覺嗎?怎麼有功夫到京城來?」

  「咳,有幾個老夥計正在京城,我就過來看看……」老鹹魚打了個哈哈,見張壽似笑非笑看著自己,他就趕緊拍了拍腦袋,隨即一溜煙跑到劉志沅等一行人那邊,點頭哈腰說了幾句話之後,隨即就從馬車後頭翻出了一個大口袋,隨即一把背上,這才又跑了過來。

  「這是我另外一個老朋友剛送到滄州的種子,他剛跑了一趟西邊,那邊各種各樣的小國如今不像當年那樣老是亂打一氣了,比從前太平很多,絲綢、茶葉、瓷器這些東西都很好賣。不過那邊不像南洋和東洋,沒有什麼特別值錢的,而且貨物多了,他們還買不起。一堆窮鬼!」

  「我那老朋友知道我和藏海在藏海下院折騰了不少地,也從那邊弄了點種子,分門別類都記了一下大致的名稱,食用口感,還有播種收穫的月份。就不知道和海東大陸的那些作物比起來如何,要是又能填肚子,又好吃,那就好了。」

  聽到老鹹魚用鄙夷不屑的口氣說西邊歐洲那些小國都是窮鬼,張壽不禁啞然失笑。別看電視劇裡把盧浮宮、凡爾賽宮之類的地方以及各種大教堂演繹得金碧輝煌,但實際上在如今這個西方諸國還沒來得及從美洲掠奪黃金的年代,西方諸國真的大多數都挺窮的!

  而那些完全被束縛在土地上的農奴,以及完全世襲的領主制,比華夏的制度不知道落後了多少年!那才是真正上升通道完全斷絕,普通人幾乎永遠看不到希望的國度!

  然而,現在卻還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他笑著讓阿六接過了那袋沉甸甸的種子,隨即點點頭道:「觀濤小和尚被我留在家裡指導下頭人種地,這些種子一會我就讓人先送回去給他。」

  「近期京城多事,我剛建議皇上開大賽選拔御廚,讓百姓也加入試吃投票,以此君民同樂。可惜這些種子短時間內還種不出東西來,否則和海東大陸種出的食材一塊入菜,推廣起來就容易得多了!」

  劉志沅原本正低頭看著淚眼汪汪的蕭成,可當看到老鹹魚提了那袋海外種子過去,隨即和張壽相談甚歡的時候,他就立時分心傾聽了起來。待聽得張壽提到御廚選拔,接下來卻又說推廣海外良種,他不覺眼睛一亮,隨即竟是大步走上了前。

  這時候,陸三郎生怕劉志沅一開口說出什麼煞風景的話,胖墩墩的他搶先迎了上去,熱情洋溢地招呼道:「劉老大人你可是上京來了,你這舊宅朱大哥都已經給你拾掇好了,但裡頭擺設都是憑蕭成的記憶復原的,還不知道是否一樣,不如你先進去看看?」

  劉志沅停下步子,若有所思打量了陸三郎兩眼,突然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臉。這出人意料的一下登時讓陸三郎倒吸一口涼氣,隨即他就聽到了呵呵一聲笑:「小胖子,好久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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