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15
Babcorn 發表於 2019-9-6 17:51
第四百七十一章 慈父和嚴師

  皇皇皇皇皇……帝?

  那一刻,年輕的方青整個人都懵了。

  雖說今天三皇子和四皇子兩位堂堂皇子竟然跑來考九章堂,這件事已經給了他莫大的衝擊,所以發現三皇子竟然在第一組面試時表現神勇時,他和往日在召明書院中一樣,心直口快說錯了話。可他往日擠兌富家子弟時幾乎無往不利,這次竟是翻了船。

  而現在,皇帝竟然出現在了這裡,如果這位至尊君王知道他剛剛那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質疑,一怒之下責問下來,他該怎麼辦?

  只不過,方青此時此刻那心情是何等惶恐震怖,卻已經沒有人顧得上了。周祭酒和羅司業震驚的是皇帝竟然御駕親臨,不怕消息傳出去引起朝中內外的議論,只能慌忙迎上前去。

  而岳不凡在聽到周祭酒那失聲驚呼,覺得意外的同時,卻也不免再次調高了屋內那兩位小皇子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換做是他,就算是心愛的幼子要去考自家召明書院,要拜入其他師長的門下,他也絕不會這樣失態……君父君父,難道不應該先是君,然後才是父?到皇帝這兒,竟然變成了先是父,而後才是君?

  至於周圍其他幾個召明書院的學生也好,尚未來得及散去的士人也好,這會兒瞠目結舌的佔了大多數。誰都沒想到會遭遇皇帝,就如同誰都沒想到三皇子剛剛會表現神勇。而在那些便服武士的虎視眈眈之下,也沒人敢做出引人誤會的動作,一個個如同鵪鶉似的老實。

  皇帝卻只是敷衍似的衝著周祭酒和羅司業點了點頭,隨即只是很平常地掃了眾人一眼,隨即立刻就往九章堂中看去。見內中依稀只見一個個奮筆疾書的背影,想到今天本來是面試,他不禁有些迷惑地皺了皺眉,隨即才咳嗽了一聲。

  「三郎和四郎非要考九章堂,朕雖說遂了他們的心願,但想到他們倆的年紀加在一起恐怕也比不上其他人,所以實在是不放心,就趁著國子監開放日過來瞧瞧。」

  皇上你那「趁著國子監開放日」幾個字是多餘的!誰不知道你是關心愛子……你從前若是對大皇子和二皇子這樣用心,那兄弟倆大概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子了!

  周祭酒暗自腹誹,但當面直諫這種事,卻和他的個性不合,因此他只是笑容可掬地說:「張博士剛剛突然改了面試的規則,把所有人都分成了八組……」他先把抓鬮的情形說了說,見皇帝很詫異三皇子和四皇子竟然被分在了一頭一尾,他才說到了正題。

  「三皇子剛剛很厲害,隨口幾道題目就把其他人難倒了,而答題的時候卻又思路敏捷,張博士明顯對他這個學生很中意……」張壽到底是否中意三皇子,周祭酒壓根不知道,此時只提了一句就饒有興致地複述三皇子給人出的題,畢竟,那題目把他都嚇得不輕。

  他也算是因為張壽的緣故去通讀過《九章算術》的人了,可剛剛算了算,人就快糊塗了!

  而皇帝聽完第一題,臉色就變得有些微妙,等聽完了三皇子那八道題——當然也包括這個哥哥面對弟弟時也沒有相讓的那道絕頂難題,作為葛雍學生的他也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他還一直覺得,就憑三皇子這性格,遇事優柔寡斷,躑躅不前,而且被他嬌慣得有些嬌憨,以後長大了會不會被坑死,可今天一看,那個他曾經認為軟弱可欺的兒子,竟然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也會拿出十八般武藝來坑人!很好,他日後不用擔心了!

  而周祭酒琢磨著皇帝那臉色變化,隨即又略解釋了一下張壽如今這筆試的由來。而在他說話時,羅司業一直都默然佇立在一旁,別說介紹岳不凡這位召明書院山長了,他甚至連個正臉都沒讓人在皇帝面前露出來。

  對此,岳不凡非但沒有心懷不滿,甚至很感激兩人替自己吸引住了皇帝的注意力。

  如果沒有方青這個學生的自作主張,他就是一個單純來國子監看熱鬧的閒人而已,哪怕被皇帝問起,只要三言兩語就能把事情關節解釋清楚,可有了方青,他就很容易會被人認定是來尋張壽比個高低——哪怕他擅長的那些東西與張壽根本就不相干!

  然而,哪怕周祭酒言辭風趣,羅司業又裝木頭人,岳山長更是恨不得讓自己不存在,可這在場眾人當中,那些士人固然是這每逢國子監開放日都少不了的風景,可是,卻也有人衣著打扮與眾不同,引人注目得很。

  當皇帝用眼角餘光瞥見岳山長身邊那個明顯一身武服打扮的壯健漢子,他就突然轉身面對著人,饒有興致地問道:「你是何人?莫非如今學武之人也想進國子監麼?」

  那隊長這才終於尋到了光明正大說話的機會,立刻賠笑道:「小人戍守宣武門守城營第一營隊正廖暢,見過皇上。小人職責在身,原本是絕不該來國子監的,但今日在宣武門遇到召明書院岳山長一行手持路引關憑,便自告奮勇送他進城,不料岳山長說想到國子監看看。」

  此話一出,周祭酒雖說在心裡把這位多嘴多舌的城門守卒小頭目給罵了個半死,但他到底還想替岳山長說兩句話,當下就擠出笑容道:「我和羅司業過來時,岳山長正在後頭觀摩九章堂招生……他和我也算是舊識……」

  沒等周祭酒把話說完,皇帝就伸手打斷了他,隨即笑眯眯地打量著岳山長,因笑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岳山長,朕剛剛竟是險些錯過你這名門高士了。」

  岳山長不確定皇帝這名門高士四個字是不是諷刺,只能上前長揖失禮道:「甫一入京,風塵僕僕就來湊熱鬧,確實是臣一時興起。臣出身寒素,三代務農,乃是先師教導才有今日,所以志趣學問還算有成。所以臣勉強可稱之為高士,而這名門嘛……」

  他直起腰來,笑了笑說:「若以師承論,臣這召明書院山長可以說是出自名門,但以家門論,臣恐怕連寒門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個農家子。」

  無論是誰,初次面君都難免緊張,可岳山長此時言行舉止落落大方,自信得甚至可以稱之為自負,周祭酒和羅司業暗自讚嘆的同時,不免有些同行相忌的小小心結,可其他看熱鬧的人中,自然就有人為之心折,心想不愧是南方名士。

  尤其是岳山長的另外幾個學生,此時不約而同地昂首挺胸,彷彿如此就能為人增光添彩。果然,皇帝似乎並不介意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自誇,竟是非但不以為忤,反而莞爾一笑。

  「歷來英雄不問出身,草莽鄉野之中自有英才。岳山長多年一手栽培出了眾多英才,如今桃李滿天下,這名門高士四個字,卻也當得起。」皇帝笑眯眯地揪了揪自己那漂亮的小鬍子,隨即就興致盎然地問,「你今天來看這場熱鬧,覺得怎麼樣?朕的三郎四郎如何?」

  這種問題在大庭廣眾之下直接問?

  今天第一次見皇帝的岳山長只覺得自己再一次被刷新了認識。他能夠清清楚楚地察覺到四周圍的人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無論他說好還是不好,興許都是不那麼安全的。因為這些人當中有些人也許會敬仰他,但也有些人很可能對他有敵意!

  因而,他立刻毫不遲疑地說:「臣眼拙,只覺得三皇子和四皇子都是真性情的人。」

  真性情三個字用來評價皇子,其實大多數時候都不是什麼好詞,然而,皇帝卻偏偏很讚賞這三個字,此時笑得連眼睛都眯縫了起來:「不錯,你的眼力不錯。朕這兩個兒子,從小被嬌慣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再加上一個聰慧的攛掇另一個老實的,也不知道闖了多少禍。」

  「他們要是能把這真性情好歹收斂一點,朕這個當父親的大概能少頭疼一點。」說到這裡,皇帝自己都沒察覺到,臉上赫然有一種慈父的溫情光輝。

  就在他還打算再問兩句,希望從這位赫赫有名的召明書院山長口中聽到更多誇讚兒子的話時,突然就只聽內中傳來了一陣銅鈴聲,隨之而來的就是張壽的聲音。

  「好了,時間到了。陸三郎,你去收卷子。」

  外間的那點波瀾,張壽當然沒錯過,因為今天阿六也進了國子監,皇帝一現身,他就得到了阿六的示警。不但皇帝,就連之前那位突然現身的召明書院岳山長,以及其某個學生的不當言辭,還有後來岳山長訓誡學生的話,因為阿六這個順風耳,他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此時此刻,他眼看陸三郎把卷子一一收上來之後,就一份一份親自看,墨筆隨手在上頭一圈一勾,就當場批了分數。隨著一旁陸三郎心領神會地報出一個個人的得分,下頭恰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得了三分甚至五分的神采飛揚,只得了一分甚至零分的,則是垂頭喪氣。

  而當拿起又一份卷子三兩下批改完之後,張壽盯著那個名字看了片刻,隨即就笑了起來:「三皇子不錯,做對了三道題,雖說沒有超額,但三分穩穩當當到手。」

  儘管張壽沒有明說,但陸三郎已然喜形於色。加上之前三皇子那出色的面試成績,此番考進九章堂,那絕對是毫無懸念!

  而三皇子聽到張壽這一句誇讚的時候,饒是他素來性情靦腆,此時不至於手舞足蹈,卻也忍不住揮了揮小拳頭,隨即壓抑著聲音輕輕歡呼了一聲。

  而他這種完全孩子氣的反應,卻也使得剛剛對這陰險孩子頗有些忌憚的成年人們一時臉色各異。只有和三皇子好歹做過一陣子同學的紀九知道,在卸下身上的包袱之後,三皇子已經重新變回了那個弱氣小皇子。

  又報過幾個人的成績之後,張壽看了看手中的卷子,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紀九,這才漫不經心地說:「紀九郎,能做對四道題,足可見你這些日子是真用心了。」

  雖說紀九確實對自己的成績頗有幾分信心,可此時真的聽到了張壽這樣的肯定,他還是欣喜若狂。他下意識地想要慶賀自己的突破,然而瞥見張壽那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想起自己放水想讓四皇子過關的舉動,登時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當下他直接站起身來,深深一揖道:「學生從前做錯了很多事,承蒙老師不棄,再三提攜,方才有今天,日後定當一心向學,專心致志!」

  對紀九這表決心似的話,張壽不置可否,擺了擺手就吩咐人坐下,隨即又笑道:「這是特例,你們不要去學紀九郎溜鬚拍馬。有成績歸功於師長,有過錯委過於學生,在我這兒沒這樣的規矩。有成績有功勞,那是你們的,有過錯甚至罪責,那也是你們的。」

  語帶雙關地這麼說了一句之後,他就擲地有聲地說:「當然,如果你們沒有做錯事情,卻要遭致無端指責;又或者直言不諱,道出真相卻冒犯了人;又或者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事,卻最終被人責難……那麼,不管得罪的人是誰,我都一定會護著你們!」

  「做人老師的,要是不能為學生遮風擋雨,讓學生們安安穩穩地一心向學,那就不配稱之為老師!」

  九章堂之外,皇帝已然聽得連連點頭,隨即得意洋洋地說:「張壽不愧是老師的關門弟子,朕的師弟,這做派和老師簡直一模一樣。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然則為人師者,更重要的是一定要護著自己那些有品行有才能的學生,絕不是有事學生頂缸!」

  如果不是岳山長很確定張壽剛剛進去之後就沒曾出來,也不見有一個人從九章堂中離開,他簡直要懷疑張壽這些話是聽到外間動靜,所以這話是特意說給他聽的。此時此刻,他雖然依舊嘴角含笑,神態自若,但心情卻是漸漸有些糟糕。

  不只是因為張壽那番話暗諷他,更因為三皇子很可能會進入九章堂。

  可就在這時候,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句完全意料之外的話:「四皇子,你雖說總共做了二十題中的七道,但只做對了兩道題。」
Babcorn 發表於 2019-9-6 17:51
第四百七十二章 錄取和升留級

  只做對了兩道題……

  儘管事先已經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當真正聽到這個結果的時候,四皇子還是面色蒼白。哪怕他小小年紀卻老是愛裝小大人,常常對動不動就畏畏縮縮的三皇子說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如何如何,可即便此刻他一再告誡自己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金豆子還是快要忍不住了。

  他已經這麼努力了,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果?他不是一直都比自己的兄長要強嗎?

  見四皇子那副泫然欲涕的樣子,張壽哪裡不知道小傢伙是又惶惑又委屈。然而,此時縱使千言萬語的安慰也沒用,除非他把錄取的門檻主動降低,但如此一來,九章堂的公信力就會大大降低。因此,他掃了一眼滿臉震驚的三皇子,這才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錄取標準。

  「之前在分組面試,互相考核環節,答出一道題目及以上者,又或者在筆試中做出三道題目以上者,此次可錄取。當然,第八組中,如果只做出四皇子和紀九那道題,在筆試中卻沒能答出三道題的,不予認可。」

  沒等有人提出異議,他就沉聲說道:「原因很簡單,四皇子出的那道題目,對有志考九章堂的人實在是太簡單了。就和紀九那道題一樣。」

  雖說已經意識到剛剛那一題使得自己成了送分童子,可張壽這樣直言不諱的話,本來就因意識到自己這次竟然沒能考進九章堂,因而難過到想哭的四皇子頓時受到了更大的傷害。尤其是他瞧見不少人都在偷瞥自己,甚至還有人眼神中帶出了憐憫之意時,他差點立刻炸了。

  而直到這一刻,三皇子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這一次進了九章堂,但四皇子竟然落選了!想到三皇子一旦落選,張壽隱晦地指出人出題太簡單這一點,興許會給他那個一貫衝動卻自信的弟弟很大的打擊。甚至不用多想,他就立時做出了決定。

  「我剛剛出的那些題也不是自己想的……是從前在半山堂時,老師玩笑間說給大家聽,我記下來的!除了第一道題我當初求教過陸齋長,後來又去請教過葛老太師,其他的題……其實我也不會做!」

  坦然說出了實情之後,三皇子就索性繼續實話實說道:「我剛剛只是因為腦袋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其他的,這才靈機一動出了這些題目……四弟其實記得比我更多的難題,可他卻沒有拿出來為難人,我比不上他這份胸襟氣度……」

  九章堂外,皇帝只覺得心情亂糟糟的。三皇子明顯表現奇佳,眼看就要以那一丁點大的年紀進入九章堂,實現最初的心願。可四皇子卻竟然會落選,而且聽張壽的言下之意,落選並不僅僅是因為人只做出了兩道筆試題,還因為人在面試環節出題太草率。

  這樣的結果,他已經很糾結了,但他更驚訝的是,眼看四皇子的黜落已經成為定局,三皇子竟然自陳題目都不是自己出的,又竭力為弟弟尋找失利的理由!

  就在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合攏雙手,心中緊急思量是以皇帝又或者父親的身份讓張壽破格一次收了四皇子,又或者是乾脆藉著三皇子這番自陳,讓張壽直接把三皇子也一塊黜落下來時,他更預想不到的一幕就發生了。

  「別說了!」

  陡然吼了一聲打斷三皇子,四皇子就硬梆梆地說道:「我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說的!我明年再考就是了,三哥你不用強行給我找理由!」

  當他轉身跑出九章堂時,剛剛一直都控制得好好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竟是沒發現外間比之前多了許多人。當聽到一聲熟悉的四郎,他抬頭一看認出是父皇,原本就蒼白的臉上更是再沒了血色。那種丟臉丟到父皇面前的驚怒蓋過了委屈,他幾乎毫不猶豫地轉身就逃。

  臉色難看的皇帝正想要追,可隨即就看到一條人影敏捷地從九章堂中竄了出來,猶如一縷輕煙似的往四皇子的去向追了上去。認出那是阿六,皇帝雖說舒了一口氣,知道不用擔心四皇子的安全,心裡卻一時更亂了。

  眼見四皇子撂下這話轉身就跑,九章堂中,三皇子登時懵了。他習慣性地想要轉身去追,卻突然只聽張壽笑道:「三皇子剛剛直言不諱出題的玄虛,倒是赤誠,只不過,你問問在場其他各位,有幾個人敢說出的題全都是自己這些年來苦心鑽研算經,自己想出的難題?」

  就如同各種世紀難題以及猜想的提出者,往往也是大數學家一樣,在中國自古以來那各種算經上,編撰者收錄的題目,其實也都是在算學上有相當造詣的人出的。

  有那樣造詣的人,大多不屑於報考九章堂,因為那就算入他的門下。而哪怕他們真的腦袋一抽……咳咳,一時衝動而報考了,即便在之前順天府衙張貼出去考題,而後進行的投卷筆試上沒有上佳表現,在之前的互相出題環節也會嶄露頭角。

  可很可惜,張壽剛剛並沒有發現這樣的人,所以他很確定沒這樣的天才。

  果然,在三皇子那有些詫異的注視下,大多數人都迴避了他的目光,更不要說一口咬定剛剛那都是自己出的題了。少部分勉強和三皇子對視的人,卻也沒敢說滿話。於是,當小傢伙扭頭回來時,臉上滿滿噹噹都是發懵。

  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又只聽到張壽開口說道:「三皇子,四皇子不夠九章堂第二期的錄取標準,你卻已經達到了標準,你打算怎麼辦?」

  「我……」三皇子一時為之語塞。他想說自己也放棄,可話到嘴邊,想起四皇子剛剛那態度,他只覺得腦袋裡空空如也,可想說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又覺得這樣模棱兩可的答案似乎也不太對。足足好一會兒,他才使勁晃了晃腦袋。

  「我……我想要進九章堂……我想要跟著老師學習。」說到最後,他竟是提高了聲音。

  三皇子是什麼性格,別說任京官已久,還在國子監中親眼目睹這位如何學習的周祭酒和羅司業,就連初來乍到的岳山長,也都事先有所瞭解。可是,剛剛三皇子在面試時的某些言行舉止,卻和他們自認為瞭解的那位年少皇子截然不同。

  就連皇帝,此時聽到這清晰明了的表態,也不禁再次詫異地挑了挑眉。

  如此明確無誤的態度,這對於他那素來弱聲弱氣,好像誰都能欺負一下子的呆兒子來說,還真是破天荒頭一回!

  張壽卻並不意外三皇子的表態。雖說他在半山堂教導三皇子的時間不長,可他卻能隱隱覺察到,相比有幾分冒進——或者說冒失的四皇子,三皇子的怯弱,其實只是一種習慣,因為人在潛意識當中覺得,別人不需要一個英明果決的小皇子。

  更何況,三皇子需要用這樣的形象,來給太過大膽衝動的四皇子拖後腿。至於資質問題,那兩兄弟反倒是差不多,四皇子今天的失利,與其說是輸在水平上,還不如說是輸在性格上。

  「好,無論面試還是之後的臨場筆試,你都無可挑剔,所以你被錄取了。」張壽並不覺得自己把三皇子單獨拎出來宣告這樣一個結果有什麼不對,因為從今天的結果來看,分在第一組的三皇子過五關斬六將,固然有些運氣的成分,卻也頗見功底,成績其實很不錯。

  而接下來,按照自己剛剛宣佈的標準,張壽淡定地點出了三十多個名字,赫然佔了此次面試人數的四分之三。而在這樣一個明確的標準之下,又發現四皇子都尚且被黜落了,就連之前那個因為張壽要求列方程而驚怒,如今也被黜落的中年考生,最終也沉默了下來。

  可就在這時候,張壽卻突然開口說道:「若是你們之中,有人還打算繼續考九章堂,可以免予再參加下一次的投卷筆試。而如果你們在接下來一年之中生活有困難,那麼我建議你們不妨去公學裡當老師。如今的公學得到了大筆捐資,願意去當老師的都有一份補貼。」

  「也許這樣一份補貼未必很多,但你們卻能有更多的空餘時間去自學我老師的《葛氏算學新編》,也就不會再像今天這樣對列方程這樣犯難了。而且……」

  張壽頓了一頓,直接扔出了一個重磅炸彈:「就如同國子監的升堂制度一樣,我打算把所謂的九章堂一期二期,改成九章堂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以此類推。等到老師把整個嶄新的算學體系整理完,那大致就可以推算出學完整個體系需要幾年級。」

  「而只要是日後考上九章堂的學生,每一季度都能申請升級試。也就是說,你也許會因為今天一時的失利,比現在你身邊的對手晚一年進入九章堂,但只要你自學不輟,那麼,一年之後再過三個月,興許你就能再一次站在你舊日對手的身邊。」

  「而只要你取得更大的進步,那麼,你興許就會超過你的舊日對手,成為他的師兄。而你要不求上進,每季度季考成績太差,你就留級和師弟們一塊重學一遍吧。」

  那一刻,九章堂中爆發出了一陣不小的騷動,縱使今天的失利者中,也有不少人興奮激動了起來。而九章堂外,同樣是頃刻之間一片嘩然!

  周祭酒和羅司業又驚又怒,彷彿看到了國子監六堂之外一個新的體系就此降生,萬分後悔之前在張壽要為九章堂招收第二期學生的時候掉以輕心,雖說沒有支持,卻也沒有反對,以至於如今張壽眼看就要做成此事。

  而岳山長這樣的外人,雖說意識到張壽所謀甚大,卻覺得張壽突然推出的這樣一個體系其實談不上突破,只不過將國子監的升堂制度搬到九章堂而已。可是,當看見剛剛面上陰霾重重的皇帝,那張臉在剎那之間雲開霧散時,他就不得不暗嘆張壽狡猾了。

  收下一個皇子,黜落另外一個,別人恐怕都要說張壽公正無私,可人卻放下了一個鉤子!

  只要剛剛那個新制度傳到四皇子耳中,人說不定會重新振作,奮起直追。不管一年之中四皇子到底能夠學到什麼地步,明年張壽都能夠想辦法堂而皇之地把四皇子收進來,然後再給人設計一個升級的機會,如此一來,那兄弟倆還能夠在一起。

  這樣的辦法,又豈是張壽一個人能想出來的?此子年少得志,不但是葛雍的弟子,又憑藉容貌風儀得到趙國公府千金朱瑩垂青,這一切哪有偶然?

  這位崛起最速的少年身後,不但站著朱涇,而且還站著那個在帝師之位上雄霸多年,讓他那位當年號稱博學多才的師叔敗北歸鄉的老太師葛雍!這一文一武左右了當今天子,眼看還想要左右下一代天子!

  「將軍!」葛府書房,葛雍急不可耐地走出了那決勝的一步,見褚瑛氣得吹鬍子瞪眼,他就得意洋洋地一拍手道:「怎麼樣?我說我就算再臭棋簍子,也比你強吧?」

  沒等褚瑛翻臉,一旁始終作觀棋不語真君子狀的齊景山就咳嗽一聲道:「今天九章堂第二期招生,你們兩個就真的那麼淡定,不去湊熱鬧?」

  「有張壽呢!」葛雍和褚瑛異口同聲地迸出了四個字,隨即就彼此瞪視了一眼。緊跟著,葛雍才呵呵一笑道,「那小子賊精賊精,只有不瞭解他的人才會覺得,他是靠著我又或者朱涇那小子成事……反正我一點都不擔心他!」

  「是啊是啊,你不擔心。」褚瑛嘿然一笑,毫不留情地揭破道,「不擔心的話,又是誰派人去國子監打聽結果的?」

  「那叫打聽嗎?我派出去的人又聾又啞,那根本就是看個熱鬧!」葛雍死鴨子嘴硬,還想繼續否認,可在褚瑛和齊景山那四隻眼睛的注視之下,他最終悻悻說道,「他好歹是我關門弟子,我總不能不聞不問吧……」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外頭就傳來了砰砰敲門聲。緊跟著,書房大門就被人一把推開,緊跟著一個褚瑛和齊景山最熟悉不過的啞僕就衝了進來。然而,還不等啞僕比劃著把話說清楚,緊跟著就又有兩個人闖了進來,準確地說,赫然是臂彎處夾著個手舞足蹈熊孩子的阿六!

  看到這一幕,葛雍微微一愣,隨即就面色古怪地問:「阿六,你把四皇子綁過來幹嘛?」
Babcorn 發表於 2019-9-6 17:52
第四百七十三章 教訓熊孩子

  手舞足蹈的熊孩子四皇子簡直都快氣瘋了。他在路上被阿六追上拎住時,本來就想嚷嚷求救的,可被阿六在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隨即就是一句「你想讓人看皇子當街亂嚷嗎」,他立刻就閉上了嘴,只能拚命掙扎來抗爭。

  奈何他這短胳膊短腿,哪裡比得上當年同等年紀就殺過人,如今更厲害的阿六?

  此時此刻聽到葛雍這一句話,四皇子終於如夢初醒,立時大聲叫道:「老祖宗,救救我,他瘋了!他在路上就打我屁股!這是誘拐,這是綁架……唔!」

  還沒能來得及把話說完,四皇子屁股上就又挨了一巴掌。儘管那力道不輕不重,但對他來說還是挺疼的,而且相比於疼痛而言,更大的是屈辱!他完全沒想到阿六當著葛雍和褚瑛齊景山的面還敢打他,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你……你還打我!」

  「不敬師長,該不該打?」淡淡說了一句話後,見四皇子登時閉上了嘴,阿六這才再次直接在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不敬兄長,該不該打?」

  這一次,四皇子直接就炸了:「我沒有不敬兄長!我一向都對三哥他最好的!是他一直都騙我,是他偷偷讓我,是他裝成比不上我……」

  沒等四皇子把話說完,阿六再次一巴掌拍在這位龍子鳳孫的臀上,這一次卻加了幾分力道。預料不足的四皇子登時哎喲一聲,隨即意識到失態,他登時吸了一口氣,狠狠咬住了嘴唇。下一刻,他就聽到了阿六那冷淡的聲音。

  「是他在讓你,騙你,還是你心亂了?」

  剛剛見阿六夾著個四皇子進來,大吃一驚的三位老人家,此時此刻終於體會出了幾分意味,最初的驚疑就變成了看熱鬧的閒適,別說葛雍,就連一度起身的齊景山和褚瑛也都坐了下來。褚瑛更是還有興致低聲打趣道:「葛老頭,你聽聽剛剛四皇子的稱呼。老祖宗……嘿,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皇家那位長輩呢!」

  葛雍瞧著眼淚在眼珠子裡頭打轉,臉上卻露出了幾分茫然的四皇子,只覺得看到了小時候被自己教訓過的那個熊孩子皇帝,也沒理會褚瑛的調侃,呵呵一笑道:「小傢伙是急著求救亂叫一氣……再說了,在學問方面,我當他老祖宗也沒什麼不夠格吧?」

  反正都是老朋友,既然葛雍擺出了我就是這麼厚臉皮的架勢,褚瑛也無話可說了,只能在那裡哼哼道:「你個老小子還不是仗著皇上尊師重道……看你把張壽慣成了什麼樣子,張壽又把這小子慣成了什麼樣子!連四皇子都敢打,傳出去也不知道多大風波!」

  「誰敢說?」葛雍見阿六這會兒沒再動手,卻依舊夾著四皇子沒放下來,後者則是正在茫然失神,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就衝著剛剛那驚慌失措進來通報的啞僕打了幾個手勢,等人躬身一揖退出之後,他就干咳道,「放心,阿六這小子很有分寸的。」

  然而,他話音剛落,卻只見阿六竟是再次揚起巴掌在四皇子的屁股上拍了一記。這一次,四皇子嗷嗷叫了一聲,終於回過了神來,隨即立刻大聲叫道:「六哥你幹嘛又打我!」

  只聽到這一聲稱呼,葛雍就知道,四皇子算是變相認錯了。他立刻笑吟吟地問道:「阿六,教訓教訓人就行了,可別真把這孩子打壞了!你說說,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阿六卻素來不喜歡解釋什麼前因後果。他隨手把四皇子放下地,見人揉著屁股就立刻一溜煙地竄到了葛雍身邊,隨即氣惱而幽怨地瞪著他,他就直截了當地指著四皇子道:「老太師問他自己。」

  見葛雍把自己拉到面前,三位老者六隻眼睛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四皇子登時有些心虛。然而,他左顧右盼想要躲避這些審視的目光,奈何除非低頭卻完全躲不過去,而他又是素來最不喜歡低頭的。於是,遲疑片刻之後,他就小聲把今天面試時的經過說了出來。

  當說到三皇子不但給人出難題,自己也狀態神勇過五關斬六將時,他就滿臉不忿地說:「我在三哥面前從來都是光明正大的,什麼事都不瞞著他,結果他卻偏偏瞞著我!他明明很厲害的,卻老是表現得不如我,那不是他在騙我,在讓我,那是什麼!」

  說到這裡,他理直氣壯地梗著脖子,但很快就發現,葛雍、褚瑛和齊景山,全都用一種很微妙的表情看著他,就好像他臉上長著什麼奇怪的東西。足足好一會兒,他就只見葛雍突然把雙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使勁壓了壓。

  「小四郎啊,如果你把謙讓當成了欺騙,那你這個弟弟確實就太不像話了!」葛雍起頭口氣溫和,但語氣突然轉厲,見四皇子愣了一愣,他就語重心長地說,「再者,你怎麼知道就是你三哥讓你,而不是你擅長表現,而他一向都反應慢半拍,所以這才落在了你的後面?」

  四皇子頓時有些發急:「可他這次……」

  「他這次怎麼了?不就是突然大發神威斬落一群對手,也包括你這個弟弟嗎?狗急了還跳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更何況你三哥也就是平時不聲不響靦腆膽小,其實卻資質不錯,又肯用功?為了自己喜歡的老師,為了自己喜歡的課程,他拼一把不是應該的?」

  葛雍可比四皇子更擅長應對這種場面,三言兩語一說,就只見四皇子業已啞口無言。而他接下來一鬆手,往太師椅上就這麼一靠,隨即就似笑非笑地說:「再說,臨場發揮這東西,本來就是看氣勢。你三哥心無旁騖,只想著一定要考上,所以當然無往不利。」

  「至於你小子……你竟然會在最後一組面試的時候出那樣離譜的題目,你捫心自問,想的難道不是絕對不學你三哥,絕對要憑自己的本事突破重圍?呵呵,結果呢?你那一門心思的三哥倒是成功了,你小子卻心有雜念,結果考砸了還遷怒於人?」

  「我……」四皇子的辯解才剛剛說了一個字,就被再次砸了當頭一棒。

  「小四郎,人生在世,總有成功,總有失敗,而這些之外,更重要的是對手。你和你三哥從小一同長大,兩個人既是兄弟,也是對手,只不過你之前沒想到過這一點而已。你想沒想過丟下那種話跑出國子監,你三哥會怎麼想?你老師會怎麼想?你父皇又會怎麼想?」

  見四皇子成功被葛雍一通組合拳給打得完全發懵,眼眶中淚水還在,但人的精神狀態不再是一出現時的氣呼呼只會委過於人,被一訓斥就茫然失神,而是似乎正在後悔,阿六就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他對葛雍和褚瑛齊景山拱了拱手,隨即一言不發轉身就走,根本就沒去想自己打了四皇子的屁股,回頭人惱羞成怒報復他是個什麼後果。可他不想,不代表別人就不去想,因此他才剛出了書房大門,緊跟著就只聽後頭一陣腳步聲,接著又是四皇子的叫聲。

  「六哥,六哥!」

  阿六倏然停步轉身,見四皇子一溜煙衝了出來,結果面對他那張冷臉之後,立刻硬生生停在距離自己只剩下三四步遠的地方,他就淡淡地說道:「如果四皇子你覺得委屈,剛剛我打你那幾下,你現在就可以打回來!」

  「不不不!」四皇子立刻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儘管這會兒屁股上還有點疼,剛剛挨打時的疼痛和屈辱感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可老虎屁股摸不得,這道理他還是懂的。就算阿六這麼說了,那肯定就是當真的,他現在確實可以上前去打回來,但他可不敢。

  就如同父皇一貫很信任張壽一樣,父皇其實也一直都沒拿阿六當外人——甚至還曾經當著人的面煞有介事地和他們打賭,說誰能讓阿六破顏笑一笑,那就給什麼賞賜之類的……雖說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和父皇一直都很信賴的花七其實是師徒,但他可是被花七打過的!

  小時候父皇擔心他和三哥太嬌氣,把他們丟給花七去訓過幾天,希望他們能夠有危急關頭的自保能力,結果他們自保能力倒是沒訓練出多少,屁股上卻沒少挨過踢!

  四皇子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起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念頭。此時此刻,他搖搖頭試圖驅散這些毫不相干的東西,但在阿六那幽深的眼神注視下,他最終還是把剛想到的那些話都忘了。

  他低下頭,用極低的聲音說:「六哥,我……我跟你回去。」

  阿六有些訝異地掃了一眼四皇子,見彆扭的熊孩子一面說一面左顧右盼,就是不肯直視自己,他就上前兩步,突然拽住了人的手腕。這一次,四皇子立時想到了被人挾在臂彎下頭到了葛家的那段經歷,一時嚇得慌忙大叫道:「我們正常回去,我不要再被你夾著走了!」

  可那抗爭根本無效,他隨之就被阿六順手甩了出去。正當他以為抗爭無效,自己又要遭遇什麼疾風驟雨的洗禮時,整個人在空中飛墜落下,他不禁駭出了一身冷汗,可下一刻他就覺察到,自己似乎趴在了一個人身上,再定睛一看,不正是阿六在背著自己?

  當耳邊傳來了一句抓緊時,他不敢遲疑,下意識地摟緊了阿六的脖子。

  隨著阿六迅速跑起來,剛剛還驚疑不定的四皇子漸漸安下心來,心裡竟有些激動。尤其是當阿六背著他出了葛府,他發覺人竟是不走正路,隨即突然拐上一條暗巷,又非常利落地躍上了一面牆頭時,他就更加興奮莫名了,但也情不自禁更抱緊了阿六的脖子

  「六哥,這是不是……是不是就是書裡做俠客的感覺?」

  阿六微微一愣,隨即頭也不回地說:「你看的什麼聖賢書裡會有俠客?」

  「當然有啊,《史記》就有刺客列傳,李太白還有一首《俠客行》呢!」四皇子頓時自知失言,連忙振振有詞,可迎來的卻是阿六呵呵一聲笑。下一刻,他就發現阿六的行進路線一下子開始變得忽上忽下毫無規律,不少時候還會側翻,嚇得他一面摟緊,一面哇哇亂叫。

  「我說,我說就是了!不是聖賢書裡頭的,是我在父皇乾清宮東暖閣書架上找出來的傳奇!那一次還被父皇發現,結果看到我偷瞧這書,父皇就彈了我腦門,後來唏噓不已地說,他當初和我這般年紀時,偷看這書卻被葛老太師發現……老太師也就彈了他一指頭。」

  阿六的嘴角頓時微微上翹,隨即一本正經地說:「下次你可以告訴皇上,少爺其實滿肚子這樣的故事。當初在融水村的時候,他常常在睡不著覺的時候給我講。」

  「啊?」四皇子沒想到張壽竟然除了會講史書中的故事,竟然還會講俠客的故事。原本他就興奮,再加上阿六這會兒的路線不再像最初那樣奇詭,他少不得纏著阿六給自己講一段。於是,在葛府到國子監這一段並不長的距離,阿六竟真的給四皇子講了一段大唐遊俠傳。

  雖說阿六並不是過耳不忘的人,也不像說書人那般,抑揚頓挫,鉤子包袱左一個右一個,最後還要來一段且聽下回分解,再加上時日長久,他記得不那麼清楚,講得頗有些清湯寡水,平淡異常,可對於四皇子這年紀的孩子來說,只要故事新奇就完全足夠了。

  一路上,他一個勁地追問後續劇情,原本還時不時扭頭去觀察的沿途建築和風景,這會兒也完全顧不得了,甚至完全沒注意阿六已經一個騰躍輕輕巧巧帶著他翻過了一道圍牆。當最終阿六突然停下,他忍不住再次催促人往下講時,突然就察覺到四周環境不對。

  還死死抱緊阿六脖子的他慌忙抬頭,卻只見迎面不遠處,那個正神情莫名瞪著他的人,不是自家父皇還有誰?而在父皇旁邊,還有周祭酒和羅司業,以及一個完全陌生的中年人。至於尚未散去的那些圍觀人等,他乾脆就完全忽略了。

  從阿六背上滑落下來,穩穩當當落地,心情糾結的四皇子遲疑了一下,隨即整理了身上衣衫,昂起頭來大步上前,到了皇帝面前就深深一揖道:「父皇,之前是我錯了!是我自己在面試的時候選錯了方略,後來在筆試的時候又自不量力,壞了心態。」

  「今年考不上就考不上,明年我再考!」四皇子低著頭,甕聲甕氣地說,「輸給三哥一次,沒什麼了不得的,我下次憑自己的本事贏回來!」

  原本在聽完張壽的新章程之後就心情不錯的皇帝,此時頓時哈哈大笑,一把就將幼子給拉了起來,隨手摸了摸人的額頭:「你當著這麼多的人面說了這樣的話,若是完不成,那可是丟你自己的臉!回頭等張壽和三郎出來,你去賠禮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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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四章 烏鴉嘴和宋混子

  兄友弟恭,和睦無間,周祭酒和羅司業從前都覺得,這樣的情形只可能出現在民間的少部分家庭,可今天,兩個人卻親眼看到了三皇子和四皇子重新相見時,四皇子二話不說就上去先抱住了哥哥,隨即等鬆開手後就不好意思向人行禮道歉的情景。

  而三皇子先是手忙腳亂地攙扶人,隨即抹著眼淚搖頭說都是自己錯的神態,他們相信等過個十年八年,一定會成為自己一段很微妙的回憶。尤其是數日前已經無奈接受二皇子也要進國子監率性堂的周祭酒,此時此刻很有一種天下風雲匯聚國子監的錯覺。

  至於去給張壽道歉,儘管皇帝說得很輕描淡寫,四皇子也原本準備照做,可張壽笑著一說之前在九章堂宣佈的新章程,四皇子訥訥才道歉了一半,就忘乎所以地把事拋在了腦後,一個勁在那團團轉圈圈歡呼雀躍,隨即揮舞拳頭表露信心,發誓要來年重考,後來追上。

  面對這麼一對完全不像高高在上皇族的兄弟,不管之前考上的還是黜落的考生,此時那心情都不由得輕鬆了不少。至於剛到京城,不免喜歡用陰謀論來揣測一切的幾個召明書院學生,眼看四皇子哭了又笑,眼淚未乾就拉著三皇子上前和張壽說話,不免又有些酸溜溜的。

  別說皇子,就算是富家子弟,小小年紀就會因為家中那複雜的圈子而變得圓滑世故,堂堂皇子怎能如此天真?一定是裝的!

  不管別人怎麼想,這一個很短卻又似乎很長的國子監開放日,卻是最終圓滿結束了。皇帝的親臨成了無數人津津樂道的話題,而九章堂的最新一期監生,以及張壽突然拋出的新制度,卻也引來了眾多議論。相形之下,召明書院岳山長這一行人,引來的關注就少了很多。

  再赫赫有名的地方名士,初到京城哪來那麼大轟動?

  岳山長卻也希望別有太多人關注又或者議論自己現身國子監的事,因此離開國子監,他就立刻跟隨那位明顯用心不明的隊長去了早就安排好的住處,隨即把人打發了走。等到安頓下來,他就打探得知,自己是此番應召上京的四人當中,第一個抵達京城的。

  論理廣東太遠,他應該是最後到的,然而,他卻是早早就以遊歷的名義,帶著學生周遊東南,因此皇帝的徵召令並沒有發去廣東,而是因為他一個御史學生的提醒,直接發去了揚州。如今自己到京城的第一天就邂逅了皇帝,他自然是有喜有憂。

  至於希望將召明書院從偏安一隅的格局中帶出來,最好能夠在京城另設別院的大計,如今岳山長也只能姑且放在心裡,甚至連幾個學生都沒有透露過一星半點。畢竟,今天方青失言險些惹禍的例子就是一個最好的教訓。

  而被岳山長歸為害群之馬的方青,在離開國子監之後,他孤零零徘徊在偌大的帝都街頭,很有一種斷腸人在天涯的落魄淒涼。儘管他如今還是舉人,上一科只不過是因故錯過,對明年的會試也一度躊躇滿志,可此時別說希望了,他甚至有一種前路黑暗的感覺。

  「地道的糖水!來自廣東的正宗糖水!太祖爺爺當年也說好的糖不甩,正宗的雙皮奶……」

  走了不知道多久,聽到這奇怪的叫賣聲,方青頓時愣了一愣。人在廣東,他當然知道,從廣州府到順德府,各地都有各地的糖水,據說這要追溯到太祖皇帝當年南征時的往事——因為那位聖天子曾經對左右大發感慨說,廣東乃是美食匯聚之地,尤其是各式糖水做得好。

  於是,為了符合太祖的這番期待,當最後廣東終於成為大明版圖的一部分時,廣東的廚子們絞盡腦汁做出了不少太祖皇帝點名要吃的東西——哪怕最初完全沒聽說過。雖然最終那味道據說參差不齊,差強人意,可後來一代代人鑽研琢磨,如今糖水確實在廣府極其流行。

  可這是在京城,不是在廣府,怎會有人這樣當街叫賣糖水?而且還口口聲聲太祖爺爺?

  方青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四周,發現這只是一條人流稀少的小街,而那叫賣糖水的人推著一輛小車站在街角,衣著樸素……又或者說寒酸,低著頭,佝僂著腰,雙手甚至很冷似的揣在袖子裡。哪怕他其實自己已經很落魄了,可此時此刻卻突然很想幫上同鄉一把。

  不是同鄉,又怎麼會做廣式糖水?尤其是那一道雙皮奶,據說就是為了迎合太祖對於奶製品的喜愛做的。只不過,為了去除水牛奶中可能有的腥羶味,多少廚子在挑選水牛品種上也大費腦筋,可如今這位同鄉的廚子到了北方,總不能把水牛也一塊帶來吧?

  至於糖不甩,為了蘸料中的果仁能夠沒有苦澀感,給核桃去衣就不知道要花費多少工夫,最終才博得了太祖皇帝一聲好。但是,太祖皇帝曾經提過的花生,誰也不知道是什麼……

  於是,想到就做的方公子直接大步走向了那輛小推車,等到了近前就直截了當地說:「給我一份雙皮奶,一份糖不甩!」

  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這照顧生意的舉動,引來的卻是對方瞪著自己直瞧。而直到這一刻,他方才發現對方口鼻圍著紗巾,頗顯得有些鬼鬼祟祟。可他剛剛生出了幾分警惕,卻突然覺得對方流露在外的眉眼和神情有幾分熟悉,於是不知不覺就皺起了眉頭。

  「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哪能呢?小的就是個賣糖水的,怎麼可能見過公子?公子,這糖不甩很容易,雙皮奶可要慢慢等,你真有時間?」

  發現對方這回答的聲音明顯有幾分乾澀,而眼神更是顯得飄忽,就是不願意和自己對視,方青頓時更加懷疑。尤其是他看到對方十指圓潤,皮膚光滑細膩,怎麼看都不像是常常做粗活的人,那三分的疑心漸漸就增加到了七分:「當然,我有的是時間。」

  他答了這麼一句,眼看人幹笑一聲,隨即動作熟練地開火下了糯米糰子,攪拌糖水蘸料,隨即竟是在另一邊煮起了乳白色的牛奶,一應動作都顯得十分麻利,他又不禁覺得,自己是不是因為今天經歷事情過多而警惕心太重。

  很快,對方就笑容可掬地盛出了糯米糰子,又將那澆了核桃紅糖水蘸料的一份四粒糖不甩遞了給他,他低頭嘗了第一個,登時就感覺品嚐到了家鄉滋味,那甚至比家鄉大多數廚子的口味更加香糯可口,這下他立刻忘了其他,一口一粒,須臾就是四粒全都下了肚。

  當吃完的時候,想到離鄉時的雄心壯志,想到從前對老師的尊崇愛戴,再想到剛剛從岳山長再到召明書院其他人的疏冷排斥,方青只覺得悲從心來,不知不覺就是兩滴眼淚滴落在了那只剩下少許核桃碎的小瓷盤中。

  眼神迷離的他甚至都沒注意,相對於街邊小吃大多使用的粗瓷碗又或者乾脆就是紙包之類的便攜玩意,此時他手中的瓷盤,實在是有點精緻得過分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雖然在這種剛剛吃完故鄉的特色甜品,憂思過往,想念故鄉的時候,這麼一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確實很應景,但重陽節早就過了,而且方青總覺得對方這一首詩唸得有些陰陽怪氣。

  再一抬頭,看見人已經沒再管他,正小心翼翼地趁熱將鍋中牛奶倒在了另一個碗裡,等碗中奶皮凝結,就用筷子將碗中奶皮開了個口子,把底下的牛奶小心翼翼倒在另一個碗裡,留下最上頭一層奶皮。

  緊跟著,人又開始打蛋取蛋清,再將蛋清打散,加糖和倒出的牛奶混合,撇去上層浮沫之後,這才放入原來那有奶皮的碗上鍋蒸。眼看這一道道工序,他頓時有些出神。

  記得家裡的母親,曾經也很會做這個,他臨走時曾經誇口說要考個進士回去,若是異日傳出他竟然被召明書院逐出的消息,母親會不會傷心欲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青突然聽到了一聲咳嗽,一抬頭,就只見對方把一個小蓋碗遞給了他:「這是雙皮奶……客人,你要的兩道都齊了,兩道甜品承惠五十文錢!」

  方青滿心的嘀咕,可是,碗中那香濃的奶味,卻讓他暫且忘記了這一絲疑慮。他隨手從腰中錢囊裡掏出一把錢,可沒數過又怕不夠,乾脆再抓了一把遞過去,這才接過蓋碗,以及對方遞過來的又一把小巧玲瓏的調羹,只嘗了一口,他就完全滿意了。

  那真是地地道道的家鄉味道!不過也有一丁點不同,似乎奶味和故鄉的不同,但也香醇!

  也顧不得燙,三口兩口把這一小碗雙皮奶吃完了,方青常常舒了一口氣,正要交回蓋碗和調羹的時候,他突然注意到了那用具上的紋路,隨即又發現,這蓋碗也好,調羹也好,瓷質細膩,別說路邊攤,大概就連上好的酒樓飯莊,也未必會捨得用。

  這下子,他最初那驚疑一下子全都浮上了心頭。

  然而,剛剛詢問卻落空的記憶還在,於是他假裝什麼都沒察覺,等遞過去的用具被對方接過,他方才猛地伸手一抄,卻是直接拉下了對方蒙臉的紗巾。看清楚那張臉的一剎那,他就完完全全愣住了。

  「宋叔德?」

  「姓方的,你吃你的,我做我的,你好好的拆我的台幹什麼!」宋舉人一時大怒,三兩下把瓷碗和調羹收在了一旁的掛袋中,罵了一句後就手忙腳亂地往臉上戴紗巾,繼而推起小車就要走。可方青既然認出了他,哪裡會這麼輕而易舉地放人,趕緊上前阻攔。

  「你這是在幹什麼?如果是別人突然家中遭變,只能親自沿街賣糖水度日也就罷了,可你家裡是廣東首富,就算這是京城,也有你們宋家人在,至於要你淪落到當街賣糖水?」方青越說越覺得不對勁,隨即陡然之間提高了聲音,「難不成你被趕出宋家了?」

  「呸呸呸!」宋舉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烏鴉嘴,誰說我被趕出宋家的?」

  方青素來心直口快,也不知道得罪過多少人,若不是出自召明書院,早就不知道惹上了多少麻煩,所以在廣府素來就有烏鴉嘴的綽號。可他今天因言見罪,原本就特別忌諱這個綽號,如今宋舉人陡然重提,他頓時為之大怒。

  「宋混子,你還好意思說我?你不就是仗著你宋氏家大業大,所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成天不務正業嗎?」

  宋舉人也一樣被這宋混子的綽號給氣得七竅生煙,一時脫口而出道:「什麼不務正業,我前些天還剛去參加了御廚選拔大賽,直接進了複賽,就連永平公主都說我做的糖水好味!」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方青瞠目結舌,這下登時醒悟到自己說太多了。可之前興隆茶社的事情早已不脛而走,想來就算方青剛到京城,但只要再遇到幾個同鄉就會知道此事,他也就懶得瞞了,破罐子破摔地冷哼了一聲。

  「叔叔還特意跑到趙國公府找人,口口聲聲說家門不幸,結果被趙國公一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皇上也嘉賞我的話給噎得灰溜溜敗退,我怎麼就不務正業了?」幸好我不在那!

  見宋舉人赫然是理直氣壯,剛剛還覺得不可思議的方青,此時終於完全確定,人不是在和自己打誑語,而是說真的!想到宋叔德一個堂堂舉人居然突發奇想去參選御廚,宋家必然會是一場軒然大波,他先是覺得好笑,可想到自己身上,卻又覺得宋舉人這離經叛道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這事就算傳出去,到底也是一樁佳話,總比我闖了大禍來得強。」

  宋舉人原本撂下話氣哼哼就想走,可聽到方青說闖禍了,他頓時就停住了。兩人同科中的秀才,一個第三,一個第四,又是同科桂榜題名,中了舉人,一個第十七,一個第十八。再加上平常那些文會之類的活動往往抬頭不見低頭見,可以說是極其熟悉了。

  他疑惑地的打量著方青:「烏鴉嘴,你這張嘴又得罪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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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五章 負荊請罪?

  宋舉人見方青滿臉沮喪,根本不肯說,想到剛剛人吃糖不甩時,竟然也莫名其妙掉過眼淚,他那時候還以為是思鄉,現在就不這麼想了,只覺得這個烏鴉嘴肯定得罪了非同小可的人。雖說他素來和方青並不和睦,但關鍵時刻,他還是很有同鄉之誼的。

  「男子漢大丈夫,人你都得罪了,有什麼不敢說的?你別看京城裡這些大人物,有些心眼比針還小,但其實有些人卻寬容大度,我陪你一道去登門道歉賠禮好了,別人說不定一笑置之呢?要實在不行,我剛好認識一個挺有名的人物,我去求他幫你說說情做個中人!」

  方青從前和宋舉人雖算不上死對頭,可從來就看不慣對方,然而如今正在自己最失落的時候,宋舉人不但讓他吃到了家鄉的風味糖水,還如此大包大攬承諾幫忙,要說他不感動那是不可能的。可他一貫性情驕傲而彆扭,此時便倔強地搖了搖頭。

  「一人做事一人當,都是我自己闖的禍,我自己扛就行了,免得連累到你!」

  「這怎麼就連累了?我說方青,你小子到底幹什麼了?」宋舉人不禁有些抓狂,「就算殺人放火也不至於株連同鄉的,你小子從前在廣府就亂說話得罪人,肯定這次又是亂說話惹的禍!你再不說,我就去打聽,你都這樣子了,事情肯定不小,到時候你更丟臉!」

  方青雖說很不想提,可架不住宋舉人本來就是牛皮糖,他吃不住纏,最終如實道來。當他說到自己跟著老師岳山長去了國子監九章堂的招新現場,又一時衝動說出了三皇子的神勇表現疑似和張壽有所串通的話時,他就看到宋舉人一張臉完全變了。

  「對不起,你這禍實在是闖得有點大,告辭!」

  見宋舉人說完推車就要走,雖說方青本來不抱希望,可此時還是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他下意識地上前拖住車把,怒聲叫道:「喂,你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想說,你偏偏在那逼著我說,現在我都告訴你了,你卻這麼撒手就走?」

  「不然怎麼著?誰讓你小子什麼情況都沒搞清楚就亂說話!」宋舉人可也不是吃素的,一把打開方青的手後,就指著人鼻子說,「我告訴你,我現在就住在人家國子監張博士家裡,不但一分錢租金都沒掏,他還幫我擋著宋家那些煩死人的傢伙,至於三皇子……」

  他頓了一頓,想起了上次在張園看到的那個靦腆孩子,臉色就更黑了:「三皇子那就是個挺可愛的小孩子,他來的那天,我做的糖水有點多,當然也就給他備了一份,他不但謝了我,嘗過之後不但又驚又喜連聲叫好,還一個勁誇我手藝比宮裡的御廚強!」

  「我告訴你,三皇子和四皇子原本在半山堂,那就是張博士的學生,張博士要是真想做他們的老師,當初就不在半山堂搗騰那些名堂了,安安穩穩一個皇子師的名義到手。再說,只要皇上發句話,張博士還會不收他們進九章堂?」

  「之所以要他們去考,我琢磨著,這本來就是想激勵天下有志向有天分的人去考九章堂!方青,你從前就喜歡以己度人,這次也是一樣!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對,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小子其實就是仇富,仇貴,富貴人家出身的人,你從來就瞧不起!」

  如果是從前,被人指著鼻子這麼怒罵一頓,方青早就炸了。可此時此刻被方青這麼罵了幾句,他卻猶如醍醐灌頂一般,猛地驚醒了過來。

  沒錯,他今天若不是潛意識中認為三皇子這樣年紀的龍子鳳孫,根本不可能有真才實學,所以才會冷嘲熱諷,口出狂言!

  縣試、府試、院試、每年的科考、鄉試,宋舉人從前每次考試都往往要和方青撞在一塊,就沒有一次吵架吵過對方的,此時他也只是一時惱火反唇相譏,卻沒想到能夠把方青說得失魂落魄,啞口無言,不免生出了一種身為勝利者的揚眉吐氣。

  可鬱積多年的這股氣出完之後,他推起小推車又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忍不住回頭一看,見方青竟然還呆呆站在那兒,他不禁眉頭一皺,隨即竟是丟下自己的小推車又折了回來。

  「喂,你在國子監只因為一時疑心就亂說話,這確實是不對,但三皇子還小,再加上他其實是個挺大度的人,就算聽到這事也不會對你怎樣的。至於張博士,那就更不用說了,他哪天不被人在背後說個幾百遍?你要是覺得得罪了他們就在這擔驚受怕,那也太小看人了!」

  方青呆呆地抬頭看向了滿臉恨鐵不成鋼的宋舉人,半晌才苦笑道:「就算人家大度又怎麼樣?我犯了老師的忌諱,他不要我這個學生了。」

  「嗯?」

  宋舉人這才一下子愣住了,隨即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這不是開玩笑吧?就為了你說錯話,你那一貫敬若神明的岳山長竟然把你逐出了召明書院?」

  見方青沒說話,但臉上表情越發苦澀,宋舉人不禁有些煩躁地揉了揉眉心,這才冷著臉上前粗暴地拽住了方青:「我想呢,怪不得你竟然這麼一副天塌了似的死樣子,原來是那個偽君子害的!我家裡那幾個老頭子從前就說過,召明書院那幾任山長都不是好東西!」

  渾渾噩噩跟著走了幾步,方青突然反應了過來,立時使勁掙脫,又驚又怒地喝道:「你竟敢詆毀老師!」

  「我詆毀他怎麼了!」宋舉人嘿然冷笑,「我只知道,身為老師,只要學生不是犯什麼欺師滅祖的大錯,那麼都應該給他一個機會,或教訓或引導,又或者想其他的辦法,總而言之絕不是隨隨便便把人往外頭一攆,讓人自生自滅完事!」

  「你知道張博士的不少學生本來是什麼人嗎?那都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紈褲子弟,現在呢?好幾個人都已經改邪歸正了,做的事情還可圈可點。而且你看看三皇子和四皇子,那算學基礎就是跟著張博士打的……反正,人家年紀比你那老師小得多,可卻比你那老師有擔當!」

  方青被宋舉人這番話氣得發抖,可偏偏又無可辯駁。他很想說老師把自己逐出門牆並沒有錯,因為人初到京城根基未穩,滿腔熱血正亟待報效君王,一身抱負正待伸張,可事涉自己,他怎麼都不可能和對待別人似的,就這麼輕輕巧巧說出來。

  因此,他嘴唇哆嗦了好一陣子,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隨即身不由己地被宋舉人拖到了那輛小推車前。

  「看在我請你吃了兩碗糖水的份上,你幫我推個車,不過分吧?」

  什麼你請我吃的,我明明付了你五十文錢!

  雖說方青很想大罵,可眼見宋舉人說著就自顧自地推車,他也只能悶頭用力在旁邊幫忙。等到漸漸走出了這條巷子,他見宋舉人竟是熟門熟路往另一條明顯也很僻靜的小街上拐,他就忍不住把剛剛心裡的疑惑問出了口。

  「就算你想考御廚,看上去也喜歡做糖水,那也用不著這樣鬼鬼祟祟的吧?你不是說永平公主和三皇子他們都很喜歡你的手藝嗎?還用得著你這樣推車出來賣?」

  「因為……無聊!」宋舉人迸出了一個讓方青差點翻白眼的回答,卻顯得理直氣壯。

  「本來張博士和他那未婚妻朱大小姐都說,可以資助我開一家店的,但我去參選御廚鬧得太大,最近風聲太緊,所以我沒法這麼招搖。雖說張園上下人人都說我的糖水好吃,但我也想出來試一試手藝是不是能讓別人也都說好。你剛剛不是吃過了嗎?到底正不正宗?」

  儘管很想給宋舉人潑一盆涼水,但話到嘴邊,方青還是悻悻說道:「大概……還行吧。」

  宋舉人這才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能讓他旁邊這自視極高的彆扭小子說還行,那看來他的手藝是真的足夠開店了。可惜張壽給他的限定條件是不許在一個地方定點擺攤,而是必須一天換一個地方,在內城那些偏僻地方叫賣,只要一天能做出一筆生意就算成功。

  如此只要能夠一個月三十天,日日不落空,那麼回頭不管宋家人是怎麼個態度,人和朱瑩這一對準小兩口就會和他合股開店!

  等走完這條巷子,他看見路口一個半大小子正百無聊賴地在那拿著本書愁眉苦臉地讀著,他就上前打招呼道:「小花生,還在背詩?」

  「宋公子你今天完成任務了?」

  小花生合上書,見宋舉人的身邊還跟著一個更年輕的讀書人一塊推車,他瞅了一眼,心想這奇葩竟然也能遇到好心人,隨即就無精打采地說:「少爺實在是太心狠手辣了,《長恨歌》之後是《孔雀東南飛》,《孔雀東南飛》之後是《琵琶行》。」

  他說著就忍不住想拿腦袋去撞牆:「《琵琶行》之後是《木蘭辭》,《木蘭辭》之後是《連昌宮詞》……這簡直是逼死人了!」

  宋舉人見身邊的方青明顯一頭霧水,他就輕咳一聲道:「這小子平時記性不好,但只要把詩詞變成唱詞,他就都能記下來。所以呢,張博士就讓他自己給詩配上曲調,一邊唱一邊背。這不,這一首首長到不得了的詩,他居然都背了下來,配上的曲調竟然還挺好聽!」

  怪不得你會住在張壽那裡,原來這位國子博士很喜歡收留各式各樣的奇葩!

  腹誹歸腹誹,可當小花生抱怨過後,隨即轉身在前頭帶路,繼而口中竟是輕吟淺唱,將那一首《連昌宮詞》唱了出來時,方青就有些驚詫了。他並不喜歡上青樓楚館,對各種吹拉彈唱也不感興趣,但總難免有推不過去的應酬,所以也聽過那些歌姬的曲調。

  可那些或柔媚,或清越,或婉轉,或如泣如訴的歌聲,卻和此時前頭這少年的歌聲截然不同。少年的歌聲很乾淨,尤其是前頭那描述天寶奢靡繁華盛況的詩句,在人口中唱出來,自然而然就帶著幾分孩童轉述盛世的爛漫。

  他很想問一問這曲子難道真的是人隨性所作,可見宋舉人只笑眯眯在後頭推車,他就不由得用胳膊肘撞了這傢伙一記,低聲問道:「這小花生是什麼人?」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宋舉人頓時眉飛色舞,「我可告訴你……」

  當宋舉人對方青普及了那段源自滄州,可歌可泣的故事——然而還加入了他一大堆藝術加工的故事之後,張園的大門也已經到了。方青直到進了西角門,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不對,可還不等他鬆手之後就拔腿想溜,宋舉人就咳嗽了一聲。

  「安老哥,張博士回來了嗎?我給他帶了一個負荊請罪的傢伙過來!」

  什麼負荊請罪,你才負荊請罪!方青登時臉色通紅,可生氣的他剛剛旋風似的轉身想走,卻被背後突然出現的一個人給嚇了個半死。因為那人臉上絲毫表情都沒有,見著他也連眼睛都不眨。如果這是大晚上,他絕對會認為自己這是被鬼附身了!

  「宋公子說的負荊請罪之人,是他嗎?」

  正向瘸腿安陸打聽的宋舉人立刻轉身,見方青被突然出現的阿六嚇得連連後退,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不禁嘴角抽了抽,想到自己當初在灶台邊遭遇這麼一位小哥的情景。

  於是,他趕緊竄上去一把托住了方青的後背,隨即少不得抱怨道:「我說小哥,人嚇人,嚇死人,這傢伙雖說看著傲嬌,其實心眼小膽子也很小,不經嚇的!」

  方青都快被宋舉人給氣炸了:「宋叔德,你說誰膽子小……哎,你幹什麼!」

  隨著這簡直連魂都快嚇出來的驚呼,宋舉人就只見方青直接被阿六給扔了起來——確切地說,應該是人高高飛了起來。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眼看阿六丟出人後就竄上前幾大步,搶在方青落地之前抓住人又是這麼一扔,他登時醒悟到阿六恐怕知道方青亂說話的事。

  嗯,說錯話就要受教訓,這點苦頭……該那彆扭小子吃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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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六章 就是打擊你

  當聽到砰的一聲推門,緊跟著看到阿六拖著一個披頭散髮,衣衫凌亂的年輕人進來時,張壽的第一反應就是家中進了賊,被阿六給抓住了。可再定睛一看,他就只見那年輕人面上一陣青一陣白,但衣衫好像還能看出是士人打扮,再看相貌,分明也透著幾分書生意氣。

  於是,他第一時間把人給劃出了可疑分子的行列,當下就有些迷惑了:「阿六,這人是誰?你揪他進來幹什麼?」

  阿六瞅了人一眼,隨即沉聲說道:「他就是那個指桑罵槐的。」

  這沒頭沒腦的話,換個人還未必聽得懂,可張壽早就習慣了阿六有時候能事無鉅細娓娓道來,可有時候卻過分抓重點的語氣模式,此刻一下子就明白了。可就在他審視對方的時候,就只見人一臉氣惱地叫道:「沒錯,我是在國子監說錯了話,妄自揣測錯了!」

  方青著實沒想到甫一進張園就會遭遇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剛剛猶如一個球似的被人上上下下扔著玩的經歷,實在給了他太大的心理陰影。

  然而,換做別人,這時候早已經軟到了極點,可他怒視阿六的同時,卻不是在心裡告訴自己好漢不吃眼前虧,免得被人再折騰一回,而是告訴自己,就算這是在別人的地盤,無論比地位,還是比力氣,他都比不過,但這口氣還是一定要討回來。

  可就在他一個勁在心裡積蓄氣勢的時候,卻只聽張壽呵呵一笑道:「哦,你妄自揣測錯了?你都妄自揣測什麼了?」

  要把自己說錯的話當著正主兒的面再說一遍,這對於任何人來說都不太容易,因此方青是橫下一條心,這才悻悻說出了自己當時在國子監那愚蠢的揣測。等話剛說完,他就立刻大聲叫道:「是我無知,是我膚淺,所以才看錯了三皇子和張博士你,所以我認錯!」

  他說到這就退後一步對張壽長揖到地,接著也不等張壽說話就徑直起身,這一次卻怒視阿六道:「可不管怎麼說,你也不能這麼羞辱我!我是應該對三皇子和張博士賠禮道歉,認錯認罰,但你也必須對我賠禮道歉!」

  阿六也盯著方青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面無表情地說:「好,我向你道歉。」

  方青一下子就傻了。剛剛乍一看到這個冷漠少年,他就打心眼裡有一股畏怯,等到被人那麼一折騰之後,他其實已經是怕了,鼓足勇氣地這麼爭一爭,是為了堅持自己一向的做人原則,可此時此刻阿六真的這麼輕易鬆口道歉,他卻明顯預料不足。

  因而,在愣了一愣後,他就結結巴巴地叫道:「道歉……道歉怎麼能這樣隨隨便便的!」

  「你剛剛認錯難道不隨便?」阿六冷冷回敬了一句,見方青登時啞口無言,他就淡淡地說,「你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那些話的,我是在這張園私底下折騰你的。所以我可以在私底下對你道歉,你卻應該在大庭廣眾之下對三皇子和少爺認錯。」

  這個邏輯……很好很正確!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今天這是舉人遇到兵,無理對無情。最終結果,本來就不佔理的方青落得這麼個結果,幾乎是顯而易見的!張壽差點沒被阿六這話逗得笑出聲來。

  好在他如今老師當多了,已經能夠非常完美地維持一張喜怒不形於色的臉。

  果然,眼見張壽似笑非笑地在那兒作壁上觀,方青雖說最初還強打精神和阿六對視,可人家兩眼一眨不眨,他自己卻吃不消了。堅持了才沒一會兒,他就垂下頭,滿臉憋屈地說:「好,是我錯了,我願意當眾向你們賠罪認錯!男子漢大丈夫,做錯事情,認就是了!」

  他說著就抬起頭來,倔強地直視著張壽道:「沒錯,我就是一直都覺得寒門出貴子,富家養嬌兒,所以最初聽說三皇子和四皇子要去考九章堂的時候,我就覺得對其他人不公平,所以沒弄清楚事實就隨便亂揣測,隨便亂說話。

  「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如果當眾認錯還不夠,你還想我怎樣,直接吩咐就是了。只要我能做的,我都會做,只要能彌補我的過錯,但是……」

  方青猛地一頓,隨即一字一句地說:「但是,這不是因為我得罪了張博士你和三皇子,所以膽小怕事這才折腰,是因為我是召明書院的學生,如果因為我,就辱沒了老師,辱沒了書院,那我就萬死莫贖了!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心思狹隘,信口開河,和別人沒關係!」

  「喂,你小子別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承攬行不行?說得就像是人家想要借此追究你背後的老師,你背後那召明書院似的,你小子這是自己心思狹隘,就覺得別人都是一路貨色?」

  剛剛宋舉人眼看阿六把方青揪走,就優哉游哉跟在後頭到了書房外聽動靜,當他一開始在門外聽到阿六和方青那有趣的交鋒時,就差點沒笑出來,可當接下來聽到方青這破罐子破摔的話,他就徹底忍不住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悍然闖了進來,見張壽甚至還笑著對他點了點頭,阿六也不動聲色地讓開了兩步,他就立刻心定了,知道自己這亂闖的舉動沒有引起這主僕二人的不滿。而且,人家也明顯沒把方青那所謂的得罪真的當成一回事。

  於是,之前才在小街上劈頭蓋臉罵過方青一頓的宋奇葩,此時此刻再次指著人鼻子罵了起來:「以己度人,膚淺!你當你老師是天下名士,當你家書院人盡皆知,可你問問人家張博士,他聽說過你那召明書院嗎?聽說過你老師岳不凡嗎?」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了阿六那淡淡的聲音:「沒聽說過。」

  宋舉人頓時氣勢更盛:「你聽到了?人家聽都沒聽說過,哪會因為你這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一根蔥失口冒犯,就不但對你喊打喊殺,然後還遷怒於你後頭那位老師和書院?你當你是誰啊,就算皇上知道了,頂了天哂然一笑,然後說一句不過是年輕人不懂事而已!」

  見宋舉人說得煞有介事,張壽終於忍不住笑道:「宋公子,別說得我好像孤陋寡聞,兩耳不聞窗外事似的,我又不是阿六這小子,召明書院和岳山長的名頭,我還是知道的!」

  張壽早就充分領教過了阿六那神助攻的本領,適才簡直對這小子的睜著眼睛說瞎話無語了。他本來是沒聽說過召明書院山長岳不凡,但前有紀九,後有陸三郎一個勁地提醒他,把此番應召上京的幾位全都列為了大敵,他還不知道那就是咄咄怪事了。

  所以,見宋舉人被自己說得訕訕的,他就看著滿面鐵青的方青說:「宋公子是把話說得太誇張了,但是,他確實有幸見過一次皇上,所以大致瞭解皇上是什麼性情。你今天在國子監九章堂前說的話,皇上大度,即便得知,確實可能會一笑置之。當然,也有人一定會記住。」

  「那時候,也許有人會遷怒於你背後的老師,你背後的書院,原因很簡單,人家會覺得不是你自己心思偏狹,而是他們把你教得心思偏狹。你在召明書院也不是一兩天了,你在召明書院的師長會看不出你這毛病?而如果他看出來了,為什麼卻一直不加引導,不加訓誡?」

  方青頓時又驚又怒,可他壓根沒有反駁的機會,張壽就已經說出了更狠的一番話。

  「寒門出貴子,富家出嬌兒,那只是俗語,並不是普通現象,你一個能考中舉人的人,難道就沒見過出身豪門,卻天賦極佳,好學不倦,讀書上進的富家子?你就難道沒見過出身貧寒,卻被父母嬌慣,於是好吃懶做,混吃等死的貧家子?」

  「貧富本來就只是一層外皮,重要的是家教,是門風。門風敗壞的,子弟不成器,不用三代就會敗落得乾乾淨淨;而門風嚴謹的,縱使貧寒之家,也能養出一心上進的貴子。富貴不可驕人,難道貧賤就應該驕人?富家子弟就應該讓貧寒子弟三分,這又是哪來的道理?」

  張壽這話說得頗重,就連宋舉人也忍不住暗自嘬牙,更不要說方青了。身在一向以面向寒素而聞名廣東的召明書院,富家子弟的比例很少,就算有也大多數是謙虛平和的性子,否則就呆不下去,寒門子弟則是個個鋒芒畢露,力爭上游,所以他的某種認識一向根深蒂固。

  可此時張壽這形同於往他胸口插刀似的逼問,卻成功地攻破了他的心防。當然最重要的是,今天三皇子那上佳的表現,那事後和四皇子相逢擁抱的和睦姿態,早就在不知不覺中讓他動搖了。

  而這時候,剛剛才耍弄了方青一番的阿六,卻靜悄悄地退出了書房,看到小花生正在外頭院子裡徘徊,他就上前問了一番情由,這才得知之前宋舉人是推車回來時,捎帶著方青的,他就不由得挑了挑眉,隨即心中大概有了猜測。

  那個姓宋的奇葩,看似有時候是個呆子兼愣頭青,但有時候卻挺有擔待和義氣的!

  書房中,方青已經完全沉默了下來,而宋舉人卻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如何巧遇方青,如何問出了事情緣由,張壽此時才得知,方青已經被岳山長逐出門牆。他本有些狐疑此事的真實性,可看到方青咬緊牙關,眼眶卻已經微微有些發紅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事情是真的。

  正常人就算想找人配合演這樣一出苦肉計的話,也不會挑這樣一個心思敏感,不諳世事,自尊心強,但其實自卑心更強的寒門舉人吧?再說,宋舉人賣糖水的路線,那可是每天隨機決定,完全沒有什麼事先計畫和規律可循的。

  可即便如此,面對這麼一個剛剛被逐出師門的寒門少年,張壽卻一點都沒有挑人剩菜的念頭,當下就哂然一笑道:「怪不得宋公子剛剛這麼義憤填膺,原來是因為你家老師居然對你這個學生這麼……嚴厲。」

  張壽這嚴厲兩個字似乎斟酌了一番才說出來,自然而然就引來了宋舉人一聲嗤笑。方青很想據理力爭,可如今他連召明書院的學生都不是,自知沒有什麼辯解的資格,一時憋得臉上通紅,直到張壽又說了一番讓他受到更大打擊的話。

  「好了,既然前因後果都說開了,那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你不用擔心皇上會遷怒,更不用擔心三皇子和四皇子會記恨,至於有人借此而打擊你家老師又或者書院之類的擔憂,那更是大可不必,京城有京城的規矩。你有這功夫,還不如擔心你自己會不會流落街頭。」

  「我盤纏還夠,總不可能餓死!」方青只覺得胸中憋著一團火,猶自死鴨子嘴硬,「就算明年考不上進士,實在不行我還能給人去當塾師……」

  「你想得美!且不說誰敢要你這種嘴上沒門的人教授自家孩子……你還考進士呢,你身上盤纏帶夠了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召明書院的德行,出門全都靠師兄師叔之類的同門養活,又或者是那些商人慷慨資助。就你現在這處境,誰資助你?你那盤纏能堅持幾天?」

  「宋混子,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方青終於徹底爆了,「你以為我是你這樣不愁吃穿的富家子嗎?」

  此話一出,他登時意識到自己又犯了語病,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宋舉人非但不怒,反而呵呵一笑,卻是毫不在意地說,「我家裡是有錢,但我那可是一大家子!我從前靠著家裡撥下的月錢,確實不愁吃穿,但現在家裡已經斷了我的錢,我卻還是餓不死,因為我有手藝!」

  張壽頓時哈哈大笑,見方青那張臉僵得無以復加,他就火上澆油地說:「不錯,宋公子這些天雖說是推車賣糖水,卻也賣出了一點名氣,誰都知道北城有一個神出鬼沒的糖水車,上頭樣樣東西都是好滋味。我是激他賣一份就算數,但他有時候一天還能賣個十份八份的。」

  甚至還衍生出了那是拐騙大姑娘小媳婦手段的都市傳說,差點沒把宋舉人給氣死!

  方青氣得脫口而出道:「就算那些富貴人家我進不去,一般的私塾也不要我,我就不信我堂堂一個舉人去公學裡教人讀書認字,那還不行!」

  「那當然不行。」張壽直接搖了搖頭,無動於衷地看著難以置信的方青,淡淡地說道,「因為你這樣一個信奉寒門出貴子,富家養嬌兒的人,萬一對那些貧家子灌輸偏激的認識,那公學乍然立起的根基,豈不是從最初就歪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6 17:55
第四百七十七章 天有多高,心有多大

  「這世上的機會只有這麼多,從來就不夠所有人均分,就如同富家子不可能把自己的機會讓給寒門子一樣,寒門子也不可能把機會讓給更下一等的農家子和貧家兒,而後兩等人,更是需要家裡人負擔大部分他們的工作,他們才能夠在公學得到讀書認字算數的機會。」

  「這些農家子,貧家兒中的佼佼者,也許能夠得到更進一步深造的機會,但要知道這世界上的天賦者本來就很少,大多數人縱使再努力,也只能去做那些普通的工作。」

  「如果這時候,再有個性偏激的人去給他們灌輸似是而非的道理,讓他們在學了一點點本事時卻又被灌了毒汁,認為不是自己不夠強,而是這個世界不夠公平,是因為富家子弟利用出身優勢,這才不學無術也能高高在上,那公學就不是教化,而是害人了!」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絕對公平,頂了天也只能實現相對公平,公學要做的是給更多的人創造教育機會,讓他們能夠有相對多一點的見識,日後傳給兒孫一點點樸素的道理,一點點微薄的學問,讓家訓不再是書香門第,寒門小戶的專利,而不是讓他們一味去鄙視別人。」

  哪怕已經過了一天,可當方青想起張壽對自己說的這番話,他就恨得牙癢癢的。他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過錯,也已經準備改過了,張壽竟然還認定他這樣的人不堪在公學為人師!這也就算了,張壽甚至還以改過為由,逼著他跟宋舉人一塊推車出來賣糖水!

  而這時候,他萬分慶幸自己用白色紗巾遮住了口鼻,否則他簡直都不要做人了!

  兩個舉人賣糖水……這場面簡直太美了!而且幸好這是在外城不是在內城,往來的人多,他大概、可能、也許不至於被人認出來吧?但最可惡的是,張壽竟然帶著那個惡鬼一樣的少年騎馬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當監工!

  知道宋舉人手無縛雞之力,方青也是個文弱書生,張壽雖說惡趣味地把兩人放在一起搭伴,卻也做了預先防範。於是,雖說瘸腿卻依舊很能打的門房一霸安陸被派了過去,遠遠跟著以備不時之需,阿六又傳話給南城治安隊的趙鐵牛,讓人看著點那兩個奇葩的舉人。

  所以,此時阿六陪著張壽跟在那一輛小推車後頭,他只覺得滿心不解:「少爺你是怕那個方舉人跑了?要是怕他跑了,我可以……」

  「咳咳!」張壽重重咳嗽一聲,打斷了阿六後半截絕對不和諧的話,這才沒好氣地說,「我哪有那興趣看他們兩個賣糖水,我是想去看看興隆茶社旁邊,藏海和尚那些徒弟們經營的菜園子。聽說大半個月裡已經抓到了七八個偷菜的?」

  想當初得知菜園大盜出沒的時候,他簡直有一種偷菜遊戲現實版的感覺。

  阿六有些悻悻地打住了剛剛那個話題,隨即意興闌珊地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就一群小蟊賊而已,那幾個和尚對付得來!」就連觀海小和尚,之前也用水瓢敲暈過一個笨賊。其實那些賊真是笨到了極點,壓根不知道大多數種子根本就沒種下去。

  說到這個,張壽自己也覺得唏噓。在滄州藏海下院的那個菜園子,自然是按時播種,所以各種菜蔬的供應從來就不間斷,但京城這邊卻根本就來不及,因為就連最初的觀海抵達京城時,那都已經錯過大多數農作物的最佳種植期限了。

  南瓜、玉米、花生、紅薯的種植期已經過了;至於番茄和辣椒,皇帝得知種植的時間之後,已經命人在宮中試種,等天氣寒冷之後移栽溫室,但說實話,張壽很懷疑這年頭那不成熟的溫室會把原本就如同後世聖女果似的小番茄種成什麼樣子,辣椒就更難說了。

  所以說,如今那個菜園子,與其說是種菜的地方,不如說是滄州武林人士在京城外城的分舵!但凡有滄州人士上京,就會到那邊去拜一下碼頭,就當一群連度牒都沒有的和尚們是地頭蛇似的。哪怕大小和尚對此頗有些尷尬,那也改變不了這個既成事實。

  而阿六聽到張壽嘆氣,不由得認認真真地尋思,張壽是不是覺得那群和尚武力值不錯,又有種菜的能力,所以打算把人招一部分到張園去幫忙?要說觀海本來是跟著他們上京的,如今卻因為這邊正在籌備就姑且到了這裡來,他應該把小和尚拎走才對……

  在不時回頭的方青看來,當路過一個街口時,後頭猶如監工的張壽和阿六,終於拐去了另一個方向,算是和自己二人分道揚鑣了,他那股如釋重負的感覺簡直是有如實質。但很快,他就完全高興不起來了。因為宋舉人在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竟突然吆喝了起來。

  「地道的糖水!來自廣東的正宗糖水!太祖爺爺當年也說好的糖不甩,正宗的雙皮奶……」

  這傢伙竟然連叫賣都不肯費神想新詞,竟然還是昨天他聽到的那老一套!方青正氣了個半死,卻沒想到宋舉人突然又踢了他一腳:「你還呆呆愣在那兒幹嘛?叫賣啊,你不出聲,誰來買我的糖水?你可是聽到那話了,累計不賣出去五百份,你別想脫身!」

  「賣出去的錢捐到公學,你之前的帳才算是一筆勾銷。你看看我多仗義,還陪著你來……」

  方青被這奇葩氣得只想口水糊人一臉。什麼叫你多仗義?是你陪著我,還是我陪著你?要不是你這奇葩好好的舉人不當,好好的富家子不做,好好的進士不考,卻偏要去考選什麼御廚,如今卻不想著參加御廚複試,在這搗騰賣糖水,我至於這麼倒霉地陪你來拋頭露面嗎?

  宋舉人和方青這兩個看著就像是冤家對頭的傢伙今天會不會鬧笑話出鬧劇,張壽這會兒已經丟到了腦後。眼看之前皇帝隨手一個圈,劃撥給和尚們的菜園子已經漸漸在望,他甚至還遠遠看到兩個光頭正在赤膊搬石頭砌圍牆,不禁看了看阿六身上也嚴嚴實實的衣著。

  都已經這麼涼的天氣了,就阿六這種大概能打老虎的身體也老老實實長衣穿著,這些個大和尚是赤膊狂人嗎?他記得皇帝可是慷慨大方地撥給他們充足衣食的,怎麼還像在藏海下院時那般苦巴巴的樣子?

  而他這麼一看,阿六就撇了撇嘴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你小子竟然還和我吊起書袋了!」

  張壽頓時啞然失笑,等到他策馬到了原先那參差不齊拴著鈴鐺的竹籬笆外頭時,早有眼尖的和尚看見,但最終迎上前來的卻只有一個鞋襪還相對幹淨,衣著也相對整齊的觀濤。

  「張博士,六哥!」

  一溜煙跑了過來後,觀濤笑得眉眼彎彎,雙掌合十行禮道:「真沒想到你們這麼巧過來,滄州那邊來人啦,這才剛剛進去呢!師兄們剛剛還說,以後就不怕再有盜賊了!」

  這話乍一聽完全沒頭腦,但躍下馬背的張壽卻很熟悉觀濤那跳脫的思路,當即就笑道:「怎麼,是你師父又派了一堆師兄過來助陣?」

  觀濤正在搖頭,阿六卻已經感覺到了什麼,突然笑道:「少爺,滄州來的不是一堆光頭,而是一堆公子。」

  一堆公子……張壽顧不得笑罵阿六這小子用量詞太詭異,立時也抬頭望了過去,很快就只見一大群人從菜園那個簡陋的門頭蜂擁而出。跑在最前頭的傢伙棕黑色的臉龐,個頭乍一看比他還高,此時直接張開雙臂迎了上來,那誇張的動作簡直讓張壽哭笑不得。

  雖說人又不是千嬌百媚,性情明快的朱瑩,但看在那傢伙此番在滄州很努力,也做了不少事情的份上,張壽還是接受了朱二這個特別熱情的擁抱。可下一刻,他就後悔了。因為朱二這個得寸進尺的傢伙,竟然一邊使勁拍他的背,一邊在那碎嘴地嘮叨個不停。

  「妹夫,我這次表現得夠好吧?我打小就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苦!今年棉花大豐收,試種的事情我也已經都佈置好了……唉,天天在鄉下跑,鞋子都磨爛了,大腿都磨破了,美人一個都沒見著,你說我有多苦……」

  「總比你在京城混日子,你爹沒事就教訓你來得強。」

  張壽掙脫開了朱二那個報復似的擁抱,順手還在朱二肩膀上捶了兩下,見人立刻誇張地捂著肩膀呼痛,他也不理會這麼一個活寶,卻是往朱二身後望去。果然,就只見皮膚不比朱二白皙多少的張琛正站在那裡,一見他就笑得露出了白牙。

  「朱二這傢伙,整天叫苦,但居然真的堅持了下來,我還以為他早就會溜回京的。」

  張琛上前笑眯眯地對張壽拱了拱手,隨即就得意地說,「從滄州到邢台,我們把兩邊從種棉到紡織這一條路全都打通了,如今合作社全面開花,再也沒有雜音。」

  聽到再也沒有雜音這幾個字,張壽不禁大為意外。

  要知道,這年頭難的不是做事,難的是要壓下反對的聲音,否則,再好的善政,也可能被無數反對和鼓噪的聲音硬生生沖垮,就如同滄州和邢台最初那無數明裡暗裡的反對者一樣。他雖說很想問個究竟,但也知道這裡不是問話的地方,當下就乾脆拍了拍張琛的胳膊。

  「行啊,看來你這是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日後肯定在經營之道上比我強!」

  「這哪能呢?我頂多也就是順著小先生你指的路往前走,頂了天那也就是有點小聰明。你回京之後這隨口一提,南城這片本來閒了好些年的空地一下子就變得日進斗金,這可比我和朱二那瞎忙活強多了!」

  嘴裡這麼說,張琛卻依舊難掩得意,他四下一看,對阿六打了個眼色,隨即和朱二一左一右把張壽拉到一邊,這才低聲說道:「蔣家老大也來了,這次他跟著我們,搗騰棉紗賺了一大筆。但是小先生,就算滄州和邢台一塊加起來,種棉和紡織仍舊遠遠比不上山東。」

  而朱二立刻跟上道:「連山東也比不上,當然更加比不上江南,所以,新式織布機恐怕不可能隱藏太久,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張壽沒想到兩人剛一回來就對自己問計,頓時呵呵笑道:「這事嘛……從長計議,不急。」

  他說著就撇下面面相覷的張琛和朱二,往他們身後看去,就只見正等在那裡不敢貿貿然上來的一群人中,除了幾個醒目的光頭,就是滿臉堆笑的蔣大少,還有順和鏢局的總鏢頭曹五。彷彿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蔣大少直接扯著曹五迎了上來。

  已經過了這麼久,之前挨了十幾杖,屁股險些開花的蔣大少,如今走路已經不再一瘸一拐了,只是在張壽瞥了一眼自己的臀腿時,他忍不住覺得肌肉一陣抽疼。

  他連忙咳嗽一聲,訕訕地說:「張博士,我來是因為聽說京城公學的事,所以打算問一問,如果咱們在滄州也建一座公學……不不不,這名頭有點大,其實就是識字學校,你覺得如何?一來是產業大了,其實很需要識字的人跑腿,二來是帳房好像有點缺。」

  他頓了一頓,見張琛和朱二全都對他打了個趕緊說別拖拉的眼色,因為身份地位問題,不得不受那兩位公子指使的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說:「而且要知道,如今各地報房盛行,咱們滄州又是在運河邊上,京城的消息很便捷,如果單單靠抄報,那效率太慢了,就連雕版……」

  他再次頓了一頓,賠笑說道:「雕版這玩意,也不是很適合印製份數並不多的小報。但如果用活字來印的話,認字的讀書人,哪怕沒考出功名的,那也不屑於去做排字工人。所以,我琢磨著,通過識字學校培養出更多認識字,尤其是陰文字的人,然後就可以把報房……」

  沒等蔣大少把話說完,張壽就已經在盯著朱二和張琛看了。雖然這兩個傢伙都在迴避他的視線,但他還是瞧出,蔣大少那絕對不是自己的主意,絕對是朱二和張琛的主意。

  興許還不止這兩個傢伙,還要加上在京城動不動就往他耳邊吹風,要求他重視未來群賢爭鳴,其實卻是京城第一傳媒大亨的陸三郎!這些傢伙,如今心真是更大了!

  看著漸漸聲音越來越小的蔣大少,看著一臉我是打醬油笑容的曹五,再看看張琛和朱二,張壽終於呵呵一笑道:「你們不就是想通過識字學校訓練排字工人,通過報房搶佔輿論陣地嗎?當然可以。要知道,京城公學這邊早已經特訓出了一批排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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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八章 海上保鏢團?

  當張壽說早已在京城公學這邊特訓了一批排字工時,被張琛和朱二聯手攛掇來說事的蔣大少瞠目結舌,曹五照舊那一臉憨厚可親,彷彿我什麼都聽不懂似的笑容,原本就在面面相覷的張琛和朱二聽了這話,則是繼續面面相覷。

  而真正聽不懂這些話的觀濤,那才是眨著眼睛滿臉迷糊,至於不敢貿貿然圍過來,跟著曹五上京找機遇的那群滄州武林人士,即便憑著卓絕的耳力聽了個七七八八,但是,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那還是處於完全看熱鬧的狀態。

  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朱二才衝著張琛氣急敗壞地叫道:「都是你,成天和陸三郎快馬往來互通信息,搞得和真的似的,我還真以為你們有什麼好主意,搞了半天,都是人家早想到的那一套!我就說嘛,我這未來妹夫走一步看三步,怎麼會小看那些應召而來的名士!」

  張琛卻沒理會朱二這明顯拍張壽馬屁的言語,眉頭大皺道:「沒道理陸三胖不知道啊?他自己就是開書坊的,那公學祭酒還是他爹,裡頭教什麼東西,他竟然會毫不知情?呃……」

  他突然閉上了嘴,見張壽果然似笑非笑看著他兩個,他知道自己和陸三郎這是坐實了內外勾結,只好不大自然地坦白:「陸三胖那小子的確杞人憂天,成天派人給我和朱二說什麼要防微杜漸,我們沒辦法,只好拉上張武和張陸,這不是想著幾個臭皮匠能頂諸葛亮……」

  「我們這不是想著身為葛門弟子,總得幫咱們的師門發揚光大,所以努力想個主意嗎?」

  聽到張琛供出了張武和張陸,又把葛門弟子的大旗給扯出來了,朱二立刻直接出賣道:「結果,還是張陸從報房想到了這麼個主意……他說,反正很多人都是通過報房從衙門抄錄邸報等等,咱們可以直接吞併滄州幾家小報房,如此就可以傳播有利於我們的消息。」

  「其實在京城也可以這麼幹,但京城大佬太多,所以要謹慎……哎喲!」見張壽直接合起扇子往他頭上重重一敲,朱二頓時意識到張壽嫌他太大嘴巴。可能夠被他和張琛帶到這的,那都是打算用作外圍的人選,可這個話題之前畢竟沒和張壽商量過,所以他只能悻悻閉嘴。

  而張壽把朱二的話頭打住之後,就打量著一直都儘量降低存在感的曹五,因笑道:「曹總鏢頭,你這次是帶著一大批人上京……拓展業務?是打算開武館還是鏢局?」

  「咳咳,京城居大不易,我們本不敢奢望能夠在京城站穩腳跟。」曹五再次貌似憨厚地笑了笑,隨即就瞥了張琛和朱二一眼,乾笑道,「但多虧有張公子和朱二公子給我們撐腰,所以我們打算在京城接一點不起眼的事做做。比如,給這座菜園子佈置一下防戍之類的。」

  你們一群成天給富貴人家運送各種人貨的高手,特地到京城給區區菜園子佈置防戍?

  這確定不是大材小用?

  張壽不禁哭笑不得,但看到曹五那一臉表情滿滿噹噹都寫著我就是認真的,他終於明白觀濤之前為什麼興奮地說,今後不用再擔心那些菜園大盜了。高手看家護院,那還用擔心?只不過,曹五既然不想立時三刻透露真正來意,他當然也不會急,只是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你們要是願意屈就做這些小事,那也並無不可。只不過,觀濤和他那些師兄們都是窮和尚,只怕付不起你們的酬金。」

  「張博士把海外的這些好東西推介給了京城的人,也算是替我們滄州揚了名,如今既然有宵小覬覦那些種子,我們當然應該出一份力,又怎麼能要錢呢?」曹五說得慷慨激昂,但見張琛和朱二全都一臉不信,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乾笑了兩聲。

  「其實,我們當然也是有私心的,這菜園子既然有名,我們也可以藉著它的光,把名聲打出去,否則,就憑我們這些外鄉人,也未必能讓京城人知道我們的本領。」

  張壽知道曹五這種人無利不起早,就這聽上去好像挺像那麼一回事的理由,他也覺得未必就是實話。因而,他就無所謂地說:「既如此,你們兩邊自己去談去做就是了。不過難得有同鄉從滄州過來,小花生卻正好沒跟我出來,否則那小子應該能高興高興。」

  「少爺你只要不再逼他背詩,小花生肯定高興。」

  聽得到阿六突然幽幽說了一句,張壽頓時氣惱地瞪了他一眼——我剛剛這是隨口胡扯岔開話題,你小子瞎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大實話?可就在這時候,阿六突然又補充了一句:「而且他們又不是老鹹魚。」

  好些日子不見阿六,朱二和張琛全都覺得人這種說話的口氣實在是值得懷念,更何況難得看到阿六和張壽抬槓,兩人自然是樂得作壁上觀看熱鬧。

  張壽當然能聽懂阿六那言下之意——就憑小花生那彆扭的性情,除非老鹹魚或冼雲河過來,否則人絕對不會一見著同鄉就高興。他唯有沒好氣地罵道:「老鹹魚不是回去聯絡去瓊州府的船了?一旦揚帆出海,他一年半載回不來。」

  「所以小花生才擔心他啊!」

  阿六彷彿不知道此時正在和張壽雞同鴨講,完全扯不到一塊去,更彷彿沒看到張壽那哭笑不得的表情。他突然斜睨了曹五一眼,若有所思地說:「小花生怕海上不安全……其實我覺得,鏢局生意難道不能去海上做,老鹹魚他們出海也可以帶上保鏢吧?」

  此話一出,剛剛正在難得看張壽和阿六主僕倆笑話的朱二和張琛頓時愣住了,而曹五那假笑也頓時僵在了臉上。

  而隔開幾步,以表示親疏有別的其他鏢局人士當中,那些人的反應就大了。其中一個虎背熊腰的漢子直接一拍大腿,但剛想說話時,就被曹五一記眼刀給逼了回去。

  張壽同樣沒想到阿六會突然提起這個,微微一愣之後,他不禁有些訝異地看著這小子。

  阿六在鄉下時常常是沉默到有些木訥,而到了京城後,又大多數時候顯得冷漠肅殺,對讀書更沒興趣,成天就老是把自己定位成打打殺殺的人。可如今看來,他實在是把人看扁了,這小子還是挺會思考的。

  然而,當這麼想的張壽無意中瞥了曹五一眼時,他就發現人明顯有些慌亂,就彷彿……一直極力想要隱藏的意圖突然被人拆穿了一般。認識到阿六很可能真的無意中道破了曹五的真心,他當即饒有興致地呵呵笑道:「曹總鏢頭難不成也有過海上討生活的雄心?」

  「我哪敢這麼不自量力!」曹五立刻打哈哈道,「海陸非一家,陸上那些稱霸一方的好漢,真的上了海船,有多少人吐得稀里嘩啦。我就是有這心,也沒這膽,沒這人啊!」

  見曹五竟是極力否認有這意圖,張壽心中一動,當即笑呵呵地說:「所以,我才說阿六這也真是異想天開。畢竟,就算曹總鏢頭你自己是一條海陸都能玩得轉的好漢,你手底下的人卻很難說了。阿六,你小子沒出過海,就不要給人亂出主意!」

  張琛比朱二擅長察言觀色,見阿六雖說被張壽數落了一頓,但臉上仍然是淡淡的,曹五那一瞬間卻是神情劇烈變化,他自然覺得這個自告奮勇當保鏢護送他們上京的傢伙有問題。

  想當初他就是天津臨海大營第一次整肅的導火索——甚至都沒有之一,因為是他揭開了蓋子。此時張琛雖然不知道曹五到底什麼意思,張壽又是個什麼意思,但不明白的事情只要跟隨張壽就好,因此他立刻口若懸河,把自己包裝成如同一個精通海務的專家似的。

  「阿六你這次難得出了個餿主意!海上有海上的規矩,海盜們的打打殺殺和陸上明刀明箭你來我往不一樣,多少陸上高手跑到海上就成了一條蟲。」

  他使勁搜刮著當年那苦主告訴自己的往事,然後再加上其他從書本上看到以及道聽途說的東西,故意誇大其詞:「海上打仗,個人再高的武藝也比不上帶著粗大撞角的大船那麼一撞,據說在極西之地,自古就有海盜駕駛這樣的船劫掠商船客船,撞上去之後再接舷大戰……」

  「但這一條對我朝的兵船行不通,因為等你快要撞上來時,那就在火炮火銃射程之內,到時候火炮火銃齊發,你是船也沉了,人也死了。而且,就算在接舷戰時,火銃之類的火器也比刀劍要強得多。就連弓箭,也因為在海上容易受潮,遠遠不如火器好用。」

  「不過,我朝的商船上沒有火器,所以在碰到海盜後的海戰上,自然就很吃虧,其中也有不少人僱傭過挺多能打的高手隨船,但事實上沒個卵用。」

  張琛似乎絲毫不覺得自己堂堂一個未來國公說髒話有什麼大不了的,說完最後四個字之後,甚至還嘿然一笑。

  「幾年前天津臨海大營那場滔天大案,就是兵船對出海的商船下手,打的藉口就是稽查海盜。那時候,有一條船上還雇了河洛兩個很出名的鏢局高手,可結果卻是人家官兵登船時,他們屁都不敢放一個,而等到人家十來個人堵住門窗亂槍一放,他們就連個全屍都沒有。」

  一口氣說到這兒,張琛這才意猶未盡地聳了聳肩:「總之,鏢局把業務拓展到海船上去,這事早就有了,但結果卻很慘,河洛那家鏢局,兩個最出名的高手那次死無葬身之地,還被苦主上門追討賠償,頓時就樹倒猢猻散了。」

  「總而言之,曹五你可自己掂量掂量,別貿貿然去海上開拓事業!術業有專攻,你就算要做,也得先想了萬全之策,否則可別說我沒提醒你!」

  張壽沒想到自己只是隨便潑了一盆涼水,而張琛就乾脆說出了一番等同於直接把曹五扔進了冰水池子裡的話。

  然而,曹五極力維持著臉色,打哈哈連聲說著受教,一旁剛剛那個使勁拍大腿,卻因為曹五眼神而沒說話的彪形大漢,這次終於忍不住了,卻是心有餘悸地連連點頭。

  「多虧張公子,否則曹大哥和我們恐怕就要被人坑大了!滄州建港之事不是有眉目了嗎?蘇州首富華傢俬底下找我們,希望我們提供人手,在海船上做保鏢,還承諾了豐厚的報酬。」

  曹五沒想到自己這結拜兄弟這麼嘴快,此時簡直進退兩難,尷尬到無以復加。剛剛一口否認,如今若不能找一個好藉口,他一直以來在朱二和張琛面前樹立的知情識趣形象就白搭了,就連為自己和華家牽線搭橋的蔣大少,一會兒恐怕也會埋怨他沒管住義弟的嘴。

  所以,他立刻當機立斷,一面絕口不提蔣大少的牽線,一面在那滿面誠懇地在那自責。

  「我剛才真不是存心隱瞞,弟兄們雖說有會游泳的,但據說海上游泳和江河是完全兩回事。真要掉下水去,連收屍都不可能,所以這事兒我其實一一直都挺猶豫的。」

  「但這天上砸下來的餡餅實在是太大,我心裡沒底,卻又貪心,想著不論如何,先進京見一見蘇州華家的當家華四爺再說。要是風險太大,談不攏,那我就辭了這件事,再看看京城可有其他的機會。因為怕丟臉,所以我剛剛也不好意思說實話。」

  張壽這才知道原來是蘇州商人未雨綢繆,已經連聘請鏢局的主意也想好了。

  然而,他剛剛故意在那誇大海上保鏢的難度,卻並不是真的想要阻止曹五帶人進入這個行業,因此見曹五連連對他和張琛朱二打躬作揖,他就搖了搖手。

  「這種事本來就是私底下談的,你三緘其口也是恪守商業道德,沒什麼不對。」

  他說著就莞爾一笑,用兩指輕輕拈了拈下巴,隨即輕描淡寫地說道:「剛剛我說陸上高手不能習慣海戰,這確實是事實,但曹總鏢頭你既然願意帶人到京城來找華四爺面談,想來相信你那些人手在水上也能有戰鬥力,但就是沒考慮到剛剛張琛說的那些難處而已。」

  「畢竟單單一群入駐海船提供人貨保護的保鏢,在茫茫大海上確實用處有限。」

  他頓了一頓,彷彿在思量這麼一件有趣的事,隨即就笑道:「曹總鏢頭你不妨在京城多留一陣子,像這菜園子似的,需要提供安保的地方,其實很多,說不定會財源廣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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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章 務實的教育

  闊別京城數月,如今一左一右和張壽並肩走在內城宣武門大街那寬敞的大道上,張琛躊躇滿志,朱二顧盼自得,可不多時兩個人就同時做出了相同的動作,那就是回頭去看了一眼不緊不慢跟在他們後頭的阿六。

  至於其他那些亦步亦趨的護衛……那怎麼能和阿六這個奇怪卻又厲害的小子相比?

  「阿六(六哥)不會生氣了吧?」

  再一次同時問出了幾乎相同的問題之後,張琛和朱二頓時彼此互瞪了一眼。搶先開口的朱二就嘲諷道:「剛剛口口聲聲說六哥出餿主意的時候,你倒是振振有詞,現在知道後怕了?嘿,你在那炫耀自己無事不曉的時候,怎麼就不知道收斂一點?把六哥說得孤陋寡聞似的!」

  「你小子少一口一個六哥拍馬屁,誰不知道你那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如果不是在馬背上踢不著朱二的屁股,張琛早就直接踹過去了。

  罵過之後,他也懶得理朱二,徑直拍馬追上不回頭更不回答的張壽,有些尷尬地說,「我就想接著小先生你的話茬,嚇唬嚇唬曹五而已,沒想嘲諷阿六。曹五這人八面玲瓏,一個武人一點骨氣都沒有,別說和阿六相比,就我和朱二這些護衛,看上去也都比他鐵骨錚錚。」

  張壽差點沒被張琛這形容詞給逗得笑出聲來,當下就回頭對阿六說道:「阿六,你聽到沒有,張琛說你,還有後頭那幾位趙國公府秦國公府的小哥鐵骨錚錚!」

  「我耳朵好得很。」阿六為了證明這一點,還特意掏了掏耳朵,隨即才淡淡地說,「曹五如果知道,他一定會說,鐵骨值幾個錢?」

  張琛被阿六這話噎得有些訕訕的,而朱二則是笑得樂不可支。這時候,張壽才笑著說:「在你這麼一個秦國公長公子面前,你要他怎麼表現錚錚鐵骨?」

  「指著鼻子罵你一頓?你又不是害民的紈袴。表現出卓絕身手和你的護衛切磋一回,把人都打趴下,顯示身手?哪個有腦子的人會這麼幹?至於你有事叫他的時候他不來,硬梆梆回話說我不是你張家的奴僕,你確定你那時候不會氣得火冒三丈?」

  張壽見張琛那越發尷尬的樣子,他就聳了聳肩:「鐵骨錚錚這種性格,適合迎難而上百折不撓的勇士;適合孤軍奮戰兵敗被俘,誓死不降的硬骨頭;適合那些為國為民不惜得罪權貴乃至於昏君的真正名臣;適合那些為報知遇之恩不惜粉身碎骨的能人志士。」

  「不是說混跡市井的三教九流之士就不存在有骨氣的人,只不過大多數時候他們不會表現出來,所以你當然看不見。因為但凡需要他們展現那隱藏在佝僂彎曲的腰背之下,他們幾乎自己都要忘記的鐵骨時,那多數已經是非常危險的時刻了。」

  「你想想冼雲河他們。」

  想到冼雲河那一群赤腳漢在滄州掀起的巨大風波,張琛頓時啞口無言。而緊跟著,他就聽到身後又傳來了阿六的聲音:「還有,我沒生氣。」

  當看到張琛和朱二不約而同再次回頭看向自己時,阿六就很平淡地說:「我就是覺得小花生一個人挺可憐的,所以隨便替他出個主意,用不上就算了。」

  隨便出了這麼個主意……結果居然和曹五上京的意圖撞車了!就連張琛,此時此刻也不禁想替曹五掬一把同情之淚。而朱二就更不用說了,抱著肚子笑得就在那叫哎喲,如果不是在馬背上,他非得再找什麼東西捶兩下來表示自己的幸災樂禍。

  「可行最好,不可行也沒辦法。阿六做事說話,向來就是這麼任性的。」

  張壽接了一句話,隨即就突然咳嗽一聲,隨即笑眯眯地看著從剛剛開始就完全走神,竟然沒發現這是到哪的張琛和朱二:「公學已經到了,你們不是很好奇我怎麼就突然養出了一批識字的排字工人嗎?那麼現在,你們可以去看看人如何上課!」

  此話一出,別說張琛和朱二,就在遠遠吊在後頭,卻一直都豎起耳朵聽前頭眾人說話的蔣大少,也覺得有些好奇,思前想後,他就決定厚臉皮地趕過來,免得回頭被攔在公學大門之外。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順順當當進了公學大門!

  和國子監不同,這裡連個看門的都沒有,竟是完完全全一副隨便進出的架勢。

  而相比國子監那些看似恢宏壯麗,實則不少地方都年久失修的建築群,這裡不少房子都能看得出是緊急趕工造起來的,甚至就連眾人在進入的時候,還能看到大興土木的情景。至於三三兩兩在此閒逛張望的人,更是非常不少,其中不少都是衣著尋常的半大孩子。

  只不過,造房子的人除了工作之外,幾乎沒發出什麼聲音,四下閒逛張望的人也多半都很克制交談的聲響。因而這裡雖不像國子監那般安靜,卻也並不顯得嘈雜。

  常來常往的張壽領著眾人來到一間教室前,就只見前頭站著的赫然是一個身姿秀挺,容貌清秀的年輕人,人一面用教鞭輕輕點著前頭的大黑牆,一面用白筆在上頭快速寫著一行行數字和算式。

  而下頭那些半大孩子們則是在飛快地抄寫記錄,有些跟不上的人露出了明顯的苦色,但一邊抓腦袋一邊還在拚命地在那記著。

  而看著這一幕,張壽就低聲解釋道:「最初我是建議把松木大板漆成黑色,然後用特製的石膏筆在上頭書寫,以此教授學生算數。但松木大板還是太小,一堂課往往兩三塊板根本就不夠,後來陸祭酒想了個好主意,改成了用熟石膏、石灰和鍋煙子混合,用來把白牆刷黑。」

  「如此一來,一面牆大概足夠一節課用,寫完之後再由學生輪流清除,比松木板可以多寫很多板書,雖然不時要重刷,但總比一堂課要換五六塊松木大板強。」

  對於從古流傳至今的,口口相傳的古老教授模式,如今這種相對直觀的教學板書,張琛和朱二看著都嘖嘖稱奇,而張壽說著卻搖了搖頭:「但這也有不足之處,書寫板書用的筆,不太好用,所以還在改進,也有老師用的是沙盤授課,學生圍觀的模式。」

  「總之在這公學,講的是創新,各種想得到的辦法都可以用。因為在這裡上課的,不是要下科場搏功名,然後出仕為官光宗耀祖的人,在這裡上學的學生,不是為了擠那座獨木橋,更希望的是學習一門力所能及的本事,養家餬口,讓家中能夠過得更好。」

  張琛和朱二去了滄州一趟,此時當然再也不會問什麼為何不貼上滿牆白紙,然後用墨筆書寫作為板書之類的話——因為差的紙根本禁不住這樣的書寫,好的紙那得花費多少錢?更不要說能夠書寫平滑的筆墨。這些東西總比公學祭酒陸綰用來刷牆的材料貴得多。

  雖說張壽用運營御廚選拔大賽的形式,得來的收益全都注入了公學,但也禁不起大手大腳地敗家。畢竟,農家子也好,市井貧家兒也罷,沒人掏得起那份學費。

  而跟在後頭的蔣大少雖不至於完全沒見過貧家生活,但眼看滿屋子都是衣著破舊的孩子,可授課的年輕人雖穿得樸素,可明顯能看出幾分儒雅氣息,他眼看張壽要帶人去下一間教室的時候,就忍不住快走兩步湊到人身邊。

  「張博士,那位授課的老師看上去挺氣度不凡,這樣的人才應該不是尋常人吧?」

  「哦,那是國子監前率性堂齋長謝萬權。你也許聽說過,就是和老師國子博士楊一鳴割袍斷義,破門而出的那一個。」

  張壽見蔣大少頓時瞠目結舌,他就笑眯眯地說:「雖說士林之中不少人都對他頗有微辭,但也有人欣賞他秉持正道,不畏強權,所以前兩天襄陽伯把女兒許配給了他,也算是一樁在京城轟動一時的佳話。」

  確切地說,那是襄陽伯家的小女兒,張大塊頭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想當初朱瑩在生日那天忘了說這件事,回過頭來第二天又和他表功似的說起時,他也幾乎瞠目結舌。

  趙國公朱涇和楚國公張瑞是死對頭,按照他的想像,襄陽伯是楚國公的二弟,就算那位襄陽伯家的姑娘真的心儀謝萬權的「鐵骨錚錚」,這事情傳到襄陽伯張瓊耳中,這位暴躁的勳貴也一定會棒打鴛鴦,順帶衝到趙國公府找朱瑩算賬。

  可結果卻是恰好相反,朱瑩這樁大媒竟然就這麼神奇地說成了!

  而這會兒他當眾說出這個消息的時候,瞠目結舌的就變成別人了。張琛對脾氣暴躁的襄陽伯張瓊還挺熟悉,此時就忍不住怪叫道:「那個成天大嗓門亂嚷嚷的襄陽伯?他願意把女兒嫁給謝萬權?我的天,他那個大塊頭兒子就沒說什麼?」

  朱二則直接呵呵笑道:「張大塊頭能說什麼?別看他塊頭大,見了他爹比老鼠見了貓還要更怕,還不如我見了我爹呢!他爹要嫁女兒,他還敢在旁邊攔著?」

  襄陽伯張瓊那人他是有多遠躲多遠,否則若是被那蒲扇似的大巴掌掃到一下,他可沒處說理去,因為哭著找爹的結果他小時候已經體會過一次了,那一定是被老爹狠揍一頓!而且,張瓊就算對他那個優秀的大哥朱廷芳也不曾手軟過,大哥後來武藝有成才不再吃虧。

  然而,他那妹妹朱瑩卻是例外。就連和他老爹彼此一碰到就要從爭執發展到動手的楚國公張瑞,對朱瑩也大多少見的能給個笑臉,更不要說襄陽伯張瓊了。

  反正他絕不信陸三胖的老爹陸綰有這種說媒的本事,更不相信襄陽伯張瓊能有這樣的慧眼挑女婿,這婚事肯定是他那妹妹在中間搗鬼!

  而蔣大少問出了答案,心中卻不禁油然而生羨慕。然而,跟著張壽參觀了幾處教室,發現除了非常基礎的千字文認字,就是加減乘法初步,並沒有見到什麼排字工,他又漸漸有些疑惑,可很快,他就聽到了一個極大的嗓門。

  「陽文認得,換了陰文你們就不會了?我說過多少遍了,佈置給你們的抄寫,不許寫陽文,全都用陰文寫,如此一來這些東西就會牢牢刻印在腦子裡,排字的時候第一時間就能想到取用。這就叫做效率,效率懂不懂?」

  「陰文一個個字都刻在腦子裡,你們寫的時候就會習慣成自然,日後還可以去當刻字工。比起碼頭扛包當苦力,比起給人砌牆築炕當力工,比起酒樓飯館跑堂當夥計,刻字也好排字也罷,風吹不著雨淋不到,也不用十分力氣,一個月工錢兩千五百文起步!」

  「一個極其熟練的排字工又或者刻字工,一個月工錢動輒三千五百文!但是,一旦掌握技能的人多了,那也就不值錢了。能夠搶先一步,你們已經走在了很多人前頭!」

  如果此時此刻聽見如此功利言語的是那些儒生,十有八九會勃然大怒,痛斥這等說法簡直是褻瀆了學堂,但蔣大少出身商賈,講的本來就是務實不務虛,張琛朱二更是覺得這些話比那些大道理更有說服力不,因此三個人竟是不約而同齊齊點頭。

  「你們知道里頭這位教授的師長是誰嗎?」

  見蔣大少和張琛朱二齊齊搖頭,張壽這才呵呵笑道:「是我張園中一個普普通通的種菜老漢,然而,他多年沒事就在沙地上寫字,在冬瓜蘿蔔上刻字雕花,無論陰文陽文全都很擅長,寫得一手好隸書,縱使不比那些書法大家靈動有風骨,但用在印書上卻足夠了。」

  「正好之前陸祭酒和我說,給這些人上課的老排字工突發重病幹不了,我就推薦了他來。本來只是姑且讓他試試,現在看來,他一身本事並不是只能用在刻蘿蔔刻冬瓜上。」

  就在蔣大少震驚於張壽家裡竟然如此藏龍臥虎的時候,他就聽到了一個爽朗的笑聲。回頭一看,他就只見是一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隨即就聽到張壽笑著叫了一聲陸祭酒。

  而陸綰現身之後,掃了一眼眾人就笑吟吟地說:「這些陰文班的學生,雖說距離出師還很遠,但就在今天,他們第一次參與刻字和排字的書已經印出來了,就不知道銷路如何,能不能讓我家那個自稱引領京城書坊的胖小子焦頭爛額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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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章 被坑之後急求援

  「我千辛萬苦給十二雨改的唱詞,讓她們練身段,練氣息,練台步,把她們從聽雨小築的頭牌捧成京城萬眾矚目的紅人,現如今竟然有人把這《金陵豔》寫成書印了出去賣?還突然之間鋪貨全城?這也太不把我陸三郎放在眼裡了!這簡直是挑釁,是打臉!」

  三三書坊中,陸三郎正在那暴跳如雷。而在他那唾沫星子亂飛之下,幾個管事全都大氣不敢吭一聲,至於那幾個「御用」寫手,那就更不敢說話了。

  因為就在剛剛,陸三郎把他們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原因很簡單,之前交給他們去寫的《金陵豔》傳奇,前前後後反反覆覆改了好幾稿,愣是沒有一稿能夠讓陸三郎完全滿意的。用陸小胖子的話來說,那就是他們老是脫不了豔情文寫多了的毛病,老喜歡劇情不夠,床戲湊!

  此時此刻,臉色鐵青的陸三郎拿起那本剛剛買到的第一卷《金陵豔》,用力在桌子上拍打了兩下:「看看人家這文筆,看看人家這劇情,你們總比人家早起步吧?現如今竟然被這不知道是何方神聖的傢伙搶在了前頭,丟臉不丟臉?對得起我給你們的高薪嗎!」

  被陸三郎罵到都想逃進小黑屋的幾個書生耷拉著腦袋,此時只有一個人小聲嘀咕道:「那還不是因為十二雨寫的台詞本就太淺顯,不算太好,這次的《金陵豔》第一卷,雖說不知道是哪個對頭的手筆,但絕對請了厲害人物出手,文字上乘,分回精妙,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

  「我還不是花了很多錢!」可聽到接下來某個書生的一番話,陸三郎卻頓時為之氣結。

  「公子你排的戲本來叫做《桃花扇》,可後來因為純粹杜撰,於是把南宋的臨安改成了金陵,又把朝代從南宋改成了模糊化的金陵,但寫的是宋時故事,那是確鑿無疑。」

  「如今這《金陵豔》更是露骨,把那些世受南宋皇恩,結果兵馬過境就投降的武將都寫得活靈活現,把那些前線打仗,後頭勾心鬥角,拖前頭大將後退的文官寫得入木三分,卻把幾個歌姬寫得鐵骨錚錚。你說,咱們能不能宣揚出去,說這是在諷刺我朝那些文武大臣?」

  「蠢!愚不可及!這要是鬧大了,聽雨小築的十二雨一樣要掃進去,她們這戲還能演嗎?」

  陸三郎頓時再次暴跳了起來,他打一開始就知道,所謂的文武誤國,歌姬救國,本來就是一個偽命題——張壽那時候對他說起這個故事時,就暗示他把南北宋的故事糅合在一起,把韓世忠梁紅玉的故事也不妨嫁接上去,總之想怎麼模糊就怎麼模糊。

  所以漸漸的,《桃花扇》才變成了《金陵豔》。此時此刻,他迅速思量著這件事背後是不是有陰謀,可越想越氣,越想越不甘心,到最後就忍不住重重一拍桌子。

  「我不管這些亂七八糟的,我只想知道,哪個傢伙盜用了我這嘔心瀝血的結晶……」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個弱弱的聲音:「公子,咱們前些天賣過的兩卷傳奇,一卷是張濤和朱煢一見鍾情,歷盡波折終成神仙眷侶的《蝶戀花》,一卷是霸道老父偏心長次子卻一事無成,三兒子逆襲成狀元,老父無地自容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覺得會不會……」

  那說話的瘦弱書生見陸三郎倏然看了過來,他頓時聲音就更小了:「會不會是您那老師還有您那父親發現了,所以……」

  「別胡思亂想!」陸三郎面色一變,雖說立刻喝止了人,但他自己心裡也不禁有些打鼓,卻猶自嘴硬道,「不過是各印了幾百冊,給閒人看看消磨時間的傳奇而已,我家老爹和小先生那是日理萬機的人,哪裡有空看這個!再說了,他們又沒印過書,沒道理突然搶我生意。」

  其他書坊都是用雕版,所以只能印些四書五經老掉牙的東西,至於活字,排字工有限,只能接一些肯定有人會買的八股文選集。而他從當初開始經營書坊開始,就花錢好好養了一批排字工人,所以哪怕只印幾十上百冊的書也都能付梓,銷路好就續集,銷路不好就腰斬。

  所以,他不信陸綰和張壽會因為兩卷胡說八道的傳奇就花費成本和他爭這樣一口閒氣。

  於是,駁斥了這種無稽的猜測之後,陸三郎就疾言厲色地吩咐幾個寫手回去閉關,一定要盡快寫出比他手頭這《金陵豔》更好的一稿,等幾個人垂頭喪氣下去之後,他就對下頭掌櫃夥計下了死命令,不管用什麼辦法,都要挖出背後的主使。

  而他這些無孔不入的手下也確實是效率高明,午後申時不到,確鑿的消息就已經被人送到了他面前。這一卷《金陵豔》,署名的作者只有一個字——唐。這個執筆的唐,是被公學祭酒陸綰數月前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請去公學為客座講師的,上一科順天府試鄉試解元唐銘。

  然而,知道這個和謝萬權一樣得罪過張壽的人也去了公學,這還不是陸三郎最傻眼的。

  他最傻眼的是,參與印書的,那是公學在分班之後特設的排字班,而且據說是授課的老師嚴老頭親自刻木活字,其他學生負責轉輪排字,總之從書稿到付梓,據說沒用多少天!

  而嚴老頭就是張園的人!自詡聰明的他竟然被老爹和老師聯手耍了一記!

  雖說之前在僱傭的寫手們面前,還信誓旦旦地說老爹和老師絕對沒有那閒工夫和他玩這種戲碼,但如今真正確證了,陸三郎就徹底蔫了。得罪老爹他是不怕,反正他從小到大氣老爹不是一兩回了,而得罪張壽,他也……不怕,因為那卷《蝶戀花》,朱瑩很喜歡。

  可現在問題是,同時得罪老爹和老師,這兩個人竟然聯手了,他能怎麼辦?

  於是,滿心惶恐的小胖子,左思右想就決定去搬救星。打聽到朱瑩今天下午去工部劉侍郎家做客了,顯然就是去見他那未婚妻,他乾脆厚著臉皮直接去劉府投帖求見。結果,這一份拜帖進去,主人劉侍郎不在家的劉府自然是雞飛狗跳。

  未來女婿突然來了,劉夫人很意外;而未婚夫這麼登門,劉晴更意外;至於得知小胖子厚顏求見未來岳母和未婚妻之外,還搭上了一個求見自己,朱瑩雖說完全摸不著頭腦,但最終還是攛掇劉夫人出面見人。

  雖然按理說這完全不合規矩,但規矩這玩意,在陸三郎和劉晴那樁婚事敲定時就已經打破了一堆,再加上劉夫人去陸家做客的時候,也見過小胖子幾回,少不得還是答應了。

  當她看到那個胖得還有些氣宇軒昂的少年氣勢十足地進了屋子——丈母娘看女婿,總不免越看越歡喜——於是在人行禮之後抬手示意一旁坐之後,她就聽到女婿提出了一個讓她有些措手不及的要求。

  「姨,我有要緊事相求,您能不能把人都屏退了?」

  聽慣了陸三郎上來就拉近距離的稱呼,劉夫人只是愣了一愣,見一旁陪坐的只有朱瑩,女兒老早躲到屏風後去了,她微微一思忖,到底還是讓心腹媽媽帶著丫頭們都下去了,還特意吩咐離遠點。反正有武力值遠超小胖子的朱瑩在,她不至於擔心陸三郎有什麼邪念。

  可下人們才剛出去沒一會兒,她就只見陸三郎推金山倒玉柱,直接跪了下來,伸手就抱她膝蓋,隨即就嚎啕大哭道:「姨,你和晴妹妹千萬要救我啊!我把我爹和小先生一塊得罪慘了,他們聯手給我挖了個不見底的深坑!」

  屏風後頭的劉晴因為一句晴妹妹而在心裡嗔罵了一句該死的小胖子,而劉夫人則是在聽到陸三郎同時得罪父親和老師而嚇了一跳,至於朱瑩……她瞪大眼睛盯著陸三郎,隨即皺眉問道:「陸三胖,你少賣慘!阿壽沒事怎麼會和你爹聯手坑你?」

  陸三郎見劉夫人竟然沒拒絕自己抱大腿,他頓時心中一喜,而朱瑩沒有立刻眉頭倒豎,而是明顯帶著幾分調侃,知道她們沒生氣,他大喜過望,少不得趕緊一五一十地說出,陸綰和張壽怎麼聯手,怎麼各司其職,悄悄印了一卷《金陵豔》鋪滿全城,搶他生意的事。

  見劉夫人簡直是哭笑不得,而朱瑩則是一臉你活該的譏笑,他就可憐巴巴地說:「一卷書事小,我爹和小先生他們聯手,那就事大了。我想來想去,肯定是因為我下頭幾個捅婁子不怕事大的寫手偷偷寫了兩本影射他們的書,所以把他們氣著了。」

  「但天可憐見,我一點都不知道啊!」小胖子說著就叫起了撞天屈,隨即就偷瞥朱瑩一眼道,「我是後來才知道,那《蝶戀花》是寫小先生和我小師娘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那是寫我和我爹的!」

  朱瑩此時此刻已經完全確認小胖子是在信口胡謅,但是,陸三郎當著劉晴的面直接大聲叫小師娘,就衝他這厚臉皮,再加上那本她曾經看過,甜寵到讓人臉紅的《蝶戀花》,大小姐就決定萬一小胖子說的是真的,回頭勸張壽放他一馬。

  而屏風後頭的劉晴,此時此刻終於忍不住現身嗔道:「陸三胖,你還好意思說!你書坊裡印的那本《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都把你爹寫成老頑固了,還不許你爹教訓你?」

  話音剛落,她就發覺兩道視線倏忽間落在自己臉上,一看是母親劉夫人,她就不由得暗叫糟糕。

  她私底下偷看那些傳奇話本不說,還在親娘面前不打自招了!

  劉夫人此時那是又好氣又好笑,笑的是未來女婿氣父親和老師的法子簡直是聞所未聞,氣的是女兒竟然還真去看過陸三郎那書坊印的亂七八糟的書!

  當然,陸三郎所有的那書坊,是早就對她坦白過的,不但那家在京城頗有名氣的書坊,陸三郎還在私底下對她掰著手指頭老實透露過這些年積攢的家底,甚至連一度因為和渭南伯張康的交情,在聽雨小築中佔過乾股,而後又都退回了這檔子事也沒有隱瞞。

  也正因為如此,最初非常不滿意丈夫挑中的這門親事,對陸小胖子也很反感的劉夫人,這才會在後來對這個未來女婿漸漸改觀,如今更是和朱瑩的祖母和母親看張壽似的,怎麼看小胖子怎麼順眼。

  於是,她咳嗽一聲後就正色說道:「底下人隨便亂寫兩本書,又不是什麼大事,你去找你爹和你老師說清楚就行了!你呀,素來小聰明太多,老是把簡單的事情想複雜,我看你是作繭自縛!」

  「就憑你家老師一向對你那份信之不疑,他就算和你爹一塊搗騰出了那一部書稿,又印好書開始賣了,怎麼就能說一定是挖坑埋你?這麼一堆熟練工培養出來了,回頭放在哪裡使用最合適?當然放在你的書坊最合適,說不定那就是為了將來替你的書坊擴大影響力。」

  「放著現有的爐灶不用,而去另起爐灶?他們是你父親和師長,又不是仇人!指不定他們就是等著你去找他們負荊請罪,把話說清楚呢!」

  陸三郎本來是明為求未來岳母和未婚妻,暗則是向朱瑩討主意,可沒曾想朱瑩都沒開口,劉夫人一席話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使勁一拍腦袋,大聲叫道:「姨,你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您比我親娘還親!」

  見圓滾滾的陸三郎一骨碌爬了起來,隨即一溜煙就轉身往外跑,劉夫人簡直啼笑皆非,當即叫道:「慢點,別摔了。這小胖子,多大的人了還這麼不穩重,都要成親的人了!」

  而劉晴也正因為陸三郎那句您比我親娘還親的露骨言語而哭笑不得,眼見朱瑩聽到成親二字,突然皺了皺眉,她不禁有些訝異,:「瑩瑩姐姐,難道張博士最近冷落了你?」

  「那怎麼可能?」

  朱瑩輕輕一笑,這才有些意興闌珊地說:「我是突然想到今早進宮聽到的事,有人說大皇子二皇子老大不小,應該要娶妃了。我想著好人家的姑娘嫁給他們,實在是進了火坑!」

  見劉晴頓時面色一白,她知道人是想到了當初被二皇子當成二皇子妃人選,於是當街遭到羞辱的那段往事,她就握了握小姑娘的手,繼而嘿然笑道:「聽說是有人還沒到京城就上書請求把之前的皇子選妃之事做完,也好繁衍皇家子嗣,我很想說他女兒幹嘛不嫁?」

  「要想標榜仁德無雙,那首先就得有地藏菩薩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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