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16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5 23:38
第四百九十一章 不夠分!

  皇帝真可怕!

  儘管之前還在方青面前說,皇帝如何寬宏大度,絕對不會計較人當初在國子監冒犯三皇子的那番話,但此時此刻站在皇帝面前,聽到皇帝那意味深長的話,宋舉人終於感受到了那些傳奇又或者戲文中,所謂天威莫測四個字的精髓。

  雖然他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然而,剛剛因為和陳大廚的那一場打鬧,他完全沒來得及品嚐滋味!雖然大多數大廚在做多了菜之後,大多是一氣呵成,不嘗味道就起鍋裝盤,但問題他又不是那樣的大廚,萬一味道有了偏差呢?

  張壽一眼就看到宋舉人在上前盛粥時,兩隻手一直都在抖——如果不是他很瞭解這奇葩,還以為人是在鍋裡下了毒,於是此時此刻心驚膽顫所致。實在看不下去的他只能乾脆站起身來,隨即繞到宋大廚身邊,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眼疾手快撈住了宋舉人因為受驚過度而沒拿穩直接掉下去的湯勺,這才笑眯眯地說:「宋公子,當大廚要手穩,我可記得你一向是對我這麼說的。你緊張什麼,皇上乃是仁德之君,又不會為了一口吃的拿你怎麼樣!真要是不好吃,那只是你自己大失水準,不是嗎?」

  宋舉人先是側頭看了一眼張壽,隨即戰戰兢兢瞥了一眼皇帝,發現皇帝臉上那笑意一閃即逝,他登時如夢初醒。

  對啊,別說他不是御廚,就算他真是御廚,皇帝又不是昏君,怎麼可能為了一口吃的做得不好就拿他怎麼樣!

  大有底氣的宋舉人立刻就恢復了平常心,他沒有再去看皇帝,而是專心致志地用湯勺舀了小半碗粥,隨即雙手送到了皇帝面前。見這位天子信手接過,他竟是沒有坐等人品嚐,而是又拿過陸綰和劉志沅面前的小碗,順手也給盛了,然後才看向了其他人。

  而這一看,他除了看見已經歸座的張壽,以及旁邊的朱瑩這一對璧人之外,更是看到了對面正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岳山長。這下子,剛剛才完全鎮定下來的他頓時傻了眼。

  別看他在方青面前信口開河,道什麼自家長輩全都說召明書院岳山長不是省油燈……可他自己知道岳山長在廣東士林學林到底是個什麼地位。作為廣州府年輕才俊之一,他當然也見過對方不止一次。如今在這種場合遇到,他心裡的感覺簡直是微妙極了。

  不用說,就今天遇到他這檔子事,岳山長一定會在外頭口誅筆伐,回頭本來就惱火他這檔子事的宋氏長輩們,說不定更要對他大肆批駁……今天怎麼會請這位,他事先為什麼不知道!早知道他說不定就託病不來了!

  嗯,反正已經盛了給皇帝和旁邊這兩位老大人了,要不要當成沒看見這位岳山長,垂手退回去?他正這麼想時,卻沒想到旁邊突然遞過來一隻空碗。側頭一看,發現是皇帝,他就不由得呆了一呆。

  「再來一碗。」見宋舉人猶如傻了似的呆呆愣愣看著自己,皇帝頓時有點臉色不自然。剛剛還質疑人家東西是否好吃,如今轉眼間就說再來一碗,這確實是有些……只不過,身為天子,他早已厚臉皮慣了,此時干脆又威嚴地咳嗽了一聲。

  等到宋舉人慌忙接過碗去盛粥,他盯著人審視了好一會兒,突然就出聲提醒道:「盛滿。」

  陸綰和劉志沅此時正打算吃,聽到皇帝這提醒時,兩個本來連君子之交都談不上的人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隨即就生出了幾分好奇。陸綰用勺子舀了一口湊近嘴邊,先是被滾燙的熱氣給燙得下意識把勺子拿遠了一些,及至稍涼之後送進嘴,他就漸漸眯起了眼睛。

  粥他喝過的多了,有鹹的有甜的,頂了天就是高湯熬製,鮮的能讓人掉眉毛,可鮮美過後,也就是那點滋味了。可剛剛這一口下去,他卻只覺得那鮮味極淡,彷彿就這麼纏繞在米粒之間,可在剛剛那二十幾道美味之後,他那原本已經有些膩的味覺卻漸漸恢復了幾分。

  而等到兩口三口四口,一小碗粥全都下了肚,陸綰就發覺剛剛半飽之後稍稍有些不適的腸胃,就如同被一股暖意包裹了起來,竟是有一種懶洋洋到伸懶腰的衝動。

  而張壽見皇帝那搶食以及陸綰和劉志沅吃得頗為滿足那光景,就知道宋舉人今天再次超水平發揮了。他雖說不覺得宋舉人真的會做出超乎他預料的美味,可眼見朱瑩明顯很好奇的樣子,他還是朝宋舉人勾了勾手。

  瞧見人趕緊盛了兩碗送過來,他就理所當然地先送了一碗給朱瑩,隨即就遞了一碗給旁邊的岳山長。見宋舉人一臉措手不及,隨即竟是有些幽怨地瞪著自己,他這才想起,人和岳山長全都是廣東人,想必早就認識。

  可難不成就因為是認識的人,你就故意不給人吃?

  張壽一時啞然失笑,當下就索性再次起身,可他正要督促這位明顯很沒有自覺性的非典型大廚趕緊回去把粥盛給其餘人,卻只見皇帝再次放下了空空如也的碗。

  這一次,張壽乾脆親自上前,給皇帝盛了滿滿噹噹的一碗,隨即方才趕忙催著宋舉人給懷慶侯等五人以及吳閣老謝萬權和唐銘盛了送過去。

  而等到這麼分送之後,鍋中最終只留下了薄薄一層,眼見宋舉人很不好意思地舀出來盛了小半碗遞過來,他不得不呵呵一笑。

  然而,他轉手卻把這小半碗粥直接送了出去。毫無疑問,這是遞給皇帝身側,從剛剛開始就那一臉好奇到了極點的四皇子。

  岳山長素來講究飲食節制,之前二十多道菜不過淺嘗輒止,腹中不過半飽,而張壽遞過來的宋舉人這半碗粥,他吃得那是極其心不在焉,盡在那想這位宋家的奇葩子弟了。等到半碗粥全都下了肚,他方才發現完全沒有嘗出滋味來,只覺得口中清淡,隱隱甚至有些回甘。

  而這一抬頭,他就發現四皇子從張壽手中接過一個碗,糾結了一會兒就趕緊道了聲謝,繼而真的溜到皇帝背後去吃了,他迅速瞥了一眼其他人,見人人都露出了明顯相當滿意的表情,他簡直不知道自己這時候該是個什麼心情。

  陸綰、劉志沅、張壽剛剛那連番發言再加上頃刻之間募集到的善款。就連吳閣老,也在最後笑眯眯地伸出一個巴掌翻了翻,號稱捐助一千貫——面對這一幕幕,岳山長已經覺得受到了莫大衝擊。畢竟,雖說他號稱精通雜科,但召明書院的根子卻依舊是經史。

  而如今公學明顯針對的並不是士林,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讀書人,這對他也好,對召明書院也好,對天下各大私學也好,全都不會造成大衝擊,可他卻始終覺得不安。

  尤其是皇帝之前非常輕易地就把三皇子放去了九章堂,四皇子也明顯很偏向張壽,對於此次進京,想的是對皇家下一代繼承人宣揚自己這一派學說的他來說,這更不是什麼好兆頭。

  如今,宋舉人離經叛道地棄學就廚,皇帝竟明顯不以為忤,這在從前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君子遠庖廚,這雖說從根子來說乃是重在推行仁術,可千百年來也一直都被讀書人奉為至理名言,至少就算有人下廚,也不至於以之為正職,可眼前這個宋舉人完全顛覆了這一點。

  岳山長如何想,張壽當然不知道。

  作為此時唯一沒份品嚐宋大廚這砂鍋粥的人,他看著四下里那些吃得相當滿意,不像是吃多了美味佳餚完全沒胃口的人,他不禁會心一笑,繼而就聽到了宋舉人訥訥道歉的聲音:「張博士,都是我做得少了,你千萬多包涵。」

  「小事而已。」張壽頓時莞爾。

  「潮汕砂鍋粥的名聲,其實我早就有所耳聞。大多數時候會先熬高湯,然後再用高湯熬製粥底,等到客人需要的時候,在粥底中加入各種海鮮、肉類乃至於蔬菜。但我看你這送上來的粥幾乎近似於白粥,頂了天就是撒了幾片蔥花,你這心思倒是很不同。」

  張壽一言既出,宋舉人就狀似憨厚似的笑道:「怪不得我聽阿六說,張博士你深諳廚藝,沒錯,潮汕的砂鍋粥確實大多都是這麼個做法。其實我今天這也是熬的高湯,但不是那些豬骨雞架鮑魚海參之類的葷腥,那是素高湯。」

  「而且為了避免味道太濃,我只用了兩樣東西,白蘿蔔和海帶。本來還需要加香菇、芹菜之類的提鮮,尤其是菌菇,有些野山菌那真是能鮮掉眉毛,但且不提剛剛上頭提供的食材裡頭有沒有那些野山菌,我尋思著,剛剛大家肯定吃了太多鮮美的東西,還是清淡一點好。」

  「所以,本來打算加進去的青菜之類我也沒加,就是一點點蔥葉提色增香。而且,這一道粥應該算是很家常了,蘿蔔海帶蔥花,都算是很平常的東西,價格更是便宜。」

  「這是一道恢復味覺,讓口中恢復清爽的粥,否則接下來那些大廚的手藝就算再好,估摸著皇上和各位老大人也都吃不下了。就是沒想到皇上竟然吃了這麼多。」

  皇帝剛剛差不多灌下去三碗粥,原本正輕輕舒了一口氣。畢竟,前十道菜也就算了,後頭那些菜裡,偶爾夾雜其中的幾道湯類,他也頂多只品嚐了一口,因為那些東西鮮味實在是太濃,吃第一道第一口也許還會覺得鮮美驚豔,可吃到後來就乏味了。

  只不過,這清淡的粥灌下去三碗,他才消化掉一點的腸胃卻給填滿了。可宋舉人的這最後一句話,卻把這位至尊君王給氣著了。怎麼,你小子還嫌朕吃得多?

  他正要板著臉敲打一下這個實在太嘴賤的舉人,卻不防張壽突然開口說道:「多食傷身,看來這是陸三郎這個組織者實在是想得不夠周到。把那麼多大廚都放在同一天選拔,各式各樣的菜一道又一道,評審的肚子又不是通大海,吃到後來不免就沒了味道。」

  「下次,每次頂多只能十人參加選拔,不能再多了,否則哪裡品得出滋味。」

  皇帝那原本的斥責到了嘴邊,此時立刻化作了一聲贊同:「說得沒錯,再好吃的東西,吃多了也就成了負擔!」

  而劉志沅和陸綰此時也都喝完了粥,聽到皇帝這話,兩人不禁會心一笑。張壽明明在八月十五第一次初賽日就發現整整四十多號人參賽,吃得一群評審肚圓撐死,卻直到今天才說要把一次參賽的人縮減到個位數,實在是狡猾至極。

  幾次初賽時參加的人多,牽扯到的各方勢力多,大家彼此爭相宣傳,聲勢就造起來了,而等到複賽,決賽,參加的人少,日程就會不可避免地拖長,而懸念集中在一小撮人身上,卻能帶來更大的熱度。而最重要的是,皇帝明顯已經來了興致,說不定真的會次次來!

  等陸綰髮現他和劉志沅實在是笑得太有默契,不禁嘴角抽了抽,可轉瞬間也就想通了。

  這不是曾經和他在兵部共事時的那個斷頭劉了,人如今顯然不打算重回官場,而是打算和他搭班子,有默契那是好事!於是,前兵部尚書大人立刻輕咳一聲道:「皇上所言極是,微臣眼下就只覺腹中飽脹,什麼東西都吃不下了。」

  而就在這時候,剛剛不哼不哈的吳閣老也笑眯眯點了點頭:「宋舉人這道粥雖說清淡,但上來得實在是晚了點。解膩是解膩,可卻也把老臣胃裡這最後一丁點空間給填滿了。從滋味來說,可以給他打個高分,但從他本來解膩開胃的意圖來說,卻只能打個低分。」

  到底是陸綰和吳棉花,替朕說出了朕想說的話!

  皇帝此時面色大霽。尤其是看到宋舉人那張臉又是尷尬,又是委屈,他更是覺得心情極好。叫你小子不但敢和永平公主爭執不說,還竟敢嘲笑朕!

  當今天子就欣然笑道:「張卿剛剛所言那好幾件事,先一件一件做吧。首先,這興隆茶社附近幾條街,全都從原有的裡坊中分出來,就叫……興隆坊。朕題字,回頭讓陸三郎出錢造牌樓!至於公學嘛……既然湊足了錢,那就建吧。學報和商報,每期送進宮先給朕過目!」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5 23:38
第四百九十二章 翻版必究?

  「皇上賜名興隆坊!」

  不用三樓之上張壽揚聲去把這個好消息傳下去,身為這一次次御廚選拔大賽的總負責人,卻守著二樓樓梯口那一桌,始終豎起耳朵傾聽上頭的陸三郎,就已經高聲把這個消息公佈了出去。一時間,整個二樓的各方富商大賈在最初片刻的寂靜之後,就爆發出了一陣歡呼。

  尤其是揚州蘇州等幾家會館的會首在一開始就積極響應,於是佔下了最靠近興隆茶社的中央地段,先是搭建竹樓,如今一邊營業,一邊在後頭大興土木,而後還順帶在附近大手筆買商舖,以供本地商人經營南方特產的,那全都覺得這筆生意做得實在是太划算。

  單單這幾個商舖,他們轉手就能賺一大筆!

  而華四爺雖說得到了眾多恭喜,甚至有那些年紀比他大一倍甚至兩倍的,也都不得不滿臉堆笑誇他慧眼識珠,抓住了好機會,於是蘇州會館借此揚名云云,他臉上含笑,心裡卻始終沉甸甸的。因為他看到,揚州會館那位於會首,恰是笑得最開心的。

  別的不說,揚州會館那位方大廚不但自己已然鐵板釘釘躋身御膳房,而且剛剛第一道面條據說也深得聖心!

  等到最後最費功夫的幾道菜上來,論心思無不是精巧,論味道也能算上乘,其中就有蘇州會館竭盡全力推薦上去的那位大廚,他卻不得不打心眼裡嘆了一口氣。就算花費心思再多,忘記了樓上皇帝在內的那些貴人們能吃下的東西都是有數的,那就是最大的錯誤了!

  而且,當華四爺看到那個率先響應捐資助學,於是此刻也被人眾星拱月的蔣大少,心裡就更不是滋味了。他和蔣大少說是姻親,但娶了蔣家小姐的卻是他一個關係並不是特別近的堂弟,只知道蔣老爺人能幹,蔣大少卻才幹平平,現在看來,誰說庸才就沒有崛起的機會?

  偏偏就在這時候,滿心雜念的他乍然聽到有人大呼噤聲,隨著四周圍漸漸安靜了下來,四下里的人卻全都起身,跟著起身的他就意識到,恐怕是那位天子下樓來了。他雖然恭恭敬敬地低著頭,但眼角餘光卻一個勁地偷偷往上瞟,終於被他成功看清楚了那下來的一行人。

  就只見一個俊朗青年慢悠悠地負手走在一個前導小宦官身後,顧盼神飛,悠然自得,乍一眼看去,他竟是難以判斷對方的年齡。他記得皇帝應該有三十六七了,可此時這青年看來,就和二十六七的年輕人沒什麼兩樣!

  因為剛剛天子一行上樓的時候他低頭不敢亂瞧,此時卻也不能完全斷定那是否當今皇帝,可當他看見一個美豔少女走在人身後右側眉飛色舞說個不停,而清俊閒雅的張壽正閒庭信步地跟在人身後左側,他就一下子確定了。

  除非皇帝,否則哪裡能讓這一對京城號稱神仙璧人的跟隨在側?

  華四爺雖然很想在這種難得的場合表現一下自己,但他到底知道這只是個愚蠢的念頭,因此也只敢在心裡想一想。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當走到二樓樓梯口的時候,皇帝突然停下了腳步,隨即竟是轉頭看了身後眾人一眼。

  皇帝看了看今天被朱瑩訛詐過的幾位勳貴,還有彷彿只是純粹到此一遊,客串了一回評審的謝萬權和唐銘,突然笑了起來。

  「你們幾個,要麼今天就是被瑩瑩敲了竹槓,要麼就是美食沒品著,盡在那戰戰兢兢縮在那當鵪鶉了。」

  他嘴角一翹,笑眯眯地說:「被瑩瑩敲了竹槓的……這樣吧,瑩瑩之前敬獻給朕一樣很不錯的東西,朕乾脆就罰她送你們一人一個。至於唐謝二人,讓瑩瑩到他爹書房裡去挑兩本古書送給你們,權當是今日當評審的報酬。」

  被朱瑩敲竹槓這種事,五位張姓勳貴本來就沒什麼人放在心上,此時皇帝竟然還代他們向朱瑩要補償,他們頓時就笑了。懷慶侯張景洲就滿口答應道:「幸虧有皇上替我們做主,臣這接下來幾個月可是手頭緊緊巴巴,不得不收心養性,沒點補償撫慰一下可不行。」

  襄陽伯張瓊也嘿然笑道:「多虧皇上開口,那臣就等著瑩瑩的好東西了。」

  張壽詫異地看了一眼朱瑩,正琢磨朱瑩敬獻給皇帝的是什麼好東西,就被大小姐接下來說出的話給驚得差點腳下踏空。因為朱瑩竟是立刻叫道:「皇上,那是阿壽做了送給我的搖椅,我好不容易才在他府裡騙了小關秋悄悄做了一個敬獻給您,您怎麼能隨便慷他人之慨!」

  大小姐你這難道不是慷他人之慨?張壽簡直啼笑皆非的時候,朱瑩卻又說話了。

  「皇上您要我送給懷慶侯襄陽伯他們五個一人一個,那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答應我,那可是阿壽親自畫的圖紙,要是今後市井之中出現仿冒的,那有一個罰一個,有兩個罰一雙!就好比市井之中但凡有哪家書坊出了好書,必定就會有人盜印似的,這翻版也是偷!」

  原來朱瑩私自從張園工坊中誑關秋做了個搖椅送給皇帝,歸根結底竟然是為了防盜版?

  張壽只覺得大小姐這腦回路實在是清奇,可眼看人一臉認真地看著皇帝,醒悟到她竟然是當真的,他就體會到了她那維護自己的心意。想來,朱瑩是把之前他的玩笑話當真了。為了不讓他曾經送給她的心意變成無數粗製濫造的仿製品,她竟是打算申請皇帝的禁令!

  「瑩瑩,大庭廣眾之下,你也不知道矜持。」皇帝又好氣又好笑地指了指朱瑩,可看到她那坦坦蕩蕩的模樣,想到什麼事都喜歡藏在心裡的永平公主,他不由得暗自想,一個太坦率,一個太含蓄,這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丫頭難道就不能互補一點?

  張瓊和張景洲只要有補償就萬事皆足,此時自然附和朱瑩,一個說民間歪風邪氣該殺一殺,一個說翻版本來就應該必究。反而是渭南伯張康笑說官府哪裡管得過來,臨汾伯和定陶伯則是在旁邊起鬨一氣。鬧得謝也不是拒絕更不是的唐銘和謝萬權不知所措。

  眼看這光景,張壽便笑著解釋道:「皇上別聽瑩瑩的,就如同新式紡機藏不住一樣,她敬獻給您的那小玩意只要面世,也一樣藏不住,而且,皇上就算真的下禁令,也只能管到京城,難不成還能在天下州府都興師動眾下禁令?」

  皇帝這才欣然點頭:「這話說得不錯,都說令行禁止,哪有這麼容易!張壽你不錯,沒瑩瑩那麼貪財。」

  朱瑩頓時不干了,平滑的額頭上立時出現了一個川字:「皇上,我哪裡貪財了!你這是飽漢不知餓漢飢,阿壽他可是白手起家,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怎麼能讓他用心想出來的好東西便宜了別人!他是客氣,別人可不能當成福氣!」

  見朱瑩一面說一面怒瞪自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張壽不禁啞然失笑。

  「瑩瑩,你說我白手起家那是客氣了,其實我就是窮,否則當初也不會連張琛陸三郎他們的束修也要算計。不過,那搖椅既然是送給你的,就是你的了,我難道還至於窮到拿這個去賣錢?就是送給懷慶侯他們五個一人一把,我也還不至於送不起。」

  華四爺在一旁聽著,此時雖還不知道皇帝隨口提出,朱瑩卻如同炸毛的小貓一般暴跳,張壽卻仿若沒當一回事的搖椅到底是什麼東西,但他卻敏銳地意識到,這應該是自己能夠抓準的一個機會。於是,眼見朱瑩悶悶不樂,皇帝在旁邊看熱鬧,他就立刻試探性地開了口。

  「張博士剛剛說的搖椅,應該和紡車不同,不是能用來紡紗之類生產的用具吧?」

  張壽聞聲看去,見是華四爺不慌不忙從眾人當中走了出來,他就笑道:「沒錯,那是純粹休閒用的。」

  「那就對了。」華四爺心中把握更大,當即笑眯眯地說,「既然不是能有所產出的用具,小民百姓當然不會有那閒情逸致買回去享受。會用這種休閒家具的,總得是中等殷實人家以上,甚至富貴人家。」

  覺察到包括皇帝在內的每一個人都看著自己,他就繼續從容自若地說:「富貴人家講究面子,凡事總得講究一個名正言順。尤其今天皇上說是朱大小姐敬獻的,朱大小姐又說是張博士送的,既如此,此物出自張博士設計,那就確鑿無疑。」

  「作為大戶富貴人家,若不是從張博士這裡拿到圖紙,再去請巧匠製作,又或者請了張博士你自己用過的巧匠去設計製作,那麼就難脫仿製兩個字,傳揚出去,名聲就不好聽了。」

  「而如果是中等殷實人家,只為了純粹圖個新奇,那麼沒有門路,也不敢求到張博士頭上來,自然而然免不了便宜了坊間那些無孔不入的匠人。畢竟,花一點小錢得一點享受,他們還是能負擔得起的,這就不講究什麼是否翻版的問題了。」

  皇帝頓時哈哈大笑:「好,只不過一樣小物,你就能分析得頭頭是道,倒是心思縝密。能坐在這興隆茶社二樓的想來都是天下豪商,你報上名來給朕聽聽。」

  華四爺冒險出面,就是為了皇帝的這一句垂詢,此時心中狂喜的他連忙畢恭畢敬地躬身行禮道:「學生蘇州華四,拜見皇上。」

  之所以自稱學生,原因很簡單——別看華四爺是個地地道道的商人,從小就被祖父一手培養起來,可他卻好歹考出了一個秀才功名!

  而下一刻,皇帝就恍然大悟地說:「原來你就是蘇州首富華家的當家!嘖嘖,朕聽說過你,年紀輕輕就執掌家業不說,難得的是還能叱咤商場,讓一群比你年紀大一兩倍的人吃癟。怪不得你剛剛能說出那幾分道理,之前更是聯合了一堆蘇州商人推動滄州建港。」

  如果說聽了皇帝之前的稱讚,華四爺一時激動莫名的話,那麼,等到聽了最後一句話,他就猶如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不僅冷靜了下來,甚至生出了幾分刺骨的寒意。

  然而,皇帝卻是隱隱點了一句,隨即就再也不提建港這一茬了,甚至還興致盎然地對朱瑩說:「瑩瑩,你既然覺得張壽太大手大腳,他送給你的東西,你愛怎麼拿去賣錢是你的事。這位蘇州華四爺看得透,你就找他合作,怎麼才能讓沒人敢翻版,他肯定在行。」

  華四爺眼下已經成了驚弓之鳥,不等朱瑩答應或拒絕,他就慌忙低頭道:「學生不敢當皇上謬讚……」

  沒等他把話說完,皇帝卻沒接這話茬,再次笑道:「陸三郎,你這御廚選拔大賽辦得不錯,有辛勞也有苦勞,更有功勞,接下來按照你老師說的,把人數減少一點就行。朕今天這一趟出來時間太長,就不等你這評分統計出來,先回宮了。」

  「不過,要說今天這些大廚,大體手藝都算不錯,心思也很精巧,但家常菜三個字精髓,就貴在家常兩個字,要的就是平淡之中見真滋味。朕後頭那個姓宋的,心思不錯,手藝也不錯,但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算了,回頭記得馬馬虎虎算他最後一名晉級好了。」

  宋舉人從剛剛開始就察覺到皇帝對他的態度好像有點嫌棄,聽到皇帝的評價,他本來以為晉級無望,倒也無所謂。可皇帝后半截話竟授意陸三郎直接放他晉級,他頓時給嚇住了。

  頭皮發麻的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剛想要說話,卻不防前頭的張壽回頭給了他一記眼刀,他到了嘴邊的言語頓時吞了回去。果然,他就只見陸三郎絲毫沒有意外似的連聲答應,而身邊那些個平日想都不敢想的老大人們竟都半真半假恭喜起了他。

  這還不算,吳閣老甚至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了他一句……後生可畏!

  他簡直都不知道這是揶揄,還是諷刺,又或者根本就是告誡!

  直到一路送到一樓,眼看皇帝在眾人拱衛下上了馬車,而後各處銳騎營又漸漸歸攏,嚴防死守地護送著那輛馬車漸漸遠去,宋舉人這才只覺得膝蓋一軟。要不是身邊的阿六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他只怕能直接坐到地上去。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耳畔傳來了張壽的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就放心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5 23:38
第四百九十三章 別多一分錢

  張博士你話說反了吧?我現在的狀況應該是塞翁得馬,焉知非禍!

  宋舉人在心裡大叫了一聲,可張壽此時已經在笑眯眯地送別懷慶侯和吳閣老等人,他沒法插上嘴,只能心裡撓癢癢似的在那糾結。好容易他瞅見朱瑩一個人落在後頭,連忙也顧不得三七二十一,甩開阿六就迎上前,可憐巴巴地小聲問道:「大小姐,皇上他到底什麼意思?」

  「呵呵。」

  朱瑩衝著宋舉人笑了一聲,這才沒好氣地說,「皇上是氣你這傢伙嘴賤不會說話!上次氣著了永平公主,這次氣著了皇上,之前在樓上他要是再誇你,你不得上天!嚇你一嚇,然後再讓你晉級,這是警告你回頭機靈點!」

  不但宋舉人聽得瞠目結舌,就連拖著沉重的腳步從樓上下來的華四爺,同樣也聽得目瞪口呆。而後者心念一動,立時就快走幾步,等到了朱瑩身後就小聲問道:「大小姐,那皇上說我的那番話,您能不能幫我解一解?都是我不好,素來忍不住賣弄,總喜歡冒頭……」

  朱瑩點撥宋舉人時不假思索,可此時扭頭看見是華四爺,她就挑了挑眉,卻不像是剛剛那位爽快明果的大小姐了。她上上下下端詳了華四爺一番,最終笑眯眯地說:「華四爺,你這次可是奉旨要幫我賣搖椅呢,我怎麼敢得罪你這財神爺?」

  見人慌忙要解釋,她直接伸出一隻手示意人打住,這才不慌不忙地說:「不用說了,你什麼意思我知道。皇上應該沒有著惱,否則剛剛根本不會理你。但做人太八面玲瓏,大多數時候當然沒問題,但碰到不吃這一套的,那有時候你就不免要有苦頭吃。」

  她說著就瞅了一眼正在和吳閣老以及陸綰劉志沅說話的張壽,輕輕伸出食指對華四爺勾了勾,這才含笑說道:「阿壽做的搖椅,既然我送了皇上,回頭再分送懷慶侯他們,遲早不是秘密,他既然無心做這種生意,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子。這椅子我回頭送你一張樣品好了。」

  「哦,說錯了,這不是送你,這是合夥做生意。你也不用想著給我多少錢合適,以後賣出去一張,你所得多少,就在賬上給我記上十分之一的錢,那就行了。若是一張都沒賣出去,那就一分錢都不用你掏。我也好,阿壽他也好,絕對不會查你的帳。」

  華四爺最初一愣,等聽明白之後立時滿口答應道:「大小姐放心,我自然不會少您一分錢……」

  「錯了。」朱瑩嘴角一勾,見華四爺面色明顯很不自然,她這才慢條斯理地說,「少錢不要緊,重要的是,千萬別多一分錢。你剛剛也看到聽到了,阿壽他人窮志不短——雖然我從來就沒覺得他窮……反正你要是藉機會送錢,那以後就別怪我不客氣。」

  華四爺遇到過貪婪的,也遇到過耿介的,更遇到過恥於談錢,暗地裡卻摟錢歡快的,但他卻第一次遇到朱瑩這種大大方方談錢,卻明著告訴他一分一釐算清楚,絕不多要一分錢的人。作為商人,其實他最願意碰到這樣的合作夥伴,可這合作夥伴卻偏偏地位不同!

  可眼下他沒有追究朱瑩是否真心的時間,只能立刻滿臉堆笑地說:「那就依照大小姐此言。想來當初太師椅風靡一時,也不過是藉著一個名頭,這搖椅說不定也會成為富貴人家的風尚……」

  朱瑩無意聽他那奉承,沒等人說完,她嫣然一笑,轉身就要走,可走出去沒兩步,她就突然停住,因笑道:「對了,你可別拿著這搖椅,硬塞給你們蘇州商會,讓他們每人高價認購一張,然後再堂而皇之送錢過來!這樣吧,我給你定一個最低價和最高價。」

  頭也不回的她當然不曾看到華四爺此時那張臉上是何等表情,歪頭一想就自顧自地說:「嗯,最低別低於一貫錢,畢竟用料太差,傳出去也就成了笑話。至於最高價麼……如果是用南洋運來的那些木頭,估摸著一整張做下來,吹破天頂多賣三四十貫,算四十貫好了。」

  見朱瑩撂下這一個最低價,一個最高價,就這麼揚長而去,華四爺頓時苦笑。剛剛在樓上皇帝那番話是當眾說的,他要是回頭在蘇州商會說一聲,本來就想要交好張壽這位新晉天子信臣以及朱瑩的人,須臾湊出個萬兒八千送上,那簡直再簡單不過了。

  可朱瑩竟然和他談了一個低到不可思議的分成比例,以及一個限價區間,他能說什麼?他這錢送不出去也很絕望啊!

  不知道更不去理會華四爺因為自己提出的條件而糾結到什麼樣子,更沒有去看一旁全程圍觀討價還價這一幕,此時正猶如一尊雕塑的宋舉人,很快就心情轉好的朱瑩,瞧見懷慶侯張景洲等人分明還在等自己,連忙上前道謝。

  為了如意郎君,她這一番人情欠得著實很不小,但大小姐平時倨傲任性的時候歸倨傲任性,如今長袖善舞的時候,卻也不遜於任何一個同齡千金。當張景洲等人離開的時候,全都捎帶上了朱瑩送給他們的小小「薄禮」。

  今天在皇帝面前一直都低調呆在最後面,幾乎就沒怎麼多說過話的渭南伯張康,在一行護衛簇擁離開這即將更名為興隆坊的區域之後,這才輕輕攏了攏袖子,嘖嘖笑了一聲。

  他歸化很早,早就把自己當成明人了,只是依舊喜歡醇酒和烈馬。從前也喜歡美人,但自從聽雨小築開起來,他反而就不怎麼沾那些年輕貌美的姑娘了。而朱瑩送給他的,是兩壇窖藏多年的柳林貢酒。這不得不讓他暗讚朱瑩有心。

  而除了他之外,喜歡寶刀的襄陽伯張瓊得了一口刀;喜歡馬的臨汾伯張無熙得了一匹名馬;房中多內寵的定陶伯張謙,得到的是一瓶小藥丸——聽朱瑩的口氣,應該是純粹的大補藥丸,絕不可能是坊間常有的金槍不倒丸之類的東西……

  至於懷慶侯張景洲……張康此時一想到朱瑩送人的那東西,他就忍不住想笑。

  那是一條編織得極其華麗,鑲金嵌玉,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馬鞭!他記得很清楚,懷慶侯張景洲出身卒伍,性喜奢侈,尤其是喜歡在隨身攜帶的東西上炫耀。

  曾經在拇指上套了一個純金護指,在佩劍的劍穗上大做文章掛了一串金鈴,如今再拿上那華貴的馬鞭,那畫面真是太美了!不過他倒希望張景洲拿著馬鞭回去管管正房妻子。

  而張壽送別了吳閣老,卻被陸綰和劉志沅拉著說了許久的話,等他終於抽出空來,陸三郎已經在二樓親自公佈今日排名了。可這時候,他就只見宋舉人還在興隆茶社門口猶如泥雕木塑一般站著,就彷彿人不是今天再次擠上末班車的幸運兒,而是一個失敗者。

  他本待上前打趣一下這傢伙,可耳朵邊上突然傳來了阿六的聲音。這下子,他頓時再也顧不得宋舉人,連忙根據阿六的話環目四顧尋找朱瑩的蹤跡。終於,他看到了朱宏等一群護衛簇擁在當中,正站在一處大棚門口張望的朱大小姐。

  一想到那是今天陸三郎為了分流看熱鬧的人群,於是特地開闢出來的一個試吃區域,想來是龍蛇混雜,張壽連忙加快腳步趕了過去。隨著越來越近,他就聽到了裡頭那不小的喧嘩。

  「你這後生還是讀書人,怎麼就這麼挑剔,這京城大小裡坊的名字都是太祖爺爺那會兒起的,如今皇上也是聖明君王,在外城再多加一個裡坊算什麼!」

  「就是……興隆坊,皇上這名字起得著實應景,霸氣!這麼熱鬧的地方,怎麼能不興隆!藉著這個名字的東風,日後這興隆坊就更加熱鬧了!」

  「對了,聽說距離興隆茶社最近的那家姑蘇小館,正在招打雜的,這工錢給得挺高……我隔壁賃房子住的那個姑蘇舉子說,這一家菜色和蘇州會館差不多,但卻走得是平價路線。既能吃到家鄉味道,價錢還便宜,他這囊中羞澀的就不用為了家鄉味道去蘇州會館了。」

  張壽見朱宏等人在發現自己過來時就立時讓路,他悄然來到朱瑩背後,往那個大棚裡一瞧,就見到那個被人數落到狼狽不堪的後生,正是方青。不用想他都知道,肯定是這個愣頭青又亂說話,於是被一群市井百姓給教育了……同時也被朱瑩圍觀了。

  他輕輕拉住了身前朱瑩的手,見她竟然連頭也不回,他就笑道:「瑩瑩,你就不怕有人趁機佔你便宜?」

  「朱宏他們又不是吃乾飯的!」朱瑩回頭瞄了張壽一眼,隨即就直接順手拉了張壽往外走,這才笑吟吟地說,「我是聽到動靜過來看熱鬧的,剛剛那會兒,方青那小子被罵得可慘了。好像他是說皇上不該輕易賜名,又讓人造牌樓之類,結果被人罵……」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種老氣橫秋的聲音說:「天下難道只有你們讀書人才配得起牌樓?」

  張壽不禁笑出聲來,可隨即他就想起了剛剛阿六說的話。等到遠離了那邊看熱鬧的人群,他就低聲說道:「瑩瑩,你之前和華四爺談成了一筆大生意不說,剛剛還送了懷慶侯他們一人一份重禮,從名馬到名酒各有不同?」

  「生意只是小生意,禮也不是什麼重禮。」

  朱瑩嘿嘿一笑,隨即不以為意地說:「而且送出去的東西我也都是借花獻佛,那是別人從前送給我的各色禮物。我家裡這些東西堆了一屋子,好多我都沒用,浪費也是浪費,不如轉手送了需要的人。就是那兩罈酒是從爹那兒偷拿的。反正我總不能讓張二叔他們虧了本。」

  「送他們的哪怕不值一千貫,卻也是難買的東西,否則,以後我請人的時候,誰還敢來?」

  她彷彿不知道自己一擲千金,笑得神采飛揚,一隻手反過來牽了張壽的手:「阿壽你不用覺得我是破費,畢竟,其實最簡單的是我拿錢來捐錢助學,可我一個人這不是聲勢不夠嗎?再說,你信不信今天懷慶侯他們回去之後,還有一大堆人會捐錢?如此聲勢就造起來了。」

  說這話的時候,朱瑩終於側頭看了張壽一眼。

  「而且,我送出去的禮,他們日後也都會還回來,一點都不會虧!」認認真真說到這裡,她突然覺察到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一時瞪大了眼睛,「你剛剛不是在和吳閣老他們說話,什麼時候注意到我和人說了什麼話的?」

  沒等張壽回答,她就恍然大悟地叫道:「原來是阿六這個千里耳……阿六,你給我出來!」

  下一刻,她便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我在這。她旋風似的轉身,結果卻忘記了自己正拉著張壽的手,這一下腳下一絆,直接把自己給摔進了張壽懷裡。雖說張壽扶正了她之後就立刻鬆了手,可她站穩之後見阿六已經溜了,這還是氣不打一處來。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罵兩句,就只聽張壽突然開口說道:「瑩瑩,我只想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今天這樣長袖善舞的你……」

  「怎麼,你不喜歡?」朱瑩情不自禁地打斷,心裡一時竟有些說不出的委屈。

  「不,雖然乍一看和從前的你很不同,但是……這很朱瑩,我很喜歡。」張壽麵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出了這幾個字,耳畔那喧嘩,周邊那人流,彷彿都已經如同潮水一般退去,只剩下面前那滿面都是喜悅紅潮的少女。

  雙頰嬌豔的朱瑩平生第一次聽到人用自己的名字來充當形容詞,她既覺得新奇,也覺得激動,但更欣悅的,是心上人顯然對她的行事風格並不排斥。

  可她雖說素來大方,但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身邊還有家裡好幾個護衛跟著,一想到這理該私密的言語卻被別人聽見,她就著實沒辦法再待下去了。於是,她嗔怒地使勁伸手推了一把張壽:「阿壽,你簡直被你那些油嘴滑舌的學生給帶壞了!不和你說了,我先回家了!」

  眼見朱瑩幾乎是逃也似的匆匆催著朱宏等人去牽馬,只在上馬時瞪了他一眼,面上紅霞未消,他不禁搖了搖頭,眼看人離開,這才慢吞吞地回到了一樓大門口。而這時候,就只見宋舉人竟是猶如窮漢一般蹲在了門檻邊上!

  他輕輕拍了拍這失魂落魄傢伙的肩膀,直截了當地說:「我覺得,宋公子你最好做一下當御廚的心理準備。」看皇帝那態度,大概很想把你拎皇宮裡親自教訓一陣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9-20 14:52
第四百九十四章 求同存異

  興隆茶社這一天的複賽日是怎樣一個熱鬧光景,國子監九章堂一年級的監生們無從得知。因為選齋長這一件事,就著實給他們出了一個非常大的難題。最重要的是,本來論身份地位最夠格壓住眾人的三皇子,竟然被張壽排除在了候選人之外!

  然而,除卻三皇子一個未成年人,到底其他人都是成年人了,三個臭皮匠還能頂一個諸葛亮,有人振臂一呼之後,這喧嘩的一上午過後,齋長還是新鮮出爐了。

  當吃過一場熱鬧到極點的午飯,然後從外城興隆茶社回來的張壽,悄然走到九章堂大門口時,就發現這裡並沒有人去屋空,反而恰是濟濟一堂。站在講台中央的紀九正一字一句地問道:「第九條規定有反對的沒有?反對請舉手,不反對就通過!」

  聽到這種話,張壽不由得莞爾,頗有一種現代會議的即視感——如果說贊成的請舉手,也許不會有人全部舉手;但如果說反對的請舉手,大多數時候卻沒有人會費神費力地特地出來反對,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上。從這一點來說,紀九這小子也是另一種天才。

  「好,既然如此,那這九條咱們就通過了,日後就暫定為我們九章堂一年級的規定。當然,國子監的那些規定,該守還是要守,之前繩愆廳的徐黑子可是在旁邊觀摩我們選齋長整整一上午,他這個人素來喜歡他挑刺,大家要時刻注意……」

  只看紀九那和陸三郎如出一轍的防火防盜防徐黑子的口吻,張壽就忍不住想笑,可等發現內中竟然沒有反對的聲音,也沒有任何哄笑,他不由得心裡犯嘀咕,暗想早上徐黑子趕過來之後,是不是給這群學生們帶來了很大的心理壓力?

  而緊跟著,紀九更是提出了一個讓他大為意外的建議:「鄭鎔年紀小,但我覺得,大家也不用太照顧他,他在半山堂的時候也很會照顧自己的。我建議,回頭老師要是顧不過來,需要人代課的時候,若是要從我們本年級推舉人代課,從他第一個開始。」

  三皇子那驚慌失措的聲音隨之響起:「我?不,不,我不行的,還是紀齋長你……」

  沒等三皇子把話說完,紀九就將其打斷了:「鄭鎔,你忘了之前入學面試的時候了?你那次可是一道道題目把我們難得幾乎懷疑人生……你別把這題目都是老師出的拿來搪塞,我也曾經是半山堂的,我就記得沒你清楚。」

  「而且,第一個講的人最沒有心理負擔,因為沒人能和你對比,你盡可把所有的本事都先拿出來。再說,按照年紀大小來,這不也是老師面試時的規矩嗎?」

  三皇子被紀九三言兩語說得作聲不得,好半晌才訥訥應道:「那好,我試試,大家到時候千萬別嘲笑我就行……但我覺得,別到老師需要人代課的時候,我們再做這種準備。其實教材都是現成的,我們可以事先預習,然後輪流給大家講,講的不清楚的再請老師出面。」

  他原本還講得有些磕磕巴巴,但漸漸就流利了起來,不知不覺更是拋出了自己這些天來一直縈繞在心頭的一個疑問。

  「從前父皇給我和四弟講葛祖師的《算學新編》時,就不耐煩逐一講解,而是讓我們先自己看書,然後再提問,他再一一回答。他要是再弄不懂的,就帶我們去請教葛祖師。我聽說無論國子監其他六堂還是天下各大書院,好像都是這樣的?」

  「師長就只是籠統講一講,答疑解惑卻要看是否親信弟子,所以大多數學生需要自己去努力,自己去想,如果想不通的就是自己悟性差?」

  「我在國子監呆的這幾個月,聽說就連率性堂從前都不是日日講學的,是因為老師在半山堂和九章堂每天親自講課,給他們帶來了危機感,那些國子博士和助教等等學官才開始不得不如此?可是,從前韓昌黎公有一篇《師說》,不是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嗎?」

  三皇子這麼一說,某些沒上過書院的學生面面相覷,但其中到底有人上過私家書院,當下就有人開口搖了搖頭。

  「這很正常,不論私塾還是書院,弟子收進門,學業靠個人。如果不靠自己多問,不靠自己多交朋友,彼此互助,共同進益,只是一個人勤學,除非你資質頂尖。」

  「可就算是那種資質頂尖卻孤高不群的人,自己一個人勤學苦讀,最終一路考出來了,中了進士,其實也未必會有什麼大成就。因為沒有朋友的人,也大多不受師長的歡迎,在官場和上司下屬也往往很難相處得好。所以,哪怕能力卓著,這種崖岸高峻的人往往折得很快。」

  三皇子頓時怔住了。他從小和四皇子一同長大,身在皇家,當然也說不上什麼知心朋友,還是後來被父皇放出來上半山堂,這才終於能和別人說說話。

  可他們倆和其他人年紀相差太大,本來就談不上什麼共同語言。固然那些出身富貴的紈褲子弟大多都很會來事,包括紀九在內的人也常對他們兄弟獻慇勤,可張壽盯得緊,張琛朱二這兩個齋長也都警告過很多人。

  所以三皇子沒接觸到太多醜惡的東西,也一向認為,優秀的人就應該人生一帆風順。就和他從前跟著幾位皇帝挑給他的老師學史,那些人給他講的古今諸名人的例子那樣!

  哪怕張壽在半山堂的講史天馬行空,但哪怕聽過白馬之禍這種因階層和集團矛盾日積月累最終爆發的慘烈屠殺,可三皇子很難相信一群跟著亂臣賊子的落拓文人能有多優秀。所以,能者居上,皇帝對他灌輸的這個理念,他一向奉為至理名言。

  可現在卻有人對他說,優秀的人哪怕最終脫穎而出,可如果太孤高,最終還是會折翼。

  所以,這會兒他很難接受地蹙了蹙眉,隨即就認認真真地說道:「那大家日後千萬不要一個人鑽牛角尖,有問題拿出來,大家多多商量,多多交朋友,不要一個人讀死書……而且,老師人很好的,他很願意為大家答疑解惑,他是很好很好的老師。」

  聽到三皇子用那樣理所當然的語調描述他,縱使張壽這兩年已經因為太多的讚美而歷練出了很厚的臉皮,他還是覺得有點臉紅。

  要知道,相比三皇子說的那些私塾或者書院中信口教一教,然後讓學生自行領會的老師,他這種老師其實更懶,之前有事丟給學生,然后冠之以歷練之名,那就是最好的例子。

  從去年底到過年之前的那幾個月,每天上下午大多上課,十天才能休沐一天的日子,是他兩段人生中最勤勉的一段時光,他實在是累得夠嗆,所以早就在醞釀找學生助教來幫手了。

  想也知道,甭管是哪個時代的老師,真的給每個學生都答疑解惑……哪來的時間,哪來的精力?

  也就只有富貴人家重金請來,只教授一兩個子弟的西席先生,勉強能撐得住!

  心裡這麼想,張壽最終重重咳嗽了一聲,這才走了出來。

  他看到室內先是鴉雀無聲,隨著台上的紀九就瞧著門口的自己露出了驚愕的表情,偌大的九章堂中一個個腦袋倏然間轉了過來,看見是他後,又齊刷刷轉了回去,張壽不禁想到後世老師突襲自修課時的情景。

  他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這才抬腳跨進了門檻:「看這樣子,你們是把齋長選出來了?」

  紀九見張壽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哪怕他今天這齋長乃是眾人推舉出來的,也談不上用什麼手段,但他還是有點小小的心虛,好在他立刻就把這情緒強壓了下去。

  「老師,大家從來都沒有經歷過推舉和被推舉,我就自告奮勇站了出來,提議想當齋長的人上來說一說為什麼想當齋長,當上齋長之後,又打算怎麼做,可以怎麼幫上大家。正好繩愆廳徐監丞來了,鄭鎔又不參加推選,我就建議鄭鎔和徐監丞一塊在旁邊監督投票。」

  他頓了一頓,語氣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畢竟,老師信任我們,如果發生舞弊那就不好了。而且,既然是我先提議的,我就第一個站出來說了自己的心裡話。」

  三皇子看到張壽已經走到了講台邊上,他也連忙站起身開口說道:「沒錯,紀齋長是第一個說想當齋長的,他說了很多心裡話,我聽了很感動也很受啟發……」

  張壽覺得很受啟發四個字相對正常,畢竟以三皇子相對貧乏的閱歷,紀九要想忽悠到這個小子,那絕對不難,可是,三皇子放在前面特意強調的很感動,他卻有些摸不著頭腦。

  只不過,這時候絕對不適合問這種話題,因此他只是含笑沖小傢伙點了點頭。

  然而,感覺受到鼓勵的三皇子卻越發有了信心,他昂首挺胸地說:「而且紀齋長之後,他還鼓勵大家都上來爭當這個齋長,因為齋長並不是意味著居高臨下管束其他同學,還意味著一種責任……」

  聽到三皇子開始替紀九宣揚齋長責任說,張壽不禁再次笑看了紀九一眼,見人雖說儘量鎮定地和他對視,但表情卻分明很緊張,他就知道這個滑胥到能和楚寬有往來的小子,絕對是憑著三分真情七分口才贏下的齋長之職、

  因而,沒有等三皇子真的把所有人的「競選綱領」都說一遍,他就笑眯眯地打斷道:「鄭鎔,之前我在興隆茶社見到了皇上和你四弟,皇上說,你每日只能在九章堂半日,餘下時間還要回宮上課,眼下早已經過了午後,你為何不回宮?」

  「我……」

  三皇子沒想到張壽竟然把這個他一直都不想提的問題給拋了出來,頓時面色一變,吞吞吐吐一個我字之後,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他彷彿覺得四周圍其他人全都在訝異地看著自己,訝異著他和別人的不同,再想到之前自己堅持希望別人叫他的名字,他只覺得無地自容。

  「你之前說,希望我和你的同學們都叫你的名字鄭鎔,我照辦了,而看紀九郎的意思,其他人應該也照做了,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一點,出身乃是與生俱來,沒有必要迴避,大家稱呼三皇子,固然是敬你的出身,但那也是敬皇上能令天下太平,繁榮昌盛。」

  「所以,你不要覺得,大家不能接受你和別人的不同。」

  見三皇子剛剛有些黯然的眼神漸漸恢復了過來,張壽就笑道:「正視自己和別人的不同,而不是強求相同,那也是成長的標誌。好了,今天雖然已經晚了,但你這會兒回宮,還猶未為晚。記得把你剛剛沒說完的這些選齋長的事,都告訴皇上。」

  「好!」三皇子這才重重點了點頭,隨即就開始收拾自己帶的課本,最後,他恭恭敬敬地對張壽做了個揖,隨即又對其他人也一一拱了拱手,這才開口說道,「老師,各位,那我就先回宮了,明日再見,告辭!」

  目送了三皇子匆匆回去,張壽這才掃了其他人一眼,見眾人大多面色如常,他頗為滿意。

  「剛剛我對鄭鎔說的話,其實也是對你們說的。你們之中,有紀九這樣的官宦子弟,有商人之後,有貧寒書生,有帳房弟子,也有僅僅是從小就擅長算數的普通人。」

  「大家出身本來就不同,將來的前途肯定也都不相同,如今卻都坐在這裡。如果不能正視這些不同,如果不能求同存異,那日後一定會發生各種各樣的紛爭。」

  「所以,我希望你們好好看看那些二年級師兄,這一年來他們的表現不但可圈可點,而且自始至終,同學之間就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不愉快的事,所以你們最好能夠好好學一學他們。這世上哪裡都有陰暗詭譎的角落,但在這來之不易的學堂中,這種勾當儘量少一點。」

  說到這裡,張壽沒有去看紀九此時是什麼表情,徑直說道:「早上我讓你們選了齋長,接下來我再做一件事,那就是分組。此番一共錄取了三十二人,那就八個人為一組,總共分為四組。但是,這次不是自由分組,而是……抓鬮。鄭鎔不在,我代替他。」

  「這樣一個分組,將延續到你們離開九章堂。」
Babcorn 發表於 2019-9-20 14:52
第四百九十五章 出言不遜引禍來

  齋長是大家選的,分組是抓鬮抓的,組長麼……是張壽指定的。

  當九章堂一年級的這一系列議程最終結束時,除了早早回宮的三皇子,紀九等其他人坐在那裡全都是腦子一片暈乎乎的,沒有一個能回過神來,今天這一天課著實和他們想像中不同。而緊跟著,晚張壽一步回來的陸三郎,就對他們宣佈了一個算得上好消息的消息。

  「如果是京城人士,而且家中距離國子監還算近,每日能保證按時出勤的,那可以繼續住在家中。而如若原本是在外租賃房舍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登記,統一安排地方住宿,那邊也會提供飲食。當然,不是住在國子監號舍,畢竟國子監號舍僧多粥少,早已經不夠住了。」

  「哦,對了,做人要自食其力,所以你們並不能夠白住,需要付出相應的勞動來抵償食宿。當然,你們大可放心,誰也不會盤剝你們的勞動力,你們要做的事情,大抵會和你們的食宿費用相當。」

  陸三郎說到這笑了笑,直接把剛剛躲在他身後的蕭成給拉了出來:「這是蕭成,他這麼小就自食其力,去年一直在國子監九章堂打雜,他家裡房子一直都空著,只有我一個人借宿在那,一直都這樣也怪可惜的,兩進院子,大概有十來間房,就算你們都住下也夠了。」

  看到不少人直接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沒有等到陸三郎把話說完,張壽就莞爾一笑,隨即悄然轉身離開。

  原本蕭成那屋子隔壁住著鐵匠木匠,噪音太大,除了蕭成這個念舊的,沒人受得了這樣的噪音,所以張壽也就沒想過把屋子重新整修之後備辦家具作為九章堂宿舍。

  而現在陸三郎把隔壁關秋等人騰退出來的屋子重新整修一新,請了劉志沅回來住,人自己退了號舍住在蕭家,那蕭成從九章堂雜役變成九章堂宿舍管理員,卻也挺有趣的。那個做事太認真的小傢伙,不知道會怎麼管一群出身經歷各異,年紀比他大很多的學生們。

  要知道,這些天小花生就被蕭成管得叫苦不迭!

  和阿六匯合回張園的路上,好容易輕鬆下來的張壽忍不住懶洋洋打了個呵欠。可他剛剛揉了揉眼睛,就只聽的一旁傳來了少年那輕輕的嘀咕聲:「風平浪靜……真沒勁。」

  張壽頓時哭笑不得。這小子以為今天肯定有人來鬧事?開什麼玩笑,就算本來有那預案,在皇帝突然駕臨興隆茶社的時候,聰明人也一定會選擇偃旗息鼓!他也知道阿六也就是順口抱怨兩句,因此直接就岔開話題道:「宋舉人和方青兩個都回去了嗎?」

  「我不知道。」阿六直截了當地迸出了四個字,見張壽側頭瞪了他一眼,他就理直氣壯地說,「有瘸子安陸看著呢,只要他們別犯了眾怒,那就出不了事。」

  宋舉人莫名其妙晉級,很可能會讓別的大廚懷恨在心,當然去暗害一個皇帝親眼見過的人,只要有腦子的人就大多數不會這麼蠢,但也難保有人被仇恨和嫉妒沖昏了頭腦,一時愚蠢鑄成大錯。至於方青……那個傻小子根本就是個愣頭青,說話比宋舉人還要不經大腦。

  這一個烏鴉嘴,一個宋混子,拉仇恨還需要理由嗎?

  張壽忍不住輕輕摀住了額頭,可想想宋舉人嘴賤歸嘴賤,但總體來說還是屬於趨利避害的人,再加上還有外表不哼不哈,其實卻挺厲害的安陸看著,興隆茶社附近更有阿六徵召的那一支南城治安隊在巡視,他也就懶得操心了。

  然而,當他快到張園門口時,就只見迎面一輛馬車行來,車前左右還跟著幾個護衛。

  見這輛車明顯陌生得很,張壽正覺得奇怪,卻只見頭前一個護衛模樣的漢子策馬上來,隨即恭恭敬敬對他拱手道:「張博士,家主命我把宋公子和方公子送來。」

  彷彿是發現張壽明顯有些意外,那漢子就含笑解釋道:「小人是蘇州華家的護衛,家主回蘇州會館的途中,因見宋公子和方公子似乎在奔逃,就請了他們上車。家主到蘇州會館時先下車了,囑託我等護送宋公子和方公子回來。」

  這居然怕什麼事就出什麼事!

  張壽暗地裡嘆了一口氣,旋即見人來到那輛已經停在張園門前的馬車旁邊,拉開車門挑起車簾,他就只見裡頭黑乎乎的。知道是因為光線問題,除非兩人下車,否則自己一時別想分辨清楚車廂之中到底怎麼個情景,他就沖阿六使了個眼色。

  下一刻,心領神會的阿六立刻一躍下馬,快速衝到了馬車前。見剛剛那漢子立時側身讓了位置給他,他直接探身進去,一手一個就把人拽了下來。

  這時候,張壽終於看清楚了宋舉人和方青那模樣。兩個人下地的時候,宋舉人壓根就沒穿鞋子,腳上只有烏漆墨黑的襪子,衣襟都被人扯爛了,方青是額頭上:還有淤青,披頭散髮。而在發現他那打量的目光時,宋舉人直接露出了悻悻的表情。

  「都是這烏鴉嘴不好!他非要和人家惡犬理論,結果我們被追了三條街,差點被咬死!」

  「宋混子你還敢賴我!你當時還不是說那惡犬實在是可惡!」方青習慣性地反諷了一句,可當看到張壽那張臉上儘是戲謔,他就立刻閉上了嘴。果然,隨著阿六一聲呼哨,立時就有人匆匆從門裡出來,二話不說就兩個服侍一個,直接把他和宋舉人給架進了大門。

  而直到這兩個活寶被架走,張壽這才沉著臉沖那漢子問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不成他們真的是被某條惡犬追了一路?華四爺總不至於救人時也沒打探個究竟吧?」

  「這個嘛……」

  那漢子眼神飄忽地往四周圍掃了一眼,隨即這才重新走到了張壽馬前,再一次躬身行禮道:「小人確實只看到有一條大狗在追趕他們,因為家主把人拉上車及時,那狗又很訓練有素地停了,家主帶幾個人留在那,讓我們先用車把人送到張園,所以後續如何我們也不知道。」

  得,原來華四爺回了蘇州會館這件事也是假的,人正在那收拾殘局!

  雖然張壽並不在意欠人情,但如果是為什麼莫名其妙的事情欠人情,那他卻是絕對不會接受的。於是,他哂然一笑,繼而就沖那漢子說道:「你回覆你那家主,就說此事我知道了,如果他料理乾淨之後,不妨過來見我一面。」

  等到那漢子連聲答應,隨即招呼了其他人押著馬車離去,張壽這才對阿六吩咐道:「你挑一個人去一趟南城那片菜園,看看曹五是不是還住在那。如果人在,就帶上他過來。」

  張壽是吩咐他挑人去,而不是自己去,因而,阿六目送張壽進了張園大門,只一想就進了門房。不一會兒,剛剛送了宋舉人和方青進去的四個門房就回來了,再加上留守的兩個,總共六個人非常精神地站在了他面前。

  問了問他們在花七手底下的訓練情況,他就用手指向了楊好。吩咐了楊好去外城把曹五叫來,他就轉身出了門房。自忖此時也沒什麼要緊的事,他突然打算巡視一圈,盡一個管家的職責。於是,當他兜了一圈來到二門時,已經是過了好一會兒。

  見到他來,在那張望的小花生慌忙一溜小跑迎了上來:「六哥,六哥!剛剛他們把宋舉人和那個方青送去少爺的書房了!少爺進去之後,那裡頭就鬼哭狼嚎的,總不會是少爺氣急敗壞對他們動手了吧?」

  阿六先是一愣,隨即面無表情地伸出手來直接彈了一記小花生的腦門。見人抱頭痛呼,他就沒好氣地說:「一個打兩個?少爺又不是我。」

  小花生頓時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心裡卻在想,一個打兩個對別人來說也許有點難,但對無所不能的張壽,應該、大概、可能……不那麼難吧?再說宋舉人和方青那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柴,肯定很不經打!不對,宋舉人應該還能練練,方青卻肯定完全不行!

  當阿六和小花生一前一後來到書房門口時,裡頭已經完全安靜了下來。既沒有張壽斥責人的聲音,也沒有任何打鬥的聲音,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就猶如……裡頭根本沒有人!阿六照舊氣定神閒,或者說面無表情,小花生卻有些慌張了起來,下意識地直接推在了兩扇門上。

  而隨著兩扇門打開,看到裡頭的那一幕,這個機靈少年就直接呆在了那兒。

  因為他看到張壽正四平八穩地坐在居中主位上,然後剩下兩個人嘛,宋舉人正半死不活躺在地上,方青正抱著一條椅子腿趴在那,兩個本來就衣衫不整的人,這會兒看上去竟是更加衣衫不整了!他再仔細看一看,起頭就額頭上有淤青的某人,這會兒嘴角似乎都破了。

  難不成真的是張壽痛毆了這兩人一頓?小花生正在無限聯想當中,隨即就聽到張壽語氣淡然地問道:「怎麼樣,現在你們兩個打夠了沒有?」

  「沒打夠!」宋舉人怒瞪方青,氣咻咻地罵道,「這個嘴上沒個把門的傢伙,要不是他惹出來的事情,我們怎麼會這麼慘!要不是我跑得快,差點就沒被那惡犬給咬死!他在廣州的時候就是一次又一次亂說話惹是生非,到了京城已經有過一次教訓了,居然還不知悔改!」

  雖說剛剛方青也有過一定的反省,可剛剛挨了宋舉人一拳頭,隨後還手未果,兩個人在地上摸爬滾打了一番,再聽到嘴賤的宋混子罵他嘴上沒把門,他立刻就被怒火沖昏了頭。

  「我亂說話?那條惡犬當街狂吠,路人避之惟恐不及,還有小孩兒嚇得跌倒了,那個縱狗嚇人的惡棍卻在哈哈大笑,我站出來指斥他有什麼不對……」

  「對對對,你既然敢站出來義正詞嚴罵人家是豪門家奴,狗仗人勢,那人家放狗來咬你的時候,有膽子你別跑!你跑得和兔子似的,估計沒聽見人家罵你,被你帶累還沒你跑得快的我卻聽見了,那傢伙在那罵罵咧咧,你才是家奴,你一家子都是豪門家奴!」

  「他怎麼不是豪門家奴了?一個人帶著那一條油光水滑的狗出來溜躂,而且還鑲著金牙,穿著根本不配他的綢緞衣裳,放任自家的狗狂吠嚇人,我沒罵他豪門狗奴就已經算客氣了!」

  張壽剛剛一進書房就看到兩人正怒目相視,還沒等他問清楚緣由呢,這對活寶舉人竟然就彼此廝打了起來,打到最後甚至滾在地上互相撕扯,這份斯文掃地的場面真是不要太美。可此時聽清楚兩人惹禍的經過,他登時覺得額頭青筋突突直跳。

  嗯,當街看到狗仗人勢,欺人太甚,於是跳出來仗義執言,這確實沒錯,但方青這個愣頭青竟想都不想直斥人家是豪門家奴?現在還覺得自己沒錯,這傢伙是不是腦袋被驢踢過?

  果然,這麼想的並不僅僅是他一個。宋舉人就怒氣衝衝地大罵道:「牽著狗出來溜躂,穿一件好衣服鑲著金牙吆五喝六的就是豪門家奴?你這人不是眼瞎,簡直是心瞎了!外城雖然是外城,但那也是天子腳下,更何況今天皇上都御駕蒞臨外城了?」

  「得要是多缺心眼的豪門家奴,才會在這時候跑到外城去為非作歹?就算是那些坊間惡棍,今天也會收斂一點,甚至乾脆就躲家裡不出來!」

  見方青被頂得面色鐵青,卻還不服氣地要反唇相譏,張壽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阿六以及偷笑的小花生,他就沒好氣地問道:「既然這麼說,人家就是因為這一聲豪門家奴,直接放狗追咬了你們一路?」

  「沒錯,就是這麼一回事!」宋舉人說到這裡,簡直氣得恨不得咬方青一口。

  還不等他說繼續罵娘,阿六耳朵動了動,隨即突然一聲不吭悄然出門。等到他再推門進來時,身後卻跟了一個華四爺。儘管這還是第一次上張園,但華四爺卻彷彿沒看到宋舉人和方青那狼狽的樣子,熟不拘禮地拱了拱手,隨即笑容可掬地說:「張博士,都是一場誤會。」

  「那條追咬他們的狗,是南城葉子胡同一條鼎鼎大名的看家犬,聽說還曾經咬死過挾持人的強盜,所以雖然就喜歡沒事狂吠,但大家都習慣了,就是不熟悉情況的外人難免嚇一跳。養狗的是葉子胡同的富戶李三兒,放狗就是負氣想要教訓教訓出言不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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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六章 有眼無珠

  不是豪奴是富戶?

  方青完完全全傻了眼,臉色頓時比鍋底盔更難看。他很想指責華四爺是胡說八道,為人開脫,可沒想到華四爺隨即竟是滿面誠懇地說:「那個李三兒聽說自己放狗嚇唬的人竟然是張園貴客,立時傻了眼,隨即死活求了我要親自登門道歉,如今人已經在門外。」

  聽到這裡,宋舉人頓時忘了剛剛在華四爺這個認得自己的人面前丟了臉,直接哈哈大笑道:「我就說吧,哈哈哈哈,人家是葉子胡同有名的富戶,豪門家奴和他差著十萬八千里!」

  見方青一張臉已經漲得通紅,張壽就對小花生使了個眼色,見這個機靈透頂的少年立刻上來,滿臉堆笑地把方青和宋舉人請進了隔壁的次間,他就對華四爺笑道:「有勞華四爺之前替他們兩個解圍了。阿六,你親自去一趟,去把那李三兒請來。記住,態度客氣點。」

  聽到態度客氣點這幾個字,當小花生安頓好他們,從次間出去之後,裡屋的宋舉人也好,方青也好,全都心裡大不是滋味,竟是不約而同佔據了門簾兩邊縫隙往外偷窺。可兩人隨之就察覺到彼此竟是步調一致,當下又互瞪了一眼,但終究沒敢出聲。

  張壽和華四爺隨口閒談了兩句,不多時,就只見書房大門再次被推開,緊跟著,阿六領著一個衣衫鮮亮的漢子進來。只是第一眼打照面,張壽就明白為何方青會口口聲聲說人家是豪門家奴了。

  因為這漢子明明身材頗顯得乾瘦,但一身綢緞衣裳卻做得很寬大,於是人就好像衣架子,那衣裳掛在上頭飄啊飄,再加上面相怎麼看都像是苦大仇深的乾癟樣子,富戶兩個字無論如何都和這副尊榮搭不上邊。

  不但如此,人一進門就快步上來,隨即誠惶誠恐地屈膝就要下拜,好在已然從次間出來的小花生心思靈巧,眼疾手快,一個箭步沖上去,就攔住了這位禮數太重的外城富戶。

  一面把人拽起來,小花生還一面說道:「這位李三爺,我家少爺不喜歡人多禮的。」

  「不敢不敢,什麼李三爺,那是外頭人亂叫一氣,我就是有一點閒錢,哪敢當這個稱呼。」李三兒本想一上來就磕頭認錯的,可行禮被人攔了,誠惶誠恐的他只能連聲解釋,等看到座上那個自己只在街上遠遠見過一次的張壽正坐在那兒含笑對他點頭,他才稍稍放下心來。

  既然人家擺明了不要他磕頭,他只能打躬作揖道:「張博士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小人平素沒什麼愛好,就是喜歡養狗。那條大黑跟著小人已經七八年了,最是忠勇,就是平常吵了一點,但街坊四鄰看在它曾經救過人,半夜三更又最警惕,嚇跑過好幾次偷兒的份上,也都素來多幾分寬容。」

  說到這裡,見張壽笑而不語,他就環目四顧,找尋今天那兩個苦主,發現人不在這兒,他就小心翼翼地說:「前些天大黑病了,這是好容易病好了出來,所以一時高興就叫個不停。街坊都習慣了,但今天外城人有點多,不知道的人難免驚嚇。」

  「也是小人一時糊塗,看熱鬧看到興起就笑了兩聲,不想那小孩子摔倒了激起人怒。其實大黑最聽話的,他就是凶神惡煞叫兩聲而已,而且只咬惡人,從來不咬好人!」

  裡屋的宋舉人和方青差點沒氣得七竅生煙。敢情他們是惡人,不是好人,所以才會被狗追咬一路,狼狽到一個人衣服被扯破,另一個人鞋子也丟了?

  而李三兒意識到自己剛剛這話有些語病,他趕緊又賭咒發誓道:「小人是葉子胡同的老住戶了,您不信可以找人去問,別說我們這條胡同,就是附近幾條胡同都是知道的。您別看小人長得寒磣了一些,小人真的是好人,那點家財也都是正經營生來著。」

  他挺直了胸膛,話語中儘是理直氣壯。

  「小人只是一時氣惱有人罵什麼豪門家奴……小人和豪門一絲一毫的關係都沒有,這些錢也不是祖上傳下來的,是小人自己辛辛苦苦掙下來的家業!小人當初曾經當過走街串巷的錫匠,因緣巧合幫過萬元寶萬爺,後來萬爺發達之後,借給了小人幾百貫本錢。」

  「小人就盤下了前門大街一家經營不善的店,開了一家金銀鋪。因為小人價錢公道,又請了兩個年輕卻有本事的首飾匠人,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勉強算得上一個富字……」

  聽到這裡,宋舉人頓時側頭去看一旁的方青,眼神間滿是譏誚。而方青雖說嘴角直哆嗦,可到底咬牙沒做聲。見他這幅光景,宋舉人就輕輕齜了齜牙,竟是伸手刮了刮自己的面皮。這種孩童之間彼此羞辱的動作頓時激怒了方青,可他才想張口,卻聽到了外間張壽開口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如果是真的,那你固然是有錯,但別人也不應該出言不遜。」張壽並不懷疑這李三兒的話,因為華四爺的性格,決計會打聽清楚人的底細再把人帶到這來,而且這些狀況都是最容易打聽的。

  李三兒沒想到張壽竟然這樣通情達理,原本的惴惴然此時頓時化作了滿腔感激,連忙再次打躬作揖。

  「多謝張博士您寬宏大量!我就是因為早年吃了太多苦,過了太多苦日子,所以就愛穿件好衣裳顯擺,那顆鑲著的大金牙其實也是如此,還為此差點遭人綁架,幸虧有大黑這個保鏢……所以小人那時候聽到有人罵什麼豪門家奴,狗仗人勢什麼的,就氣炸了。」

  「小人願意向您府上那兩位公子道歉。尤其是其中一位,他應該只是被同伴連累,可到底大黑不認人,所以連他一塊追了……」

  聽到這裡,張壽不禁呵呵一笑,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說:「雖然你說的是真話,但猛犬當街狂吠,嚇唬路人,還嚇得小孩跌倒,這卻大錯特錯,若是人家追究起來,可以到衙門告你!得意不可忘形,否則必定自取其辱,不想被人罵狗仗人勢,你就得自身立得正!」

  李三兒頓時後背出汗,連忙把腰壓得更低了一些:「小人知錯,不,小人知罪,以後一定銘記在心,絕對不敢再放縱大黑……今後出門,小人一定對它嚴加管束!」

  華四爺見張壽只不過訓誡了李三兒幾句,明顯就打算不再追究的樣子,他不禁暗想張壽收留宋舉人看來確實只是一時起意,倒沒想從這個廣東首富之家的奇葩子弟身上得到什麼。

  他知道宋家遠在廣東,把持海路,對結交當朝顯要並沒有自己這樣的迫切需求,因而雖說樂見宋舉人托庇於張園和宋家打擂台,但也想把自家優秀子弟送一兩個到張壽門下。

  不比那些飽學詩書的儒生,像華家這樣的商人之家,通曉算學往往是優秀子弟必備技能,因此他有足夠的自信能夠在不久的將來挑出合適的人選。

  因此,雖說之前朱瑩給他劃定了那麼一個合作條件,但他並不打算在這當口拿出來說事。

  恰恰相反,眼見張壽衝著一旁的小花生使了個眼色,隨即人就下來笑眯眯地李三兒給帶了下去,他就連忙開口說道:「張博士,之前我送您的那些種子,未知可有用嗎?」

  那包華四爺送來當生辰賀禮,他讓小花生給觀濤那些師兄們送過去的種子?

  張壽微微一愣,隨即暗想因為最近各種播種季節都已經錯過的緣故,他都差不多快忘了這一茬……

  畢竟,因為九章堂招新,再加上美洲作物已經有一大堆的關係,他一時間沒有太關注華四爺的餽贈。然而,正當他想要找個理由搪塞一下,華四爺下一番話就讓他心中一動。

  「宋公子當初第一次參加御廚選拔初賽的時候,據說還曾經做過一道芋圓?那其中的木薯粉,應當就是來自海外的木薯。很可惜,我那一包種子裡頭沒有木薯種子,畢竟,蘇州沒有海商,就我所得的這些,也是因為從前和廣東宋氏頗有交情,於是宋公子的叔叔送給我的。」

  張壽之前雖說因為宋舉人那道芋圓而心情複雜,但事後問過宋舉人,人說木薯粉是通過家裡管事弄到的,至於芋圓做法,來自他省吃儉用高價收購的所謂《太祖糖水秘方十三篇》——他曾經被這個名字雷得外焦裡嫩——他也就沒多理論。

  但那時候他心裡已經完全確信,老鹹魚那一條船應當不是漂洋過海到美洲的第一條船,絕對還有其他人去過美洲。否則,又怎麼會帶回來原產南美號稱世界三大薯類之一的木薯?

  但此時華四爺這一說,他就知道,人在悄悄暗示,要海外種子,找宋氏就對了。因此,他欣然點頭一笑道:「既如此,宋公子手頭的某些存貨已經快要告急了,看來我應該找一找他的長輩們,否則他就算真的成了御廚,那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張博士,你就別尋我開心了。」

  眼見那個鑲了金牙的李三兒走了,宋舉人這才終於從裡屋的門簾背後鑽了出來。他這人素來臉皮極厚,反正剛剛已經被華四爺看到過自己的狼狽樣子,此時也就渾然不當衣衫不整是一回事,反而一出來就涎著臉求華四爺幫他去叔父那兒討要原料。

  而同樣默然出來的方青,卻沒法像宋舉人這樣若無其事。

  只認衣冠不認人,從前他最瞧不起就是這種行徑,可一進京城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這種錯誤,哪怕別人不說,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簡直是蠢到猶如豬頭。因此,見華四爺正在和張壽說著什麼他並不太瞭解的話題,他只是微微一遲疑,最終就把心一橫往外走。

  而宋舉人看見了之後,本待開口把人叫住,可念頭一轉,最終還是硬生生忍住了。別人還說他嘴賤呢,就姓方的這張嘴,那可比他賤幾倍都不止!

  當依舊披頭散髮的方青高一腳低一腳地來到張園大門口時,就只見金牙李三兒正出門要走。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衝動,他突然厲聲叫道:「你給我站住!」

  正送人的小花生轉頭一看,認出是方青,頓時暗叫不好。宋舉人他是已經相處得熟了,知道這是個很有趣很隨和的人,別說富家子弟兼青年舉人的架子,人能夠毫無顧忌和包括小廝在內的任何人混在一起。而方青卻不同……人老是死板著一張臉,似乎誰欠他八百貫似的!

  剛剛事情來龍去脈他也聽說了,對方青這氣量狹窄到追出來的行徑頓時大為不齒。還沒等李三兒反應過來,他就乾脆擋在了人前頭。

  「方公子還要找這位李三爺興師問罪?」

  「我……」方青一時為之語塞,但隨即就一咬牙道,「我只想確定到底事情是不是他說得那樣!要真是如他所說,他往日並沒有橫行霸道,我願意向他道歉!但如果是他騙我……」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呢,李三兒就終於反應了過來,當即爽利地拍胸脯道:「那好,你跟我出城,隨便問……」

  「不用了!」恰在此時,拖著一條瘸腿的安陸從門外進來,瞅了一眼方青就開口說道,「之前李三兒養的狗街頭狂吠驚嚇了路人,方公子當街怒斥結果被狗追的情景,我正好都親眼目睹,只不過因為瘸腿追不上你們,於是就順便向街坊四鄰求證了一下李三兒的為人。」

  見方青眼神一變,死死盯著自己,安陸就淡淡地說:「這條狗在葉子胡同附近很有名,雖說兇猛,叫得也響亮,但大多數時候都很溫順,還挺有靈性,咬過偷兒,咬過強盜,甚至還咬過拐騙孩子的拍花黨,算是一條守護四鄰有功的的狗。」

  「至於李三兒,他就是喜歡炫耀了一點,平素沒有大過,別人有難還會掏兩個錢救救急,但碰到乞丐從來是一毛不拔。他最常說一句話,救急不救窮,但為人並不凶惡,反而算是個小善人。方公子,這次是你這個舉人太心急了。」

  別人在這麼短時間裡打聽到了自己和自己那條狗的秉性,甚至連他的口頭禪都打聽到了,李三兒非但沒有心頭一鬆,反而覺得滿心驚懼。而讓他更意想不到的是,方青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竟是退後一步,深深一躬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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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七章 肅然起敬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之前罵閣下豪門家奴,狗仗人勢,是我出言不遜。」

  雖說剛剛在張壽麵前時先小意賠情,再直抒胸臆,最後低頭認錯,但李三兒之前從華四爺口中得知自己放狗咬的是兩個舉人時,心中就已經嚇得不輕,這會兒被方青追出來,他已經做好了萬一不行就再次磕頭認錯的準備,可沒想到人家竟是……反過來向他道歉了!

  被壓在心底的那點不痛快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誠惶誠恐。畢竟,雖說如今風光了有錢了,但在有功名的讀書人面前,李三兒到底還是覺得矮一截。

  自知自己也有錯,還是大錯,他慌忙深深一揖回禮道:「方公子言重了,是小人一時得意忘形,忘記了約束大黑才是。而且方公子罵狗仗人勢其實沒錯,大黑可不是仗了小人偏愛,這些年老是把自己當成葉子胡同一霸?總之,您千萬別再說道歉兩個字,該道歉的是小人!」

  方青原本已經做好了被嘲諷甚至被謾罵的心理準備,可此時聽到這誠懇之極的賠禮道歉,不知不覺直起腰來,他頓時有些面色怔忡。他心情複雜地盯著李三兒,最終再次做了一揖,這才轉身就走。

  不要用衣冠容貌取人,更不要認為那種貌似凶神惡煞的人就一定粗鄙。更不要看著風流儒雅的人就為之心折……他明明已經有過很多次教訓,可為什麼從前卻一直都執迷不悟,直到這一次來到京城方才終於醒覺過來?

  是不是如同宋混子對他說的那樣,從前他的師長們都在利用他衝動冒失的特點,於是放任他在前頭當馬前卒?還是宋混子只不過是信口雌黃,污衊那些他曾經非常敬愛的師長們?

  李三兒見方青就這麼轉身離去,剛剛根本來不及對人那躬身一揖還禮的他頓時有些心虛,東張西望之後就下意識地攔住小花生,從隨身錢囊裡掏出一把銅錢就遞了過去。然而,對付外城那些地頭蛇以及南城兵馬司時無往不利的這一招,卻在小花生面前完全碰了壁。

  見小花生態度堅決地伸出雙手,把他那一把錢給推了回來,李三兒只能使勁賠笑臉:「小哥,這只是我感激你提點我的一點心意而已……好好好,我收回,收回總行了吧?可我還有一件事請教,這方公子……他剛剛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他是真的不在意我那點罪過?」

  「人家都道歉了,你還要怎麼著?」小花生有點鄙視地瞥了李三兒一眼,隨即聳了聳肩道,「方公子這人脾氣固然壞了一點,說話常常帶刺,但他心地還是正的,只不過眼力不太好……這不是我說的,是我家少爺說的,所以這事兒肯定過去了,他也算是吃了個教訓。」

  「你要是還覺得過意不去的話……」機靈的少年眼珠子一轉,突然就有了一個很大膽的主意,「我聽說今天興隆茶社那邊,少爺和陸祭酒劉老先生他們提出要在外城也辦一座公學,還分什麼年齡招生。你既然是有名的富戶,不如去捐一點錢?」

  「聽說皇上還會給那座學校題匾額呢,今天捐資助學的人可多了,到時候還會豎碑紀念。以李三爺你的身家,我覺得也不必太多,捐個五十或一百貫就夠了。」

  李三兒聽到捐資助學四個字的時候,腦海中一度想起南城兵馬司某些傢伙打著樂輸名頭,強逼人捐款的舊事,雖說心中肉痛,但也做好了大出血的準備。

  可他萬萬沒想到,小花生竟然告訴他,只要掏個五十或一百貫的數目就行了,而且還能在皇帝親筆題匾的公學之中,樹立的那塊石碑上留個名字!

  早就攢下幾千貫身家,他當然不會把五十一百這種數目放在眼裡,立刻點頭如啄米道:「這可是一等一的善事,我當然樂意湊個數。只是,就只捐這一點點,會不會太少了?」

  「朱二公子竭盡全力也只拿出私房錢三百貫,懷慶侯那些頂尖的勳貴捐了一千貫,華四爺他們那些頂頂有錢的富商也就是八百,李三爺你幹嘛打腫臉充胖子?要的是這份心,不是錢多少。」小花生振振有詞地提點著李三兒,見人連連點頭,他頓時就更得意了。

  「不過捐錢記賬的事情,現在是陸三公子在管,你直接去找他就好,千萬別聽信別人,回頭被訛詐了錢去。好了好了,我還要回去給少爺回話呢,不送你啦,慢走!」

  見小花生笑眯眯對他拱了拱手,隨即轉身要走,李三兒愣了片刻,隨即立刻回過神來,連忙上前一把攔住,這才慇勤地問道:「小哥你給我指點迷津,我還沒問過你名字呢?我這個人最好交朋友,否則也不會有緣和萬爺結交,我們也交個朋友?」

  小花生有些訝異地掃了李三兒一眼,卻也沒在乎人是因為張壽的緣故要和自己結交,還是真的因為自己指點迷津的緣故要來攀交情,當下呵呵一笑道:「少爺和別人都叫我小花生。」

  這要是在數月之前,從來沒聽說過花生兩個字的李三兒還會覺得這名字著實古怪,可如今花生和土豆之類的東西在南城那可謂是如雷貫耳。

  所以他知道,在前時第一次御廚選拔大賽時出現過的花生,那是來自海外的一種食材,據說又香又脆,如今在南城根本是有價無市,也就只有興隆茶社中能吃到,其餘那些會館又或者舊樓飯莊開的館子根本就沒有。

  因此,他瞬間就對擁有這樣一個名字的小花生肅然起敬:「原來是花小哥。今天你這點撥的情分我記下了,等你來日正好不當值的時候,我在前門大街找家老店,請你喝酒!」

  見李三兒鄭重其事拱手謝過,隨即轉身大步離去,小花生忍不住伸手去擦額頭上的汗。

  誰是花小哥啊!他本名叫水生,自從父母雙亡,跟著老鹹魚過活之後,這位叔爺就自作主張給他改名叫小花生,於是張壽也沿用至今,可他又不姓花!

  算了,反正如今也沒人知道,他真名叫做羅水生。被人叫一聲花小哥就花小哥吧……

  既是華四爺特地因為方青和宋舉人的事情趕了過來,張壽當然也不會慢待這位蘇州首富,當下就留了人在張園用晚飯。而華四爺也千肯萬肯,當小花生回來,張壽吩咐人帶他先在張園轉一轉,自己則聲稱先去見養母吳氏的時候,他便連忙起身送了人出去,心裡異常高興。

  走在這座帶著很明顯蘇式園林風格的張園中,他就不會像蔣大少那樣拿自家後園來暗比了——雖然華家在蘇州那座園林和張園乃是同一個當世有名的園林大師設計的,但那位大師在業王之亂後都絕口不提園林,他就更不會拿出來提了。

  一通亂轉之後,華四爺就發現,偌大的張園很明顯的人手不夠,不少院子雖說開著,但內中那些屋子卻都鐵將軍把門。

  而對於這一點,小花生也並不諱言:「少爺常常說,就張園這麼大地方,要填滿所有屋子的話,至少得有比現在多兩倍的人手,可要是那樣的話,每個月開支恐怕得多好幾倍。所以在沒賺到那麼多錢之前,屋子該空著就空著,人少一點就少一點,不用擺那樣的排場。」

  華四爺早就知道張壽出身京城外頭的某個小村,說是人和趙國公千金朱瑩自小指腹為婚,但各種傳言滿天飛,甚至連朱瑩和張壽怎麼一見鍾情都活靈活現,坊間甚至還有《蝶戀花》這種甜得發膩的傳奇,可他自小生在豪門,卻知道所謂傳奇故事從來就不可靠。

  戲文和傳奇裡各種俊雅書生和富家千金相約後花園私定終身的故事,那不過大多是落魄文人的痴心妄想,而就算是萬中無一癩蛤蟆真的吃到天鵝肉的情況,曾經花前月下的美好也一般持續不了太久。

  就猶如卓文君當壚賣酒之後,便是司馬相如最終的見異思遷。窮小子自知配不上大小姐,婚後因為自卑,往往會變本加厲地追逐名利,又或者作威作福。他在蘇州就見證過好幾樁當初看似美滿,後來卻一拍兩散收場的婚姻。

  本以為張壽和朱瑩多半也是如此,可自打親眼見過一次張壽,他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而如今走在這說是皇帝賤賣,實則卻很明顯是天子厚賜的張園裡,聽到張壽身邊這親信小廝如同閒聊似的複述主人的話,他更能察覺到張壽當初說這話時的豁達。

  這種不在乎出身,不諱言昔日的豁達,出現在飽經風霜的人身上很正常,可出現在張壽這種少年郎身上,他卻沒法不覺得驚異。因此,他忍不住就試探起了小花生。

  「那張博士難不成就一直都打算把這些屋子空關著?要知道,屋子要人住才會有人氣,若是長時間沒人住的話,那屋子裡的陳設用具也好,屋子本身也罷,都很容易壞,修繕起來的費用,那可未必比多買多雇幾個人來得少。」

  「如果張博士擔心外來的人不可靠,何妨派人找可靠的來源買一批孩子?這些從小開始養在家裡的孩子都是最可靠的,往往能忠心耿耿,大多數世家豪門的下人,便是由此而來。」

  「再者,就算考慮到有些孩子也許是拍花黨不知道從哪拐來的,可換一個角度去想,這些孩子落在張園,總比賣去某些見不得人的去處要強得多吧?」

  小花生本來只把華四爺當成一個有求於張壽的富商來看待,可聽到華四爺的這番話,他不禁覺得這位年紀輕輕的蘇州首富當家有些眼光。

  滄州那位西城首富蔣老爺的繼承者蔣大少固然如今被滄州人盛讚是能幹的小子云雲,可在他眼中,也就是一個需要張壽點撥才能幡然醒悟的前廢柴。大皇子那還是天子之子,可殘暴貪婪在前,被他耍得團團轉在後。

  所以就和方青從前認定寒門出貴子,富家養嬌兒一樣,小花生也瞧不太起那些一帆風順的富家子弟——當然張琛和朱二等等這樣浪子回頭的不算。而且在他看來,他們都是因為近朱者赤,被張壽教過才變好的。

  因此,他此刻覺得華四爺確實頗有眼光見識,就對著人點了點頭,隨即就鄭重其事地說:「華四爺這話說得也有道理,我回頭對六哥說說看。」

  見小花生明顯聽進去了,華四爺先是一喜,隨即不禁愕然問道:「為何不是對張博士說?」

  「六哥是管家啊!」小花生一本正經地說出這句話,見華四爺那分明是眼珠子都快掉地上的表情,他就憨厚地笑了笑說,「我哪能什麼事都去少爺面前嘀咕,讓六哥去說才最合適。別看六哥好像只跟著少爺出門的樣子,其實從少爺的飲食到家裡的防戍,他什麼都管。」

  「就連家裡的賬目,也都是六哥總攬。」小花生說到這裡,在心裡補充了一句——就算阿六在這方面很不擅長,架不住他能請的外援不要太多。從陸三郎到九章堂其他學生,一堆堆精擅賬目的高手。再說,如今是徐婆子兼作家裡帳房,吳安人也識字會看帳的。

  華四爺唯有苦笑:「我之前就很好奇張園的管家到底是誰,卻原來有眼不識珠。」

  當小花生帶著華四爺來到小花廳時,正出來的阿六就發現,華四爺看自己的目光竟然和之前有點不同。而等到他一如既往只是用手勢請了華四爺入內,小花生上前對他低聲轉述了剛剛華四爺那番話,他轉身瞧了一眼那花廳門口已經落下的門簾,隨即就笑了笑。

  「杞人憂天。」

  見小花生有些訝異地看著自己,阿六就聳了聳肩道:「以少爺的性格,肯定不願買孩子來訓練,因為這等於助長了人口買賣。再說,我們曾經住的那個村子人口挺多的。」

  之所以沒有全部召來京城,是因為很多人習慣了男耕女織的鄉野生活,未必喜歡到京城的豪門來過規矩重重的日子,張壽也不勉強。但是,不少五六歲的孩子其實全都想來京城這座張園,還是張壽考慮到府中人手不夠沒法看那麼多孩子,於是直接請了個老師送去融水村。

  而花廳中,原本打算迂迴策略在張壽麵前刷好感度的華四爺,卻是一進門就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壯漢。他乍一眼看去,只覺不認得對方,可發現人看他的眼神中赫然流露出幾分藏不住的異色,他就覺得不對勁了。而下一刻,張壽就對他揭開了謎底。

  「這是滄州順和鏢局的總鏢頭曹五,華四爺你應該知道他。」
Babcorn 發表於 2019-9-20 14:53
第四百九十八章 海上鏢船

  號稱武風卓著的滄州,鏢局少說也有二三十家,不少都是總部設在滄州,其實卻把鏢局沿著運河往南北拓展,但這麼多鏢局之中,公認第一高手的,卻是眼前這個曹五!

  華四爺向來信奉儒以文亂法,俠以武亂禁,所以得知眼前這麼一個明顯對他流露出幾分敵意的壯漢,就是曹五,他頓時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隨即才想起如此一來恰是露了怯。他卻也反應極快,站穩之後就立時苦笑自嘲了起來。

  「之前我和蘇州會館的其他商人籌謀從日後的滄州碼頭揚帆出海時,若是遇到海盜時該怎麼辦,思來想去就決定和運河和陸路上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一樣,僱請鏢局隨船護衛,他們都說滄州順和鏢局實力非凡,曹總鏢頭威震八方,所以我就派了人過去聯絡。」

  「如今看來,不是聞名不如見面,而是見面更勝聞名。曹總鏢頭你這氣勢在外,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是被你嚇住了。」

  曹五這還是第一次見華四爺這位蘇州首富,沒料想人不但並不強勢,反而還有幾分弱氣,一時就有幾分鄙夷。可下一刻,他就只見華四爺突然面色一正,竟是直截了當問道:「可之前曹總鏢頭一直都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覆,今日既然剛巧遇見,我倒想問問你意下如何?」

  見張壽但笑不語,曹五登時硬梆梆地反問道:「華四爺,你從前出過海嗎?你知道海上那些海盜是如何劫船的嗎?你知道數年前天津那鬧得沸沸揚揚的臨海大營劫殺商船事件,也曾經有鏢局高手隨船,卻毫無建樹就飲恨當場嗎?」

  華四爺頓時一愣,他下意識地瞥了張壽一眼,隨即就有些躊躇地說:「海盜我倒是聽說過,不過是那些駕著小舢板在波濤之間做一些沒本錢買賣的盜賊而已。至於天津臨海大營之事,皇上事後不是派遣劉志沅劉老大人殺一儆百,將所有涉事將士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嗎?」

  「聽說此次臨海大營營嘯之後,皇上又再出重拳,嚴厲整肅,不但天津,據說沿海各地軍營全都為之一肅,理應不會再發生劫殺商船這種震驚朝野的大案了。」

  「你就知道這些?」

  曹五有些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見華四爺這一回終於露出了疑惑卻警醒的表情,他就乾脆把當初張琛繪聲繪色對自己說的那些海上風險一一道來。果然,他就只見華四爺一張臉漸漸變色,最後眉頭也擰成了一個川字。

  張壽一看這情景就明白了,這位對商場很熟悉的蘇州首富,華氏當家人,一度把陸上和運河上的經驗翻版到海上,就和曹五一樣,完全忽視了海上和陸上以及河上截然不同的風險。

  當然,這不應該是華四爺一個人的失誤,而很可能是有人把一直都在誤導他們。

  看明白這一點,他就笑著說道:「華四爺,你幫我解決了宋方二位的那樁麻煩,我也沒什麼別的好謝你的,一頓晚飯之外,就是把曹總鏢頭請來,讓你們兩個人能當面聊一聊。好了,這都已經是晚飯的時辰了,有什麼話大可邊吃邊說。」

  見張壽一臉我只是牽線搭橋的表情,別說華四爺了,就連曹五……那也絕對不會相信!

  然而,張壽願意留他們吃這一頓晚飯,他們當然不會不識趣,當即就趕緊一口答應。

  等到隨著張壽落座,眼見兩個明顯粗手大腳的小廝進來上菜,而不是阿六又或者小花生,曹五就沒話找話說道:「要是我那些兄弟們知道我今天竟然能有幸吃張博士這頓飯,肯定都羨慕死我。我那鏢局裡就是一群粗人,您之後若要送什麼東西,無論天涯海角,只管說一聲。」

  華四爺見曹五直接溜鬚拍馬奉承上了,他雖說能夠給出更多更大的承諾,但十幾歲就開始經歷商場,如今執掌華氏的他,當然不能像曹五這樣露骨。

  再者他隱隱覺得,張壽今天把他和曹五湊在一起,應該絕對不僅僅是為了牽線搭橋,再加上剛剛隱隱察覺到了幾分問題,他當下就誠懇地說道:「張博士,蘇商雖則富甲東南,但不出海,於海事上當然也就不可避免地會鬧笑話。不瞞您說……」

  他頓了一頓,直言不諱地說:「請鏢局在海船上作為護衛,這是宋公子的那位叔父建議我的。蘇州華氏子弟眾多,聯姻也不僅僅侷限於東南。除了張博士你知道的滄州蔣氏之外,廣東宋氏也是一樣。宋公子的一位嬸娘,是我的姑姑,而我的一個嫂子,則是宋公子的族姐。」

  「只不過,蘇州到廣州實在是太遠,江河水路不通,所以借用廣州港口出海無疑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既然是姻親,又談不上衝突,宋會首給我這個海運門外漢出的主意,我自然就找上了曹總鏢頭。」

  滄州武林之間也是聯姻多多,所以曹五對華四爺所言的這些也並不陌生。此時此刻,他飛快地在心裡思量華四爺此番話是不是暗指廣東宋氏在暗中加以誤導,可隨之就聽到張壽笑了一聲。

  「其實,我是覺得,阿六之前對曹總鏢頭提出的那個建議,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對,而張琛說從前那兩位鏢局好手不但沒能保護好商船,還死在了海上,卻也不能怪他們,畢竟誰都沒想到天津臨海大營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

  他頓了一頓,這才笑呵呵地說:「但我也贊同張琛的話,如果單單隨船護衛,哪怕是精通水性,能在顛簸的海船上照舊如履平地拚殺的高手,真正碰到危險時仍然不能說有十足的把握。因為,海盜船上一窩蜂全都是海盜,可一條船上能搭載多少鏢局高手?」

  曹五頓時啞然。而華四爺敏銳地聽出了張壽似有弦外之音,連忙問道:「那張博士你的意思是……」

  「鏢局在陸上有馬隊隨行護衛鏢車,在海上,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鏢船隨行護衛?」

  此話一出,華四爺悚然動容,曹五喜形於色,但緊跟著,兩個人就同時眉頭緊鎖。

  相較於只是憂心於自己根本沒錢置辦海船,也沒有這麼多人手的曹五,華四爺明顯想得更深遠一些。他直接嘆了一口氣,隨即搖了搖頭。

  「張博士你說得沒錯,如果有真正的武裝船隻直接跟著商船作為隨行護衛的話,那麼當然是最安全的,但朝廷必定不能容許,畢竟縱使鏢局,那也是民,不是兵,平素帶刀帶棍帶眾多兵器,那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可要是連鏢船都有了……這是要造反嗎?」

  「沒錯,朝中很多人確實會這麼說。但是,如果換一個名義呢?比如說,民兵?比如說,預備隊?」

  張壽隨口拋出了兩個純粹的概念,這才笑容可掬地說道:「太祖皇帝之後,最初常有朝廷的正經官船航行於南洋、東洋、西洋,但此後很多年,因為有人始終認為開銷太大,而且放眼海外都是小國,因此除了偶爾的使節船之外,朝廷的官船已經很多年不出去了。」

  「但是,這是和太祖皇帝的祖訓相悖的。太祖皇帝昔日夢天帝而做球儀,此後官船出海,所見處處大多都和這球儀相符,如今這球儀還藏在軍器局。」

  說到這裡,張壽頓了一頓,見曹五明顯滿頭霧水,而華四爺雖說面露驚詫,可他怎麼看怎麼都覺得這驚詫有點假,心裡就不禁暗自猜測,恐怕渭南伯張康認定的那個秘密,其實早已隨著日積月累散佈了出去。

  甚至如廣東宋家這種海商之家,早就有相應的實物作為導航地圖也不一定。

  「既然朝廷官船不出去,又不想花這麼大一筆開銷,那麼,何妨給民間有活力的社會組織一個名義,然後朝廷只要運籌於帷幄之中,就能決勝千里之外,坐收對方打探的情報?」

  張壽話一出口,就發覺自己把往日和阿六說話時那些調侃的名詞帶了出來,但索性也懶得改了。而且說都說了,他接下來就直接把話說透了。

  「從古至今,無論哪一朝哪一代,最講究的就是名正言順,但朝廷願意給一個個遠在萬里之遙,有時候連聽都沒聽說過的小國之主一個冊封,何妨也拿出一個輕飄飄的名義,讓己國百姓能夠真正有一種探索天下的底氣?」

  「要知道,如今不是立國之初,休養生息,地多人少的時代了。歷經百年,大明人口較之從前,三四倍的增長幅度總是有的,而且還有很多逃避賦役的隱戶,如今天下固然還有荒地,但若不把眼界放寬一點,再過百年,天下承平,人口數倍於現在,到那時候怎麼辦?」

  人口暴增這種事,作為就在運河邊上的蘇商領袖華四爺,滄州一霸曹五,自然都心裡有數。如果不是土地都有了主,不需要那麼多人耕種,又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在蘇州城裡做各種活計來生存?

  而如果沒有這些土地消化不了的人口,華家雇不到那麼多人來繅絲織絹,曹五也不可能帶出那麼多徒弟走南闖北護送鏢貨為生。可如果再這麼人口倍增下去,那恐怕真的不妙了。

  曹五還只是在震驚於張壽的大膽提議,而華四爺卻已經是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迅速合計起了張壽的話。

  就和滄州建港之事,他聯絡了眾多蘇州籍官員以及相應的盟友在朝中鼓吹一樣,這一次的事情,張壽是不是也想讓他在朝中掀起一定的聲勢?而且,趙國公府和秦國公府乃至於陸家,再加上張壽那些學生的家裡,好像都和海商沒有關係,看不出張壽有任何牟利的跡象。

  可要說這是純粹為華家著想,他又覺得人不會這麼高尚。

  而震驚之後的曹五,卻忍不住遲遲疑疑地開了口:「若是按照張博士你這說法,朝廷給名義,那麼買船的錢無疑還是要我們自籌的。我們滄州這些鏢局看似有名,但無不養著許多張要吃飯的嘴,就算大家合在一起,恐怕也買不起半條船。」

  「而且若是日後真的有生意,一條商船就要一條鏢船來護衛,這本錢是不是太大了?」

  張壽這才呵呵一笑,泰然若定地說:「你們各家鏢局合在一起買不起半條船,那麼大可以人家出錢,你們出力,大家合股,組建一家海上鏢局。而且又不是你們一條船隻能護衛一條商船?人家幾條船一同出行,你們一條鏢船跟隨提供保衛也就行了。而且……」

  頓了一頓,張壽輕描淡寫地繼續說道:「要知道,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很容易被當地土著仗勢欺人,若是有一船武力足夠的隊伍隨行,自然而然便能夠為我朝子民撐腰,也向外宣揚了朝廷的威名。至於這些不要朝廷餉銀的隊伍,其實可以掛在兵部旗下。」

  見華四爺已然是兩隻眼睛圓瞪地看著自己,張壽就似笑非笑地說道:「朝廷若是不放心,可以特派文武官員隨行作為監察官,每一年或者兩年輪換一次。」

  說到這裡,他就仿若自言自語地嘆了一口氣:「我朝從前有商民航行在外,被小國刁難,朝廷鞭長莫及,於是很多事情只能當事者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可這種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發生,某些小國不免就膽子越來越大。如果我說的方法可行,那麼也許能改觀一下這樣的局面。」

  「就和太祖皇帝之後官船出行,威揚宇內一樣,如果沒有威懾力,那麼在天下番邦眼中,也許還真要當我大明已經垂垂老矣,威名不再。」

  作為生意人,華四爺對於開疆拓土沒有興趣,但對於威嚇外邦開拓市場卻很感興趣,此時此刻,他由張壽這番話想到了當今天子,於是……一下子就想歪了。莫非皇帝要翻舊帳?

  當今天子沖齡即位,別說年紀尚幼沒親政那會兒,就常常有種種匪夷所思的傳聞在外,等親政之後,更是曾經對某些文官大肆抨擊,直到後來業王之亂後才一度消停了下來。

  但這些年,隨著年紀最大的首輔江閣老黯然致仕,當初在永辰初年叱咤風雲的那些文臣領袖,已經大多或死或退。最重要的是,那些曾經給先帝定下廟號睿宗的文官領袖,子侄固然有通過恩蔭或是科舉在朝為官的,但據他所知沒人突破四品。由此可見當今天子最記仇!
Babcorn 發表於 2019-9-20 14:53
第四百九十九章 願為前驅

  身在商場,華四爺對官場的瞭解一向很不少。這既得益於他有一個祖父時時刻刻關注朝局變化,然後做出相應調整,盡力讓華家不要站錯隊走錯路,也得益於他自己年未弱冠就考出秀才,而當時錄取他的南直隸督學御史,卻也是聲名顯赫的士林翹楚。

  所以,他不但很清楚永辰初年那幾位閣臣以及尚書們的子侄如今前途如何,家裡還藏著永辰元年的恩科殿試金榜和接下來那幾次春闈金榜,其中前十名的那些進士履歷,他甚至都能夠如數家珍。

  當年那些大佬在當座師主持會試時,能夠躋身前列的進士們,在當時都是享譽天下的才子,當時那位首輔許閣老,甚至還嘉許過當時恩科的那位狀元是治世之才,將來必定能夠封麻拜相,可結果……呵呵,人在去年因病致仕時,不過是四品四川某地分守道。

  別說距離入閣,就是距離一省督撫,侍郎尚書都還距離老遠!

  而如今內閣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的主司們,幾乎都出自永辰初年的恩科和會試,其中十個裡頭有九個都自認天子門生,和座師往來少甚至於沒往來。而那剩下的一個也並不是漏網之魚,人遇到座師家的子侄大概會客客氣氣以世兄稱之,但人家要幫忙的時候就愛莫能助了。

  記得當年就是那位首輔許閣老帶頭給先帝上了睿宗的謚號,之後更是在皇帝親政之後,竭盡全力以勞民傷財為由,反對派出官船重走昔日巡洋路。可這些年來,許閣老真正視之為接班人的門生凋零殆盡,子侄更談不上成氣候,如今如果真的再被翻舊帳,看起來略淒慘啊!

  華四爺正在為許閣老身後門生弟子的淒涼狀況而心生唏噓,而曹五就不像這位蘇州儒商一般多愁善感,長吁短嘆了。

  他被張壽這話激起了滿腔熱血和雄心,當下竟是朗聲說道:「我是個粗人,從小不喜歡讀書,只喜歡習武,雖說被認識的人送了什麼第一高手的名號,但說到底,不過是打打殺殺的粗人一個。若是真的能夠如張博士所言,為我朝海疆穩定出一份力,那是義不容辭!」

  華四爺沒想到曹五竟然如此乖覺,立馬就對張壽擺出了惟命是從的態度,一愣過後,卻也覺得能夠理解。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奈何讀書人有渠道可以賣,大多數武人卻沒地方可賣,最糟糕的是如今連仗都沒得打了!

  他在心裡一合計,立時滿臉堆笑地說:「張博士你這主意確實猶如撥雲見月,但茲事體大,我卻還得回去和人商量商量。不過,我聽說前任首輔江閣老的一個門生,這一個多月來多有海事和農商的條陳上奏,似乎有意滄州知府,張博士你要多多留意才是。」

  張壽打了個哈哈,抬手示意華四爺和曹五不要只顧著說話,自己也滿飲了一杯,隨即淡淡地說:「滄州是朝廷的滄州,滄州升格為府,任用誰為滄州知府,那自有皇上和朝廷諸公操心,哪裡用得上我去費心費力?」

  「就算真的是那位江閣老的門生最終脫穎而出,也必定是有人賞識他的遠見卓識,能力不凡,這樣的人難不成還能乍一上任就去破壞滄州好容易才安定下來的大好局面?」

  華四爺只不過是想試探一下張壽對滄州的局勢到底有沒有掌控能力,如果有又有多大,可看到張壽這樣毫不在意,他又頓時迷惑了。

  於是,接下來這一頓飯,他吃得可謂是食不甘味,相比曹五那大吃大嚼風捲殘雲,絲毫不在乎什麼體面,簡直是另一個極端。直到眼見滿桌杯盤狼藉,他這才忍不住看向了正興高采烈和張壽談笑的曹五,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粗人真是粗人,一被撩撥就心癢難耐。

  然而,當他和曹五一塊告辭出去時,才一出張園,他就只聽曹五呵呵笑道:「華四爺剛剛肯定是在笑我,被別人三言兩語一說就立刻心花怒放,到底是沒見過世面的土鱉。」

  「曹總鏢頭言重了,我哪裡敢笑你?我自己還不是被張博士說得目弛神搖,滿心都是那美好的前景?」在華四爺心目中,鏢局中從上到下全都是刀頭舐血的亡命之徒,身家豪富的他哪裡會招惹人家,當下他自然是極力否認。

  可是,曹五卻滿不在乎地呵呵一笑:「你不承認也沒關係。你是家資巨萬的豪商當家,我是領著弟兄們打打殺殺討生活的粗人,原本就相差甚遠。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只知道,這次跟我進京的好些弟兄,那都是滄州武林道上響噹噹的人物。」

  「本來他們都是跟我進京想見你一面的,畢竟你給大家畫了個挺美妙的大餅。但是,在海上給人保鏢,和在陸上江河上給人保鏢沒什麼兩樣,照舊是腦袋別在褲腰上,掙兩個辛苦錢。要不是滄州學武的人太多,但武人能做的事卻越來越少,誰也不願意冒這麼大的風險。」

  「可如果冒同樣的風險,卻能夠從朝廷得到一個相應的名義,哪怕只是一個名義,那對我們來說,也是意想不到的絕大驚喜。」

  「華四爺你是蘇州首富,這天下響噹噹的豪商之一,但天下並不僅僅只有您一個豪商。」

  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曹五刻意加了重音,見華四爺果然面色一肅,分明是聽出了這裡頭的警告之意,他就衝著人咧了咧嘴。

  「您要是不樂意,可以當今晚張博士這番話沒有說過,可要是您不樂意卻還把消息散佈出去,背後使壞,那我們這些眼看前途破滅的粗人,也許會做出點衝動愚蠢的事情來。」

  曹五一面說,一面輕輕彎腰撿起一塊石頭,隨即放在手心裡搓了搓。眼見各種碎渣漸漸落地,他這才拍了拍手,口氣冷淡地說:「這天下讀書人能夠科舉做官,商人能夠鑽門路賺錢,唯有我們這些習武之人,縱使去從軍,沒人罩著也會被當成炮灰一樣消耗掉。」

  除非再撞上一次英宗和睿宗起事,撈到從龍之功,否則別想有出頭之日!

  他略過了心底深處的這樣一句心裡話,隨即就嘿然笑道:「所以哪怕是一線可能,我也要試一試。華四爺你要是不願意,其他有錢的豪商也多得很。」

  「退一萬步說,張博士那些學生家裡各自拔下一根汗毛,外城就有一座公學建起來。那麼他們若是再拔一根汗毛,那麼我這船說不定三五條都有了!」

  華四爺見曹五很隨便地衝自己拱了拱手,隨即策馬揚長而去,他默然佇立了片刻,隨即一聲不吭轉身上了馬車。今天這檔子事,他是自己送上門來的,但曹五卻應該是張壽請來的,所以孰近孰遠很明顯。

  而且,正如同曹五說的,天下富商多的是,就如同之前滄州建港,暗中鼎力支持的商人絕對不止蘇州商人這一撥一樣。再說,最重要的不是他們,是天子的態度!

  在這夜色已經降臨京城的時候,朱瑩卻並未回家,而是仍然留在清寧宮太后那兒。然而,這一次不是太后留飯,而是她主動留下來蹭飯,只不過,太后小廚房的那清淡養生口味,她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所以,她隨便吃了兩口就推說飽了。

  太后哪裡不知道朱瑩這脾氣,此時慢條斯理把飯吃完,她就開口說道:「怎麼,中午在外頭吃了那麼多大廚的手藝,如今卻嫌棄我這裡廚子手藝不夠好了?」

  「倒不是不好,是我吃膩了。」朱瑩卻也沒有虛詞敷衍,做了個鬼臉就直截了當地說,「我家小廚房那都是成天琢磨著換口味,兩個廚子還常常去外頭嘗試新菜回來試做,阿壽也教給他們不少菜譜,可太后您這清寧宮的廚子卻幾十年一點變化都沒有。」

  太后頓時莞爾:「因為不變就意味著不會出錯,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和皇帝,求新求變,恨不得把那些過了時的老東西全都丟進垃圾堆才算好?」

  朱瑩被太后說得唯有乾笑,眼神飄忽了一陣子,這才小聲說道:「不是說身為天子,不能讓人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嗎?所以皇上這喜新厭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呀。喜新厭舊,別人就摸不清楚皇上到底喜歡什麼……哎喲!」

  見太后直接一指頭戳過來,朱瑩立時往後一仰頭,隨即誇張地叫出了聲。

  果然,太后哪裡捨得真的碰這個孫外甥女一根指頭,收回手就呵呵笑道:「怪不得皇帝從小就喜歡你,你們這脾氣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這御廚選拔,我從一開始就沒反對,還出了錢,怎麼,瑩瑩你還打算讓我這個老婆子再幹點什麼把聲勢造大?」

  沒等朱瑩開口,太后就笑眯眯地說:「比如說,再給你們要造的學堂也捐點錢?」

  「哎呀,那可太好了!」見朱瑩喜不自勝地跳了起來,太后頓時啼笑皆非,指著這個興高采烈的丫頭就笑罵道,「你還真是一心一意都想著你那如意郎君,連我這點錢也要訛,真不知道他給你灌了什麼迷湯!」

  「哪有什麼迷湯!」想到今天張壽在對自己說的話,朱瑩頓時眼神迷離,隨即就坦然說道,「他只是說,他喜歡率直衝動的我,也喜歡長袖善舞的我。」

  這樣堂堂正正地說喜歡,太后自忖自己若是倒退回少女時代,也許聽到如此真誠的情話,那都招架不住,更不要說朱瑩這個本來就感性的丫頭。於是,她只能無可奈何地搖頭,隨即一口答應出錢助學,果然就收穫了朱瑩一大堆感激的話。

  直到目送了神采飛揚的朱瑩心滿意足出宮,她才召來玉泉,詳細問了今日興隆茶社的情形。等得知種種內情細節,她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陸綰也好,劉志沅也好,都是宦海沉浮幾十年的人,竟然也會事先就被這張壽三言兩語說動,足可見他們看重的是公學未來的前景,看重的是這樣一件事能夠惠及無數人,看重的是自己能夠青史留名。從這一點來說,我捐一點錢,那是應該的。」

  可張壽這個人,他是真的只醉心於為朝廷育人才,還是僅僅以此為進身之階?縱使太后曾經垂簾聽政,權握天下,可她卻依舊無法確定。她甚至和葛雍生出了一樣的猜測,那便是張壽在融水村那十幾年裡,也許還有其他人曾經去教過那個明顯天賦異稟的少年。

  而朱瑩離開清寧宮,卻沒有立刻出宮,而是讓引路的小宦官帶自己去乾清宮。她是宮裡常客之中的常客,比太夫人進宮的次數還要多得多,自然沒人敢違逆她,因而她順順當當就到了乾清門。可她才剛一進乾清宮前那偌大的院子,就聽到了皇帝的咆哮。

  「她如果要絕食,那就讓她去。兩個兒子都快被她教成了廢人,現在還懷疑朕要給她挑兩個亂七八糟的兒媳?她也不想一想,朕還擔心自己的兒子苛待了別人家好好的女兒!」

  朱瑩猶豫了一下,覺得這會兒自己好像不那麼適合進去。可是,她就在外頭躑躅了一小會兒,就聽到裡頭又傳來了皇帝的聲音。

  「大晚上的,誰在外頭猶猶豫豫?有話就進來說,朕還不至於遷怒於人!」

  盛怒之下的皇帝隨口這麼一說,可當看到正殿那寬大的門簾被人挑起一條縫,緊跟著探頭進來的是笑意盈盈的朱瑩,而後她就敏捷地閃了進來,他不禁啞然失笑。

  「原來是瑩瑩你……怎麼,你還得朕保證不遷怒你才敢進來?」

  「誰讓皇上少有這麼雷霆大怒的時候。您這些年脾氣越來越好,很少這麼大聲罵人了。」朱瑩聳了聳肩,隨即就笑靨如花地問道,「我就是想問問皇上,我大哥是不是要回來了?他這一回來不在滄州,我和阿壽是不是就可以在那邊放手做點事了?」

  聽到朱瑩問朱廷芳歸期,皇帝還打算隨口敷衍一下,逗一逗這個一直當女兒看的小丫頭,可當朱瑩一說朱廷芳回來,她打算和張壽一塊幹點什麼,他就立刻頭疼了起來。

  又是張壽那個最會折騰的小子!他中午回宮之後,痛心疾首的孔大學士和張鈺聯袂而來,還裹挾著一個無奈的吳閣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類的話都快把他耳朵根子說出了老繭,對建學和興隆坊雖說只是稍加點評,但對學報和商報卻表現出了極高的警惕。

  皇帝煩惱地揉了揉太陽穴,隨即謹慎地問道:「他又要幹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9-25 17:05
第五百章 今夕何夕

  「就這樣?」

  「就這樣。」

  朱瑩小聲講,皇帝仔細聽,在這樣六個字之後,他們這一番交談終於告一段落。兩人交談的場地,也從最初的乾清宮正殿,挪到了乾清宮東暖閣。眼見皇帝已經開始來來回回踱步沉思,朱瑩也不去打擾,自顧自地轉到了一側靠牆的大書架上,隨即在上頭翻翻撿撿。

  當皇帝陡然醒悟過來想要阻止的時候,卻發現朱瑩手中已經拿著一本書饒有興致地翻看了起來。再看她那拿書的位置以及那本書的封皮,他就不由得在心裡哀嘆了一聲。果然,下一刻察覺到他視線的朱瑩就抬頭瞄了他一眼。

  「皇上,你也未免太閒了一點吧?這種書你也會看?被人知道不怕被笑死。」朱瑩抖了抖手中這本書,似笑非笑地說,「我之前還在想呢,陸三郎哪來的膽子寫我和阿壽的那點私事,敢情因為皇上你在背後給他撐腰?要不是有人告訴他,他怎麼會起《蝶戀花》這種名字!」

  皇帝頓時顯得有些狼狽,幸好這會兒沒有別人在,就連那些親信的宦官和宮人,此時也都離開遠遠的。他只能乾笑一聲道:「什麼撐腰,朕是聽楚寬說,這書和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樣,賣得差點沒脫銷,幾次加印,所以就讓他捎兩本給朕看看。」

  「皇上你要是推到柳楓身上,也許我還信。至於楚公公,他堂堂司禮監掌印,會這麼閒?」

  朱瑩呵呵一笑,但到底還是若無其事地把書放了回去:「不過這書雖說寫得很無稽之談,但那朱煢至少性格還直爽坦率,張濤也算是個正人君子,否則要是那死小胖子歪曲我們,我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

  她輕輕揚了揚下巴:「好了,天色都很晚了,我也該回去了,否則祖母和爹娘怕是要著急了。皇上你日理萬機,少看這些傳奇,那都是給閒極無聊的人看的。」

  沒等朱瑩往外走兩步,皇帝突然叫道:「瑩瑩,四郎前兩日對朕說,之前阿六給他講了一個大唐遊俠的故事,結果只聽了一點就沒了下文,只知道故事是張壽講給阿六聽的。他這兩天一直抓耳撓腮似的,只恨沒考進九章堂,沒法追著張壽聽下文。」

  「你回頭不妨對張壽說一聲,陸三郎旗下那點讀書不成於是寫書謀生的傢伙,讓他們寫才子佳人還行,寫那些俠義的故事,短篇勉強還能寫出意頭來,長篇卻只會那些俗套,出不了佳作。張壽既然胸中有故事,卻沒時間,何妨口授大意,讓他們去寫?」

  朱瑩頓時轉過身,有些難以置信地盯著皇帝,隨即撲哧一笑道:「皇上,你這是為了四皇子要聽下文,還是為了您自己要聽下文?您真是什麼都像太祖爺爺,太祖爺爺也喜歡看書,想當初為了《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對那羅貫中和施耐庵以禮相待,留下了好一段佳話!」

  皇帝最愛聽的就是被人說自己像太祖皇帝,如今朱瑩這脫口而出的話,更是成功取悅了他。他作勢板臉做惱怒狀,隨即輕喝道:「你來給他做說客,朕都只當沒發現,朕讓你做一回說客,你卻這樣推三阻四,果真是女生外相,氣煞朕也!」

  朱瑩知道皇帝也就是佯怒,當即猶如蝴蝶一般飄了回來,一本正經地屈膝行禮道:「是,是,我知道了,回去一定對阿壽說,這總行了吧?陸小胖子要樂瘋了,阿壽讓陸老爹在公學訓練出了那麼多的排字工,如今要是還能給他想一堆故事,他簡直是閉著眼睛數錢!」

  聽朱瑩直接用陸老爹三個字來指代陸綰,皇帝不禁笑了起來。等朱瑩出去之後,他聽到門外傳來了朱瑩囑咐柳楓的聲音,尤其是別給皇上亂買亂七八糟的書這一條,他那嘴角上翹的弧度就更深了。不多時,聽到外間傳來那丫頭叫人出宮的話語,他就喚了柳楓進來。

  「去永和宮吩咐一聲,朕去看看裕妃和明月。」

  皇后被廢這段日子,皇帝就一直獨居乾清宮,從來沒有去過嬪妃那兒,為此柳楓都被太后私底下召見問了好幾回,此時聽見這話簡直是喜出望外。

  哪怕皇帝只是說去看看裕妃,沒說留宿,但總比日日在這乾清宮獨守空房強!

  而等到皇帝駕臨永和宮,卻只見門外掛了兩盞宮燈,親自出來的裕妃永平公主只帶著兩個宮人,此時甚至連頭髮都披散在了肩頭,分明是原本準備睡了。見了他來,裕妃照舊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坦蕩,永平公主卻笑了一聲:「父皇終於捨得晚上出乾清宮了?」

  聽到這話,皇帝頓時有些尷尬,可女兒調侃,和妃嬪幽怨卻完全不是一回事。因而他只能幹咳一聲道:「朕中午胡吃海塞吞下去一大堆東西,直到現在這肚子還飽著,當然要出來走動走動。」

  「中午吃的東西,晚上還沒克化?父皇你這話傳揚出去,該有人說那些御廚候選不知道體諒聖體了!」永平公主少有的說話絲毫不客氣,見皇帝乾脆裝模作樣在那仰頭看月亮,她就上前攙扶了自己這死鴨子嘴硬的父親往裡走,卻不忘對後頭跟的柳楓和幾個宮人打手勢。

  見他們知情識趣地落後了幾步,她就笑吟吟地說:「找藉口也該找高明一些,我看父皇你是之前被氣得太狠了,到現在還心裡不痛快,這才來找娘說話。不過說話不如動手,我看你們還是到後頭院子裡去練劍出出汗好了。」

  裕妃沒想到永平公主竟然會出這麼一個主意,此時待想反對時,就只見皇帝突然停下了腳步,隨即轉頭看了過來。四目對視,她陡然想到了當年進宮之後皇帝第一次真正和她二人相處的時光,便是因為看她練劍時加入了進來,她登時不知不覺就怔住了。

  「練劍出出汗……明月你這主意不錯。」

  皇帝前些日子是心情煩悶,今天是心情煩悶之後又遇到朱瑩這個開心果,所以才有出來散心的心情,平心而論,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對裕妃說什麼——他不是喜歡對人抱怨的性格,就算當年和皇后失和,也不曾在裕妃面前抱怨過,而裕妃也是一樣,從不曾提過皇后苛刻。

  可年少時和裕妃暢談什麼大好河山,壯麗風景,憧憬日後能夠離開京城周遊天下,如今這上了年紀再拿出來說,不免就有些不合時宜了,因為只是去了一趟佛寺進香就差點被那場業王之亂給掀翻,皇帝如今雖然仍舊常常出宮,但對於出京巡遊天下,卻已經不抱指望。

  所以,永平公主的建議,無疑解決了他一個很大的難題。

  而裕妃回過神來,見皇帝竟然活動了一下胳膊,隨即帶著幾分期待看著自己,她到底還是微微點頭道:「既如此,我去換一身衣服……皇上也是,這寬袍大袖的便裝,練劍就不相宜了,還是換一身好。」

  柳楓早已在聽到永平公主那建議後,緊急差遣人回乾清宮去找皇帝練武的行頭,此時見皇帝扭頭朝他看過來,他立刻就打了個萬事俱備的手勢。

  於是,等到收拾停當的兩人來到永和宮後頭那小小的院子時,反手持劍的裕妃神色如常,而皇帝掃了一眼這有些狹窄的地方,卻不由得眉頭大皺:「在這裡舞劍實在是有些逼仄……朕記得不是在御花園裡特意留了一塊空地造了演武場,還說了你可以隨時過去的嗎?」

  裕妃笑了笑,臉色顯得很恬淡:「御花園是嬪妃少有可以散心的地方,我去那邊練劍,大概會擾了很多人興致。而且那邊從前又種著不少奇花異草,磕磕碰碰就不好了。就在自家院子裡練劍,即便地方小了點,但清靜自在,還不用擔心別人多話。」

  皇帝頓時無語。身為天子,縱使與皇后不和,他在宮裡那也是沒有什麼地方去不得的,心情要是再不好,還能去宮外溜躂轉悠一圈。然而,對於身為宮妃的裕妃來說,當九娘一度在寺中青燈古佛的時候,她就只能守著永平公主這個女兒默默呆在小小的永和宮。

  他想要擠出一個歉意的笑容,但最終話到嘴邊,還是變成了一聲嘆息:「好吧,那朕讓你先攻,朕看看你這劍術可有生疏!」

  永平公主站在最旁邊,看著裕妃哂然一笑,二話不說便運劍如飛,身姿飄逸地舞起了劍,她忍不住想起了小時候母親要教自己劍術時,自己那堅決排斥的態度。

  「我才不要學劍,我不要向朱瑩那樣只會打打殺殺的!再說練劍有什麼用,我又成不了萬人敵的高手,如果什麼人都要靠蠻力去打倒,那麼以後遇到難事,別人就只會遠遠地看著我自己去迎戰……娘,您不覺得您一直都太好強了嗎?」

  「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靠自己,但有些事情不能靠自己!我不要學武,我就算真的手無縛雞之力,還可以靠聰明的頭腦,還可以靠父皇來幫我!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學朱瑩!」

  然而,此時此刻,看到皇帝突然仗劍加入,兩人雙劍交擊,剎那間便猶如兩團銀光在月下飛舞,煞是好看,她忍不住想到了朱瑩日後嫁給張壽之後,那個潑辣衝動的丫頭對上閒雅君子的張壽,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可想著想著,她不知不覺又笑了。

  她還有功夫去操心朱瑩?不該多想一想自己嗎?

  永平公主是怎麼想的,皇帝不知道,裕妃也不知道,或者說,這對父母往常在閒著的時候一定會替這個女兒多想想,但此時此刻,在最初舒緩的純粹劍舞之後,兩人漸漸就變成了真正的交手,現在已經完全沒了想其他事情的餘裕。

  因為裕妃的動作越來越快,劍勢也越來越凌厲,而與之相對應的,皇帝的應對招式也同樣越來越快,最初存下的謙讓之類的打算早就煙消雲散。打到酣處,若非兩個人拿的都是沒開鋒的鈍劍,只怕站在永平公主身後的柳楓都能叫出聲來。

  已經興起的皇帝完全忘了面前是自己的愛妃,女兒的母親,嘴裡漸漸叱喝出聲,而裕妃同樣很久不曾這般酣暢淋漓地施展過劍法,雖不至於如同皇帝那樣打到了忘乎所以,可她一貫古井無波,只有清冷和淺笑的臉上,也漸漸流露出了幾分潮紅。

  而這時候,別說柳楓漸漸有些膽顫心驚,就連永平公主瞧著兩人這架勢,也有些沒有看熱鬧的心情了。她下意識地想往前走兩步,試圖阻止這一場已經越來越不像舞劍這樣的娛樂活動,而更像是真刀真劍的比拚,可隨之就被撲面勁風給逼退了回來。

  而後頭的柳楓見勢不妙,連忙把永平公主給攔住,隨即小心翼翼地說:「公主,皇上這一旦練武的時候瘋起來,那是眼睛裡只有對手,沒有其他人,您千萬小心誤傷。這會兒就是喊話他都未必能聽見,要不,您叫裕妃停手試一試?」

  「母妃是女人,本來就力弱,這要是她收手了,父皇卻來不及收手呢?」永平公主這會兒真心開始後悔自己的那個提議了。早知道她的父母瘋起來會這麼不管不顧,她哪裡敢讓他們舞劍?幸好她就沒有學這個,否則若是平常被父皇拉過去當陪練……

  見永平公主不肯出聲提醒裕妃,柳楓只能暗嘆倒霉,隨即就上前一步,大聲叫道:「皇上,裕妃娘娘,您二人差不多就行了,這算平手行不行?」

  最後這半截話僅僅只是調侃,他壓根沒指望那兩位會回答,於是,當隨之而來這帝妃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時,他登時就傻了眼。

  「誰要平手!」

  幾乎在迸出這四個字的同時,皇帝和裕妃同時揮出了凌厲的一劍。隨著雙劍交擊的那一聲厲響,兩人倏忽間對攻了七八招,最終方才力竭,幾乎同時踉蹌後退。相較而言,裕妃明顯多退了三四步,立足未穩的她甚至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好在永平公主一直都有留心,此時慌忙疾步趕上攙扶了母親,這才有些嗔怒地瞪了皇帝一眼:「父皇,你怎麼真的把母妃當成對手了?就算是鈍劍,用了這麼大力氣,萬一斬到身上,那難道不會出事嗎?」

  皇帝隨手一鬆,任由手中那邊鈍劍叮的一聲落在地上,這才長長吁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明顯非常舒緩的笑意。只不過,對於永平公主的責問,他就有些尷尬了,只能乾笑一聲,假裝沒聽見似的打了個哈哈:「好久沒練過,裕妃你的武藝竟然絲毫沒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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