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一章 雙去雙來君不見?
剛剛開打的時候說看看你劍法可有生疏,打完之後稱讚武藝絲毫沒有退步,這種話用在兩個武人身上自然是絲毫沒有問題,可放在皇宮……至少永平公主就忍不住想要扭頭裝成沒聽見。可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裕妃非但沒有生氣,竟然還笑了笑。
「說起來是有很多年沒有和皇上練過劍了,皇上的劍法非但沒退步,反而比從前更精熟了。」裕妃剛剛並沒有綰髮,而是把滿頭青絲用銀環高高束起,此時看上去竟是顯得英氣勃勃,比實際年齡少說年輕了十歲。
見裕妃把寶劍交給了永平公主,隨即迎了上來,聽到誇讚心中高興的皇帝順手便拉過了她,隨即笑吟吟地說:「那是當然,朕可是牢牢記著父皇的教訓,每天練武健身,否則怎麼能比那些老傢伙活得長?」
永平公主目瞪口呆地看著父皇直接牽著母妃往後頭某座偏殿走去,看方向那赫然是永和宮的一座浴堂,她不禁臉上有些發燒。
雖說她從懂事之後就知道母親是父皇的寵妃,也正因為如此很招皇后忌恨,但在她印象中,父皇在永和宮留宿的次數好像並不多,而且因為她從小養在永和宮的關係,縱使父皇留宿,多數時候也常常會先逗她這個女兒入睡。所以父母真正親密的場面,她是沒怎麼看見過。
此時看到皇帝旁若無人地拉起裕妃就走,一貫清冷的母親竟然也不反抗,而是二話不說地隨著皇帝的性子,她只覺得眼眶有些酸澀,心裡也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情緒。
偏偏就在這時候,她還聽到身後傳來了柳楓的聲音:「哎喲,這下總算能向太后交待了。這都好些天了,皇上除了上朝,出宮,其他時候全都窩在乾清宮裡,哪都不去。多虧公主您攛掇著皇上和裕妃娘娘練劍,否則興許皇上坐一坐說說話也就回去了。」
永平公主不由苦笑。把這功勞算在她頭上,好像實在是有點勉強吧?應該說,她的父母原本就是很契合的性子,否則剛剛父皇不會露出那種發自肺腑的真心笑容,而母妃也不會拿出在她面前從來沒展露過的真本事。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意興闌珊。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
四句念罷,她就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寢殿走去。
她這一走,柳楓不由得無趣地摸了摸眉角,但旋即就覺得恍然大悟。去年皇帝親自選婿,德陽公主和另兩位郡主都已經許配了人家,唯有永平公主照舊沒著落,如今眼看著朱瑩都快要嫁給張壽了,一貫凡事都喜歡和朱瑩較量一個高下的永平公主,心裡應該孤單寂寥得很吧?
而剛剛看到帝妃之間那種默契,永平公主恐怕又受了一番刺激才是。
想到這裡,柳楓便喃喃自語道:「看來,回頭得和皇上說一聲。就算嘴上強硬,永平公主其實也嚮往和心上人雙宿雙棲的日子……等等,哎呀,糟糕不好!」
當柳楓如夢初醒大叫糟糕的時候,皇帝和裕妃卻已經進了浴堂。看到那空空如也,乾淨整潔到連一滴水珠都看不見的浴池,兩人立刻同時尷尬了起來。
皇帝是臨時起意來的,而裕妃更是原本已經準備就寢,結果卻突然起意打了一場,現如今兩人全都是通身大汗淋漓,可問題在於,熱水這玩意可不像打架,燒得沒有這麼快啊!
就當裕妃實在是尷尬到忍不住甩開皇帝的手轉過身去時,就只聽一聲輕響過後,大浴池四面的鳳口之中突然傳來了水流汩汩的聲音。這水流最初相對很小,但漸漸總算是稍大了幾分,很顯然,也不知道是哪個機靈鬼意識到了浴池沒水的囧事,慌忙去燒了水。
可即便如此,剛剛的尷尬卻不可能這麼快就化盡,皇帝只能沒話找話說,把今日去興隆茶社試吃的那番情景一一說了出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把重點放在張壽、劉志沅和陸綰身上,而是放在了宋舉人這個有趣的傢伙身上。
果然,早就聽說過女兒在第一次去當御廚選拔大賽評審的時候,就一度被一個舉人頂得下不了來台,最後竟是負氣流淚而走,裕妃確實對宋舉人很感興趣。
她聽著皇帝用非常八卦的語氣對她說著宋舉人在大廚房和其他大廚耍嘴皮子,把別人氣得嗷嗷直叫,隨即又在送粥上來之後,不會說話到把皇帝本人氣得夠嗆,不由得為之莞爾。
今夜的她本來就顯得很有些情緒化,此時這一笑,更是顯得嫵媚而動人:「明月素來眼高於頂,從前在月華樓文會又見慣了那些才子,其中不但有後來考出進士的,還有躋身三鼎甲的天下風流人物,按理來說,她就是見了什麼天大的才子也不會失態,就比如瑩瑩的如意郎君張壽這等人才,她也視之如尋常一樣。」
皇帝被裕妃說得忍不住有些牙疼:「就是,從前我還覺得瑩瑩眼光高,現在看看……明月這丫頭眼光比瑩瑩何止高幾倍!朕讓她在月華樓主持文會,是讓她去自己選婿的,她倒好,直接給朕挑起人才來了!」
「那是因為瑩瑩一貫自信滿滿,所以見到喜歡的人,她就會勇往直前,而明月……她就算在正確的地方遇到了正確的人,可她也未必願意為了這樣的如意郎君而不顧一切。說到底……」裕妃頓了一頓,聲音低沉了下來,「說到底,她沒有安全感。」
皇帝沒問堂堂公主為什麼沒有安全感這種愚蠢的話,而是一下子沉默了下來。
足足好一會兒,這位至尊天子方才嘆了一口氣道:「說到底,都是朕年少輕狂時犯的錯。但現在朕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做了之前那些事,那麼明月就不用再繃著臉懸著心了。你又沒有兒子,將來朕會留一道旨意,朕百年之後,讓她接你出宮,你就不必再悶在這宮闈中……」
這話還沒說完,皇帝就挨了一記凌厲的眼刀,眼看裕妃狠狠瞪著自己,他正要解釋,卻只聽到裕妃淡淡地說道:「皇上既然說練武強身,如今為何又貿貿然說什麼百年之後?日後如何,我不感興趣,我在意的是當下。」
「就如同你之前想讓永平協理宮務,她卻堅決不肯一樣。我知道皇上你放言不立後是用心良苦,但你也該知道,我雖說從當年就已經是有女萬事足,但從來都沒想過將來當太妃。」
皇帝登時面色微白。他知道裕妃從來不喜歡說假話,因而眼下這無疑是告訴他,已經完全不打算再生育子女,也無意於後位,甚至都不在意日後儲君是誰,天下會交到誰手中。
眼看那浴池中轉眼間就已經蓄了半池水,他突然一言不發,就這麼寬衣解帶後徑直走到池邊,隨即蹬掉鞋子,徑直一躍而入。在他身後的裕妃見這一幕,原本眼神微閃想要說什麼,可隨即就聽到了皇帝的一聲驚呼。
嚇了一跳的她慌忙上前,可連衣服都顧不得脫就入水想要救人的剎那,卻聽到皇帝開口大罵道:「柳楓,你這個蠢材,這是要凍死人嗎?」
已然入水的裕妃頓時哭笑不得,在這已然入秋的天氣裡,這水確實是……很涼!尤其是她眼下這衣衫濕透全都緊貼在身上的當口,那更是覺得愈發涼了。然而,看到此時此刻那四面雕著鳳頭的出水口中,流出的水已然水霧繚繞,分明後注入的才是熱水,她就笑了起來。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燒水哪有這麼快……阿嚏!」
聽到裕妃這一聲噴嚏,皇帝這才慌忙回頭,看見裕妃此時那光景,禁慾多日的他登時腦際轟然巨響,眼神中原本隱藏很好的那一絲火苗,也瞬間被勾動了起來。
守在浴堂之外的柳楓豎起耳朵傾聽裡頭的動靜,聽到那一聲喝罵之後,卻沒有罵人的動靜,緊跟著卻是嘩嘩水聲傳來,他不由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暗嘆御前的活真不好幹。
放冷水也好,放溫水也好,但總不能不放水,要是那個大浴池一直都空著,回頭就是皇帝裕妃會放過他,太后也不會放過他!眼下這緊急燒好的水正不斷注入浴池,論理總不應該會冷了。當然,他還得去吩咐一下那些傢伙,以免人緊張摻了太多的熱水,那可要燙死人!
一場酣暢淋漓的沐浴之後,皇帝和裕妃最終雙雙抱膝坐在了寢殿那張大床前寬大的地平上,一如他們當年曾經做過的一樣。
此時此刻,包括柳楓在內的人全都被遣退了下去,皇帝這才說出了朱瑩晚間在乾清宮對他說的那番話——毫無疑問,那是張壽託付朱瑩轉而稟告他的,他此時說給裕妃聽時,恰是滿臉的感慨和唏噓。
「張壽真是運氣好,遇到了現在的朕。要是早個十五年二十年,朕大概會對他這些奇思妙想拍案叫絕,然後給他一個大大的官兒,哪怕和朝中那些老大人幹架也在所不惜。」
說到這裡,皇帝頓了一頓,這才輕描淡寫地說:「當然,接下來他這個出頭鳥就會被一大堆人掐死在鳥巢之中,就和業王之亂中死了的那幾個年輕人一樣。」
時隔多年,皇帝已經能夠若無其事地提到當年那場亂子了,而裕妃也已經能夠在聽到那場幾乎改變了自己人生的動亂時保持平淡。
而且,此時談到的是和自己以及九娘的女兒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張壽,也是她們救命恩人的兒子,她自然不想更不能保持沉默。
「我不知道張壽在鄉野之地是如何長大的,更不知道他如何能有現如今的這份見識。但我知道,皇上你一直都對沒能保護好當年看重的那些年輕人耿耿於懷。既如此,你何妨再多信張壽一點?要知道,他一直以來都沒有讓你失望過。」
「你說得沒錯。」皇帝呵呵一笑,這才淡淡地說,「如果他有別的心思,就不會讓瑩瑩對朕說,可以把這些海上走鏢的人掛在兵部名下,可以在其中安插朕信賴的文武官員作為監察……他的想法很明確,既知道天下這麼大,卻固執侷限於所謂天朝,豈不可笑?」
「朕只是擔心,步子邁得這麼快,這麼大,朕這些年在朝中提拔起來的這些人,打下來的這些根基,是不是能堅持住?而在這些人之中,又有多少人是陽奉陰違的反對者,而外頭又有多少人和當年一直都在等著朕露出破綻的業王廬王一樣,等著刺出那雪亮的一刀?」
「朕不喜歡瞻前顧後,可是,過去發生的事又讓朕不得不瞻前顧後。就比如……」
皇帝直接往後一仰,整個人很沒儀態地靠在了床沿邊上:「就比如朕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從那個豫章書院洪山長之請,把他女兒洪氏許配給大郎。就算她爹不在乎,但朕不希望將來等到事情不可收拾再出來收拾殘局。就和大郎在滄州闖禍一樣。」
裕妃知道,當年的皇帝任性衝動,但卻有一種皇族身上少有的坦率和直接,擁有一顆很柔軟的心,可這樣柔軟的心固然在這麼多年帝王生涯中磨礪得漸漸冷硬了。但在很多時候,只要允許,皇帝常常會表現得猶如一個平常的父親,一個平常的丈夫。
就如同皇帝從前對她自嘲的那樣,他其實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天子。但古往今來那麼多皇帝,昏君庸君的數量,遠遠多過聖明君王,哪怕那些所謂的聖明也常常是曇花一現,到老了又是一個昏君庸主。
可是,她喜歡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冷硬的皇帝……
因此,裕妃哂然一笑,隨即用極其淡然的口氣說:「聽說那洪氏隨她父親一同入京了,皇上何妨見見?如果真是一個好姑娘,而且也真心願意嫁給大皇子,然後感化他回頭,那麼就成全了他們父女。但如果只是她父親存著私心,那麼皇上就另給她挑一樁好姻緣就是了。」
「強扭的瓜不甜,凡事總要兩廂情願。至於張壽的事,那也一樣,他願意皇上也願意,管別人幹什麼?張壽不是一味熱血的少年,能保護自己,趙國公也能保護好自己的女婿。」
皇帝被裕妃這話說得頓時大笑。等笑過之後,他就伸出手指點了點這個依舊如昔日一般坦率的女子,欣然點頭道:「好,朕就都聽你的。不過,別人的事操心完了,你來說一說,我們那女兒對那姓宋的,真的就和張壽對瑩瑩說的那樣,純屬不甘心,一點意思都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