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072


【作者概要】:奪鹿侯,男,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兩宋元明

【內容簡介】: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萬中興前夜。
  這是最好的時代,戚家軍向近代軍隊邁出第一步,腳踏繅車在東南日夜不休產出絲綢,它強大、富庶。
  這也是最壞的時代,衛所制因貪污腐敗而日趨崩潰,土地兼併愈演愈烈內閣奪位混戰不休,它衰落、垂暮。
  當排槍火炮轟鳴在歐洲戰場,當西班牙無敵艦隊縱橫四海,當傳教士手捧聖經懷揣密信對這片新大陸露出覬覦的目光。
  清遠衛小旗陳沐頭頂笠鐵盔,鳥銃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揚起下巴 。

【其他作品】:《縱兵奪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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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02
第一章 明朝
               
    陳沐嘆了口氣,屁股下床板吱吱作響,幽幽地疑問:「明朝嘉靖四十五年?」

    來自四百年後的靈魂皺起眉頭,陽光從支開半壁的窗沿投入屋舍,空氣中飄蕩著厚重灰塵,鼻間卻似乎早已習慣這種污濁而腐朽的氣息。木腿矮一截的桌上放一柄腰刀,緩緩抽出,清亮的刀刃映出一張屬於年輕人清秀耐看的臉。這是兩代陳小旗的心愛之物,刀脊上泛鏽的斑駁昭示著它過去的精良做工,不過數年持之以恆的磨礪已經讓刀刃形成毫無美感的弧度,或許它會在下一次全力劈砍後斷成兩截。

    漏風的木門後掛著鐵罩甲,漿洗泛白的藍色布面下鐵甲片鏽跡斑斑甚至帶著窟窿,讓人生出好似手指稍稍使力便能將它洞穿的錯覺。罩甲下斜放著一桿火門槍,它在這個時代的名字叫做火銃,二尺木桿將火銃像插槍頭那樣插在其上,銃管中殘留不知何年何月不充分燃燒的藥渣。

    百戶所小旗陳沐看著徒有四壁的屋子發了足足半個時辰的愣,終於在漏風的木門被叩響時回過神來,開門便見一鬍子拉碴的糙漢立在荒蕪的院子裡,腰上掛一口破刀帶窟窿跑棉花的襖子上打著補丁,顯得窩裡窩囊,揣著麻布口袋有些氣短道:「沐哥,俺家沒糧了,渾家剛生產,支俺兩斗米撐到發俸,成麼?」

    似乎是羞愧,糙漢抿抿嘴帶著幾分難堪道:「俺餓幾頓沒事,娃兒跟渾家不能餓……沐哥。」

    這糙漢記憶中是原主人的表兄弟,名叫邵廷達,生性粗鄙,在衛所中被笑喚作莽蟲。可再粗鄙也沒辦法,邵廷達不但是他手底下的衛所軍戶,也是他舅舅的兒子,家裡老父親在世時稅法嚴苛的厲害,為了逃稅從福建月港送到廣東清遠做軍戶余丁,在清遠衛和陳沐一塊長大。

    陳沐覺得這年頭衛所兵制似乎已日薄西山,單從他身邊發生的事情來看,一葉便可知秋。小旗麾下足額十個軍戶,前些年兩個做了逃兵、去年犯法處死一個、今年開春又凍死個老的,手下一共才五個半人,那半個才十三歲,還沒把倭刀高呢。

    人死了逃了,卻沒有新的軍戶補充,明朝的百萬衛所兵若依照這個比例,恐怕只剩五六十萬老弱病殘。

    「兩斗米——」

    重生在四百多年前的十六世紀,陳沐腦子且要亂呢。

    明明有來自靈魂的生疏,偏偏記憶卻矛盾地帶給陳沐熟悉感覺。

    邵廷達在普遍老弱的衛所兵中身量分外健碩,流落到這年頭怎麼保命還不知道,有個健壯的親戚兄弟,總能給人心裡平添幾分安全。何況不是什麼大問題,區區兩斗米。陳沐點頭應下便轉頭朝米缸走,邵廷達跟著便進了屋。

    不過才剛邁開兩步,掀開米缸的陳沐彷彿被施了定身術,他真沒想過會出現這種情況,轉頭對表弟道:「邵,廷達,你來看看,這缸裡米,是多少?」

    陳沐混亂的記憶忽略了自己這個小旗有多窮,掀開米缸,伸著頭都快能瞧見缸底兒了!胳膊朝下一杵,攏共指頭深的米。他這才看向屋裡簡陋陳設中床榻上的布包……身體的原主人前些日子發了俸祿,便提著一石三斗米換了件棉襖與些許醃菜,預著今年備冬吃穿,米吃到現在眼看再有十來日便發俸祿,口糧還能剩些富餘。

    「沐哥,你這也就才三斗。」邵廷達有些喪氣,往米缸裡瞟一眼便滿臉灰敗,他在衛所也就和陳沐親近,同旗的軍戶剩下幾個都有過衝突或起過口角,連那半個都不例外,嘴上卻還是說著:「沒事,俺再想想法子,總,總不會餓死吧。」

    說著邵廷達便往外走,剛走過幾步爛菜地便被陳沐開口叫住,「回來,你能想出什麼辦法。」

    把人叫進來關上屋門,陳沐坐到吱呀作響的榻上,這才揉了把臉道:「先從我這取兩斗,吃到發俸再考慮。」

    發俸,指的是陳沐發俸。邵廷達一家子旗下正丁、余丁八口人全靠屯田,並無俸祿,眼下備冬剛過,正是最難的時候。

    「沐哥,這怎麼能行。」邵廷達說著便又往外走,「三斗米才剛夠你用,俺再想法子!」

    起初陳沐是不同意這個說法的,哪怕只剩一斗米,也該夠他吃上七八天了,畢竟一頓吃上三兩米就已經可以了。剛想反駁,記憶卻告訴他這個時代人們的飯量是不一樣的——沒有足夠肉菜作為副食,身體無法攝入足夠油脂,全憑主食,再加上衛所兵務農辛勞,一頓吃上一合米的也大有人在。

    陳沐無力地揮揮手,道:「行了,把米拿走吧,我一人吃不了多少,哪兒能比你一大家子。都緊著點過,總能熬過去……把米拿回去待會你再過來,哥哥有事問你。」

    邵廷達感激地臉頰發紅,不斷向陳沐道謝,米對他們家來說就是在救命。即使僅有兩斗,至少不用擔憂父母妻子挨餓,不必擔憂小崽子不成活,等新生的貓崽子長大,能接著給陳小旗種地干活扛刀舉銃。

    看著邵廷達離開的背影,陳沐愁眉苦臉地再次望向快要見底的米缸,倒沒多少斷糧的擔憂,只是感到深深的不解。衛所小旗,是明朝衛所兵制下最低一級的武官。過去他在網絡上也聽說過別人說衛所兵就是農奴、農兵,可就算邵廷達他們是農奴農兵,沒曾聽過哪個農奴頭子也要挨餓的。

    倘若連他過得都是這樣食不果腹的生活,那普通百姓又該過著怎樣糟糕的日子呢?

    米缸裡僅剩的一斗半跑著米蟲的糙米似乎在嘲笑他不懂生活,甩甩頭將亂七八糟的思緒丟開,陳沐坐在吱呀作響的床榻上盡力回想著腦海中那些不屬於他所有關於這個時代的記憶,以此壓制內心中緩緩升起強烈的不安與孤獨感。

    他想吃肉,很想。

    註:食量參考來源是家裡參加過知青下鄉的長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02
第二章 山河
               
    陳沐一輩子都沒感受過什麼叫吃了上頓沒下頓,突然遇到這種情況讓他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生活要繼續,他得想辦法賺點錢。似乎穿越者賺錢總是容易的,可望著米缸陳沐覺得自己滿腦袋漿糊,他知道很多東西,他有超越這個世界幾百年的見識,可他會什麼?

    陳沐想了想,他會炒菜,雖然未必能比得上當世知名的廚人,但開一家酒樓帶上自己那個時代的營銷理念生意必然不會太差。可他是個軍戶,這個相對低下的身份讓他在沒有戰事或派遣便無法離開清遠衛所,更不必說自己出門做生意了;他知道小高爐煉鋼,見鬼的是記憶告訴他衛所裡就有幾座高爐。他當過兵懂些槍械保養,可會拆槍保養並不意味著會造槍……他不會拉膛線,更不知道怎麼做底火,何況這時代全世界都在用黑火藥,無煙火藥、定裝彈藥怎麼造?

    鬼知道!

    或許唯一能在短時間讓他利用上的知識,是土法制硝。

    並不是那種造茅廁造硝的方法,那是需要幾年積累才能製出一次的方法,他需要短時間完成初步積累,用岩洞現成的硝土去熬。岩洞熬硝還是他小時候爺爺經常講給他的故事,陳沐的爺爺經歷戰爭年代,八歲就跟長輩進岩洞,直到七十年代洋硝大量進入國內市場,土硝才沒了出路,不過這方法倒是讓陳沐記在腦海,每道工序都印象深刻。

    雖說是解放後的土法,卻也要比古代集室內潮氣成硝要高明一些,主要是用岩洞中積累千年萬年的硝土一朝熬成,產量極大,幾個人半年出死力氣就能熬出一萬斤洞硝,轉手賣出便可賺上千兩銀子。

    上千兩銀子,放在哪兒都足夠令人瘋狂。

    作為軍戶,而且是獨門獨戶的軍戶,陳沐基本上沒有見到銀兩的機會,即使有,那也是別人手裡的銀子,與他無關。他月俸祿為三石糙米,依照今年的米價一石六百三十文,如果能熬出幾百斤白貨硝粉賣出一千幾百兩銀子,買回米來,是他一百年的俸祿!

    戚繼光的兵在福建殺倭寇,一個倭寇甲首朝廷給出三十兩賞銀;清遠衛近年太平,過去父輩人殺山賊以頭顱換賞錢,也就才能得八兩。

    殺人的錢,是那麼好掙的嗎?

    「哥,米送回去了,渾家不能下地,不然要當面來謝你。」陳沐正想著挖洞硝的事該如何操作,便聽漏著風的屋門被推開,邵廷達高大的身影邁步進來,臉上還帶著厚重的謝意,穿著窩窩囊囊的大襖拉過凳子還未坐下便道:「有啥事你說,俺一定給你辦好!」

    陳沐見兄弟來了,便不再去想,洞硝是一定要制,但不是現在。頭腦裡記憶時清醒時而糊塗,再加上過去記憶帶來的時空錯位感對他造成的影響,他要先弄明白自己所處的明朝衛所究竟是什麼情況,否則心裡一直帶著不安與忐忑,什麼正事都別想幹!

    他將屋門掩上,這才開門見山地道:「近日不知怎麼頭昏腦脹,忘了許多事,你知不知道衛所附近有什麼臨近水源的山洞,最好是洞裡有死水的。」

    「清城北邊就有啊,咱小時候老去裡頭玩,地上還有辣土,你拿那玩意兒混著幹糧讓俺吃,辣得直哭!」邵廷達驚訝無比,喊道:「這你都不記得了?」

    「你一說我就想起來了!」一聽兄弟說是辣土,陳沐面露喜色又很快收斂,但上翹的嘴角怎麼都掩不住心頭的喜意。爺爺說過,硝土分酸甜苦辣,酸甜最差、辣的品味最好。接著正色對邵廷達道:「改天你帶我去看看,說不定能在洞裡做些事。」

    儘管爺爺當年講這過程不下十遍,他聽得耳朵都長繭,畢竟沒親手做過,陳沐心裡也沒底,不知道能不能做成。做成之前,不能許諾。

    「這有啥難的,等咱們旗輪上守城,下值便帶你去。」軍戶無事不能出衛所,他們的活動範圍就在清遠城近郊一帶,若去山洞沒馬夜裡肯定回不來,只能等輪到他們守城。軍戶耕田與輪值是二八分,整個衛所兩成旗丁入城當值守城、巡邏,八成軍戶耕田。在清遠衛,便是按百戶部下十個小旗分配。

    說到這兒,邵廷達想起什麼,腆著臉有些不好意思道:「沐哥,你跟白百戶說得上話,要不問問今年咱是輪值守備清遠城還是下地耕種?就咱這六個人,收十二人的田,累死都收不好稻。」

    清遠縣外到處都是清遠衛的地,分散於各個百戶所軍戶耕作。過去軍戶耕作的多,收成刨去上繳朝廷還能留下不少富餘,但那時朱元璋立國時候的老黃曆了。如今衛所高官私田越來越多、官田越來越少,同樣的土地同樣由軍戶耕作,累死累活收成剛剛夠上繳朝廷,日子過得艱難,便有了逃戶。

    軍戶逃走,同樣的田地由更少的人耕作,留下的人便活的愈來愈似豬牛,耕不動的官田荒了都不怕,上官的私田卻是一定要耕作好。長此以往,衛所軍戶名為官軍實為農奴,也不是虛言。

    不過要說到收割稻田,陳沐或許還有點別的方法,不過這需要有個匠人才行。

    邵廷達是最不願意下地耕作的,在陳沐斷斷續續的記憶裡,往年邵廷達一家能幹活的都下地,累死累活他們小旗才能不違農時。今年他老婆生娃,老人又年老體衰,「唉!」邵廷達長長地嘆了口氣,搖頭道:「這兩年沿海到處鬧倭寇,那些個高高在上的將軍用親兵、用募兵,咱這些世兵成日就耕田耕田,連兵都不練,苦日子啥時候才到頭!」

    「嗯?你說什麼……苦日子何時到頭?」陳沐走神了,並沒聽見邵廷達的長吁短嘆,即便聽見了也不在乎,他只是瞪著眼睛揚起嘴角對五大三粗的兄弟道:「你說我和白百戶能說上話?那咱們兄弟的苦日子,就快到頭了!」

    百戶白元潔,字靜臣。這個人,陳沐兩輩子都認識他!

    註:白元潔將軍曾參與萬曆援朝之戰,抗擊日軍並在海戰中獲勝,不要說不合時宜的話喔。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02
第三章 行刑
               
    在另一個時代,陳沐去過清遠,他有個白氏的大學室友,帶他去那裡的水東白氏宗祠。在他的言語轟炸中讓陳沐對其**奉的白氏祖先記憶猶新。明朝第一位是洪武年間的白廷用,授昭武將軍、福建後衛指揮使,世蔭清遠衛百戶;而明朝第二位,便是白元潔,都督同知、廣東都指揮使,世蔭清遠衛指揮使,以驍勇善戰享譽嶺南,後北上抗倭參與露梁海戰,焚燒倭船百餘艘,在功勛簿上寫下光輝一筆。

    現在的白元潔,是陳沐越過總旗上面的頂頭上司,清遠衛百戶。年歲與陳沐差不多都很年輕,不過記憶中有良好家世的世襲百戶學識教養,可要比他們這些窮軍戶好太多!在陳沐眼中,這就是一條不會沉沒且近在眼前的金大腿!

    大腿並不難抱,難的是如何在大腿還瘦小時便發現能夠成為大腿的潛質。這道最難的工序被熟知風口浪尖的陳沐跳過,自然心情好到無邊。

    邵廷達對陳沐歡天喜地有所不解,不過接著疑問就被陳沐一語帶過,又向他問起家鄉的情況。剛過二十歲的邵廷達的心態對比這個年齡著實蒼老許多,即便身材孔武有力卻連連嘆氣,臉上愁苦地像個壞了收成的老農,尤其在提到家鄉時。

    「今年沿海千里傳警,咱月港更是如此。」邵廷達有些焦躁地抬起髒兮兮的手指撓著頭髮,顯得極為不安,「聽說戚將軍在福建打了勝仗,可也沒個信兒過來,這不急死人了!」

    月港,陳沐母親的邵氏宗族都在福建月港,整個村落都姓邵,說好聽點是耕讀傳家,但陳沐的記憶裡只有論輩分該叫外祖的族長是體面大方的讀書人,但後代舅爺們沒誰讀書成才,大多是農戶或是商賈,有屠戶有商人,只是生活水平大多一般。比方說邵廷達的父親過去是農戶,後來因一條鞭法苦了農人,便將家田賣去開了藥鋪。族中有公門差役便也少不了——倭寇。

    陳沐過來才知道,這個時代的倭寇或者說亞洲海盜,主體上居然是明人,大多都是沿海窮苦人家或海禁前從事貿易的正經海商,海禁之後大多便成了亦賊亦商的海盜。因貿易方便而日本正在戰國時代戰亂頻繁,他們盤踞在長崎一帶海島上,僱傭失去大名的流浪武士,穿日本人的服裝用日本人的戰船,故而便被稱為倭寇。

    寇是真寇,倭卻未必是真倭。

    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朝廷對倭寇的絞殺,鄉人宗族沾親帶故,倭寇在沿海來去如風,衛所兵不願出死力氣討伐,無法避免通風報信,倭寇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反倒朝廷軍隊在鄉野不受歡迎,就算衛所兵不是如此軍紀鬆弛,也定然是敗多勝少。

    所以朝廷剿倭對邵廷達來說,是勝了不好,有親族兄弟會死;敗了不好,倭寇流竄不是好事;不剿更不好,倭寇會危害鄉里。

    既然不論如何都不算好事,索性便不去想,只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焦躁非常地等著口信。

    兄弟倆正在屋裡閒聊,便聽屋外亂糟糟,有少年奔走叫喊聲由遠及近,「陳小旗,陳小旗!百戶有令,召集旗丁!」

    聽著聲音,一個比邵廷達看上去還要落魄的半大小子便推開屋門,虛頭八腦地探著腦袋有些驚恐卻又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瞪大眼睛,單薄衣衫在春月不禦寒風,凍得紅腫好似小蘿蔔的手指撐著膝蓋大喘出兩口粗氣,這才大聲道:「老瘸子被抓回來啦!」

    這半大小子便是陳沐旗下第『五個半』人,長得還沒一柄雙手倭刀高,名叫魏八郎。他爹是衛所的老旗丁,早年在鄉里殺了人,作為囚犯被充軍過來的,沒讀過書也不會起名,因為他是第八個孩子就叫八郎,前七個都早夭,官配的婆娘也瘋了,生下他沒多久就病死,本以為這體弱多病的八郎也活不成,沒曾想他爹都死了他還活著,作為軍戶僅剩的余丁,便被充作正丁。

    「老瘸子被抓回來,沐哥。」邵廷達瞪大眼睛看著陳沐,眼底帶著驚駭,語氣卻是嘆息,「這是他逃第三次了!」

    沒人知道老瘸子真名叫什麼,不在一個總旗下,相互之間也不熟,只知道他被充軍流放到清遠以前是貴陽府那邊的衛所軍戶。土司反叛時不敢打仗,做了逃兵,沒逃出多遠就被捉回去,依照明律杖責八十,繼續服役;沒過多久養好了傷便逃了第二次,被杖責一百,流放到廣東府清遠衛來。

    陳沐腦海裡還有本主對老瘸子剛被押來時的記憶,打瘸的右腿傷口因嶺南炎熱的天氣發炎生蛆,躺了好幾個月命硬沒死,前一段又逃了,可他一個年近半百的瘸子,又能逃多遠呢?

    「第三次——」陳沐口中喃喃,心在胸膛裡跳得砰砰響,哪怕知道自己到這個時代便早晚要面臨這樣的情景,可那不過是想當然,真到事上才知道終究沒有做足準備,「明律,逃軍三次,絞死!」

    邵廷達與魏八郎似乎已對這種事習以為常,八郎告知了陳沐,又一溜小跑地去喊其他軍戶。在邵廷達的侍候下換上罩甲鴛鴦襖掛腰刀,陳沐轉眼便有了軍頭的模樣氣派走在當先。到衛所邊沿屬他們百戶的演武場時已經零零散散站了三四十人,散亂的隊列不能吸引他的目光,陳沐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演武場搭起的木架高台上的人。

    衛所裡都叫那個人老瘸子,看上去被抓捕時遭到毒打的模樣,披頭散髮跪伏在地,身上捆著繩索五花大綁。在他旁邊身著華麗布面鐵甲宣讀處置命令的年輕武官就是百戶白元潔,身材高大健碩,腰間挎雁翎單刀,顴骨突出聲音洪亮。

    除了他們二人,周圍還有幾個白氏親兵,不論剽悍的體形還是明亮的衣甲,都要遠遠強於下面這些衛所軍戶。

    陳沐站在隊前,領著旗下六個旗丁,昂首瞪大眼睛看著高台,哪怕近在咫尺卻也聽不見白元潔究竟在讀些什麼,視野裡一切剎那都失去彩色,除了自己怦怦跳的心他什麼都聽不到,只是微微長著嘴巴大口呼吸,卻更令他口乾舌燥。

    隨著套索在老瘸子脖頸上紮實,束縛的人突然像瘋了一樣折騰起來,白元潔大手揮下,有人扳下木片,『騰』地一聲老瘸子腳下的木板陷空,繩子便將他吊起在半空。也就一會時間,棉褲角殷著血淋淋的腿抽搐幾下,脖子一歪,所有的聲音所有的色彩彷彿猛地再度撞進陳沐的世界裡。

    「嘔……」

    他聽見老瘸子死後口中低沉而昂長的倒氣聲,回過神來,邵廷達司空見慣,在他耳邊輕笑,「老瘸子人不壞,嘿,可惜了!」

    陳沐猛地回過頭,側臉連著半個頸子寒毛根根炸立。再轉回抬起臉來,耀目的日光讓他遍體生寒,白元潔掃視的目光最後停在他的臉上,對上目光,百戶便咧開了嘴,慘兮兮的笑容裡,露出森森白牙。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02
第四章 鳥銃
               
    陳沐還沒想好如何搭上百戶白元潔的關係,白元潔便找上了他,行刑方才結束,頭腦昏沉心驚膽顫的他便被白元潔招手叫去跟隨。在他動身同時,餘光瞧見別旗軍戶攀上高台,拖著解下繩索的屍身遠走,年輕的後生提著斷腿在地上拖行,相互間還帶著笑臉說些什麼。

    陳沐不敢直視,一雙眼睛不自覺地瞪大有些神經質地左右兜轉,這一切都發生地太快了,快到他根本反應不過來,活生生地人就像過年殺雞一樣在眾目睽睽下被絞死。目睹行刑並不會讓人太過恐懼,真正讓他恐懼的是軍戶笑對旁人與他呆若木雞的差別,這讓他感到無比害怕,因為他是不同的,異類。

    倍感孤獨,才是真正令他害怕的根源。在這個世界,公元十六世紀,沒有總是打擾自己的家人、沒有提出難以回答問題的親戚、沒有總是招來麻煩的朋友,也沒有……安全感。身邊軍戶形形色色,熟悉到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卻也陌生到不敢開口說話。

    「怎麼不說話?」

    跟在白元潔身後走了好遠,身前頂盔摜甲的百戶突然轉過頭,有些哀然地笑了,「死了人,都高興不起來,老瘸子不容易。」

    回過神來,陳沐才發現已經跟著走到百戶所,也就是白元潔的官署門前,說罷白元潔也不等他回話,便邁入門檻。百戶所年久失修,不過是普通官衙再有幾間廂房,住著侍奉白元潔起居的從人伴當,門口兩個白氏親兵對白元潔行禮,看也不看跟在身後的陳小旗。

    穿過影壁,白元潔直接領著陳沐進了內宅,吩咐從人上茶後坐在首位這才隨意指著客座對陳沐道:「站著做什麼,又不是頭回來,坐。陳二郎,前些日子兼理連、陽、懷、賀、英、清七屬軍務的武略將軍莫朝玉無疾而終,過幾日我要去趟廣州府弔唁,你抽兩個人備上兵器隨行。」

    陳沐沒什麼好說的,循著記憶抱拳應下,道:「全憑百戶吩咐。」

    「不用這麼生分,叫我靜臣就行,你我兩家世交的關係,又不是那些軍戶。」白元潔無所謂地揮揮手,伴當將茶水奉在案上,白元潔抬起二指道:「湖廣土人高山茶,嘗嘗,喜歡拿二兩回去。」

    說罷,白元潔才正色道:「你的旗丁不錯,你會使銃、邵家兄弟會使刀,多教教那小八郎。福建倭寇被戚、俞兩將軍淨空,少不得倭寇潰兵逃到廣東,衛所鬆懈久矣,不堪一戰。整個百戶所指望咱幾個旗官可不行,至少要練出五……兩個小旗精悍之士才行。」

    白元潔的眼睛雪亮,知曉衛所是什麼情況,不說別的單論陳沐的小旗,攏共七個人卻上有五十八高齡牙都掉光的,下有十三歲魏八郎不及五尺,真正青壯年除了陳沐和邵廷達,就有個前年冬天凍掉三根手指頭的陳冠,大拇指掉了連刀都握不住,這樣的軍隊能打仗?

    陳沐這會才明白,怪不得屋子裡放著火銃卻不見別人拿,鬧半天自己會打火銃也是技術兵種!

    明朝早期制式火銃沿用至這會兒,先入為主以為明朝到處是鳥銃的陳沐根本想不到那種長得像葫蘆絲插個握把能輪人的鐵管才是衛所兵的主要火器。現在聽到白元潔提到他才想起來家裡有根鐵管旁邊還有子藥彈丸,活像放兩響的炮仗。說實話,陳沐很怕這老物件會不會點火炸膛變手捧雷,搓著兩手硬頭皮對白元潔問道:「百戶,去廣州府前,能不能給屬下換把鳥銃?」

    火銃是火門槍,要夾在肋下或雙人使用,射速低、射程低、不易瞄準;鳥銃是火繩槍,可單人操作,射速比火銃稍快、射程可殺傷近百步、裝備瞄具望山更為精準,因為可以瞄準射落林間飛鳥的精準而得名。

    鳥銃是舶來品,嘉靖二十七年,明軍收復日人、葡人佔據的雙嶼,獲鳥銃及善制鳥銃者,明廷仿製而來。這種火器比本土火銃更加方便使用,因此快速進入明軍部隊。

    陳沐想知道,清遠衛有沒有鳥銃,如果有火繩槍,他更願意用相較火銃更笨重、更長的火繩槍。

    「你想用鳥銃?可以倒是可以,可土銃容易炸膛火兵都不願用啊,衛所裡存著幾桿,回頭讓人找找有沒有倭銃給你送去,雖然比不得大小西番銃,但到底是比土銃強些,工部的那些無後的傻屌淨做些雜種事!」

    鳥銃分多種,西番也就是西洋,小西洋銃是印度、英國火繩槍,大西洋銃是西班牙、葡萄牙火繩槍,至於白元潔所說的火銃則是火門槍,精度與速度都要稍低,不過如今明朝已經能夠造出形制相仿的鳥銃,並發展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製作工藝。但如今最好的火器都配備於各地將領募來的軍隊,偷工減料的次殘品才有少數送到各地衛所,不怪白元潔罵工部的官員。

    不過要說炸膛這事,十六世紀整個世界的火槍和火炮都在砰砰砰地炸膛,進入工業時代之前所有軍械打造都依靠手工,優劣即好不到哪兒去也差不到哪兒去,大哥二哥誰也別笑話誰。

    只有認真不認真做罷了。

    軍官最恨的不是敵人,反倒是自家朝廷的工部屬吏,陳沐撇撇嘴不敢接話,雖然不知道魯密銃是啥,卻還眼巴巴地問道:「百戶,從哪能弄到大西洋銃?」

    「漂洋過海來的物件,能讓你弄到手裡?別說我這小小百戶所,就是千戶所、指揮使那兒都不會有,工部撥下的好銃都在福建戚將軍的軍隊裡,清遠衛已經幾年沒撥過兵器,農具倒是年年給。」白元潔自嘲地笑,像說笑話般地抬手對陳沐道:「你要實在想要西番銃,廣州府商市也許有私販可售,只是沒十二三兩銀子,休想買到手裡。有這銀錢,還不如自家花銷使去,倭銃——湊合用吧!」

    說到這兒,白元潔拍拍手道:「買不買銃無所謂,但你旗下幾壯丁要練好,積弊已久白某也不求許多,若遇事白某當先,你旗下幾人要敢隨我同上。但凡敢戰者,便是最終力不能敵,白某也定保下爾等性命。可若不敢上,醜話白某也要說在前頭,就是逃活回來,白某也定然不饒貪生怕死之徒的命!」

    陳沐唯有點頭應聲,軍戶靠得住,便是因為畏懼。就像那旗丁老瘸子,說死就死誰也不給他幫話。可軍戶靠不住,白元潔也是心知肚明,否則也不必如此聲色俱厲。

    陳沐抱拳應下,想到邵廷達的託付,也心急著想要去探山洞可適合熬硝,旋即對白元潔問道:「百戶,上陣衝鋒我等自隨你同往,只是旗丁不曾整訓,若連刀都捉不好上陣也是白給。此次輪耕,我部下小旗能否城中當值,也好稍加操練,戰陣可為百戶有所幫襯?」

    白元潔端起茶碗,頷首應道:「自當如此,勤加操練,白某也不會虧待你們。」

    註:『傻屌』——出自元代馬致遠《半夜雷轟薦福碑》

    『雜種』——出自明代正德年間詩人姜南《投甕隨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02
第五章 屯田
               
    陳沐坐了好久,白元潔不說話看著他,他也不說話看著白元潔,四隻眼睛對視滿屋子尷尬,最後還是白氏的伴當過來請他,他才反應過來白元潔端茶不是渴了,是在送客。

    走出百戶所,白氏的門丁在背後竊笑,陳沐也自感面上無光,快步走向自家陋室。在百戶所鬧了個大紅臉,陳沐一路上都搖頭笑自己像個鄉巴佬。與真正的明人相比,自己確實就是個鄉巴佬啊,甚至都不知道白元潔口中如數家珍的鳥銃居然分那麼多類別,更不必說其他常識了。

    這顆昏沉的頭腦記憶時好時壞,也不知究竟何時才能正常。

    不過從白元潔的對話中陳沐也看出許多,簡而言之,白元潔對他也並不像言語中說的那麼親近,到底還是上下級的關係。但白元潔手下兩個總旗十個小旗,出行廣州府這種外差能找上自己,想來也是知根知底的緣故,勉強能與親信沾個邊兒。

    直至步入家門,靠在門後的陳沐才終於輕鬆下來,環顧光線昏暗的屋子,才不過一天這屋子竟讓他帶著幾分親切,這給他無比的安全感。哪怕這間屋子與後世的家比起來沒有絲毫安全舒適可言,卻比這世上任何地方對他而言都要安全!

    真正的危險,是外面,門外的世界於陳沐而言滿是恐怖。就在半個時辰之前百十步外的演武場上,他們剛活活絞死一個人!

    沒過多久,天色漸昏,腹中感到飢餓讓他走向米缸,可看著缸底兒一層糙米又捨不得吃,何況也沒多少食慾,便索性躺回床榻。院外衛所中萬籟俱靜,只有偶爾幾聲犬吠與軍戶的責罵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心神混亂卻讓他難以入眠,忍不住取出火鐮循記憶照貓畫虎地點燃半截殘蠟,這才枕棉衣抱佩刀閉上眼睛,頭腦裡想入非非,不知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著。

    次日天還未大亮,一夜沒睡好的陳沐便被魏八郎喊醒,捧著水盆侍候穿衣洗臉漱口,推開屋門四下里已有了人聲,迎著破曉熹微的晨光領旗下二十多個扛農具的老弱病殘孕出衛所走向田壟。

    秋季正是農忙,下地的不僅僅旗下六個正丁,還有他們戶下的『余丁』也就是家人,齊活上陣。

    農活兒陳沐是一概不會,頗有幾分不好意思地拉著邵廷達走遠幾步,這才小聲問著屯田事宜,哪兒知道邵廷達心粗,根本不管他為什麼不記得這些事,哈哈一笑道:「兄長你是旗官,不用下地干活啊。」

    「後邊小八扛那交杌就是你的。」說著邵廷達還翹起大拇指向後,魏八郎正手上拖著鋤頭肩膀扛著交杌——馬扎,道:「坐著曬太陽,下午忙完了回就行……哥哥,昨個百戶那你提沒提駐防的事?」

    邵廷達若不說,陳沐真險些將這些事忘了,一腦袋漿糊昨夜成宿的噩夢,讓他拍著腦袋道:「對,咱是駐防清城,有時間去看看那山洞。不過百戶昨天還說了,戚將軍在福建平倭大勝,弄不好有那個叫吳平的海寇殘部逃進廣東都司,旗下要操練些兵事。還有,過些日子你和小八要與我做隨行,跟百戶去趟廣州府。」

    前頭一說操練兵事邵廷達還有幾分不情願,聽到後頭這虎背熊腰的莽漢都快蹦起來,哇哇叫道:「去廣州府!總聽人說起廣州如何繁華,城外的店舖牌樓都望不到邊,要是能有些閒錢去城裡勾欄院子耍一耍……回來管叫那班含鳥猢猻羨個夠啊!」

    勾欄院,也就是青樓妓院,陳沐聽懂了這句,看邵廷達這樣子不禁嬉笑著拍著莽蟲道:「那都是為達官貴人迎來送往,誰會搭理你這破落軍戶,巴巴看著不是干著急?」

    「沐哥這話說的,幹著什麼急?就算看著也過癮啊!」說著這凍得直吸溜鼻涕的粗漢還伸手揉在棉襖遮著的胯下,抻起胳膊來露出滿是黑毛的健壯胳臂,硬是將這下流的動作使得自然,擠眉弄眼道:「沐哥,去廣州府你跟百戶可一定記著帶上俺!」

    「也別忘了帶上我啊旗官!」

    自家兄弟這不體面的動作令陳沐大笑,回頭望向後面,邵廷達的聲音不小,人人都聽得清楚,旗下男丁躍躍欲試,大姑娘小媳婦則有的羞怯掩面有的抿嘴輕笑,尤其是他那弟妹,看著邵廷達的背影扭頭笑著啐出一口,見陳沐望來連忙低頭,誰也沒什麼見怪的。明朝風氣割裂,上層文人掌握話語權,富家小姐便要纏足避嫌,可下層百姓卻是百無禁忌。

    至於勾欄瓦舍的風塵女子,則也同樣令陳沐感到割裂。在後世的記憶,不論當時的失足女還是現在的風塵女,社會地位都很低下,可當陳沐站在陳小旗的位置去想,那些風月場裡迎來送往的豔娘子們,卻是著實的高不可攀。

    「想去廣州府見世面容易,但百戶給的隨員不多,何況路上百餘里難免遇匪類,若想隨我同行,自今日起每日便要抽出一個時辰習刀槍弓銃,五日後輪耕更要每日三個時辰操練,你們幾個可受得?」陳沐也算機靈,這兩天時時刻刻想著如何保住自己性命再慮其他,眼下有這機會,當即丟出練兵的想法,道:「堪堪幾日難出成效,從廣州府回來一樣要練兵備倭寇,白百戶可將醜話給我說在前頭,路遇凶險有誰畏戰怯戰,就是逃得性命回來也不饒恕,為了看看勾欄瓦舍,誰也不想變成老瘸子吧?」

    後世川陝與北方各地有個方言,叫二桿子,說的是莽撞之人,就像邵廷達這樣。白元潔說他會使刀想來不是空話,聽到陳沐要練兵便將胸脯拍得震天響,道:「沐哥你放心,俺不給你丟人,你說練兵咱就練兵,誰腆個屌臉敢有半句抱怨,俺便將他按在地上教狗攮!」

    幾個軍戶齊聲應好,讓陳沐驚訝於邵廷達在軍戶中的威望。實際上是他不知道前往廣州府對軍戶來說有什麼意義,作為沒有多少行動自由的軍戶,太多人一輩子都被圈禁在清遠衛所到清遠城這十幾里地,能出一趟遠門便夠他們拿去炫耀一輩子,何況是五嶺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都會廣州府,這是他們如何奢求都求不到的。

    至於邵廷達,他能有什麼威望,都是生於斯長於斯的軍戶,家裡沒幾粒餘糧不奇怪,可若沒個刀槍棍銃那就真奇怪了,誰又真會怕了誰?

    敲定了練兵的事,一路閒散笑語走到田地日頭已高,眾人耕作,陳沐便在田壟上跑步鍛鍊,累了便坐到一旁歇息。至午時,田間小道上有馬蹄聲來,白氏親兵負著長條包裹策馬而來。

    「稟陳小旗,鳥銃在此!」

    註:含鳥猢猻——出自明朝小說《水滸傳》

    屌臉——出自明末清初小說《醒世姻緣傳》

    狗攮——出自小說《金瓶梅》

    交杌——馬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02
第六章 試射
               
    銃長不過一米,修飾得當的木柄沒有多餘裝飾,原始的扳機與火繩都帶給陳沐一種參觀古董的感受,哪怕銃管鏽跡斑斑,拿在手中依然可以清晰感受短銃的質量紮實。

    陳沐猜測,這柄鳥銃應當是二十多年前由明國海盜汪直帶葡萄牙人的西洋銃傳入倭國後倭人自行仿製的種子島銃,在海對面的日本列島被稱作『鐵炮』,因射速、天氣受限等原因還未受到太大重視,但十年之內將會大規模武裝各地割據大名的軍隊,成為作戰的中堅力量。

    也許是得隴望蜀的心態作怪,比起手中朝思暮想的鳥銃,陳沐更多注意力放在白氏親兵的坐騎上,那是一匹看上去較為低矮的劣馬,肩高一米多點,但馬上的騎手身量也不似邵廷達這般高大,倒也相得益彰。騎手將鳥銃交與陳沐後也不和他客套,翻身上馬便揚鞭離去,留下鄉間道上一路土龍卷起,卻讓陳沐眼中炙熱。

    威風!

    照常理去想,開慣了轎車的人怎麼會覺得鄉間小路上騎一匹混著北方種的劣馬威風?可還真不是這樣,優越感是比較出來的,身邊人都開路虎自然不會覺得比亞迪威風,可如果身邊都是『腿兒著』的呢?

    開個桑塔納都覺得威風啊!

    「呸!含鳥猢猻!傲個什麼。」在田間地頭拄著耙子的邵廷達遠遠瞧見陳沐被馬蹄子揚起的塵土蓋得灰頭土臉,髒話蹦著出口就來,邊罵邊撂下耙子朝這邊三兩步翻上田壟,「沐哥別與那傻屌鬥氣,連話都不會說的呆逼……這是百戶與哥哥的鳥銃?放上一銃讓兄弟聽個響,這寫的什麼?俺去叫說書匠來認認字!」

    旗下說書匠名叫石岐,嘉靖三年生人,雖然也是四十來歲正當年,但身形瘦弱體態矮小,所以陳沐昨日並未拿他算作屯田主力,但若遇到爭鬥,反倒應是一把好手。誰也想像不到,這個過去在南直隸寧國府城外茶館說書的落第書生,是因為殺人大罪被充軍千里,淪落到廣東都司清遠衛做個軍戶。

    書生話少,不論他有什麼本事,哪怕陳沐想要接觸這樣的人為自己將來保駕護航,現在心底裡也還是對殺人犯多有牴觸,旋即擺手叫住風風火火的邵廷達,指著銃柄刻出的字樣道:「我沒和他鬥氣,早晚有天我會騎上比他更高更健的大馬。你不必去叫書生了,這幾個字我認得。」

    見陳沐一臉厭惡的表情,邵廷達舔著嘴唇問道:「這刻的什麼玩意兒歪歪扭扭的?」

    「八幡,大菩薩。」這具身體的主人雖然被衛所的先生教過,但並不認得太多字,不過因明字與繁體相近,反倒現在的陳沐能夠連讀帶猜讀懂大部分文字,而銃柄上的倭字,自然也能讀懂,因為這基本就是明字,「這是倭寇用過的火銃,他們是八幡海賊。」

    八幡海賊的正規名字為熊野水軍,這些盤踞在伊勢半島熊野地方國人眾組成的水軍因快船懸掛八幡大菩薩旗而得名。在明朝海域活動的倭寇中佔有相當部分,他們的快船也被明人稱作八幡船。

    陳沐手中這柄短銃木柄上便歪歪扭扭地刻著八幡大菩薩的字樣,很難想像這只漂洋過海的異國火器究竟兜轉了幾個主人才落到他的手中。

    「又是狗攮的倭寇!」邵廷達不知什麼八幡九幡的,只是撓著頭隨口罵上兩句,隨後頗為擔憂地道:「倭寇的刀都不經用,他們的銃,沐哥你可要小心些。」

    陳沐掂量著鳥銃,不過一米長卻有八九斤的重量,銃管很厚,看上去結實耐用,倒也不太擔心會炸膛,只是攥著通條疏通銃管,有些意外地隨口對邵廷達問道:「倭刀又亮又快,應當很好用才是,怎麼會不堪用?」

    白元潔說過,陳沐原主人會使銃,陳沐提著火銃便知道這種火繩槍應當如何使用,只是動作間顯得生疏,顯然過去的陳沐像這樣的鳥銃也沒正經使過幾回,不過只要他知道該怎麼使就行了,至於熟練,陳沐今後有的是機會熟練。

    「倭刀啊,俺是聽衛所軍匠說的,倭人進貢倭刀兩船九萬把,流入賈人市集手上的都不是什麼好刀,至於從倭寇那繳獲的就更爛了,根本劈不上幾次就斷。要說好刀也有,備前、山城都是好刀,可俺聽說那市面上貴得很,不是咱能用的。」邵廷達說著拍拍腰間懸掛刀柄生鏽的雁翎刀咧嘴笑道:「能殺人的便是好刀,不是說倭人的所有刀都是好的,不信兄長去軍匠那問問,興許一石米就能換來把倭刀,他們那有,俺見過。」

    陳沐點頭輕笑,叫魏八郎跑出三十步立個木牌。他也覺得邵廷達說的在理,哪兒都有好刀劣刀,即便冶鐵工藝上有所差別,也無法決定明刀與倭刀的優劣。真正造成明刀不敵倭刀的,是刀型制式而非刀身精良……明國單刀,哪兒能比得雙手野太刀?

    明朝的弊病,早在上千年前的先人便說過: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

    這鳥銃在衛所庫房封存至少半年,槍管內裡的鏽跡讓陳沐用通條捅了半天,還不時有鏽屑倒出,好不容易清理乾淨,塞進子藥、鉛丸壓實,引燃綁在小臂的火繩,準備射擊,卻見遠處魏八郎立好木牌像個小傻子捂著耳朵立在木牌旁邊等著聽響。

    「還真信得過陳某,快把他叫過來!」讓大嗓門的邵廷達喊魏八郎回來,陳沐沒好氣地吹著髮梢,「誰知道這銃准不准,萬一歪了本小旗可就剩五個旗丁了。」

    等魏八郎從對面跑過來,還沒來得及捂上耳朵,就聽見一聲巨響。

    「砰!」

    銃口噴出巨大的煙霧,鉛彈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飛出,準確地躲過靶子,不知飛去哪裡。

    陳沐並不氣餒,接連打出十數彈,命中的幾率也越來越大,當他在傍晚將厚實的木板紮在五十步外並命中邊緣時,那顆鉛彈穿透木片,並擊碎木板一角,他才終於歡呼著叫了起來。

    他總算學會這個時代的遠程兵器該如何使用了!

    註:呆逼——出自元曲《李素蘭風月玉壺春》,原話是呆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07
第七章 隊列
               
    此後接連三日,白日裡旗下眾軍戶攜家帶口下地耕種,陳沐則繞著田壟跑步、舉石鎖來鍛鍊,到了晌午則帶著幾個軍戶操演些隊列,讓邵廷達教授軍戶使刀。待到傍晚日頭有了降下的意思,他便在五十步外立個木牌,端著鳥銃打上十餘子。

    不過使銃的新鮮勁一過去,緩慢的裝填與射速讓人倍感無聊,全憑心裡提著口氣,指望火器保命才耐著性子打上一會。不過裝藥的事兒便大多交由身邊的魏八郎去代勞,陳沐只管瞄準扣扳機。

    所幸百戶所有些子藥留存,平日裡因為火銃易炸膛也沒太多人使,白元潔一句話便給他撥下上百顆子藥,夠他用上一陣。把火銃用熟練陳沐才發現,這火槍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樣,若在鄉間野外見到單個劫道的,手上有柄火器倒還能制勝;可古代打仗不都是成千上萬的人,那時候這種射速緩慢的火器還真未必能派上多大用場,無非是殺傷能力比弓弩強些罷了。

    鳥銃是很好的兵器,儘管沒有陳沐想像中那麼好,三五十步距離無與倫比的殺傷力卻不可否認。至於射速上的缺憾,陳沐已經打定主意,將來買也好、在衛所要也好,身上都要配上三把鳥銃,常備著兩人給他熟練裝彈壓藥,

    練射術能保命,在這個危險的時代不至於手無縛雞之力,盡最大努力保證自己安全才是陳沐首要之事。

    況且眼下也只有這件事能讓他上心了,他的職責與其說是武官倒不如說是田官,哪怕受白元潔的命令去練兵操演,他也做不出什麼有見地的舉動。到這個時代親自和『練兵』沾上一丁點的瓜葛,他才知道幾百年後現代小說裡的主角穿越到古代究竟有多麼扯淡……用軍訓學的隊列去練兵,練出一票精兵?

    抱歉,當邵廷達問陳沐練什麼時,陳沐拍腦袋便說出練隊列,然後一幫老弱殘就在壯得像頭牛的邵廷達帶領下無比迅速地站好隊列,儘管參差不齊,至少也讓陳小旗弄清楚一件事,「你們,你們會站隊列?」

    「沐哥說笑,咱軍戶別的不會,種田和隊列再不會?」邵廷達咧著個大嘴直笑,笑臉還沒盡便被陳沐抬手一指打斷道:「現在操練,我就是你們的旗官,嚴肅點!」

    到這時候陳沐也知道自己是鬧了笑話,屬於這個時代陳沐時隱時現的記憶告訴他隊列不是什麼獨屬於二十世紀的新玩意,隊列俗稱戰陣,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先秦貴族們用車陣作戰時的戰陣,後來上千年戰爭中謀略方式一直因地制宜,但戰爭的本質是從未有過變化的。

    「隊列不是為了站在這,是為了殺敵與保全自己,殺敵,是為了讓敵人倒在進攻的道路上;保全自己,是為了在戰鬥中爾等能夠攻守相助吉凶相救。」說著這些話的陳沐沒有一點不自然,身處這個時代讓他明白許多過去所不瞭解、想不通的道理,他與古人的區別並不僅僅在於他知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新東西,也在於他對舊世界的瞭解也遠超當代明人,他欠缺的只是對當代的瞭解,「我們站兩個陣形,你們都記住了,一個是隊列,由低到高,魏八郎最先、邵廷達最後,站好!」

    「對對對,就這麼排好隊,每個人看前面的後腦勺,歪歪扭扭像什麼樣子,像我這樣站,站直了!」

    說著小旗六個人都按陳沐的想法站好,這只是剛開始他們都還有點新意,像陳沐這樣站著一學就會,倒還站得有模有樣。

    「記住這個順序,這樣的站姿,這叫軍姿,以後你們都記得,但凡兵馬集結,你們便這樣站。」陳沐說著嘿然笑道:「這樣戰對打仗沒什麼幫助,但是好看,有精神頭,不像農夫。如果遇到敵人,就要換戰陣。邵廷達到前面,你會舞刀孔武有力,便要站在陣前,為袍澤擋住衝來的敵人。」

    說著,陳沐讓邵廷達在正前,兩側讓少了三根指頭的陳冠與五十八歲牙都掉光的鄭老頭用長桿站著,形成一個小三角陣,陳沐自然居中,在他身後是為他裝火藥的魏八郎,這小子年歲最小腦子活泛,要真打不過逃跑也能讓他先跑,陳沐對小八郎還是很喜歡的。在陳沐兩側則是說書的石岐與另一個名叫付元的慣偷用弓箭站好。

    總共六個旗丁加上陳沐這個小旗,組成一個簡陋的攻擊陣形。

    還真別說,之前陳沐覺得練兵不是什麼好差事,但等他真想試試了才發現,其實指揮幾個人按自己想法列隊真挺有意思。當然了……像他這種沒有家學淵源不通兵法的人,即便頭腦裡有些後世想法,組成的戰陣也實力堪憂,就算拿當兵時的隊列完全搬到明軍身上也未必能起到作用。

    兵法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因地制宜。

    所幸陳沐也沒那機會去指揮大型戰爭,無非是指揮他部下這幾個人,防備目的也只是前往廣州府路上可能遇到的盜匪,這倒也就可以了。

    讓旗下壯丁記下這個陣形,接著陳沐過了小半個時辰指揮軍隊的癮,便打發他們接著去農忙,留下魏八郎給自己裝填子藥,一銃一銃鍛鍊自己的射擊精準。倒不是陳沐三分鐘熱度,他也知道操練隊列戰陣不是這麼簡單的事,可是兵要練、田也要耕,陳小旗一同只有六個旗丁卻要耕十二個旗丁的地,談何容易?倘若他能把旗丁員額補足,再弄來四個拖家帶口的旗丁,那倒好說了,讓他們家裡的余丁去耕作,自己便能帶著正丁去一旁操練。

    現在呢?他在這讓六個旗丁站隊列、練弓術刀術,可邊上可還有大姑娘小媳婦眼巴巴看著擾亂心神,笑聲一句一句傳過來,哪裡還能讓旗丁沉下心來操練?

    沒辦法的事,只能每日騰出一個時辰稍加操練,至少讓他們在危急情況下能固守戰陣。至於說要想讓他們上戰場?那就要看陳沐從廣州府回來輪值守城時才能妥善操練了。

    去廣州府,每當想到自己將要跟著白元潔去廣州府,陳沐雖然不像邵廷達那般激動,卻也不差多少,他也想看看,明朝五嶺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都會!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07
第八章 上路【求推薦!!!】
               
    轉眼幾日過去,陳沐在衛所耕田中練兵做得風生水起,旗下幾人都熟悉了他的隊列與戰陣,每日抽出多半個時辰操練雖然時日尚短沒太大成效,雖然軍卒總是叫喚餓,但隊列站出來總歸比不練像那麼回事一點。白元潔也抽空過來看了一眼,倒沒上來和陳沐說什麼,就是遠遠地在田壟上看了看他們操練,接著便向別的地方去了。

    陳沐後知後覺,也拿不準白元潔是什麼意思。沒過幾日,便有白氏親兵過來給他傳話,要準備啟程,讓他把旗下六個旗丁都帶上。

    家中僅餘的糙米早就被陳沐吃完,腆著臉從百戶所衙門弄了點米回去,又都交與邵廷達的渾家給炒作軍糧以供路上食用。臨行前一日陳小旗餓得頭暈眼花,可左近旗下諸丁日子過得都不容易,便也沒打他們的主意。來到這個世界十餘日不曾食過肉味,饞的口中津液遍生,索性扛著鳥銃走出衛所本想出去獵些野味,怎料走了二里地瞧見隻兔子卻放了空槍,一時間飛鳥被驚得盡數飛遠,兔走狐奔一無所獲。

    幸得回衛所的路上在別人家後院地裡覓得野菜一束,又拾了幾顆漿果,回家收拾缸底細碎米粒混上水放著鹽熬兩大碗羹,雖說味道詭異卻到底吃了半飽,肚兒裡有東西,這才得以安眠。

    陳沐在夢裡賺了很多銀子,專門雇個廚子給自己做肉吃,做一盤倒一盤!夢的最後突然出現個皇帝要把他株連九族,因為——我大明武官不得經商!

    待到次日,早上嚇得滿身冷汗的陳沐在魏八郎的侍奉下洗淨臉面,打滿水囊,便讓小八郎前去跑腿召集旗丁各個穿得整整齊齊,帶著軍糧收拾兵甲,一同前往衛所外大道上等待白元潔。

    路上陳沐還想著,這夢裡不是放屁麼,誰說明朝官員不能經商了!

    衛所外等待的不僅只有他們,早有另一小旗人馬等在外面。比起陳沐旗下的這幾個歪瓜裂棗,人家這個小旗看上去就要好得多了,算上小旗十一個人都在不說,還有兩匹馱馬,旗下軍戶精神狀態也都還不錯。

    這些軍戶見到陳沐等人都沒說什麼,一個衛所低頭不見抬頭見,軍戶之間大多都有個一面之緣,因旗官在場只是眼神交流或點點頭便算打過招呼。倒是他們的小旗官見到陳沐,笑著走上前來說道:「你是陳小旗吧,近日總聽人說起你在城外田地裡習銃,我是王百戶部下小旗張永壽,見過!」

    張永壽看上去年歲與陳沐相仿,不過衣著打扮可不像陳小旗這麼寒酸,儘管身上都穿著赤色鴛鴦戰襖,但腰間懸著一塊玉珮,足蹬一雙精皮薄底兒快靴,再加唇紅齒白生得偏像貴公子,讓陳小旗不禁有些自慚形穢,倒是對他生出不少好感,點頭應下笑道:「見過張小旗,在下白百戶部下陳沐。王百戶此次也要同去廣州府?」

    張永壽並未回應陳沐這句話,倒是笑著看向陳沐身後以高低站成隊列的六個旗丁,對陳沐說道:「陳小旗練兵有道,此次前往廣州府路上相互扶持,還要仰仗小旗照顧。」

    正說著,衛所方向的路上便傳來馬蹄聲,陳沐轉頭望去便見白元潔騎在一匹健馬上奔馳而來,其後跟隨四個白氏親兵也都各個騎馬,還有兩個從人一同趕著一架馬車,一同前來顯得頗有聲勢。

    見到張永壽的小旗,讓陳沐對失望的大明王朝突然又平添了些許希望,看樣子他的小旗出現這種減員的狀況應當只是個例,若是如此雖說衛所稍有廢弛,但應當也還不算壞。否則要是各個小旗都似他這般,十個人的員額只有六個,那一個衛所五千六百人的員額豈不是只剩三千老弱病殘?

    不過白元潔過來一開口便打消了陳沐的想法,「你們兩個見過了?永壽,這便是兄長與你說過的陳沐陳二郎,所中多有傳聞那個喜愛田間操持火器不務正業的小旗就是他。」

    向張永壽介紹了陳沐,白元潔這才轉過頭來對陳沐道:「這是張小旗,祖上做過咱們清遠衛指揮使,清遠城隍廟西鳳凰街那座指揮使衛衙就是他祖上修的。等咱們從廣州府回來他可能就升任總旗了,路上相互照應著。」

    聽到白元潔的話,張永壽矜持地笑笑,道:「祖上的事早過去好幾十年,都快沒人記得了,勞煩靜臣兄還記得。陳兄不必多慮,此去廣州府尚需七八日腳程,那咱們上路?」

    眾人啟程,只是張永壽又從他的旗丁那牽來一匹馬給陳沐代步,幾人騎馬緩行,十幾個旗丁則在車馬前後護衛著踏上前往廣州府的路。

    雖說是不必多慮,可陳沐哪兒能不多慮?原以為大家都是白元潔的護衛,鬧半天張永壽族中也與武略將軍莫朝玉有舊,合著這次是白元潔帶著張永壽前去弔唁,唯獨他是個護衛……這就有點尷尬了。

    要不說有時候心思多的人活著不快樂,像邵廷達這種馬大哈就完全沒有陳沐的困擾,一路上引路在前可別提有多高興了,明知道趕路二百里地卻還像春遊般鬆快的心性也真是讓人羨慕。

    不過好在張永壽的性格極好,健談又不目中無人,一路上交談倒也愉快,讓陳沐在半日裡他與白元潔的交談中將他的家世差不多弄清楚。張永壽始祖張琳是徐達的參贊軍務,到張貴則官拜清遠衛指揮使,不過後來張氏家道中落,族人有的去別的地方,有的試圖讀書科舉做文官,再也沒出現過清遠衛指揮使這樣的三品大員。

    此次張永壽前往廣州府,一是為了弔唁武略將軍莫朝玉,二便是為了去廣州府拜見親族。

    其實說來,就是為了跑官。

    至於白元潔要把陳沐帶在身邊也是兩個意思,一來是為了讓陳沐的小旗加以歷練,將來若有立功的機會手邊有可用之人,二來也是想讓比較親信的陳沐多見見世面,總呆在衛所裡也不是個事。

    一路上走得是極為輕鬆,日行三四十里也不算太過辛勞,何況白元潔的馬車也讓隨行旗丁放置糧食水囊等物,道途不算艱難。不過待到距廣州府尚有八十里的黑嶺一帶,白元潔卻緊張起來,一路催促他們盡快通過。

    「黑嶺近日有道途商旅被劫,廣州府曾發兵多次卻不曾尋覓賊蹤,陳二郎,讓旗丁都拿好兵器小心趕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8 23:07
第九章 烏合【早上好呀穿越者!】
               
    好的不靈,壞的靈。

    白元潔一路想著不要遇上匪徒,可偏偏他們一行在路上緊趕慢趕,過黑嶺時還是拖沓到了天色已暗,到底是要夜宿嶺間,這讓眾人心中都帶著緊張。

    眾人在黑嶺中尋了一處山坳拴好車馬就地紮營,點起篝火坐到一旁吃些干糧,張永壽看眾人如臨大敵的模樣不以為然地笑道:「要我說諸位不必如此驚慌,那遇襲的商賈不過十餘人還尚有逃出去的伴當,我等一行二十人,各個攜帶兵器連鳥銃都有四,不,五桿,難道還會怕了區區山匪?」

    白元潔沒有說話,陳沐笑道:「張小旗說的有道理,不過不怕歸不怕,應有防備還是要的。」

    陳沐對張永壽挺有好感,不過單聽他這話,料想將來其將來在武官仕途上未必能有多少建樹。其實如今一行人多多少少心裡都帶著警惕,偏偏張永壽就沒半點警惕,他那一小旗的旗丁也都圍著篝火沒半點防備。白元潔是真警惕,就連這處駐防營地都是他選出來最好佈置防備的地方,三面都是石頭,即便夜晚遇襲也只需要防備前面一個出口就夠了。

    至於陳沐?陳沐是假警惕,真害怕。

    出發前往廣州府時他還尚未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只覺得一路上即便遇上匪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狹路相逢依照他操練的陣形糊弄著衝殺過去就算了。可正等事到臨頭,哪怕還沒遇見匪徒,單是想想便讓他知道一切沒他想像的那麼簡單。

    以謀財害命為職業殺人不眨眼的匪徒?

    即使有過從軍經歷,陳沐不是神經病也不是瘋子,不害怕是假的。

    吃過乾糧就開始值夜,手底下六個旗丁都得了陳沐的囑咐,就連睡覺鋪開的毛氈子都依照陣形就為了突然遇襲能保持陣形直接投入戰鬥。尤其是邵廷達與魏八郎,心腹一個在左邊一個在右邊,這才讓他能安心睡過去。

    眾人都是緊張兮兮熬到很晚才睡去,包括白元潔在內一眾儘管都是軍戶,可承平已久沒有誰真的經歷過戰事,倒是石岐與張永壽旗下的兩個旗丁及四個白氏家兵稍顯鎮定……他們才是真正殺過人的狠角色。

    夜裡窸窸窣窣的聲音將陳沐喚醒,睜開眼便見昏暗的篝火映照著邵廷達的手在自己身上推來推去,陳沐張口剛想說話便被摀住嘴巴,聽邵廷達小聲說道:「沐哥,林子裡有人,別出聲!」

    一句話將陳沐昏沉的頭腦陡然清醒過來,渾身驟然緊繃,接著便見邵廷達伏低了身子捉刀在手,臉上沒有平日裡那憨傻模樣反而滿是凶悍,目光透著危險望向密林。順著邵廷達目光的方向,陳沐趴著便見到睡前白元潔佈置在營地邊沿的三堆篝火,中間的篝火因無人添柴已經熄滅,兩側的篝火也光亮昏暗,映照著密林,但在陳沐眼中並未見到有絲毫風吹草動。

    儘管不解,但看邵廷達的模樣不似作偽,陳沐小心翼翼地將火銃放到身旁,又一手捂著魏八郎的嘴輕聲叫醒他,接著轉頭望向白元潔的方向,居然發現白元潔側身躺著也已經醒了,見他望過來,謹慎地點點頭,握著拳頭隨後做出十四的手勢,令陳沐心驚不已。

    十四是什麼意思,白元潔發現有十四個盜匪?

    魏八郎醒了,聽到陳沐的話瞪大了兩隻眼睛,不過這個半大小子什麼都不懂,陳沐在他眼中只能看到像那天對老瘸子行刑時一樣的驚恐裡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彷彿過了今天他就是個真正的男人了一般。

    「待會別亂動,躲在後面給我鳥銃裡裝子藥,聽到沒。」

    要不說死小孩傻,不停地點頭好像陳沐說要給他的不是鳥銃而是糖豆一般。這小子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害怕,不得不說,雖然陳沐一直覺得小八郎傻,但魏八郎的表現確實比陳沐要好不少。

    白元潔醒的比陳沐要早,自幼習武與家傳的訓練讓他比旁人睡眠要輕上一些,何況露宿野外本就讓他休息中帶著警惕。儘管他仍然躺在那沒動,但已經打發一名白氏親兵藉著馬車的掩護去喚醒張永壽旗下的那幾個火銃手,以期在稍後能拉出第二道防線。

    從他們休息時睡覺的方位便能看出白元潔的佈置,陳沐小旗七人在最外側,中間是白元潔與四個親兵,在最裡面是張永壽小旗十一個人,他們與白元潔中間,則放著馬車,兩側拴著馬匹。

    拿陳爺當盾牌使呢!

    陳沐這邊沒見什麼動作,邵廷達悄悄叫醒一旁的石岐、陳冠時,陳沐盯著密林的目光終於發現灌木叢嘩啦啦地動起來,後面確實有時隱時現的人影,才剛端起鳥銃便聽身後發出叫喊。

    「賊人?賊人在哪!」

    一聲驚叫,是張永壽旗下的旗丁驚醒中發出的喊聲,接著林間便有箭矢射過來,幾個衣衫襤褸的身影便躍出灌木叫喊著舉著刀劍衝殺出來,驟然間身前身後亂作一團,有槍響與慘叫從身後傳來!

    「砰!」

    「啊!」

    剎那間馬車後亂作一團,有個火手被釘在馬車上的箭矢嚇到驚慌失措扣動扳機,接著火銃便打在身邊同袍身上,造成更大的混亂。

    陳沐顧不得身後發生的亂象,白元潔的親兵已經在馬車旁引弓射擊這些衝過來的盜匪,邵廷達提著蒙皮木盾與鏽跡斑斑的雁翎刀護在陳沐身前筋肉緊繃,魏八郎則騰地一下從毛氈子上躍起到他身後飛快地打燃火鐮滿臉興奮地舉著火繩遞給陳沐;兩側已經亂作一團,缺了手指頭的陳冠也缺了膽氣,丟下長矛抱著腦袋朝拴馬的地方跑,石岐舉著木矛朝陳沐湊過來,沒來得及被叫醒的鄭老頭因驟然驚變閉著眼睛捧著長矛朝身後胡亂揮舞,陳沐胳膊上火繩繞了好幾圈卻怎麼也塞不進鳥銃上插火繩的龍頭!

    一群烏合之眾。

    身前人影綽綽,陳沐似乎又回到老瘸子行刑時的那種狀態,頭腦發空耳朵失靈,四周到處叫喊卻又聽不到一點聲音。火繩插進龍頭,撲至近前的賊人剛被邵廷達舉盾撞飛出去,轉眼又一身影舞刀飛撲而來。

    舉銃、開槍,像在清遠衛磨練了上百次的標準動作如今已成為肌肉情急之下本能反應。

    銃口冒出黑火藥不盡燃燒的濃煙,嚎叫戛然而止。

    他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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