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8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48
第五十六章 烽火
               
    「沒看錯?」

    殘陽如血,暮靄裡陳沐極力向西南海面眺望,只能看見遠方低垂的雲與墨色的海。

    信炮炸響,千戶衙門快馬奔走各百戶所,道旁屋舍中旗軍扣著鐵帽抓著鳥銃奔出門來,抱著孩子的婆娘緊跟出門,喚住丈夫遞出孩子,張張口卻說不出話,耳邊傳來小旗聲嘶力竭的叫喊,農婦慌張望了愛人的臉,奪過孩子跑進屋裡。

    香山的夜為此起彼伏的角聲響徹,夾雜門後農婦壓低嗚咽的哭。

    「卑職哪兒敢看錯啊!千真萬確,在濠鏡西邊的炮台上,能看見廣海衛那邊冒起好高的黑煙,滾滾的像火燒!」

    陳沐的臉非常僵硬,緊緊抿著嘴唇眉頭跟著鎖起來,天色已暗,濠鏡炮台上的守軍看見烽火是將近一個時辰之前的事,現在各處都未傳來消息,他該怎麼辦?

    守禦千戶所的職責是不能擅自救援,難道他就能眼睜睜看著等著上百里外的友軍遇襲,自己卻無動於衷?

    兵荒馬亂,香山千戶所誰都沒經歷過遠處傳警,最有經驗的反倒是從清城過來的陳、白、張三人,但他們的經驗是作為百戶作為總旗的經驗,並不懂如何掌控全局。

    各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派騎兵,騎兵,騎上馬越境去新會,去新寧,去問!」

    陳沐披掛好了甲冑立在千戶衙門前沉著臉,半晌抬手指天環視一圈對鄧子龍孫敖道:「九個百戶所,輪換執防,每個百戶職守四個時辰,我們仨輪換職守,先由孫千戶率領,四個時辰後鄧千戶去,八個時辰後由陳某接崗。」

    「執勤的打起精神,大敵當前,一不留神都得掉了腦袋。輪崗的去睡,派人盯著時辰——白兄。」

    陳沐對麾下旗官下令時自是斬釘截鐵,但說對一旁白元潔說話就要拱手商量了,道:「我覺得咱得有一支隨時能拉上戰場打仗的旗軍,清城的兄弟好好歇息,一旦預警,能拿著兵器結陣禦敵就行,這麼安排,二位兄長以為何如?」

    張永壽笑呵呵地向前一步正待說什麼,卻被搶先上前的白元潔打斷,抱拳道:「客隨主便,清城協防香山,自以陳千戶號令為主,在下領命。清城千戶所旗軍,紮營休整!」

    白元潔張永壽平日裡和陳沐相處從不稱官職,都是二郎長二郎短地稱呼,但此時屬軍議白元潔顯然不想落下老下屬的威望,下令後再度抱拳便拉著張永壽離去。

    陳沐硬是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白元潔的意思,轉頭向身後旗軍下令道:「把炮推出來配上騾馬,別管是倭寇還是海寇,敢來就轟他。」

    未知的敵人最可怕,這小半年先在濠鏡擊潰番夷水手,又在香山練兵備寇,麾下旗軍稱得上兵精糧足,連小炮都裝備上了,讓陳沐膨脹得認為自己手握這支兵馬足以做好準備應對任何敵人。

    廣海衛的烽火讓他在心裡敲響大鐘,並非如此。

    他打過攻堅戰,打過防守戰,攻山踹營、據江守賊,他懂。

    但不是每個敵人都像濠鏡的番蠻子舞刀躍跳地就朝他列好的陣線衝過來,更多的是他沒試過的陣仗。

    他不是沒想過直接在不接到命令的情況下率軍越境馳援廣海衛,就依照他現在這股子兩廣總督座下大將的心態,有機會說什麼也要過去幹一場。

    問題是他沒這能力,就一個夜戰、行軍中的遭遇戰就能卡住他,輸了真能不承擔兵敗的罪責?

    過得太舒服,兵力財力地位統統吹氣球一樣鼓起來,有點得意忘形。

    陳沐搖搖頭,這種心態不好。

    張翰位高權重,是他的越級上司,攙著濠鏡的關竅才有了直接指揮他的機會,張翰真能拿他當親信大將,擅自越境而愛才之心大起?

    不可能。

    他陳某人充其量就是個總督門下的沐恩晚生,說幾句話賣命辦事得力的關係,親待是因為他沒錯過,同樣有才能比他更有權勢的人能錯三次錯四次,他一次都不能錯。

    他看不上那些同為衛官的人還知道遇敵燃烽火敵台呢,他會嗎?

    陳爺就知道打。

    「還是要如履薄冰才是。」

    放出快馬的不止他一個人,有些人的馬跑得比他快的多,總督府的騎從軍情緊急,沿途自各個驛站換馬不換人,連夜探明廣海衛的消息,次日一早派來的騎手帶著來自總督衙門的飛報。

    「倭寇圍廣海衛城,劫掠城下,調派香山衛前去平賊。」

    天已大亮,總督府的信令一發,陳沐自是沒什麼說的,留下昨夜職守的孫敖部三個百戶所留守千戶所,下令整軍備戰。

    大軍未動,昨夜前去越境取信的旗軍便踏馬而還,整夜未曾闔眼奔波不停的騎手幾乎要累的背過氣兒去,對陳沐訴說著相同的情況。

    「千戶,是真烽火,新會、新寧已接到指揮使的命令調集三百多旗軍朝廣海衛城過去了,廣海衛大危,指揮使的命令上沒說敵軍有多少,但還向周邊衛所、營兵、總督衙門發了求援,不是尋常小賊!」

    這種時候已經不必說了,要是尋常小賊,廣海衛有高大衛城,根本用不著點燃烽火。

    就算數百海寇,調集廣海衛旗軍哪怕不能驅逐抵禦總是不難,又何必向

    香山、清城兩個千戶所統合旗軍,幾個千戶副千戶聚首議論片刻便定下戰策。

    陸路由白元潔率軍先發後至作為後續援軍前往新寧。

    陳沐軍則乘兩艘蜈蚣、兩艘福船、五條快船欲自海上直取台山廣海衛城馳援。

    送走白元潔,香山七百旗軍整裝登船,硬帆兜風而行,還未穿過香山與濠鏡之間的海峽,就見淡藍天空白雲間升起濃烈黑煙。

    那不是什麼黑煙,是來自濠鏡的狼煙。

    轟!

    轟轟!

    熟悉無比的巨響由遠及近,濠鏡渡口人影綽綽,跳耀揮手。

    「濠鏡出事了,快開過去!」

    蜈蚣船首的陳沐聽見天邊那幾聲好似雷音的炮聲心頭就是一跳,難道是那些佛朗機人不服管教,帶船隊殺回來了?

    他還是失策了,原以為濠鏡澳上行商走後沒多少番夷,僅留三百旗軍看護,又哪裡會是對手?

    「傳令各船,炮銃裝彈,恐怕是番夷打回來了。」

    哪知道,才剛臨近岸邊,關閘這邊聚著幾十名旗軍把稅官朱襄、佛朗機主教神父等人護個周全,看見己方船隊紛紛跳著高呼:「千戶,倭寇許進美殺過來,李首領就要抵擋不住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48
第五十七章 復仇
               
    「鄧千戶率軍自關閘馳援接應李旦,我帶蜈蚣船繞過去,先把他們船沉了再說!」

    鄧子龍抱拳領命,引三百旗軍下船整隊直朝關閘行去。

    陳沐這邊更省事,駕硬帆蜈蚣船繞濠鏡而行,艦上炮兵摩拳擦掌,水戰受限戰船,能讓旗軍有更高的士氣。

    蜈蚣船的中式硬帆是新做的,原本的西式軟帆需要太多人去操控,相較而言中式硬帆節省操帆人力。

    遠遠望去濠鏡澳上兵荒馬亂,三座炮台硝煙從未停止,佛朗機人以議事廣場為中心的聚居地各處燃起大火濃煙衝天,港口都被摧毀大半,倭寇自各處沙灘登岸,各式船隻上百歪歪斜斜地停在岸邊。

    港口,喊殺正烈。

    華宇提長刀率各色人等在倭寇圍攻下劈出血路,佔據長廊繞柱與倭寇死戰,揚刀操著流利番語罵道:「給那些黑番兵器,攔住他們,守住渡頭,讓倭子搶去老子拿什麼臉面去見我哥!」

    黑番都被役使怕了,雖然體態強壯臨亂卻都畏畏縮縮跟在華宇等人後頭,手上沒兵器只能隨便找些桿子自衛,又沒工錢穿的破爛吃得也不好,看見凶狠海盜根本提不起戰意。

    哪怕發下兵器也只是徒增氣勢,仍不是海寇的對手。

    碼頭長堤,倭寇自南向北攻殺,更多從岸邊登陸的海寇提刀攥銃突殺過來,就為肅清華宇一行最後守衛在碼頭的敵人。奪下渡頭長堤,海上他們首領的大船就能停靠,因而除少部幾隊人馬散去搶奪炮台,大多各處登岸的海寇向華宇處奔走而來。

    節節敗退裡,海上兩艘搭載四五門火炮的雙桅大船像取樂般隨意將側弦炮轟在濠鏡各處,根本不在意轟擊下碎石究竟會射向哪裡。

    炮台對海中船艦還擊,準頭卻差了太遠,巨大彈丸擊在海裡濺起比船舷還高的浪,卻引得倭寇大船更加肆無忌憚。

    「哼,曾三老就是被俞志輔打怕了,還出銀子讓那些倭子去打廣海,說是什麼聲東擊西。」

    雙桅福船首,面容與被陳沐銃擊抵近打死的黃粱都土賊許老幺有幾分相似的海寇首領皮笑肉不笑,「就該聽老幺的,早打下濠鏡,奪了番蠻子的炮,朝廷官兵算個屁!」

    他是許進美,從香山黃粱都走出去的海寇。

    「接著轟,炮台上的官兵根本不會用炮!」

    轟!

    福船禁受兩門火炮巨大後座,船身猛烈震盪,兩顆炮彈曳著尖嘯直朝炮台轟去,其中一顆正擊在炮台壁上,把堅硬的花崗岩砸出碎屑漫天的大坑。

    海寇的炮手,遠比看護炮台的旗軍更加熟練。

    「登上去,早就想打濠鏡了!」

    福船緩緩降帆,朝濠鏡渡頭靠去,海寇手中另一艘雙桅大船則收到命令,繼續游曳在海岸之外,偶爾發出一炮轟擊炮台。

    沒有外圍戰船保護,濠鏡三座炮台根本不足以擊退數量眾多的來犯之敵,更別說三座炮台能對海上福船造成威脅的僅有一座——佛朗機人造這些炮台的初衷是為了防備香山,而非海上。

    即使手下幾十名黑番拿著搶來的兵器稍作抵擋,華宇仍舊不能在潮水般湧上的海寇中佔到絲毫便宜,且戰且退之下便丟掉渡頭長堤的控制,只能眼睜睜看著海寇大船泊岸,向議事廣場且戰且退。

    沒人能將各自為戰的佛朗機人聚集一處,他們有的帶僕人與手下打手守衛華宅據院牆放銃,有些則在佩雷拉的帶領下進入市政廳躲避,更多人則跟著島上泉商史小樓、小首領李旦退往關閘,仰仗關閘炮台向岸邊轟擊。

    李旦組織上百人手向議事廣場衝擊幾次,皆因缺少鎧甲、火器老舊而不敵數量眾多且更加凶悍的海寇,只能眼看華宇無力為繼逐漸敗退。

    渡口的炮台丟了。

    「濠鏡如何?」

    鄧子龍率旗軍趕到,找上李旦詢問後當即下令道:「你們跟在我後頭,讓炮台打準些,不能讓議事廠的炮台再被奪,否則關閘不保!」

    濠鏡上三座炮台射程很有意思,關閘的打不到港口但能打議事廣場,議事廣場哪兒都能打到,這就決定了誰佔領議事廣場,誰就能奪取到濠鏡澳的控制權。

    鄧子龍率軍提心吊膽地快速行進,生怕路上會被港口的炮台轟擊,哪知道……他們的敵人是海盜。

    炮台上沉重的火炮被他們拆下來了!

    壓根沒打算用來打他們,就是單純地拆下來,打算運回船上。

    「哼,又是這幫黑番。」

    許進美踩著被俘黑番的肩膀把劍拔出來,環視左右目光定格在炮台下,「快一點,老子要用這炮轟碎香山千戶所,為老幺報仇!」

    「能搶的搶,搶不走燒!」

    烏泱泱上千海寇衝殺過來,濠鏡澳駐軍根本不能抵擋就丟掉各處要地,要不是李旦心思機警招呼人手先把稅官引商送到關閘,恐怕還會有更多死傷。

    喊殺聲裡,鄧子龍率一干快槍、鳥銃旗軍衝下山道,匆匆列陣就和迎面衝來妄自尊大的海盜撞在一起,一通快槍放過去硝煙裡有些槍手甚至來不及裝上槍頭就與海盜撞在一起拚殺浴血。

    倒是後面的鳥銃手藉著人牆掩護,各個把鳥銃舉過頭頂橫著朝陣前敵軍放過去,銃聲齊鳴刀矛相撞,打得不可收拾。

    前來尋仇的海寇頭子許進美心滿意足,提劍走在濠鏡街頭,指派麾下海盜劫掠各處,即使看見鄧子龍馳援也不著急,閒庭信步地下令道:「讓弟兄們下手快點,再去兩隊人堵住通路,攔住他們就行。」

    搶了東西搬回船上,等他們退到岸邊,這些明軍就是天兵天將下凡也不能在數門船炮的震懾中留下他們。

    「炮是好玩意,打不死多少人,可誰都怕!」

    許進美得意洋洋地環視左右,卻沒瞧見西面離聚落很遠的山上,炮廠佛朗機人老多祿指派工匠搬出大大小小十幾門火炮架好,正待下令轟擊,突然海上兩艘形制不同的硬帆大船呼嘯而來,直插倭寇海上與岸邊停駐兩艘炮艦正中。

    船上懸鑲龍紅日旗,旗下是立在船首炮台的香山千戶陳沐。

    船舷兩側三十四門火炮推出炮窗,分別瞄向兩艘雙桅大福船。

    臨近敵船,桅杆粗麻繩綁在臂上的陳沐眯起雙眼下令道:「放!」

    砰砰砰砰!

    炮聲,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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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轟擊
               
    蜈蚣船很快,上百旗軍喊著號子奮力操櫓,疾速前行中右側十七門弦炮先後猛然轟出,帶給船身巨大反震。

    彷彿海上響起雷震,炮彈接連出膛,可怖的嘯音剛傳進岸邊裝載搶掠財物的海寇耳中,彈雨已激射而來。

    砰!

    砰砰!

    炮彈在空中飛射,有些打在停泊的福船上轟破或嵌進船板、有更多則轟擊在各處,要麼直接把岸邊裝貨的海寇砸得血肉模糊,要麼把他們嚇得滿地亂跑,船布裹好的器物散落一地。

    戰船快速行進中想打中目標,對陳沐軍炮手而言還是太難了,也多虧是佛朗機這樣的小炮,距離也足夠接近,才把散佈維持在很小的範圍裡,僅一輪炮擊就成功將福船水線船板打裂。

    「左弦炮,放!」

    陳沐拽著帆繩靠在桅杆旁,雖然佛朗機後座稍小,右側十七門佛朗機同時轟擊仍給船身帶來些許傾斜,緊跟著搖擺中左弦炮向游曳海上寄望避開蜈蚣船的海盜福船接連開火。

    正當旗艦左弦轟擊時,後面第二艘由石岐率領的蜈蚣船以右弦炮再度向岸邊福船開火,雖僅有兩艘戰船,卻依仗火炮眾多打出一支艦隊的聲勢。

    「換子銃!」

    佛朗機威力雖小,子母銃在換裝速度上卻有其他火炮無法匹及的優勢,炮手端起冒著硝煙的炮兒置於炮旁由藥手裝填,其後就已有炮手提出新子銃裝上,整個過程不過十數息,在船上甚至比鳥銃裝彈還要快些。

    陳沐的水戰操練容易的很,平日裡小船在前向海上丟出鋸木坊的大塊廢料,船隊在後繞濠鏡而行,排出海上長城的陣線繞目標而行以弦炮依次轟擊。

    一樣的事他們練了十幾次,如今打起海戰駕輕就熟,兩艘蜈蚣船轟擊一輪後舍了渡頭環繞海上形單影隻的福船,仗佛朗機快炮優勢展開一輪又一輪的炮擊。

    海盜的福船可憐極了。

    船上有門兩百多斤小發熕炮架在船首,兩側則是四門新舊大小不同的佛朗機,是海上大寇許進美兩艘大船其中之一,平日在沿海搶掠無往不利,超載水手上百哪怕被官軍跳幫接戰都無所畏懼,在缺少船炮的沿海算是一霸。

    去年他們跟著曾一本攻打潮州府,哪怕遇見俞大猷的水師都沒有落敗,同官軍打出平分秋色的局面,更別說炮戰了。

    這個時代整個亞洲最好的炮手都在海盜船上!

    他們什麼時候被人壓著打到光想逃?

    從來沒有!

    可現在這是什麼玩意兒?

    兩艘不算船首就裝三十四門清一色佛朗機的蜈蚣船圍著他們的船兜圈子,就算炮手再優秀,一炮沒轟准的船首發熕炮換裝就得半晌,這還是他們能換裝彈藥的情況,事實上他們能嗎?

    發熕才打出一炮,漫天的佛朗機炮彈前前後後轟過來,裝藥的炮手腦袋直接被砸得稀碎,四門佛朗機倒是裝藥快,可船舷都被轟爛了一門炮直接溜到海裡去,裝藥再快頂個屁用!

    這場海戰讓許進美部下的海寇在死前明白一個道理,佛朗機他們一直用錯了。

    以前老怪,怪佛朗機威力太小,對轟官軍福船這樣的炮根本轟不壞船板,至多讓人家漏點水,沒啥用。

    現在他們才明白佛朗機是打人的。

    仗還沒打,兩艘蜈蚣船圍著福船轟過兩輪,船上已經很難看見站著的人了,完全沒在一個量級裡,論火力敵不過火力、論速度敵不過速度,唯獨水密隔倉怎麼打都不怕沉……人死完了,船沒沉,這不更難受?

    靠上去旗軍臨近鳥銃齊轟,最後一點活人也被殺個乾淨,繳獲一艘千瘡百孔的舊福船。

    「把錨放下去讓它飄著,先上船收拾許進美!」

    陳沐氣得壓根兒都癢癢,一番狂轟亂炸根本不能平息他心頭怒意,許進美不打香山先打濠鏡。

    前面剛對諸多夷商說了繳稅後這塊土地受大明保護,轉眼許進美就糾集上千倭寇過來燒殺搶掠——這就是在打他的臉。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許進美過來是干嘛的,他可不是來搶東西,這王八蛋是來殺他的。

    給他那個叫老幺的弟弟復仇。

    「表面兒兄弟。」陳沐不屑地嘟囔一句,揮手對舞船旗的旗軍下令道:「弦炮再打兩輪,上岸宰了那些王八蛋!」

    仇恨要真刻骨銘心,香山這地方亂得可以,派上十幾個黑心刀手乘小船趁夜從野海灘登陸他的旗軍巡查再緊密都未必能攔住,千戶衙門附近守株待兔半個月總能逮住他落單的時候。

    還用等到現在搶完濠鏡再去找自己?

    這王八蛋過來是為了復仇,但更多的也是為了搶掠斂財。

    找錯地方來撒野了!

    蜈蚣船在臨近港口的海面上兜著圈子,硬是把六十八門佛朗機所剩三個子銃全部傾瀉在紛亂的濠鏡澳上,這才在渡頭停泊,旗軍沿千瘡百孔的長堤沖上濠鏡,就見西望洋山上爆起大片相連炮火,炮彈飛射籠罩在倭寇頭頂,大鐵彈在土地上犁出一道又一道深溝。

    早就因戰船被擊敗而士氣蒙受打擊的海盜更為驚懼,再由陳沐軍自南向北襲來,紛紛在議事廣場四散奔逃。

    就連許進美都沒了方才的銳氣,香山千戶陳沐手上有上千訓練有素的旗軍這種事本就無法想像,又能從哪裡想到他們居然有兩艘裝載三十多門火炮的蜈蚣船呢?

    大勢已去。

    別說列陣而來鳥銃齊髮夾雜著火箭爆炸的陳沐部旗軍,就算陳沐不率軍登岸,被炮廠老多祿火炮轟擊下的倭寇也不足以應對鄧子龍的衝擊。

    這會別管是市政廳裡躲著的佩雷拉還是教堂、商店裡鑽著的佛朗機人都衝了出來,三五成群攆著倭寇打,幾乎在陳沐登陸濠鏡的同時,這場仗就進入最後的潰敗階段。

    許進美看著四散殺敗的部下,立在議事廣場中央慘兮兮地笑了,提著劍彷彿無視列陣而來的旗軍般緩緩走來。

    「許進美?」

    他聽見軍陣裡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似乎是心有感應,抬起劍臉上變得猙獰,接著身形一定低頭看向胸口被打出的血洞。

    陳沐隨手把關銃拋給隨從裝藥,歪頭嘟囔一聲。

    「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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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逼供
               
    許進美這股海盜成分很雜,和沿海各處倭寇構成一樣,摻雜著明、倭、朝、馬各色人等,甚至還有幾個佛朗機人。

    濠鏡澳被一戰打得亂七八糟,南部炮台四門千斤火炮被拆下來,都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抬下來的;議事廣場炮台花崗岩外牆被轟得坑坑窪窪,市政廳厚實的木門被火炮轟碎,這都有陳沐船隊的功勞。

    至於週遭店舖、廣場土地石地被炮彈擊裂就是炮廠老多祿的事了。

    抓住一百多個倭寇,有些漏網之魚從野海灘逃到海裡,也有三五成群的小股海盜鑽進山裡,鄧子龍正帶人追擊。

    「把明人挑出來。」陳沐沒張好臉,不耐煩地揮手道:「剩下的斬首,跟這些屍首一起在海裡找片又近又多的礁石丟上去,對,屍首裡也有明人,斬首去西山挖個大坑埋了,首級送到廣城外。」

    「傳令下去,哄搶戰利的、騷擾店舖的趁早走到西山把自己埋了,指報有賞隱瞞同罪。」

    付元等幾個百戶領命下去收拾戰利,走出兩步付元又轉頭回來,小聲問道:「千戶,那倭寇搶掠的財物?」

    「你說倭寇的戰利?」

    陳沐嘴角上翹了一點,轉而恢復,道:「別讓人家說咱軍紀不好,把那些東西都分明白了,分給他們一半彌補損失。」

    火炮的支援下旗軍的傷亡依然不大,但李旦、華宇的人手傷亡很大,就連華宇自己也在戰鬥中被倭寇鳥銃擊中手臂。

    陳沐本來是想讓華宇就近在濠鏡澳的教會醫院醫治傷處,不過華宇還沒被送到東邊的醫院就被陳沐派人快馬召回,派船把他送到香山由軍醫程老頭醫治。

    因為在對俘虜斬首處刑時,一個為葡萄牙人工作的意大利人端著杯子向負責處刑的邵廷達用不太熟練的漢語提出請求——他想盛一杯鮮血,並在處刑後得到罪犯的頭骨,以獻給他的主人。

    除他之外,還有幾個佛朗機人拿著方巾躍躍欲試,這些人都是貴族。

    這件事並非貴族專有,那些為貴族做事的窮人更加狂熱,只是一場血戰剛剛結束,也對陳沐這個他們眼中的『屠夫』充滿畏懼才沒敢造次。

    人類屍體在西方世界一直是一劑良藥。

    這不僅讓陳沐想起對中世紀醫生腿疼鋸腿、頭疼砍頭的恐怖印象,西方一名優秀的醫生所殺之人恐怕陳沐再跟倭寇幹兩年也比不上。

    被送去香山所的華宇並不知道,因為一顆打進手臂未傷骨骼的小小鉛丸讓他在鬼門關上走過一遭。

    那些佛朗機貴族被邵廷達派旗軍驅趕開來,旗軍把議事廣場圍出警戒,這才讓內裡的處刑妥善進行,活著的明人海盜被捆綁看押著注視這一切,砍在番夷海盜脖頸間的長刀利斧似乎也讓他們產生切膚之痛。

    有人沉默不語抖如糠篩,有人破口大罵故作豪爽,也有人仰頭大笑遮掩怯懦,但臨近死時,沒人能真正心如止水。

    陳沐拍拍魏八郎的腦瓜,小八爺穿著倭寇鎧甲,但鎧甲已在陳沐的嚴令下去除一切不必要的東西,並穿在薄軍服內蓋著。他也沒允許八爺戴拿定看上去滑稽非常的鐵兜,專門讓關元固給小八打了一定鐵瓣盔,看上去還挺精神。

    把倭甲給他是對的,這死小孩正在長個兒的時候,如今吃得又好,才不過半年那套來自倭寇的鐵甲就又顯得有些小了,如今個頭已經快接近付元,估計明年魏八郎就該和付元一般高了。

    「你去告訴那些俘虜,我要他們所知道海上倭寇的全部消息,我會釋放三個人,誰先說誰晚死,誰說得多誰活命。」陳沐說著指點魏八郎道:「願意說的,帶到一邊分開審問,問出來對對口供,兩份不一樣,兩個都處死;如果沒人願意說,拿著這個。」

    陳沐從拉出警戒的旗軍手上要來一根火繩,拔出隨身短佩刀切了幾道均等的線後遞給八郎,道:「燒一截,送一個去斬首。」

    「曾一本在哪、他打算怎麼打廣州、廣海衛是怎麼回事、倭寇還有什麼其他計畫。」

    陳沐別過頭去,「去吧,去問出這些。」

    見過再多生死,也不能避免物傷其類影響到心境,即使他知道這些人死了是為民除害,也不能避免讓他從心底裡感到不舒服。

    但他的旗軍都很高興,因為他們要發財了。

    這場戰鬥的戰利品極為豐厚,陳沐在下令懲罰幾個擅自私藏、搶奪戰利的旗軍後,向全軍發下命令,把戰利中繳獲上百艘各式小船撥給他們的軍余,除此之外當戰利變賣厚還會有兩成分給參戰旗軍。

    剩下的有些作為香山所的陣亡撫卹、有些作為廣州府官僚打點,陳沐估算最後能留在香山千戶所的應當有四至五成。

    這是一筆巨款,何況他還得到了兩艘遭受轟擊後千瘡百孔的福船,以及大量軍械。

    蜈蚣船跟著華宇一道回了香山,重新裝補火藥。哪怕僅僅是佛朗機這種用於殺傷人員的小炮,聚少成多轟擊起來戰果也是摧枯拉朽,只不過火藥消耗也頗為巨量,短短一場交戰消耗了四百多斤火藥。

    回頭又要找廣州府調撥火藥了。

    與濠鏡的佛朗機貴族們商議了讓他們出資修補港口的事情,當然這中間少不了對戰利的扯皮,不過他們確實沒出什麼力氣,說起話來腰桿子就不硬。

    唯一對戰局起到良好影響的老多祿又沒受到絲毫損失,在陳沐私下裡托他給香山造兩門五百斤銅炮後便笑得合不攏嘴。

    當然,價格要優惠一些,尤其在陳沐出造炮銅料的情況下。

    他手上的銅正不知道要怎麼處理呢。

    等魏八郎把逼問到的情報擺在市政廳休息的陳沐案頭時,死小孩臉上前所未有地嚴肅。

    「千戶,攻打廣海衛的是六百多渡海的倭子,全是倭子,他們去年秋被接納,收了曾一本好處去攻打廣海衛城,並不打別處。」

    魏八郎道:「曾一本,沒人知道他在哪,許進美是自己從海島出來的,但他們都知道曾一本正派人去各地招兵求援,這賊子還想打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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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屍療理念起源中世紀,在文藝復興盛行,直到十八世紀還有這種惡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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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廣海
               
    不知所蹤的曾一本令香山蒙上陰霾,投鼠忌器的陳沐面前擺著兩條艱難的路。

    大軍救援廣海衛,或部分兵力增援廣海。

    「廣海必須救,總督都下令召集各地兵馬前往廣海,我帶五百旗軍,孫千戶留下吧。」

    孫敖留下整編陣亡、殺傷的旗軍,整編得當後香山與濠鏡還能留下八百旗軍,「曾一本就算來,也能抵擋幾日。」

    廣海離香山很近,即使他們在海岸上,敵台烽火一燃也能在幾日中趕回來。

    被許進美這麼折騰一番,陳沐再出征的船隊就縮小數百,兩艘蜈蚣船一艘福船,載著五百旗軍自近海向廣海衛駛去。

    這次陳沐有了海戰經驗,在福船底艙備足火藥,每具佛朗機配六顆子銃,開戰時全力開火可保證數百次連續不斷的炮火覆蓋,對打擊敵軍船上有生力量效果極好。

    佛朗機炮在歐洲叫做迴旋炮也叫謀殺炮,專門在遠距離轟擊船上水手以及攻擊船帆,因後裝氣密稍差,同等斤數、口徑,對船體造成威脅遠不如前裝炮。

    隨手上戰船種類豐富、火炮變多,陳沐對這個時代海戰也有了些許屬於自己的理解。

    相較西方戰船,明朝福船更偏重於行商,比如繳獲海寇的兩艘福船就屬於明人福船的商用形制,載貨量極大、載人量也很高,缺點是不以炮戰為主。

    由俞大猷調撥兩艘軍用福船則進一步增加載兵數量,以類似古代樓船思想加高船首船尾,在船艦相撞時有居高臨下的優勢,鳥銃、火銃、弓弩甚至火磚,一丟一個准。

    都以近距離威脅、跳幫作戰為指導思想。

    陳沐手中僅有兩艘蜈蚣船,載人優秀、載貨略少但交戰中極為靈活,武裝佛朗機炮眾多,但這種阿拉伯戰船還未表現出傾向於重炮的方向,明船已在形制上被拉開差距,但並不明顯。

    而今後短短百年,航行各地的西方冒險家極快地推進西方戰船的進步,以奔跑的速度把其他文明海船落在身後,發展出大炮巨艦的可怕海上怪物。

    想讓明船在海上佔據一席之地,就必須改良。

    陳沐的運氣不錯,航行中海上未起風浪,算上在濠鏡耽擱的時間也在四日之內抵達廣海衛海域,繞過大金島,穿過上川島與新寧之間海峽,廣海衛城便遙遙在望。

    廣海衛早在洪武二十七年即築衛城,比天津衛還要早上十七年,衛城牆依山而建長五百三十丈,城高三丈九尺,城外有五尺深二尺闊壕溝繞城而走,是為南海雄城。

    只是時光流轉近二百年,鬆懈廢弛的廣海衛兵員早非曾經盛況。

    「城外駐紮的是咱們各地援軍……操!炮擊!」

    砰!

    船離岸尚數百步,廣海衛城高出城牆一截的敵台爆起三處亮光,火炮向臨近船艦轟來,四周撿起半人高浪花,一顆石彈打在船首嵌入轟裂的木女牆。

    「狗娘養的打得還挺準,三門炮,聽聲音像發熕,廣海衛已失陷!」陳沐原以為廣海衛多少能抵擋幾日,眼前城角炮台都為敵軍所奪,顯然衛城失陷,「傳令向前聽令還擊,讓開我來!」

    陳沐被飛來炮彈激怒,打在女牆上的那顆炮彈僅與他相距幾步,稍偏一點就會把他打得魂歸西天,如果說蜈蚣船上誰最有可能用船首發熕炮隔數百步距離轟擊衛城樓上,那麼就只有陳沐了。

    這半年為改良炮架制角度器,陳沐比任何人打的炮都要多,各項數據早熟爛於心,怒氣衝衝地推開炮兵蹲在炮後發號施令,「下壓兩個孔,火把給我,向前向前,幹!」

    陳沐所做炮架在炮尾以弧形厚木穿角度均勻的孔,以鐵桿支撐,上調炮口低、下調炮口高。

    下調越高,炮彈拋物線落點越遠,直至四十五度,再往上角度越高,近距離轟擊越高。

    隨陳沐在炮側點火,剛摀住耳朵背過身去,身後就傳來一聲巨響,裝有輪架的發熕炮猛力後退裝在三尺後的木架上,炮口發出火光空氣裡硝煙瀰漫,炮彈直朝廣海衛南端城樓轟擊而去。

    「中了!千戶大人打得好!」

    船首炮兵一陣雀躍,拍著左側耳朵的陳沐望向城樓,城樓牙簷磚瓦正墜下城去,「轉舵!左划槳!右弦,準備點火!」

    左耳輕微嗡鳴的陳沐高喊下令,船首、甲板、尾舵多命執旗兵揮動令旗,各處小旗聲嘶力竭地下令高呼,左弦旗軍奮力操櫓,極短時間裡船身打橫,炮兵七手八腳地把右側十七門佛朗機調整到合適角度,統統對準廣海衛城樓。

    佛朗機炮其實不屬於舷炮,而是固定在船舷的迴旋炮,這種今後將作為彌補舷炮角度不足的補充火力現在卻是陳沐船隊的主要火力。

    「點火,放!」

    十數門弦炮噴出火光與硝煙,先後四散而出的炮彈轟擊在城牆、城樓,飛射砸進城樓,肉眼可見城樓裡有倭寇飛奔出逃。

    城樓上幾名倭寇非常聰明,因為下一刻鄧子龍所在蜈蚣船同樣沿旗艦航線打橫轟出弦炮,連續不斷的炮火多次命中城樓甚至把敵台木柱都打斷一根,讓城樓南側簷牙猛地塌下,煙塵暴起。

    之後,晃晃悠悠的福船不緊不慢地跟在兩艘蜈蚣船之後,船上魏八郎極為認真地揮動令旗:「轟擊!」

    砰,砰。

    兩位小一號放置在甲板上的佛朗機噴出火焰,打在廣海衛城牆上,八爺沒再下令,轉頭直勾勾盯著不遠處蜈蚣船側舷露出十幾桿炮管,久久不語。

    心態大約和陳沐偶爾站在礁石上向海平線西方極目遠眺時是一樣的。

    把城樓轟得七零八落陳沐仍舊不滿,又率船隊向城牆上據守的倭寇轟出一輪,眼看收效甚微這才在距衛城很遠的海岸停靠,下船就有清城的旗軍前來引路。

    步入圍城陣地,見到白元潔第一眼他就問道:「這些倭子是怎麼打下衛城的,是棄城跑了嗎?」

    原本見到援軍艦船轟擊城樓炮火連天而大受鼓舞的馳援諸將見到陳沐帶兵前來都面有振奮,聽到他這句話,都沉默下來,臉上表情變得複雜。

    「沒有,他們很勇敢。」

    白元潔肅穆地小幅度搖頭,極壓抑的氣氛裡,他說:「指揮王禎、鎮撫周秉唐、百戶何蘭,依城據守皆死戰,兵力不足,城內兩千軍余、千餘百姓僅有四百旗軍——還沒在城外找到有人逃出來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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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歷史上廣海衛這場戰役發生在隆慶三年冬至四年正月,王禎、周秉唐、何蘭皆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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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棺材
               
    凶多吉少。

    倭寇已佔據廣海衛城,城內三千餘人的身家性命,凶多吉少。

    「石百戶開一艘蜈蚣船鎖住海岸,八郎帶兵去把沿岸倭寇的船都給我燒了,誰也別想從這兒離開。」

    鐵著面孔對旗軍下令,陳沐這才轉過頭來環顧圍城陣地,對白元潔道:「這支倭寇是日本潰軍,曾一本撒銀子雇來的,六百有餘兵甲齊備,城裡要是沒動靜我們就得等援軍,後面援軍什麼時候來?」

    「你怎麼知道?」白元潔愣住,抬手指指衛城,道:「白某跟他們交手一陣,才估摸出敵軍四百有餘,你一來還沒交上手就知道了?」

    您可別提了!

    陳沐搖頭道:「倭寇來犯濠鏡,海賊許進美去找我尋仇,把濠鏡的炮台拆了一座,要不是他昨天就該到了。」

    這樣的戰績他自己想都不敢想,在清遠時的幾場戰事都是兵力為主,雙方不過數十人的戰事中戰術、火力的影響微乎其微,決勝的關鍵在紀律,誰更有士氣、誰更聽命令,誰就能贏。

    上百人的戰事中多幾桿銃、數千人的戰事中多幾門炮,並不能起決定性作用。

    但當火力的數量累積形成質變,一切都不一樣了。

    數十支小旗箭齊射能直接殺傷敵軍前陣數十上百人,二三百桿鳥銃齊射能把整個軍陣打殘,六十八門佛朗機炮往復齊轟能直接在二里外把上千來不及組織軍陣的海盜轟得抱頭鼠竄。

    以最小的傷亡取得最大的勝利。

    軍爭的形勢發生變化,對陳沐來說,這變化源於火力。

    白元潔不知道進犯濠鏡的海盜究竟有多少,看陳沐領兵不過五百,讓他眉間有些憂慮。

    「援軍都到了,原本以為能有兩千兵力,你這只有五百,那我們只有千五百兵力,強攻廣海衛。」白元潔輕輕搖頭,「很難,我試著攻過一陣,倭寇防守很嚴,他們本就有一種抱著的大銃,像炮一樣,又得了廣海衛的七八門炮置於城上,攻不上去。」

    陳沐以為自己聽錯了,環顧圍城營地,詫異道:「只有三百,近畿各千戶所僅三百人?」

    白元潔部有七百人,他手上就五百,總兵力一千五,那不就是說除他香山千戶所,其餘各地援軍才僅湊出三百人!

    他以為廣海衛廣發求援書信,聚集在衛城的援軍至少要三四千軍兵呢!

    白元潔都不想回話,他過來也是打了一場的。

    來時倭寇猖狂得每邊,出城先截擊臨境肇慶府海朗千戶所援軍,又調頭回來連戰新會、順德二千戶所兩支三四百旗軍,要不是白元潔引軍加入戰場,兩個千戶所連三百人都剩不下。

    「都被擊潰了,否則還能湊三千兵力,湊上也沒用!」

    白元潔說著嗤笑一聲,滿臉複雜朝不遠處軍帳指著道:「新會還有二百可戰旗軍,順德所上陣帶兵的副千戶直接被倭寇放倒,銃打胸口,旗軍一觸即潰像出圈亂跑的豬,被倭寇一刀一個砍殺大半,現在那副千戶還在帳裡躺著,估計是凶多吉少,差太遠了。」

    說著白元潔看向一旁拿著陳沐望遠鏡新奇地東看看西看看的張永壽,滿臉的嫌棄小聲道:「還不如我的副千戶呢。」

    陳沐對這話也就笑笑,平心而論張永壽還行,雖然才能跟白元潔、鄧子龍這樣的人沒法比,但現在帶兵也算稱職了。

    他更感興趣的是,「差多遠?」

    張永壽沒聽見老白譏笑他,卻聽見陳沐這句,轉過頭遞出望遠鏡對陳沐指著城上道:「你看城上,倭子衣服穿的不一樣,但別管鐵甲、皮甲都漆一個色,哪怕跟咱衛軍一樣是操心農事,他們七八個人裡就有一個老兵帶著,那幫人打起仗凶得很,擋不住,有他們帶著農兵也有士氣。」

    這個陳沐可比別人懂得多,那就是日本的下級武士,自小舞蹈弄棒人生目標就是效力戰場。

    若在明初,衛所旗官能與他們相比,但自應仁之亂開啟日本戰國時代已混亂了整整一百年,正是武士階層戰力高昂的時期,與之相比的衛所旗官卻承平二百年,確實不能比。

    「不單如此啊。」白元潔搖頭感慨,抬手指向衛城道:「就這種玩意,至多是潰軍流匪吧,他們都知道兵法——衛官才幾個懂兵法的,讓他們作詩還行。」

    陳沐深以為然。

    這幫倭寇裡就有懂兵法的,不等明軍各路援軍聚齊,深知兵力劣勢的他們先集中兵力冒著風險多次出城截擊,先後擊敗數目上千的各路衛所援軍。

    幾場戰鬥的共同點就是在局部倭子都形成以多擊少的兵力優勢。

    儘管他們總兵力才僅有六百餘,仗還沒真正接戰,就先削平明軍一半兵力。

    「各個衛所加一起才六門佛朗機炮,對轟都打不過倭子,現在你來就好說了。」白元潔提起攻城很有精神,對陳沐問道:「現在就你我做主,攻城傷亡肯定不會小,圍城就得照月餘去圍,你拿主意吧。」

    「等不了一個月。」

    陳沐想也沒想就否了圍城的決定,要是平時,他肯定會選擇圍城。城中軍民已是凶多吉少,這種時候肯定先顧己方旗軍減少死傷。

    但他等不了,一為復仇,二為防備曾一本。

    「曾一本杳無音信,他肯定就要在最近打廣州,沒時間跟這些倭子耗下去,必須速戰速決。」陳沐咬咬牙,朝衛城上眯起眼睛望了一眼,恨恨道:「而且不打生,只打死,讓他們給廣海衛軍民陪葬。」

    打生就是以擊潰為目的,打死就是以全殲為目的。

    野戰想打殲滅戰,至少要用十倍兵力才能想想。

    至於圍城想殲滅?

    「那得先攻破城門,倭子把城裡宅子拆了,門洞都是磚木,用炮轟不開。」白元潔頓了頓,道:「要想強攻,要先用船炮把城牆上倭子淨空,趁機雲梯登城,不過傷亡不會小。」

    有時為將就是如此,任何一個決定,都會讓部下赴死,都像站在懸崖邊決定跳下去般。

    區別不過是數字多和少。

    「不到萬不得已別登城了,先炸再說,等候我去周邊尋具棺材,挖地道送到城牆下,再把洞糊實了。」

    陳沐看著不遠處的衛城,抿著嘴攥緊拳頭。

    「先把城掀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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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引火
               
    廣海衛可是有新奇事,先是衛城被一群倭子攻佔,接著倭寇出城連戰數陣把馳援趕路的旗軍紛紛擊退。

    周邊百姓還等著看屯在城下兩支旗軍平寇呢,就聽說旗軍騎馬散佈周邊到處打聽哪兒有礦窯、誰家備著棺材,當天夜裡就強徵上百礦工幾口大棺材回來。

    當然也少不了火藥,最忌你的新會所火藥被拉來幾千斤,福船上的備用火藥也派上用場,湊了上萬斤,就這陳爺還覺得不太夠,整晚上熬蠟塗塗畫畫,誰也不知道他在畫啥。

    白元潔和張永壽帶兵在傍晚又佯攻一陣,沒接戰就退回來,帶回一根打著結的長繩子,繩結是從營地到壕溝、從壕溝到城牆根的距離。

    旗軍伐木、礦工連夜開工。

    開始山主被強徵過來嚇得半死,以為旗軍是讓他們跟倭寇拚命,一個個在營裡哭天搶地,後來聽說只是挖個大洞,懵懵懂懂地就開工了。

    「這圖是何意?」白元潔帶著張永壽湊近了咬著嘴唇細細端詳陳沐畫的圖,看不出個所以然,白元潔指著問道:「這個,是城牆?」

    這種簡筆畫畫風格,白爺表示並不容易接受。

    陳沐在琢磨抬棺掀城的原理,把城牆下挖個大洞、轟一聲炸了,就能把幾丈高的堅實城牆炸塌下去?

    他怎麼感覺這麼不靠譜呢?

    所以他的計畫並非這麼簡單,由礦工挖地道至壕溝,以免在路上行走被倭寇發現,接下來壕溝那邊到城牆下不過十幾步距離,由礦工分開挖出三條土道,直至城牆下更深的地方,隔開挖出幾個相鄰的大空洞,空洞之間留出土牆立起木柱承重。

    到時候外面大洞封死只留引線,棺材一炸承重土牆、木柱全開,就能把城牆陷塌,巨大震動自然也能把牆磚抖散。

    工程量很大,沒幾日下不來。

    新寧在次日送來米糧,都不需要陳沐白元潔派人去催促。

    百姓呀,聰明著呢!

    「從香山過來,香山百姓不給米糧吧?可到新寧來打仗,新寧百姓肯定把米糧備好。」張永壽眼睛迷成一條縫,笑著往嘴裡丟了顆花生,譏諷道:「打仗就想起來兵了,是拿咱當土匪防著呢,生怕搶了他們。」

    陳沐不知道該接什麼話,笑笑不吭聲,心裡咀嚼著倒覺得這話有幾分味道。

    家貧思賢妻,國難思良將,不就是這道理麼。

    倒是白元潔,也不說話只是喝粥的速度快上幾分,抬起木碗把剩下白粥都喝下肚,這才把碗筷撂下瞥了張永壽一眼,催促道:「軍戶吃糧上陣殺敵,老百姓不該咱不欠咱,別老說沒用的屁話。」

    「吃完沒,吃完巡營去,待會再佯攻一次。」

    張永壽癟癟嘴,哼哼兩聲撂下碗掛刀出帳,「知道了。」

    等張永壽走了,白元潔才憂心忡忡地對陳沐問道:「棺材,能有用麼?」

    圍城營地外的岸邊,船炮聲再次響起,陣地上幾門小炮也轟鳴而發,角聲鼓聲炮聲中,旗軍咆哮著衝向城門。

    在火炮的掩護下,城上倭寇抱頭鼠竄,直被旗軍衝至門下,七手八腳搬開堵門的磚石木柱,接著張永壽一聲令下,旗軍散開。

    城門樓上倭寇抱著石頭滾滾砸下。

    又一次佯攻無功而返。

    陳沐在夜裡鑽進洞裡看了看,礦工做這事非常順手,在地下,不單洞兩旁紮起撐木與梁頂來預防塌方,就連底部都用竹子橫著鋪成一排,隨著向裡還挖出一點坡度,好讓棺材順進去更容易。

    城下壕溝裡本插著無數倒刺木,卻被礦工們在第一個夜晚就卸出一條通路,倒刺都丟到上面掩人耳目,底下連通城下挖出大洞,運出的土即使是把壕溝兩段填平才不過耗去九牛一毛,只能費力向營地運送。

    陳沐打算在今後軍中組建十分之一的工兵部隊,在遭遇戰中這些人沒太大用處,可一旦到了攻堅、圍城甚至守備,工兵部隊太重要了。

    一切都是經驗,雖然陳沐確實沒打算攻幾次城,但他極力在把自己的創意、記憶,通過實踐轉化為真正的才能與經驗。

    他仔細勾畫著起爆炸城的地道挖掘要點,在隨身記錄的筆記上,甚至還有他對鳥銃接下來發展趨勢的勾畫。

    用火器完全替代冷兵器對陳沐來說是需要絕對慎重的,可以想像很長一段時間裡火器與冷兵器並行,尚在發展階段的燧發槍即使添上刺刀,也不能完全替代三丈長矛在近戰中的優勢。

    但並不意味不能朝這個趨勢發展,繳獲的西班牙重型火槍和過去的手榴彈給陳沐提供出思路。

    打完這場仗,他要好好和關元固談談這些問題。

    「哥,挖好了!」

    邵廷達在夜裡闖進陳沐軍帳,今夜輪到他監工,只剩最後一點工程,挖好了就急急忙忙過來喊陳沐,還以為陳沐睡了,沒想到又拿著炭筆在本子上勾勾畫畫。

    整個香山千戶所的旗軍都不明白,為何他們的千戶不喜歡用大筆狼毫,反而總在身上揣幾根匠人才用的炭筆,拿細細的布條綁得極仔細認真。

    邵廷達對原因有些猜測,他看過香山岸邊船廠立的那塊大石頭,上面篆刻的字跡是真的醜。

    合上本子裝進放在地上和大部分旗官形制差不多的皮質木撐背包裡,陳沐起身臉上露出喜意,「挖好了?等好幾天,走,我們快去看看。」

    裝滿火藥的大棺材被順入地道,後推前拽地向城下大洞裡弄進去,沉重的棺材壓在竹棍上讓整個地道都響起吱吱呀呀的詭異回聲。

    旗官下了死命令,出力氣不准喊號子,旗軍各個漲紅了臉咬緊牙關奮力向前推著,臨近壕溝所有人更是心都提到嗓子眼。

    但外面黑洞洞一片,城上的倭寇都睡覺去了,沒人發現城下的一切動作……就算發現又能如何呢?

    地道挖好,這件事就算定了下來,沒人能再阻止廣海衛城被炸的命運。

    地下數個坑洞正中,旗軍掀起棺材蓋上火繩,火繩用竹條蓋住延出好遠。慢慢封死坑道,大批旗軍延著火繩從坑道中爬出。

    陳沐把火把湊了上去,伴著嗤嗤冒煙的聲音,硝化火繩緩緩燃燒,向洞內延伸。

    黑夜裡,人們看向衛城的眼睛映著火把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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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破城
               
    陳沐皺著眉頭,稍稍活動僵硬的脖頸。

    白元潔兩手在腹間合攏,呼出口氣沒有說話,眼神中有些失落。

    怎麼沒動靜?

    張永壽接二連三地嘆氣,等了很久最後一屁股坐在新寧運來的糧包上,百無聊賴地指了倆旗軍道:「下去看看,是不是捻兒熄了!」

    夜半三更的圍城營地,旗軍各個穿甲持兵,他們聽頂頭衛官說等會陳千戶就能把衛城掀起來。

    誰都沒見過這樣的場景,哪怕聽從旗官號令讓他們準備好直突城牆缺口,還是各個抻著脖子望向衛城,渴望著看到千戶把衛城掀起來的畫面。

    甚至有旗軍朝著衛城虔誠跪拜,不過並沒得到六丁六甲神顯出神威,只換來總旗揮著鞭子一頓狠抽。

    「神靈是你能拜的嗎!別影響千戶大人施法!」

    陳沐對這話沒有絲毫反應,只是悠長地嘆了口氣,回過頭本想叫住張永壽派旗軍下去看看的舉動,手抬到一半卻又頂住,「看看,看看吧,看看也好。」

    這麼長時間,八成是熄了吧?

    「地道那麼潮、竹片沒蓋好、棺材埋得太實了……」

    陳沐絞盡腦汁絮絮叨叨說著抬棺炸城無法成功的可能性,千言萬語其實只是一句,他不甘心。

    準備這麼多時間,怎麼到這一刻卻拉稀了呢?

    突然間,腳下大地傳來微震動,彷彿錯覺一般,聲音還未傳進耳朵裡,所有人都不能反映過來時,城牆腳下迸發出一道劇烈的光,似乎把天邊刺破。

    轟!

    時候人們習慣用似地龍壓抑許久的長吟來形容此刻聽見的聲音,實際只是極為短促的爆破音炸響如滾滾驚雷。

    光影在眼中只停留片刻,恍然間陳沐彷彿看到光影后有巨人拔地而起,二三十步寬的衛城牆被狠狠頂起,撞在天上再猛地陷落下去。

    夯土夾板、糯米粘磚,在此時都顯得蒼白無力,硝煙冒起間數不盡的城磚土塊被炸飛起來,在滾滾煙塵中雨點般四散砸下,伴著嘩啦啦的聲響旗軍才如夢初醒。

    一段城牆不見了。

    黑夜裡煙塵中,衛城凹下巨大缺口,陳沐不管許多,下令高呼道:「燃火把,從缺口攻進去!」

    旗軍都揉著眼睛等著瞧城牆炸開是什麼光景,光芒僅僅閃了剎那眼睛什麼都看不見,接著聽見耳邊下令,長期訓練養成的聽命習慣給他們帶來一派兵荒馬亂。

    點燃火把的燃火把,下令的下令、衝鋒的衝鋒,把陳沐看著都驚呆了。

    他就沒見過他的軍隊這麼亂過,如果不是各百戶總旗先前都和自己的旗軍站在一處,他們現在就是一群亂軍一窩蜂擠進城牆缺口。

    張永壽、鄧子龍早就領兵突前,白元潔打了個招呼也跟著軍隊押上指揮……其實沒什麼好指揮的,這是夜戰,對手還是倭子。

    「他們在那!」

    陳沐攀上碎裂滿地高低不平的缺口,邵廷達已率本部旗軍由缺口左側攀上城牆,同城上合甲而睡此時早被巨大爆炸嚇蒙圈的倭子兵展開血戰。

    夜幕下的廣海衛城內,接戰同時展開。

    城中倭寇並非像陳沐猜猜中那樣鑽在宅子裡睡覺,更沒有軍帳之類的東西,他們大多在城中校場席地而眠,不過身下鋪的身上蓋的多為搶掠來的被子,周圍燒著火盆照得明晃晃。

    鄧子龍剛衝進缺口就看見他們,眉尖刀在石板路上拖出一道火花便率軍衝了過去。

    倭寇三四百人在演武場上組成龐大軍陣,猛然間被嚇醒的他們有些人甚至來不及扣上陣笠慌忙拿起武器,長短矛橫持迎擊衝上來的旗軍,鐵炮在陣中散亂打響,其間還夾雜著用大鐵炮打出的炮彈,聲勢駭人。

    他們的火器數量很多,開火光亮在陣中一片一片,甚至比起火器裝備接近三成的陳沐旗軍也勢均力敵,但鐵甲不多又沒有盾牌,面對兵力數倍於他們的旗軍自數面衝鋒顯然有力不逮。

    即使有火器也不過打放一銃兩銃就丟下用刀矛前衝。

    「把炮送過來!」

    香山所新制兩門虎蹲一門關炮早就被白元潔帶來,不過面對十幾步深堵滿木石的城門洞強轟難以奏效,如今置在圍城營地,曾用來與用佛朗機的倭寇對轟佔據優勢。

    此時陳沐看見城牆塌陷處對火炮搬運不能造成太大麻煩,便當即下令把炮取來。

    也就是城磚填平壕溝,否則壕溝就算搭上木板也撐不住那麼重的關炮。

    城牆缺口是個好地方,最高處比城牆矮去一丈多,但上下都是土塊緩坡,是極好的瞄準炮位……在這個位置看過去,三部旗軍陣勢與守備的倭寇軍陣交鋒極其顯眼,一陣陣鳥銃打放爆出的光亮在夜幕下就是活靶子。

    「千戶,左城牆淨空!」

    炮還未送到,邵廷達扶著城牆斷口對陳沐道:「銃隊在女牆上打,能打到倭子!」

    「別胡鬧,等虎蹲炮上來你帶兵去南城牆,把城牆上倭子都宰了!」城牆隔著演武場有近二百步,己方旗軍已經和他們接戰,陳沐可不希望哪個旗軍沒被倭子打死卻被自己人從後背打死,「他們把城門封得死死,正好。」

    「一個都別想跑!」

    倭寇封城是下了大力氣的,他們攻城容易,從南門借人多始終還有大火繩槍打破甕城與城牆兩處城門,輪到他們守城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紕漏,拆了城裡的宅子把八個城門洞全部堵死,打定了主意要死守,也不知是怎麼想的。

    興許是想拖到城外大軍鬆懈再放吊索逃走?

    不論如何,現在陳沐不會放過他們。

    整整一小旗旗軍有抬有拖有端的這才把三百多斤的關炮弄到城牆斷口,陳沐不斷擺設著炮位,就見遠處倭寇軍陣一陣亮光,尖嘯聲裡身旁巨響,一名抬關炮的旗軍被大鐵炮打出的炮彈砸中胸口,布甲砸出可怖凹陷,轉眼沒了氣息。

    陳沐的心砰砰跳,手上動作一刻不停地重新調整火炮角度,瞄準剛才爆發光亮的方向,區區二百步距離,讓開火炮後座位置,點火。

    砰!

    「該死的矮人火槍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49
第六十四章 海波
               
    晨曦未能刺破雲層,空中陰雲翻騰,廣海衛在哭泣。

    倭寇心知城破必死抵抗激烈,即使兵少,依然給陳白二部旗軍造成上百傷亡,直至趁著炮彈轟入陣中彈跳砸翻一片的空檔三部旗軍軍陣相連,才把他們徹底擊潰。

    有些人跪地求饒,有些人負隅頑抗四散逃進廣海衛城內的宅子裡。

    在進一步追襲清剿躲入宅子的倭寇時,旗軍知道了這些倭寇為何不宿在屋舍中,卻要聚齊了躺在校場,因為廣海衛的軍民在屋子裡——他們的屍首。

    陳沐強忍鼻間酸意走出屋子,抬腿邁過地上脖頸被劈開的男主人,他的長子倒在一旁攥刀的手掰都掰不開,在他身後敞開大門的正室,婦人在榻上死狀慘不忍睹,地上散著襁褓娃娃的腦袋與地面碰出一灘。

    血都幹了,難堪的暗紅到處都是。

    長街對面,邵廷達捉刀躍出門口,步急步快,陳沐脫口喊道:「你幹嘛去!」

    「我去剮了那幫畜生,他娘的我剮了他們,剮了他們!」

    「慢著!」

    陳沐快跟兩步,抬起手卻沒說話,邵廷達兩隻眼睛滿是血紅看著陳沐的手慢慢握拳單出食指指著自己,「慢點剮。」

    莽蟲重重點頭,撩起布袍下襬紮在腰上,鋼刀夾在肋下快步跑出。

    長街街頭傳來一聲短促嚎叫,陳沐背過身慢慢走在街上,只覺心底有股寒氣直衝天靈蓋,怒髮衝冠吼出一聲。

    「抓活的!」

    他不想知道倭寇為什麼要把城封做王八殼,也不在乎他們殺光全城人是為了省糧食死守還是等曾一本,陳沐只想把死倭子挫骨揚灰,活倭讓他們慢慢死去。

    走出城牆炸開的缺口,陳沐的心仍不能平靜,一具具屍首被旗軍用巾布、棉被裹著從他身旁抬出,衛城校場淒厲的慘嚎悠長悅耳。

    在明史中,曾用這句話來形容隆慶皇帝開海後的沿海,說倭漸不為患。

    倭漸不為患。

    廣海衛指揮使王禎,陳沐知道這個人,他想把香山千戶所重收廣海衛轄下。雖然從未見過,但陳沐認為就是這個人,想從他手中摘走香山所的桃子,所以他的確抱有敵意。

    陳沐在城樓上見到這個人,孤零零一顆首級被斬下襬在城門樓的桌案上,身子在城東被近畿坊都征來的百姓認出,與跟隨他拚死作戰的旗軍一起被丟在最後戰鬥的城牆角下,山文甲胸前被劈出十幾道刀痕矛孔,左手攥著一柄鏽腰刀,右手在七十步外握著明代將官常見的寬刃劍。

    血撒一路,不知道哪些屬於他,那些又是別人的。

    一同戰死者,還有鎮撫周秉唐、百戶何蘭,及廣海衛數百老弱旗軍。

    「兩千出頭軍余,一千多百姓,千戶。」石岐在城門樓尋到陳沐時他正望著壓城陰雲出神,報導:「旗軍把屍首都搬到城外,已經按你吩咐的請近畿更多百姓來認人了。」

    陳沐背對著石岐點頭,手掌緩緩拍著城垛,良久的沉默讓石岐認為他應當告退,無聲地拱手行禮,正要退下,卻聽到陳沐既像問他,又像問自己地輕聲道:「晚了吧,我們來晚了。」

    如果他能來得早一點,是否就能在倭寇陷城前救下城中三千餘條性命。

    三千多條性命為沿海承平衛所廢弛付出血的代價,海上的敵人不來則已,一旦來了,單憑鬆懈的衛所,就算死戰,也守不住。

    廣海衛如此,香山所呢?

    「不晚,為魂魄伸冤,永遠不晚。」

    石岐被陳沐的話問住,頓了片刻才斬釘截鐵地回答,隨後就聽陳沐問道:「百姓的死狀,你看到了?」

    「看到了。」

    「有女子名叫彭氏,閨中待嫁,父親為指揮使武弁,跟王禎一同戰死,哥哥又隨父親同死,倭寇至她家欲姦淫,彭氏用剪刀刺死一人後自殺。屍首僵臥數日面色還像生人。」石岐說著所見所聞,感慨道:「真是烈女啊!」

    陳沐聽著彆扭,但沒多做置評,道:「寫下來,你去問旗軍看到什麼,都寫下來,奏報總督傳送朝廷……那些屍首,讓近畿百姓儘量去認,請些匠人,有名字的都刻下來,就在山上吧,找地方埋了,立塊碑。」

    城外有巨石,石上篆刻著海永無波四個大字,是一百年前的海道副使徐海見到過去廣海衛張通剿滅倭寇的戰績時所做。

    是此一時彼一時,廣海衛曾無限榮光,勒石記功還在,早已名存實亡的廣海衛卻隨這一戰徹底覆滅。

    旗軍打了一夜,到上午時多半都撐不下去,駐紮城外沉沉歇息,只留百十餘尚有精力的旗軍警戒。

    陳沐儘管疲憊卻毫無睡意,派人將廣海衛發生的一切飛馬傳報肇慶,並在書信中附上他對目前局勢的看法。

    廣海衛城被炸塌城牆原本算不上好事,只是面對甕城與內城兩道城門被堵死之下不願強攻的中策,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多壞,但如今廣海衛軍盡沒一役,倒使這成了好事。

    新會、新寧乃至順德,喪失全部守禦力量,陳沐向總督遞交手本,請在秋收後將城外百姓暫遷城內,待曾一本之事塵埃落定後再回來收拾這爛攤子。

    衛城是他炸壞的,修城牆這事他也跑不了。

    手本裡還有他的請命,把防區擴大至新寧縣文章都一代,以備有海寇襲擊時能隨時越境擊賊——這是真正的往自己頭上攬屎盆子。

    在他的想像中攬不攬都是他的,如今廣州府保有戰力的只剩香山、清城兩部千戶所,精悍兵將滿打滿算不過千八百,除非調動營兵,不然這事早晚都是他。

    自己攬下來,還能取個好印象。

    休整兩日,陳沐萬萬想不到張翰親自來了,不但親自過來,還把他的手本駁得體無完膚。

    除了讓他趕緊回香山之外,沒準任何一件事。

    「政事用不著操心,回香山把你的旗軍補足操練,新寧防務自有海朗所與肇慶營兵看護,你老老實實去守廣州,曾一本才是大賊!」

    張翰過來時,廣海衛的軍民屍首都收拾得差不多,但站在城外看著可怕的城牆缺口仍然不難想像攻城時的慘烈景象。

    「你陳千戶收城平賊,鬧出的動靜比倭寇奪城還大,三十里外都能看見廣海衛城亮光!」

    陳沐以為自己擅自掀城犯了錯,正要請張翰登上甕城講述強攻的壞處,卻見張翰無可奈何道:「城炸了就炸了吧,人都沒了,要城還有什麼用!怎麼炸的城,寫份手本,老夫要送去廣西用。廣西招降的僮賊……」

    張翰疲憊地眨眼,長長出了口氣。

    「又反啦!」

    -

    隆慶三年,倭陷廣東廣海衛,大殺掠而去——《明史》

    據城四十六日,軍民三千屠殺殆盡,廣海衛城遂廢置。

    台山烈女墳為彭大娘墓。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49
第六十五 換鐵
               
    守禦越久,陳沐越覺得明朝沿海在這幾十年裡就像篩子。

    到處是窟窿,補都補不上。

    回香山時,三艘大船的壓艙石都被丟在海灘上,戰利裝得滿滿噹噹,大部分都是從倭寇那得來的,也有些旗軍昧著膽子收了廣海軍民的財物兵甲,收拾戰利是陳沐沒攔著、張翰也沒阻止。

    更多的財物還是被留在廣海衛,陳沐向張翰請示後,請新寧縣派人運到廣州府,將來用做撥劃修城牆費用。

    唯獨廣海衛城樓上幾門佛朗機,有好的有壞的,陳沐都看著眼饞,又不敢自作主張搬到船上,只好演戲試了試——他不拿,讓邵廷達自己帶人搬,搬到城外被帶著張翰轉悠的陳沐截住訓斥一頓。

    張翰要是攔了,這幾門炮就順理成章抱回家。

    可惜張翰沒攔,平白看他訓邵廷達半天,最後又只能把佛朗機吃苦受累搬回城門樓,灰溜溜登船回香山。

    「我覺得總督不是不讓莽子搬炮。」

    靠在船舷上吹著海風,細細的小雨打在臉上帶著涼意,陳沐搖搖頭,沒跟身旁魏八郎繼續解釋。

    他覺得張翰就是單純在看他帶兵行事的態度,不論他做什麼都不會阻止——人老成精,誰知道老總督淡然神色下心裡想的是什麼。

    也許一個字沒說,就把他這個人否掉了。

    這讓陳沐在回香山的路上忐忑了很久,看到香山與濠鏡澳的淺峽才輕鬆下來。

    一下船,關元固那邊就有好消息。

    老匠人有心為陳沐分憂,見千戶所存鐵日少,千戶面臨大戰仍需造銃造炮,私下裡走訪了一趟南海縣佛山,廣東最大的冶鐵集散地,談成一樁買賣。

    「千戶,佛山爐戶有各自答應的朝廷採辦、歲辦,老兒去佛山置辦船廠所需鐵釘時走了幾家既出鐵也答應朝廷出軍器的爐戶,談一樁軍器換鐵換鋼,只等千戶應承。」關匠說著老眉毛都要翹起來,道:「熟鐵百斤,換鳥銃一桿,一月可與四個爐戶換十七桿。」

    「老兒看過,他們煉的都是好鐵。」

    還能這麼換?

    陳沐在心裡算了算,這樣一來就是每月一千七百斤熟鐵,倒是挺合適,「關匠怎麼想出這樣的主意?他們怎麼會願意用這麼多鐵換軍器,自己造和這價錢也差不多了。」

    前些時候在濠鏡,他專門託人問過廣城的鐵價,基本上就是佛山鐵價,熟鐵百斤也是將近二兩的價錢,要是自己打製鳥銃不出去買,價格也應當和這差不多。

    工費有便宜有貴的,添上這個就不好說了。

    關元固笑得憨厚裡透出一點市儈,道:「工費,香山所可要比他們便宜的多,他們二十個工匠,一月才能鑽出二十根銃管,裡頭還有八九根鑽歪禁不住用,三四十日方能出銃十桿,造價自然要貴得多。」

    「咱打銃有水錘,不費力,旁人三日打好,我一日就可打好;鑽床也接上水車一直鑽,七八日就能出一根銃管,打十根未必能成十根,但打十三根一定能出十根合用銃管。」

    「同樣二十個匠,一月能出三十多根,也才不過耗鐵三百多斤,剩下就能拿來做幾門那個,那個關炮。」

    關元固說起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火炮時總顯得尷尬,說罷臉上又露出些許難色,道:「不過就是他們說銃管上都刻他們的名,千戶覺得可行?」

    銃管刻別人的名,這事陳沐並不在乎,他更在乎實際。

    每月千五百斤鐵,多做上三四門炮,才是陳沐看重的事。

    陳沐頷首:「可行,這事如果能做成當然可行。」

    其實就算關元固不去佛山,他也打算派人去佛山,上次打聽了廣城鐵價之後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守著南海縣佛山就是廣州最大的冶鐵集散地。

    香山最大的優勢,就是生產力有了顯著提高。

    新建在江邊的鐵坊建成後,不論鍛錘還是鋸木都有固定動力,過去關老二做出木質銃床因精度還能進一步完善則完全以鐵水鑄成,銃床與水力鑽頭相對,只需推拉床架與換損耗鑽頭就能持續鑽膛。

    受限技術還不能依靠水力達到緩慢的自動鑽膛效果,鐵銃床又較沉,推動一樣需很大人力,但極大地增加了鑽膛精度,使次品率降低。

    一樣降低了成本。

    看著鐵坊滾滾而動的大水車,陳沐的思緒飄遠,對關元固問道:「關匠,現在你是軍器局主事,下轄鐵坊、船廠,如果再加一個甲具坊,精神頭夠麼?」

    蒸蒸日上的香山千戶所,不難讓陳沐想到廣海衛被攻破後的慘狀,兩個極端,也是陳沐所在的所與日月之下其他衛所的區別,一個良性循環、一個惡性循環。

    其實如果不是有陳沐的存在,香山千戶若是個滿員衛所,發展未必比得上這會,但軍戶日子也許能比現在更脫離貧困一點。

    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裡,陳沐和大明無數貪婪的衛官一樣,戰利都僅僅發給旗軍一小部分。

    唯一的區別只是陳沐用那些錢來發展衛所,別人用貪墨的錢喂飽自己罷了。

    他是在經營一個千戶所,自己的確注入部分投入,但後面幾場戰鬥讓香山所自給自足,現在反倒能往回賺熟鐵了。

    以後旗軍的日子就能好過些,一樣的付出,更多的戰利。

    關元固面露難色,道:「千戶,甲片要鋼,沒鋼打不出好甲,也沒有熟練匠人,老兒恐怕……」

    「這個不急,我這有幾個東西,回頭你看看,這次打仗又繳獲到倭人的大銃,能和上次從佛朗機人那得到的大銃相互印證,如果我們有鋼,就能把佛朗機大銃的兩腳支架改成一根直刺。」

    陳沐說著打開自己筆記指點著讓關元固看,邊講解道:「不需做佛朗機大銃那麼重,還照著鳥銃四尺長銃管去做,口徑稍大一點,整桿銃再重兩三斤就行,添四尺長支刺,在鳥銃下用三個小鋼榫接上,銃床刨出嚴合的刺溝,讓銃刺折上去後與銃床一體,方便抓握。」

    「還有銃柄,形狀也要稍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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