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9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49
第六十六章 媒人
               
    這個銃刺並不科學。

    陳沐在戰場上臨時起意,記錄下來靈光一閃的想法,預計做好都的總重量會達到十六七斤,銃刺又長,所帶來的僅僅是面對短矛、腰刀時的優勢,對比兩三丈長的大矛依然威力有限。

    除非火力形成質變,能直接在射擊中擊潰敵軍士氣,否則就算對手西班牙大陣那種東西,也很難取勝。

    只能作為補充火力,可用於據守。

    主要還是浪費,好好的鋼,要多做那麼長的銃刺,要是只用露出銃口那段,一根夠做兩條二尺銃刺。

    倒是手雷大有可為。

    紙殼大麻雷子裹上預製破片的鐵線殼,中國最不缺的就是含硫生鐵,價格實惠一炸保證嘎嘣脆。

    「千戶,這個可有用多了!」關元固看著陳沐對掌心雷的設計構造讚不絕口,看樣子他也對廢好鋼口的銃刺不太滿意,道:「點著丟出去,和飛震天雷差不多。」

    飛震天雷?

    陳沐問道:「那是什麼?」

    他把關元固問住了,頓了頓才結結巴巴道:「這,老兒也不曾見過,只聽說是倭亂初時一個叫李長孫的鐵匠做的,雷裡盛三角碎鐵,點著引子塞到炮裡,速打出去,落地開花傷人。」

    有才。

    古代匠人確實有才。

    他見過火箭雛形百虎齊奔、也見到槍械雛形火銃、現在又知道了原來這個時代還有開花彈……雖然聽起來安全性與威力都比較低。

    在這個時代卻足夠偉大。

    「還有一個東西,別的都好做,只這個不太好做。」陳沐再翻開一頁,上面畫著是鐵殼觸發地雷,對關元固講解道:「一個圓餅,下面有好鐵、上面用廢鐵,同樣要鑄出切紋,關鍵就在這個承重的小鐵管。」

    那種點燃引線的地雷明朝本身就有,不過戰場上受限太大;二百多年前也出現過鋼輪發火的構造,可惜關匠不是正經的軍器局匠人,他們也不容易打出合用的鋼輪發火機構。

    「桿用三節彎折廢鐵片支撐懸空,下面掂打鐵,承重桿底連燧石,踩上去支片折斷,燧石擊打鐵發火。」陳沐是越說越來勁,眉飛色舞道:「還可以試試連環雷,構造我沒想好,踩中最後一顆地雷,想辦法讓埋在前面的雷都炸掉,狹窄地段對付行軍之敵一定很有用!」

    說過了新造兵器的設想,陳沐直接在關元固的鐵坊對付了頓飯,反正家裡就他一人,在哪吃都一樣。

    吃飯間關元固不好意思地笑笑,對陳沐又說起哪兒來的媒婆上門說起廣城近畿富商小吏家裡有待嫁姑娘,「千戶何不考慮考慮,早日成家?」

    很多次了。

    太多次了。

    過去在清遠衛是沒人認得他,何況官位低微還是個不知道啥時候有死掉的破落軍戶,無人問津。但到香山就不一樣了,年紀輕輕的五品香山千戶,打番夷收濠鏡接連立功,進總督衙門都不用事先通報——瞎子都看得出前途無量。

    陳沐笑笑,道:「多虧別人找不到我,連累你們替我受累。」

    他一點都不排斥媒婆甚至相親,說實話每次出征都要先把腦袋別在褲腰上,誰還不想身後有個知冷知熱的枕邊人等在門口目送自己出征?

    別人忙著跟家裡人告別,王八蛋付元還有李旦他娘等著呢,只有他和八爺。

    八爺抱抱老狗,他遛遛大鵝,就算完成莊重的告別儀式踏上戰場。

    這滋味誰能好受了?

    他排斥的相親不讓見面。

    陳沐也有想過,那些老掉牙的世俗之禮不必去管,可他就算牛到天上去,那些事情就在那,他不能不去管,不能不去看。

    婚姻是大事,重要程度遠超後世。

    娶平民百姓之女,就意味著要接受錯綜複雜的市井關係;娶商賈豪右之女,則意味著經濟上得到支援的同時政治上給予支援;娶官吏之女,也同樣意味著要在官場互為攻守。

    甚至就像過去的武略將軍莫朝玉,在他組建民團時娶當地土司之女,土司過世他接任當地千長之職,從而奠定其在七屬壯瑤之間行事基礎。

    關元固笑眯眯,道:「老兒知道千戶的想法,先不娶妻,納妾也好,實在不行買兩個婢女在房裡伺候著也算,總好過形單影隻不是?」

    陳沐搖搖頭,揮手笑道:「以後再說吧,有媒人找到關匠這兒,幫我擋回去就是……曾一本大敵當前,哪裡有空去顧這些事情。」

    「多造幾門炮,比納個妾重要多了。」

    廣東沿海的警報在廣海之戰後就沒停過,曾一本像滑不留手的泥鰍,瓊州、雷州、潮州諸地,香山、廣海諸衛所,都是他的目標,幾乎在幾個月中把沿海全部騷擾一遍。

    陳沐默默地在千戶衙門中與白元潔、鄧子龍籌算著曾一本的進攻動向。

    比起知兵,不論是自小家學淵源的白元潔還是武科出身的鄧子龍,在戰略上都要強出陳沐幾分。

    千戶衙門像個小參謀部,正中掛著廣州沿海輿圖,包括香山、新安二縣及中間珠江口伶仃洋的地圖,一根根鐵釘插著小木牌釘在布輿圖上,幾個將領滔滔不絕地說著曾一本的防務。

    廟算。

    「曾一本來勢洶洶,八成藏在海外諸島,且會在夏季進攻廣城。」白元潔說得斬釘截鐵,「他攻打廣城,就這幾個月。」

    尤其可能在秋夏之交,順風衝入伶仃洋,在海風變換時再順風離開,最容易突破海防。

    「四五月香山夷商都會駕船而來,不指望他們跟隨出擊,只要能守備好濠鏡,就足夠騰出手收拾曾一本了。」陳沐這麼說著,曾一本對他來說最大的威脅來自海上,陸戰並不擔憂,「曾三老要是敢在香山登陸,別管來幾千人,香山都吃得下,只怕他直接衝擊廣城。」

    對濠鏡夷商陳沐看得明白,即使有過協防的約定,也對他們開出賞格,如果戰事發生在濠鏡他們自會踴躍作戰,但若是發生在其他地方的戰事,他們才不會幫忙打仗。

    鄧子龍笑笑,起身手掌拍在輿圖上,道:「那就沒什麼可擔憂了,曾一本又不可能越過香山直接打廣州城,除非新安防……千戶,新安能防住嗎?」

    陳沐穩操勝券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是啊!

    「新安,防得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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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來襲
               
    新安防不住。

    陳沐上肇慶請總督增派新安防禦兵力的手本還未回信,隔珠江口相望的新安縣便已燃起烽火。

    曾一本來了,繞過讓許進美栽出大跟頭的香山,直接襲擊了對岸新安縣。

    比狼煙來得更快的,是陳沐布設在香山東部幾顆地雷炸了,等巡查的兵力過去時只看見岸邊幾條小船遠走,岸上丟下幾具屍首,接著濠鏡的李旦就派人傳信說,他們駐在炮台上的人望見新安大澳島的烽火台冒煙了。

    陳沐也看見了,望遠鏡裡天邊幾條黑線分外清楚。

    沉重的角聲在香山縣此起彼伏,各百戶所旗軍迅速集結,配甲持兵嚴防死守。

    「開庫!」

    陳沐換上幾個月前購來的嶄新罩甲,佩掛腰刀叫開軍器局武庫,七門架在木輪車上的關炮被旗軍推出來,炮身通黑、車身通赤,都用大漆漆過,掛上馱馬與旗軍列陣於外。

    生病很久的廣東巡撫熊桴派人傳信香山,召香山所率軍馳援廣城,守備海寇。

    打了半輩子倭寇的文武全才熊巡撫病入膏肓,陳沐兩月前才去廣城看望過,恐怕是活不過今年,如今倭寇來襲,對他老人家來說是道檻兒。

    「白兄,戰船、香山,就拜託了!」

    本該在今年初就帶兵回清城的白元潔因曾一本未來而廣海衛已陷,又受命留在香山半年,如今一年接近期滿,才趕上曾一本來襲。

    白元潔慎之又重地頷首,這或許已經不是答應,而是承諾,抱拳道:「放心,香山有白某在,萬無一失,保重。」

    張永壽灑然大笑,抬手道:「你可別在岸上把他們殺光,趕到海裡,給我哥倆留幾口湯喝!」

    說得輕巧!

    「才不給你留!」

    陳沐笑笑,抱拳再抱拳,香山千戶所一千三百旗軍早已排出行軍長陣等在官道,他也不再多說,翻身上馬揮手輕聲而堅定下令道:「前進。」

    立在道旁的百戶石岐喊道:「前進!」

    「前進!」

    「前進!」

    軍令聲此起彼伏在長陣中直傳至最前百戶邵廷達,一聲信炮炸響,大軍開拔。

    軍陣自前而動,前軍四百戶由鄧子龍率領、中軍五百戶由陳沐親領、後軍四百戶由孫敖率領,中軍多出來的一個百戶是魏八郎所率,為陳沐麾下炮軍輜兵。

    火力空前強盛,各百戶皆備四十桿鳥銃、四十顆掌心雷、二十支小旗箭、一門虎蹲炮。

    每個百戶都能獨力作戰。

    單單這些就能強出其他各衛軍營兵一大截,更別說操練的紀律性。

    糧餉備足,才能去談紀律,香山所軍器局自造軍械形成良性循環後,廣海一戰的戰力陳沐不再多加剋扣,三分歸自己、三分歸衛所賬面、剩下四分全部賞給旗軍,再加上廣城發下的倭寇首級購賞,僅一戰就讓旗軍面貌有了很大改觀。

    在那之後的操練更加得心應手,就算再遇到許老幺那樣的狗大戶,撒銀子都不可能管用。

    陳沐的兵力在行軍中像滾雪球,開拔時一千三百人,走到順德變成一千六百,正午行至南海縣的番禺故地兵力已超過兩千。

    巡撫熊桴發信很早,初收到新安縣為賊所破的消息後就已向各方衛軍傳信拱衛府城,但一來一往終究比不上倭寇自海上突前的速度。

    多出來八九百兵力,是臨近諸多衛所及各地營兵,按理說前後出發的他們是不會在路上碰到的。

    一來是陳沐行軍快,即使帶著三百多斤的關炮,掛在馱馬後也並未減慢行軍速度,到底還是走在官道上。二來就是別的軍隊行軍慢,將官催促也走不快,先開拔的他們反倒被後發的香山軍跟上。

    新會千戶黃德祥愁容滿面地操著一口閩語對陳沐吐露他的心聲,「三四百旗軍,去與敢襲廣州府的倭寇打,這不是讓他們打仗,是讓他們送死!」

    「我聽手下旗軍說了,陳千戶在廣海攻殺幾百倭子,就是在這等著跟陳千戶一同行軍啊!」

    至於順德千戶,根本就沒理陳沐,默不作聲地帶兵跟在後頭,雖然他的兵看起來比新會所旗軍稍能打些,卻不如黃千戶讓陳沐看著順眼。

    「新會所旗軍在廣海之戰時被倭寇擊潰,稍後倘若臨戰,黃千戶可要讓旗軍小心些。」陳沐這麼說著,道:「都是新練旗軍,別讓他們死戰。」

    新會千戶黃德祥看向陳沐旗軍時滿眼都是羨慕,十三個百戶所啊!一樣的兵器、一樣的衣甲、背後背著一樣奇奇怪怪的玩意兒,這對他這與陳沐平級的千戶來說,是完全不敢想像的事。

    「他娘,老黃求爺爺告奶奶才給新會勾來二百多戶,湊足了五百旗軍,日夜操練還缺兵短甲,廣海一仗被倭賊殺了近半,這次四個百戶所大多是沒見過血的新卒子。」

    黃德祥揉著臉,數點著陳沐的兵,有點心酸,「人家不光勾足十個百戶,還多仨百戶!」

    而且就算只多出來這三個百戶,恐怕戰力都比他一個千戶所要強。

    人比人,怎麼能有這麼大的差別?

    一樣是求爺爺告奶奶啊!

    黃德祥想了想,咬牙踱馬上前兩步與陳沐並排,道:「陳千戶,這一戰,讓新會所的兵和香山一起打吧,四百個旗軍老黃不能都壓上,一百上過戰場的老旗軍,五十個家丁,還有我老黃,都聽陳千戶吩咐,絕不給你拖後腿!」

    黃千戶的家丁比陳沐多出兩倍不止,五十個家丁各個披甲執兵,看上去是能打仗的模樣。

    關鍵是這話,讓陳沐感覺有點……受寵若驚倒不至於,他何德何能讓個正千戶說出這樣的話啊!

    「黃千戶言重了,你我一同支援廣城,不必分那麼清。」

    尚未臨近廣城,便已聽見廣城上零散炮響,陳沐策馬登高遠望,廣城東南遠處岸邊停靠著海寇大船小舟,江中一處巡司已被攻破,數以千計的海寇在岸邊休息,據守高地扎出接連營地,搶掠週遭各地。

    受視野所阻,陳沐只能望見江中島上與廣城東南岸邊駐紮海寇,還有更多地方他看不到。

    毫無疑問,曾一本已登陸,抄掠廣城近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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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搶掠
               
    陳沐對倭寇有一種複雜的情感。

    出身後世,歷經中國被西方列強半殖民所帶來屈辱陣痛,讓他很難對西方人產生好感。

    即使西方人真的如幻想中一樣紳士友善,都很難令他產生好感,更何況他們看起來除了兵器沒有多少先進與文明。

    拜窯神以火燒水澆取得礦石是愚昧,拿著十字架用炸藥開礦卻叫信仰?

    天朝宗主國對朝貢國的態度對待世界是妄自尊大,將膚色不同人種當作雙腿直立行走的畜生卻是文明?

    因為陳沐厭惡那些野蠻人,所以他理應把這個時代勇於突破律法搏擊海外的視作英雄,甚至願意給予適當援助,以支援他們與西方殖民者對抗。

    但廣海衛、目下的廣州府,讓陳沐知道倭寇,為何被叫做倭寇。

    關炮緩緩推上高地,魏八郎的輜兵用攜帶的木牌在炮陣前下坡打出簡易工事,六十桿鳥銃作為防衛火炮陣地的武力,七門關炮一字排開,調轉炮口對向倭寇陣前。

    守城軍隊早就發現自己,城內既無巡撫也無總督,俞大猷在潮州湯克寬在雷州,守備廣城的是參將王如龍,他派人飛馬報信,讓陳沐不要輕舉妄動——岸邊戰船上有炮,為數不少。

    在關炮陣地不遠的地方,陳沐皺著眉頭拉開望遠鏡朝岸邊望去。

    這對他而言絕非一個好消息,鏡頭裡放大有些走形的景象告訴陳沐,倭寇正在安營紮寨,他們在新安縣拆了民宅,木頭磚石從船上運下,構設岸邊、江心島兩處營寨互為攻守,但陳沐看不見炮船。

    從他的角度上只能看見岸邊淺水擱淺的各式小船,那些不論形制東西的小船上都沒有炮,哪怕一門都沒有。這是很反常的,那些帶著阿拉伯風格乃至佛朗機風格的小船,顯然不會是曾一本從夷商手中購置而來,夷商什麼都賣,唯獨戰船是不會賣的。

    不是買來的,那便只有一個可能,是這些東亞海盜搶來的。

    夷商通過航線富貴後,第一個要做的事情往往是給自己的船隊提供武裝,即使是小船,也會架設一兩門炮,哪怕是佛朗機這種迴旋炮,提供基礎的武力防備。

    但陳沐沒看見,連一門佛朗機都沒看見。

    「會不會是王參將的消息有誤?」新會千戶黃德祥有些躍躍欲試,數量眾多的友方軍勢極大助長他的勇氣,抱拳道:「要不陳千戶在這稍待片刻,老黃帶兵去前頭探探倭寇深淺!」

    老黃的膽子大得很。

    要是陳沐手下僅有一百五十名戰兵,絕不敢說出這種話,而且還是主動請命去探探大幾千倭寇駐軍的地方,用身體去試試人家把船炮藏在哪?

    「別,我信王參將。」陳沐斷然搖頭,這位黃千戶看上去人不錯,可不希望看見被倭寇一炮轟死,那太窩囊了,「別急,先看看。」

    曾一本來了,陳沐就不著急了。

    這也是無奈之舉,廣城角樓上的炮響得越來越急,最早只是隔半晌才轟出一炮,現在每隔一會就轟出一炮,聽聲音既不同於關炮、也不同佛朗機虎蹲之類的小玩意,倒很可能是他還未見識過的將軍炮。

    城上炮樓響得越急,越說明倭寇已經把射程之外的地方搶掠一空,貪婪驅馳下只能冒險進入城樓炮台射程之內洗劫民宅,然後就遭到城樓炮擊。

    就依現在岸邊的安靜情況來看,陳沐看不見的曾一本船炮顯然也不能打到廣城。

    陳沐不知道曾一本在等什麼,但他在等,等營兵也好、衛軍也罷,等一隻出頭鳥,去試試曾一本深淺。

    「這一戰關竅在炮,曾一本的炮。」陳沐指著說著,指派魏八郎把火炮再向前挪,「在那,軍陣聚於背坡,關炮推到左側下坡,能望見敵軍營寨最好,這邊太遠。」

    他們同曾一本的營寨太遠,原本陳沐是打算把七門關炮架設在距營寨千步之外,讓鄧子龍等引軍出戰,把倭寇大部引出寨來,四五百步外七門炮轟上一陣,前軍再回首以虎蹲火箭等打上一陣,差不多就能把敵軍擊潰。

    但當下敵軍有未知數量的船炮,陳沐就不敢這麼幹了。

    香山所的旗軍打過硬仗,對付倭寇他們是輕車熟路,唯一的問題是——他們用炮轟過別人,卻沒被敵人的炮轟過。

    一兩門炮轟過來沒事,也就有些死傷,可一點像他在濠鏡澳轟擊許進美一樣,六十多門火炮一齊轟過去,還有個屁的士氣,全都忙著抱頭鼠竄,根本控制不住。

    如今王如龍鎮廣州府,城外西南是陳沐軍及沿途收攏各衛所軍,城外東南則是曾一本的海盜大軍,想等個出頭鳥可不是那麼容易,束手無策之下,陳沐決定小小地冒個險。

    「帶幾個家兵跟我走。」

    兵馬行進轉移陣形,陳沐也帶著齊正晏與幾名家兵向最近的高坡趕去,他要親自登山露個臉,去看看曾一本停在岸邊與江心島究竟有多少戰船、那些戰船上又有多少門炮!

    說是冒險,但實際上並無半點風險,整個廣州府僅有兩隻望遠鏡,一支在白元潔手中,另一支則在陳沐手裡,除了他們兩個,誰都沒一雙能看清數里之外多出些人的能耐。

    顧不得沾染罩甲污垢,陳沐蹲伏在山頭望向江面,只覺大開眼界,海賊就是海賊。

    岸邊停著那些小船才不過是附庸,真正的大船都在江上張帆而走,雙桅、三桅的烏尾福船大小不一十數艘,架設佛朗機與亂七八糟的詭異炮式十餘具;沿海本用於捕大魚白艚船二十多艘,上面架著大小佛朗機五六門。

    除此之外,還有日式搭起小木屋的八幡船、中式載兵的八櫓船停靠在江心島邊,曾一本手下幾乎彙集了整個東亞各式船形,但就大船裝載火炮,幾乎與俞大猷的船隊相當,怪不得王如龍要他別輕舉妄動,三四十艘戰船裝載著二百多門大小火炮,散射過來怕是還沒接戰他的兵就潰了。

    「千戶,那邊來了一支人馬,看起來像營兵,打算去攻曾一本!」

    試水的出頭鳥來了,廣城東面,斜刺裡一支四五百人的營兵在其把總的率領下列出陣勢緩緩向抄掠四方的零散海盜進攻過去,陳沐心氣大振,揮手道:「把咱的炮拉出去,再向前推,他們的船炮打不著,等到快接戰先幫友軍轟上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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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火炮
               
    那支營兵的把總顯然還未來得及收到王如龍的警示,大約是剛從惠州府或從化趕來,見到倭寇已安營紮寨搶掠城外商舖樓宅,就想著先殺一陣再說,帶兵便逢著倭寇便是一陣砍殺。

    零散倭寇三五成群又扛著大包小包,瞧見官軍跑還來不及,哪裡又敢沖上接戰,各個撒開丫子朝營地跑去。

    偶然有膽大的熟練倭寇召集十幾名部下同官軍鬥上三五合,也是轉眼就被更多營兵齊齊湧上,淹沒在人潮裡。

    一對一,營兵與這些刀口上討生活的海寇勝負或許五五之間,數百對數百,興許營兵勇氣稍弱還有可能被倭寇殺敗,但多對少,營兵湧上去倭寇就死得差不多了。

    營兵在街巷中衝殺得越戰越勇,跟隨其把總一路殺出成為坊市,清點了傷亡眼看沒受什麼損傷,卻斬了兩條街數十顆首級,當下對著城外倭寇新建的營寨都有些躍躍欲試。

    當然,也只是欲試,倭寇不出營寨,把總也不敢貿然去攻打營寨,攻堅戰可和街巷戰大有不同,何況他們的人手還要少許多,因而只是駐在城外坊市街口,用火銃隔老遠距離齊射打擊那些扛著大包小包把後背丟給他們的海盜。

    陳沐在山頭上遠遠看著營兵把總這種操作不禁嗤之以鼻,就那破火銃,隔五六十步還想打到人?

    還真別說,上百桿火銃抬高了齊射,真能射趴幾個,有的能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跑,有的就直接躺地上打滾起不來了。

    「派傳信的,一個騎馬告訴那個把總倭寇有炮,讓他小心;再派人騎快馬飛送千戶所,務必親手送至白千戶手中,讓白兄速尋陳朝爵商量對策!」

    陳沐腦子裡東西轉得飛快,這次曾一本突破海防大掠新安、衝擊廣州府,海面上是陳璘的防區,水師難逃其咎。

    平心而論,海防不似陸防,上百里寬的伶仃洋不是說幾條船就能防住的,更別說還要防備著新安、新會、香山三地,就陳璘手底下倆把總大船小船十來條,根本防不住。

    但這就是他的責任,被賊寇把海防破了,就是他的錯。

    陳朝爵也是幫過他的,眼下拿到敵軍戰船的第一手情報,他得派人快馬送回千戶所,由白元潔聯絡海面上的陳璘,他估計陳璘應該也快到香山海域了,這會肯定火急火燎往廣城趕。

    不怕他來得晚,就怕來早了十幾條大小船艦一頭紮進曾三老烏尾福船、白艚船這些炮艦裡頭,轉眼就會被轟個七葷八素!

    單靠陳璘不行,除非香山、陳璘水師所有戰船調集在一處,待陸戰把敵軍殺退,海戰才有的打。

    齊正晏極其慎重,點派一人前去對營兵把總告知情況,接著自己拱手道:「陳爺,此事我親自去送。」

    帶陳沐應允,齊正晏對隆俊雄拱拱手,跑下山坡尋了快馬便向香山千戶所的路疾馳而去。

    倒是城外,陳沐望遠鏡中明顯看見他的傳令兵已近營兵陣勢,那把總朝山坡這邊看過來,分明是收到消息,頓了頓卻繼續朝敵軍營寨進發,讓陳沐有些氣憤。

    一看,卻是營寨中走出數百海盜,有賊首長刀扛肩帶人大步向前,陣前還有兩排揮金扇起舞的倭子,看著還挺像那麼回事。

    陳沐攥望遠鏡一路跑下山道,直奔魏八郎所率炮兵陣地。

    說真的,他看見陣前揮舞金扇的倭子就煩,這個且狂且傲的營兵把總明知敵軍有炮還願意往前湊,別人要送死,他陳千戶管不著。

    但這幫跳舞的倭子必須死。

    陳沐率幾名家兵的身影在山道飛奔,不單映入營兵把總眼中,那些走出營寨的海盜一樣能看得清楚,營兵把總不知在想什麼,海盜不再淡定了。

    他們看見山坡下露出炮口的幾門火炮,不是一門兩門,是連成一片的火炮,即使他們看不清是什麼炮,但這樣架放的最次也是佛朗機。

    哪怕是佛朗機那樣的小玩意兒,他們也受不了。

    更何況,這不是佛朗機。

    「調炮位,六百步一門,放!」

    陳沐奔走下令,魏八郎同時用公鴨嗓子在陣地上喊出命令,最邊幾名炮兵七手八腳地給火炮插上火繩倒入引藥點燃,片刻後一聲巨響在山坡下震耳欲聾。

    轟!

    炮彈出膛,火炮劇烈後座,炮車幾乎被震垮,硝煙與塵土齊飛。

    陳沐認為炮車的支撐木還能改良,把多餘後坐力卸到地上,否則這樣下去炮架早晚要爛。

    「清膛!」

    魏八爺有軍官的氣勢了,下令後僅摀住對向火炮的右側耳朵,個頭雖然低些但站得筆直,兩眼發亮地直視遠處倭寇陣地,火炮硝煙還未散去,陳沐就已聽魏八郎揚手直指右起第二門火炮道:「近!六百五十步一門,調炮位,預備!」

    五斤重炮彈在海寇陣勢偏西的方向落下,砸起大片塵土,相距三四十步讓行進中倭寇陣勢猛地一挫,但接著卻令他們更加囂張,甚至有人揚起手來把刀舉過頭頂朝著火炮陣地的方向搖晃著耀武揚威。

    八郎的表現令陳沐感到放心,他重新抬起望遠鏡望向倭寇陣勢,片刻之後,不遠處另一門關炮再度發出怒吼。

    轟!

    陣地硝煙瀰漫,陳沐聽見來自岸邊響起船炮齊射的聲音,即使隔著上千步距離仍舊能聽清接連不斷的炮音,短時間裡幾乎有三四十門船炮同時開火,聲音是他無比熟悉的佛朗機。

    各個方向各個角度,山坡另一側彈如雨落。

    沒有用。

    佛朗機炮最大射程有時能達到四里,距離上是足夠打到他們,但有右側山坡所阻,這種距離遠而弧度小的謀殺炮能準確命中山坡這邊的可能微乎其微。

    哪怕是陳沐部下擁有這種炮型角度射程計算的炮卒都無法把炮彈在這麼遠的距離打中這樣的目標,單憑經驗、手感的海盜更不可能,哪怕他再老練!

    中了!

    陳沐聽見陣地上炮兵傳出歡呼,轉頭望去卻已錯過最佳時間,只能透過望遠鏡望見敵陣邊沿幾十名倭寇四散走開,五斤炮彈砸出一條七八步長的血路,橫七豎八砸翻許多倭寇。

    回過頭,他看見硝煙裡魏八郎微微抿嘴,向上託了托遮住眼眸的笠盔,緩緩抽出腰刀高聲下令,道:「六百五十步,放!」

    五門關炮,齊齊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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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寒毛
               
    廣州府城,城樓。

    被世界拋棄的滋味不好受。

    頂盔摜甲的王如龍抬臂向城下千餘步外小山坡坳處陳沐所在,人目力有盡時,面容滄桑落拓的王如龍看不見陳沐也看不清那裡究竟有多少人,他只是低聲問道:「那是什麼炮?」

    他的本意或許是想抬手指出火炮所在,手臂抬出半截,卻又狠狠扣在女牆上,沒有去指。

    『那是什麼炮』或者說『那是什麼?』

    黑色的炮身談不上多粗,但炮身很長,紅色炮車很是顯眼,王如龍甚至還在旁邊看見幾匹馱馬。

    用馱馬馱運炮車,把城牆上守城利器拿到野戰中使用嗎?

    王如龍不知道,他被關押太久,眼前一幕對他內心驕傲的殺傷不亞於五顆炮彈落在倭寇陣線時的威力。

    他是個礦工,在暗無天日的礦窯生活,十年如一日,直至戚繼光將軍要他從軍殺倭。

    他是個募兵,在追殺倭寇的路上生活,十年如一日。小亭嶺手斬四倭,升把總;福清牛田斬四倭,部下獲首一百零三顆、興化府林墩獲首一百零四顆,升福建北路守備;防守仙遊,驅賊漳浦園,直搗倭寇橫嶼、小石嶺二處巢穴,升福建都指揮僉事,擢拔廣東參將,授昭勇將軍。

    他沒輸過。

    一副手本換後半生牢獄,他沒什麼遺憾,如果說有,也無非是不能隨戚將軍駐防薊鎮同擊北虜,北虜又如何!

    遠方來信說,戚帥在北方練兵防備北虜,鴛鴦陣、虎蹲炮難以建功,防備北虜需車營馬營,車營需大量佛朗機,才能扼住北虜衝鋒。

    戚將軍幫他許多,可王如龍卻幫不上忙,他被幽閉在五嶺以南越秀山下,既不可為戚氏分憂亦不能上陣殺敵,身不自由。

    雖有些孤寂難以避免,但王如龍從未感到悲涼。

    多少年過去了,倭寇走了又來,官兵打了又撤,無論何時,召他王如龍出戰,便是克敵制勝,從來沒有變化。

    直到新江之戰,他看見一個小小總旗的鳥銃手身上紮著熟悉的藥筒;

    直到廣州之戰,他看見一個小小千戶的炮兵用他不曾見過的火炮轟擊七百步外的倭寇。

    城頭沒有人能回答出王如龍的問題,沒有人見過這種火炮。

    但這至少向心灰意冷的王如龍證明了,這世間還是有變化的。

    或許身處廣東的他,也能再幫戚將軍一次。

    軍爭的形勢當然發生了變化。

    在那營兵把總面前,他的軍隊尚未與倭寇接戰,在一顆炮彈落入敵陣砸死砸傷七八名倭寇後,五顆炮彈直射而來,準確地散步在倭寇陣中,直接將一支四百有餘的倭寇擊潰,營兵甚至來不及追擊,這些海盜倭寇就四散而去逃回營寨。

    六顆實心彈,轟碎倭寇所有耀武揚威。

    山坡下,列陣旗軍士氣大振,炮兵各個高呼,在諸多百戶的帶領下,長矛手以矛頓地口中發出整齊的呼喝。

    彷彿山坡那面不斷轟落的炮彈並不存在般,實際上在城頭諸多廣城官員眼中,那些炮彈正如雨而下,江中三四十條大船火力全開,在水面上結成環陣的倭寇戰船銜尾而走,船舷爆出一陣陣光亮,上百門形制大小各不相同的佛朗機炮甚至老臼炮不管能不能命中,洩憤般朝山坡冒起硝煙的位置潑灑炮彈。

    煙塵在山坡呼嘯而起,即使遠遠觀望仍舊令人打從心底顫慄。

    那些衛軍卻士氣無比高昂地慶祝著他們用幾門炮一輪齊射擊潰敵軍,彷彿天神下凡,對近在咫尺的炮火不閃不避,也不必閃避,因為沒有一顆炮彈能落在他們身邊。

    這是一支有神靈庇護的神軍。

    當然,也是有人害怕的,隨軍行至廣城的諸多衛軍與些許營兵早在倭寇戰船轟擊第一輪炮火時四散而逃,僅留下新會千戶黃德祥兩股戰戰卻咬緊牙關喝令旗軍與家丁跟在鄧子龍等人軍陣後站好,有人被山坡另一頭的炮火嚇尿了。

    但他們很勇敢,依然站在這。

    陳沐的旗軍也是一樣,在最初一輪炮火打來時,腳下的震動讓他們幾乎潰散,但在發現真的像他們千戶教過他們的那樣,在這個地方沒有炮彈能打中他們,隨後幾近潰散的士氣便猛然回升,轉向振奮與崇拜。

    「千戶,要不你往後站站,這炮打得。」黃德祥說話有些頓,大聲喊著才能壓過山坡另一側的轟鳴,煙塵在陳沐罩甲上蒙了一層,「坐不垂堂啊!」

    「哈哈哈!」

    陳沐大聲地笑,這一刻他苦心練習炮術所付代價皆有回報,眼中溢出喜意遮蓋不住,「就在這,就是這!」

    「佛朗機炮,黃千戶,曾三老用的是佛朗機炮,這種炮,陳某手上八十斤、一百五十斤、二百三十斤直至三百斤,八十多門!所有船炮我都拆下搬到陸上打過,平射、高射,五十步一百二百三百四百步我都打過,我連它每門炮在每個角度每段距離能打到多高的樹都讓人量過畫下來過!」

    香山千戶所的炮兵是有實力的,他們有簡略的陳氏炮兵操典來學習,每門關炮、發熕、佛朗機炮都帶著基本精確針對炮型測量出的木架距離瞄準器,搭配準星能做到這個時代最大程度的精確。

    只要一名會看瞄準器的炮兵來調整炮位,放出去的炮準確性就是八九不離十。

    可這些數據是怎麼來的?

    是他們的炮兵教官,陳千戶親自帶著僉事魏八郎一門一門打出來的,儘管準確來說不算陳沐打的,因為他從來都讓旗軍來點火,事實上廣海衛發炮是他頭一次給火炮點火,但在香山所有數據測量,打出的每一發炮彈,都是經由他調整角度的炮。

    這一年他打出的炮彈,比這四年裡打出的鳥銃彈還要多得多!

    整個香山,沒人比他更熟悉各式火炮的彈道。

    只有人真的做到了說起話來才能自信。

    陳沐伸長了手臂指向山側,那是越過山坡遮擋腦海裡倭寇船隊於江上所在的方向,「陳某人說他打不到這兒,他曾三老就是把船炮都打炸了把他炮手都崩死——也傷不得我香山千戶所旗軍一根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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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等人
               
    這打的是什麼鳥仗?

    嗯?

    城東帶兵衝到一半的營兵把總臉上表情極其精彩,僵著臉指揮部下撤回,萬般心緒全都湧上心頭。

    他叫呼良朋,可不是什麼從惠州府來的援軍,他是從福建陸路趕來馳援的把總……馳援廣海衛的。

    香山千戶所的營兵來報信說敵軍有炮而且很多炮時,他是不樂意的,破佛朗機炮,他又不說沒見過?一門炮至多打三五個人,就這船上才能裝幾門?離那麼遠,打的著嗎?

    而且說實話,別看呼良朋只是個把總,但他真不虛什麼千戶,好幾年前他就是世襲的鎮東衛千戶,可惜沒補上實授,掛個名號手底下一個兵都沒有,後來因相貌偉岸體態魁梧,被戚繼光調著督兵轉餉,這才算領了兵。

    所以他的官兒是越做越小,從官位高沒實權的千戶,變成募兵裡有實權沒官位的督糧運轉官,等戚帥北上也沒把他帶走,最後只落得個把總,來廣東之前還鬧呢——把上官鬧急眼,聽說廣海衛被倭寇攻陷,最近為防備曾一本兩地軍門又統合出什麼閩粵同防的事,索性把長得跟門神一樣的呼良朋派到廣東來。

    「不管,接著向前推進,擊潰這支倭寇覓個封侯!」

    然後炮響了,好事,呼良朋真沒想到旗軍還帶著炮,聽聲音還不是佛朗機那種小炮。

    這位馳援的把總呼良朋突然又覺得香山千戶人還是不錯的。

    接著他就知道自己想錯了,人還不錯?簡直是心胸狹窄!

    他曾隨戚將軍參戰,雖然就幾次,不過對戰倭寇他是絲毫不懼的。

    城牆上廣州府的大老爺們可都看著呢,這都是他的戰功啊!當著這麼多達官貴人的面把這支倭寇擊潰,這得是多大的功勞,嗯?沒準哪位爺一高興,把總轉眼升守備了!

    結果他娘的炮又響了,還全打准了,嘩啦啦倭寇就潰了……他軍陣還差二百步才能接戰呢,連毛兒都沒挨著!

    起先還想著追吧,反正倭寇離逃回營寨也還有三五百步距離,弄不好追上了也算一功,還沒跑出兩步,江上倭寇的炮就響了。

    幾十上百顆炮彈,下雨一般砸在山頭上,光是聲勢就把這把總嚇得夠嗆,部下營兵根本不用招呼就全跑回街角,有的膽大的探出腦袋去看山坡那邊,即便離這麼遠聽見炮響仍舊止不住縮脖子。

    這無關膽氣,是人類的本能。

    哪怕是呼良朋藝高膽大,看見這一幕也不禁站在轉角緩緩吞下口水,暗罵出家鄉俚語,「作千咯,要不是香山千戶發炮,這炮怕是落到老子的頭上!」

    炮彈如雨打在自己頭上,呼良朋想都不敢想,剛本能地縮縮脖子,突然長刀一拍腿甲,高聲叫道:「糟了,恩公要被轟死了……你娘,給恩公報仇!」

    正待莽莽撞撞地集結營兵衝向倭寇營寨,往香山千戶所一看,人家旗軍就更神了,上邊炮火在炸,山坡下的炮兵七手八腳該裝藥的裝藥、該裝彈的裝彈,動作飛快卻因炮轟震懾總是出錯而在遠方看來動作慢悠悠。

    即使如此,他們還在裝彈,居然沒丟下火炮逃跑!

    山那邊還隱隱傳來大股兵馬齊聲高呼的聲音,似在依靠振奮士氣對抗恐怖的炮擊一般。

    呼良朋覺得自己這次來廣東算開眼了,廣東的旗軍是真勇士也!

    其實陳沐旗軍怕得要死,不然也不會一顆炮彈裝填三五次才能推進炮膛,所有人的手都在顫抖,即使曾一本的船炮在轟出數百顆炮彈後趨於停息,旗軍依舊各個都能聽見自己亂撞的心跳。

    但這不影響他們把火炮調整到固定角度,齊齊把七門火炮抬高至八百步最大射程卡榫,在煙塵瀰漫中將炮口統統對準倭寇用破磚石、裂樑柱堆出的營寨。

    看不到曾一本的戰船,但沒什麼能阻擋他們去轟擊岸邊營寨。

    「打他營寨,讓他不得安寧!」

    陳沐就一個想法,打疼他,讓曾一本不得不正視陳沐軍這支炮兵對他岸上兵力的威脅,迫使其掉進選擇的陷阱——要麼帶兵離開,要麼就只能先派兵來除掉他這支炮兵。

    曾一本肯定會選後者,因為陳沐認為他攻掠新安與廣州左近,如果僅為搶掠,此時就已經應當退走,而不應當是這服安營紮寨等候官軍調兵遣將的模樣。

    他在等人。

    「鄧千戶,帶兵在山坡下襬出陣勢,只要倭寇敢攻來,一個照面把他們衝下去!」

    曾一本確實在等人,他費了接近一年時間,才終於挑出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來攻掠廣州府,總兵官俞大猷在潮州、湯克寬在雷州、郭成在惠州,兩廣總督人在肇慶,廣州府守備力量空前弱小。

    廣州城在曾一本籌劃中,僅有參將王如龍與千餘衛軍,那基本就等於沒有守備力量了。

    至於香山所,香山所是什麼?

    曾一本不知道,直至今日之前,即使許進美栽在香山千戶所手下,曾一本也不知道香山所是什麼東西。

    直到他聽到炮響。

    曾一本是混跡海上的巨寇了,深知火炮的厲害,甚至摸索出一套不同於明人水戰的策略,就是集中火炮儘量裝載在大船上,以集中殺傷敵人,更多的火炮讓他在海戰中無往不利,往往一次齊射就能憑藉火力優勢消滅同等大小的敵軍戰船。

    他聽見關炮的聲音就知道壞事了。

    這支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官軍躲藏在山坡後面,用威力很大的火炮把他的先鋒陣勢打了回來,這對他來說絕非好消息。

    軍陣是有士氣的,即使是倭寇。

    戰力最強的先鋒陣連對方的軍陣都沒摸到,就直接被幾門打得精準無比的火炮轟回來,對營寨內海盜的士氣影響可想而知。

    「虧老子還在陣前給你們找些倭子跳舞以壯士氣!退回來就撐不到晚上了!」

    曾一本枯草般的大鬍子在說話時一抖一抖似乎都能抖落鹽粒子,手掌寬大的骨節重重拍擊船舷,眼睛盯著被炮擊的營寨不知想些什麼。

    「林鳳和林道乾恐怕是不會來了,叫岸上兄弟從營寨撤到江心島,等天黑木炮轟開廣州城,兩個時辰搶個痛快……回南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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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寶刀
               
    曾一本感覺他在廣州受挫的關鍵是被自己人從背後捅了一刀。

    攻打廣州前,他在海上綠林同道中廣發請帖,召集人手隨他同攻廣州府,廣州府雖然守備嚴謹,但同樣城中富家數不勝數,對海盜誘惑極大。

    為此曾一本不惜先率船隊強攻潮州府損兵折將,再雇倭人潰兵進攻廣海衛,還說動李茂等人攻打雷州、瓊州等地,讓廣東迫於形式,將兵力分散在漫長海岸線上,以減輕廣州府的守備力量。

    這種情況下,單單他曾一本的兵力攻陷廣州府還稱不上高枕無憂,所以他最期待的就是同為海上巨寇的林阿鳳與林道乾這兩個人,只要他們的船隊也想吃這口肥肉,隨便來一個,廣州府就一定能被攻陷。

    他們是海寇啊!

    煮熟的鴨子送到嘴邊兒,能不吃?

    曾一本就是萬萬沒想到,這倆人居然到日子沒一個出現的!

    還真不是不出現,林道乾正在來的路上。

    已經歸降朝廷的林道乾收到曾一本的書信後轉手就交給總兵郭成,現在正帶著手下朱良寶和莫應夫率領船隊前來支援廣東守備曾一本的戰事。

    不過在路上他遇見另一股前來同曾一本會盟的海盜,上了其首領匪號『新老』辛繼的旗艦,接著在曾一本準備轟開廣州城的夜晚一劍斬下新老的頭顱,奪來幾條戰船,獻給尚在惠州的總兵郭成。

    至於林阿鳳,見識過香山千戶所的戰力,他更清楚廣城不像別人想像中那麼好啃,與其去打一場一定會輸掉的仗,還不如老老實實呆在澎湖歇著,等曾三老輸了直接發船隊攻陷南澳不是更舒服?

    對峙的夜總是漫長,曾一本退回江心島,派人向廣州城送入書信,似有歸降之意,城裡派出使者登上江心島同曾一本談判,同時派人來制止了陳沐繼續發炮轟擊岸邊賊船的恐嚇行為。

    廣州被海賊逼近的第一日裡,探馬傳令在官道上疾馳,總督張翰在夜半時分摸黑趕到陳沐營中。

    「陳千戶,廣城守備如何?」

    老總督神情疲憊,卻又帶著如釋重負,千日防賊的滋味不好受,如今曾一本臨近廣城雖然讓張翰身心俱疲,可到底不必再提著心勁防備,矮頭走進兩塊帳布搭起的簡易軍帳,張翰憂慮道:「戰船還未造好,賊眾卻已至廣城,老夫聽說有三四千兵力,現在他似乎有意歸降,你覺得應當如何處置?」

    歸降什麼,明顯是緩兵之計,就算曾一本真想歸降陳沐也不願意讓他降,廣海衛的冤魂還在這片土地上哀嚎,新安縣庶民屍首還不能入土為安,歸降?

    陳沐不接這茬,先抱拳行禮後抬手先指向東再指向南,道:「總督明察,不需諸部總兵,廣城左近我們的兵力非常充足!圍,可以圍死他!戰,可以勝過他!」

    「曾一本大賊,先陷廣海再陷新安,罪無可恕。」

    張翰心中所愁,愁在廣東打造的戰船還未建好,至於陳沐說的兵力充足,他老人家真不覺得兵力充足,反倒覺得陳千戶是在說大話,問道:「如何兵力充足,老夫怎麼覺得兵力捉襟見肘呢?」

    「城東有從福建來的一營兵,四百多人,領兵叫呼良朋,是個有膽氣的把總,他早先派人來過卑職營中;城中有王參將與廣東諸衛,出城作戰雖有力不逮,守城不在話下;西南有卑職駐營,營中合新會千戶黃德祥部共一千四百餘旗軍,還有南面。」

    陳沐在背包裡翻找出書信,獻給張翰道:「軍門請過目,這有清城千戶白靜臣手書,傍晚他已與守備陳朝爵匯合於順德、東莞海域,集結香山所與陳朝爵本部大船八艘,各式快船、火船四十有餘,旗軍營兵兩千有餘只待合圍。」

    「還有香山濠鏡,曾一本前些時候派其部賊人許進美踏上濠鏡搶掠,卑職率軍盡擊其部,如今濠鏡商賈投桃報李,引商李旦、葡夷首領佩雷拉、泉商史小樓、泉商林宏仲等人集結人手千餘,大小船艦十餘,托卑職將手本轉交軍門,只待軍門准許即出關閘入海作戰。」

    泉商林宏仲,就是縣令周行准許的最後一名引商,在濠鏡當時也是很有權勢的人,同為過去汪柏客綱商賈。

    張翰深吸口氣,自從聽說廣西韋銀豹叛亂後長久以來,他似乎一直不曾如此暢快過,已經亂了的廣西和即將大亂的廣東,還有病入膏肓的巡撫熊桴,讓他只覺心頭壓著千斤巨石,哪個地方稍有不注意兩廣就會炸開。

    尤其是廣城,廣東都司最大的城池,要是被叛賊攻破,別說他老人家這總督做不成,恐怕還要被下獄!所以在俞大猷、湯克寬、郭成調去臨府守備,張翰心裡就一直懸著,總想著陳沐這支旗軍戰力高超,但又總覺得他人手太少,做不成什麼大事。

    突然讓陳沐這麼一說,張翰覺得自己這是在杞人憂天,喃喃道:「這麼多人啊。」

    這可不是一兩千,四五千兵力!還不算廣城裡那些沒打過仗的衛軍,張翰終於找到這段時間廣東的問題關鍵所在了。

    張翰轉身向帳外走,走到外面還朝後面跟著的陳沐輕輕點頭示意他出來,陳沐還愣了愣才弄清楚兩廣最高上官的指示,連忙出帳,就見張翰在火把光映照下圍著他緩緩踱步兩圈,末了搖頭感慨道:「實屬不易,實屬不易呀!」

    把陳爺都弄蒙了,老爺子你這麼圍著我跳大神可一點兒都不酷啊!

    弄得心裡多毛?

    陳沐直覺得怵得慌,抱拳道:「軍門,您這是?」

    張翰搖搖頭,抿著嘴揚頭望向高懸明月的天,不和陳沐說話。

    他總算知道這一年裡廣東都是怎麼回事了。

    干漕運出身的總督,面對自己拿不準主意的事,總覺得像天塌下來,心裡便總沉甸甸的。

    俞大猷倒是知兵,但老俞的性子就那樣,說實話他找俞大猷問計不是一次兩次,俞大猷從不把自己思考過程說出來,直接把命令告訴他,讓總督覺得自己成了一塊官印,只管下令。

    久而久之,他不樂意找俞大猷問計。

    廣東的事不找俞大猷還能著誰?這就陷入大小兵事都成天塌了的惡性循環。

    而這小小的香山千戶,就成了一塊寶,讓廣州府兵事不再是大事,別管是什麼,濠鏡也好、廣海衛倭寇也好、甚至是這海上大賊曾一本攻廣州城也好,只要有陳千戶——迎刃而解!

    轟!

    張翰正待斟酌詞彙誇獎陳千戶兩句重的,就聽遠處廣州府城門方向突然一聲巨響,把營中所有人都嚇得一激靈,尤其是總督張翰,本來突遭驚嚇就讓老總督的臉變了顏色,片刻之後心情還未平復,營外山坡風風火火跑下來的小人兒更讓其面色難看。

    「廣州城被賊子用炮炸開了!」

    魏八郎帶山坡上值夜旗軍滾滾跑下,直奔營中火炮陣地,邊跑邊朝陳沐的軍帳喊:「千戶,不用管城裡那幫要招降的傻屌了吧,讓我用炮弄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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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捉鱉【七夕加更】
               
    陳千戶還是不錯的,嗯,除了束伍沒啥才能,旗官的嘴都太臭了。

    張翰的臉色沒有難堪太久,幾乎是要把往外跑的陳沐推進帳中讓他換甲,「不要管老夫,快去換甲,萬萬不能讓賊子入廣州城!」

    陳沐穿著甲呢,他的罩甲內襯就是一件精工細作的鉚接及膝半袖鎖甲,此時賊寇炸開廣州城門,顯然不允許他再去穿各部件稍顯繁瑣的魚鱗罩甲與鱗甲護臂,所以他先對左右傳令集結,隨後毫不猶豫地朝張翰拱手道:「老軍門得罪了!來人,為軍門披甲!」

    別說張翰,就是帳外幾個家丁都楞了一下,才七手八腳地給帳中張翰穿上罩甲,張翰還要掙紮下令,卻見從家兵手上接過一塊護心銅牌掛在胸口的陳沐已高聲下令道:「香山旗軍聽令,上官都看著我等,願諸位隨陳某奮死作戰,殺盡奪城賊寇,戰後有功必賞!」

    陳沐邊喊邊走,一道道軍令下達,甚至連駐軍順德的白元潔陳璘、香山濠鏡的李旦都派人去通知此時戰況。

    這是陳沐從軍生涯中第一次作戰從戰術到戰略的轉變,多部兵馬協同作戰,對每個領軍者都是考驗。在他的設想中,白元潔與陳璘是海上第一道防線,堵截珠江口,封鎖南海縣至東莞海域;李旦則是海上第二道防線,從香山澳至新安屯門海域,一來圍捕漏網之魚,二來則確保海外倭寇不得入零仃洋。

    兩層防線下來,只要陸路此戰能最大程度殺傷敵軍,這場仗的結果就已經注定了!

    近處並未聽見大隊人馬攻來的聲勢,陳沐分外振奮,讓鄧子龍與孫敖集結軍士,帶幾個親兵不打火把便朝山坡奔去。

    他擔心倭寇會把船上佛朗機炮卸下來,打著火把就是炮靶子——佛朗機雖輕小殺傷不足,那也是相對戰船而言,不要說他沒穿罩甲,他就是把身上用鎧甲裹得走不動路,挨一下也玩兒完!

    「碗口炮抵近轟的?」

    陳沐才奔上山坡,就見南門外數不清的火把正接連燃起,大批倭寇在城門外互相引燃火把,接著擁堵在城外朝甕城裡殺去,沒過多久就聽見哐地一聲,甕城中落下十分沉重的巨響,緊跟著又是一聲炮響,城外倭寇卻沒向內湧入多少。

    顯然,城上守軍及時作出反應,先前沉重的巨響是守軍把內城門前的鐵懸門放下,緊隨其後一聲炮響則是倭寇不知用什麼大口徑火炮抵近轟出的聲音。

    在陳沐看來,無非也就是臼炮了,要麼就是攻打新江鎮時鄧子龍曾用過的木炮。

    關炮很輕,以至於讓陳沐擔心它的使用安全性,隨開炮次數增多而擔心炸膛,轟擊倭寇營寨時陳沐就下令讓炮兵在點燃印信後離炮遠些——回去他要再改良新的炮車與火炮,讓關炮的炮管再長一點、炮身再厚一些。

    雖然看上去不是那麼安全,但速度輕快,旗軍在後方由各百戶率領完成集結,魏八郎已帶著炮隊將炮車沿城牆下坡外官道邊沿架設一排,此時倭寇正在城門外聚集,火把讓他們成為一個個活靶子,只待彈藥裝填完畢,魏八郎當即下令道:「放!」

    不需要調整角度,在陳沐的操典中寫著面臨這種相距三四百步戰事,關炮保持正常微微高抬的角度能讓炮彈在打落後再次彈起,在敵軍密集陣型中造成更多殺傷。

    衛所八爺是天生殺人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坐在蒙學裡什麼都學不會,偏偏能對陳千戶編寫的炮兵操典鑽進去,為讀懂操典,學的字比以前蒙學裡半年學會的還多。

    轟轟轟!

    砰!

    還是炸了,儘管炮兵已站得離火炮有些距離,但還是有一名倒霉的旗軍被火炮炸膛的巨大碎片直接奪走性命。這一幕對其他炮兵產生心理陰影,對火炮極其畏懼。

    不過對陳沐來說,六枚炮彈朝倭寇轟出去就已經足夠了!

    「八郎,帶炮兵去那邊,孫千戶本部同去,防備敵軍援軍!快!」

    陳沐高聲下令,指著山坡南面更靠近江邊的位置,他親眼所見一輪炮擊直接打亂敵軍向甕城內洶湧衝擊的勢頭,夜戰中如果不是那些火把將城下照得燈火通明,他根本看不見三四百步外的情況。

    倭寇在城外越聚越多,陳沐在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封死外城門,區區甕城至多能湧進七八百敵軍,只要能把他們堵死在甕城,以他不多的兵力未必不能扛住曾一本海寇的誓死反撲。

    「黃千戶,稍後勞煩你打一場硬仗。」

    魏八郎在聽到命令後當即招呼輜兵百戶帶人牽馱馬上炮架向陳沐下令的地方轉移,孫敖也當下領命率軍護送。

    聽到陳沐叫他,新會千戶黃德祥當即心中一跳,當即應道:「陳千戶你說,老黃一定辦妥!」

    「我與鄧千戶攻出後會直擊城門外的倭寇,只會同甕城門叛軍交手片刻打出缺口,你要率旗軍家兵守住城門,把他們憋死在裡面!」

    黃德祥把胸前甲冑拍的哐哐直響,當下領命召集旗軍跟在鄧子龍後面,自己的本部就不用說太多了,陳沐指派邵廷達道:「莽蟲你帶旗軍護住老軍門,諸百戶聽令——」

    陳沐朝穿戴自己罩甲的老總督張翰拱拱手,隨後轉過身並未下令,八部百戶各列方陣與後,鋪開了一大片人組成香山千戶所慣用攻擊陣形。

    陳千戶輕笑一聲,抽出腰刀深吸口氣,昂首、挺胸、揚刀、邁步。

    身側副千戶鄧子龍眉尖長刀舉過頭頂,映著陳氏家丁高舉的火把發出亮晃晃的紅黃之色,緩緩揮下倒提,有傳令在陣中聲嘶力竭:「前進!」

    「前進!」

    「前進!」

    諸部百戶下令,各部踏著堅定腳步開赴幾百步外的戰場,陣前各有旗軍高舉火把,銃手燃火繩、也有將鳥銃背在身後,抱著小旗箭準備、更有矛手掂量著掌心雷跟隨號令向前,城門外倭寇陣中隔二三百步發現他們,爆出點點鳥銃亮光。

    有家兵舉幾面長牌在前,陳沐並不畏懼,繼續率軍向前,直至打在長牌上銃子變多,陳沐才終於抬起左手,身後一陣號令起伏,旗軍不知等了多久,終於聽見熟悉的號令。

    「小旗箭!」

    嗖嗖,嗖嗖嗖!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0
第七十四章 奪門
               
    夜幕下廣城外,小旗箭炸出一片硝煙瀰漫。

    原本衝向城門的倭寇側翼遇襲,混亂中遭受從未見過的兵器襲擊,使其人心慌亂可想而知。即使兩三支小旗箭在超出射程的情況下僅僅能對倭寇造成三三兩兩的傷亡,依舊令他們恐懼。

    隔重重硝煙,陳沐看見聚在一起的倭寇向四周散亂跑開,使他們原本就稱不上嚴整的隊形更加散亂,前面的向後跑、後面的向前衝,正對自己的左翼變前陣,後陣在各個小首領聲嘶力竭的催促下鋪開陣形,勉強擺出迎向官軍的長陣。

    這對他們有利,旗軍陣形繼續鋪開推進,陳沐身後幾個百戶部下當先旗軍丟下放空的小旗箭木匣,借硝煙遮蔽敵軍陣前視線再度向前奔走十餘步,各百戶部下另一總旗聽號令向前,向部下旗軍繼續下令。

    「小旗箭,放!」

    「釘虎蹲!」

    這次齊射更加密集,不但陳沐部四個百戶把剩餘四十支小旗箭放空,鄧子龍的旗軍也越過山坡,自高坡上以小旗箭同時向城門外倭寇放去,火箭飛射的尖嘯於戰場正中百步之間此起彼伏,曳出一道道光線在倭寇身旁或頭頂爆出硝煙,硝煙中細密彈丸四處飛射,各式語言的慘叫與哀嚎在倭寇陣中連綿不絕。

    這是衝鋒的好時機,硝煙未散之時足夠他們陣形攻至近前,倭寇不論戰力還是士氣都已不足與全盛的旗軍短兵相接,他們便只有潰敗一途。

    但陳沐沒有下令繼續向前,長陣在與敵軍間隔近百步之地定下,各百戶身側旗軍在陣前用木槌把虎蹲炮釘下,大竹筒裝著火藥與散石彈倒入炮身,蒙在倭寇陣前的硝煙才緩緩散去,露出其七零八落的陣線。

    「虎蹲炮……」陳沐高聲下令,身旁打著火把的旗手當即出陣搖旗,各部旗軍準備引燃虎蹲炮,突然陳沐一聲大罵脫口而出:「操!」

    幾乎在他發令同時,倭寇陣中不同方向爆出幾處亮光,石彈曳著尖戾嘯音直朝他所在轟來,下一刻擋在身前的一面長牌瞬間被洞穿,石彈帶著巨大衝擊幾乎被長牌後的旗軍用身體裹住,陳沐只感覺到左小臂一涼,接著盾手揮舞的胳膊狠狠撞在他右側肩膀,險些將他撞倒,回首頂盔摜甲的家丁已倒飛出去。

    內襯鎖甲外穿扎甲,幾乎武裝到牙齒的家兵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身體彎折成詭異的形狀倒在後方百戶陣盾牆前幾步,已經沒氣了。

    「佛朗機炮!」

    至少四門佛朗機炮在倭寇陣中朝他轟來,一顆從所有人頭頂飛過不知打去哪裡,一顆砸進後方陣中同樣是盾碎人死,一顆打死陳沐身前持護的盾手,另外一顆……陳沐餘光看見他的令旗從側後向前傾倒,頓了一瞬才聽見旗手的慘叫。

    回過頭,火把墜地,年輕的旗手正抬著自己沒了右臂的肩膀歇斯底里地發出非人一般的叫喊。

    旗不能倒!

    旗不能倒!

    腰刀墜地,向下傾倒的長桿令旗卻被緊緊握住,陳沐想雙手揮起令旗,左手卻不論如何都使不出力氣,這才看見鐵護臂上有血滲出,正中有鳥銃變形的鉛子嵌在上面。

    無意識時並不知疼痛,可一旦有了意識,似乎一切痛覺都撞進腦子裡,讓他把半個身子的力氣壓上旗杆,幾乎盡最大力量喊出被打斷的號令,「虎蹲炮——放!」

    隆俊雄自身前閃出,大盾長牌被他狠狠砸在土裡,與身旁家丁大盾疊在一起,跑出盾牆時身子不自然地定了一下,這才猛跑兩步接過陳沐手中令旗,旗杆上還掛著先前旗手殘留的半根手臂,斷口白骨森森鮮血淋漓。

    在他們身後,一字排開的各百戶方陣前虎蹲炮接連怒吼,數百顆石丸鉛彈在空中散開,成片砸在倭寇頭上,聲勢浩大。

    拾起斜插入土的腰刀,陳沐高聲喝道:「向前!鳥銃上前,齊射!」

    令旗未倒、軍陣未散,突遭炮擊的旗軍驚魂未定,虎蹲炮齊射卻已將氣勢奪回,諸百戶在號旗指引下各個高聲下令此起彼伏,即便如此旗軍仍對倭寇佛朗機炮心有驚駭,號令下動作不一,上百桿鳥銃能聽令則發者不過三成。

    所幸片刻之後敵陣也不知是操持佛朗機炮的倭寇都被虎蹲炮打傷還是如此,硝煙散盡並無炮彈再度襲來,這才讓旗軍稍振軍心,再加旗官催促,軍陣前行,鳥銃紛如爆豆般大片在陣前響起。

    齊射比凌亂的散射有更大的殺傷力,陳沐部齊射一陣方歇,右翼鋪開的鄧子龍亦以鳥銃齊射一陣,他麾下四個百戶對倭寇造成傷亡甚至遠勝陳沐部,因為鄧副千戶沖得更近,齊齊舉銃時已幾乎用半包圍的陣勢接近敵軍五十步。

    陳沐部在八十步命中僅有兩成,鄧副千戶至五十步三桿銃就能放倒一個倭子。

    這當然不是鄧千戶提早把龍蝦兵貼臉懟的戰術研發出來,純屬瞎貓碰上死耗子。

    用慣快槍抵近的鄧子龍也在先前長官遭到倭寇炮擊時被嚇了一跳,急急忙忙穩定軍心,下令前進後才想起他麾下四個百戶皆已換裝四成鳥銃,這才趕忙在臨近五十步時下令停步齊射。

    城外能跟香山千戶所對射接戰的倭寇才多少?

    滿打滿算也就千餘,連番遭受進攻,被關炮轟死、火箭炸死、虎蹲殺傷的數量並不多,加在一起其實還不到百人,但已經夠讓號令雜亂紀律渙散的倭寇形成潰敗之勢,只是留給他們的時間太少,才不至於直接潰敗。

    幾門佛朗機炮擊陳沐給他們扳回些許氣勢,可這股氣勢緊跟著就被陳、鄧八部百戶旗軍鳥銃齊射打得煙消雲散,戰陣最前接近百人被一輪放倒還不夠直觀,但數十火把落地卻是誰都能感覺到的,一下子就亂了起來。

    陳沐這邊才剛下令鳥銃退後裝彈,由矛手居前在長牌掩護下向前推進,鄧子龍那邊卻似猛虎下山,早就聲勢大壯地架出矛陣挺刺倭寇潰散右翼了。

    陳千戶連忙緊隨其後,招呼最左側的石岐部先頭旗軍道:「取掌心雷,點火……前,城門洞!」

    就在他想用二三十顆手雷在城門下炸出缺口時,卻見十幾步外急著不知向城內逃還是向城外逃的倭寇陣後喊殺大作,緊跟著膀大腰圓長得活像廟裡塑像的呼良朋便提著大刀率其麾下頂盔摜甲的營兵殺穿出來。

    讓陳千戶下到一半的命令硬生生轉了個彎,一片點燃的手雷如蝗蟲般擲向倭寇擁堵的城門洞。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1
第七十五章 借刀
               
    手雷是真好使。

    尤其在七八步深的城門洞裡,十幾二十顆裹著生鐵預製破片而且裝藥量奇大的炮仗在門洞裡炸過之後,剛剛還爭先恐後向甕城擁堵的倭寇連一聲哀嚎都沒有。

    沒活人了。

    這在陳沐預料之中,陳爺做的東西他自己知道效果,一顆兩顆如果在陣前炸開,雖然測試過最大殺傷能有四步多,但實際作戰殺傷力還是不夠,哪怕預製了破片,爆開時因為紙殼受力不均,五圈破片普遍只有一圈能完整炸開,有時甚至會留上下兩圈炸完了還原樣裹在炸成兩截的紙殼上。

    真炸開的破片倒是殺傷驚人,沒甲基本上就廢了。

    哪怕丟到有甲敵軍裡,造成的殺傷也依然可觀,何況大裝藥的手雷在陣中炸響瀰漫的硝煙本來就對軍隊士氣、視力乃至嗅覺都有極大影響。

    看看呼良朋的模樣就知道了。

    城門洞貫通,像根大管子,平時在裡頭大喊一聲還能聽見回音,更別說這麼多手雷在裡面炸開了。

    當時呼良朋正仗著內外兩層鐵甲,提著大刀搶在城門外來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哪兒知道刀才舉起一半,只見眼前光芒大作,接著一聲巨響像誰在面前開了一炮般,還是千斤大發熕那種。

    緊跟著手上刀柄一沉,被震得滿眼冒金星的呼良朋定睛一看居然是剛才還在三步外的倭寇自己撞到刀尖上,死透了。

    根本不必問是什麼緣故,這倭寇腦後幾個血洞說得清楚,就連呼良朋自己都被炸得灰頭土臉,何況要不是有這倭子擋著,那幾片鐵丸打得就是他的臉面了。

    「陳千戶!」

    正欲追敵的陳沐突然聽見城樓上有眾人齊聲高喊,旗軍聽令自身旁魚貫而走他才抬頭,就見火把高照著被炮擊過的城垛間站著穿各色官袍的將官,有些他見過有些他沒見過,但當中一人他是認識的。

    參將王如龍。

    只見王如龍長臂越過女牆直指江岸方向,對城下陳沐急急令道:「甕城懸門已下,賊寇被封住不得入城,留軍鎖住城門即可,倭寇亂不得廣州城!」

    「千戶只管速追倭寇,新安新造諸多戰船皆在賊手中,務必搶回幾條,否則廣東將至無船可用之境地!速去,速去!」

    陳沐白日裡拿著望遠鏡看了很久,曾一本大船雖多,但沒有官軍制式大福船他是看得清楚的,此時王如龍一說,陳沐腦海似一團漿糊,拱手差異喊道:「參將此言當真?」

    王如龍瞪大眼睛,破口斥道:「火燒眉毛了王某怎會戲弄你!新安半個時辰前才送來信報,昨日新造大小戰船三十條被曾賊燒的燒搶的搶!」

    陳沐不說話了,理都不理王如龍,擰身空揮佩刀暗罵一句派護在身邊的隆俊雄前去追趕把這事告訴鄧子龍,轉頭對呼良朋與率家兵旗軍緊隨而至的黃德祥拱手託付道:「呼把總、黃千戶,城門就拜託你們了,陳某去追擊倭寇!」

    「石岐,你帶我部下百戶隨鄧千戶追敵奪船!我會在岸邊追上你們!」陳沐跑出兩步,又回首對石岐鄭重道:「能留下的,送他們上西天,留不下的,能搶幾艘大船就搶幾艘!」

    至此,陳沐部下包括魏八郎火炮在內十二部百戶全部向岸邊推進,形成以孫敖魏八郎居南岸江邊、鄧子龍於其東北追殺潰倭、石岐率軍於鄧子龍北面緊隨其後的陣勢,朝他們擊潰的倭寇席捲而去。

    但陳沐沒有去那邊,他要去請一道命令,率十幾名家兵直奔西面,總督張翰所在的方向。

    張老爺子太顯眼了,就站在白日作戰時陳沐窺視曾一本江山戰船的山坡上,身邊可不光邵廷達一個百戶所的兵力,還有順德千戶所的人,明火儀仗左右護衛,穿著他嶄新的魚鱗罩甲派頭十足,彷彿整個廣城南戰局盡在其掌握之中。

    「陳千戶?」遠遠望見一隊軍兵疾奔而來,邵廷達帶旗軍趕忙做出防備陣形把張翰護在正中,離近了認出是陳沐立即讓出通路,不等陳沐行禮張翰就率先發問道:「正值與倭賊大作之時,千戶不率眾追敵,跑回來做什麼?」

    張翰的語氣不算太好。

    陳沐不知道的是,就在小半個時辰之前,他率眾推進後總督張翰命順德千戶率軍助戰。

    在張翰看來武夫就該像陳沐這樣馳騁疆場,堂堂千戶跟在他糟老頭子後面成何體統,哪兒知道順德千戶跟在後面不是要護他周全而是畏怯俱戰,哪怕領命仍舊緩緩前行,甚至還有旗軍臨陣逃跑,讓張翰在後面看著極其惱怒。

    一氣之下,張翰便命邵廷達這個香山所百戶帶兵把順德千戶、副千戶,及十幾個潰逃的逃兵全部拿下押解,其間張翰還問了一句,「在香山,你們有逃兵會怎麼辦?」

    邵廷達只有兩個優點,一為勇猛敢打敢沖,二來看似莽撞實則心細,他很清楚廣州府諸衛所對他們這些來自香山所的功勛百戶而言有多大的競爭。

    順德千戶即使被綁著押跪在地,一雙眼睛仍怒視這個敢扣押甚至還親手用刀柄砸過他的百戶,接著就見邵廷達露出滿是憨厚與露怯的笑,道:「俺也不知道,沐哥做總旗時新江大戰,倒有二十多個逃兵,沐哥說念在他們初犯……」

    邵廷達說著頓了頓,看向順德千戶的目光就像看一條死狗,這才接著十分順暢地對張翰道:「用銃都打死了,說初犯留個全屍。」

    殺人不需見血刀。

    順德千戶跟那些逃兵被統統處死,全屍都沒留,張翰命邵廷達收攏順德千戶所旗軍,命他率軍支援陳沐解救被圍攻的廣州城。

    只是後面的事張翰並未料到,沒有他想像中的僵持、圍攻、對峙,香山千戶所打仗太過連貫,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就是香山千戶所推進、倭寇退避、倭寇挨打、倭寇潰敗了。

    陳沐跑過來時,邵廷達才剛軍法處置逃兵收攏兵馬,火線升任順德試千戶——事發突然,委任狀由張翰在戰後向兵部報備。

    「卑職跑回來是向軍門請命!」陳沐喘著粗氣,手臂用撕扯衣襟包著、胸口護心鏡不知被什麼打凹,滿頭大汗模樣狼狽,神色卻分外堅毅,言語斬釘截鐵,道:「曾一本搶了廣州府新造戰船藏在別處,卑職請命,驅趕敵軍後連夜至順德登船與賊兵再戰,把廣州府戰船奪回來!」

    「他出江去新安更遠,卑職陸路官道易行,天亮前可急行順德登船追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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