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8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1
第七十六章 急行
               
    江岸戰事比陳沐想像艱難。

    廣州府南門外的接戰中香山所旗軍佔據絕對優勢以至士氣如虹,諸部百戶引領旗軍銜尾追擊。

    鳥銃之流已無法組成排槍陣線,行進中的銃手裝填好就舉過頭頂避開己方前陣旗軍向倭寇逃竄大致位置打去,看上去每時每刻都是沖炮齊發,實際不能對敵軍造成多少死傷,只能讓他們更驚慌。

    但這在陳沐看來很好,即使在與倭寇短暫接戰後,各部旗軍在追擊中仍舊保持方陣,夜晚讓旗軍更加膽怯、也令他們加倍團結,可以預見經此一戰結陣攻守將成為香山所旗軍的定式。

    他們可以被稱之為精兵了!

    大好局面一直維持到倭寇潰軍被驅趕至岸邊。

    作為吳平之後這個時代南海的無冕之王,曾一本並非不曾與這樣高昂士氣、極強戰力的官軍對戰過,就在早前的潮州府之戰,俞大猷就以稍弱的營兵依靠極強的指揮才能打出更加令他感到窒息的戰局。

    曾一本知道官軍想要做什麼——把他的手下逼進江裡,奪他的船,甚至擒住他。

    天真!

    儘管搶掠廣州城的目的失敗,派出大批海寇被官軍射殺、擊潰,曾一本面上卻看不出多少心疼,隨他在遠離岸邊的三桅大福船上揚手,船上傳出此起彼伏的海螺聲。

    就算是心疼,曾一本也只是心疼落在岸上那七八百桿鳥銃,那些海寇他是不心疼的。

    鳥銃大多是他這兩年在沿海襲擊官軍得勝後搶來的,在他三千多名部下手中,有超過一千五百桿鳥銃,構成令官軍一觸即潰的陸上火力。

    如今在廣城丟下至少一半,曾三老肯定是要心疼的,但死的那些不是他的人,對他來說無所謂。

    三千多海寇,真正算得上曾氏人馬者不過八百,多半都在岸邊游曳的戰船上,派去搶掠攻城的不過是依附來的小海盜海商,不算傷筋動骨。

    隨海寇船上響起嗚嗚的海螺號,各部大船升帆起錨,游曳著把佛朗機炮朝岸上轟去,尤其重點照顧官軍在山坡上那幾門給他們帶來巨大震懾的火炮。

    江中戰船側弦皆被火光照亮,這是曾一本的拿手好戲,用戰船佛朗機炮打出齊射,能不能打准根本不重要,沒有任何一支軍隊能扛得住四面八方飛射炮火。

    海寇不行,香山旗軍也不行。

    僅一輪船炮齊射,鄧子龍的旗軍就被打退下來,真正落入陣中的炮彈至多十顆,但旗軍被火炮嚇住不敢前進,甚至軍陣都在無意識地整體後退。

    同樣在炮彈覆蓋下的海寇也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是向江邊退,如此一來儘管被己方船炮打死不少人,仍舊有更多海寇逃到江邊,推著小船竄進江中,根本不管海盜大船如何,各個四散而逃。

    這是海寇的慣用戰術,勝則如獸群聚,敗則皆鳥獸散,官軍追都追不著。

    游曳一圈的海寇福船再度用佛朗機炮朝岸邊轟擊,這次的目標已經不是官軍,而是朝那些仍然停靠在岸邊的小船,船板船帆被轟出窟窿,接著揚帆而走。

    鄧子龍束手無策,只能氣憤地將眉尖長刀反插地下,對著順江而走的海寇船影咬牙切齒。

    等陳沐帶著家兵趕到,這場奪城夜戰已經結束,火光照應下廣城外直至江岸邊地橫七豎八的屍首與兵器,有香山旗軍,更多的是倭寇。

    陳沐邊解左手鐵護臂邊對左右下令道:「傳令各部百戶肅清殘賊,一個活口都不要!傷者送去邵百戶那,休息一刻集結!」

    解去被打變形的護臂,護心鏡也被他丟到一旁,左手小臂已高高腫起。

    率軍奪門時陳沐只覺得左臂發涼,等向張翰請令時疼痛才越發難以忍受,此時拆護臂時整條胳膊都疼得不停抖動,八成骨裂了。

    問題不大,讓人找了兩塊木片做出簡易夾板,稍事清理被護臂斷片割傷的創處就算清理乾淨,陳沐這才有空檢查其他地方……打仗時感覺遲鈍,閒下來只覺得哪兒都疼,倒是再沒大傷,無非是右肩膀在家兵被佛朗機炮直射倒飛出去時打了他一下,留出淤血印子。

    這是幾年裡他部下傷亡最慘重的一次,被佛朗機炮打得險些潰散,陣亡不多卻傷者近半。

    他們和倭寇基本沒硬碰硬地接戰,陣亡九成都是被炮擊直接命中,還有幾個是被自己的火炮炸傷炸死。

    「來拿著本。」

    趁著旗軍收拾戰場處決殘敵,陳沐盤腿坐到一旁也歇息片刻,讓家兵拿出他的筆記,在上面記下一行字,關炮還要加厚、冶煉還需改良、炮車也還要改良出座架。

    七門炮打了一仗還剩三門,只有一門是運氣不好被倭寇船炮直射打得輕微變形,剩下三門都是炸膛。

    危險性太高了,這種耐用程度甚至還不如明朝工部做出的火炮。

    軍器局匠人在鍛炮過程中非常認真,最大的問題只有一個,關炮太輕、炮壁太薄,測試中表現出良好的效用不足以維持戰鬥中更大烈度的需要。

    「千戶,旗軍傷者三百七十二,送到邵百戶那兒了。」付元臉上帶著心理失衡的唏噓,小聲對陳沐牢騷道:「老邵被軍門升順德千戶……千戶你受傷了?」

    付元這個傢伙運氣好,這場仗一路趟平,渾身沒受一點兒傷,部下斬獲還不錯,就是一仗打下來牢騷多,正說著瞧見陳沐胳膊腫起一大塊,連忙招呼隨軍醫生獻慇勤。

    「沒事,去給我尋塊護心鏡,再拿個笠盔過來。」

    反正所有人都是陳沐手底下老砥柱,他是逮住人就用,等付元拿來笠盔和護心鏡,這才笑道:「那是莽蟲有好運稍早些,你們這幾個百戶廣海、廣州兩戰,功勛都不少,等戰後論功最少也是個副千戶。」

    「早晚的事!」

    「問問各部,歇息好沒有,歇好了跟陳某上路,急行軍八十里,務必天亮前趕至順德!」

    手上的胳膊用綢布打吊臂在脖子上,疼痛與疲憊侵襲著陳千戶的精神,此刻他卻動力十足——部下升千戶的功勛是夠了,他先後奪回廣海衛城、廣州府退敵也足夠再往上動一動,但這還不夠。

    對他來說,不逮住或弄死曾一本,這仗他就白打了!

    「啟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1
第七十七章 齊驅
               
    摸黑行軍是最艱難的事,尤其對疲憊的旗軍而言。

    往常香山所拉練,一日行軍一百五十里也有過,但摸黑行軍要麻煩的多,為了急行甚至把僅剩三門火炮留在廣州城,僅剩六個百人隊一路南行。

    即便如此,路上還是歇了三次,至順德岸邊與白元潔部匯合時天已放亮。

    陳沐的精神狀態倒還不錯,擒獲曾一本的慾望驅使他精力十足,關鍵是行軍中他騎著馬跟隨部隊踱步前行,雖然也疲憊些,但要比旗軍輕鬆多了。

    要是單靠他們這支疲軍,別說打曾一本,就算讓他們開船也得睡一半,晃晃悠悠就撞礁石了,好就好在白元潔與陳璘的軍隊都屬以逸待勞,早就等在這裡。

    「你可算來了,半個時辰前倭寇就有二十多條小船朝新安行去,我有心在那堵截,卻擔心暴露行跡壞了大事,何況他們岸上還有兵力。」陳璘是真急,見到陳沐便道:「船很多,都是新造廣船,靜臣說有的還架著炮。」

    「我想在海裡打,靜臣想在陸上打,你怎麼想?」

    白元潔是一點不急,反倒還有精力注意到陳沐,問道:「傷了胳膊?」

    陳沐苦笑點頭,對陳璘問道:「你的船有多少門炮?」

    「四條福船,四條快船、八隻炮筏,四十門佛朗機十門發熕,有兩門正修著不能用,不然還能多兩門發熕炮。」

    陳璘部下兩個水師把總,這樣的戰船火炮配備其實已經很強了,雖然大福船才不過六門佛朗機,但明軍水師的主力一直都是鳥銃、火磚、火箭這些火器,即使近些年重視船炮,卻也受限構造安置不足,打起來關鍵還是近距離銃射跳幫。

    「不夠。」

    陳沐搖搖頭,即便如此還差不少,滿打滿算,加上他部下兩條蜈蚣船,船炮才堪堪百門佛朗機,而且船艦數量太少,遠不如曾一本部下十幾條烏尾福船、二十多白艚船的龐大船隊。

    「我們的炮太少,倭寇大船至少有一百八十門佛朗機,陳兄覺得海戰能贏?」

    「嘁,炮多有屁用,倭子的人夠操炮麼?」

    陳璘對此嗤之以鼻,對著陳沐笑道:「你就帶來六百人,倭子傷亡不會比你少,不然你就不會來,我們船上人多,不和他炮戰,只銜尾追船跳戰,一艘一艘吃了他,曾一本敢和我們來炮戰?他只想跑!」

    陳璘的分析很對,陳沐在廣城被倭寇百炮齊發的陣勢有點打出心理陰影,細細想來確實是這個道理,當下計上心來對陳璘問道:「如果是追擊,我們能不能把他們逼到一處港口,迫其靠岸?」

    「屯門,只有屯門。」

    陳沐話才剛說完,陳璘就已說出一個地名,「出江口必走屯門,也只有在那倭寇才能入海甩開我們……陳千戶的意思是,在屯門決戰?」

    不光陳璘明白,白元潔也明白陳沐的想法了。

    即使老白在內河招募蠻獠運用水軍在清遠是獨一份,但不曾打過海戰,對海路也不夠瞭解,但這並不影響兵法是互通的,都要在局部形成以多擊少來奠定勝局。

    「我去屯門,二郎,你在香山的義子?」白元潔當即打算分兵騷擾包抄,提到李旦時尚有疑慮,道:「番人可以信任?」

    陳沐點頭,這一仗要想在海面上決勝,關鍵在戰船,單憑兩艘蜈蚣船未必能敵得過十幾艘福船,還要依靠葡萄牙人、泉商們的武裝商船,他點頭道:「番夷重利,他們是想要討好朝廷以維持其在濠鏡的貿易,我這就派人傳信李旦,讓他帶人去屯門與你匯合。」

    「我與陳兄一同駕船待倭寇馳走後銜尾其後,曾三老是條大魚,他逃不出去!」

    眼看三人推心置腹地商議軍機,一旁始終插不上嘴的張副千戶聽到這句眼睛亮起來,點頭道:「隨軍擒下閩廣海寇總首領,這樣的功績,足夠讓所有人加官進爵!」

    若是平時,聽到這種話陳璘多半會不喜,他並不看重這個,雖然文武走得都是野路子,但其卻一向以文武雙全標榜志向,重義輕利。

    但此時聽到張永壽這句話,陳璘一直微皺的眉頭也舒展開,「此次寇入廣府,我是難逃其咎,一定要擒住他!」

    白元潔也點頭稱是,四人當中大約只有張永壽是一心陞官發財,他們三個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長遠志向,而如何實現又是殊途同歸——功勛。

    曾一本就是最大的功勛,遠勝陳沐在廣州城下打生打死!

    命令吩咐下去,自有騎手攜陳沐親筆書信前往香山尋李旦告知其當下時局與接下來作戰計畫,陳沐麾下旗軍由鄧子龍率領分上兩艘蜈蚣船,香山千戶所其餘大小戰船則由白元潔部清城旗軍登船。

    香山千戶所戰船雖多,僅有福船上架設四門佛朗機,在接下來騷擾中意義不大,全數由白元潔直接開往屯兵,準備在路上圍追堵截。

    吩咐隆俊雄去桅杆上用望遠鏡時刻注意海面情況,立在岸邊相送白元潔啟程的陳沐只覺濃重睏意在頭腦中泛開,他需要休息,哪怕短暫的休息,來應對可能是此生最危險的海戰。

    四人在岸邊拱手作別,陳沐左手綁了吊臂,動作彆扭,「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幾位皆是前途無量之人,哪怕是運氣,也能保證萬事無虞。」

    說這話時,陳沐還專門對自己的副千戶拱了拱手。

    讓鄧子龍與白元潔臉上分外彆扭,陳璘也仰頭大笑道:「你陳二郎才是前途無量之人,有連奪廣海衛、廣州城的功勛在身,恐怕將來就是我陳璘見到你也要行禮稱一聲長官,反倒來說我們……靜臣,多保重!」

    這些人並不知道他們將來會有怎樣的境遇,但陳沐知道。

    世蔭清遠衛指揮使,廣東都指揮使、都督同知,白元潔。

    左軍都督,上柱國、金紫光祿大夫,鄧子龍。

    更不必說率領鄧子龍、白元潔等廣東兵將在萬曆年間北上抗倭的陳璘。

    同他們這些,這個時代最優秀的將才共事,區區曾一本應當不在話下。

    江口目力極盡的海面,烏雲低垂,似乎醞釀風暴。

    他已與這些人並駕齊驅……帶著踏足歷史的滿足感,陳沐穿著輕便鎖甲在蜈蚣船隨江濤緩緩搖晃中沉沉睡去。

    直到混亂的吵鬧聲把他喚醒,有護衛的家兵站在榻前,單膝拜倒道:「陳爺,倭寇行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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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轉舵
               
    起風了,江邊高而軟的蘆荻搖擺似海浪。

    傍晚赤紅雲霞灑在江面波光粼粼,遠處天空烏雲密佈,坐在船榻上醒神的陳沐沒好氣地抬頭看著頭頂船板,高高的船首上,戰鼓被擂響。

    「陳爺,擦把臉。」

    齊正晏帶著家兵端了銅盆,手巾在水裡擺了兩遍奉給陳沐,撇頭看向艙門外,帶著輕笑道:「曾三老倒挺有閒心,這一天又燒了幾個村子,新安那邊好幾通黑煙。」

    「他還沒進伶仃洋老百姓就都往廣城跑了,家裡能剩下什麼財物,沒搶到東西就算了,還非要把人家燒了……什麼玩意!」

    一覺醒來受傷的左臂更疼了,陳沐右手拿著濕手巾在臉上彆扭地擦了幾下,抬眼帶著調侃意味看向齊正晏,這可不像是個老倭寇說的話,問道:「你睡了麼?」

    「都睡過了,睡了一上午,俊雄剛醒,在桅杆上呢。」

    陳沐點點頭,打了個哈欠把手巾搭在銅盆上,自有家丁端出去,他也帶著齊正晏走出艙室,朝東邊江口望了一眼,才寒著臉說道:「他燒村子是當烽火用,倭寇和咱一樣,都是人都得睡。」

    「去,讓旗軍檢查兵器,銃炮裝藥,佛朗機子銃靠緊船舷,所有人都必須掛佩刀,南邊下雨了。」

    這不是陳千戶胡說八道,南邊海面上烏雲密佈,眼看著過不了多久就是雷鳴電閃,風颳得船速快出一截,讓不算老練的舵手難以掌握,大船晃得人腦袋都發暈。

    登上船首樓,陳沐跟石岐打了招呼,靠著船首望著身邊開出江口的艦隊,兩支短手銃先後裝藥塞彈。

    艦隊是陳璘的,前頭領航為陳璘的快船、福船與八郎的一艘福船,十幾條火船、雷船居於正中,然後才是香山所兩艘蜈蚣船先後居於末尾,組成隨時與陳璘艦隊分割的小隊。

    陳璘是海戰老手,船隊這樣的先後順序在陳沐看來完全是處於尊重,單論船速,蜈蚣船全速前進能在片刻超過福船隊,並不影響他們見到敵軍後的作戰。

    讓陳沐擔心的也只有天氣。

    下雨,下雨不是個好兆頭。

    雖然在船炮數量上他們不佔優勢,陳沐也希望在雨中與曾一本船隊作戰,但他更怕因為南邊的天氣而使曾一本改變航向,不朝屯門進發,先前的一切計畫就都被打亂了。

    「千戶,倭寇船隊!」

    沒過多久,晚霞漸陰,隆俊雄順帆繩快速落下跑來,遞上望遠鏡指著左側道:「福船廣船,很多!」

    接過望遠鏡,鏡片中顯出遠方陰雲下海面淺影,看不清船上有多少門炮,但能勉強看出船型制,自然也可以看出船艦大致數量……陳沐舉著望遠鏡不斷默念數量。

    「福船至少十艘、廣船至少十艘,還有不多的快船小船,他應該把小船在岸邊鑿沉了——打旗語,告鄧千戶知道,放小船告訴陳守備,要不了多久就能碰面了!」

    說著,陳沐放下望遠鏡轉頭對等命令的旗軍舵手道:「左轉,炮兵做好準備!」

    天上地下,香山所陳爺最大。

    這個道理同樣適應於蜈蚣船上,金口玉言初開,控帆索吱吱呀呀被收緊,硬帆迎風大櫓齊起,船尾船首兩座戰鼓變奏擂響,直接離開艦隊偏航而走,緊跟著鄧子龍所在蜈蚣船同樣緊隨其後,僅留下魏八郎的福船與一艘承載兩名旗軍的小船晃晃悠悠帶著陳沐的命令向陳璘艦隊追去。

    福船行進太慢,尤其對魏八郎來說,他在這場戰鬥中所承載使命無非是運兵,以及決戰時添上些兵力,在眼下這場突襲中,他們派不上用場。

    早先陳沐還在岸上時陳沐就與陳璘溝通過海戰,因為船艦不同、操練不同,陳沐的水軍只練過線列陣,也不熟悉正經官軍的戰法,在一起作戰八成會亂,所以各有分工。

    陳璘的船隊龐大,大小戰船二三十,擔任側翼阻攔與小範圍的火炮進攻;陳沐的船少,但速度快、兵員多、火炮多,所以擔當從後方追擊、驅趕,同時在曾一本攻擊陳璘艦隊時予以牽制,以達到將曾一本艦隊驅趕到屯門進行決戰的目的。

    操作難度很大。

    「從後面追上去,但別追太近,追上了只用兩門側炮打,讓旗軍都藏在船舷後,沒有號令不能露頭!」

    陳沐從一開始就沒有在襲擾中和曾一本打一場正面海戰的想法,他只想騷擾曾一本,讓其感受到來自陳爺的壓力,尤其不能引來曾一本大量仇恨,讓這個海賊頭子抱著魚死網破的想法來反過頭揍他。

    簡單來說就是玩把火,要麼把曾一本尾巴燒掉,要麼引火把自己燒了。

    蜈蚣船脫離船隊約麼一刻,陳璘船隊沒有跟著陳沐去騷擾的想法,只是把航向稍稍向左翼併攏,這個動作很小卻讓人感到溫暖——是為了防備不測時易於救援。

    但陳沐覺得自己不會有事,蜈蚣船的水線以下船木很堅固,區區佛朗機打不破,水線以上也在進入陳沐手中後得到加固修補,雖然用的都不是什麼好材料,選擇也注重更輕便,防不住大炮,但這就是為東亞海面上常見的佛朗機炮準備的。

    唯一擔心的就是運氣了,陳爺的運氣一向不太好。

    海面上漫長追逐,整整半個時辰,風向偏逆,誰的船都開不快。

    兩艘蜈蚣船吊在曾一本船隊後面,雖然陳沐發現曾一本的時間較早,但隨著距離逐漸接近,曾一本也肯定發現了他,但雙方誰都沒有開炮,甚至沒有把距離縮小到四百步之內的意思,看上去蜈蚣船就像海寇龐大船隊的一員,和平地朝著南方航行。

    如果不是陳沐耐不住寂寞隔一會就用船首發熕炮朝前頭船屁股開一炮的話。

    隔著千八百步海面,陳爺搖搖晃晃打了十幾炮,命中率非常之低,但至少他打中了——準確命中一艘瞄準目標之外的小船,大發熕一炮上去就是人死船翻。

    陳軍爺正在船首洋洋得意,突然聽見左右旗軍驚訝的喊聲,循著目光朝前看去,接著急急忙忙甩開望遠鏡湊在臉上。

    「那他媽什麼玩意兒?」

    視野中,千步之外四艘八丈白艚船緩緩轉航,由逆風轉為順風,航速陡然快出一截,排成一排直朝他的蜈蚣船駛來,沒有絲毫避讓的意思。

    望遠鏡中陳沐清晰地看到,四艘白艚船上掛著鐵鎖,像一堵牆。

    他們要撞他,狗娘養的曾三老想撞沉他!

    「轉舵!」

    陳沐聲嘶力竭的叫喊比鼓聲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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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鐵鎖
               
    右轉舵,右舷劃櫓。

    望遠鏡救了陳沐的命,如果沒有這東西,他想看清白艚船上連接的鐵鎖,恐怕至少要等接近五百步,那時候再想避開即使是槳帆船也難上加難。

    蜈蚣船改變方向,白艚船也改變方向,船上的海寇比旗軍更加老練,直接選擇截在蜈蚣船右轉後前進的方向。

    顯然他們知道,蜈蚣船很快。

    但比他們想像中還要快。

    即使逆風,硬帆仍舊不至於用之字形航線才能向前緩慢挪動,當航向稍有調轉,十幾根大櫓同時劃動帶來動力遠超船帆,轉眼船速快了幾倍。

    陳沐第一次見到海上這樣的戰術,短時間不知如何應對,但緊跟著就張開右臂對旗手喊道:「讓鄧子龍去左邊,轟他左船!」

    曾一本這招對付航行速度慢的商船,可謂百試百爽,甚至哪怕航行速度快,沒有望遠鏡這種事先預敵的物件也逃不開鬼門關上一撞,而一旦被四艘二三十米體量的順風大船同時撞上……這個時代沒有任何船能活下來,誰都不行。

    商船,就是載貨量大的船,福船也屬於這類。

    可仗著速度繞出撞擊圈的陳沐航行在敵船側翼,感受由最左側白艚船上兩門放在舷炮位置佛朗機轟擊在船舷帶來的震動時,他知道怎麼對付它們。

    「左舷瞄準——放!」

    這會兒陳爺不管什麼兩門炮誘敵了,他與鐵鎖白艚船隊最左側船隻距離僅有不到百步,甚至在接下來距離還會進一步縮近,他只想先吃掉曾一本這四艘大船再說!

    十七門架在船舷上的迴旋炮之後操作的都是旗軍中操持船炮最老練的炮手,很好地學習到他們炮術教官陳爺陰險的指導思想,寧可放空炮也不去瞄準打不壞的船體,只打人和桅杆。

    砰砰,砰砰砰!

    聽慣了陸戰時關炮的震耳欲聾,再聽佛朗機的炮音說實話對陳沐來說沒什麼意思,但在他眼中這次齊射的效果很好。

    船艦距離很近,白艚船又比蜈蚣船首稍低些,陳沐對敵軍船艦的挨揍後的模樣一覽無餘,間隔不到百步打船帆那麼大的東西,落空比打中難得多,一輪炮火過後,白艚船蓆子帆上被打出仨窟窿,兩顆炮彈落入船中,砸翻三四個人。

    「船上就這麼點人!」

    白艚船上一共十幾個人,除了操船必須的幾個人就是操炮的,連一個銃手都沒有!

    這就是一幫敢死隊,撞沉一艘大船就賺大了。

    「左舷銃手起立,瞄準敵船水手,舉銃!」

    曾一本真是個人才,開拓了陳沐的眼界,原來幾艘船裝上鐵索還能這麼用!

    陳沐決定不用船炮打他們了,他要把這四艘船上的海寇殺乾淨,搶了它們,拿去懟曾一本,讓他也嘗嘗是什麼滋味!

    先前銃手都聽陳沐的命令,全藏在船舷後,臨戰時腦子裡都繃著弦,可越是繃著越容易出錯,陳沐下令後起立得非常散亂,左舷有先站起來的也有後站起來的,右舷也有人站起來,被付元逮住一頓抽按了回去。

    「放!」

    砰砰,砰!

    與陳沐軍相距四五十步遭受鳥銃齊射,在陳爺獨領總旗後迎戰的每個敵人都吃夠了這招的苦頭,更別說現在白艚船上區區幾個水卒,四十桿鳥銃齊射之下他們連跪地求饒的機會都被沒有就被鳥銃打成馬蜂窩。

    駕另一艘蜈蚣船的鄧副千戶可沒陳沐這麼多彎彎繞繞,既然上官的命令是讓他向左繞行分兵擊垮兩頭的船艦,那麼對鄧子龍來說目標就是攻擊敵軍最右側的白艚船,最短的航線無疑是從四艘白艚船面前快速通過。

    如此一來,自然而然——四艘白艚船的前臉都進入鄧副千戶右舷十七門炮射程之內。

    順手轟擊一輪,行至敵船右翼一輪銃擊,同樣把右側白艚船上水手射翻。非但如此,在從白艚船身後右轉與陳沐匯合的路上,右舷船炮再轟一陣,鳥銃齊射過去,直接收拾掉三艘白艚船。

    陳沐還想著如何打掉中間兩艘船上的倭寇,鄧子龍直接把中間兩艘白艚船收拾掉,還順便在兩船交匯時讓旗軍大喊:「千戶!曾一本跑了!」

    都考慮到下一步了!

    曾一本趁這時候跑了是自然,實實在在交戰不過盞茶,但撞擊躲避卻近一刻,曾一本船隊早跑出二三里地。

    顯然,這四艘白艚船和七八十個倭寇就是曾一本的壯士斷腕,用他們來拖住陳沐兩艘看起來就很難對付的蜈蚣船,撞到了自然最好,沒撞到也能為他爭取些時間。

    想明白這些,陳沐索性也不急,乾脆讓婁奇邁帶旗軍勾索過去讓船並在一起,把船炮乾脆全卸到蜈蚣船上,接著每船留下航行必備的四名水手,交代他們快撞上就卡死船舵直接跳海,這才不緊不慢地朝曾一本追去。

    天色完全暗了,靠著月光與望遠鏡,陳沐能繼續追蹤二里外的曾一本,但曾一本顯然看不到他,因為陳璘已經派最近的快船和倭寇縮小到三四百步距離,這個距離幾乎是點火開炮就能擊中的距離。

    越向南,天色越暗,烏雲也越重。

    海上安靜的夜晚讓缺少睡眠的旗軍昏昏欲睡,陳沐也不禁懷疑曾一本如此安靜,那些倭寇是不是都在船上睡覺?

    旗軍交替著都靠在船舷睡了一會,陳沐也在船首打著盹。

    夜越黑,能見度越差、船艦相距越近,海面的潮氣滾起薄霧,天邊有聲音極小的雷鳴聲傳入耳朵,陳沐靠著發熕炮喃喃自語:「南邊兒的雨,下起來了。」

    百無聊賴地抬起望遠鏡朝前例行看去,視野中幾團火光從小到大,映照出數艘火船在曾一本船隊右側數十步之內引燃依靠船帆朝船陣中疾衝而去,火船兩邊,曾一本、陳璘部下諸多福船炮火齊開!

    進雨裡火船就沒用了,陳璘是忍不住了。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都起來划槳!全速繞過去,小旗箭、火炮準備!」

    陳沐猛地起身,高喊著在船首下令,伴著鼓聲響起湊到發熕炮台調整角度。

    乘風破浪間,發熕炮發出怒吼。

    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1
第八十章 疾風
               
    珠江入海口狂風大作,八艘火船趁風勢以僅半裡之距突燃熊熊大火似夜間海上明燈,直衝曾一本龐大船陣。

    發熕炮落空,在陳沐的望遠鏡中濺起浪花與黑夜融為一體,他看不見究竟是否擊中敵船,但能看見火船前半截被營兵用長桿推開,六丈船轉眼變做兩隻三丈小船,前頭燃火掛帆朝敵船衝去,後尾則立起幾個營兵。

    似乎因距離太近,後尾即使沒了船帆仍舊不能單憑搖槳止住衝勢,接著前船漸漸遠去的微弱亮光,陳沐最後看見幾艘火船尾上營兵縱身跳入海中。

    當海面被水師福船開炮轉瞬即逝的火光照亮,陳沐已經看不見那些水軍了。

    炮太少了,陳璘的炮太少,即使有魏八郎的福船在當中,一齊開火的側舷炮也不過二三十門,不過倭寇船隊因船艦相互阻攔射界,儘管有更多炮船,開火的數量也差不多。

    船艦相距僅半裡,甚至還沒出佛朗機炮彈出現下墜的射程,換而言之這種時候忽視開炮瞬間海浪致使船艦的起伏,只要對準了開炮,就一定能命中目標。

    前方炮聲大作,陳沐也不甘落後,「擂鼓,全速追上去,不用避開,從倭寇左側貼近橫穿曾一本船隊!」

    他只有一個優勢——夜幕中倭寇只能在百步內發現他已逼近。

    至於區區一門發熕炮發炮的火光,即使曾一本龐大船隊末尾小船發現他,也沒有告知主船的機會。

    他們正忙著打炮戰,誰又能顧忌到屁股後面呢?

    快步跑下船首樓,陳沐揮舞手臂對付元下令道:「稍後開戰,我們從敵側穿過,只有一個命令,右舷二十二位佛朗機,一百三十二顆炮彈,全打在倭寇船上,一顆不留!」

    「傳令鄧千戶,全速前進,順勢發炮不要戀戰!」

    陳沐一點兒都不擔心鄧子龍會吝惜彈藥,這位鄧爺對戰功的狂熱嚮往遠非常人所比,陳沐只擔心他會因戀戰衝入船陣直接與倭寇跳幫!

    「對了,把小船都放下去,派兩個旗軍慢慢劃準備救人,告訴鐵索白艚船上的旗軍,如果他們能臨近敵船,就直接放船撞過去,跳海等小船來救……戰後沒人會在這片海域逗留,把還能動的船收拾了靠岸等著!」

    他們的船艦太少,人手對這場戰役而言也不算多,連打掃戰場都顧不上,至於戰後能收攏多少戰利陳沐也不在乎。

    他向張翰的請命就是把船奪回,戰利也不屬於他。

    只有曾一本,只有這個活人才有可能屬於他。

    「前進!」

    「前進!」

    船首鼓聲轟轟,海上雷聲隆隆,狂風大作海浪滔天裡,遠處炮聲銃聲此起彼伏,陳沐手按船首,狠狠掐著船幫。

    在他身後,肌肉盤虯的鼓手賣力擂響戰鼓,桅杆頂三角鑲龍紅日旗下二丈紅綢為勁風曳直,各部小旗在船身對櫓手聲嘶力竭地喊著號令,三十多條大櫓奮力搖擺。

    蜈蚣船,劈波斷浪。

    「燃火把!」

    付元拽著帆繩腳踏船舷掛在外面,勁風吹得他眯起眼睛,只能看見前方交戰的船隊越來越近,趁奮力蕩回船中的力氣高聲對旗軍下令道:「小旗箭架好、掌心雷掛好、炮手準備!」

    付元也是掌心雷在城門建功的親歷者,他的上官陳沐說過,在近身接戰時,空間越密閉,掌心雷的威力就越大。

    狹長的船身甲板正符合這種情況,尤其是付元早就瞧見曾一本部下那些雖為福船,卻蓋著像倭子一樣船樓的那些大船,只要能丟進去一顆掌心雷,裡頭人就別指望活了。

    「銃手都到這邊來,聽令再放!」

    一條條命令從船首傳至船尾,甚至通過蜈蚣船上最後一艘小船傳達至鄧子龍船與被落下很遠的白艚船上,全速航行的蜈蚣船太快,僅僅在傳令之間就追趕至倭寇船隊末尾百步。

    「轉舵,靠上去!抓緊了!」

    「抓緊!」

    蜈蚣船全速航行速度比單純帆船快上兩倍不止,因為它同樣也有帆,雖然全速並不能持續太久,但這足夠讓陳沐疾行三五里超過倭寇船隊。

    轟!

    船首傳來巨大撞擊,即使旗軍早已收到抓穩的命令,還是有幾個倒霉鬼被震動甩得七葷八素,一艘四丈小船的船尾來不及避讓,被全速前進的蜈蚣船撞個正著。

    低矮的船身既不足以抵禦大船撞擊也不能在海浪中保持平衡,船底被蜈蚣船水線下突出的撞角撕開,在接下來幾次摩擦碰撞中被碾碎。

    提早跳船的倭寇也沒好到哪兒去,即使是最老練的水手也不能在短時間裡游開蜈蚣船駛來的方向,被動撞在大船上甚至不能在戰船上留下一點兒痕跡——儘管他們的血曾有一瞬間染紅船身,緊跟著就被海浪洗刷乾淨。

    所有倭寇的注意力都放在與陳璘開炮放銃對射以及避開先頭幾艘被裝載猛油引燃的殘船,他們只能聽見身後傳來沉悶的戰鼓聲,回過頭兩艘猙獰恐怖的大蜈蚣已貼近身側。

    臨近大小戰船上倭寇匆忙叫喊,即使就著昏暗月光也能看見夜幕中衝出的怪物身上林立炮口,紛紛叫喊著調集在右舷僵持的海盜,不過為時已晚。

    「舉銃!」

    陳沐抬腳踩在船首,身後傳出來自付元的高喊,船舷下躲避的幾十名旗軍紛紛起身,端起鳥銃居高臨下瞄向周圍大小敵船,伴著軍令齊齊放銃。

    至於身邊玩命划槳想要逃離蜈蚣船的小船則根本不需浪費火藥,沉重的大櫓像古代戰船的拍桿,偶爾重重地頓在小船上就足夠將它們打沉。

    與倭寇大福船側身之際,福船上的倭寇早已做好準備,兩門佛朗機剛剛對準蜈蚣船加高的船舷,就見到包括繳獲白艚船炮在內的右舷二十二門佛朗機調轉過來,接著一片火光爆亮。

    更過分的是其中還夾雜著幾支火箭!

    鄧子龍駕船火速跟上,他早就看見耀武揚威的福船了,憋足了力氣要狠狠教訓這些倭寇一頓,高聲下令道:「右炮準備……嗯?沒事!」

    他看見甲板上倭寇橫七豎八的屍首,船板被火炮齊射像犁地般犁出道道血痕,只有船首舵上有個倒霉鬼捂著臉邊跌撞而走邊發出淒厲的叫喊。

    前頭蜈蚣船再度傳出幾聲銃響,可怖的喊聲戛然而止。

    被炮彈鑲嵌的桅杆禁不住海風,伴著一聲吱呀斷響緩緩傾倒重重砸落甲板。

    咚!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1
第八十一章 驟雨
               
    雷鳴在天邊炸響,慘白電光刺亮海面。

    陳沐看見一張臉,臉的主人有深陷的眼窩、高聳的顴骨、乾枯的鬍鬚與疲憊的眼圈,那雙眼睛也看向他。

    直覺告訴他,那就是曾一本。

    光亮一閃而逝,時機也稍縱即逝,抽出短手銃打過去只有一片黑暗,陳沐亦不知究竟有沒有擊中,只知道他已率戰船穿過倭寇龐大的船隊,而另一邊陳璘也同樣撤出戰鬥。

    身為閩廣沿海出色的水師戰將,陳璘知道何時挑戰,更知道何時撤離。

    短時間接觸的戰鬥讓陳璘意識到炮戰的確像陳沐所言並不佔據優勢,但火船燒過去成功打散倭寇船隊陣形,借此時機將距離拉近至數十步,跳幫奪來一艘大廣船,接著縱火燒燬兩艘福船,一陣炮銃齊發殺傷倭寇不少水手,接著借蜈蚣船在敵軍左翼翻江倒海之際率隊漸行漸遠。

    當然,該有的火炮支援必不可少。

    他才不擔心陳沐,兩艘蜈蚣船一輪齊射就有三十多顆炮彈,再加上香山搗鼓出那些奇怪的玩意兒……陳璘知道他只要照顧好自己,就是不給陳沐添麻煩。

    陳朝爵可看得清楚,他是縱火的行家,但凡跟他接戰的船,別管能不能打過,反正是肯定要燒起來的,但陳沐不一樣。

    蜈蚣船橫衝直撞地從倭寇船隊左翼快速經過,連片刻交戰都沒有,戰果卻像一股子瘟疫,只要接近這兩條大蜈蚣的敵船不論大小,不是桅杆斷了就是無人操舵,全都晃晃悠悠脫離陣形……大船至少五六條!

    人都被殺光,船帶回去修修還能用。

    那是真正的殺手,比他這縱火犯強得多。

    跳幫戰讓海面處處伏屍,陳沐經過的地方是沒有多少伏屍的,只有那些無人操控的戰船漸行漸遠。

    蜈蚣船想脫離戰線太容易,他們比福船快得多,有一戰之力的福船追不上、追得上的小快船打不過,事實上也沒人去追他,曾一本的心態在這場海戰中發生變化。

    在新安縣收整潰軍時,曾一本並不覺得他吃了敗仗。

    雖然損失比官軍大,但抄掠整個新安與廣城郊外讓他收穫頗豐,那些財富被他裝載船上帶走,只要能回到南澳變賣掉,至多一年他就能帶著更強大的艦隊與更多閩人組成的海盜重新殺回來。

    但這場發生在夜間的海戰不同。

    不算那四條空載的鐵索白艚船,曾一本失去了至少十二條大船和少數小船,關鍵不在船而在船上搶來的那些貨。

    再打下去,他將連這次出海的成本都收不回來,對他而言這才是真正的失敗。

    而在他損失的那些滿載貨物的大船中,多半是那兩艘蜈蚣船干的,曾一本怎能不恨?

    「傳令各船,蜈蚣船再接近就貼上去和他銃戰!」曾一本不屑地扭頭看向桅杆上被打出的淺坑,「官兵的銃歪得很!」

    陳沐要知道曾一本對他銃術的評價,他非要開船回來把曾一本座艦撞沉不可!

    什麼叫歪得很?

    你家陳爺用的是手銃啊你懂不懂,平地都只能打三十步的手銃,別說在海上顛來晃去了,要是陳爺胳膊好著你試試,讓你先跑五十步也一銃斃了你!

    但陳軍爺並不知道曾三老小看他,這會兒正美著呢。

    「撿回一條命,陳兄你那傷亡如何?」

    海寇的船隊打完就跑,陳沐和陳璘沒那麼急,只要航向是對的他們才不管曾一本要跑多快,福船放下接舷戰時的長板,二陳在海上聚首。

    陳沐張望著搜尋到屬於香山的福船,瞧見魏八郎頂著鐵瓣盔好像沒缺胳膊少腿,放下心來,「我兩艘船是撿回條命,海戰真危險,一炮打准就砸死老子七個弟兄!」

    陳璘皺起眉頭,「你就死了七個人?」

    「哪兒能啊!」

    陳璘的臉上剛浮現瞭然,邊說著「傷亡無可避免,銃來炮往……」

    「還被銃打死仨!」就見陳軍爺一臉苦惱地搖頭,伸出三根併攏的手指在吊臂受傷的手心輕拍,「往後這種事得少幹,太危險了!」

    按說友軍傷亡少點兒是件好事,可陳璘聽著就像吃了蒼蠅,歪頭望向別處,「回去陳某就上手本,造船,造蜈蚣船!」

    他麾下不算失蹤的幾名火船水軍,淹死的、被炮銃擊中、接舷戰死的有四十多!

    這本應是一場多麼輝煌的勝利呀!

    進攻大船數倍、兵力兩倍於己的海盜,以區區四十多陣亡換來倭寇至少二百傷亡,並燒燬敵船搶奪敵艦。

    近年來沿海除了戚繼光和俞大猷的聯合水師,還有人打出這樣精彩的戰役嗎?

    沒有!

    海戰不是陸戰,這就是硬碰硬,往往是誰的船多、炮多、兵多,誰就贏。能在海上以少擊多還取得勝利,本身就是鳳毛麟角。

    可他陳沐陳軍爺……陳璘看見他因為九名陣亡一臉苦惱,還說什麼太危險了的模樣就想直接把他摁海裡淹死!

    什麼人啊!

    用二倍的兵力,高出五倍的傷亡,打出不到人家一半的戰果,他陳朝爵還沾沾自喜?

    恥辱!

    奇恥大辱!

    陳沐發現陳守備的臉色有點不好看,訝異地看向一邊火把,這什麼化學反應,怎麼打了場海戰火把照臉上還能發綠呢?

    他是打心眼裡真覺得危險,全仗蜈蚣船快,才能安然無恙地穿梭敵陣,炮彈在船邊飛射,現在他靜下來耳朵裡都是交戰時炮彈尖戾的嘯音,打仗時不想這些,可打完了滿心都是後怕。

    要不是船舷被加高擋住炮彈,幾炮打到甲板上一個總旗就沒了。

    陳璘根本不想回答他究竟有多少傷亡,癟著臉望向南面陰沉的天空,好大一會才調整好情緒,長出口氣道:「追吧,到屯門還要一日船程,只要他不往別處跑,後面也不必再騷擾,等著屯門一網打盡就是。」

    「後面船炮鳥銃都沒法用,陸戰還是海戰區別不大,看靜臣兄在哪截擊他吧。」陳沐也嘆了口氣,接舷戰傷亡只會更大,現在他真正體會到戰爭中士兵的性命僅僅是個數字,多與少,人們根本來不及感慨。

    「也不知打完這仗能帶多少人上岸,走吧,升帆接著追!」

    暴風雨在等著他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1
第八十二章 接舷
               
    船艙搖搖晃晃,陳沐打出噴嚏。

    海上無跡可尋,漫長的追擊遠比陸戰困難,所幸他們有望遠鏡與蜈蚣船,憑著視野與速度,三次跟丟又三次追上。

    船隊已經被拉開八九里距離,全靠快船在中間往來照應,就連鄧子龍那艘蜈蚣船都成了海上燈塔,陳沐的船獨居最前,也仍舊和曾一本船隊保持三五里,不敢貼近。

    風向變了,綿延雨水讓船上不少火藥受潮,陳沐不想獨自面對曾一本數十條船短兵相接的圍攻。

    避戰的唯一好處就是讓香山軍得到充足休息,雖然逼仄潮濕的船艙中睡眠談不上舒適,但他們實在太累,哪怕睡豬圈,只要讓睡,陳千戶驕傲的旗軍都會十分樂意。

    天公作美,接連兩日陰雨終於在第三天早上重見天日,朝霞萬里海天一色,尤其在鮮美煮魚湯的伺候下,令人心情開闊,甚至能忘記戰鬥即將來臨的陰霾。

    他們離屯門很近。

    「托陳守備的福,不然咱們連魚湯都沒得喝!」

    陳沐笑著吃過一餐很是滿足,立在船首樓看著旗軍收拾出沒受潮的火藥擦拭炮管,在晾乾發脆的筆記中記下漁具與廚子,以及製作新船時對防備沿海多雨情況的設計。

    他們的船上全是戰鬥人員,出海經驗又遠不如陳璘,沒有漁具就只能煮粥吃,要不是陳璘的水師順路捕魚,他們根本喝不到魚湯。

    而且蜈蚣船上又旗軍客串的廚子水平太臭,好好的食材都白瞎了。

    距離屯門越近,陳沐的心越輕鬆,曾一本沒有率船隊向別處走,直走屯門這個轉到回福建南澳的必經之路,橫行海上的閩廣海寇總首領以為燒燬搶奪廣州大多戰船,身後只剩小貓三兩隻也追不上他,便可高枕無憂。

    只剩他料不到官軍已組織龐大船隊在伶仃洋布下天羅地網,只等他到屯門進行決戰。

    「陳爺,前面打起來了!」

    齊正晏順帆索劃下,在甲板上翻個跟頭卸去衝力,起身攥著望遠鏡跑上船首樓遞出望遠鏡向陳沐指明方向,道:「應該是李旦!」

    陳沐眉間一擰,抬起望遠鏡向齊正晏所指的方向望去,視野中就見幾艘單桅小船正朝曾一本船隊快速逼近,海寇的烏尾福船猛烈開炮迎擊。

    他一眼就認出,那些小船正是他給李旦在濠鏡為他奪船的獎賞!

    「下令準備參戰,全速前進,向後船放兩支小旗箭。」

    小旗箭在身後海面炸開的聲音傳進陳沐耳朵,他全神貫注地看著前方海面戰事,幾艘小船絕不可能是曾一本的對手,讓他心裡又驚又急,還來不及責怪李旦衝動,視野中就看見幾個方向都出現船隊朝戰場中央增援過去。

    在東南遠方海平面上,上百條各式小船接連一片快速馳近,那不必問,自然是早已抵達屯門的白元潔船隊。

    西南,海平面揚起巨大風帆與桅杆,淡黃色船帆上用油彩繪出巨大的紅色十字,接著陳沐看見船體,這艘船的船形比以往他見到的任何戰船都要龐大,幾乎要比蜈蚣船長一半、而且更寬,艦首甲板足有三層,比福船還要高上一截。

    整艘船木質結構都漆著黑色,濠鏡的人們叫佛朗機人開的這種船叫大黑船,它真正的名字叫卡瑞克,是地中海即將消失於歷史長河的巨大商船。

    雖然只有一艘,但這種龐然大物出現在海上,陳沐可以想像對曾一本部海賊的震懾,事實上如果這艘船是他的敵人,他一樣能做的僅有兩個選擇。

    要麼率領小船隊沖上去燒掉它,要麼仗著速度甩開它遠走高飛。

    炮戰、接舷戰,都不可能。

    鄧子龍的蜈蚣船顯然收到小旗箭的傳信,全速搖櫓追趕前行,兩艘蜈蚣船排出前後作戰陣形急行而去。

    「是開戰了吧,肯定是開戰了!陳二郎居然不等我!」

    數里之外的海上,陳璘看不見遠處作戰的交火,只能看見陳沐兩艘蜈蚣船正飛速甩開他們向前駛去,即使已經下令船隊全速前進,仍然有力不逮,只能氣得邊拍艦首邊發牢騷。

    其實帆船速度都差不多,快船和福船用一樣個頭的帆所以要快一些,但速度也快得有限,偏偏自打香山這兩艘蜈蚣船出現一切就變得不同了。

    以前水師是不大待見蜈蚣船的,因為其船艙放不下太多火攻用具,單單速度快衝進敵陣也是被放火燒爛的命,但陳沐用蜈蚣船帶給陳璘對海戰新的啟迪——不需要火具,船夠快、謀殺炮夠猛,什麼都有!

    水師福船晃晃悠悠,蜈蚣船卻劈波斷浪,甚至先於白元潔部大片小船一步撞入戰場,兜轉打出一片炮彈在海盜船隊末尾。

    「撞上去!」

    才僅僅炮戰片刻,陳沐便扶著桅杆對操舵的石岐下令道:「撞他的船首!」

    戰場正中,四艘單桅小船轉眼就已被海盜投擲火具燒了一艘船的船帆,接著幾艘海盜小船就逼了上去,投入接舷。

    在不遠處,海盜船隊中最大的福船剛調整船帆轉舵,直朝另外兩艘趕去救援的單桅小船隔著一里衝去,看架勢是打算直接撞沉他們。

    而在那兩艘趕去救援的小船上,陳沐分明地看見李旦腰上綁著船繩提刀待戰。

    如果不能阻止那艘福船,一旦被撞擊就是粉身碎骨的局面……陳沐用這種方式在前天夜裡接連撞翻三艘海盜小船,他太清楚大船碾撞小船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雖說是撿來的義子,但義子也是子,那聲爹不是白應的。

    「旗軍上艏樓,準備跳幫!」

    船繩在右小臂繞了幾圈,陳沐腳踩艦首,下令戰船全速開進在倭寇船隊中左衝右突,撞擊拍擊沿途小船給船身帶來接連不斷的震動,兩側船舷佛朗機炮頻頻轟擊,打得週遭倭寇哭爹喊娘。

    那些福船上的倭寇見到這艘龐然大物要撞擊他們的首領座艦紛紛趕忙調轉方向,可為時已晚何況根本不具備攔截的船速,只能眼睜睜看著蜈蚣船距他們首領的福船越來越近。

    曾一本也看見這艘像利劍扎進船陣心口的大船,可此時顯然來不及調整方向,只能高聲叫道:「抓緊!」

    轟!

    咔嚓!

    巨響與如同地震般的震動,幾乎把陳沐飛擲出去,如果不是有船首女牆阻擋恐怕他的旗軍飛出去的將不在少數,蜈蚣船水線一下重重扎進福船中段,巨大推力讓福船近乎傾斜過去。

    陳沐站起身搖晃昏沉的腦袋,不需他下令,周圍持著鳥銃的旗軍就已居高臨下朝福船上倭寇射擊,接著各個縱身躍下船首。

    陳沐也不甘落後,拽著船繩蕩在甲板上他的旗軍中間,攥動綁著夾板吊在胸前的左手,環顧周圍持兵湧上的倭寇右手抽出腰刀。

    「宰了他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2
第八十三章 黑船
               
    砰!

    不知從哪飛來的炮彈曳著尖嘯轟過艏樓,轟碎的木屑漫天飛舞,刀銃齊出間,陳沐奮力劈翻擋在面前的倭寇,鮮血濺射滿面。

    耳後傳來勁風,連忙矮身,就聽身側有可怖倒氣之音,齊正晏刀舉過頭在他身旁跳戰而出迎上敵人戰做一團,側首餘光看見隆俊雄側身輕撞被擊斃想要偷襲陳沐的倭寇,隨即旋身抽出插進倭寇喉嚨的長刀,大喝一聲腳下蹴而發力迸出近丈。

    電光火石,福船亂戰一團。

    這兩年齊正晏、隆俊雄得陳沐豢養,食飽力足,原本高強短兵搏殺之能更顯凶悍,廝殺方寸間二人合擊極富章法,蹴合立分,倭刀不與海盜兵器硬碰,只挑敵無甲之手腕、脖頸下刀,且穩且準,即使七八海盜蜂擁而上,方寸跳戰便身首異處。

    混亂中,陳沐望見艏樓立起先前因躲避飛來炮彈伏下的熟悉身影,乾枯的鬍鬚與深陷的眼窩令人印象深刻,他看見那人握著戰劍揮向號令旗軍守禦的石岐高聲下令。

    「轟死他們!」

    艏樓上架起兩門佛朗機,正對向石岐的方向!

    陳沐頭皮發緊,高聲呼道:「石岐,鳥銃隊!」

    石岐正高聲下令,接引自蜈蚣船跳躍至福船甲板的旗軍展開陣勢向倭寇聚集大量水手的艉樓阻擊,就他們撞上福船的一會功夫已有三條敵船靠上來不停運兵,這還是有艘大福船被鄧子龍攔腰撞上的結果,周圍炮鳴銃響,哪裡能注意到陳沐的喊聲。

    別無他法,陳沐只得憑著猜測故技重施。

    「曾三老!」

    腰刀落地,短銃在手。

    陳沐不能確定那個大鬍子就是曾一本,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就是追擊數日火燒各地的曾一本!

    他的直覺沒錯,曾在海上短暫交匯時被陳沐的銃子嚇過一跳的曾一本混亂中聽見有人喊自己,轉頭望去只覺寒毛根根倒立,十幾步外甲板上那個曾有一面之緣把左臂吊掛胸前的官軍頭子正單手舉著手銃對向自己!

    砰!

    手銃打過去陳沐還來不及看是否命中,艏樓上操持佛朗機炮的倭寇正待擊發,突聽身後蜈蚣船的方向轟起接連炮響,數不清的佛朗機炮彈如蝗飛聚福船艉樓,木屑飛揚漫天,甚至有人被佛朗機正中打下海去。

    留守船艦的炮兵建功,是付元。

    混亂中,陳沐看見有人字艉樓爬起丟下兵器大喊著跳入海中,也有人起悲憤莫名的必死之志舞刀向甲板突擊,接著被齊正晏抬刀劈死。

    「首領死啦!」

    似乎激烈的海上戰場都因這聲喊叫而頓了一瞬,接下來旗軍明顯感到倭寇的士氣降至最低,儘管其中確有徒效奮勇者,但更多海盜則由進攻轉至防守更有甚者駕船逃離。

    但他們跑不遠,前有白元潔率眾小船迎上接戰,後有陳璘率船隊加入戰場,遠處還有艘大黑船飄在海上,合圍之下哪裡還有倭寇的活路。

    大福船上倭寇轉眼就被淨空,陳沐留下幾個活口交給石岐去指認屍首,趕忙登上艏樓大聲高呼著問那些從濠鏡趕來的水手李旦的情況,就見渾身濕漉漉的李旦已經爬到他的福船上來了。

    「義父不必擔心,孩兒沒事!」

    海水把李旦肩頭一道傷口浸得發白,臉上卻嘿嘿直笑,環顧艏樓橫七豎八的屍首猛然拜倒抱拳道:「恭喜義父擊殺曾一本!這是大功一件啊!」

    別人不認識曾一本,李旦卻聽人說起過三老的長相,躺在地上胸口中銃的除了曾一本還能有誰?

    見到李旦認出曾一本,尤其是曾一本屍首上致命傷來自胸口的銃傷,陳沐也不禁露出滿意的笑,「這幾日在海上飄著吃不好睡不好,可算有了結果……那大黑船從哪來的?」

    海面上到處是無主的戰船,可不論是烏尾福船還是白艚福船都無法提起陳沐的興趣,他最感興趣的還是遠處瞟著那艘體型龐大的卡瑞克帆船。

    「佛朗機人首領佩雷拉找來的,一艘剛從滿刺加抵達濠鏡的商船,被佩雷拉借來……義父,這場仗佛朗機人沒有功勛,不要給他們獎賞。」

    陳沐皺眉問道:「他們沒有開炮?」

    「慢的要死,船上攏共幾門炮,等他們離近咱們的船都打到一起。」李旦搖頭,歪頭看向大黑船曬然笑道:「佛朗機人分不清誰是誰,哪兒敢開炮。」

    陳沐想想也是,隨意笑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事,他倒沒打算真一點不給佛朗機人,否則太打擊他們的積極性,但總之不會太多就是了。

    「讓人給你包紮傷口,回香山再讓醫生給你看,先派人清點傷亡吧,各個引商的人有什麼損失和戰功,你來統計,務必如實。」

    他要去清查戰利了,船上屬於新安、廣城百姓的東西大多不能動,這些船也要交由廣州府,但海盜的兵器、隨身財物,還是屬於他們的戰利,這事需要他和陳璘、白元潔一道商議決定。

    沒過多久,就見華宇登上福船對陳沐道:「千戶,佩雷拉那些佛朗機人對他們沒幫上什麼忙很過意不去,讓我來問問您有什麼是他們能做的。」

    「他們能做的?能做的多了,走,跟我一起上他們那艘船看看。」

    確實有事必須要佩雷拉來做,比方說……把嵌進福船船體的兩艘蜈蚣船拽出來,回廣城的路上也需要用他們的船拖拽不能行進的大船。

    這些船放在海上不是個事。

    「千戶,這不是我們和朝廷第一次合作,雖然上次出兵,總督沒給我們想要的,但這至少是個不錯的開始,我們是大明可以信任的商人。」神父緩慢翻譯著佩雷拉的話,握著胸前十字架緩緩點頭致意,接著道:「我們很樂意用大黑船幫你拉船。」

    似乎是神父一個字都不提獎賞讓佩雷拉有些著急,嘰裡咕嚕說了幾句,神父才有些不情願地道:「佩雷拉向問您,我們的水手是否能得到許諾的獎賞?」

    陳沐笑笑,道:「沒有戰功,但還有苦勞,你們跟隨李首領一起出戰,盡了濠鏡坐商的義務,所以我還是決定會拿出一些錢來作為你們航行至此的酬勞,這件事我們回濠鏡再說。」

    「如果我想要這艘船,你們會給它定價多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2
第八十四章 置換
               
    陳沐沒能如願。

    並非是佩雷拉不願把這艘船賣掉,事實上他很樂意把這艘使用超過四十年、先後轉手六任主人、從頭到尾沒一塊當初船板的老船賣給東方帝國一名千戶。

    千戶,這個官職名字聽起來就很厲害,尤其對親眼見識陳千戶麾下旗軍戰力的佩雷拉來說,千戶真的很厲害,要知道五十多年前麥哲倫只帶六十個人藉著內亂差一點就攻佔菲律賓一個島。

    差一點,因為麥哲倫被當地土著打死了。

    兩年前,西班牙的黎牙實比被任命為菲律賓總督,這令葡萄牙人佩雷拉倍感憤怒——根據教皇子午線,那裡本應該是葡萄牙王國的地盤,現在卻被那些可恥的西班牙人侵佔。

    儘管力量微弱讓佩雷拉不會對任何人吐露自己的心聲,但如果有機會,他很期望能看見這位掌握一千個家庭的明朝將軍和西班牙人在海上交火。

    但他沒辦法和陳沐做這個交易,因為這艘船不屬於他,甚至不屬於駕駛它到濠鏡來的那幾個商人,它真正的主人在印度,佩雷拉沒有替船主做主買賣船隻的權力。

    即使他知道,陳千戶一定能給出令船主滿意的價碼。

    但規矩就是規矩。

    沒必要為了給別人謀福利而違反自己的規矩。

    「千戶,這是一艘舊船,船主在很遙遠的地方,佩雷拉爵士不能擅自把別人的船賣給您,但如果您願意等。」神父說話時,陳沐將目光望向佩雷拉,這個老戰士摘下船長大帽在胸前,哪怕言語不通依然想讓陳沐感受到他的誠懇:「沒有船炮,六百克魯扎多一艘新船,如果上帝眷顧沒有遇到暴風,三個月就能把船從馬六甲送到濠鏡澳。」

    差不多,白銀千兩。

    這個價格對陳沐來說不算貴,他手上有很多克魯扎多,是在濠鏡進攻麥亞圖的戰利售賣給西班牙海盜法裡卡特所得,九百多枚,足夠買一艘新大黑船。

    但陳沐覺得這並不合適,旗軍的賞賜都用白銀支付,那些金幣是他自己的私財,像這樣的大的數目,如果一定要用私財,他更願意在香山修一座書院,而並非自己出資給香山千戶所買艘戰船。

    陞官的事已經定了,但他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會升任去哪裡。

    但如果用白銀,這事也並不合適,因為香山所沒有那麼多白銀。

    也許他可以用綢緞來支付,綢緞是香山千戶所的財物,儘管裡面也有他的份,但那只是一部分。

    就在陳沐準備開口時,似乎是他的思考讓佩雷拉誤認為眼前的千戶對價格不滿,又對神父說了幾句話,陳沐傾耳聽著,就聽神父道:「如果千戶對這個價格不滿意的話,我們也許能換一種支付方式,佩雷拉爵士注意到您在這場戰爭中得到很多貨船,如果兩艘這樣的船,可以換一艘新船。」

    佩雷拉在一旁指點,由傳教士轉述,先指兩艘烏尾福船,隨後又指著一艘比福船稍小的白艚船道:「如果一艘大的一艘小的,您還要再付給佩雷拉爵士一百枚克魯扎多。」

    這個新提議很好,既不需要動用陳沐的私財,又能讓香山得到一艘大黑船,唯一的問題在於——這些福船不屬於他。

    「三五天,給你准信。」

    陳沐沒直接答應,不過在他看來找張翰要兩艘福船應該問題不大,如果實在不行他就用絲綢換一艘船。

    他必須要讓香山船廠的匠人弄明白這船的構造,為以後造出更好的戰船,也為見仗時遇到這種船知道該怎麼打。

    陳沐覺得跟佛朗機人做買賣還不錯,之前在議事廣場丟袍子揚長劍的老兵頭子也能心平氣和地跟自己談買賣,挺好。

    只要能打敗他們,就很容易打交道。

    佩雷拉看著陳沐不置可否的樣子,極力遏住自己想要進一步降價的想法,他覺得這個價格對於卡瑞克帆船已經非常實在了,兩艘福船在遠航上看起來並不能頂一艘卡瑞克大帆船。

    如果是用船換船,他其實在船上是沒賺錢的,連運費都沒有。

    但佩雷拉更希望陳沐用福船來換,兩艘四百料福船刨去食水應該能裝貨上百噸,兩艘船載滿貨物跑到馬六甲賺的錢就差不多夠買艘大黑船,再載滿香料運回來,裡裡外外再買艘大黑船都不止。

    可惜還要給陳千戶交稅。

    陳沐可不管這些,他只想要船,何況他現在的心情根本不能去思考任何問題。

    陳璘、陳沐、白元潔,他們三個人都不能想什麼問題。

    他們全殲曾一本近兩千海盜,奪回十幾條原屬廣州的廣船福船、俘虜原屬曾一本的十幾條福船、小船以及船上的貨物,繳獲數不清的銀錢、銃炮。

    力挽狂瀾的榮譽感充斥陳璘與白元潔的心,陳沐也因此深受鼓舞。

    上代閩廣海寇總首領吳平由俞大猷討滅,這一次曾一本則成了他們三個的功勛。

    「你要買這艘船?」

    大黑船首,陳璘、陳沐、白元潔三人迎風而立,陳璘輕拍船舷道:「差不多六七百料,可造一艘這樣的船,船料夠建起一個把總需要的船艦,船速還慢,火磚的活靶子。」

    似乎是感覺自己把這艘船貶低得一無是處,陳璘笑笑:「做買賣還是不錯的,裝貨夠多。」

    陳璘知道陳、白、張三人實際控制的商隊就在濠鏡泊岸,不過這事自己心裡有數就行,說出來反倒讓人往別處想。

    「陳兄覺得這船能放多少門炮?」陳沐看周圍都是自己人,指指腳下,道:「這是條商船,但艏樓艉樓都有三層甲板,前後頂層釘三十門佛朗機不難,船腹還能擺至少八門大炮,可以比我在香山造的那種炮更大些,能真正打破福船的炮。」

    陳璘不說話了,這場仗陳沐對快船謀殺炮的應用給他開了一扇天窗,他頭腦中現在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需要時間去消化,何況他們本身所掌握的權力不同,即使他是守備,也不像陳沐擁有一座軍器局、一處香山船廠,有對兵器、船隻研發製造的權力。

    「這船呀,說什麼也得買回去。」陳沐咧嘴笑了,看了白元潔一眼,「回去咱把它拆了,看看裡頭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2
第八十五章 檢視
               
    清晨廣城靠近沿海的薄霧還未散去,城下已熱火朝天。

    海盜來犯對廣城近郊財物造成重大損失,但官老爺們是不在乎這些的,只要沒打進廣州城,萬事無虞。

    賊人來了又走,平民百姓的生活還要過,新安諸地避難而來的百姓在城中街道露宿三日後,廣城知府在城外開出粥棚,用以工代賑的手段讓避難百姓加入對城門及城外商市的修造工作。

    廣城內種種亂象也別無辦法,廣州左衛在這場仗中沒立出功勛,得不到官吏待見,連城內的行營駐地都被總督張翰金口一開讓給順德試千戶邵廷達,以駐紮來自香山的傷兵,至於本來的廣州左衛旗軍則被派到城外山裡挖大坑。

    倭寇屍首又不是什麼寶貝,城外夜戰的功勛在天亮後就清查完畢,有老總督通宵親視,誰都不敢稍有含糊……故順德千戶殷鑑不遠,誰都不敢在這個時候冒頭。

    饒是如此,城裡城外事且多且碎,不論百姓還是官吏,都因此忙得暈頭轉向。

    何況還得提著心勁守備,王如龍、呼良朋直接被總督派到城外駐營,哨騎放出三十里才安心。

    帶兵行走一半的湯克寬正馳援廣州府,路才走到一半就被總督傳信退了回去,讓他接著守備廣東西面;惠州府的郭成倒是進了廣州府,在總督衙門被張翰劈頭蓋臉罵了一頓,打發他帶兵回去。

    唯獨把鎮守潮州的俞大猷召回來。

    不是張翰待見總兵官俞大猷,是因為曾一本臨走前在新安縣城隍廟牆上寫了首詩譏諷俞大猷。

    還是因為以前在福建的事,以前曾一本招安過,就在火燒澄海之前,燒了澄海朝廷派俞大猷去對付曾一本,俞大猷故技重施,又把曾一本招降,結果被他騙了。

    那次離開,曾一本搶走福建六十條大福船。

    陳沐並不知道,這次他風頭出大,被老總督當成槍來對廣東都司幾個總兵官吆五喝六,意在震懾這些成名已經的驕兵悍將——不好好帶兵打仗,又人來打!

    誰來打?香山千戶陳沐打。

    薄霧漸散,數騎探馬直奔府城,城頭警鐘再度被敲響,霎時整座城池都動了起來,營兵於岸邊設防如臨大敵,廣城四衛聚起千餘旗軍嚴陣以待,總督、知府登城督戰。

    他們沒船了,最後的戰船都被曾一本搶走,海上沒有丁點防禦力量,只能奢求陸上拒敵。

    來自南海縣策馬奔入府城的騎手傳警,他們在山上的哨兵看見遠處江口有大批船隊疾行,旗號混亂,看起來像倭寇再臨。

    可是硬生生耀武揚威幾天的總督大驚失色,剛把兩個總兵官趕回去,現在倭寇又來,「難道陳二郎,敗了?」

    城牆上老總督喃喃自語,乾枯的手指死死扣著城垛,兩眼發直地望向江面,讓人取來衣甲,還在腰間掛上玉裝具的戰劍。

    做好與城池共存亡的準備。

    江風驅散薄霧,目力極盡處是極高的桅杆,龐大的帆面兜風,日積月累原本潔白船帆發出淡黃,紅色巨大十字卻更加顯眼,龐大船體上林立水軍,氣勢駭人。

    在大黑船後,是數都數不清的福船、廣船、烏尾船白艚船,以及小些的馬船、糧船、快船在江山連成一片。直至大船在江心島停下,人們才看出大黑船後用繩索拖著四五條破破爛爛的福船,有些船腹還帶著不曾修補的巨大缺口,如果不是隔艙水密,早就沉底了。

    不單單黑船,其他福船也有不少需要依靠互相拖拽才能行進,尤其是那些桅杆都被打斷的戰船。

    頂盔摜甲的老總督面上帶著疑惑,抬手指指江心島,對左右問道:「那,是廣東的船吧?」

    邵廷達是走了大運,一有戰事就被總督召到自己身邊帶兵護持著,這會聽見總督發問,仔細看了幾眼後有些不確定地說道:「回總督,那艘大船好像是濠鏡商人的,後面的船是我們的,也許,是我,是陳千戶回來了!」

    「嗨!」

    總督沒好氣地眯起眼睛,抬手朝江心島指了指,轉過身又轉回來,又朝江心島指了指,撲哧一聲笑了,搖搖頭下令道:「把甲給老夫去了,傳令城下守軍,派人去看看是不是陳千戶,是的話派人接應!」

    「廷達,回去你和你哥說,通報,通報!沿途那麼多江防,就不知道派人騎馬通報一聲?」

    邵廷達能看出張翰無可奈何的模樣不是生氣,輕快地應了一聲,招呼左右給老總督把衣甲去了,這才抱拳有些獻媚地笑道:「總督,沐哥這是把船都奪回來了啊!」

    張翰沉沉點頭,既有戰船被奪的不安,也有香山兵敗身死的憂慮,諸多情緒匯到一處心情感慨,開口卻只不輕不重地道:「船可真多。」

    太多了。

    陳千戶遠遠地就看見廣城江邊嚴陣以待的營兵,讓他啞然失笑,沒派人傳報的後果出來了,讓廣城大警。

    他不是沒有通報的意思,就算他不知道,陳璘與白元潔也是知道的,實在是沒辦法傳報。

    沿途都屬新安縣地界,新安縣的官吏與大多百姓都逃到廣城來,他找誰傳報去?就連丟在屯門的屍首都沒人幫著掩埋,要不是後來有躲進山裡的百姓壯膽過來,他們現在還忙著挖坑埋屍呢。

    可百姓沒有馬,他們行船比傳信的百姓走得快。

    陳沐的旗軍也撐不住再一次急行軍,只能直接行船進廣州。

    佛朗機人被他要求離開炮船下到江心島上等候,旗軍也大多在江心島上休整,陳沐、陳璘、白元潔與幾名將官則換乘快船直走廣城岸邊,下船就被營兵拿刀矛對著看好,然後才露出呼良朋魁梧的身段,喝止營兵操著一口閩話笑道:「陳千戶回來了!」

    不用他去通報,總督張翰等人在確認後已經在王如龍、邵廷達的護持下策馬朝這奔來,等他們從營兵中走出來,總督也正收斂官袍快步走來。

    「陳千戶,你這是將船都奪回來了?」

    陳沐抿嘴頷首,用吊著的手臂有些艱難地行禮,道:「回軍門,卑職不辱使命。石百戶!」

    身後石岐拿出筆記先對幾位廣府高官行禮,這才捧筆記報導:「我等追擊三日,先於新安海上與敵作戰,後於屯門展開大戰,戰中陳千戶駕船衝撞倭寇旗艦,以手銃擊死賊首曾一本;陳守備、白千戶與濠鏡引商李旦等引軍合圍,全殲倭寇一千八百有餘,新安縣屍首一千二百多具,另有跳海淹死者數百。」

    「奪回福船三十七條,其中十二條損壞;廣船二十二條,作戰中被擊沉三條;另有小船不計,艦上財貨分文未動,均已停靠江中。」

    石岐說罷,陳沐再度向張翰行禮,向江心島示手道:「請總督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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