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33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2
第八十六章 指揮
               
    「你說你想買那艘大黑船?」

    廣州府的總督衙門裡,張翰才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重重扣下,脫口而出道:「買它做什麼?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東西。」

    打完仗的殘船沒什麼好檢視的,張翰查驗數目船類之後就下令讓人開到新會去修補,大小船上百條,愣是沒看到一艘完好無損的,兩艘蜈蚣船都被撞得不像樣子。

    大黑船在張翰眼中確實不大,也就才堪堪十丈出頭,比以前他督管漕運時的四百料漕船大上十分之一,所以陳沐這個提議在張翰眼中就成了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

    這種小事陳沐來專門找他兩廣總督,是徒惹不快。

    想了想,眼前坐著到底是剛立下汗馬功勛的親信,張翰吹吹茶杯中的懸葉,輕抿後回味餘香,恥笑道:「番人就喜歡貿易貿易,你這千戶跟他們貿易還不算,還要拉著廣州都司跟番夷做買賣。貿易是我大明對遠來夷民的恩賜,他們要知曉感激——作價幾何呀?」

    陳沐在椅子上坐得端著,聽張翰問價,心中一喜,道:「幾近千兩。」

    「千兩?」

    張翰放下茶杯皺起眉頭,抬起二指向陳沐點點,斷言道:「香山船廠的事,你未用心去做。」

    「如果你用心做,就不會受佛朗機人矇蔽,區區一艘十丈船敢要你千兩銀,吃了熊心豹膽!一艘載米兩千石的四百料漕船,用上好楠木料銀不過一百五十兩,若用松木、杉木,止七十五兩。」

    「先後撥於你香山所的兩艘四百料福船,料銀亦不過四十二兩、七十四兩,用兩千五百個工,底船都不到二百兩銀。」

    「哼!」張翰哼出一聲,道:「那不過是條六百料番船,如何能作價千兩?」

    明船的造價陳沐是確實不知道,這會兒張翰一說,他也覺得千兩銀子確實很貴了——六七艘四百料福船的價錢,能不貴麼!

    「回軍門,這倒未必是夷商誆騙卑職,商議後夷商自己提出以兩艘四百料福船換一艘新大黑船,現在您教授卑職船舶造價,細細想來,興許是番夷小國寡民,工價料錢皆貴的緣故。」

    張翰聽到兩艘福船換一艘黑船,眉宇這才稍有舒展,陳千戶執著於黑船讓他覺得很摸不到頭腦,就聽陳沐接著說道:「實不相瞞,卑職想要番夷的黑船,並非是為了防備海面或裝運貨物,是想買回來在香山把它拆了。」

    「番船能載炮,即使發熕在其上佈放六七門亦無損船體,是想弄明白此時,讓今後造船可有借鑑,誠如總督先前所言。」

    張翰是個愛戴高帽的,陳沐臉上沒半點奉承,十分認真地拱手道:「化番夷之術為我中華長技,我匠人一看便知構造,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總要讓船廠工匠見到,才好學習。」

    「你這麼說也有些道理,但福船不能調撥給你,那些船修好後還要調付各地海防,番夷是不是需要綢緞?」

    張翰不知怎麼突然問起濠鏡買賣綢緞,指著陳沐搖頭笑道:「還是你開的壞頭兒,今年走廣的閩商在廣東步履維艱,各地衛所設卡攔防,商賈都走不到你香山地界就被收押乾淨,財貨在廣州府庫壓了很多,你香山所的斬獲首級賞賜銀兩就達兩千七百兩之巨。」

    「要是你願意,老夫做主用一千五百匹各色綢緞撥你,市價好像八錢銀一匹,再撥香山旗軍千兩撫卹,如何?」

    如何?

    陳沐的頭都大了,十六匹一捆的綢緞去年在濠鏡的價格是近百枚克魯扎多,那一千五百匹?

    他滿眼都是佛朗機的克魯扎多金幣,好像隨總督一句話,他就一夜暴富了,這不是幾千兩銀子的事,如此轉手倒賣,是數千枚克魯扎多,上萬兩白銀的等價物。

    換成戰船,是幾十艘四百料福船。

    「卑職多謝軍門!」

    「噢,確實有利可圖。」張翰不知道濠鏡綢緞的價格,但看見陳沐這樣的表情,老總督也笑了起來,道:「能把這事就定了,州府用綢緞賞賜香山所的戰利,買船的事老夫不允,私通夷商的事老夫也不讓你做。」

    「也許會有濠鏡引商到香山所高價收購綢緞,過些日子又獻給香山船廠一艘番船,這都是說不準的事。」

    張翰挑著眼睛望向門沿雕魚飛罩,笑道:「到時你別忘了上手本,老夫派人用夷人喜好打個獎章。」

    陳沐聽得目瞪口呆,老爺子怎麼把他想做的事都想好了?

    「這……卑職多謝軍門厚愛!」

    張翰抿著花白鬍鬚笑了,道:「你奪廣海衛、防廣州城、斃曾一本,皆屬得力,這是你的三份戰功;廣西巡撫殷養實用你的法子破了韋銀豹所據大城、軍器局仿製輪機銃做好送往北京,這也都是你的奇功。」

    「老夫把這些功勛一併報往兵部,俞志輔老了,湯、郭二將又不成用,你的功勛足夠到都指揮使司或去五軍府就任要職,不過老夫想來卻不合適,你還年輕,也有志向,進那些地方多方掣肘反倒不美。」

    「而廣州府又是嶺南大都會,守備之責極重,而這責,在你。」

    張翰這話極重,目光轉向陳沐道:「留在廣東都司,做個指揮使,授三品將軍銜,算委屈了你的功績。耐著性子多待幾年,也算歷練,將來老夫若調任兵部,一定給你謀個好去處。」

    有才能的將官是不會留在衛所的,哪怕是三品的指揮使。

    但陳沐和別人恰恰相反,他就想留在衛所,整個香山所蒸蒸日上,這時候給他調走能氣死。

    儘管功績擺在那,升職早有預料,但真等張翰親口說出他為自己表功,陳沐的心還是狠狠地跳了一下。

    「回總督,卑職就想留在廣州府,那個……香山所,能不能在卑職治下?」

    「哈哈哈!」

    張翰爽朗大笑,並不回答他這個問題,撫掌後抬手示意他可以走了,難得起身相送道:「卑職,再這麼叫幾日吧,譚部堂與吳侍郎都是知兵的,有老夫上手本,用不了幾日就該自稱末將了!」

    「往後的路還長,你要多注意身體,好好養傷,就算有武藝在身,也不能太過縱慾。」

    張翰這話讓陳沐摸不著頭腦,哪兒跟哪兒,他這不曾婚配的大光棍兒,怎麼就和縱慾扯上關係。

    接著就聽張翰站定總督府衙門前廳門口,對他道:「你很多家眷都在營裡,讓人帶你去廣州左衛。」

    家眷?

    陳沐好像知道了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2
第八十七章 孤獨
               
    廣州左衛,號小東營。

    城中四衛所名為衛,實際兵力大約為千戶所,號為達官兵,指揮使姓羽,部下有蒙古人、回鶻人、女真人,早年有些是北疆俘虜,後來融入進明朝,景泰年間從南京調到廣州,分置四營由班軍改為駐軍。

    他們頭上戴著類似清朝的紅帽子,時人說他們且勇且憨,作戰勇敢從不搶功。

    這座廣州城四衛之一的城內營寨在陳軍爺眼中沒什麼特別,甚至心裡都沒有半點踏進別人營寨的不好意思,因為他知道里面都是他的人,他升任順德千戶的表弟鳩佔鵲巢,帶著香山所的傷兵駐紮在這裡。

    所以仍舊穿著作戰時被砍出斑駁痕跡鎖甲,吊著左胳膊的陳軍爺站在廣州左衛門口時連罩甲都懶得穿。

    什麼叫賓至如歸?

    就是他站在廣州左衛門口,守門的都是他香山所的旗軍,人還沒進去就聽見營寨裡大呼小叫:「千戶回來了!」

    後來他發現自己錯了。

    「姑娘們,你們的恩人來了!」

    陳沐帶著家丁踏進廣州左衛衙門廂房的那天,整個燕歸舫的優伶鶯燕站成兩排向他行禮,「奴家謝過陳千戶大恩!」

    二十多個大姑娘脆生生地齊齊行禮謝他救命之恩,陳沐還真沒受過這待遇,以至於片刻失神才反應過來。

    用腳丫子想,陳爺也能想明白張翰讓他注意身體是什麼意思,顏清遙這小丫頭肯定是帶著整個燕歸舫說是他的家眷進了城裡,被安置在大東營。

    這些長相標緻身形嬌美,還眉眼露媚的姑娘們,比他的鵝與炮加一起還多!

    難怪張翰叮囑他就算有武藝在身也不能縱慾過度,別說他,就那壯得跟熊一樣的呼良朋也受不住這陣仗!

    行,顏清遙行——陳爺沒讓她帶著去燕歸舫,小顏掌櫃把燕歸舫搬到陳爺眼前,真行。

    「千戶請稍坐,民女是畫舫船主蘇三。」

    蘇三娘帶著矜持笑意引陳沐入座,眼前年過三旬的婦人並不符合陳沐對老鴇這個職業的刻板印象。

    面潔無痣眉目柔美,雖不再年輕卻保養極好,錦繡比甲下身段依然婀娜,神態言語也無絲毫輕佻,端茶給陳沐奉上後落落大方地對陳沐再度行禮,輕輕笑道:「奴家已差人去叫顏小姐,她帶鼓腹樓夥計去惠民藥局催州府醫生送藥,當是快回來了。」

    說話間,就有打扮乾淨利落的小相公奉上食盒,裡面裝著精緻點心,讓陳沐瞠目結舌,「蘇三,蘇三姐,麻煩你給陳某講講,你們是怎麼從畫舫進廣城的。」

    按照這個時代稱呼方式,對面前這位不像老鴇的老鴇應該是叫蘇三娘,不過陳沐不太習慣。

    而且他確實很好奇,畫舫是會動的,她們又怎麼會和顏清遙一起逃到廣城裡。

    蘇三娘對陳沐這個身上帶傷的武官謙和有禮感而更加尊敬,低頭帶充滿距離感的淺笑,道:「千戶喚奴家三娘子就是,倭寇來時畫舫正在南門外江上,一路向西逃,倭寇船快,七個海賊跳上畫舫,兩個姑娘和恩客橫死,後來合力殺了三個海盜,剩下幾人跳江逃走。」

    「殺了海盜?」

    陳沐抬頭看看周圍站著的樂工、淸倌兒,要說身段苗條曼妙、模樣俊俏討喜,個個兒都是。可要說殺死海盜?陳沐把目光轉向剛才給自己端上點心歲數和八爺差不多的小相公——這小鬼難道還有殺人的膽子?

    蘇三娘很愛笑,多種多樣的笑每種都透著疏離,「燕歸舫的姑娘們自小習劍藝知兵法,不如舞樂出色,也比不上千戶帶兵平賊那麼威武,有劍在,多少可得自保。」

    「只是有兩位姑娘裹壞了腳,既跑不快也騰挪不開,這才讓倭寇得手。」蘇三娘說著低頭就有眼淚垂下,用帕巾輕點兩下才接著道:「收拾衣物逃上岸,又來倭寇追上,燒燬畫舫直追到西門外,如非識得顏掌櫃正在城上,引官軍放箭驅走賊人,姑娘們怕都要給倭寇搶去。」

    「所以千戶對奴家與姑娘們是確有救命之恩的,您的腰牌。」

    陳沐到這個時代才知道原來娼妓是有區別的,至少娼沒門檻,而妓的門檻很高,最優秀的妓,才學技藝甚至學識,甚至比部分官員還要強。

    會做點心會買賣不難,知兵法懂五經也不難,在這個時代,難的是既要會做點心通賈事還要懂兵法知五經。

    陳沐對衙門裡的妓伶高看一眼,不是因為她們的地位光彩照人,是因為她們未必專精卻極其廣泛的涉獵。

    「不足掛齒,早就想到會有這天,留個腰牌給迷糊蛋兒保命罷了。沒有陳某的腰牌,城上官軍一樣會給三娘子開門,一樣會驅賊,他們職份所在。」

    陳沐沒打算說出他對妓伶所需職業技能的感慨,神色如常地擺手後才笑道:「小顏掌櫃還登城,她還想教官軍如何打仗?」

    「千戶說笑了,顏小姐是上城勸官軍再開城門,把城外乞兒放進來。」蘇三娘這次沒有笑,很認真地看著陳沐點頭道:「顏小姐是良善之人,應有好報……不過乞兒進來後顏小姐又罵了他們一頓,奴家也不知這是為何。」

    陳沐沒繃住,笑出聲。

    「是不是一幫大的十五六歲、小的十二三歲的混小子?」

    見蘇三娘點頭,陳沐笑得更厲害了。

    他知道顏清遙請求放進來的乞兒是誰,就是最早鼓腹樓外被顏清遙逮著罵的那幫城南養濟院長大的野孩子們。

    「放他們進城無關良善,那幫孩子是養濟院的老相識了。」陳沐笑意緩下來,道:「放他們與善無關,但沒什麼大仇,要是不放,就是惡了,顏掌櫃還是有心胸的。」

    「養濟院鰥寡孤獨,都在城外。」

    蘇三娘沒有與陳沐爭辯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在她們的受訓中小到說一件事,都沒有斷言的資格,能做決定的是恩客而不是她們。顯然在言談舉止上,燕歸舫無愧廣城名樓,而小顏掌櫃受了太多市井影響,也許站在這樣笑意疏離的美婦面前,只是系統培訓的失敗品。

    蘇三娘毫無不快,依然帶著笑意起身行禮,舒緩地拍手道:「姑娘們,給救命恩人唱一曲!」

    曲調未成,小顏掌櫃風風火火跑進來,進門抓下四方巾擦著額頭細汗一臉喜意,「你回來啦!」

    說到一半,眼光定在陳沐吊著的胳膊上,連燦爛笑容都凝在嚇白的臉上,「這,傷——傷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2
第八十八章 燕歸
               
    陳沐吊著的胳膊看起來確實很嚇人,但也沒有那麼嚇人,至少蘇三娘與燕歸舫的姑娘們看著就不怕。

    「沒事了,只是破了一點,骨頭沒折,怕打仗再磕碰才吊著,而且吊著不疼。」

    陳沐狡黠地笑笑,吊臂的主要作用就是省得手臂自然下垂腫脹得厲害,「我讓程醫生看過,不用正骨,回香山養倆仨月就好了。」

    程宏遠是很有經驗的瘡瘍科醫生,兼習大方脈、小方脈、金簇與按摩四科,其實他還會祝由,也就是靠施咒符篆來治病,陳沐是不信這些的,雖然程宏遠確實能用這種方式延續病患的性命。

    在戰場上,受傷的旗軍拿出程宏遠閒時畫的符篆貼在傷處,確實能增加活到戰鬥結束獲救的機會。

    於陳沐看來,這完全是迷信與玄學,並不值得推崇,之所以奏效的原因是旗軍對未知的迷信,只有傷患真正相信,才能經由符篆咒語這種方式來影響病人心理,來達到外物增強其求生慾望的目的。

    所以祝由科醫者不治不信者,因為不信,就不能影響心理增強求生慾望。

    琴曲裊裊,顏清遙情緒低落,即使陳沐說了沒事臉上還有慼慼,竟帶幾分責怪道:「不是說千戶不用衝陣,怎麼會受傷啊!」

    「衝陣的時候沒受傷,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打中的。」陳沐笑著亮亮右臂鐵護手,道:「夜裡也看不見是誰放銃打的,可能他瞄的都不是我,多虧這個——不過也不是沒好事啊。」

    「叫杜什麼玩意兒,在包裡。」陳沐招呼家兵把背包裡筆記取來,翻著抬頭對顏清遙笑道:「這次還讓陳某找到個寶貝,這,叫杜仲,是程醫生取的藥,說有強筋壯骨之效。」

    「聽說湖廣土苗人的山裡有很多這個,杜仲一身是寶,上面有膠。」陳沐翻著筆記眉飛色舞,抬頭看見顏清遙還是一臉擔心,這才舒緩眉間,問道:「我聽三娘子說城西也遇到倭寇,看你現在挺好,鼓腹樓沒事吧?」

    顏清遙博學多才,唯獨醫學藥物不懂,至於膠能有什麼用也一概不通,只是掛唸著陳沐胳膊接連點頭,道:「骨頭壞了是要多吃,多種點也好!」

    被問及鼓腹樓的情況,顏清遙小模小樣地一攤手,嘆口氣無可奈何道:「能有什麼事呢,樓裡又沒銀子,就是被搶了幾口牲畜,這已是好的了,你定袍子那家店,半條街都被倭寇放火燒了,現在還冒煙呢。」

    「首飾鋪的老闆守著店捨不得走,一家被倭寇害了,藥鋪子老闆跟他兩家鬧了一輩子,到死都沒個親人,停些日子還是要靠他這異母兄弟出殯。」

    說到這,顏清遙很認真地抬起頭眼睛看著陳沐道:「你把海寇頭子打死,是廣城很多人的恩人,城裡城外都在說你帶上百條船回廣城的事,威風極了!」

    陳沐眯眼大笑,笑罷微微搖頭,感慨道:「不過是威風片刻,很多人都死了,活著滋味也不好受,回來時船多還好,追出去一夜走八十里路,上船一二百人擠在船艙裡甲板上睡覺,趕上下雨潮得要死,豬狗不如——對了,幫我找幾個廚子吧,願意在船上做飯最好,不行就在香山幫我教幾個徒弟。」

    「旗軍做飯實在是太難吃了!」

    陳沐的話並不好笑,卻讓蘇三娘和燕歸舫的姑娘都捂嘴痴笑,不是因為風趣,而是一開始的陳千戶對她們來說有點嚇人,現在聽他抱怨反倒沒了距離感。

    世風日下,對她們這些陪酒賣唱女子生活雖不愁金銀卻更為艱難,大規模金錢流入民間導致奢靡之風貫穿上流,人以恥為不恥,甚至在達官貴人喝酒飲宴時都變了模樣,何良俊以元代開始的出現的妓鞋行酒居然被王世貞做長歌以頌成為美談。

    而比較文人權貴,武夫高官在她們眼中顯然是更難伺候的人物,一將功成萬骨枯從未不是虛言,這些殺起人來心狠手辣的人間屠夫誰又能摸清楚言行喜樂是怎樣嗜好。

    只是現在看來,這位廣東紅人香山陳千戶似乎不是太難相處之輩。

    自小受訓過的人哪個不是人精,哪怕是顏清遙在有別人在場的情況言談舉止都表露出陳沐所想像不到的端莊,皺著小鼻子思考一會,說道:「上船很難,你們要打仗,廚子會怕,但如果只是去香山教旗軍做菜……海上只需要學幾樣菜就可以了,這很容易啊。」

    「廣城現在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人,你可以找三娘,燕歸舫應該很樂意派人去教香山旗軍。」

    顏清遙說著兩手一攤,看向蘇三娘。

    蘇三娘笑晏晏地點頭,起身對陳沐行禮後才坐下道:「如果陳千戶有需要,奴家當然願意派庖廚去香山,只要千戶不嫌棄他們笨手笨腳。」

    由燕歸舫的廚子教導旗軍水手做飯麼?

    陳沐內心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他不曾去過燕歸舫,但在陳璘、白元潔這些人口中不止一次聽到過他們對燕歸舫的推崇,現在看來燕歸舫的人的確很美,如果菜也很好吃就更好了。

    不過……陳沐問道:「三娘子,燕歸舫有多少廚人?你們不用了?」

    蘇三娘灑然輕笑著搖頭,道:「僕婢例銀早已給清,畫舫卻給賊人燒掉,請人再造新船少說也要等半年,何況進城只帶了些衣物首飾,再買新船也不好說,也許姑娘們這就散了。」

    「今後是否還有燕歸舫,還要兩說,千戶願意收留廚人,奴家已是感激不盡了。」

    「沒有船?」

    陳沐十分認真地看著蘇三娘的臉,又轉向廳中或坐或立,或撫琴或扇舞的廣城名伶,緩緩搖頭,道:「就此散了未免太過可惜,畫舫比戰船能難造多少?」

    這一次陳沐真不是見色起意。

    雖立下功勛,心頭的危機感卻愈加厚重,獲取信息的手段太過單一,偏偏又在不知不覺間得罪了太多人,他需要有著能把話遞到廣東每一張關係網上的龐大能量,毫無疑問,眼前是個機會。

    「我知道三娘子只要想,一定可以再造出一條畫舫,就此散場倒不至於,不過未免耗去等船的時間,不是哪裡都有現成的船料。如果諸位姑娘願意……幾個月。」

    陳沐十分認真,道:「我送你們一條燕歸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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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獄霸
               
    陳沐沒想在廣州左衛待太久,鳩佔鵲巢總是不好,實在是張翰對廣州府守備力量沒信心,即使曾一本首級都掛在城上,總督還是擔心會有別的海寇捲土重來。

    曾一本、林阿鳳、林道乾,這三個橫行海上的海寇,曾一本已死、林道乾歸降,還剩一個林阿鳳不知所蹤。

    直到陳沐自海上奪船而還的十四日後,從福建傳來巡撫涂澤民的消息,海盜林鳳率船隊打下曾一本的南澳老巢,搶掠一空後放火燒寨,並勒石傳信告知不欲與官軍為敵,率船隊揚長而去。

    張翰的心這才算放回肚子裡,又千叮囑萬囑咐地交代陳沐守備廣府,這才像來時一般輕飄飄地回了肇慶。

    趁這時間,廣州左衛的負傷旗軍也該包紮的包紮、該手術的手術,六榕寺方丈與揍過他一拳的天時大和尚握手言和,領僧人超度陣亡英魂。

    陳賽驢的大名終究沒像顏清遙說的那樣人盡皆知,可燕歸陳的諢號卻真真是滿城皆知。

    陳璘、陳沐、白元潔、鄧子龍、邵廷達、呼良朋及各人麾下將校聚了幾次,前面都不曾飲酒,只有最後送邵廷達走馬上任順德千戶所時才飲了幾杯。

    雖然沒見到廣州左衛的羽姓指揮,卻也認識了廣州右衛以功升至副千戶的小將官張世爵,同白元潔一樣也是將門之後,身上還有指揮使的世蔭呢,不過右衛指揮輪流轉,不姓張就姓馬,沒輪到他呢。

    張世爵,這個名字陳沐很熟。

    這班驕兵悍將飲酒作樂起來比名士還風流,戰後刀槍入庫,在越秀山下劃出一片臨江野地,各自家兵拉開警戒,策馬持弓遊獵回還,有燕歸舫的美人作陪,等著朝廷賞賜的將官各個出手大方,要飲就飲金華酒、要食當食鱘鰉鮓,還有樂人撥弄起揚州小曲兒。

    飲的吃的聽的,都要是江淮一帶特色才好。

    為什麼?名貴,時興。

    回程的路倒是太平的很,香山所一百多具棺材由副千戶孫敖帶著躺在排車上的傷殘旗軍在前,鄧子龍押著大隊精悍旗軍於後,正兒八經主事的陳千戶沒了。

    他去送白元潔與清城千戶旗軍回清遠。

    本來就沒跟著送多遠,回程走了一半就被呼良朋派來的騎卒追回,說是因守城有功,從廣州府大牢搬家到大牢隔壁宅子裡軟禁的參將王如龍有事找他,請他有空去廣州府看看。

    呼良朋也是個倒霉催的,以前從千戶到輜兵就夠倒霉了,在福建受人排擠被派到廣東,好不容易打下一仗立功,入了總督張翰的眼,把他調到總兵郭成麾下,算是從福建營兵轉為廣東營兵的軍頭,能在這邊跟陳沐他們一道等著朝廷賞賜。

    哪知道他被調到郭成麾下參將王詔身邊,又因為跟陳璘陳沐他們飲酒,不給實缺,手下福建兵都奉還福建,他掛著把總的職位帶著手下區區七個兵留守廣州。

    放鵝呢!

    「老哥你這是怎麼回事,就剩這幾個兵了?」陳沐從順德再跑回廣州府,早派人快馬去尋來呼良朋,看他愁眉苦臉就哈哈大笑,「你幹什麼得罪王詔參將了?」

    呼良朋聽陳沐這話一蹦三尺高,左右看看沒外人氣呼呼地指著陳沐道:「哪兒是我得罪王參將,是你和陳朝爵得罪了王參將!」

    「我跟陳兄——」陳沐愣住,也跟呼良朋剛才的動作一樣,左右看看後這才咽咽喉嚨,拍手又攤手,道:「我都沒見過他,是我倆都姓陳這事惹他了?」

    陳沐說著就笑了,他駐軍在香山守備的是廣州城,王詔人在惠州,雖然也協防廣州城,但他就壓根兒沒和王詔碰過面,撐死也就是總督府軍議,跟這個在總兵官郭成麾下的參將見過一面。

    走街上臉對臉不穿戎裝他都未必能認出王詔,說他和陳璘開罪這參將,整個是無稽之談。

    「不,你和陳守備、白千戶在屯門跟倭寇海戰,把曾一本殺了。」

    呼良朋揮著手,壯碩的身子活像頭來自北方的大熊,「廣州城下戰後,郭總兵被總督罵了一頓派回惠州,是因為總督給他們使了大力氣,造了七十多條烏尾福船,合以前的戰船足有一百多艘,俞總兵就對頗有微辭,說他們船最大兵最多,但都是新兵戰力最弱、軍器最少。」

    「郭總兵回去就派人飛馬傳信王詔,讓他務必拿下曾一本。可千戶知道屯門海戰時王詔在哪?就在拐個彎的大鵬所,等他帶著海船到屯門,你們就給他留了滿地墳頭。」

    陳沐撇撇嘴,對這種來自搶功的惡意滿心不屑。

    要是沒這份功績,參將如果有興趣,能在戰時調走他千戶所的旗軍暫時充營兵,雖然這種操作少,但還是有先例的,陳沐興許還會擔心一下。

    可現在這份功績在他手上,也許要不了多久他將是廣東近兩代包括世襲在內最年輕的實授衛指揮使,就算參將地位上也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現在呼某被城外的王參將穿小鞋就剩七個兵,守著廣州城裡這位王參將,只等將來賞賜下來能不能翻身咯。」說罷,呼良朋也沒自怨自艾,揮手引路道:「千戶趕回來時候還真快,走吧,去看看王參將,他不容易啊!」

    說起來呼良朋與王如龍也算袍澤,最早都是戚繼光的兵,唯獨不同的是身份,呼良朋是位卑言輕的輜兵頭子,王如龍卻是戚繼光麾下幾員虎將之一。

    像戚繼光麾下做到他這個參將的官位的,諸如浙江杭嘉湖參將胡守仁,往薊鎮調任就成了薊州東路副總兵。

    可誰讓王如龍調不了呢?

    「過去的事說不清,可以後的事誰說的準,沒準王參將就沉冤得雪了呢?」

    陳沐笑笑,不再多說,跟著呼良朋一路走往王如龍的小院兒。

    新院子還不錯,多了幾分人氣兒,陳沐進院時王如龍正負手對院牆瘋長密竹發愣,轉頭見陳沐進來,早年經受礦山煙燻火燎的黑面孔沉沉點頭,打了個招呼便開門見山道:「你來了,王某把你的炮寫信告訴戚將軍了,可供北疆支用。」

    這也太開門見山了吧!

    不帶商量的就直接寫信告訴戚將軍,還做主供北疆支用?

    你是廣州獄霸王如龍,不是北京兵部尚書啊!

    「本想讓你等著兵部的信,戚帥連來兩封書信,一再叮囑王某先問你,火炮可合用、工期造價幾何、進行一日幾里、操打有何不同,要你回信,筆在那呢。」

    王如龍說著理所應當地指指院子裡擺好紙筆的小案頭,等著陳沐寫信。

    陳沐都懵了——他算是明白了,要收回先前那句沉冤得雪。就這脾性,他王老兄真是憑實力當的廣州府獄霸,戚繼光要給他撈出去只能死得更快。

    沒救!等死吧!告辭!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2
第九十章 商量
               
    寫屁啊!

    雖然他確實挺想把炮弄到薊鎮去,望遠鏡、燧發槍、香山炮武裝起來的明朝精兵,這種事本來想想就很爽。

    可他七門火炮打一架還剩兩門能響,這種東西送過去不是謀財害命,找著挨揍呢?

    尤其王如龍這理所應當的模樣,讓陳沐心裡還真有個三秒鐘覺得火炮設計有問題都自爆了還於心有愧,接著才反應過來……於心有愧個屁,我自己在家搗鼓出來的東西,炸不炸關別人屁事啊!

    「參將,香山這炮,現在還不能供給北疆。」陳沐壓根沒往案台邊走,直接拱手和盤托出道:「香山造炮七位,廣城發炮三十二彈,炸膛四門、打壞一門,僅餘兩門。」

    平均一門炮打不出五彈就炸了,這種狀況太詭異了。

    要說製造有問題,沙眼也好、漏氣也好,只要開始的試炮能行,後面無非是使用期限短,可能好炮能打四五百次、差炮只能打響百次,哪兒有都打幾炮就炸的。

    而且陳沐也知道問題在哪,他的異想天開導致火炮太輕、強度不夠,這些東西都在他的筆記本上記著,回去就讓關元固再琢磨,加厚之後取得一個較為平衡的設計。

    可要說陳沐開始不懂行,設計有問題,但這炮造好了它就不該響,試發雙倍藥、同彈重藥的先後共六發也就該炸了,還用等到上戰場再炸?

    陳沐想這事想好長時間了,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王如龍更想不明白,他皺起眉頭滿臉失望,沒有情緒過激的表現,只是慢慢垂下頭喃喃道:「怎麼會炸呢?」

    書信從南到北馳來往復,到頭來卻竹籃打水一場空,陳沐能感覺到王如龍有多失望。

    「多虧王參將沒直上手本兵部,如真上本,陳某的官職就保不住了。」就算知道他失望,陳沐這會說話也沒半點好氣,這還是看在王如龍曾在戰場救過他的份兒上,「把這炮拿到兵部,陳某是要被治罪的!」

    說實話,要他做火炮供給戚繼光北疆作戰,這事沒問題,真的沒問題。

    譚綸、俞大猷、戚繼光,甚至別說他們,就算是王如龍自己開口,想給他麾下營兵要幾門炮或十幾門炮,這都是小事。

    他們為這個時代於國於民流血犧牲,能幫上些微不足道的小忙,陳沐非常樂意。

    但不是這種方式。

    不是你要我東西,還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別說現在炮是壞的,就算炮是好的,陳沐都不會給。

    就算炮是好的,大不了回去融成鐵疙瘩,誰他媽都別用。

    陳沐急得在院子裡前後兜走,在他面前是兩個極端,一個情商低至極點就會帶兵打仗的王如龍,一個是情商高至極點近乎未卜先知的戚繼光。

    王如龍差點把自己害死,戚繼光兩封書信叮囑又把這事圓了回來。

    可以說很知人了。

    有些事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樣美好,一直想靠上去的張、譚、戚這條線,現在他得到了一個親筆向戚繼光寫信的機會,陳沐卻並不能在心中感到雀躍。

    難得,在王如龍臉上看到些許愧疚,但也只是些許,這位爺乾脆坐下攤手道:「那怎麼辦?」

    「怎麼辦?」

    陳沐哼出一聲,坐在矮案上執筆想了想,邊寫邊頭也不抬地說道:「事已至此還能怎麼辦,跟將軍解釋唄,王參將要是隨便來個人問問陳某,也不至於如此。」

    就當下情況來說,陳沐看來這不算什麼大事,至少事情還沒捅到兵部,那邊也沒發信來命他造炮送炮,僅限於他、王如龍、戚繼光,這個影響範圍就小的多。

    但他真是怕了王如龍,這位爺隨便一攙和,好事就能變壞事。

    破壞力也太大了。

    寫信的陳沐撓撓鬢角,你說這人怎麼就能一點兒記性不長呢?

    被下廣州府大獄不也是這樣個情況麼,弄不好戚帥都跟徐閣老商量好了,兵船銀兩由閣臣安排填補虧空,這位爺一封信出去捅出來,害了自己不說,戚帥也跟著挨吵。

    他要是提前和戚繼光商量商量,也不至如此身陷囹圄的窘境。

    現在又是這樣,好在破壞力小得多。

    沒造成大麻煩。

    戚繼光寫給王如龍的信就在旁邊,上面寫明了需要火炮包括造價射程重量在內的各項參數,甚至還有對炮兵行軍速度的疑問,給陳沐的感覺就像是面對一個火炮工匠回信一般。

    如果換了旁人,想回這封信恐怕需要專門把造炮的工匠找來,陳沐估計很大可能如果王如龍知道怎麼回信,依照他的性格也會直接代勞,實在是他不知道才讓人找來自己。

    但是巧了,這些東西陳沐都懂。

    這是兩個技術人員之間的對話。

    初次交往印象很重要,陳沐沒說別的廢話,只在信上說明火炮遇見的問題,之後給自己定了六個月至一年的時間,等火炮造好真正耐用的東西后派人送往薊鎮。

    除了這個,他也提及自己的關銃,他知道戚繼光很看重鳥銃,這個東西是他現在就能造的,各項造價、性能都寫明了,如果薊鎮需要這種銃,他香山所可以提供。

    在造價上,陳沐沒有寫銀兩,只寫了製作所需的木料、鐵料,統統按二倍來,倒不是他貪瀆,只是因為有成品合格率與工匠工錢合算在內。

    其他的事陳沐一點沒提,需要就找他,或者從別的地調也無所謂。

    寫完信,陳沐起身對王如龍抱拳後道:「信寫完了,王參將,你家眷在哪,要不陳某幫你想想辦法,上下疏通把尊夫人送來?」

    王如龍這次被陳沐問懵了,「把她們送來做什麼?」

    陳沐看他沒聽懂,搖搖頭沒說話,抱拳告辭。

    這個王如龍啊,不能讓他閒著,閒著心里長草就得幹點事。

    他一干事,就得把別人好端端的事壞掉。

    也是個人才!

    出宅院,等在外面的呼良朋照例送他出城,聽了陳沐的小牢騷,呼良朋哈哈大笑,走到城郊才深有感觸地對陳沐道:「陳千戶,你覺得王參將自作主張,那是因為你碰上的都是好長官,朝廷要做什麼,長官要做什麼,需要和你商量?」

    有熊一般體魄的呼良朋笑起來像個受氣包,「受氣穿鞋,不過尋常!」

    被家丁扶著上馬的陳沐抬著右手勉強抱拳,長出口氣一路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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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後效
               
    王如龍這位救命恩人讓陳沐心裡發了一路的堵。

    回到香山,看著跪了滿地的軍器局工匠,剛剛有所舒緩的心緒頓時更堵了。

    「這是做什麼,都起來!」

    關元固帶的頭,老匠人拜倒在地顫顫巍巍,顯然是這次作戰火炮炸膛的消息已經傳開,讓匠人各個發慌。

    火藥匠許爾瑾帶著手下幾個火藥學徒遠遠站著看熱鬧,他的藥可沒問題,都是炮的事。

    「都起來,沒事的該幹嘛幹嘛去,起來!」陳沐看著跪拜一片就頭皮發麻,他還沒想怪罪誰呢,這些匠人倒是有眼力,「關匠跟我去軍器局。」

    陳沐沒想治罪或是懲罰,火炮在戰鬥中立功不少,雖然只打過不到四十炮,但很有用,如果不是火炮接近使用後百分百炸膛的比率,這本應是極好的炮,就算裝在船上都合用。

    走進軍器局,讓人把大門關上,陳沐才沉著臉對關元固問道:「關匠,新炮是怎麼回事,它不該這麼炸啊!」

    沉著臉不是因為怒意,而是真疑惑。

    「別拜,沒怪罪你,就原原本本把鑄炮的事說一遍。」

    陳沐一直在試造成的炮,但他鑄炮的過程他沒看幾次,因為他認為匠人肯定要比他懂得多,不過眼下他是必須要瞭解問題出在哪裡了。

    「都怪老兒一心求快,千戶說要輕、炮彈要大,才想出造三百斤五斤炮的……」關元固一開口又是自怨自艾,被陳沐打斷,「就說炮是怎麼造的,肯定是用了別的方法。」

    「炮匠說三百斤只能造二斤炮,老兒不聽,非要他們造五斤炮,這才讓他們想出熟鐵製芯、生鐵澆皮的點子來糊弄軍兵,千戶要責怪就怪老兒吧,老兒監察不利!」

    「熟鐵製芯、生鐵澆皮?」

    陳沐聽明白了,擺手道:「事不怪你,怪我走遠了。現在不是怪誰的事,找到問題把問題解決,鑄出好炮才是正理,我只想知道為什麼用這個熟鐵製芯、生鐵澆皮能讓三百斤炮打出五斤彈,而且還能打幾發才炸。」

    「熟鐵韌、生鐵硬,要是外面澆銅皮可能更好,之前有人試用銅芯澆鐵,但銅軟得快,融了還往裡縮,造不成。」關元固聽陳沐這意思不追究,心裡鬆快許多,滔滔不絕地對陳沐講解道:「這次炮都炸,老兒覺得可能是因為澆鐵皮後不容易看出熟鐵有問題,等有問題就直接炸了。」

    銅的熔點比鐵低,銅的收縮率還大,拿銅做芯是肯定要出斷口的……陳沐的眼睛亮了起來,他手下的匠人又跑偏了。

    鐵芯銅殼,不是銅芯鐵殼,當然如果考慮到性價比,這種熟鐵芯、生鐵殼的火炮顯然也不錯。

    無非是,炮膛變小或者繼續加厚。

    「沒事,後面有充足的時間讓關匠去造新炮,這次陳某也就不給你定炮重了,步炮兩斤、五斤彈兩種,船炮十斤彈,就這三種炮,先照著厚重去做,不論你們用什麼工藝,生鐵包熟鐵也好、銅皮鐵骨也罷,甚至全銅炮你們去造,都試試沒壞處。」

    「軍器局有人會籌算,算出來這幾種炮造價多少,一點一點往輕了做,用銅用鐵,別管用庫裡的還是去濠鏡找李旦華宇,讓他們向番人購置,造出能合用打三百炮不炸的——要多久。」

    陳沐剛開始說,關元固就叫來軍器局記員記錄,記完老匠人都傻眼,深吸口氣剛想答應又被陳沐打斷:「三個月,關匠能不能搞清楚二斤炮重多少斤合用?」

    他是真吃了匠人的虧,這個時代匠人很少知道去和長官商量。

    陳沐用四門炸壞的關炮搞明白一件事,即使是他,匠人也不敢去和他商量。不論他說是要求多久造出、還是說炮要多重,那麼最後出來的炮一定是在這個時間裡、這麼重。

    匠人不敢擅自變通,如果長官對這些東西懂,提出來的要求是合乎規制的,最後可能會出現良好的成品;如果長官不懂,又像陳沐這樣定死了炮越輕越好,那麼最後出來的就只能是勉強能打響的關炮,一場仗炸成一堆等待回爐的廢鐵。

    「能!」

    三個月只琢磨一門炮的規制,關元固還是有這個信心的,行禮道:「千戶放心,三月之內,老兒一定能做出二斤炮!能打三百炮!」

    陳沐點頭,這個時間在他的預想中應該是留有餘量的,他只需要關元固用不同工藝造出幾門合用的炮,青銅炮、黃銅炮、生鐵炮、鑄鐵炮,一樣能打三百炮的幾門炮,到時候他在來比較。

    這之中自然花費頗巨,不過他已經能承受了,不單單有張翰撥下來的一千五百匹綢緞、還有香山所織造的綢緞,甚至不需要動他自己的私財,單單劃進香山庫裡的錢就能應付起造炮的消耗。

    銅和鐵,對現在的香山千戶陳軍爺來說,都不算貴東西。

    熟建鐵百斤二兩銀,就連蘇鋼百斤才不過三兩六錢。

    銅要稍貴些,生銅百斤五兩;黃熟銅、紅熟銅百斤十兩。

    只有全銅炮的造價高昂,如果用來造船炮有可能千斤炮要到百兩上去,其他的造價陳沐都承得住。

    「還有個東西,關匠等我找找。」陳沐翻動著筆記,找到後對關元固道:「打散彈的時候,散面太亂,用袋子、大竹筒裝作戰時難免散亂,做個木膛托,周圍裹一圈鐵皮,做成比炮口稍細的圓筒,上面蓋住薄生鐵皮,裡面封三十枚圓彈,就用鑄鐵小球,讓這個彈筒和大彈一樣重,這個好做。」

    「一樣三種,二斤、五斤、十斤,為以後火炮做準備。」

    這就不是什麼難要求了,容易得很,關元固輕易答應下來,道:「千戶放心,這個好做。」

    陳沐點頭走出軍器局,邁過門檻又突然回過頭對關元固道:「火炮戰場放幾炮就出問題,軍器局上下難逃其咎,念在初犯,炮場上下所有匠人留俸三月,管事的罰俸半年,互相監督以觀後效。」

    「新炮造好、合用,匠人還俸,此外有賞,關匠你傳下去,知會各個匠人——再造的炮,可就不能打起來就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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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產業
               
    香山死了上百旗軍,加上傷殘減員旗軍接近二百,這樣一來,軍戶就不夠了。

    回到香山從軍器局出來陳沐第一件事就是整編旗軍。

    疍人並非各個多子多福,以前陣亡旗軍數目較少也不覺得,現在陣亡旗軍多了,猛地要繼續勾正軍卻勾不到,要不是派去勾丁的幾個百戶抱怨,陳沐還不知道自己麾下已經出現七八十個魏八郎那樣的娃娃兵。

    這大約也是所有衛所面對的窘境,軍戶是滿編、旗軍卻不是滿編,要麼用小孩子充正軍,要麼就只能面對旗軍不足的現實。

    「千戶何不把他們獨編一個百戶,我來帶!」

    魏八郎手拍胸口,看上去已經像個大人了,「他們也能操練,一年兩年,也能殺人!」

    「兵貴在精不在多,香山還不缺這點兵,你在急什麼?」陳沐似笑非笑,雖然小八郎的個子已經快要長成,但心性裡還有一股強烈想要證明自己的想法,「你想帶他們容易,我也有這個想法。」

    陳沐伏案書寫,魏八郎在一旁侍立,沒過多久陳沐抬頭把紙張扯下塞進魏八手中,「那些小娃娃就交給你帶,按這上面,先從讀書識字教習算術開始,劍術、銃術、騎術、炮術、操船、天文、地理、兵法、輜重,你會的都要教給他們,你不會的就趕緊去學,學會了再教給他們。」

    「薊鎮戚帥的兵法,這是我註解後謄抄的一份,你拿去留著,但不要生搬硬套。」陳沐說著對魏八郎提點道:「新書為的是防備倭寇,也是在征討倭寇中取得的經驗,我們今後的敵人未必是倭寇,看書和聽人說話一樣,要看出聽出他沒說的意思——因敵制宜。」

    因敵制宜,是陳沐對戚繼光南平倭亂中書寫兵法的總結。

    在過去的兵法裡,講的都是因地制宜,在不同環境下與敵人作戰需要考慮哪些要務;而在戚繼光這裡,他不但就環境有所分析,更關注敵人的長處短處,大約也正是這種思想幫助他發明新軍備、使用新戰術,以至於把倭寇克制得死死的。

    一樣的東西,狼筅對倭寇百試百靈,但對付渾身披甲的步兵卻只是取死之道;治安戰中威力無匹的虎蹲炮,在北疆衝突中由遠攻僅能轉向近防。

    這在後世幾乎是人人都懂的方法論,但在這個時代卻極為難能可貴。

    陳沐沒打算讓魏八真的把這些小娃娃練成殺人機器,甚至就算他們將來是殺人機器,在沒學成之前,陳沐也並不打算讓他們上陣。

    剿滅曾一本船隊,於整個閩廣而言都是件大事,對陳沐來說同樣意義重大,這意味著閩廣海面在接下來一兩年裡除歸降的林道乾之外就僅有林鳳這一股大海盜勢力。

    海面相對平靜,商貿將更加繁榮。

    只是陳沐依然不得清閒,擺在他面前的事情且多且亂。

    經此一役,香山旗軍活下來的大多都是精兵,親手戰勝強大敵人,帶給香山所旗軍無與倫比的士氣與勇氣,回還之後的操練也更有勁頭,五日三練已成定例,食飽力足又能得到足夠的賞賜使他們家資相對過去殷實。

    申明紀律,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不是過去那種戰場不能逃跑、逃跑者死;或者戰場不能撿錢、撿錢者死的紀律。

    而是在休息中、在操練中、在作戰中,制定各式各樣的規章與紀律條例,以達成進一步增加凝聚力、戰鬥力的目的。

    倉稟實而知榮辱,同樣旗軍受了陳沐的豢養恩惠、戰場立功、閒時做工的報酬,滿足基本生存需要之後,才能去嚴明紀律,否則就是一句空談。

    當戰場上隨便偷走一點戰利就比他全家財物更加富有時,哪怕刀劍懸頸,一樣會鋌而走險,法律對真正的光腳者一直是一紙空文。

    只有他們不再光腳,家裡妻兒食飽穿暖,都知道聽令對他們有好處,才能更好地推行命令。

    除了軍紀,還有民紀。

    香山在去年購入織機仿製後開始織絲、織錦,香山所餘丁能織許多綢緞,但購入生絲的渠道卻非常有限,何況還不能違背農事,這就給他們綢緞產量定出上限。

    即便如此,香山至平定海寇曾一本時庫中綢緞存量仍有八百匹之巨。

    「義父,香山的綢緞在市面上排不上,他們有勾花、鏤空種種技藝,都把最好的販給番夷,咱香山織出的這些,賣不上高價呀。」

    李旦從香山取了一些,他身上還肩負著給香山船廠換一艘大黑船的使命,又跑回香山千戶所衙門來跟陳沐回報行情,道:「最好的綢緞十六匹能賣上近百番金,咱香山的十六匹只能賣上二三十個金幣。」

    陳沐微微皺眉,他沒考慮到因為絲綢品質不同,在價格上的差異,如此一來實際上他們獲利並不大,甚至扣除成本,人力酬勞極為低廉。

    大概比較起來,利潤只是翻了一倍。

    八百匹綢緞,也不過只能販來兩千多兩銀子,再按陳沐預想的軍戶四分、所庫三分、他三分來分配的話,軍戶落不到手上也就一兩銀子。

    分入千戶庫中的部分甚至不夠換來一艘大黑船。

    聊勝於無,大概每個軍戶能因為織絲多得兩石米,也算有點報酬。

    「總督撥下來的那些呢?」

    說到這,李旦樂了,道:「官府撥下來的自然是好東西多,有的能販到上百顆金幣,最次的那匹,也是十六匹六十金幣的價錢。」

    說著李旦對陳沐解釋道:「孩兒專門問過,他們和咱不一樣,咱的綢緞,家裡有地的尋常農戶也能置辦一身,他們不行,他們買綢緞的都是達官顯貴,所以這平常的綢緞,在他們那不好賣,價錢就上不去。」

    李旦還給陳沐獻上計了,道:「義父,明年咱香山織的綢緞不要往濠鏡賣,在廣州府尋商賈賣了,三匹就能買兩匹最好的綢緞,換購吃進來,再把最好的綢緞販進濠鏡,能多獲五倍之利!」

    腦子可以。

    如果能在大明內找到接手這些綢緞的下家,再尋到賣出綢緞的上家,這個產業是可以持續發展的。

    「一百二十匹綢緞,能讓佩雷拉從滿刺加買一艘大黑船送過來,怎麼樣?」

    陳沐點頭,這次夷商來,能讓香山賺到足夠多的錢,「賣,都賣了,讓他入冬之前派人把大船開到濠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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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回信
               
    陳沐沒有想到,在他看來不過是賺到蠅頭小利,卻足夠讓香山軍戶歡天喜地。

    因為尋常婦人是沒賺錢資格的,她們可以下地干活也可以受千戶攤派而織絲,卻根本沒想到會得到報酬。

    而且這件事在陳沐的操作過程中,其實還有很詭異的一點,他並沒有給軍戶支付銀兩。因為香山的土地本就不多,耕種出來也不過一萬三千畝田地,上田少而下田多,交了衛軍田稅,拿走衛官俸祿,剩下還不到兩萬石。

    依照慣例,有一部分還是要入衛官庫,千戶所截留部分、百戶所截留部分、千戶本身截留、百戶本身截留,在軍戶心裡對自己的供糧是有預期的。

    三到五石。

    陳沐又手把手每人發了十石。

    當然,現在他已經不能像過去那樣完全手把手了,而是提前傳令百戶在百戶所召集旗軍,下達的命令中包括旗軍家眷,由各小旗帶著發糧,他則在一旁說話。

    準確的說,今年香山所每戶旗軍所獲俸糧是十二石,其中二石陳沐當著他們家眷的面著重說了,這是給織綢緞的酬勞。

    這是不論旗軍還是余丁婦人都想像不到的。

    三年時間裡,陳沐由小旗到千戶,歷任皆為一把手,可以說作為資深衛官有一套成熟理論,每戶旗軍半年八石米,在他的計算中,是一個可以供給九成旗軍全家餐食保障的口糧。

    而多出來的二石,則可以讓他們獲得入冬的衣服等生活必需品,不用睡豬圈、不必把狗子當作熱水袋。

    織絲再獲得二石米,可以讓他們沒事食些肉食,供給所需營養。

    這不是旗軍的營養,而是余丁補充營養,旗軍的營養有千戶所養的豬羊雞鴨,還有旗軍的老本行去捕魚,在這一點上旗軍營養還是能保證的。

    只不過因為豬是放在軍戶家養,就會出很多問題,比方說豬養不肥。

    在香山近畿的百姓家,只要日子還過得去的,養豬一年到頭都能有二百斤上下,可香山所軍戶養的豬,就算細心呵護,也只能養到一百三四十斤。

    陳沐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還是周行給勾來的香山百姓旗軍說出到底為什麼——因為軍戶窮。

    人窮不光志短,人窮了養豬都養不肥。

    各百戶所是肯定要留糧食以備不時之需,但香山千戶所的旗官除了俸祿不需要再耗費囤糧,因為他們有賞銀,巨額的賞銀。

    刨去買船,一千五百匹綢緞由李旦換來七千多兩銀子,這已遠超朝廷原本所記功勛賞銀。

    廣東連年用兵,錢財越積越少,連濠鏡商稅都成了廣東都司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而對倭寇購賞,也越來越少。這次他們整個香山才得到兩千七百兩的賞格,可為換來這兩千七百兩,他們交出了廣海六百多顆真倭首級、曾一本部兩千多顆海盜首級,最後均下來才不過一顆一兩。

    陳沐沒給旗軍多發,他只給了副千戶百兩、百戶五十兩的獎賞,旗軍則依照戰功,功勛高的分三五兩、功勛低的分一二兩,陣亡的賞格也是一樣,總共發下去三千多兩,比朝廷給的購賞只多出他給衛官的銀兩。

    算下來,他有了三千多兩的私財、千戶所則多了兩千五百兩庫銀。

    這些錢早晚要用,不過要用在正途上,陳沐想在香山建個紡織工廠,用有限的織機四個時辰集中工作來最大效率增加產量,把這事交給各個百戶,讓他們去同旗軍商議後確實可行。

    旗軍並不反對這種形式,安全上也可由旗軍護送,又能讓各戶旗軍多一份收入,唯獨給不給總督上手本,讓陳沐心裡犯難。

    「千戶,這事讓上面知道,准許了肯定有人從中取利;不准許更是不能干。」鄧子龍、石岐這幾個信得過的手下來給陳沐出主意,石岐道:「可要說直接弄,到時候讓人知道了卻也麻煩。」

    「還是上本吧,千戶。」鄧子龍想了想說道:「不單香山,今後千戶若升任指揮,到時整個衛都要這麼做,即使現在別人不知道,將來也是都要知道的。」

    陳沐想想確實是這個到底,這事它藏不住,乾脆先上一封手本給肇慶張翰,等張翰同意再發給都司指揮。

    張翰會臭罵自己一頓是意料之中,為了避免臭罵,陳沐在最先站在道德制高點,依照作八股的文風做《貧窮軍余當織錦》一文,起講先提三句,即講『軍戶貧窮』四股,中間過接四句,復講『當織錦』四股,復收四句,再作大結。

    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虛一實,一淺一深。

    提軍戶貧窮,就要提天下安危,字句上綱上線,但真別說……這麼寫文,只要不按照科舉時必須從古書中取聖人立言去寫,寫的還挺舒服,讀起來滿滿都是雄文之感。

    結果出乎意料,張翰根本沒就理他提的事,甚至織錦不織錦的,張翰會在乎這種事?

    張老爺子給他送回來一份八股修改意見,把陳沐看懵了。

    張翰的意思時,這種作文水準,是不足以送報朝廷或考科舉的。

    別管怎麼著,等陳沐再把修改後的手本送去廣東都司,則得到了很大的誇讚——依然沒人理會他提及要在香山做織絲廠,都指揮使司的僉事回信誇他文武雙全,說廣東都指揮使司也終於出了個作文能比肩陳璘的武官。

    希望他再接再厲,早日超過俞大猷。

    這幫大爺都壓根沒人在乎最根本的事。

    總之,香山所下轄織造廠算好好開業了,雇八百名織工,四百張織機兩日輪休,另選香山二十名織技高超的老婦人教導織造,形成規範管理的織造廠。

    忙完了操練與民事,陳沐這才算真正清閒下來,傷還未養好,不過他已經準備好開始接下來的工作了。

    陳沐要著書立說,從《銃炮打放操典》開始。

    編一本屬於他麾下旗軍操練銃炮的要訣,寫完這本書再繼續寫發給麾下旗官的《旗軍操練手冊》。

    等他傷養好,還有廣東武舉鄉試等待著他。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3
第九十四章 犛牛
               
    三姓船隊重新起航,載著陶瓷、絲織品從濠鏡行往呂宋。

    如果一切順利,等他們回來時,將會帶來價值萬兩的貨物。

    這支受控於陳沐、白元潔、張永壽的船隊也同樣得到了濠鏡船旗,陳沐甚至打算找個機會,弄到葡萄牙人的馬六甲航道特許,只是這個願望並沒有那麼強烈。

    他更希望能像濠鏡一樣,在馬六甲抽盤商稅。

    只是現在想那些還太早,他手裡只有幾條船還只是小事,如果他想,隨時能拉出近萬人,關鍵還是他並沒有發動戰爭的權力。

    廣東守備陳璘、新會千戶黃德祥、順德千戶邵廷達、清城千戶白元潔。

    就他這些朋友們,個個手握權柄,誰手下還沒幾百軍隊了,除了呼良朋那個倒霉蛋大家都有兵,只是沒那個權力開戰。

    唯獨一個自由自在的林鳳,又算不上朋友。

    說林鳳,林鳳就來了。

    七月下旬,濠鏡熱鬧非凡,從馬六甲或長崎趕來的夷商還未離開,隨著朱襄主持的稅務收入越積越多,陳沐的笑容顯著提升著,濠鏡交易額已超四十萬兩,抽盤高達六萬兩,六萬兩中,有一萬兩千兩屬於關防。

    貿易額如此巨大,有很多是陳沐的功勞,他上手本直達張翰,希望讓廣州近畿水師巡行濠鏡週遭各島,見到夷人船艦直接扣船扣人,視為走私。

    獨自的商人無法與水師對抗,何況夷人在濠鏡的首領也站在陳沐這邊,巡行海外的一樣有佩雷拉的船隻。

    當稅務當中有他們一份,十名引商都不願有人逃避濠鏡關防,這使得過去二十年裡躲到島上私人交易的夷商算盤落空,沒人能逃離濠鏡海關的盤剝。

    陳沐也在這個時候才認識到他在濠鏡這塊地方究竟有多大的權柄,夷商船艦,如果他想,可以扣到死!

    沒人能找自己要,因為汪柏被調走後,陳千戶在濠鏡澳隻手遮天。

    但他沒那樣做,只是發現自己派人買船買早了,短短兩個月陳璘等人為他截下十六名沒有船旗的夷人船長,其中既有倭人也有佛朗機人,陳沐都只給出兩條路。

    找十名引商買船旗、船引,這個代價超過千兩銀子,因為每發出一張船旗,引商需要向濠鏡繳納兩千兩至一萬兩不等的費用,並在船尾釘上與船旗相對的字號,以防仿冒。

    這些銀子可不是都屬於陳沐,一半要進入海關上交朝廷、一半則經陳沐之手,其中部分則發給抓捕他們的水師船隊。

    小船百兩、中船二百兩、大船四百兩。

    可把營兵兄弟高興壞了!

    上有總督發話、下有千戶給賞,逮艘大船多一兩月俸祿,都猛地很,海上隔老遠看見島上有船就沖上去奪船扣人,架勢比海盜還海盜。

    海盜打不過只能跑,這幫水師要是打不過,直接叫人。

    濠鏡周圍海上一百里,如今有四個守備在巡邏,除陳璘外,俞大猷部下兩個參將帶四個守備,兵力充足得很!

    「陳千戶,抓了個夷商!」

    陳沐在宅子裡高高興興寫他的炮兵操典,就聽傳報說押了個夷商一定要見自己,揮手對身邊搧風研墨的姑娘笑笑,這才起身往衙門走去。

    姑娘是燕歸舫蘇三娘派來的,受了陳沐恩惠不好意思,就派來兩個畫舫新人過來伺候著,是蘇三娘從小調教的女徒弟,所學繁雜功能很多,搧風倒水自然是小菜一碟,可惜她們不會造炮。

    真是可惜了!

    雖然身邊有人伺候著挺爽,但陳沐還是留了個心眼兒,不論什麼事都在衙門裡處理,也就自己寫個書才在宅子,省得有什麼把柄落別人手裡,不論對內對外總歸是麻煩。

    到衙門前廳,陳沐才發現不是他預想中的佛朗機人,是個梳著月帶頭的日本人,年輕瘦削的臉上透著這個時代倭子常見的堅定,戴著明人的黑網巾上額頭卻又紮著一根白帶子,黑色漆著花紋的武家服外也罩著明人仿宋式鎧甲。

    體態雖然不算高,但也不至於很矮,勉強撐得起華麗鎧甲,看上去就像東亞文化交流集合體。

    他的兩把倭刀被家丁卸下放在門口兵器架,立在正中見到陳沐過來拱手行禮,隨後跪坐在地,兩拳杵地低頭用還算熟練的閩語開門見山大聲道:「千戶大人,鄙人莊公,是林鳳大人的家臣!」

    聲音洪亮,神態嚴肅,讓陳沐不禁露出笑意。

    因為這個叫莊公的日本人把通名報姓這件事搞得有些太重視了,比他見總督還重視。

    「呵。」

    陳沐有些失禮地笑了,旋即很溫和的對莊公道:「好啦,我不是大人,你也不是小人,我們起來坐下說話吧,放鬆一點,這樣我有點不習慣。」

    身旁跨刀的齊正晏矮身小聲道:「陳爺,倭人都這樣。」

    陳沐臉上的笑意還未隱去,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對從人招手道:「既然是林鳳的兄弟,上茶,是他讓你來找我的,有什麼事?」

    莊公並未聽從陳沐的意思坐到椅子上,依然保持那個姿勢抬頭看了陳沐一眼,接著低下頭去,用同樣的音色洪亮道:「林鳳大人的船隊在海上,明國戰船巡邏不能靠近,我們無意騷擾,請大人務必准許入港貿易!」

    伴著最後一句話,莊公以更加嚴肅的姿態兩手五指併攏拍在地板,同時叩首下去並無抬首的意思,定住這個動作。

    林鳳要來濠鏡?

    陳沐知道他會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來。

    他在曾一本被擊敗後襲擊其在南澳的大本營,並燒燬營寨,必然所獲頗豐,陳沐認為他要不了多久就會造訪濠鏡傾銷贓物。小宗贓物林鳳肯定有自己的渠道賣掉,但大宗的贓物誰都吃不下,在澎湖周圍沒有任何一個明朝港口能讓他販賣物資,只有濠鏡。

    所以陳沐知道,林鳳一定會選擇來濠鏡。

    但這個時間林鳳來濠鏡,那基本上就是他攻打南澳後可能只是在澎湖休整幾日,就直接開船向香山行來,這個林鳳的膽子真的很大。

    「他要賣,和買,什麼東西?來了多少條船,多少兵?」

    莊公依然沒有抬頭,以極快的語速答道:「船、炮、銃、甲,綢、瓷、香木、婦人,林鳳大人要買糧、水、炮、銃、船、農具、牛尾。」

    陳沐聽著感覺有些亂,尤其是最後林鳳要購置的東西,問道:「牛尾?」

    「做拂塵的牛尾毛。」莊公抬起頭來看著陳沐,道:「聽說日本的大名,三河的松平家康大人在收購明國牛尾做唐頭。」

    想了想,莊公又說了句。

    「那位大名三年前更名做德川家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1:53
第九十五章 林鳳
               
    德川家康。

    莊公說這個名字陳沐就知道是誰了,這傢伙不好好忍著,居然還讓海盜給他買做拂塵的犛牛尾巴?

    打算出家了?

    打發莊公回去,陳沐讓人帶他去找李旦要個船旗,下令召集旗軍,挾矛背銃地前往濠鏡澳。

    生意上門,開門做買賣的不接手總不合適,何況大主顧來了,沒五百旗軍迎接,陳沐這心裡頭能過意的去?

    旗軍調度看守各處險要守備炮台,把濠鏡的夷商都嚇了一跳,以為又要發生什麼事,各個連生意都不做了帶著人小心翼翼觀望著局勢。

    這位明國千戶帶兵登澳就沒好事,不是殺人打仗就是抵擋海盜,要麼就是對他們宣佈什麼政令,打破濠鏡澳二十多年的平靜,不讓人好好貿易——海外礁石上用大木樁子吊著上百具屍首,都被鳥吃光了,比他們在地中海見到的海盜島還可怕。

    過去二十年,明朝官員讓夷商見識到他們的和善與驕傲,陳沐則用了短短一年裡讓他們知道殘忍。

    濠鏡澳今非昔比,從港口到廣場道路鋪設石階,廣場周圍三面都修出街道,每條街上面對面三家店舖,外圍則是住宅,險要處又修出四座炮台,以前的十二門老多祿炮廠裡的重炮都被安到港口,其他炮台裡架設的都是大大小小的佛朗機,港口炮台還多修出布放虎蹲炮方便發射的小陽台,把岸邊瞄個水洩不通。

    這些設施修造花費巨資,那位看起來很富有的明國貴族一個克魯扎多都沒出,說這些都是為了濠鏡安全,理應由八名引商共同出資,佛朗機人與日本引商佔了大頭,為什麼修好了把他們派上去協防的士兵全攆下來,說是明朝資產?

    汪大人走了,沒地兒說理!

    卡內羅主教真的很想發動佛朗機人和他講道理,這種作風簡直是貴族之恥!

    他居然徵用教堂準備作為石階的長石扣出來按進港口用來鋪石路!居然還因為太寬了而豎著鋪,毫無美感,簡直一點都不懂藝術!

    抱怨?

    陳千戶還專門給他們留出抱怨渠道,在以前市政大廳、現在的濠鏡千戶衙門口,陳千戶專門讓人做了個石頭鐵門盒子,留著口告訴島上商人有什麼不滿寫信放進去,過一段他會看。

    他是看了,帶著鵝毫無形象地蹲在信箱外一張一張看,看完非常滿足地放回信箱,一腳踢上鐵門掏出會發火的圓筒子丟進去,呼地一下都成灰,派人掃掃,心滿意足地回香山。

    走之前還讓人傳話鼓勵呢,說好好寫、學學怎麼寫八股,要不看著不震撼,還說什麼破題之類的玩意兒。

    抱怨什麼呀,就這位爺隔三差五帶著五六百旗軍到島上溜一圈大鵝,眼看著鵝越來越肥、兵越來越壯,這就不是個說理的人,抱怨個屁!

    天知道教堂建址外面每天多少主的信徒虔誠禱告,希望主能託夢給明國皇帝,讓他派個明事理辨是非的貴族來取代這個魔鬼!

    海港外,僅比陳沐晚來片刻,望遠鏡中就已看見成群結隊的大福船踏浪而來,清一色四百料福船,首艦超過四百料,幾乎與佩雷拉借來的六百料大黑船相匹,船首懸木牌青銅獸首,威風凜凜,率領數目高達三十餘四百料大福船直逼濠鏡。

    在它們周圍,水師的營兵弟兄駕船像護航一般緩緩游曳,陳沐心知這絕非護航,而是滿心的戒備。

    沒人能對這樣龐大的船隊掉以輕心。

    陳沐甚至對左右發下令去,僅留家兵在身旁護持,五部旗軍都押到後面列陣,一旦林鳳打算攻島,直接把他們憋在海岸用虎蹲炮轟。

    一旦事態形成這樣麻桿打狼兩頭怕的局面對誰都不好,哪怕最初沒有敵意,雙方都一樣緊張,稍有不慎哪怕只是一聲銃響就能引發一場戰爭。

    陳沐也只是在賭,儘管他知道打起來輸的一定是林鳳,但不打還好,一旦動起手來,有水師營兵看著,就算贏了他也討不到好果子吃。

    大船風帆慢慢降下,在離岸邊還有一里多遠的海面拋下四爪鐵錨,齊齊停駐,小舟上林鳳帶著二人翩翩而來,即使成為閩廣海面上海寇的無冕之王,傲立船頭的林鳳依然還是那副破落戶模樣,破衣爛衫外披著蓑衣頭戴斗笠,還不如身後兩個穿得活像大漢將軍的倭子體面。

    小舟靠岸,林鳳跳下來昂首挺胸地涉水而來,身後兩個倭子卻並未跟來,在舟上矮身跪拜下去,之後接著駛舟離開,返回停駐船隊左近。

    「林阿鳳,你一個人就敢登濠鏡島,好大的膽子!」

    林鳳笑笑,對著陳沐抱拳行禮,這才笑道:「草民可不敢在千戶面前造次,從澎湖一路至此,小民是渴極了,想上岸向千戶討口水喝,整個海上都是戰船,不敢來啊!」

    說著林鳳左右看看,再度對陳沐抱拳道:「千戶這是在濠鏡澳又修炮台了,真要攻島,一千人上來同一個人並無區別,何況草民以為千戶不會抓我。」

    陳沐聽出林鳳的弦外之音,示手道:「走,衙門喝碗水,我聽說你燒了曾三老的南澳寨,就知道你會來,等你很久了。」

    林鳳點頭既不著急也不害怕,跟在陳沐後面笑道:「千戶先請!」

    笑眯眯地跟在陳沐後面,不時對周圍變化指指點點地像個碎嘴子般嘟囔,有的很多都是無意義的廢話,陳沐卻知道這是個聰明人,他心裡的壓力很大,說話只是尋找主動權的一種體現,表現出自己的無畏,以消弭眾多旗軍流露敵意的攻擊性。

    他越自在,實則心裡就越沒底。

    陳沐跟曾一本打過最多的交道就是一銃打死他,所以並不知道曾一本是怎樣的人,但當下在他身後行走的林鳳,至少在這股氣魄上無愧豪傑二字。

    「說說看,你要賣什麼,又要買什麼。」坐進衙門,陳沐讓人上茶上點心,對林鳳道:「看看陳某能不能買,也看看能不能賣。」

    林鳳笑笑,抬起三根手指,道:「草民開來三十四艘大船,三十艘俱為滿載,連貨帶船,皆是要賣給千戶的。」

    「兩千桿鳥銃、七百具火銃,賣給千戶換一千桿鳥銃,新的耐用的好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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