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04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2:13
第五章 生長
               
    毀三觀。

    陳沐本來就想不明白楊應龍到自己這兒是干嘛的,等他說是去福建找狼山總兵劉顯聯姻,陳沐這才瞭然,小瘟神到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兒就是單純順路,喝兩杯住幾天的事兒,讓他心裡一輕。

    緊跟著楊應龍說給南洋衛送根二十丈杉木,讓陳沐有點懵逼。

    二十丈是多長?六十六米,這是做巨艦龍骨的好材料,而且還是一體龍骨。

    現在香山船廠造出的炮艦龍骨可沒有一體的,都是船首、船身、船尾三節龍骨榫卯拼接。要是拿二十丈大紫衫良材做船骨,那船的造價可就上去了。

    一副王爺用上好的紫衫棺材要四五十兩,更別說二十丈良材該有多貴重。

    等到楊應龍說他還有個二十歲待嫁閨中的姐姐,陳沐就更懵逼了。

    我拿你當客人請你喝酒,你特麼居然想當我小舅子!

    雖然說看楊應龍的模樣,他姐姐肯定很漂亮……這不重要!

    關竅在於播州楊氏的女婿,是那麼好當的嗎?尤其是有個小舅子叫楊應龍的情況下。

    「嗨,將軍不用不好意思,一根木頭罷了,江南亭台樓閣用的多是我播州楊氏的良材,茶葉大米這些也做,每年從赤水進江,往來武昌、南京的船有幾百艘,咱圖什麼?」楊應龍頗為豪氣地一拍手,「木頭放著也要爛嘛,茶葉大米自己都會長出來的,起集人夫每年砍花杉板一萬餘副,一半買囑來往官員,一半發往蘇州等處變賣。」

    人啊,就怕個比。

    你說陳爺這麼浴血奮戰好幾年,逢戰必登先陷陳,衛城都掀翻一座,掙得如今南洋衛偌大家底,還來不及沾沾自喜蹦出這小瘟神見面就送出二十丈良材,酒器非金銀不用,開口就是幾百條船在長江上往來送運。

    這還不算完,人家做買賣的是賣一半送一半。

    陳沐端起青花酒杯飲盡,深深地呼吸,他對這個時代瞭解的還是太少了——他一直以為楊應龍家裡專事造反呢。

    「我姐肯定配得上將軍,雖然這指揮使宅看著有些破落,是可能委屈點,不過將軍不用擔心,你們要成親我楊氏嫁妝絕不會少,守著廣州都會,從播州到廣州也水路便利,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全貌一新,我輩男兒不長於身外之物,建功立業為先!」

    興許是說到興頭上,楊應龍又端起嫌棄的酒杯,向對面坐著的鄧子龍遙遙祝酒,道:「鄧千戶武藝高超,旗軍也練得俊,將來逢著大事,是可以做都督的英雄!」

    鄧子龍哈哈大笑,端著酒杯一飲而盡,道:「揍你一頓也不恨我?」

    「恨,再過兩年你肯定打不過我!」

    陳沐覺得楊應龍很有眼力,鄧子龍在另一個沒有自己的歷史時空可不是就做了左軍都督上柱國。

    實際上楊應龍和鄧子龍一同飲酒,還帶出點惺惺相惜的氣氛讓陳沐很有時空錯亂的感覺,二三十年後現在的中年英武將官已成為老將,壯志未酬死於露梁,他的長官陳璘自朝鮮班師回朝,接著投入平定楊應龍的戰事中,圍攻楊應龍悉心建造的海龍屯。

    有時間他應該介紹陳璘給楊應龍認識認識。

    「應龍,聯姻的事容我考慮,這是大事,不容倉促決定。」

    「無妨,我也是順口一提,反正都出來了,不過陳將軍倘若有意,半年之內決定吧。」楊應龍嘿嘿笑著,擺手道:「楊氏兒女眾多,也不會等著誰,沒準明年就許給播州幾個大姓了。」

    「酒不好喝,不喝了,讓他們喝。」楊應龍一推酒杯,自有親隨苗兵把金盃銀盤收起,道:「剛才我看見陳將軍的火炮,和別處火炮似有不同,還有將軍擊敗倭寇的戰船,能不能帶我看看?」

    現在楊應龍在陳沐眼裡除了小瘟神還有一層大財主的身份,他的這個請求讓陳沐嗅到銀子的氣味,揮手道:「南洋衛軍器皆為南洋軍器局所造,做工精良,我們到外面去看。」

    「拉二斤五斤炮,帶鳥銃出來!」

    陳沐注意到,楊應龍的這些苗兵親隨沒有一桿鳥銃,他們的遠程兵器是長標與雙人合開的藥弩,弩箭喂毒力能破甲。

    衛衙外校場,工匠牽馬掛載兩門口徑不同的火炮,扛幾桿軍器局精造長鳥銃出來。鳥銃依然是火繩打火構造,也依然是五尺長度,也同樣是三錢彈丸。

    套用時髦的話來講,這就是南洋衛鳥銃的外貿版本,不論結構還是性能,都沒有絲毫新設計,唯獨料足精鍛,不會炸膛。而單單這一點,就連廣州府軍器局的新式轉輪鳥銃都比不上。

    「陳將軍,你的工匠穿成這樣,能好好幹活麼?」楊應龍撇著嘴,似乎十分看不慣軍器局衣服整齊乾淨的工匠,也沒有絲毫避嫌,當著匠人面對陳沐道:「其實可以讓他們穿草鞋,播州的工匠就這樣,做一樣的事,四川貴州的工匠都比不上播州匠人勤勞。」

    陳沐皺起眉頭,想不通,「穿草鞋對工匠用心做事還有特別的效果麼?」

    楊應龍認真地點頭,道:「在播州,哪個工人一天不穿壞三雙草鞋,就是干活不夠勤勞,不勤勞的匠人養他做什麼,就殺掉丟到溝裡去。」

    「不想死,就會認真幹活。」楊應龍輕輕笑著,揚著臉對陳沐道:「將軍可以試試,你的工匠做東西會又好又快。」

    陳沐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草菅人命,他見了太多甚至不願去爭辯,問道:「你把人都殺掉,誰來為你幹活?」

    「播州有民一百九十萬,人和樹、米、茶是一樣的,都會自己長出來,殺不完,再說也沒人整天湊著腦袋挨刀,知道害怕,就會認真幹活,把草鞋穿破。」

    楊應龍依然在陳述事實,沒有絲毫誇張,道:「治民如治軍,將軍需要旗軍打仗,打仗時他們跑了,你就會把他們殺掉,因為將軍需要他們作戰,只要殺些逃軍,立威後剩下的人就不會忤逆逃跑,難道不正是這樣的道理麼?」

    小瘟神簡單粗暴的管理理論把陳沐噎住,他確實殺過逃兵,不止一次。

    「我的匠人可能要快樂一點,你把播州的匠人送到南洋衛,他們不會想回去;我把南洋衛匠人送到播州,他們一定會逃回來。」陳沐回頭看見軍器局的匠人看向自己的眼神無比感激,他對楊應龍抱了抱拳,「陳某輕而易舉又得到匠人的忠誠,多謝。」

    一聲令下,五斤炮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2:13
第六章 工期
               
    楊應龍想買百桿鳥銃回去玩玩,陳沐藉口南洋衛近來忙不過來沒賣。

    只送了他一把做工精良上有雕畫漆文的手銃,南洋造餽贈佳品。

    對楊應龍,陳沐倒談不上多厭惡,就像楊應龍自己說的,他的出發點其實就和皇帝一樣,整個播州都是他們父子的,其奉行宗族一貫高壓政策在這個時代簡單高效,稱不上是錯。

    但其殘忍暴虐,對這一切司空見慣並引以為豪,也不會讓陳沐喜歡。

    他更喜歡香山軍器局的氣氛,匠人們幹活輕鬆快樂,靠著更好的技術得到恐怖高壓也達不到的效率……這是很好的,但他也同樣明白這不是這個時代的常態。

    匠人地位依然低下,在別的地方依然命如草芥。

    楊應龍在南洋衛住了幾日,踏上回還播州宣慰司的路,也留給陳沐繼續向前的動力。

    如果這條路只是掌握權力,權力又陳沐去掌握,一定比楊應龍去掌握對別人而言更好。

    播州宣慰司掌握一百九十萬人身家性命,南洋衛則將擁有兩萬餘人的前途,嗯,只是即將擁有。

    實際上南洋衛只是叫著好聽,旗軍余丁全員五千二百有奇,實際上依然只是一個千戶所的人數,因為他們還沒有募兵。

    「說說看,勾軍你們都有什麼想法?」

    召集五部千戶所正副千戶於衛衙前廳,過去看過去很寬敞的香山千戶前廳顯得擁擠,只有正千戶能坐著,就算副千戶都只能侍立一旁,一來是前廳再沒地兒放椅子,而來則是陳沐這兒也沒椅子了。

    就六把,還都是以前被絞死的老千戶留下的家底兒。

    陳指揮使的地盤兒細節處處是土鱉乍富的寒酸,也不怪七百年播州土皇帝出身的小瘟神楊應龍嫌他窮。

    香山千戶鄧子龍現在領著陳沐的香山的家底,五個所只有他的旗軍足額,事不關己坐在那也不發話。黃德祥是五部千戶裡僅有的外系,雖然他手上旗軍不多,但也不打算做出頭鳥,老老實實坐著裝鵪鶉。

    「都不說話?都不是我說,將軍,屬下的屯門急呀,是必須要勾軍了!」

    原香山副千戶孫敖,現在的屯門千戶抱拳道:「新設屯門千戶所,總共一百多人,跑腿的都是小旗,正經旗軍一個沒有,沒人連千戶所都修不出來,卑職過來就是向將軍請撥糧草的。」

    孫敖是有備而來,說著找身後副千戶取來書信報導:「屯門請調一百八十兩銀備用,另撥夠五千人所食一月之糧,供卑職招募旗軍。」

    「你招兵不拿銀子?」

    陳沐嘖嘖稱奇,不是因為孫敖要的多,而是孫敖要的少,銀不到兩千、糧不過兩千多石,這遠不到陳沐對他們招兵所需的心理預期。

    「別胡鬧。」就算給自己省錢,給這次議事定基調也不至於如此,陳沐對孫敖有些不滿,道:「該要多少就多少,陳某不吝錢糧,你們必須把千戶所兵員足額、操練好才行,兵都沒有,以後到用武之地拿什麼建功立業!」

    別提孫敖多委屈了,心知是陳沐誤會,連忙分辨道:「將軍明鑑,卑職是對屯門所勾軍已有腹稿,才敢要這麼少。屯門屬新安縣,多次歷經倭寇之擾,最嚴重的就是先前曾三老之亂,吏民皆對海寇有血海深仇,何況村莊聚落被燒,無家可歸之人數不勝數,何況將軍親率香山旗軍擊潰賊寇艦隊,但凡屯門所募兵,吏民必攜糧雲集。」

    「既有將軍虎威,又有軍門看重,屯門所五萬畝軍田劃分清晰,不乏上田中田,現在趕種已來不及,但新安縣亦能支援一點糧食,采果捕魚、種菜養鴨,渡過今年,到來年即可耕作軍田,緩緩勾軍六月之後勾滿員額,種好軍田再圖練軍,則明年冬月,旗軍初成。」

    有一套,孫敖這套因地制宜緩招旗軍的法子,陳沐看來可行性很高。

    五千人吃一個月的糧,讓一千人吃,則能吃五個月,何況還有其他副食,緩緩減少對衛衙的依賴,幾個月就能自給自足。

    「很好,是陳某誤會了。」陳沐想了想,點頭道:「屯門所可以行緩募旗軍的法子,陳某准了,有需要就派人來衛衙報告,明年冬月,旗軍初成,記住你說的。」

    孫敖抱拳應下,隨後陳沐才點起邵廷達,問道:「邵千戶的順德,如何?」

    「錢糧旗官衛衙都給順德撥足,順德沒問題,已有旗軍四百餘,還有人放出去疍江上招軍,等他們回來就能把旗軍招滿,軍田不多不少能用的有三萬多畝,軍余也一直在種,像香山一樣,織造局也建起來,唯獨就是以後肯定要沙汰幾十個老旗軍,拿他們逐出去立法立威,正好。」

    順德拿了最多的錢糧,陳沐確實沒什麼擔心的,招募疍民對他們這些出身清遠的白元潔屬下也不出奇,點點頭也算過去,陳沐這才問起黃德祥,道:「黃千戶,新會所把旗軍募滿,遺留問題應該很多,說說吧。」

    攤上個以國事為家事的指揮使,讓黃德祥倍感壓力——整個南洋衛朝氣蓬勃,從指揮使到千戶奮發精進,尤其陳沐這種一切指向建功立業的心讓他這正統衛官有些接受不來。

    年紀輕輕,還不到二十五就已經做到三品指揮使昭勇將軍,還想怎麼著?這官位換個成熟老邁的指揮使,打戰都能加總兵官了,哪怕這麼年輕,也能弄個副總兵,還想升到哪兒去?

    招這麼多費糧食的旗軍有什麼用?又不是陳指揮使的私兵,種田有三四百旗軍,他們的余丁還耕不好地嗎?黃德祥想了想,拱手道:「將軍,勾軍可以,但勾滿,沒必要吧?」

    陳沐點點頭,黃德祥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的他能理解,微微擺手示意黃德祥先等等,對向最後一個千戶石岐,「石千戶多有計謀,新寧所應當是沒問題的吧?」

    石岐在他身邊屬於足智多謀的那種手下,何況還是落第書生,因此倍受倚重,陳沐最不擔心的就是他,哪兒知道陳沐一問,石岐的臉便苦極了。

    「將軍,勾軍、錢糧、耕種乃至織絲都不是問題,衛衙能撥一些就能過去。」

    石岐攤開兩手在桌面磕磕,道:「掀開的廣海衛城,咱修不修,修的話,石料、用工、錢糧、工期,全是問題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2
第七章 麻煩【為艦隊提督文若加更】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陳沐過廣海,廣海衛城留個大豁口。

    石岐不提他都忘了。

    陳指揮使懊惱地拍著腦門兒,無可奈何地看向石岐,「早知道不炸城了,炸壞了還得修,你回去算個章程,看修城都需要什麼,回頭我派人報給軍門,看廣東能給支援多少,修成以後就作為新寧所的屯兵駐地,以後叫廣海城。」

    「不光是廣海衛,咱們南洋衛也要建衛城啊!」

    陳沐搖著腦袋,發愁的很,修廣海城是小事,興建新城可就是大事了,但他這新設南洋衛又連座衛城都沒有,遲早是要修城的,可怎麼修呢?

    「咱南洋造銃造炮是沒得說,全天下都不會有誰造的比咱們精良了,可築城?」陳沐苦惱地拍拍臉面,「要不讓周縣,不,周知府幫忙參謀一下,他督造過澄海,應該是有些……」

    陳沐話還沒說完,就見身旁侍立的八爺面無表情低頭輕聲道:「澄海被燒了,縣城攻破了。」

    「鄧千戶,你會築城麼?」陳沐瞥了魏八郎一眼,這死小孩個頭長高了心氣兒也高,連人家知府大人都看不上了,「這事陳某真是沒能耐,除非有幾個懂行的,我才能攙和點東西進去。」

    說築城,誰不知道棱堡的好處,可問題出在陳沐手頭上連一個懂築城的人才都沒有,修個屁堡,他從未主持過修造城池,至多搭過軍寨,可陸戰臨時軍寨,和他眼前想造的海防重鎮根本不是一回事兒。

    陳沐親手掀翻了一座歷史古蹟,現在他想造另一座歷史古蹟,在一兩百年裡依然有用的海防重鎮。

    廣州就是海來敵人進攻的大門口,在這個地理位置建起一座堅城自然很有意義。

    有點子沒用,空手搓不出一座城池。

    陳沐憂心忡忡,鄧子龍卻好似沒看見般問道:「將軍為何憂慮啊?」

    明知故問!

    哪知鄧子龍接著笑道:「宋朝川蜀山城防線,青居、大獲、釣魚、雲頂等十餘城,將軍不知是哪裡人建的?」

    「你都說是川蜀防線,當然是川人建的,釣魚城,打死蒙哥大汗那座城池吧。」陳沐不知道鄧子龍這會說這有什麼用意,「你一副山人自有妙計的模樣,難道是鄧氏先祖所修?」

    可鄧子龍怎麼看都不像個築城高手,反倒像拆城專家。

    「哪兒是鄧某先祖,不過確實是山人有妙計,將軍前幾天剛見過,楊應龍。」鄧子龍抿著嘴笑了,道:「播州人一向長於築城修寨,將軍何不找他討要些石匠,借幾個專事築城的土工,在香山築一座山城呢?」

    播州石匠?

    「釣魚城是播州人建的?」

    「播州二冉,他們就是播州人,雖然不曾為楊氏效力,但用的工匠都是播州匠人,朝代變了,我祖宗驅逐北虜還復中國,代代相傳的手藝不會變,將軍要築城找播州人,不會有錯!」

    找楊應龍那小瘟神?

    「我寫封信,給播州宣慰司,請他們調些工匠。播州調就調,不調再想辦法,大不了撒銀子,不至於請不到人來築城。」

    鄧子龍聽陳沐這正事正辦的話面露異色,他知道楊氏有意跟陳沐聯姻的事,但旁人並不知道,如今幾部千戶都在,鄧子龍也沒多說,抱拳應下便繼續正坐。

    「那麼,就只剩最後一個所的問題了。」陳沐在筆記本上記下給播州宣慰司寫信的事,抬頭道:「新會千戶所,黃千戶。」

    黃德祥的思維不難理解,陳沐就是正經衛軍出身,明白這些千戶裡腦子裡想的是什麼,不是他們不知道更多旗軍能在戰時立功,也不是不知道旗軍多力量強,主要其實就倆問題。

    旗軍三四百,軍余齊上陣累些苦些就能照看千戶所農田,再多在承平時就是浪費糧食。再一個則是逃軍,一個人幹三個人的農活,毫無榮辱感反而滿是屈辱,被人隨意役使會帶來巨大的屈辱感,使旗軍逃離衛所。

    而一旦逃離,沒人願意拿自己的銀兩募兵填進衛所,所庫只是旗官們上下其手就被掏個乾淨,承平的衛所旗官日子也不好過,兵越少、糧越少、戰力越低下、越立不成功勛、越貧苦、越要逃軍。

    發展到這個地步,一個普通千戶實際上已經無法扭轉衛所頹敗模樣,除非是白元潔那種根基深厚幾代大權在握的衛官,可這樣的衛官又一般沒有遠大志向。

    這就是衛所的死胡同。

    說白了都是一句話,匱乏的人力無法形成有效的變現渠道。

    不是誰都有濠鏡,也不是誰都有白元潔的志向。

    「黃千戶不知道香山的收入來源吧,香山的收入與戰力來源都是余丁。」陳沐輕叩桌案,道:「旗軍能食肉體魄強健,是因軍余畜牧;旗軍統一服色兵裝,是婦人在香山紡織;旗軍兵甲精良,是匠戶在軍器局日夜勞作;而香山的收入,則是戰功賞賜、軍屯種植,而香山衛庫充足則是易賣綢緞的功勞。」

    「一個蓬勃發展的千戶所,能形成勞作、變賣、反哺,環環相扣。」陳沐沒說產業鏈這個新詞,只是在桌案上畫出圈來,對黃德祥問道:「廣州城下陳某見過黃千戶悍不畏死的氣概,現在不過是募些旗軍,難道比與倭寇作戰還可怕嗎?」

    「卑職並無反對將軍的意思。」

    黃德祥這話說的誠心實意,每個人認知層次不一樣,有時善意的話也要擔心被人誤解,道:「卑職也不怕,只是新會募旗軍不似諸多千戶般容易,需要銀兩,卑職想至湖廣募土兵充軍,請將軍准許。」

    銀子,現在陳沐最不缺的就是銀子,「准,准你募五百土兵,再同新會縣令勾鄉人二百戶充滿新會所,撥你銀六百兩,可夠?」

    黃德祥沒話說,當即抱拳道:「卑職即日派人啟程,四月之內,必募得五百旗軍回還!」

    「散!諸位今日在衛衙住下歇息,飲些酒水,明日再啟程也不遲。」

    陳沐心滿意足地下令,命眾人下去休息,自己又看了看筆記本上可有疏漏,抬起頭卻見鄧子龍還坐在不遠處,問道:「武橋兄是有事?」

    鄧子龍點點頭,接著起身對陳沐疑惑道:「將軍不打算與楊氏聯姻,莫非唸著鼓腹樓?」

    陳沐楞了一下,鄧子龍都有四旬了,是正經的過來人,看他表情挺慎重,陳沐搖頭,想了想道:「陳某不是必須要與楊氏聯姻,無楊氏助力,一樣過得很好……我不想惹麻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2
第八章 養子
               
    陳沐怕麻煩?

    鄧子龍回去想了很久,還是沒能理解陳沐的意思。

    南海屹立快二百年的廣海衛城讓你推個棺材炸塌了,現在讓你娶個自帶高額嫁妝的婆娘你說你怕麻煩?

    鄧子龍說什麼也不信。

    這事說破天去,都沒人能明白。

    其實陳沐自己都沒想清楚這事是好是壞,雖然楊應龍會造反,但那是二十多年以後的事,如今海龍屯還未建,就連播州宣慰使的官職他都沒能承襲,因未發生的事憂愁未免太過杞人憂天。

    可事就在那,也由不得他不想。

    但也不是全是麻煩,至少與聯姻相比,不論修廣海城還是興建南洋城,都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不了把廣海城拆了,城磚運到南陽,只建這一座城。」

    那些擾人憂心的事,且順其自然,又何必多想呢?

    陳沐還是喜歡舒舒服服地,閒來無事帶著徒弟、八郎、兒子,還有他的鵝,漫步在南洋一望無際的沙灘上,吹著海風調整炮位,伴著震耳欲聾的炮音轟碎海面飄著的靶子。

    當夕陽灑在沙灘,在波光粼粼的海上映出金紅,美婦翩翩起舞、樂工吹響長笛,美人美酒美景相伴,能讓人忘記一切紛擾。

    軍器局又有新東西要琢磨。

    從佛山鎮請來的甲匠教授給軍器局如何製作扎甲、鎖甲,關匠請批四十二兩銀子購置全套拉鐵線的器物,經過匠人們自己改裝,等陳沐再去視察軍器局時感覺整個南洋衛軍器局的技能點都被他帶著點偏了。

    半個香山靠近入海口一側,除了石壘炮台就是軍器局或大或小或遠或近而各式各樣的水車,為軍器局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楊應龍說得對,他的匠人真懶啊!

    借助水力,軍器局進入半自動化時代。

    捶打鍛鐵,用水;鑽膛拉線,用水;甚至就連吊起火炮的鐵鎖他們都要用水力,但凡能不用人力,他們就不用人力。

    高大的圍牆鎖住南洋衛迥然於這個時代的水力怪物,甚至可能已經不是這個時代了,就連陳沐靈魂深處逐漸被遮蓋屬於另一個時代的記憶裡,似乎都沒有哪個時期哪個地區對水力產生如此龐大的依賴。

    他們在鍛鋼,用相當於熟鐵的價錢依靠船運購入蘇鋼,在軍器局仿製自濠鏡得到的板甲,雖然只有幾件,但這對匠人們而言並不困難,像製作火炮一樣,造出炮不難,難在多重、多厚才最為合適。

    選取到防護與累贅的中間點,需要大量實驗與數據支撐。

    在第一次對關匠所制成品下令時,陳沐覺得自己是個彆扭的人——板甲原本就是西方的東西,而他則要求打製出的板甲需要有東方的象徵。

    有些當婊立牌坊的心態。

    後來他發現自己多慮了,他的匠人在這一點上比他還要彆扭的多,關元固一早就把這種新制鋼甲定位為將甲,至少是南洋衛百戶以上才能穿在裡面作為內襯的鎧甲當胸,因而不辭辛苦地設計雕畫,他獻給陳沐的成品,則根本看不出是一套有西方血統的武具。

    胸甲正中雕虎頭紋,肩頭兩下山虎,據關元固所說能防備鳥銃三十步外放出的流彈。整個甲具釘在一副皮質袍內襯上,外面真正的鎧甲則是漆青山文甲,每顆山字甲片三角都有泡釘,這是為防備箭矢做出的改良。

    山文甲對劈砍刺擊的防護很高,唯獨缺陷在於箭弩釘射時會因山文片傾角落在甲片相對薄弱的連接處,這種時候只能靠過去作為內襯的鎖子甲來防護箭簇,普遍能釘入鎖甲不到三分,不至傷及要害,但一樣很疼。

    山文角按上泡釘則大不相同,一來劈開衝擊力會被傳導至大塊胸甲上,二來箭簇直射也很難擊穿泡釘。

    兩兩相合,美觀且實用,就是還有些沉。

    胸甲十五斤,再加上山文甲及全套護具,重超四十明斤。

    重量與過去內襯鎖甲差不多,如果是海戰,依然只能穿內襯戰鬥。

    這套甲具被陳沐推為指揮使定製,千戶則是罩甲內襯胸甲,百戶為布面胸甲,小旗總旗為胸甲鴛鴦戰襖,普通旗軍為單面胸甲戰襖。

    明人對服裝儀制的要求比陳沐高多了。

    規制定下來,剩下就是慢慢造了,要想甲具列裝全軍,估計要明年末了。

    陳沐在忙一件事,招募家兵。

    因為還未成婚的陳將軍又多了兩隻兒子,其中之一連姓都改了的小八爺。

    起因是陳沐想讓八郎去考科舉,雖然魏八郎在廣州城下指揮炮隊立功,陳沐卻沒有向張翰保舉他更高的官職,親自登門請來賦閒在家的老舉人做他的老師,教授他經義,這個兔崽子死活不學,還說什麼大丈夫應建功立業,十年後做南洋衛指揮使,學作詩有何用!

    「李旦是你兒子,他都喊你爹你都不給他請老先生,我也喊你爹,你別給我請老先生了!」

    把陳沐急得火上眉頭都沒法子,老舉人都請來了不能放人家鴿子,偏偏翻遍了南洋衛都沒有符合完成開蒙既會算數又有點身份的童子,最後陳爺沒法子,提著燒火棍把八爺抽得滿宅子亂竄,完事兒給陳璘寫了封信。

    陳璘兒子陳九經,歲數比八爺稍小點,開過蒙熟悉弓馬,參將之子也有身份,送到南洋衛來讀書。

    後來倆人一合計乾脆招賓客呼良朋,擺酒設宴,陳璘陳沐結兄弟,魏八更名陳智,喚陳八智,認義父陳璘、養父陳沐,陳九經亦認陳沐為義父,兩家乾脆結親。

    本來就貓崽子讀書的小事,硬是被操辦成大事了。

    八爺還是八爺,不愛考經史取功名就不考了,但書還是要讀。

    陳沐的手筆大,放八爺出去募兩廣才武鷙勇之士充作陳氏家丁,他沒有李成梁那麼大的心,何況這也不是九邊,上奏募疍、土、苗二百餘家丁於南洋衛,左臂紋蛇以避水、右手虎口紋忠勇二字,配給新造戰船及炮銃兵甲,親自操練由八爺率領。

    史載,隆慶三年冬,廣東降雪,西樵山草木皆冰。

    該來的終歸要來。

    廣州城外鼓腹樓,關張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2
第九章 江海
               
    曾一本死後的幾個月,香山所衙改換門面,稱南洋衛,府縣官吏、粵南文武及各地商賈,地位低的親自登門、身份高的派人拜訪,與巴結並無關,因為真正與南洋衛有利益關係的並不多,不過是尋常禮尚往來,甚至都不圖交好。

    人情世故是件有趣的事,也許很多人並不認識陳沐,或許只是廣城之戰時有過一面之緣,根本不到會派人慶賀的交情。但事情詭異,但凡一個圈子裡有一個人提出走訪南洋衛,剩下的人就也會同去。

    慶賀並非是交好,而是為了別記仇。

    表達善意的人多了,善意未必都能被人記下,沒表露善意的人卻多半會被記住,並被誤解為敵意。

    人們只是為了避免敵意。

    事務繁忙,有時就會忽略身邊親近的人,陳沐沒想到鼓腹樓真的會關張。

    因為諸多宴席,他只請鼓腹樓的廚子來操辦,甚至顏清遙還專程來幫忙數次,也為他歡喜,顏伯從月港傳來的書信被顏清遙一笑而過,任性的小姑娘正如陳沐所料,根本沒想要關張鼓腹樓。

    甚至兩個月前還寫信告訴顏清鼓腹樓的生意愈加紅火,還打算把在濠鏡再開一家更大的酒樓。

    怎麼說關張就關張了呢?

    鼓腹樓關張酬謝廣城父老的請帖送至南洋衛,陳沐措手不及。

    「備馬!」

    陳沐沒想到鼓腹樓關張,旬月之前的顏清遙也沒想到她會把鼓腹樓關張。

    也許這世上再沒人比顏清遙更知曉一句話能給人多大力量。

    不知從何時開始,每個桌椅收拾妥當的黃昏,鼓腹樓二層向南靠著憑欄,小掌櫃總是喜歡短暫地換上短衣寬襕碎花馬面裙,眺望看不見的江海千帆,入目總是重影簷牙和疊嶂的山,痴痴笑。

    她想啊,在那邊有人說過,要娶她做千戶夫人的。

    那算是承諾麼?

    她覺得不算,只值十四兩銀子,顏伯就從媽媽手裡把她買回來,哪裡會有高官顯貴願意娶她呢?

    是娶呀,是夫人啊!

    千戶夫人。

    可是不算承諾麼?

    那個人在廣城大警時把腰牌交給自己,說遇警就用這塊木牌叫開城門住到軍營去,就說是香山千戶的家眷。

    小掌櫃往燕歸舫跑得更勤了,她像只松果藏進嘴巴鼓著腮幫的松鼠,懷揣以為別人看不出的小秘密,小心翼翼旁敲側擊地打聽五品官夫人是什麼儀態,即使那些姐姐們也不過道聽途說,卻是她唯一珍視所能知道這些事情的全部機會。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小掌櫃心裡想的是什麼,只是蘇三娘下了令,不准燕歸舫的姑娘們拿恩人的事亂講亂說。連帶著,也盡心呵護小掌櫃的夢。

    一個人因為認識時間與機遇,別人通過不同角度所認識的模樣是不同的。

    顏清遙眼中性格隨和而開朗溫柔的陳沐,在燕歸舫姑娘眼中則是另一番模樣,行止不近女色雖貪些享受卻一心建功立業,尊上謙下——那是年少有為可比肩俞龍戚虎,殺人如土的將軍,整船廣城名妓甚至因畫舫署名在他的諢號內而謹慎自己的德行。

    每當顏清遙自以為不露痕跡地把話題引到千戶夫人上時,就會有看不上她的妓女發出刻薄的笑聲,蘇三娘能管住她們說話,卻管不住她們發笑。

    那些人從上到下用冷冷而鄙夷的目光看向顏清遙,直至看得小掌櫃渾身不舒服,才輕飄飄地說些「高官之主門當戶對、娶妻娶賢、溫良賢惠至少是要有的。」「他們的夫人還要有在朝中做要員的父親,這才能幫他們日後陞遷,官運亨通呀!」之類的話。

    每每聽來,總讓人垂頭喪氣。

    當千戶夫人很難呀,滿口的市井髒話就會被一棒子打死,更別說還要有與之相匹的家世。

    可是有什麼能打倒懷揣美夢的小掌櫃呢?

    她還是會穿著漂漂亮亮的馬面裙,點化淡妝偷偷溜上畫舫,打探那些對旁人無足輕重於她卻意義非凡的『機密』。像心上人一樣隨身藏著小本,記錄自己每天脫口而出的髒話,每到夜裡就著燭火對賬後掏出小本露出心灰意冷的失望或心滿意足的笑意。

    可後來那是不是承諾已不重要了,因為承諾永遠無法兌現,她也永遠不會是千戶夫人。

    因為香山沒有了陳千戶,有的是南洋衛指揮使司掌印指揮使,昭勇將軍陳沐。

    緋袍冠金胸背猛虎的三品武官。

    作廢篆刻香山千戶的腰牌沒有人給她換新的,好在也沒有人來找她索要,就算香山所變成南洋衛,吃的也還是鼓腹樓的熟肉。

    在南洋衛衙一次次請她帶人操持回饋賀禮的宴會中,小掌櫃也一如往常青衣小帽打扮成將軍府的門客小廝笑吟吟地掬手迎客,看他人來志得意滿,也看他人去疲憊不堪。

    看他笑,看他舞,看他趴在溪邊吐。

    他是別人眼中威風顯貴的昭勇將軍,也是她心裡破衣爛襖的清遠總旗。

    從廣州府到南洋衛,翻過幾座山越過幾條河,足跡閉上眼都還清晰。

    有時也會自我安慰,反正他不近女色,反正她還年輕,總有一天,總有一天能達到千戶夫人的德行吧,達不到做指揮使的妾也不錯——如果正妻貴婦不是那麼刻薄嚴厲的話。

    人在編織的景色中緩緩成長,直到有天。

    燕歸舫的姐姐在不經意間講出前些時候被請去南洋衛陪侍遠方到來的貴客,原來三言兩語就能摧毀堅強幻夢。

    「從播州來的那位是真正的貴人,非金銀器物不用、非華服美飾不配,飲茶用的都是肇慶盤龍泉,一壺茶跑死三匹馬,陳將軍都照顧不起,全憑客人高興。奴家聽貴人說呀,覺得陳將軍很好,想把姐姐許將軍做妻,到時嫁妝要在南洋衛送他座城呢!」

    「噓!清遙也在船上呢,小聲點!別讓她知道。」

    隔著木牆屏風,小聲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被豎起兩隻耳朵的小掌櫃聽得一清二楚。

    顏清遙噘嘴笑笑,還是被她鄙視回來了。

    她以為她會轉頭跑下船,她沒有,如常照舊地跟姐姐們學了一首曲兒,這才笑嫣嫣地靠岸擺手。

    她輕笑,心裡警鐘大鳴人聲熙攘,如倭寇登岸江心島;

    她擺手,似如那日,整座廣州城吏民高呼陳沐名字,傳唱將軍功績;

    心中戰亂趨於平息,只是顏清遙,並非大獲全勝的那個。

    平靜地給廚子小廝發出雇銀,發出酒樓關張酬謝父老設宴的請柬,廢腰牌被放入手繡鴛鴦錦囊藏進行禮木匣最底,秉燭書寫給顏伯的書信:不日啟程,前往月港。

    墨是黑的,紙是濕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2
第十章 不吝
               
    自打認了養義父,八爺就是南洋衛的真八爺了。

    整個南洋衛沒人像這崽子家底這麼硬的,指揮使和參將都是人家爹。

    「父親自己騎馬跑了?你們幹嘛的!」魏,不是,陳小八爺拽著馬就往營外跑,下令道:「會騎馬的跟我走!」

    風雪割面,廣東的冬還沒這麼冷過,二十餘騎家兵策馬背銃循雪跡馬蹄北去。

    陳沐也沒比八爺快多少,風雪路難行,路上在農家討一碗熱湯些許吃食,策馬疾馳還是在順德驛歇息一夜,帶著八爺與家兵到廣城時已至次日傍晚,街市掛華燈,一片紅裡唯鼓腹樓大門緊閉。

    「這位客官,小樓歇業,天寒風雪進來喝碗熱……」開門的小廝聲到一半,看見門口披甲帶刀的軍爺有點面熟,眉發披雪冒著蒸蒸熱氣還有點認不出,就聽臉都被馬風凍青的將官沒好氣道:「我是陳沐,二十三匹戰馬喂好,掌櫃呢?」

    「陳,陳將軍,快請進,小人有眼……」

    「眼珠子還在呢,你掌櫃呢?」

    陳沐本來不著急的,就是小姑娘突然把酒樓關張也不跟他說,要過來問個究竟,哪兒知道路上地滑臨近廣城被摔下來一次,此時哪兒能有半點好氣,聽見小廝說顏清遙在樓上招呼都不打直接往樓上走。

    「來來來趕緊暖暖,凍得像個傻屌,來熱幾壺水喝!」

    八爺腦瓜都快凍傻了,一進屋拿了小廝水壺就往嘴裡灌,竄到火爐旁邊嚷嚷著讓家兵過來取暖,還不忘按住小廝讓他在最暖和的地兒,跟一票凍得犯傻的家丁湊到火爐邊,像是飛蛾。

    陳沐在樓梯才躡手躡腳地走上半截,想偷偷看看鼓腹樓關張顏清遙在樓上做什麼,就聽傻兒子在下頭大呼小叫跟進了賊似的,暗罵一句拿出昂首挺胸的架勢上樓,正見顏清遙聽見樓下糟亂合上桌案的小本,起身目光正合自己對上。

    「呀,下著雪你怎麼來啦!」

    陳沐覺得顏清遙現在有點蠢,皺著眉頭往前走兩步,疑問道:「我還問你呢,好端端怎麼就要把鼓腹樓關了,也不跟我商量?」

    顏清遙被陳沐理所應當的樣子逗笑了,「這是奴家的鼓腹樓,可不是將軍的衛衙,關張就關張,哼……要去月港啦。」

    「去什麼月港,廣城呆著不順心?你不是要在濠鏡再開酒樓,商舖我都讓旦兒找好,你一走了之怎麼行——寫的什麼,我看看。」

    陳沐聽著顏清遙說自己管不著可還是把去想說了就笑,又走幾步到桌邊看小本兒臉上笑意更明顯,拿起來擠兌道:「這肯定是跟我學的吧,還弄個備忘錄,賬本啊?」

    可打開就著燭光瞥一眼就把眼神黏住,顏清遙想來搶,又不敢真搶,陳沐只一個閃身就躲過去,捧起燭台仔細看,越看眉頭皺得越很,還不時以詭異的目光瞟向顏清遙。

    「行走坐臥皆有章法,忌風火、忌大步、忌足出裙。」通篇行走坐臥儀態,看得陳沐眼花繚亂,時不時末尾還有雜亂的小字,引來陳沐錯愕:「夫,夫人好煩?」

    小姑娘您這是魔怔了吧,都什麼玩意兒啊!

    陳沐一臉嬉笑,直到看見『千戶夫人』四個字,他的表情凝重許多,再向後看到賢良淑德等字眼時,他合上筆記輕輕放回茶桌。

    眼很酸,喉嚨很癢。

    有話梗著,說不出。

    緩緩坐在桌前,尚未穿慣的胸甲讓陳沐坐姿有些彆扭,語氣有些低沉:「想做千戶夫人,為什麼要去月港?」

    何德何能?

    他陳某人連讓手無縛雞之力者為他去殺戮都做不到,何德何能讓市井生長罵慣了人素行無忌的姑娘去背什麼賢良淑德!

    小掌櫃像做錯了事,一反常態低頭抿嘴立在哪裡什麼都不說,陳沐抹了把臉眨眨眼,手上多餘的動作分外多,「坐,這是你的酒樓,幹嘛站著,坐。」

    顏清遙聽話的很,坐在另一張桌邊依然不說話,陳沐看著急道:「我說你坐這邊,坐那麼遠怎……」

    「七年男女不同席!」

    語速飛快。

    陳沐被噎住,瞪著眼卻無可奈何,「你學那玩意兒幹嘛,禮是用來約束別人的,自己知道就行,行了!別在那裝大人兒了,辛苦不辛苦,好好說話,為什麼突然要去月港?」

    小姑娘平時挺可愛的,今天怎麼他娘的這麼彆扭!

    「算了,不問你了,問你得氣死我,坐著吧你。」陳沐很無禮地指指小掌櫃,「你就坐著,你不是給我講禮記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知道吧?回去我就給顏伯寫信,我提親,讓土壘兵都提著鋤頭跟過來,嗩吶一吹給你蒙上紅布頭,連鼓腹樓一塊搬南洋衛去!」

    「傻不傻,做指揮使夫人學什麼千戶夫人啊?」

    顏清遙像只小兔子,嗖地轉過身來坐,瞪著亮晶晶的大眼還含著淚呢,「你真娶我?」

    「別啊!」

    輪到陳沐瞪眼了,這什麼套路?

    哪兒知道顏清遙伴著手指頭算開了,「你娶我門不當戶不對,你都三品大員了,姐姐們說娶我這樣的妻,官場上別人會笑話你的。你把我納回去,只要你去官府畫押,不能把我賣掉就行,不要好多錢的。」

    「三品大員,三品大員娶妻是誰說了算?」陳沐表情牛極了,微微向後靠著輕拍胸甲虎頭,「三品大員說了算!」

    「那也不行啊!」顏清遙極其認真地搖頭,皺著小鼻子給陳沐算道:「你納了我,再娶播州楊大小姐,誒,楊大小姐好看麼?」

    這個小女人的腦回路一向擅長賣了自己給別人數錢,陳沐搖搖頭,「沒見過,不過她弟弟楊應龍挺好看。」

    「那就行了,奴家可聽說了,播州楊氏是真正的貴人,可富貴了。」小掌櫃張開手,畫了一個大大的圈,「他們的嫁妝可是要在南洋衛送你座城呢!財色雙收啊,你放心吧,楊大小姐是貴女,我敬著她,讓著她。」

    「好久沒叫軍爺了,來叫聲軍爺聽。」

    陳沐抿著嘴,聽顏清遙帶著遲疑脆生生叫聲軍爺,閉著眼重重地從喉嚨中發出悠長回應,輕叩桌面手臂長伸,道:「上酒。」

    酒來,陳沐仰頭灌下,嗆得眼圈發紅。

    「我有城。在我的月港老家,別人喊我叫陳半城,整條街都是我的。別人說你身份低,可不偷不騙自己養活自己不丟人,我身份也低。」

    「嘉靖四十五年我在清遠衛,刀繡了甲葉子掉了,我家房子四面漏風,桌子還缺個腿。我弟媳剛生產最後一點糧拿給弟弟去活命,餓急了山裡晃了一下午,不會打獵連兔子都弄不到,翻別人家菜地拾一捧爛野菜才有今天的昭勇將軍,我什麼都沒有。」

    「黑嶺遇上匪,怕的要死被賊人踹個大跟頭,我不想死,所以殺了他們五個人,他們殺不了我。」

    「別人說我膽大包天不怕死,那是我從來只拚命不送死,一條爛命一桿歪銃,這命再爛我也要活,我想活,我只想活,誰不讓我活我就殺誰。」

    「總督不讓我進門,坐衙門外看一下午書,我快被曬暈了,問我為什麼在外面,我說總督門下好乘涼。我不是別人想的英雄好漢,我什麼都不在乎只想活著。」

    「我不貪富貴,富貴讓我安全,我就富貴;貧窮讓我更安全,我就貧窮,我有手有腳,什麼不是拼出來的?你說楊大小姐好,能給我一座城,沒錯,很好!我不但覺得好還認為楊應龍姐姐應該會很漂亮,而且有播州楊氏幫忙,以後二十年我能走更遠。」

    「可我才二十四,不能走更遠了,走更遠會死的。」

    陳沐說這話時很認真,彷彿走更遠就真的會死掉一樣,「你為我好,我知道。如果現在需要聯姻,我馬上跑去播州把他姐姐娶回來,入贅都行。可我現在能活,活的還挺舒服,那我想娶誰就娶誰。」

    「別人笑,讓別人笑去,一人笑我,我也跟著笑;一百人笑我,我就忍著;一萬人笑我,我忍不住就哭……」

    陳沐微微歪頭,顏清遙能看見他微張唇中白牙咬合一處,眼神也變得危險,把她因為聽見陳沐說自己會哭本想發出的笑意憋了回去,就見他微微前伏身子,小聲道:「我哭,就掀桌子,等他們哭了我再笑。」

    「呼!」

    說罷,陳沐坐直身子,神色恢復如常,狠狠地吐出濁氣,笑道:「從來沒對人說過,舒服多了,我知道你聽不懂,沒關係,怎麼樣,跟我姓過門吧?」

    「可……還是納我吧。」顏清遙小嘴抿住又撇,決定艱難:「我不想讓人笑你,一個也不想。」

    啪!

    「好辦,那就選選。」來的路上陳沐早想通了,拍手道:「我回去給顏伯寫信,不,還是你來寫,省的顏伯覺得我以勢壓人,你和他說我要提親,問他給你再認個養父同不同意,如果同意,你就選,廣東所有官吏,七品往上二品往下,縣官也好總督也罷,選他十七八個。」

    「我帶著你,登門拜訪。這幾年沒有好好跪過人,不是不能,只是不想,但如果跪岳老子岳爺爺,無妨。」

    陳沐像說笑話般說出這件極為嚴肅的事,「過去了你負責講故事,把振武營兵變好好講講,咱也是官宦之後;我負責下跪磕頭,廣東的官兒很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不理我的看不起的,多的是,但能接住我膝蓋和腦袋的不多。」

    「嫁我,婦隨夫職,你就是朝廷誥命三品夫人,再有我三品指揮使,求別人收個養女女婿很難?」

    陳沐像塊滾刀肉,一撇嘴,眼睛定定看著顏清遙,「要還不行,那你今天就得跟我回家了——往後生死離合,你都是我的人,軍爺納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2
第十一章 彈劾
               
    美好一天,從被鵝叫醒開始。

    天冷了鵝都不願意在外面,從廣州府趕回南洋衛時兩隻大鵝乾脆被陳沐領到屋子裡,睡的比陳沐晚,醒的比陳沐早,也挺不容易的。

    陳指揮使還是沒把小顏掌櫃領回南洋衛,左右思慮,不論是明媒正娶還是到官府辦手續納妾,都是個名份,沒名份這事做的就不對,而名份的關鍵在於,要讓遠在月港的顏清點頭。

    他們要先寫信問顏清的意思。

    陳沐迷迷糊糊地高叫一聲,燕歸舫的姑娘端來面盆,侍候他穿上衣服披掛胸甲,這才問道:「大清早鵝叫個不停,誰來了?」

    「回將軍,是廣州府的呼守備,好像有急事,在衛衙外等著。」

    呼良朋?

    「他怎麼不進來,天寒地凍,在外面受著,也就他了。」陳沐扣好胸甲上甲扣,戴好發巾向外走去,「他那麼壯,凍凍不礙事。」

    呼良朋是真不怕冷,裹著大袍子立在衛衙外像堵黑牆,急得團團轉,一見陳沐出來就湊了上去,道:「陳將軍啊,好端端你養那麼多鵝做什麼,一進衛衙就都給我轟出來,站在門外就不叫,還被伺候的挺靈性。」

    陳沐笑笑,領呼良朋進衛衙前廳,這才問道:「你老兄從廣州府過來,肯定是有事,這麼遠找人帶話就行了,什麼事還要親自過來?」

    呼良朋搓著手捧起衛衙從人奉上的溫茶暖手,咒罵了句這鬼天氣,才嚴肅地對陳沐問道:「驛站新傳來的邸報,看過沒有?」

    「我昨天剛從廣城回來,哪兒顧得上看邸報,怎麼了?」

    「猜你也沒看,看了就不是這樣。」呼良朋看陳沐一副沒事人的模樣,邊打哈欠邊無所謂的模樣就來氣,小聲而急切地道:「你被彈劾了!」

    「廣東道監察御史齊康彈劾你四大罪狀,都送到朝廷了!」

    嗡!

    陳沐一下就清醒了,快速接過呼良朋拿來的邸報翻看,果不其然,御史彈劾廣東武官這種事在邸報上佔不上什麼篇幅,這個叫齊康的彈劾他結黨營私、買賣軍械、勾軍懈怠、練兵不利四項罪狀,十月的事。

    「這彈劾的是什麼玩意?」

    陳沐仔仔細細看著列數四項罪狀,原本涼透的心慢慢回暖,邸報丟到桌案上,「一派胡言,這破玩意換個名就能彈劾廣東任何一個武官。」

    其實呼良朋一說御史彈劾他四大罪狀,真把陳沐嚇了一跳,他還以為是彈劾侵吞海關、私聯海盜、暗自通番之類的東西,哪裡想到居然是勾軍懈怠練兵不利這些罪狀。

    尤其買賣軍械,衛官之間軍械互通有無本來就是定製,其他的也是無稽之談。

    這讓陳沐輕鬆不少,對呼良朋抱拳道:「多謝,陳某得去肇慶一趟,呼兄要是沒事,在南洋衛小住幾日,等我回來咱們好好聚聚。」

    「不聚了,我就是怕你不看邸報不知道這事,既然你知道了,我這就回廣城。」

    呼良朋端著熱茶一口飲盡,起身又笑著對陳沐問道:「將軍去廣城,是去鼓腹樓了?」

    陳沐笑笑,「是啊,估計再過些日子就該請你們來飲酒了。」

    呼良朋大笑著告辭,陳沐立在衛衙門口讓人備馬,看著呼良朋遠去的背影暗自發笑,這是個好朋友啊。

    他對感情是個遲鈍的人,如果不是楊應龍與他說起姐姐的事,陳沐可能很久都不會有這方面的想法,他喜歡小掌櫃麼?喜歡,可有多喜歡呢?

    他也不知道。

    陳沐只知道楊應龍提起聯姻時,他心裡想的是小掌櫃。

    這就夠了。

    肇慶,總督府。

    「來了。」張翰沒讓陳沐等多久,在偏廳坐了一會就被招進書房,老軍門笑吟吟地問道:「看見邸報,知道自己被彈劾,坐不住了?」

    張翰比他想像中要淡定,這種態度給陳沐吃了一顆定心丸,行禮後點頭道:「是,卑職被彈劾有些六神無主,思來想去只能來叨擾軍門……」

    「要稱末將,稱呼不能亂。」張翰在著小銅桿敲敲桌上的西洋鐘,不用說這也是陳沐派人送來的,鐘這種東西不能單獨送,是先前和一堆別的物事一起送來的,看得出來張翰很喜歡這個,拿著南洋軍器局的放大鏡對在眼睛上看著發條噠噠走,這才自己笑笑,坐下後對陳沐道:「沒什麼大不了的,齊康他有兩年多沒彈劾人了,再不給朝廷送個手本,顯得尸位素餐,要彈劾。」

    「隆慶元年時他走高拱的路子,彈劾徐閣老,被海剛峰臭罵一頓,這次找上你,算有些眼力。」張翰身居高位,得到消息的渠道比陳沐不知高出多少,說起這些事來也是如數家珍,「老夫已為你奏本解釋,四項罪狀除了結黨營私,另外三個你就認下來,給朝廷上本解釋就是,這些事沒人在乎,這是你的機會,讓朝中大人看見你的機會。」

    陳沐聽明白了,他把事認了誰都不得罪,衛所之間買賣軍械是朝廷律法允許的、勾軍懈怠是因為難、沒有旗軍自然就練兵不利,把這三樁事情認了不但不是壞事,反而能體現出自己的能力,也能讓朝堂諸公得到態度良好的印象。

    「多謝軍門指點迷津!」

    張翰笑著擺手,道:「來都來了,傍晚留府中用飯,老夫的事可比你嚴重的多。」

    見陳沐面露不解,張翰抬手指著案上堆疊書信道:「前番廣城用你不用俞志輔,再加廣西聽從高閣老的事臨陣以殷正茂換俞大猷,次輔張白圭發來書信為俞志輔鳴不平,夾在中間很難任事啊!」

    張翰走到門檻,向書房外看了一眼,關上門對陳沐問道:「你是知兵的,廣西之事,老夫該聽誰的?」

    這種事,問我嗎?

    陳沐瞪大眼睛,接著就見張翰從書信中抽出一張拍在他面前案上,其上字跡清晰。

    《答兩廣總督》

    「頃廣中士人,力詆俞帥,科中亦以為言,該部議欲易之。僕聞此人,老將知兵,第數年以來,志頗驕怠。意其功名已極,欲善刀而藏之。」

    「論者之言,適中其意,前聞公以十月進剿,臨敵易將兵家所忌,代者或未必勝之,且撫按俱未嘗有所論劾,乃獨用鄉官之言而罷之,亦非事體。」

    「故止於戒飭,然僕不知其人,畢竟何如,公與同事必知之,真若果不可用,亦宜明示,以便易置也。」

    陳沐緩緩嚥下口水……朝廷打算,罷掉俞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2
第十二章 重視
               
    和廣中對俞大猷的彈劾比起來,自己這點破事,確實小到可忽略不計了。

    張居正的書信很厲害,雖話裡話外說他不知俞大猷其人,可實際上卻清楚地不得了,雖說如果不可用請明示,實際就是有問題你要明說,如果沒能說出口的問題,這個人就不能不用。

    張次輔的態度表現的很明確了,他要用俞大猷,別說兩廣有人彈劾俞大猷,就算俞大猷自己想歇著都不行。

    陳沐有一肚子話想說,但他拿捏不清,這些話是否輪得到他去說。

    張翰在乎的又究竟是俞大猷能不能打仗,還是在乎高拱與張居正的看法呢?

    倘如前者,張翰根本無需憂慮;若如後者,在陳沐看來也是不需要憂慮的。

    「南洋衛的同知,過些日子就要去上任了。」

    張翰有些憂鬱,陳沐陪著飲了幾杯酒,老爺子上年歲也不能多喝,這些問題陳沐又覺得不是自己所能解惑的,方至微醺,就聽張翰道:「是閩人鄧鐘,鄧銓三弟。」

    鄧氏閩地將門,鄧銓與俞大猷是忘年交,後來娶了俞大猷的女兒,鄧鐘則是鄧銓三弟,以後就是陳沐的新同事了。

    這對陳沐來說不算壞,到底沒派來個什麼都不懂的人。

    「他在南洋衛待不久,殷正茂已向朝廷請調十四萬兵馬征討韋銀豹,高閣老多憂兩廣之事,朝廷准許下來,鄧鐘多半就要調走。你的老長官白靜臣,現在做了清遠衛同知,等鄧鐘調走,把他調來南洋衛如何?」

    又有一場大仗?

    陳沐對張翰拱手道:「廣西討韋銀豹,軍門,末將可同去?」

    這幾個月他手上添了很多火炮,整天在野地裡打放也不是個事,總得試試才行。

    「還想立功?你不能立功了。」張翰笑著搖頭,道:「你於廣城父老有大功,於老夫也有大功,在南洋衛舒服幾年,沒看俞帥這樣麼,再往上走,你也會和他一樣。現在誰都管不著你,既沒有海盜也沒有賊寇,在南洋衛歇著吧。」

    「你再出兵就要加總兵官,能做好麼?」

    總兵啊,陳沐還真不知道。

    喝了兩口小酒,陳爺就著小火爐板著手指頭算著,參將王如龍、參將陳璘、守備呼良朋、幾部千戶再帶上廣城的張世爵,呼嘯間人馬上萬,也能撐起個總兵官了吧?

    算了算他心裡還是挺美的,一拍腿才清醒過來,順勢抱拳行禮道:「多謝軍門厚愛!」

    明年他還要去北京考武舉呢。

    「彈劾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誰還能沒被彈劾過。俞帥天天被彈劾,單單起復下獄都幾次了,那不是過得也挺好,能吃能睡,在廣西督軍又胖了。」

    張翰呵呵笑了,道:「做官都是要政績的,文官有政績、武官有武勳,言官不就是彈劾人?不過有的言官很壞,言路,不需要看人功績,只要做錯一件事,揪著就可以不放。」

    「還是要端正自己言行,說對的就要改,說錯的也只當是自勉,你太年輕,風頭正勁更要小心。」

    張翰飲幾杯黃酒,倒一點兒都不像老迷糊,眼神清亮說起這些事更是頭頭是道,唯獨話多些,不過對陳沐而言老爺子話多是好事。

    「末將知道。」

    「你啊,我聽說幾個月前戚帥找你要炮,被你駁了?」張翰老神在在,「戚帥要炮你就給他嘛,又不是不給你錢,朝中首輔們鬥得厲害,可沒有哪個說戚帥不好的,這種事很難得,要能和戚帥交好,是你的福氣。」

    「軍門從何處聽說末將駁戚帥,哪兒敢!」

    陳沐哭笑不得,張老爺子這個駁字用的甚為精妙,聽起來他尾巴牛到天上去了,「是王參將,在廣城瞧見卑職轟海寇的炮,就寫信給戚帥,戚帥傳信來問卑職炮是否合用——軍門是知道的,七門炮打一仗炸四門,這炮到北疆不得恨死我?」

    「現在南洋衛的炮還行,正想給戚將軍寫信說明情況。」

    張翰頷首,「要盡快,別得罪人,最好明年考武舉把炮給戚帥送去,你去考武舉,老夫也有事要你去做。」

    「帶些東西,替老夫拜訪徐閣老、高閣老、張次輔;再為你自己去拜訪譚部堂、吳侍郎、戚帥,去聆聽訓話。」張翰抿了口酒,道:「武舉會試於你而言並不重要,去北京多接觸些人才重要,這也是老夫想把白靜臣調來的緣故。」

    「你去北京,只有他能接手南洋衛的事宜,按你的想法去做事。不要因為徐閣老已經致仕就輕視他,滿朝皆有他門生故吏,就連張次輔都是他的學生,如果能得徐閣老青眼,此後你將無往不利。」

    陳沐已經不是過去的愣頭青了,他能聽懂張翰在言語中的意思,這不單單是在給他鋪路,陳沐喜道:「軍門已經知道將要調任何處了嗎?」

    張翰要他拿老爺子的牌子去北京招搖撞騙,肯定是在兩廣待不得多久,而且不是先前那般處事不周而被免職或自行去官,很可能是上頭的大人已經把去處給他安排了。

    「聰明了。」張翰看著陳沐笑了,眼神多有唏噓,道:「與你獻上番夷軍器有關,也許任職工部。不過如今事還未定,高閣老與張次輔都是認可張某在兩廣功績的,如果廣西之事能夠得勝,下一任軍門,老夫估計可能是廣西巡撫殷養實。」

    到張翰這一步,如若再向上升,那就是工部尚書,以後要冠以張部堂的稱號。

    而殷養實自然就是廣西巡撫殷正茂,是張居正同榜,文武雙全的人物。

    「你可以提前走一走他的門路,但不要動歪心思。」張翰說著擺手道:「很多武人非常粗鄙,總好送些金銀,以為就能得人好意,實則落人口實。」

    「末將明白。」陳沐這事還是很清楚的,拱手道:「聽聞廣西賊亂,卑職雖鎮南洋,亦牽掛廣西兵事,現得新法火炮一十五門,請總督准許卑職押炮入廣西,呈見殷撫台。」

    張翰撇頭,臉上笑意甚重,雪白的鬍鬚緩緩抖動。

    「受用!」

    「軍門,首輔次輔之事,卑職不知朝廷時局不敢擅下斷言,但張次輔更為年輕。」陳沐儘量斟酌著詞彙,如今內閣不是簡單三兩句就能說清的事,張翰是誰都尊敬誰都在意,陳沐道:「卑職以為,多給張次輔一些重視?」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2
第十三章 後路
               
    回南洋衛的路上,陳沐並不像在張翰府上時那麼輕鬆。

    濃重的危機感環繞著他。

    像他這樣的武官,就是言官的業績,閒著沒事彈劾一下,自己就要奏本請罪。

    這事兒是很容易做沒錯,可憑什麼啊?

    一次彈劾沒事兩次彈劾沒事,彈劾的多了,能沒事麼?

    雖說至多不過免官,但這種事發生足夠噁心人。

    必須要多幾手準備了。

    「義父。」

    大兒子來了,李旦立在屋外,隔著木牆報門,被陳沐招進室內。屋子裡陳沐正對小八提點著前往廣西的事宜,「圖給你了,照著這個走,押送十五門火炮去廣西找殷巡撫,把這封信親手交給巡撫。」

    「十二門二斤炮,三門五斤炮,另有一個總旗炮卒,你帶家丁二十騎隨行,到了那邊,所有話該寫的我都寫在信上,一總旗炮卒留在殷巡撫帳下聽用,你回來就行。」

    至於炮隊,火炮直接留廣西,旗軍在戰後殷正茂如果不需要就返回南洋衛,需要就留身邊充作家兵,這些事陳沐在信裡都寫清了。

    和廣西巡撫搭關係,其他人陳沐不樂意,這事還是兒子去做靠譜。

    而且兒子去比自己去好,哪怕火炮不收,事情也還有回寰餘地,要是他自己去,事就定死了。

    小八都記下轉身告退,李旦這才上前問道:「義父找孩兒有什麼事?」

    「坐。」陳沐把玩著望遠鏡不斷開合,頓了好一會才對李旦問道:「你手上現在有幾條船,多少人手?」

    李旦不知陳沐這話是什麼意思,拱手道:「有兩條福船、兩條快船、四條單桅番船與一些小船。孩兒與華宇一起人手有六七百,不過都是做事的,能打仗的人不多。」

    似乎明白陳沐想要讓他做什麼,李旦將眉毛一橫,道:「如果義父需要不見光的亡命徒,孩兒手上也有幾個。」

    陳沐擺手,「不是殺人,我想你組一支船隊,通呂宋、佔城、雞籠、滿刺加一來是通商,二來也留些信得過的人手,有問題麼?」

    「佔城,沒問題,雞籠雖都是倭寇,也還行。」李旦思慮片刻後說道:「不過要去滿刺加與呂宋,就不容易了,滿刺加都是葡夷、呂宋讓番鬼海盜佔了,滿刺加需要同葡人交涉,孩兒這就可以去找佩雷拉等人;呂宋則需要找法裡卡特,有他們帶路,短期貿易並留下些人手,應當問題不大。」

    「嗯,先去跑一趟,如果可以站住腳跟,我再撥你幾條船,讓咱們的人在那買房置地,建起莊園。」陳沐臉上看不出高興,隨意道:「另外,你出海要找幾樣東西,去佔城購米,大福船一艘一千五百石,可以召集引商,讓他們從佔城向濠鏡輸米,今年年景不好,廣西又在打仗。」

    「除此之外再找幾樣咱這沒有的種子,黃的紅的,有沒見過的就買些回來,別忘了在濠鏡留下信得過的人手來幫你做事。」陳沐說著突然想起來,問道:「濠鏡有你能信得過的人麼?」

    「有幾個。」

    李旦皺眉想了一會,對陳沐道:「就黃程吧,他是漳州人,跟海商去過日本,去年海難被人救下,在濠鏡做事,我給了他條船,今年去過一次日本,賺了些錢。」

    「聰明伶俐,有些能耐,雖然歲數不大。」李旦對陳沐笑笑,拱手道:「義父若對他親待,更有忠心。」

    「很好,過幾日讓他來見我,別急著回去了。」

    說完正事,陳沐對李旦道:「晚上在衛衙吃,明天去看看你娘,勸勸她,就和付千戶成了婚事吧,以後等付元再立功了也有個誥命,付元都副千戶了,再不清不楚地,也不妥啊。」

    李旦笑笑,對蝶娘有沒有誥命也不看重,道:「行,明天我去問問娘的意思。」

    陳沐想往海上走了。

    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當然最好還是能在南洋衛執掌大權最好,怕就怕有一日大事有變,他要儘早想一條退路。

    李旦回濠鏡的第三日,齊正晏也被陳沐放出去,讓他廣募人手,發下三艘福船三艘快船,贈與銀兩叫他採買商貨往日本去,意在通一通日本的路子,陳沐的目標很明確——石見銀山。

    陳沐對日本的瞭解並不多,也剛好這個時間那邊剛好是戰國時期,這才聽過幾個名字知道幾件大事。上次從林鳳口中,他知道德川家康與織田信長已經聯軍,要打大仗,讓他動了借此時機攥取一些什麼的心思。

    可是能攥取什麼,陳沐卻又不知道。

    在他昭勇將軍宅的暗室中,懸掛一面龐大地圖,那潦草的繪著明朝輿圖,大片空白省份並不精細,就連北京與長城所在都只是全憑印象,唯有兩廣、台灣是精細的,與這幅圖對應的,是筆記中一個個人名,有些是記憶、有些是來自張翰等人的提點,意味著他能得到更高的地位與權力。

    而在地圖西面、南面、東面,則分別是葡萄牙人所侵佔的滿刺加馬六甲海峽、西班牙人攻佔為殖民地的呂宋以及戰國時代的日本。

    馬六甲與呂宋意味著龐大的財富,日本則意味著巨大的機會。

    這一切,描繪出他將來登場的舞台。

    擺在他面前兩條路,在明朝現有體制中爬得更高,掌握南面海事大權,得到皇帝准許,依靠自己的才能與龐大國土的支持來達成千百年間從未有過的海權稱霸。

    這條路很難,需要龐大的人際與非凡的際遇,但與之難度相對的是龐大助力。

    要麼就依靠自己的財富與才能,跳出這個臃腫而遲暮的國度,自己去開創一番事業,這條路限制會少很多,但相應也會缺少助力,而且很有可能腹背受敵,一不小心就陪自己擊斃的曾一本做伴兒。

    暗室中陳沐長長地出了口氣,現在還沒到考慮那些事的時候,只需要做一條後路就夠了,當務之急是按張老爺子的話,趕緊給戚繼光回信,晚了得罪人就不好了。

    就著燭光,陳沐緩緩寫著新式二斤炮的各項參數與行軍速度,如果戚繼光需要,可由兵部發出書信,來年他進京會試可親自押送。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2
第十四章 羔羊
               
    隆慶三年臘月二十七,濠鏡傳來消息,陳沐原本沒當成事的通商馬六甲被駁了。

    一直以來合作還算融洽的佛朗機人沒有同意,拒絕讓李旦的船隊至馬六甲通商。

    「義父,濠鏡的主教卡內羅、首領佩雷拉、耶穌會平托、兵頭達維加願一同至香山來向你解釋。」

    陳沐眉宇神色稍好,但仍舊擺手道:「不必了,在濠鏡見面吧,我會在市政衙門設宴款待他們,你去準備。」

    這個回答有些出乎陳沐的意料,不過問題不大,既然葡萄牙人在濠鏡的各個首領都願意來向自己解釋,陳沐認為這件事也許已經不是他們說了算,他願意去濠鏡聽聽他們的解釋。

    實際上陳沐現在的心情糟透了,他剛給朝廷發去認罪的書信,認下結黨營私之外練兵不力之類三個罪狀,都是狗屁話。這在他看來太滑稽了,在隆慶元年以來他立下的戰功甚至可比肩俞大猷,整個討伐曾一本戰事中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他的千戶所軍器最利、戰力最強,為朝廷立下最優秀的功勛,就因為一個吃飽撐著沒事做的言官一封彈劾,就要他認下莫須有的罪名,這事放誰身上不噁心?

    彈劾不可怕,要是彈劾侵吞海關、私通番夷、陰使倭寇,陳沐絕對不生氣,現在可能已經畏罪遠走海外了。

    言官忠於任事,陳沐無話可說。

    關鍵這彈劾明顯就是瞎寫的,那個言官甚至連自己究竟是什麼樣可能都說不清楚,大約就是從旁處聽來這個無甚根基的千戶升任指揮使,剛好閒著彈劾一下。

    他帶兵殺了幾千人才有今日,言官動筆幾十個字,他就得低頭認罪。

    陳沐越來越佩服俞大猷了,這種接屎盆子的悶虧俞老爺子居然能幾十年如一日的安心受著,佩服。

    濠鏡的天氣比廣州府沒好到哪裡去,只是不曾下雪,也許瓊州府那邊會暖和些,但天冷有一點好處,皮內襯胸甲外罩山文甲不會很熱,以往打仗時穿內外雙甲永遠能把人熱出一身汗。

    未出廣州府香山府這片轄區,陳將軍的排場從來不按儀制來,尤其當目的地是濠鏡時,前八騎後八騎已經是有所改觀了,以前沒百戶相隨陳沐是從來不會踏上濠鏡的。

    也就是從上次濠鏡會林鳳讓陳將軍學到一個道理,有時候人少氣勢更足。

    島北下船,守備關閘的旗軍鳴銃行禮,十七騎至議事廣場,道旁兩側李旦手下海盜一樣向天放銃,諸多夷商首領早就帶著隨從等在廣場,陳沐翻身下馬,向幾個熟識者點頭,庫大使朱襄等在門口,引陳將軍率先步入市政衙門。

    入座二層中廳正中,陳沐坐下第一件事是掏出筆記本記錄組建軍樂隊,等眾人落座,陳沐合上筆記目光掃過服飾各異的幾人,笑道:「諸位會說明語了麼?」

    著甲罩教士服的主教卡內羅、平托及首領佩雷拉大笑,新來的兵頭達維加則面露疑惑,顯然只有他不會,而三人點頭對陳沐的回答也印證了這點猜測,佩雷拉為其解釋道:「達維加爵士是優秀的戰士,只是時日,尚短,還沒學會。」

    在陳沐不知道的情況下,濠鏡這些葡人曾聚首研究過他們當前這位明國嶺南軍事主官的喜好,總結出其與明人迥異的特點。

    其他明人能爽快地讚頌別國的任何德行,勇敢的自承不如,特別表現在一個才能超越他人的民族身上時,這種謙遜態度值得稱羨。

    而在這位明國將軍身上極其缺少這種明人共有的品格,他對本國擁有的一切有著盲目地自大與誇張的防衛心態,像一個小氣的日本人或大膽的西班牙人,唯獨不像一個明人。

    同其他諸如庫大使朱襄所代表的正常明人溫良多禮的態度比起來,這位將軍的野蠻是明人之恥!

    但迫於其帶來武力壓力,佛朗機人在屋簷下,只能盡力去迎合他非常脆弱的自卑心,學明語。

    「無妨,我們有很長時間去學習,我也在學習你們的語言。」陳沐是用葡萄牙人的語言說出這句話,接著用明語笑道:「我想我學的還不錯,那麼——誰能給我解釋一下,為何我明人的船不能到滿刺加行商?」

    陳沐微微靠在椅子上,兩隻手平放桌旁,目光無視桌旁侍立的諸多僕人,掃過在座四個佛朗機人,實際上四人中只有三個人在認真聽話,那個叫做達維加的新來兵頭一直瞪著自己看樣子想和自己打一架,叫平托的則側耳傾聽並在羊皮紙上寫著什麼,主教看向自己微笑致意,真正主事的還是佩雷拉。

    「抱歉我的將軍,這件事我想我可以給您解釋。」老武士佩雷拉點頭,對陳沐道:「馬六甲,你們所稱滿刺加,並非由我們說了算,事實上我們只是葡人在濠鏡的首領,國王授予總督管轄那裡的權力,我們並不能像將軍憑藉心意改變濠鏡規矩這樣改變馬六甲的規矩,那裡有那裡的規矩,希望將軍能理解。」

    陳沐面上看不出神色,不以為然道:「你們在馬六甲是什麼規矩,說來聽聽。」

    「馬六甲、濠鏡、長崎這條商路非常富有,只授予我們國家有名望的、服現役的、功勛卓著的貴族,您在濠鏡看到的每一艘船,都得到國王的特許才能穿過馬六甲抵達濠鏡。」佩雷拉說到這些時非常驕傲,因為他也是其中一員,繼續對陳沐解釋道:「即使在現在有私商加入,他們一樣向國王繳納高額投資並通過五千五百枚克魯扎多的高價來競拍取得特許。」

    「這並非我們能決定的。」

    佩雷拉誠懇地說罷,又話鋒一轉說道:「但這不是絕對,鑑於您在明朝同樣是功勛卓著很有威望的將軍,並於我們達成良好私交,如果我們一同使用私人權力,也許能夠為將軍取得這條航線的許可,只需要您付出微小的代價。」

    說著,佩雷拉轉向主教卡內羅,卡內羅行禮後張開雙臂,道:「迷途的羔羊,當你投入主的懷抱,耶穌會願指引你的船隊安然停靠馬六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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