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099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3
第十五章 愚蠢
               
    迷途的羔羊?

    陳沐磨痧著鬍鬚,不理會兵頭達維加雙眼近乎噴出火來的怒視,沉默良久。主教卡內羅張著雙臂僵硬地站在長桌一側,佩雷拉的眼神帶著腦袋在左右搖擺三次。

    噌。

    他聽見身後侍立的隆俊雄拇指彈開刀覃,對著兵頭達維加不屑的冷哼,抬起右手止住家將,陳沐皺著眉頭對佩雷拉與卡內羅問道:「我還以為我們的關係足夠親近,其實我對你們的教會是有一點瞭解的。」

    看吧看吧,這個自大到極點的明人之恥又出現了!

    「如果我讓你們改變自己的信仰投入我祖先的懷抱中,你們恐怕回想拔劍殺了我吧?」陳沐輕佻地指指達維加,搖搖手指道:「放寬心,我把佛朗機人當作朋友,不會對待你們的,沉思並非無禮,只是在考慮如果你們的教會沒有這個主,我會不會加入。」

    「在你們的信仰中,過去發生過一場洗刷罪惡的大洪水,你們的祖先求神拜佛,萬能的主賜給你們一艘大船,叫諾亞,裝著豬牛羊鳥與淡水,七天後你們活了下來,繁衍生息。每當迷途的時候,信仰將指引你們找到內心的安寧。」

    陳沐說得認真極了,甚至站起身來深深地呼吸,點頭毫不掩飾自己的崇敬,「很好,這是很好的信仰。」

    「想不想聽聽我的信仰,它曾真實地發生在你們腳下所踩踏這片土地更北的地方,那裡有一條大河,它長萬里而寬千丈,這個故事也從淹沒天下的洪水中開始,當它決口,人們口口相傳說那是天地間翻滾的惡龍。」

    「兆黎受難,生靈塗炭,我的祖先沒拜誰。他們劃九州,疏河道,扼龍首使洪水為我所用!」

    「在我們的故事裡,不需要拜神拜佛,天漏了自己補、山擋路子孫鑿,大海兇猛就日夜填平,人們為拯救他人而付出性命,如果有機會——」

    陳沐對主教卡內羅道:「如果有機會,你們真的應該去更北的地方看看,在大好河山的每一個村莊、每一座城池,都有數不清的祠堂與牌坊,當你成就常人所不可及之事,哪怕你為此而死,子孫也會連年供奉香火不絕,你的姓名與功績將在千百年後依然為後人銘記。」

    「沒有人會忘記你,正如你不曾忘記祖先一般。」

    在一片寂靜中,達維加聽不懂這個異教徒神色激動地說些什麼,輕聲吐出一個詞語,卻被陳沐聽懂,是愚蠢的意思。

    「那不是愚蠢,只是愚昧。」

    在佩雷拉驚駭的眼神中,他眼中這名脾性極其暴躁的明朝將軍一反常態,居然認同地點頭,還笑了,「一會兒你會知道什麼是愚蠢。」

    陳沐被打斷,但並未動怒,乾脆心平氣和地坐下來,攤手道:「信仰的事,我說清了。入馬六甲貿易的事,你們也說清了,就是說,如果陳某不加入你們的宗教,我們的船將無法在馬六甲靠港,自然也沒有辦法取得貿易,是這個意思吧?」

    「非常抱歉,將軍。」卡內羅主教的臉色依然不好,但還保持著主教的風度,「這也是一個交易,我們需要將主的光輝灑在一片未經照耀的土地,如果你拒絕受洗,我們無法答應為你取得……」

    陳沐擺手,依然在笑,道:「我明白了,就是你們所說的貿易,實際上只是單方面的貿易,你們通過小手段得到濠鏡貿易的權力,而拒絕我們前往馬六甲貿易,我還以為這是建立在公平基礎之上的交易,有些失望,不過也在意料之中。」

    「真遺憾,我並不想表現地咄咄逼人。」

    陳沐搖頭,轉而目光堅定。

    「那麼我的回答是,如果明人不能在馬六甲貿易,我將上奏皇帝,讓你們在濠鏡受到同樣的待遇,三個月,我會沒收你們在濠鏡所有的店舖與船隻,並寬宏大量地恩賜兩條能夠裝下所有人的福船,視你們離開的態度決定放進船裡的是活人還是屍體。」

    「大明只在乎能不能得到關稅抽盤,而不在乎繳稅的究竟是佛朗機人還是倭人,而我會在明天派人前往呂宋,邀請那裡的佛朗機人,他們和你們好像並非一個國家,這樣最好,我會請他們到島上來繼續貿易,並在今後繼續尋覓進入馬六甲的貿易的方法。」

    「我知道,你們的總督也許會想用戰爭的方式來解決這些,這正合我意,只要你們發動戰爭,大明的國門將永遠不會向你們敞開,而在沿海,整個大明漫長的海岸線上只有濠鏡能讓你們停靠。」

    「何況,你們在馬六甲、在印度有多少軍隊?派那些畏懼大明的土人麼,那你們需要多少士兵才能戰勝我八百部下,一千六百?還是兩千四百?甚至更多。」

    「我有至少三千名旗軍與六十條戰船整裝待發,並準備好邀請更多將軍共赴黃泉或戰勝你們,即使不能奪取馬六甲,相信我,從今往後馬六甲到長崎,不論官軍還是海盜,將不會讓任何一條懸掛你們旗子的商船通行,馬六甲也無法再為你們輸送絲毫貨物與克魯扎多。」

    「朋友們,今天只有一艘船能夠離港,如果那位教士記錄完今天發生的一切,你可以去港口登船了,把這裡發生的一切告訴你們在馬六甲的總督——是准許幾條來自大明的小船抵達馬六甲貿易;還是以失去馬六甲以東的一切為代價發動死傷頗多而未必能獲勝的戰爭。」

    「如果要貿易不要戰爭,需要保證明人在馬六甲得到最好的照顧,你們如何照顧我的人,我如何照顧你們的人。」

    陳沐站起身,兩手卡在腰間玉帶,滿意地活動脖頸的筋骨,這才撇眼望向從頭到尾一個字也沒聽懂的達維加。

    「知道麼,我也認為我的族人很愚昧啊!在屯門,那的百姓因為倭寇侵擾流離失所,我率船隊殺死倭寇,有人在那為我建起生祠,很小,只有半人高,裡面用木頭刻了小陳將軍和他的僕人,笨拙的匠人刻得一點兒都不像,但上面寫著,昭勇將軍陳公祠。」

    「他們每日奉上果食香火,雖然很少,雖然我根本吃不到,但我愚昧的族人相信我是屯門的保護神,當他們面臨危險,我會率領艦隊殺死所有敵人,要麼為保他們性命、要麼為他們復仇,為此他們甘願奉上自己為數不多的食物。」

    「你就不一樣了,你沒有保護神還這麼愚蠢,你的神不靈。」

    陳沐用佛朗機語說出最後這句話,右手大拇指板開已上好弦的手銃上燧石龍桿,說話的同時指向驚駭莫名甚至有些無助望向佩雷拉的達維加,「為他禱告吧神父,主與你同在!」

    砰!

    一片刀劍出鞘鳥銃齊舉中,陳沐甩甩手銃硝煙,滿是厭惡地望了一眼未能瞑目的屍首。

    「別人說話時插嘴才是愚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5
第十六章 主教
               
    「你怎麼能未經審判殺死他!」

    佩雷拉的吼聲在身後傳來,已被家兵簇擁著走出市政衙門的陳沐回過頭,皺眉望向佩雷拉,定了一瞬轉過頭繼續向前走。

    走出兩步,陳沐回頭道:「他侮辱我,我為什麼殺死他?」

    「他是個貴族,即使在戰鬥中被俘虜也有繳納贖金的資格。」佩雷拉頓了頓,這才站在李旦的部下組成的人牆後高聲道:「你怎麼能直接殺了他!」

    一切發生地太快,儘管達維加出言不遜時佩雷拉就有所預料,他想到陳沐不會讓這件事簡單揭過,或許會把他拉出市政衙門用明人的方式打板子,卻沒想到說動槍就動槍,用他那桿像極西方人最新燧發槍一樣的手銃把達維加打死。

    從里斯本漂洋過海,在印度服役憑藉出色指揮才能取得澳門兵頭身份的達維加,在登岸七天還未對馬六甲以東這片新大陸有足夠瞭解的達維加,就這樣死了。

    可作為濠鏡首領的佩雷拉毫無辦法,他們在這裡沒有力量,即使這座小島上有幾百個葡萄牙人與上千基督徒,但這似乎都無法成為威脅陳沐的籌碼。

    現在,市政衙門外數以百計的水手握著刀銃,把少數葡人堵在衙門裡,人們無計可施。

    「本來可以不死人的,我知道,不能取得馬六甲的通商權力,這不是你們能決定的。如果他能像你們一樣尊重我,我就會像尊敬你們一樣尊敬他,可惜他沒有。」

    陳沐說這話時滿臉的理所應當,現在他因認罪而壓抑的心舒緩許多,抬手指天道:「這片土地不是你們國王能管轄到的,所以沒有貴族,他不是引商也不是坐商,甚至沒有任何身份,我只是希望你們明白一個事實——濠鏡是大明的土地,這件事永遠都不會有變化,除非你們出兵佔領這裡。」

    「不要忘記,從你們攻佔大明屬國滿刺加,我們打了多少年仗?六十年,沒有停戰、沒有人認輸,儘管在濠鏡開放貿易,但這只是讓商人貿易,國與國,沒有停戰。」

    「陳將軍!」

    年過五旬的濠鏡主教卡內羅戴著眼鏡披寬大的教士袍擠出人群,被李旦強壯的黑番水手阻攔著,張手高呼陳沐的名字。看見佩雷拉啞口無言,準備離開的陳沐再一次轉過頭,有些厭煩地揮手道:「讓他過來,主教又有什麼事?」

    「你說錯了一件事。」

    留著花白大鬍子的濠鏡主教擠開人群,站在陳沐三步之外端正自己的衣袍,這才對陳沐道:「我必須告訴你,在我們的教義中,諾亞並非主的賜予,而是主的指引,指引我們的祖先建造了它,得以生存。」

    「你說的對,或許你們求人不如求己,但主與我們同在,達維加沒有像你這樣的保護神保護著他,但我們一樣有願意為他人付出生命的人!主指引我——與你決鬥!」

    說著,年事已高的卡內羅脫下教士袍,顯出袍下斑駁半身板甲,左手仍舊捧著聖經,胸前仍舊墜著十字架,他說:「請給我一柄長劍,就算面對猛虎,牧羊人也會保護他的羔羊!」

    陳沐突然開口笑了,高舉著手臂發號施令:「讓開!給他一柄長劍!」

    市政衙門外不論番漢皆發出驚呼,沒人想到指揮使這樣地位尊崇的大員會願意接受一介夷人的挑戰,不論李旦華宇還是隆俊雄,爭相替代陳沐出戰。

    陳沐當然沒打算正常地與卡內羅比劍。

    就在劍落在卡內羅手中時,陳沐的另一隻手銃也握在手中,在幾步之內指著卡內羅,接著毫不猶豫扣下扳機。

    砰!

    聲音清脆,手銃短距擊發鉛丸把長劍崩飛脫手,斜插在不遠處的土裡,陳沐提著還冒煙的手銃笑了,「牧羊人,勝負已分……不過我有點喜歡你們教會了,哈哈!」

    「如果你們的總督答應我的要求,七條商船通商,我會准許你到我的衙門,講講你們的教義,我想聽聽。」

    兩桿手銃丟給家丁裝藥,翻身上馬的陳沐揚起馬鞭,最後環顧整個市政廣場,微微俯身道:「苦修士,也許以後你會成為新的教皇呢。」

    陳沐笑得比以往都要快意,向李旦下達協同三部百戶封鎖港口安排平托上船前往馬六甲的事宜之後,在家兵騎手的護送一下一路北行。

    濠鏡被三個百戶封鎖的消息極快地傳遍香山,並隨陳沐召集五部千戶議事的消息在整個南洋衛內部掀起軒然大波。

    召集五部千戶,只有一個目的,練兵。

    「將軍,此次是否欠妥,卑職沒有忤逆的意思。」鄧子龍抱拳道:「將軍剛受言官彈劾,這種時候卻要興兵與葡夷大做一場,一旦叫言官知道,恐怕廣中言論大有厲害,廣西兵事未平,若徒生事端,就算是朝廷諸公也會降下罪責。」

    鄧子龍很擔心,孫敖同黃德祥的反應則差不多,基本是一副懶得跟陳沐說太多的模樣——且由著這位爺折騰吧,反正說了也不聽。

    這種時候最能看出誰是真人才,鄧子龍想的最多,從廣州府到兩廣乃至整個朝野局面,他都有模糊認識;而黃德祥與孫敖則是既有一點認識又不夠拿出來反駁陳沐。

    至於到剩下倆千戶,邵廷達與石岐的反應則幾乎相似,石岐聽著陳沐的話抱拳爽快應下,老弟邵廷達則抱拳對幾個千戶現身說法:「廣城打曾一本,你們都去打仗,沐哥叫我看著老總督,沒戰功了,結果怎麼著?順德千戶。別管沐哥說啥,肯定對!」

    「葡夷敢打濠鏡麼?敢。」

    陳沐被邵廷達的話弄得哭笑不得,擺手讓幾人坐下,這才接著說道:「但他願意跟我打麼?不願意。這的貿易對他們太重要了,他們從濠鏡高價買走貨物,可這些東西運到馬六甲以西就能換取五倍十倍的暴利,如果開戰,他們將什麼都得不到。」

    「他們最有可能就是拖,給一條船的名額,或是五條,最多不會超過十條,就這個數,打不起來的。」

    「就像陳某在決定開戰與否之前考慮的找誰來補上濠鏡抽盤的空子交代朝廷一樣,大海那面的葡夷總督想的也是這件事,而差別就在於陳某能補上,而他——補不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5
第十七章 局面
               
    信息不對等是談判中必不可少的籌碼,正如現在,陳沐知道在大海那邊的一切都由葡萄牙總督說了算,而他說了算的前提是保證貿易與傳教。

    反之,那位總督卻不知道陳沐是否真有斷絕葡人在海域通行的能力,並一定會選擇性忽略掉陳沐是否能影響皇帝的看法。

    以小欺大總令人快樂。

    所有的一切,除射殺達維加之外,都並非心血來潮。

    陳沐的目光盯著馬六甲已經很久了,尤其在知道濠鏡是單方貿易之後,陳沐就決定改變這一切。

    尋找一個突破口。

    先瞭解,再做後續打算。

    而另一方面,他是真有打算一旦葡萄牙人不接受條件,就從呂宋招募西班牙海商來這裡做生意,何況他手上還有一塊籌碼——林鳳。

    這是非常難得的關係,官吏自矜看不上海盜、海盜桀驁看不上官吏,能像林道乾那樣歸降後受到倚重的已是少之又少,可那又是多大的倚重呢?

    不過小小的幫總兵官參軍事罷了。

    在陳沐看來那完全就是侮辱,讓一個笑傲海上的綠林匪首做個小小參軍事?

    可偏偏,海盜在官吏眼中只有那麼點兒地位,而官吏在海盜眼中又那麼地備受尊敬,所有人都是這種思想。

    只有陳指揮使能有接近平等的身份地位去同林鳳做交易,這就為陳沐對葡人的威脅套上一層保險。

    濠鏡不必說,一旦雙反交惡,沒有一艘葡人艦船能停靠在這;而雞籠與澎湖,同樣保證沒有一艘葡人艦船能通往日本。

    這不是很好麼,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葡人全輸,濠鏡與大明都沒有失去什麼,西班牙人的勢力在東亞海域更進一步必然會保證其與葡萄牙之間更大的摩擦——他們最好再打一架。

    從濠鏡回來已是年關,幫襯起來得心應手的齊正晏帶船隊遠行日本,家裡的事多由謝鳴主持,還算周到。

    年前謝鳴從賬上支了筆銀子,從廣州府運回三車禮品,緊著年前以陳沐的名義送往南洋衛各部旗官,並對旗官家庭狀況做出一份細緻的調查,家世富有的送上來自指揮使貼心的書信,家中清貧者則由送些些許錢米。

    家裡有小孩的送些布匹筆墨,家裡老人歲數大的則由陳沐親自上門配老人說說話。

    總之鰥寡孤獨,都要照顧到。

    除了南洋衛裡的,肇慶、廣城、清城,陳沐也在開年跑了夠。老總督張翰、義兄陳璘、老長官白元潔,這都是要登門拜訪的,當然還有將來可能成為新總督的殷正茂、老將軍俞大猷,不過廣西實在是太遠,陳沐派去家兵帶著些小禮物去找八爺。

    當然,其他地方陳沐也沒忽略。

    但凡有理由拜年的,就算是北京兵部的譚部堂、吳老爺子,薊鎮的戚將軍陳沐都派人一月就往北京跑。

    兩手準備,不光要想著怎麼往外跑,也要想著怎麼外上跑。

    「這是香山旗軍考核結果?」

    才剛出正月,南洋衛諸軍就已忙著恢復訓練,二月初五鄧子龍將香山所的操練考核報了上來,陳沐對著去年秋季的考核結果翻了翻,道:「各項指標升等的、降等的,照實賞罰,旗官不得貪墨,另外再給各個旗官,旗下旗軍比之去年的有進步的人數,給予數目十分之一的獎賞。」

    這些獎懲制度都是在去年陳沐寫出操練手冊時定下的章程,每季考核一次,對旗軍的作戰能力選出多項,多為身體素質與技巧的硬性考核目標,列出甲乙丙丁四個等級,每等有分上中下,每年從所庫中取出一定量的銀兩或米糧作為獎賞。

    旗軍每次考核與過去相比,有進步的賞、有退步的罰,直至最終各項素質技藝皆為甲等——實際上很少有人能取得一項上甲,更不必說皆為上甲了。

    就算陳沐自己也只能在銃術、炮術中取得上甲,鄧子龍也只在近搏、弓術中取得上甲,制定標準的陳沐壓根沒指望有人能在各項都得到上甲。

    這項舉措的關鍵目的並不在於使旗軍都達到上甲,而是給每名旗軍戰鬥才能量化的考核,讓直接指揮他們的旗官更清晰地認知部下才能,以達成在軍隊中各個戰鬥位置安排最合適的人手。

    陳沐望向鄧子龍,問道:「旗官對考核結果感受如何,可能習慣?」

    「嗯,還不錯,這個應當是可以推行全軍的,不過——」鄧子龍頓了頓說道:「推行四部千戶所,是不是應當再定下基本要求,新募旗軍未必能達到基本要求,或許整個新募千戶所旗軍一個季度下來每一個人達到下丁,恐怕更不會好好操練了。」

    「你說的對,這件事我來做吧。」陳沐欣然同意,接著對鄧子龍道:「可以下令把手冊傳送三部千戶所了,讓他們按照上面條例來操練旗軍,各部不得懈怠。香山旗軍這幾日把炮都裝到鯊船上,準備巡行海外。」

    「算算時日,佛朗機人快該傳回口信了。」

    南洋衛的戰船很多,如果僅僅是香山旗軍來使用,他們甚至無法讓所有鯊船都動起來。在香山船廠,七十七艘鯊船停靠在港內,與這支由二百多料快船炮艦組成的船隊總造價如折算白銀超過萬兩。

    單單把五百門炮拉到船廠武裝戰船就要消去很長時間,也是大體力的工程,但這事顯然等不得了,萬一佛朗機人腦子真壞了打過來呢?

    「可惜了鯊船不能都放十斤炮。」

    鯊船隻有船首船尾能放兩尊大炮,但受限於南洋衛軍器局產能,僅有三十艘鯊船船首裝載一門十斤炮,其餘則都為兩門五斤炮,船尾受限船形,有些是兩門五斤炮、有的則是船用大號虎蹲,當然不會少了明人海戰的老家底——焚燒兵器。

    三十艘裝備十斤炮的殺手船被陳沐分配給新會所、屯門所各五艘,餘下作為輔佐進攻的五斤炮船則分給五部千戶所每所五艘,最尖端的戰鬥力則留在香山,供戰時香山旗軍與家丁使用。

    陳沐已做好最壞的準備,同葡萄牙人在海上打一仗——不論是蜈蚣船還是卡瑞克帆船,船板都不能阻擋十斤炮的殺傷,哪怕是五斤炮,也能對船體造成部分破壞。

    陳沐很期待,接下來的局勢發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5
第十八章 紫杉
               
    戚繼光回信比誰都快,朝廷兵部、工部調令,責廣州府南海縣爐戶向南洋衛香山輸送銅鐵料,戚繼光要各式火炮三百門,並給予南洋衛征發廣東班匠徭役的便利,同時開工,務必八月先送百門火炮至薊鎮。

    陳沐接到命令時頭很疼。

    不是因為時間緊任務重,只要鐵料充足,再調撥些徭役民夫幫忙吊炮之類的力氣活,別說百門,二百門他都能造出來。

    頭疼的原因是戚繼光顯然並不信任陳沐的新式火炮,儘管以其高超的情商在書信中寫的的確令人如沐春風,但戚帥要的是什麼貨?

    千斤屯城重佛朗機五十門、七百斤發熕式佛朗機百門、五百斤大佛朗機百門,最後——十斤炮五門、五斤炮十五門、二斤炮三十門。

    「是不是陳某起先沒做市場調查,是因為我南洋衛造炮比工部便宜,拉來一堆佛朗機訂單是怎麼回事?」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你買佛朗機直接就近從北京買就好了,非讓我從廣東造佛朗機給你弄過去做什麼?

    陳沐看著薊鎮的需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佛朗機是挺好做的,就算千斤的也不難,送百門火炮過去一點壓力都沒有,真沒法說明人對佛朗機的狂熱愛好。

    就這種千斤佛朗機,除了大明朝,全天下那個地兒都找不到。本來就是西方船上的小謀殺炮,專打人和船帆的,到了明朝變種成各式各樣,但凡後裝炮全叫佛朗機,越造越大。

    可陳沐不喜歡佛朗機炮。

    南洋造新炮多好啊,二斤炮五斤炮,騾馬掛車依照北方那種一馬平川的地形,碰上好路段一個時辰五十里都能跑,一個五十門二斤炮的炮隊除了不能急行軍,炮擊敵陣像打兒子一樣,多好啊!

    就算是屯城,一門十斤炮跟千斤佛朗機差不多沉,打得遠威力足,就是射速稍慢了點,但這是完全可以忽略的,反正打上三五炮,佛朗機換子銃再快炮管撐不住也得消停。

    「關匠,看看吧,兵部要這些東西。」

    牽著鵝一路溜躂到軍器局,陳沐沒好氣地給關元固報了一遍兵部的需求,道:「五十門新炮,再湊五十門佛朗機,先從小的造,路上送的方便,林鳳要的東西都差不多了吧?」

    關元固聽了也是皺眉不止,不過老匠人對朝廷的決定比陳將軍尊敬的多,點頭應下就開始替他考慮道:「佛朗機好造,尤其大點的佛朗機,咱直接鑄出來,無非是新造些鐵模罷了。」

    「林阿鳳那邊就剩鎖甲了,離約定還有一年多,不礙事。」說罷關元固補了一句,「從大的造也行,不耽誤工期。」

    「嘿!」陳沐笑出一聲,撒手讓倆鵝自己跑出去玩,把門關上說道:「不是怕耽誤工期,新炮送過去,我估計他們就不想要佛朗機了,反倒浪費銅鐵料,何必呢——說到佛朗機。」

    「用一樣的銅鐵料,一樣沉的炮,佛朗機打得近、威力小,關匠知道它差在哪麼?」

    不等關元固回答,陳沐就已開口道:「漏氣。」

    明人用大塊頭佛朗機炮隨行是要帶木槌和幾塊木楔子的,子銃塞進去把木楔子從屁股上砸進去,以此來增加氣密。可即便如此,終究比不上前裝滑膛炮的威力。

    「反正都要新做鐵模,要做就做好,讓京城官老爺看看咱南洋衛的手藝。」陳沐笑了,他覺得自己這事如果做好了,能再露個臉,「子銃耳不要兩個,在左邊一個就好,子銃口和炮膛用螺旋形固定,子銃耳從左邊推到右邊,保證子銃口在銃膛裡旋進螺紋,就像這個樣子。」

    陳沐在桌上取來紙筆邊畫邊說,道:「屁股砸進木楔,藥室上加塊榫卯厚鐵蓋,留出一個卡死子銃耳的縫隙,從後面推進去封好,不讓它漏氣。」

    「雖然費點鐵,費點時間,不過應該能在最大程度上避免漏氣,關匠你琢磨琢磨,可行的話就先拿一個月做幾個試試,同時舊式佛朗機也別停,都先做著,能行的話再做幾門大的拿到北方去就行。」

    「北面修長城,咱也算出一份力。」

    在戚繼光的來信中,今年他與譚綸主持修建承德金山嶺長城,長二十多里,西連古北口、東接司馬台,地勢易攻難守,距北京城僅二百里路,因而城牆要修得格外厚實,火炮也要用最厲害的——戚繼光通過兵部給南洋衛下達訂單大部分也是這個考慮。

    多為大口徑火炮,主備防守,正常列裝部隊的火炮,戚繼光都沒找南洋衛造,可能他們在北京就解決了。

    可在陳沐看來,守長城的火炮更輪不到佛朗機,敵軍爬山還得忙上一會兒呢,有這個時間,前裝滑膛炮早把他們轟得士氣崩潰了。

    「還有很重要的事要託付關匠,五套。」陳沐抬手敲敲身上將甲,道:「胸甲五套,燧發手銃二十支,東西都一樣,但要用最好的工藝去做,不但好用,還要好看。」

    其實他準備的不單單只有這些,謝鳴在開年後代他往廣州府跑了兩趟,斥數千兩白銀收來不少珍奇物件,小到上年份的封罈老酒、精飾華燈、奇藝煙火、花鳥茶具,大到良騎寶馬、書畫真跡、古董珍藏。

    但凡能拿來喜好的,除了沒有美婢**,陳將軍這都備著,只等往京城灑。

    也不光是他要給別人送禮,二月中旬,從播州發來二十條大船,裝著長短兩根紫衫大材順江停泊香山渡,除了木料還有一百七十名各業工匠及看護他們的二百苗兵,下船的小土司楊應龍被僕人八抬大轎送到衛衙,跳下轎怨聲載道。

    「陳將軍,你這人太不爽快,要修城你就直說,還派人去宣慰司傳信,直接寫信給我啊!」

    陳沐滿腦子漿糊,還想著岸邊卸下長短兩根紫衫,說是長短也只是相對而言,短的都是超過十丈的大材。

    什麼是好東西?好東西就是有錢都買不到。

    「朝廷下的調令,要我楊氏助你修衛城,幫你大忙吧?我得在你這住到城造好,城先不修。」楊應龍指著靠向伶仃洋的山壁道:「讓他們先給我修處宅子,廣東沒什麼好玩的,在這住半年怕是要悶死,先修宅子,宅子修好,咱修城。」

    不等陳沐這邊答應,南洋衛響徹示警的號角聲。

    陳沐也不理楊應龍,翻身竄進衛衙披甲佩刀,背掛三支長短銃再出宅時,家丁已列陣於衛衙外,遠處香山所閒修旗軍也正在集結。

    他對摸不清頭腦的楊應龍笑道:「安心住著,我這兒有意思的事多著呢!狗娘養的還真準備跟老子打一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5
第十九章 摳門
               
    戴眼鏡的老爺子,葡人探險家平托回來了。

    乘著一艘雙桅快船,葡人船長在濠鏡近海向巡行海外的香山所戰船炮擊,然後毫無疑問地被聞訊趕來兩艘鯊船以船首十斤炮轟漏水線,五斤舷炮打這樣等級的戰船即使一對一都能輕鬆取勝,何況是三艘鯊船夾擊。

    雙桅快船被打漏,已經六十一歲高齡的平托僥倖未在炮戰中受傷,落海被撈上時來分外狼狽,不斷叫著沒有戰爭的想法被押送至濠鏡。

    近海的炮戰令濠鏡炮台發炮示警,聲音傳到香山,不明真相的香山所沿海炮台接連發炮,派出探馬,致使整個南洋衛大警。

    真正僥倖的是陳沐對麾下旗軍戰力有充足信心,並未命人點燃烽火,否則就因一個張狂的船長開出一炮而導致廣州大警,再引人彈劾可就不是鬧著玩了。

    濠鏡岸邊,跟陳沐一起趕過來看熱鬧的楊應龍算開了眼,圍著平托與幾個被海水灌個半死躺在岸邊不停吐水的番夷水手左看看右看看,好奇的很。

    「等會再看,島上外國人多的是,以後有你看的。」陳沐撥拉開擋在前頭的楊應龍,對平托問道:「那個船長呢?敢打我的船。」

    海上炮戰持續時間並不長,那艘接近沉沒的雙桅快船上也只有八門佛朗機炮,打不穿鯊船,但依然對旗軍傷亡,死了兩個還有一個落水找不到。

    因為眼鏡丟了,裹著帆布取暖的平托眼睛一直眯著,臉上表情更為複雜:「船長死了,這不是總督授意,他心血來潮想試試將軍的戰船是否與將軍的脾氣一樣厲害,唉!」

    「總督沒有想與將軍戰爭的想法,他答應准許將軍的船隊到馬六甲貿易,但船數最多不能超過十條,到馬六甲貿易的水手不能超過五百。」

    平托覺得那個該死的船長完全就是神經病啊!

    做什麼不好,只是開船從馬六甲航行到濠鏡,把他送到這裡就好了,非要惹上這個魔鬼。

    「你們的總督怎麼說的,給我細說一下。」陳沐說話間有人把木箱放在身後,順勢坐下對鄧子龍下令道:「派船隊繼續巡行,不要走漏葡人戰船,小心是緩兵之計。」

    這有點太容易了,就這樣,他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了?

    十艘商船前往馬六甲的貿易名額,一匹綢緞從廣州府買來運到馬六甲能得到三十倍暴利,前面鬧出陣仗頗大,結果就這樣?

    太不真實了。

    「王國四處征戰,但我們沒有打算與明國作戰,即使將軍得寸進尺。」大概老人的膽子總是要比沒什麼見識的年輕人要大一點,平托毫無忌諱地指出陳沐得寸進尺,道:「如果有重修舊好的可能,總督願意動用他的私人權力來讓將軍得到這條特許航線,但總督需要將軍以名譽保證。」

    「保證什麼?」

    「這僅僅是私人在口頭上的保證,在馬六甲總督與將軍之間,不需要任何書面文件。」平托環顧周圍,在確認並未看見任何西人面孔後才慎重地對陳沐道:「將軍是大明國在濠鏡的掌權者,我們需要您做出承諾,這本應在教士與主的見證下,鑑於將軍並非主的信徒,請您以祖先的名譽做出承諾——濠鏡不能與呂宋的佛朗機人貿易。」

    陳沐笑了,儘管他是想顯得嚴肅一點,但沒憋住。

    他押對了,但還是明知故問道:「呂宋的佛朗機人,和你們不是一條心?」

    「這,實際上是一條心的。」平托有些尷尬,他不知道該如何向陳沐解釋他們與西班牙的關係,道:「他們曾是我們的宗主國,就像滿刺加對大明那樣,但我們之間的關係發生了變化,這邊是我們的貿易範圍,他們佔據呂宋已經很過分了,不能再讓他們到濠鏡來,將軍能保證麼?」

    陳沐當然明白這裡面的關係,西班牙的國王菲利普二世給呂宋起名叫菲律賓,看來葡萄牙人也對此不滿,他樂呵呵地說道:「我不會對此保證,因為沒有人能佔據濠鏡,這裡是大明的國土,受大明管轄,恰恰相反,我依然需要你們保證。」

    「當濠鏡面臨外敵,不管是從哪裡來的人,濠鏡葡人必須我站在一起,進攻他們。」

    這幫人把發現的土地當作殖民地,把生活在這裡的人民當作土著,明朝用六十年漫長時間與多次戰爭來幫他們確立正確的國與國觀念,現在看來平等教育還是挺失敗的。

    「你可以派人告訴你們的總督,今年會有十艘閩廣合興盛商船抵達馬六甲,希望能得到妥善照顧與公平的交易,他們在馬六甲得到怎樣的照顧,葡人在濠鏡就會得到怎樣的照顧。」

    陳沐笑著離開,走出幾步又折回來,拍著鳳翅兜鍪道:「忘了,那艘擅自攻擊朝廷水師的雙桅船的船長死了,那艘船和船上所有東西歸我所有,沒問題吧?」

    「還有,我的旗軍陣亡失蹤三人,撫卹應該由你們給。三十枚克魯扎多,從今年葡人引商的收入中平攤,沒意見吧?」

    平托不理陳沐,閉著眼睛拿著胸前十字架比劃,老人家根本不想和陳沐多說一句話,似乎多說一句話就會被這個惡魔引向萬劫不復。

    當然陳沐也沒指望他會回答,只要達成共識,有沒有聲音回應是不重要的。

    「沒意見就行,有意見就去市政衙門口信箱寫信。」陳沐很認真地說道:「我會看的——走吧!」

    楊應龍是沒怵過什麼的,走到哪都是一副大爺做派,唯獨在濠鏡有點露怯,眼巴巴地不斷從夷人與海上戰船及陳沐臉上循環,像看妖怪一樣,直到陳沐提醒這才跟著走,邊走邊小聲道:「那個克什麼多,是他們的錢?蕞爾小邦,那麼不值錢,你跟他們做買賣幹嘛?」

    「不值錢?挺值錢的。」陳沐從家丁腰囊裡拿出一枚金幣遞給楊應龍,道:「一個這個頂一兩四五錢銀子吧。」

    楊應龍接過金幣正看著,聞聲瞪大眼睛吃驚地望向陳沐:「仨人的撫卹,你要四五十兩撫卹?」

    「我們窮啊,哪兒能比得上播州宣慰司那麼富有,陳某的錢一個子兒都是扣來的。」陳沐邊苦窮邊對家丁頭子隆俊雄下令道:「跟陣亡旗軍的小旗說,這次是陳某惹來的禍,陣亡旗軍家裡每人送去五兩,剩下參與海戰的兩船旗軍,各賞一兩。」

    「誒,你看見俘獲的番船沒,海船,挺好的,你要不要?」陳沐轉頭對楊應龍道:「回頭我把炮都拆了貨卸下來,修補修補,賣你一百五十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5
第二十章 築港
               
    楊應龍這傢伙是個挺有意思的人,自平托帶回馬六甲准許貿易的消息後他在香山住了幾天,沒事就跑到剛解除禁港的濠鏡轉悠,回來坐簷牙下總是一副認真思索的神情,也不知是在想什麼。

    陳沐一直忙著琢磨商船分配的事,再加上往軍器局跑的勤,想早日確定佛朗機炮氣密形制的事,也沒顧上理他,一直到過了有一旬,這傢伙才找上門來,非常認真疑惑地問了陳沐一個問題。

    「陳將軍,佛朗機人,他們只生男子,生不出婦人……**也能生娃娃?」

    這話問得陳沐都不知道該咋接。

    你可是楊應龍啊!

    還有二十多年就該造反了,時間緊任務重,你說你對軍事政治沒有多大興趣愛好,一天天的貪圖享受,喝壺茶跑死幾匹馬,跑我南洋衛裝富二代就算了,怎麼還在這兒研究上哲學與生物學了。

    你什麼毛病啊!

    「當然有婦人,只是濠鏡沒有罷了,他們要從很遠的地方乘船渡海,海上人會得病,何況遠離鄉土。」陳沐笑笑,道:「這邊沒有夷人婦女,馬六甲可能有。怎麼,想見見番夷女人?」

    「嗯。」

    楊應龍很認真地點頭,歪著腦袋臉上還帶著疑惑:「我聽人說他們叫紅毛番,可他們有的很白、有的很黑,沒看見紅毛的,難道是因為女人有紅毛所以才這麼叫?」

    楊應龍給陳沐的感覺,像個外國人。

    有些葡人最早看明人像看其他物種,或者說動物;而楊應龍看外國人,也是完完全全地在看別的動物。

    「想不想去馬六甲?今年讓我兒子探探路,把路趟熟了明年想去你也能去。」

    陳沐的十條船已經分出去了,五部千戶所一所一艘,李旦華宇一艘艘、陳璘白元潔一人一艘,最後剩下兩艘也讓李旦帶著。

    每艘船自己他們自己派人手,賣出貨物收益三成歸陳沐,十條商船全掛閩廣合興盛的名頭。

    「你還有兒子?」

    楊應龍剛才還滿臉驚奇,轉眼眯起眼來望著陳沐充滿危險,似乎有被戲耍的惱怒:「你兒子,都會開船了還想娶我楊氏女人?」

    什麼叫我想娶你楊氏的女人,明明是你自己跳過來要做我小舅子好吧。

    「你覺得我能生出來已經能開船的兒子?」楊應龍的氣勢非常危險,不過在陳沐看來這完全是橘貓裝老虎,嚇不到他,「歲數比你還大呢,是義子,做事伶俐踏實,我有仨兒子,一個養子倆義子。」

    陳沐很清楚地知道播州楊氏的女兒不是嫁不出去,內心多方權衡,他要等顏伯回信後再決定是否應下這樁聯姻。

    能以婚姻與播州楊氏加強聯繫當然是件好事,就像他對顏清遙說的那樣,播州能對南洋造船業提供非凡的支持,這當然不是壞事。另一方面從楊應龍的做派來看,雖然這個小鬼盛氣凌人,可內心一樣脆弱——拒絕會不會被視為侮辱?

    「明年我是出不去了,明年我要去京城,像我祖先一樣進國子監讀書。」楊應龍擺擺手,看起來對前往馬六甲還是很好奇的,有多好奇此刻就有多失望,「然後回播州,承襲播州宣慰使。」

    說著,楊應龍拉出一捲圖錄,交給陳沐道:「這是築城匠畫的圖,你要是覺得行,等我的宅子蓋好就按這個築城,可以從現在開始開山了,城就築在那——」

    山城。

    面南而建,東為軍器局、南為造船廠,山下左近香山千戶所,兩座山峰分建城磐,扼守要道,易守難攻。

    播州匠人是築山城的行家,陳沐對這幅構圖非常滿意,當然他也不會忘記棱堡在防禦戰中的優勢,對楊應龍補充道:「讓城牆凹進去,隨山勢上下兩層,廣佈敵台炮所,則不論哪面迎敵,皆會遭受兩面三面,甚至還有上面的火炮夾擊。」

    「築城所需木料、土方、石料,可自取於山,如果不夠,濠鏡有花崗石、拆掉廢棄廣海衛也可行。」陳沐揮手道:「船運至江岸,並不困難。這座城多久能築好?」

    楊應龍攤攤手,用心看著圖紙想像陳沐所說的凹牆,隨意道:「我怎麼知道,即使料足,不征發徭役也不夠,我帶來的工匠只能作圖、教導,真正築城還要靠役夫。廣東給你派兩萬徭役,半年就能築好,一萬就要一年、五千就要兩三年,要是不征徭役,靠南洋衛軍余……昭勇將軍還要多立功勛。」

    「等你兒子當上南洋衛指揮使,這兩座城興許就築好了。」

    「我可聽說了,廣東的徭役不好征,今天征來徭役,明天入海做倭寇了,這點可比不上我們播州。」楊應龍笑得無比輕鬆,「就算徭役來了,朝廷也未必有餘錢顧及工食,南洋衛負擔的起?」

    想修座城,真難。

    被楊應龍潑上一盆冷水,讓陳沐不禁去想繼續修築南洋衛城值不值得,可如果不修,楊應龍帶來的匠人不就白糟了麼?

    「那就不修城了,下輩子的事,幫我修座港口水寨吧。」陳沐搖搖頭,雖然修城太過困難,但修築一座港口水寨並不難,而且同樣花費一兩年精力,修築一座巨水寨在陳沐看來收效更大。「我想再建一座造船廠,以後伶仃洋西用香山船廠造小船、伶仃洋東,用新港造大船。」

    「伶仃洋東,那是哪裡?」

    陳沐看上播州匠人用古法與今法相合的土木石三層築牆,要在新安修一座大港,如今的南洋衛修建深水港,位置呼之慾出:「新安最南有個地方,岸邊水很深,即使最大的巨艦也能直接入港,播州慷慨贈與的木料,可以在那變成陳某手下第一艘千料巨艦。」

    後世那個地方有個名字叫維多利亞港,不過這個世界可不會再叫那個名字了。

    「這兩日左右閒著沒事,走,叫上倆匠人,我帶你去那看看。」陳沐越說越高興,拍手擊掌道:「順便看看我的新船圖紙,去年向葡夷買了艘大黑船讓我拆了,匠人正籌謀造新大船!」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6
第二十一章 聯姻

  南洋衛港,陳沐決定那裡叫南洋衛港。

  陳沐駕十幾艘鯊船一路穿越零仃洋,後世繁榮的香港連岸邊漁村都算不上,至多是不毛之地,居住也僅數百戶而已。

  整個廣州海防實際上防務重合,過去沒有衛所的事,廣州海防屬南頭寨水師,是廣東六寨之一,東至大屋、西至廣海,與南洋衛轄區相仿,只不過廣海衛在過去主要防務陸上、南頭寨則主要防務水師。

  不過這件事在陳沐任香山千戶時一枝獨秀,於海上力挫曾一本後出現改變,新設南洋衛成為海陸皆防,兼得內外設船隊、船廠,不防也得防。

  陳璘管轄的南頭寨水師才五十六艘戰船,一千多常備營兵;實際海上炮戰還不如一個香山所——儘管屯門海戰後陳璘對火炮的應用大加青眼,但營兵系統畢竟不似衛軍,更不像乾乾淨淨的新設南洋衛,主力戰船還是多以焚燒兵器為主。

  世界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火炮在一望無際的海上大規模應用,不過直至目前這還只是一個過程,沒能發育成型的堅船利炮面對明朝數量龐大老練而英勇的跳幫焚船並不能取得完勝。

  所以即使沒有陳沐,這個時代的南海依然是這幫縱火狂魔的天下。

  沒有人在乎南洋衛指揮使在新安修建水寨的想法,傳送都司的要求幾乎在送達當日就完成批示,廣東都指揮使對這個能讓他們安然享樂且禮數週到而靠山堅實的指揮使非常親待,不但毫無阻力地達成目的,並且表示從諸衛抽調五百匠人協助建港。

  至於送達總督的書信,陳將軍被訓了一頓。

  張翰說只要南頭寨水師願意,新會船廠他愛搬哪兒就搬哪兒,新港口愛建哪就建哪兒,都已經是掌印指揮使了,別總因為這種小事煩他——張老爺子被廣西韋銀豹的戰事心力交瘁,根本沒精力管這點小事。

  鄧銓的三弟鄧鐘根本沒到南洋衛來上任,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被調往廣西,緊跟著白元潔被調至南洋衛擔任同知,被授權在陳沐前往北京後暫管南洋衛大小諸事。

  陳沐的生活狀態被近距離觀察他的楊應龍看個清楚,在他寫給播州的書信中言語從來不會缺少奚落,當然也不會缺少恭維。

  「這個指揮使一看就是個勞碌命,雖是將官,卻總把自己當成文官,喜好頗少,言語中拿出手的僅有三樣:一曰鵝、二曰船、三曰炮。」

  當然楊應龍也發現陳將軍不為人知的一面,雖然這位青年將軍生活頗為『樸實』,但實際上並不貧窮,恰恰相反,有錢的很,單單濠鏡歲入萬餘兩,而私販南洋更獲利頗豐,並在廣州將官中營造出一張以其為首的龐大關係網。

  整個廣州府真正有才能的將官,皆被他籠絡,不論供給軍需也好、私情往來也罷,風頭正勁的將校都與他關係密切。

  有一手點石成金的本事,帶著清遠衛、廣州衛、南洋衛、南頭寨衛軍營軍形成由織綢、商販、護航全面海販的開源進項,並且與閩地諸多海商過從甚密。

  這一點從朝廷在月港下發一百張船引,而船首釘閩廣合興盛的商船達七十艘之巨就能看出。

  當然,很多事只是楊應龍自以為,他在南洋衛住下兩個月,剛好看見濠鏡商貿最旺盛的四月,月港商賈停船靠岸、馬六甲夷商也從西洋趕來,因而異常繁榮的一面被小土司親眼所見。

  而恰恰很巧的是小土司對海外一無所知,因而看見的一切都蒙上一層面紗,那麼神秘又那麼引人好奇。

  誰讓播州主要關係網都在揚州蘇杭與朝廷藩王,而不知海上呢?

  在楊應龍眼中,初見滿屋子窮酸氣概的陳將軍,從濠鏡挾制番夷後就變得高大了一點,而這個高大的印象在其居座南洋衛而遙制海外時尤其明顯。

  因為他瞧見陳沐給林鳳與林道乾舊部找了份工作。

  這事在楊應龍看來很神,但在陳沐看來就是管了個閒事,他再不管這閒事林道乾就又要復叛了,因為林鳳總帶人欺負她的舊部,自開年以來率船隊攻掠雞籠已經兩次,廣東的總兵官又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去替林道乾惹林鳳。

  關鍵海寇打海寇,對他們來說是喜聞樂見的事。

  陳沐當了次和事佬,把林道乾和林鳳都叫到濠鏡,試著把問題解決。

  他是看不慣明人海盜自相殘殺的,可林鳳的人要吃飯,不願攻略城池、又跟陳沐有生意往來不好劫掠合興盛商船,何況覬覦雞籠已經很久,自然要打。

  其實那麼多閩地海商掛合興盛的名號,也和林鳳有關,他們發現閩廣海盜都不搶合興盛的船,何況相互之間也早就認識,紛紛跑到濠鏡來加入商號。

  陳沐給林鳳及林道乾舊部出的主意,就是設卡收錢,從呂宋到日本的航線,由他們護航。不用打仗,既不是稅也不是搶,只是單純的僱傭,既統合閩廣海盜力量,也能給他們找個生計。

  合興盛商人也剛好需要這股力量,幾乎一拍即合。

  陳沐就是個中間人。

  但這事被楊應龍看在眼裡,成了不顯山不露水的陳將軍威行海外之證明。

  從月港過來的海商帶回顏伯的書信,書信中顏伯並不認同陳沐提出帶顏清遙認爹的想法,基本上老掌櫃和小掌櫃決斷一樣,立婚契納娶為側室即可。

  而另一邊的楊氏,經由楊應龍傳信,再度正式問詢陳沐是否應下這樁聯姻。

  他沒什麼可拒絕的了,楊氏造反是二三十年後的事,與聯姻帶來的助力相比,三十年後即使楊應龍造反對陳沐而言也可以忽略不計。

  三十年,要連這點事都擺不平,他不如回清遠喂鵝。

  應下聯姻擇選聘禮差人送往播州,不過別管是大婚還是納妾,婚期卻確實都要向後推了。

  因為從遙遠北京的兵部發來書信,調令已經下達,責南洋衛掌印指揮使陳沐擇選精悍旗軍千人充作班軍,押炮至薊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6
第二十二章 海瑞
               
    太陽照常升起。

    南洋衛指揮使準備啟程,兵強馬壯的香山所被抽調半數旗軍,其餘四所各出一百戶,最後還添上陳將軍的家丁,收拾妥當,廣州府徵調騾馬初至,則千軍啟程。

    挑兵挑將與交代走後事宜花費很長時間,關鍵是帶強兵去還是帶新兵去,後來考慮乾脆各挑一半,五百老卒五百新丁,分別由鄧子龍、呼良朋率領,啟程北上。

    鄧子龍不必說,他是陳將軍麾下門面,呼良朋是陳沐從廣州營兵裡借調來的,這只呼大熊過去給戚繼光當過輜重隊頭子,押炮是老本行、戚繼光是老上司,到了薊鎮好說話。

    騾馬嘶鳴、輪軸吱呀,踏上四年來第一次遠行。

    陳沐前腳剛出廣州府,後邊從廣西來的探馬就跟上來,兒子被殷正茂遣送回來,說是戰場立功該賞的殷正茂都會報,但讓他今後好生管教小八。

    信上說的不清不楚,讓陳沐摸不到頭腦。

    等小八耷拉著腦袋帶家兵跟上隊列時已經出廣東進福建地界,那模樣一看就是又惹禍了。

    「怎麼回事,被人家巡撫趕回來,仗都不讓打了。」

    小八不吭聲,旁邊家兵氣呼呼地向陳沐解釋道:「將軍,不怪八爺,那些土知州軍頭太欺負人了!」

    「桂林他們沒守住,被八爺指揮咱二十多門炮奪回來,轟塌了城門樓,還打死守城叛軍賊首,立下首功。看著眼氣吧,慶功宴上有人奚落八爺,又飲多了酒,就鬧出笑話。」

    小八滿臉羞惱的漲紅,陳沐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問道:「他們說什麼?」

    家丁湊近陳沐小聲道:「他們說八爺沒爹,才要認個指揮使當爹。」

    「誰說的。」陳沐眯起眼睛,「後來怎麼了?」

    「後來……」家丁前面義憤填膺,後面卻不敢說,頓了頓才道:「八爺在慶功宴上拔了刀,追著古田所千戶讓他把首級交出來。」

    把首級交出來?

    陳沐覺得殷正茂已經很夠意思了,酒宴上鬧出這麼大亂子還沒把人扣下,炮是白送了,人能回來也不錯。

    「古田所千戶?行了,這事小八沒做錯,下次就是喝多了酒也要有點策略,不要像個莽夫。」陳沐提點小八兩句,揮手讓別人都撤下去,這才讓八郎在帳中坐下,問道:「氣消了沒有?」

    總說是小八小八,其實已經是個身量七尺作戰英勇的大人了,搖搖頭道:「父親,其實我沒生氣。」

    「沒生氣?」

    陳沐聽著都生氣,要是他親自在場恐怕會把那個千戶綁柱子上抽一頓,當然要是他在別人也說不出那樣的話,但八郎現在說沒生氣,陳沐有些難以置信。

    「我說的都是真的。」八郎抬起頭,狹長的眼睛很亮,「沒生氣,就是想要他的首級。」

    呼!

    陳沐起身撩開帳簾,夜風吹來帶著泥土清香的空氣撲面。

    他這個兒子好酷啊!

    回過頭,陳沐笑道:「看看,你比張千戶強多了。他想殺誰,就只能跑到沒人的地兒砍樹,你能直接拔刀讓他交出首級。」

    「張傻子……」

    顯然,陳八智並不認為養父是在誇自己。

    可憐的張千戶,連兒子都看不起。八郎這句話讓陳沐認識到,八郎已經從一個死小孩變成一個死少年,接下來可能會變成一個死青年。

    總之這股混蛋的氣質恐怕消不掉了。

    「覺得別人傻也好、想取誰的首級也罷,別像個莽夫一樣脫口而出。」陳沐捏捏八郎的臉,笑道:「放在心裡,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總想著殺人。」

    「你看張千戶砍樹,多傻啊。」陳沐笑笑,「別悶坐著了,明早還要趕路,你跟宗煉一起,對了,你有沒有看上哪家姑娘,爹給你提親。」

    八郎仔細思索,緩緩搖頭,「我能把炮兵操典改改麼,炮口仰太高不實用,離遠也打不準,五斤炮打八百步就夠了。廣西打桂林就是,出八百連城門樓都打不準。」

    不是說姑娘麼?

    陳沐點頭應下,道:「行,你改吧,改完我看,一路上有的是時間改。」

    八郎走了,留陳沐一個人在帳中坐了很久,想來滿是感慨。他是眼看著八郎從小長到大,什麼都不懂的小傢伙長成如今少年,能舞刀能騎馬能放銃還會操炮,帶著炮隊去廣西湊個人情都能戰場立功。

    可惜就是性格不太好,戰功得手,弄出些亂子讓人情沒了。

    「將軍,路上有許多書生,要接納他們同行麼?」

    進京途中熱鬧非凡,等待秋闈的學子都在這段時日進京趕考,陳沐欣然答應,笑道:「去年不是好年景,松江大飢,道途恐怕不會太平,邀學子同行吧,路上能有些照顧。」

    這些人不是趕考者,他們是貢生,去京師求學準備來年會試春闈的,在這些人中有個老舉人,年齡已上六十,數次不第,是呼良朋的老鄉,名叫葉朝榮,因為年紀太大,陳沐專門給他準備了一架馬車供其乘坐。

    炮車,談不上多熟識,還多了顛簸,唯獨能減些趕路之苦。

    呼良朋倒是挺樂呵,鄧子龍統率軍隊,他樂得清閒,策馬揚鞭在官道上查驗炮車,閒暇時就在後面跟在老舉人車旁閒聊,把老舉人侍奉的就差結拜了。

    雖然人長得憨,像呼大熊,但為人忠厚老實,很得老舉人歡心,一再和呼良朋解釋實在是女兒已經出閣,不然非要許給他才好。

    陳沐並不知道,明年春闈老舉人再次不中,空歡喜一場。而在另一個世界,老舉人的二兒子後來幫其父圓了兩個夢,在十二年後考上進士,並把老舉人三兒子的女兒許給呼大熊的兒子。

    在那個故事裡,時來運轉的呼大熊是掛征蠻將軍印的福建大都督,考進士考得眉眼耷拉都考不上的老舉人後來被人稱作獨相之父,他教出的兒子叫葉向高,七年獨攬閣務。

    一路上陳沐聽說了應天府諸地大飢,海瑞施以工代賑修橋浚河,可道途仍舊餓殍遍地。

    當陳沐出福建即讓鄧子龍監軍前行,獨率家丁前往松江華亭拜會徐階時他看到另一番景象——百姓因海瑞解職呼號哭泣於道路,士大夫設宴擺酒彈冠相慶。

    海瑞的時代結束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7
第二十三章 順天
               
    徐階壓根沒見陳沐,其長子徐璠尚在北方被發配充軍,接待陳沐的是老閣老的次子,一切彬彬有禮又透著疏離,只有在陳沐有心引導下看看那些西洋奇物才露出些許歡心。

    甚至陳沐可以想像,如果不是張翰的片子,他一個廣東衛所指揮使可能都無法見到徐家人,就在前廳坐一坐也就完了。

    何況來的也不是好時候,徐家被海瑞弄了一頓,哪怕動私情調走海瑞,徐階的聲望也一落千丈,誰讓他動的是海瑞呢?

    陳沐聽說了不少海瑞的事,幾乎滿朝文武對他看法都一樣:這個人只要不和自己共事,所有人都會稱讚他,因為海瑞就是時下官場唯一的道德楷模;而一旦與自己共事,那太可怕了,必須要想盡辦法把他調走。

    海瑞不走,別人走。

    別管見著見不著,拜訪過徐階了卻陳沐心頭一樁大事,再追上部隊已臨近黃河,過汝寧府再向北走就舒服多了,前往京師的路上儘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人多馬多的軍隊要不是有那些千斤重炮拖後腿,一個時辰能往前竄五十里。

    只是他們實際行進速度要比這慢得多,因為鄧子龍一路都沒閒。

    沿途放出熟悉繪圖的旗軍勾畫山川地形,幾個月將他們沿途百里之地畫個通透,圖紙都裝了兩大箱,只等著到京師安頓下來再彙總,而且鄧子龍還向陳沐建議,交接火炮後回廣東時他們走另一條路,湖廣大山那條路。

    沿京師官道直走,更難見到南面深山密林那樣的景色,處處田野一覽無遺,風物皆不同南地。

    但這世間也有些東西是南北相近的,比方說一樣貧弱的衛所軍。

    「前處紮營可是南洋衛陳將軍?」

    進順天府,臨京城百里,陳沐軍不能再向前進,原地駐營派人前去薊鎮報備,請右都督戚繼光派人接引火炮。

    炮送到這,其實陳沐的使命已經完成,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向兵部尚書譚綸報備後他的旗軍就可以調回廣東了。

    紮營多日,順天府糧草供給日漸份薄,就在陳沐等得有些不耐煩時,派出去的信使回來了,而且來的不單單是信使。

    「將軍,兵部吳侍郎親自來了!」

    陳沐千想萬想也沒想到送炮這種小事居然會讓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侍郎來查看,連忙從帳中走出呼喝軍士擂鼓列陣,營地才列出五百軍陣,營門外的老侍郎已經進營了。

    剛走半截的陳沐快走數步,行禮道:「卑職陳沐,參見都堂!」

    若是旁人,陳沐會在後面加上大人的尊稱,不過老爺子吳桂芳不喜那一套,乾脆簡潔點。

    吳桂芳並不說話,站在面前讓陳沐保持行禮的姿勢微微彎腰拜了很久,目光從下到上把他看個通透,剛想說話卻又猛地轉頭一旁咳嗽幾聲,這才緩緩說道:「嗯,頭次進京居然沒叫錯,好。不過卻稱錯了,你我同為三品,不要自稱卑職末將,武將應有武將之氣概!」

    說罷,又重咳了幾聲,陳沐知道,這位老爺子是病了。

    吳桂芳是文進士出身,可實際上與譚綸一樣,從任揚州知府開始所歷官職處處以武勳誥命,故而陳沐能看出其對武將多有回護之意。

    至於都堂這個稱呼,則是對各部坐堂辦公之人敬稱,主要稱各部尚書與侍郎,侍郎雖比尚書官低二級,卻是直向皇帝負責的官吏,在這個級別位卑權重。

    「後生晚輩多謝都堂抬舉武人。」陳沐直起腰來再度對吳桂芳行禮,這才笑道:「都是張軍門教授,啟程前多有提點——都堂的身體,抱恙?」

    「去年受了風寒,本想因病回鄉的,不礙事。」

    吳桂芳搖搖頭,這才對陳沐介紹道:「這是大毛山提調吳惟忠,是戚南塘舊部,你應當聽過他的功勛。」

    陳沐當然聽說過吳惟忠,入目是年僅四旬的將官,只是身上甲具有些埋汰,正色抱拳行禮道:「在下陳沐,見過吳將軍!」

    陳沐這一拜,讓吳惟忠疑惑地夠嗆,連忙閃開抱拳道:「卑職僅為提調,如不嫌棄稱汝誠即可,當不得將軍如此大禮!」

    提調是個屁官兒啊!

    就是長城上守備堡壘為轄區,地位甚至在把總之下,看得出來吳惟忠在北方備受排擠,又不是在南方,恐怕戚繼光就算想保舉也保舉不來。

    「將軍當得起,在下一路行來,福建浙江的百姓都感激您浴血奮戰才讓他們的家鄉得以保全。」

    別說這當著吳桂芳的面,即使吳桂芳不在,陳沐也不會對吳惟忠的官職大放厥詞,那不是他能說閒話的地方,他只是抱拳說道:「官位雖因朝廷需要而有高低,但保家衛國的功勛是一樣的。」

    吳惟忠沒再說話,只是重重地向陳沐回禮。

    「保家衛國,說的好。」

    吳桂芳點頭,再看向陳沐,頗有賞識後輩之意,道:「你在香山做的不錯,當年即治濠鏡番夷,還令朝廷抽盤多了些許,另立引商坐商的決斷也很不錯,了卻廣人心腹之患,能除去曾一本大寇更為難能可貴——這是你擊倭寇的旗軍?」

    陳沐回過頭,髒話梗在喉嚨,頗有面上無光之感。

    他們在營門說了半天話,早在吳桂芳來之前香山的五部百戶就把旗軍列陣集結,家丁隨後也列好戰陣,最後四部千戶所抽調新卒才列好陣勢。

    儘管能看出四部百戶是很認真地在約束旗軍了,可百人陣形仍舊與先頭五百旗軍有巨大差距。

    沒有刀兵出鞘的氣概。

    吳桂芳看了幾眼,點頭道:「旗軍列陣嚴整,甲械齊備,你是有教練之才的,你帶來的火炮名目兵部批閱過,多為五百斤佛朗機很多,千斤炮僅有二十門。」

    「若是工期太緊,為何老夫沒聽說你廣發徭役徵募軍匠?」

    「回都堂,千斤炮有二十五門,其中五門為晚輩在南洋衛新造火炮,另有十五門打放五斤彈的火炮亦可屯城。」

    陳沐剛說罷,吳桂芳擺手道:「老夫知道了,這六百旗軍留下,另外四百旗軍放回南洋衛,快馬傳信南洋衛再九月之前再輸千斤重炮進京——你不用去。」

    「把七十門火炮轉交吳提調,讓你的副將率兵馬炮隊進駐京營,你身邊隨從不要超過六人,去金山嶺見戚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7
第二十四章 望京
               
    陳沐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讓他去金山嶺試放新炮,他能理解。

    隨員不能超過六人,畢竟京師不比廣東,統率兵馬亂跑是胡鬧,他也能理解。

    可是讓他連班軍都算不上,旗軍進駐京營是怎麼回事?

    這個待遇好像有點隆重了。

    而關鍵在於,火炮沒有全數領走,還給他留了三十門,這就奇怪了。

    「將軍無需多慮,駐營地是隨便選的。」吳桂芳回京後,陳沐同吳惟忠踏上前往長城金山嶺的路,這段路吳惟忠自在許多,對陳沐滿是驕傲道:「自譚軍門總領薊遼,分設三營,薊鎮、昌平等地再無秋警,就不需在秋季再調陝西、河間、正定班軍,城外大場空營寨很多,所以才讓將軍部下進駐京營。」

    吳惟忠笑道:「將軍來得晚,要是去年來,陛下還親自閱軍,十萬京軍旌旗遮天,那樣的場面平時可見不到。」

    陳沐在馬上眉眼睜睜,「陛下閱軍?」

    「將軍不知道?過去京營沒三年由司禮監太監閱視,去年陛下決定親閱,往後就要推為定製。」

    隆慶皇帝,這個讓人沒什麼印象的皇帝居然喜歡閱兵,讓陳沐出乎意料,接著就聽吳惟忠道:「三大營的將官跋扈的很,陳將軍你的兵看上去比京營要好許多,恐怕少不了他們責難。」

    「將軍贈我鎧甲,老吳窮得很,沒什麼能回贈將軍的。」陳沐的胸甲已經脫手一套了,正在吳惟忠紅罩甲內襯,他笑笑道:「且還將軍一句良言:待部下報來屯營位置,務必告知副將日夜巡營,看好火炮。」

    吳惟忠的眼睛瞪得很大,連額上抬頭紋都顯露出來,看著陳沐重重說道:「切不可讓炮在營中炸響。」

    「多謝吳兄,炮怎麼會響,他們都是老——」陳沐有些敷衍地笑,突然笑容凝在臉上,「吳兄是說,會有別人跑到陳某營地害我?」

    「將軍安心,未必真有,只是多防備無壞。」

    這次陳沐慎重了,認認真真在馬上給吳惟忠拱手行禮,道:「多謝吳兄警示。」

    京營足有十萬,誰知道會不會碰上一心使壞的雜種,這種事一旦發生連追悔餘地都沒有,讓陳沐疑惑的是,京營軍士已經無聊幼稚到這種地步了嗎?

    「不知都堂所言,今年本欲因疾去官,卻為何還在朝中?」

    「打仗。」吳惟忠看向陳沐的眼神裡帶著笑意,他很樂意解答這個問題:「二月土默特部俺答一反常態,在春季進犯大同、宣府、山西,越長城而過,被譚軍門修築軍都山二道長城擋住,這才剛退軍一個月。」

    陳沐有些吃驚地望向道旁勞作後歇息的農人,一望無際的麥田無絲毫受襲之意,聽到後面才明白,原來是被擋住了。

    「北軍不乏善守者,然少有折衝善戰之將,這時將軍率兵押炮北來,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吳惟忠說著訕笑道:「這是兵部的意思,譚軍門則是另一個意思。」

    「秣馬厲兵,決定勝負於呼吸之間的方法適宜於南方;堅壁清野,箝制侵略之敵的方法適宜於北方。」

    譚綸的話是有大見地的。

    北京正北方向,百里開外的密雲一帶,就是戚繼光新修之金山嶺、古北口,而長城,在這個時代就是明朝的北方國界。

    與國力強盛之時,都城守國門自是精進之舉,而一旦國力衰微,再遇上衝動的指揮官,依照譚綸口中南兵戰法,決戰於瞬息之間,就一次都輸不起。

    「具體軍勢,吳某人微言輕,也不甚知曉,帶日後自有高官向將軍明示。總之,正直用兵之際,將軍一時半會恐怕不得回還廣東了。」

    陳沐沉默很久才嘆了口氣道:「陳某是來考武科的。」

    其實他心裡是鬆了口氣的。

    幸虧沒在來時藏拙,想著如果有機會讓朝廷諸公看到自己操練兵馬的成果,也有些許虛榮心作祟的緣故,這才抽調半數香山精銳北上,實在是帶千人老弱病殘太掉價。

    卻沒想到無心插柳,反幫了自己一把。

    沒有那五百香山旗軍,吳桂芳恐怕也不會把他留下。

    「誒……沒事。」

    陳沐心裡有些猜測,他猜想吳桂芳過來可能就是有心要看看他帶來的兵,不過這種事是沒必要同別人說起的。

    他試著教八郎學會閉嘴,對自己何嘗又不是如此呢?

    在京郊歇息一宿,沿途趕路至第三日,七十門火炮押送至金山嶺,陳沐也如願以償地見識到什麼是真正的建塔狂魔。

    金山嶺段長城不過二十里還要算上彎繞,設五道關口三座烽燧,敵台多達六十七座,五十至百步必有敵台,這段調集明朝能工巧匠所修長城敵台彙集了這個時代明朝幾乎所有的建築特色。

    時值盛夏,萬木蔥籠,雲霧飄渺。

    依山而建巨石為基的長城上敵台結構各樣,有磚石、磚木,又單層有雙層;樓墩有方、扁、圓、偏,樓頂有船篷、穹窿、四角和八角鑽天;城關要塞星羅棋布,障牆、垛牆、戰台、炮台、瞭望台、雷石孔、射孔、擋馬牆、支牆、圍戰牆層層設防。

    不但是固若金湯的北疆防禦體系,還是令人震撼的藝術。

    「戚帥在望京樓,陳將軍,我們過去吧。」

    陳沐以為自己一至長城邊塞就能見到戚繼光,向他示範籌謀已久的發炮技巧,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令這位英雄

    大開眼界,卻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完全沒有依照他的預料。

    他要先爬山。

    當陳沐問起望京樓在哪時,扶著城垛的吳惟忠只是抬手一指遠處,陳沐就明白為什麼那叫望京樓了。

    金山嶺長城東端,有高入雲端的高山拔地而起,如果將金山嶺長城比作大龍的身體,那裡無疑就是龍吟九天沖上雲霄的龍首,人們說在那個地方能夠望見京城的輪廓。

    沿城道御守京兵人皆目不斜視,嚴守崗位,像一群木頭人,儘管他們的兵甲在陳沐看來實屬落後,其士氣與紀律卻令人側目,這讓本已疲憊的他心中升起攀上望京樓的動力。

    站在哪個地方,把金山嶺長城盡收眼底,會很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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