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1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7
第二十五章 戚帥
               
    望京樓的山風在夜裡吹,三百餘丈的高山足矣將周邊一切盡收眼底,四週一片黑暗,唯有南面萬家燈火映照出遠處朦朧的紅,雖望不透徹,卻別有美感。

    陳沐直至黑夜才攀上望京樓,他以為戚繼光這個立下無數功勛的將官會在夜裡獨坐望京樓,俯瞰他修起的長城,瞭望京師,飲一碗酒,抒發高寒的寂寞。

    他想多了。

    望京樓上熱鬧的很,有幾名戚軍在望台徹夜持望遠鏡觀察北方,還有人直盯著長城上數不清的敵台,在書本上記下依然點起篝火的違例邊防。

    在人群簇擁裡,都督同知總理軍務的戚繼光頂盔摜甲地走過來,面帶笑意看了看陳沐,拱手道:「你就是陳將軍吧,我是戚繼光,如龍的事,戚某代他向你道歉,還望將軍你不要介懷。」

    「戚帥言重了,造炮送炮至北疆護衛邊境,本就是在下應做之事。」陳沐看著戚繼光有些出神,在其疑惑中片刻回過神來,拱手行禮,道:「哪怕只為能來見見戚帥,於下將而言,也是值得的。」

    對陳沐來說,這一眼,雕像、故事和人對上了。

    「其實晚輩一直把王參將視作兄長,在新江他救過下將的命,廣城多次守備都有他的功勛,我很敬重他。」

    提到王如龍,雖然戚繼光沒有說話,但他神色間仍舊帶著憂慮,但只是片刻,他笑道:「俞帥還好吧?」

    「好,廣西韋銀豹叛亂,俞將軍前去平叛,想來是又一場大獲全勝。」

    戚繼光點頭,談話似乎出人意料地順利,索性把望遠鏡遞給陳沐,指著北邊說道:「這個是你做的,兵部仿製後配給北疆將校,非常有用,常能料敵於先——那邊是瓦剌,你看到星火點點,就是蒙古人在邊境的屋舍。」

    「屋舍?」

    陳沐印象裡蒙古人不應該都睡氈帳,一個部落一個部落的麼?

    「對,屋舍,這邊還好一點,越往西走,越境逃到蒙古的漢民越多,他們在那耕種,農、牧、匠,土默川都修起城砦。」戚繼光微微搖頭,道:「山西鬧白蓮的趙全投奔過去後,幫土默特治理部落,危害極大。」

    「我聽說過你,許多次,從王如龍、俞帥、譚帥那裡,對你都多有誇讚,說你是兵家技巧者,不過每個人說的都有些不同。」

    看陳沐放下望遠鏡,戚繼光笑道:「如龍說你和戚某年輕時很像;俞帥來信言你行軍打仗以力破巧,行船火具一概不用,大艦多布狼機,只轟過去便殺盡倭寇;譚帥則說你造器頗精,火器一概棄之不用,只使鳥銃、火炮。」

    說的陳沐都不好意思了。

    「今日戚某軍務在身,不可久陪,明日設宴請你大飲一場,再調校火炮。」戚繼光說著與陳沐一同坐下,道:「如火炮合用,今後還需將軍傳信南洋衛,多運炮火,以備薊遼之用。」

    戚繼光很有意思。

    陳沐聽明白了,這是先拉關係再辦正事,而陳沐則喜歡在正事中拉關係,因為事情他能做好,而且做得很好,抱拳道:「戚帥軍務繁忙,下將豈能輕重不分,俊雄!」

    陳沐開口,一旁侍立的隆俊雄帶家兵奉上兩隻大小木匣,擺在戚繼光面前,陳沐起身抱拳道:「戚帥不必多慮,內裡非金非銀,不過兩隻手銃一副襯甲,亦為南洋衛所造。」

    「哦?」

    戚繼光這些年見識過的東西多了,見過送金銀的俗人,也見過送美婢、送刀劍的妙人,還不曾見到像陳沐這樣哐哐兩個木匣一放,說裡頭兩桿銃的。

    木匣精巧,戚繼光打開後木刻內放著兩支做工精巧的手銃,銃長止一尺,雕畫精巧,配十隻大小相同的竹筒,竹筒戚繼光很熟悉,手銃就不熟悉了,沒有火繩,蛇桿上夾著燧石。

    「此銃,似與廣東獻京師輪銃異曲同工?」

    戚繼光是識貨的。

    「是。」陳沐拱手後說道:「輪銃造價高,其內機括繁雜,比之鳥銃高有二倍,燧銃則不然,其造價同鳥銃相仿,唯獨其內簧片難造,稍不合用則扳機或輕或重,均不合用。」

    「這兩支手銃簧片采西南緬鐵,大小相合力度相均,並不貴重,與戚帥防身。」

    陳沐說著,戚繼光注意到,陳沐腰間也插有兩支手銃,武將沒有對武具不喜歡的,尤其是深知火器性能的戚繼光,他端詳手銃片刻,拿起藥筒向內裝藥,動作甚至比陳沐還要熟練幾分,陳沐忙道:「戚帥不急,還有這個!」

    打開另一稍大木匣,裡面則躺著沒有雕花紋路的前後胸甲,道:「還請戚帥先看此甲,只護胸背,整副十一二斤,戚帥這有沒有北虜弓?」

    戚繼光看著整塊胸甲,手撫過中間帶有弧度的棱面,揮手命人去取一張弓,道:「虜弓下面有,上面有我們的弓,弓力差不多。」

    「這是件內襯甲,不護胳膊,比內襯鎖甲輕些,北軍都有鐵臂,保護胸腹後背,甚至可只要前面不要後面,那才只有八斤。」

    陳沐說著接過弓箭,試了試弓,弓力有些大,讓隆俊雄把胸甲拿到二十步外,張弓一箭射出,清脆響聲在望京樓響起,羽箭被彈開。

    陳沐鬆了口氣,他對胸甲的防護還是很有信心的,就是因為弓力與他平日練習不同,擔心射不準丟人。

    還好天不負苦心人,成日練習弓馬,還是有回報的。

    等隆俊雄再把胸甲端來,上面僅留下三分凹痕。

    戚繼光看得清楚,這個凹痕不影響穿戴,甚至因為胸甲鼓起的形狀,都無法將衝擊抵在穿戴者身上,僅需一件厚棉衣穿在裡面就能讓攻擊消弭無形。

    隆俊雄在陳沐的吩咐下再次把胸甲放到三十步,陳沐帶著心滿意足的笑意對戚繼光做出請的模樣,道:「戚帥,手銃在三十步殺傷不高,可取鳥銃試試。」

    戚繼光見獵心喜,卻擺手不語,緩緩將手銃內火藥倒回藥筒,對陳沐抱拳謝道:「夜已深,放銃恐驚嚇軍卒耽誤歇息,明日試炮時再試銃,戚某謝過將軍相贈,今日且先在望京樓上歇息吧,日後譚帥對將軍另有安排。」

    望京樓的夜,陳沐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他又學到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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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節制
               
    南洋造火炮有不合用的可能麼?

    沒有。

    陳沐能感受到,作為後輩,他對戚繼光的吸引非常之大,畢竟不是誰都像他一樣技術開掛,戚帥的發明都是在現有條件下循序漸進,合理安排各式軍械以取得最優效果。

    他是推翻原有路數另闢蹊徑,新炮新銃新甲,對戚繼光來說可不是就很有意思。

    在次日的參觀營寨中,陳沐又從戚繼光這學了一招,戚繼光居然給營寨穿衣服。

    陳沐的旗軍背包上面紮著帳布,戚繼光是讓行軍輜重隊帶著帳布,而且是比陳沐的帳布還大的那種,大布繪畫上色,顏色當然不是迷彩,是磚牆。

    紮好的大營外蓋上帳布,戚繼光說這不是為了隱匿蹤跡,是恐嚇敵軍,讓敵軍遠遠瞭望到我軍已築出城砦,嚇其準備攻城器械,以給己方營中軍士反應時間。

    雖然不一定做的多精細,可相隔二三里,誰又能分辨得清這究竟是真城還是假城呢?

    陳沐覺得都已經這樣了,再點一下迷彩科技樹也無妨啊!

    只不過陳沐沒想到的是,戚繼光在使用過他造的火炮後,更加欣賞佛朗機了,南洋魔改版佛朗機。

    「力大且射遠,是好炮,卻不合用北疆。戚某聽說陳將軍造此炮是為船戰?此千斤重炮裝於艦上,威力無可比擬,可將敵船轟漏,但北虜無船可用,戚某要千斤狼機不過是要其聲巨可鎮敵士氣,使其畏懼,凡中炮者不論大小立斃。」

    「況炮之制無論多精,射至六百步八百步外,皆存偏差,倘一炮不中,擦炮裝藥,虜騎已奔上近前。」這話是戚繼光用新炮發出兩炮後提著水桶擦拭炮管時說的,「倘野戰之時,集結十餘門火炮屯高地,一齊轟擊還好——只是這長城要塞。」

    戚繼光搖搖頭,向金山嶺長城一側緩撫手而過,苦笑道:「想用火炮擺滿無異痴人說夢,一座敵台置狼機炮三門,瞬息間連發十八彈,戚某就心滿意足了!」

    陳沐眨眨眼,戚繼光的意思是,火力溢出了。

    「這樣的話要四門,三門佛朗機,一門是不是五斤炮無所謂,虎蹲也行。戚帥,因為您還有這個。」儘管新造南洋炮被戚繼光視為不合城戰之用,但陳沐並不氣餒,從炮車上摸索片刻取出個大圓筒,接著自言自語道:「錯了,這是十斤的,等等啊,有了!」

    一隻比先前小兩圈的圓筒,最上面被粗布擋住的小木筒,被陳沐拿在手上掂量兩下,對戚繼光笑道:「戚帥,這個是五斤炮用的,內裝鐵丸三十顆,再輔以這顆大鐵彈。」

    陳沐左手散彈筒,右手大鐵彈,先示出右手再示出左手道:「既可遠攻,亦能近防。」

    戚繼光臉上揚起笑意,他知道為什麼三個曾經對他提起陳沐的人都認為他應該見一見這個來自廣東的年輕將官,因為正合適。

    戚繼光是事無鉅細,明代發展到這個時候,沒有太多能稱得上是科學的,一曰政、二曰醫、三曰軍。

    政治自不必說,千百年來都在研究政治,這個早就在中國成為學科,並加以具體研究;醫學則在元朝後突飛猛進,自元朝分十三科,明代又合為十一科具體研究,直至李時珍進一步確定藥方用途達成規範;最後的軍事,則在戚繼光的著作裡。

    後世有句話叫:外行談戰略,內行講後勤。

    戚繼光把他的兵細化到如何吃飯、如何唱歌、如何買菜,就連夏天怎麼帶戰馬乘涼、冬天怎麼帶戰馬取暖的嚴格制定章程,他根本不必談如何打仗。

    在戚繼光看來,陳沐對軍事顯然太粗了,這種粗並不壞,就像南方名將劉顯也很粗,決勝朝夕之間精悍馳騁,只要劉顯策馬揚刀在陣前兜轉一圈,部下就能為他出死力,這是每個人的特點。

    而陳沐則體現在他所的關注點上,他關注炮有多粗、甲有多厚,在戚繼光看來,這就是朝廷最優秀的游擊將軍了。

    但朝廷不可能授予他游擊將軍的官職,除非他犯錯,否則不會官位越授越低的。

    戚繼光看著手捧兩種炮彈的陳沐笑了,抬手拍拍炮管問道:「陳將軍,你的炮從南洋衛運送過來,路耗多少?」

    「四千里路,一百門火炮,需五百軍兵運送、五百軍兵防備,一百五十匹馱運騾馬,三月耗糧四千餘石,折三千兩銀。」陳沐看出戚繼光還想讓南洋衛繼續運炮,遂道:「耗糧由各地縣府道途供給,不算什麼,損耗最大的是騾馬。」

    陳沐說著取出隨身筆記,翻閱著報導:「行軍十日,卒不疲憊,道途歡笑,日行七八十里;行軍二十日,軍卒疲憊,騾馬亦乏,日行四五十里;等到三十日人就走不動啦,騾子也要靠強拽著才走,到這個時候再行軍,一日能走三十里就已是非常努力。」

    「再往後,就必須要歇息四五日,才能繼續前行。」陳沐合上筆記,道:「如果能在路中置備四百五十匹騾馬、一千五百軍兵,分三截護送火炮,那麼幾乎是沒有路耗,且押送速度還能再快些許。」

    途經各縣算下來,每地僅需供給三四十石糧,如果把中間的兵換一換,能讓他們歇腳,原本三月甚至六月才能運送一次的火炮就能增加到兩個月運送一次,那麼一年……陳沐張開五指道:「一年可向北疆輸炮四百門。」

    戚繼光根本沒指望陳沐能說這麼多,一下上上下下都被陳沐搶著說了反倒沒什麼能由他補充的,著實愣了半晌,乾脆跳過這個話題:「我聽說你的旗軍練得很好,戚某最早也是衛官,沒練好衛軍,你比我強,北疆正值用人之際,俺答不知何時再次犯邊。」

    「京師是個大染缸,什麼進來都會壞掉,戚某與譚軍門立車營,需南洋衛新炮,火炮要造要運、虜賊要擊要御,這個時候你不能走。」

    「你與麾下五百旗軍,輪做班軍一年,鎮守昌平如何,南洋衛掌印指揮使、昭勇將軍、陳總兵。」

    嗯?

    陳沐有點懵。

    「陳總兵?」

    「對,陳副總兵。」戚繼光很認真地拍手,望向遠處雲淡天高,「總兵以下,皆受戚某節制。昌平不是個容易鎮守的地方,陳將軍,你能肩負如此重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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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譚帥
               
    陳沐不是沒想過自己會做總兵官,他的資歷已經足夠做總兵官了。

    張翰也說過,如果廣東再臨戰事,他會充任總兵官,可他沒想過自己會千里迢迢跑到北方來做總兵官。

    而且還沒有去掉南洋衛的官職,陳沐覺得這太玄幻了。

    他還有什麼好奢求呢?當然他還做了一件事,把兒子和徒弟都交給戚繼光,請充在戚帥部下管教。

    在薊鎮總督衙門住了兩日,帶著昌平防區沿線地圖與所需資料,離開止止堂時陳沐還是想不通戚繼光這個殺人盈野的大帥為何給自己衙門起這種疊音賣萌的名字。

    出止止堂,再入總督衙門照面譚綸,就和同戚繼光會面時的氣氛大有不同了。

    陳沐對譚綸的印象可謂多種多樣,不論哪一樣都離不開兩個字,倭寇。

    俗話說嘉靖朝兩大難,難在南倭北虜,倭寇在明朝已經鬧了很久了,在東南與倭寇的廝殺中使明朝湧現出大批能打硬仗的將領,以俞大猷、戚繼光、劉顯三人為首,而這三人,是譚綸的部下。

    同戚繼光會面,因二人具備共同的特質,而徹底變成軍器交流會展,基本上就是戚帥把自己從虎蹲、地雷等火器到狼筅、鏜把等冷兵器一一亮出,指出各等要點,分析軍械強弱;陳將軍把火炮、燧銃、胸甲、手雷,也擺設一排,兩個實操派在炮火連天中進行深入淺出的交流。

    最終達成共識,相互認可。

    譚綸也是實操派,但和戚繼光不一樣。

    「將軍能見到譚某,說明已得戚氏認可,不知戚帥為將軍作保何等官職?」

    譚綸和陳沐想像中,完全不同,他的總督衙門也與張翰的衙門截然不同,院子裡外全是軍兵營房,處處擦拭整修明亮的兵器架,漫天浙江口音,都是譚綸的家兵。

    這是個進士出身的文官,初任南京禮部,可他一輩子都在打仗,像武人多過文人,裝束與陳璘有幾分相似,也是鎧甲外罩袒肩寬袍,身形並不高大卻很健碩,不苟言笑地看著陳沐。

    「回軍門,戚帥言卑職為副總兵,鎮守昌平。」

    說實話陳沐沒弄明白譚綸這話什麼意思,合著他跟戚繼光對自己的事早有交待?

    「鎮守昌平,就是居庸關了,那是京畿門戶,歷次大戰皆在此處。」譚綸頷首,這才擺手讓陳沐坐下,繼續問道:「對你南洋衛的官職呢?」

    「因火炮合用,卑職繼續兼領。」

    「不要自稱卑職,我大明軍事疲弱,蓋因文恬武嬉,止一七品小吏尚能驅策五品武官,此事非朝夕之間能改,但為將者豈能毫無自尊,你是最年輕的副總兵,何故在你身上看不到絲毫傲氣啊?」

    譚綸眼睛盯著陳沐,就在陳沐以為這是個考驗時,薊遼總督卻將眼神挪開,問道:「止二百新兵,對陣二百倭寇,五日兵臨城下,應以何為戰?」

    這才是考驗。

    陳沐搖搖頭,這是道送命題:「能不戰則不戰,收田毀稻堅壁清野閉門不出。」

    「閉門不出?」

    譚綸看著陳沐沒有答話,繼續問道:「倘二百老卒,軍械齊備,二百倭寇兵臨城下,又如何能不敗?」

    這不是出難題呢?

    「回軍門,卑職不知。」陳沐一揚臉,你不是問為何沒傲氣麼,「若二百老卒為卑職親自操練,且銃炮齊備,實在不知如何才能敗北,這樣的仗——沒輸過。」

    「我知道你沒輸過。」譚綸笑了,手拍拍桌案上的書冊,道:「嘉靖四十五年,倭寇兵臨清遠,將軍時任清城小旗,隨百戶出戰,手斃真倭數名,敵部下殺敵十餘;後新江之戰對陣亂軍,以戰功升香山千戶,爾來數次擊退海寇。」

    「尋常人似你這等出身,能做到游擊將軍已是戰功之極,能任掌印指揮使想來是有造化的。」譚綸說著卻又皺起眉頭,對陳沐道:「你給譚某送過望遠鏡、聽說又送了戚帥兩桿銃,你只會送這些麼?」

    人的名樹的影,在陳沐看來他是第一次見到譚綸,而實際上在北疆,廣東陳沐的名字早就被許多人惦記上了。

    「征討曾一本的戰報,譚某時任兵部主事,都看了,打得好。海上追擊數日並立下大功,望遠鏡想必居功甚偉吧?」

    譚綸講話對陳沐來說很有跳躍性,讓他有些摸不準這位總督想說的中心究竟是什麼,但既然被問到,他只得抱拳道:「實不相瞞,卑職初制望遠鏡,為的就是海上船戰炮戰,能搶佔先機。」

    「在下以為,之所以倭亂東南,是因我大明海防薄弱,倘我船堅炮利,倭尚不至岸便已船毀人亡,又何來倭亂呢?」

    譚綸坐正了身子,疑問道:「船堅炮利?」

    這個詞很異端呀!

    再堅的船敵不過火燒,再利的炮逃不過跳幫——這才是東亞海戰的主旋律!

    「是,船堅炮利。我大明健兒久習船戰,皆為跳幫火攻,然每戰必多死傷,老練水手皆為精銳,死一人尚且心疼,何況每每大戰則數百陣亡,何苦來哉?」

    陳沐抱拳道:「朝廷如軍門般善戰者無幾,勇氣與紀律已可使軍士所向無敵,然若有更好的器械來使勇氣與紀律俱佳的精兵減少陣亡,而增強戰力,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

    陳沐的話在他看來是說南洋衛的優勢,而在譚綸聽來卻是劍指工部的意思,因為他聽到過太多對軍器的抱怨了,這種事誰都知道,可誰又能做得好呢?

    倘若他真能做好,薊鎮三營又何必從浙閩購鳥銃、廣東購火炮呢?

    還不是北京牽連太多,做出來的東西不合用也退不回去!

    「將軍既有才學,昌平現有在籍軍兵二萬餘,要練出可戰之兵,需要多久?」

    這是句硬話,如果不是來北京的路上陳沐對譚綸的經歷備足功課,一句話就能把自己將來套進去。譚綸任台州知府時也問過戚繼光一樣的話,戚繼光的回答是三年。

    而那三年裡,台州所有戰役,皆為知府譚綸親自上陣應付,三年後戚家軍成,所攻無可擋者。

    陳沐根本不接這茬,道:「在下不敢擅做承諾,七日,待巡視昌平軍兵後方能給軍門答覆。」

    有點一波三折了,吳桂芳查看他的炮、戚繼光讓他班軍鎮守昌平一年、到譚綸這怎麼成讓他在昌平練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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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革弊
               
    昌平防區不大不小,軍務很重,但守備任務不重,戚繼光所言之重,重在練兵。

    從居庸關到京城北郊,方圓百里之地,既有雄關亦有險道,最要命的是皇陵所在。

    在軍事地位上,這是個二道防線,北面連古北口、金山嶺,西面防宣府大同防線被攻破後可守備都城。換而言之,雖然這是二道防線,但他的背後就是北京城。

    可以說,正常情況下,昌平不會發生戰鬥,一旦發生戰鬥,這就是死節之地。

    「居庸關之險要堅固,是世間少有,將軍功起南處且年輕有為,首次駐守北面雄關,還往事事謹慎,遇事不可貪功。」

    講話的是隸屬薊遼總兵戚繼光的薊州兵備道副使吳兌,也是久歷兵事的文官,早年做過兵部主事,如今是以從四品湖廣參議充薊州兵備副使,毫無疑問是薊州軍事高官。

    譚綸為讓陳沐順利接手昌平事宜,特意選了吳兌來帶他巡視防區。

    「歷年間,凡居庸關破,皆非關口,而在險道,故將軍佈防應於險道佈置遊兵以待戰事。」吳兌是公事公辦,既不盛氣凌人也不和顏悅色,給陳沐的感覺是很有心計能辦大事,因為他什麼都看在眼裡但不做聲。

    在巡閱軍兵過程中,他們眼看著諸多衛所鬆弛疲憊,軍兵皆老弱病殘,吳兌也不說話,只盡自己本分帶陳沐去看,擺明了其他要看他本事。

    不過陳沐覺得這個人不錯,是很可交的那種,因為在回到昌平城也就是將來陳副總兵駐地時,陳沐邀他飲宴,他讓僕人回絕,接著又派人來邀請陳沐。

    青燈小酒,無絲無舞,止兩人在屋裡分桌對飲,道:「昌平之鎮,將軍以為重在幾處?」

    陳沐抬起三根手指,放下酒碗道:「關口、險道、帝陵。」

    「還有一處,龍虎台行宮。」吳兌指向龍虎山的方向,向天拱手,道:「龍虎台之地,重在陛下行宮,備出行駐蹕,亦為重中之重。幾日以來,將軍可能看到,諸多衛所營兵,短缺兵額著實嚴重,沙汰老弱亟待進行,將軍要如何做,是將軍的事,吳某不便多說。」

    「但整飭兵備為吳某本分,但凡要事,皆可傳書於在下商議。」吳兌這話其實已經是說得好聽了,意思就算別管啥事都要先跟他通報才行,「不論將軍盤算如何,在下都只能告訴將軍,沒有新兵——至多半月,往南募兵去的錦衣衛官至昌平交接,興許會有五六千軍兵,除此之外再無軍士。」

    陳沐的眉頭皺的比何時都厲害,他沒問新募兵員的事,而是問道:「吳兵備,在下想問,宣府、大同,各有兵額多少?」

    這些事久居兵部的吳兌手到擒來,道:「宣府方六百里,額定兵士十五萬;大同方圓千餘里,額定兵士十三萬五千。」

    緊跟著陳沐就追問道:「那昌平呢,不算衛軍,有多少營兵與募兵?」

    吳兌笑了,這位陳將軍很聰明啊!

    「將軍不用算那些。」他抬起三根手指,道:「三千營兵由龍虎台參將率領,駐防龍虎台;五千六百孝陵衛駐防帝陵,這都是不能動的兵力。其他的將軍也看見了,延慶衛下轄居庸關沿線各處要隘五部千戶所,延慶衛過去叫隆慶衛,元年才改的名,含左右二衛,旗軍也是滿額。」

    「除此之外,就是半個月後錦衣衛官送來的新卒。」

    玩毛啊?

    昌平在冊軍兵兩萬出頭,實際上他能用的只有延慶三衛十五個千戶所、新募南兵一千到五千不等,全靠錦衣衛心情而定。

    朝廷沒騙人,算上老弱病殘的衛軍,就是兩萬出頭。

    陳沐以為自己取得薊遼西路副總兵的官職,是已經通過了考驗。他會面戚繼光、會面譚綸,以為對話裡每一句,行為中每個動作,都是考驗。

    他錯了,他的功名還不足以令譚綸戚繼光為之側目,人人誇耀他的戰功,總結他的戰法,可把他調來不是讓他打仗的。

    吳兌見陳沐出神,笑道:「世兵弱而營兵強,募兵較之營兵更強,世人皆知。唯獨廣東有個香山千戶不服,治兵兩年,用旗軍打出零仃洋屯門海戰,追閩廣海寇總首領上天入地無處可逃。」

    「這樣的戰績,倘是募兵,遠遜台州大捷;若是營兵,則亦不如新江之役。」吳兌飲下一杯酒,大撩袖袍,呼出一口濁氣,向偏初拱手道:「我祖宗初設旗軍衛所,以養兵百萬不耗百姓一粒糧而傲之,至今已近二百載,子孫無能,衛軍崩潰淪為百萬傭人佃戶,談兵如談虎,豈非愧對祖宗?」

    「壯如譚戚諸帥,亦不願驅馳衛軍而使募兵,唯陳將軍可化腐朽為神奇,使之疲敝衛軍募疍戶勾軍,操練二載,海陸皆勝倭寇於廣,大壯我兵部氣概!」

    興許是飲多了酒,吳兌的氣概也豪邁起來,抱拳道:「實不相瞞,招將軍北來,不但是兵部都堂親點,更得首輔次輔應允,為的止一件事——衛軍革弊。」

    肩上擔子好似突然間就變沉了,他就養個衛所軍,如今居然成了整個帝國衛軍革弊之先驅,讓陳沐有點難以接受。

    他也插不上嘴,乾脆就只聽吳兌說。

    「張次輔在隆慶初年上奏條陳七疏,意在富國強兵,因改革之事波及甚廣而未被採納。在昌平,沒有誰能阻攔將軍,錦衣衛官募來軍士合用最好,不合用也無妨。」

    「只要延慶三衛旗軍能操練合用,自給自足,於將軍而言便是大功一件,即使沒有戰功,加官進爵亦指日可待!」

    辭別吳兌,騎著馬兒在家兵簇擁下顛顛回換駐衙,微醺的陳總兵臉上帶著乏意與說不上多高興的複雜。

    考驗,在這個時候才剛剛開始。

    「後勤,又他娘是過來搞後勤的。」

    「陳爺是戰將啊!」

    從清遠到南洋,從南洋到昌平,打造戰船、新設兵器,嗯?陳爺落後於誰?

    非抓著老子會種田不放啊!

    陳沐惡狠狠地把《旗軍生產操練手冊》拍在桌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7
第二十九章 歃血
               
    不管怎麼說,銃、炮、甲的訂單算拉來了。

    火炮薊鎮要三月百門不斷輸送、甲先定了千副小兵的單面胸甲,回南洋的信使正在路上疾馳,開兵部的條子沿途驛站都要給予方便,速度自是沒得說,至多半月就能跑到南洋去。

    往後運力就無需擔憂了,來自六部的書信能讓沿途大開方便之門,別管陸運也好、漕運也罷,後邊的事都不用陳沐操心,全程有旁人監管,南洋只需發炮、薊遼只需收炮,自有大明快遞幫忙幹活。

    這也了去陳沐一樁心事,他不想用海船裝炮運送天津,儘管那樣快、方便。

    身為武官的他,永遠都不知道言官罵人的點兒究竟在哪,所以能少幹的活就少幹點,省得干多挨罵。

    實地考察駐地兵馬情況後,陳沐再至密雲的薊遼總督衙門,才剛下馬,卻見從人牽出馬來,看了看才拱手笑道:「陳將軍,您來的不巧,老爺正要出門,您稍等。」

    陳沐笑呵呵,這薊遼總督衙門又不是給他家開的,趕不巧也沒辦法,抬馬鞭搔著後脖頸子就見譚綸帶著大批隨員從衙門裡出來,掃眼看見拴馬樁旁的陳沐,對家僕說了兩句,翻身上馬等在路中,身後隨員依照軍陣站好。

    粗略一看,隨員四五十,陳沐在心裡想:譚帥倒是挺講究排場,勉強能趕上南洋衛陳某一半。

    「陳將軍,老爺讓您上馬跟在左右。」

    「多謝!」

    陳沐拱手道謝,這才翻身上馬,向前在隊列外踱馬半截才察覺有些不對。

    等等——這些是什麼人?

    剛才他沒注意,以為譚綸後邊跟著都是家兵,個個兒全副武裝的,等限制離近了掃一眼才發現他們身上雖然穿著鎧甲,可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雖然這氣概與紀律像極了軍兵,可手上的東西不對。

    有肋下夾著高蹺的、有抬大鼓挎小鼓的、捏笛子的抓拍板兒的,嗯,當然也少不了民樂界的大流氓、浙兵軍號嗩吶。

    媽呀!譚老爺帶著戲班子出門了!

    譚綸出門不坐轎,騎高頭大馬,側頭瞧見陳沐對戲班驚訝的表情,輕笑一下,對開道舉迴避的家兵擺手,隊列前行,這才在緩緩踱馬中向落後一馬的陳沐抬起二指道:「沒見過?這是我的戲班,譚子理此生只嗜兩樣,一曰兵、二曰戲,我是江西人,卻喜歡浙地的海鹽腔,陳將軍運氣好。」

    談及戲曲,譚綸不似坐在衙門堂上那麼嚴肅,笑道:「今日戚帥在薊鎮祭天,譚某的海鹽腔戲班也去給將士助陣。以前浙江倭亂,這些樂者都沒了生計,我任台州知府,就把他們留在軍中,獨列一部加以操練,陳將軍與倭寇見仗過,知道倭寇喜跳戰吧?」

    陳沐點頭道:「是,倭人戰前喜小舞,動作緩而僵硬,非常嚴肅,拍手鼓吹海螺,接著就進攻了。把跳舞的、吹海螺的用鳥銃打死,就能挫敵三分銳氣。」

    「哈哈!你倒是直接,譚某不這樣,當年在台州我練了一千兵馬,他們跳舞,我這唱戲,高高興興把他們擊潰圍殲,以至後來倭寇逢聽唱戲就逃竄,保全了浙江許多樂人啊!」

    陳沐眨眨眼,他可是聽說譚綸過去在台州打仗時拚殺當前,殺至血水浸透手腕衣袖,洗了很久才洗掉血跡,他還想不通一介文官為何有這麼高強的戰鬥力,鬧半天你是自帶背景音樂的男人。

    他能說什麼,他拱手十分認真道:「這當真是功德一件!」

    其實陳沐心頭有萬馬千軍奔踏而過,他實在無能想像,開戰前在陣營裡唱起大戲的軍隊是如何打出勝仗的,而譚綸這位指揮官,又是如何操著海鹽戲腔指揮軍士行軍佈陣。

    倘若他輸了或沒打過倭寇,陳沐還能夠理解,這種近似嬉戲的方式糅合在軍陣中,偏偏所攻無不破,又會有多高的指揮才能呢?

    「今日將軍過來,想必對操練延慶三衛已有腹稿,需要多久,才能讓延慶三衛像南洋衛一樣,軍械齊備、旗軍合用、且兵糧自足呢?」

    「兩年。」陳沐踱馬隨行,在馬背上微微矮身,道:「練兵不難,難在號令難以統一,卑職並非延慶三衛指揮使,如果軍門能給卑職節制三衛諸多衛官,統一號令的大權,則卑職兩年必使旗軍合用,四年便可推行京師諸衛!」

    譚綸面露異色,攏著鬍鬚回頭看了陳沐一眼,接著在踱馬前行的過程中閉目思慮片刻,道:「推行京師不急,既然要你練兵,節制三衛的大權就一定會給你。」

    陳沐並不知道他的話對譚綸而言意味著什麼,朝廷已有定例,通常一事不煩二主,誰上的奏疏、事情落實一般就都由這個人去做。

    外衛隸都指揮使司,都指揮使司則隸五軍都督府,而京衛是直屬五軍都督府——陳沐的一句推行京師,讓譚綸聽做他有進入五軍都督府的志向。

    這事誰能答應?三四年後,年不到三十的將軍入五軍都督府,就算做的再好也至多一個都督僉事,可衛軍革弊這種大事並非只都督僉事就能辦成的。

    三十歲當上一品大員,以後不干了?

    譚綸就不接這茬。

    「陳將軍在南洋衛時也用祭拜天地四方神靈來約束士卒麼?」見陳沐搖頭,譚綸輕輕點頭,揚鞭前指道:「那正好去看看,能多學些,也好教你知道,譚某更善將將,凡節制精明,百無禁忌,今後你就可以放心、放手去做。」

    陳沐不太明白譚綸這話是什麼意思,直到在密雲校場見到兩萬餘薊鎮新軍旌旗蔽空,各式戚繼光手繪旗幟長幡迎風而起,高大將台上戚繼光及部下上百將官,在巨鐘開鳴間祭拜天地,一齊抽出刀來,歃血為盟同飲血酒。

    「天地人神共鑑,我等在此立誓,今後倘以軍資恣意科斂以供饋送,天災人禍,瘟疫水火,使全家立死;若懷二心,不愛軍力,便男盜女娼,十代不止!」

    「且知道經佛法,講天堂地獄,說輪迴報應。你們如今把我的號令當道經佛法一般聽信,當輪迴報應一般懼怕,人人遵守,個個敬服,這便是萬人一心,北虜亦無可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7
第三十章 修心
               
    陳沐永遠會記得戚繼光同兩萬官軍飲血酒發毒誓的畫面,因為他終於在這個時代找到另一個不敬鬼神者。

    他知道,台上的戚繼光知道自己在說謊。

    因為在接下來十五年裡,戚繼光將一次又一次違背誓言。

    他將源源不斷地向首輔次輔各部堂官送禮行賄,甚至最後薊遼的賬目都無所能查,換來其手握京畿軍事大權,帶起一支最強悍的部隊,構築帝國北疆最堅固的防線,並依託這道防線使北虜十八年不敢犯邊。

    第十五年遭受清算,南調廣東,十八年再聞邊患,老將穿甲騎戰馬,等來的卻是請他出戰的官員被言官認為為同黨而奪俸,一代將星隨之隕落在不為人知的夜裡。

    過世時家無餘財,孤苦伶仃地困病而死。

    他說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區區幾十年,苦心經營的邊鎮被打成篩子,馬六甲另一邊狂風駭浪還是呼嘯而來。

    大明王朝鐵了心要自毀長城,又豈是你徒效奮臂螳螂就能攙扶的起?

    陳沐並不知道當時看著戚繼光在將台飲下血酒時自己是什麼表情,但後來大戲唱罷,隆俊雄悄悄把筆記本遞給他,小聲道:「將軍可有事要記錄?」

    陳沐勾起僵硬的臉,笑道:「為何這麼問?」

    「將軍剛才——」隆俊雄看了一眼左右,道:「很冷。」

    陳沐無所謂地笑,推回筆記,偏頭邊走邊笑至堂中飲宴,他知道自己為何表情會很冷,因為找到了同類。

    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有幾個同類的,他們目標明確擁有遠大理想、並且能夠為這個理想放棄很多,以至於看上去不擇手段,信奉精英主義,嘴上說的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做的是與旁人同甘共苦,可打心底裡奉行的終究是弱肉強食,即便懷揣對弱者悲憫之心,出發點也只是上位者之優越。

    如果方向錯了,他們將是對天下破壞力最大的一撮人。

    慶幸的是,不論張居正還是戚繼光,他們的方向對天下大部分人今後的人生是有利的。

    而陳沐,也堅信自己今後的方向,是對大部分人有利的。

    「我要學心學,致良知。」

    帶著他留滯京營嚴防死守的驕兵悍將走向昌平的路上,陳沐突然地對鄧子龍這麼說著,因為他知道鄧子龍的老師羅洪先就是江右王門學者。

    「借我幾本你先生的書吧。」

    在戚繼光與效忠於他的軍隊歃血為盟後,陳沐來到這個世界為適應生存揉碎捏爛而百無禁忌的人生觀,重新塑形回到腦海。

    讓他突然不再那麼厭惡遠離自己地盤,丟到北疆來練兵。

    「將軍,卑職還有軍務稟報。」兵馬已從京營拉出來,還能有什麼軍務,然後陳沐就瞧見家丁與五百旗軍的隊列後面押著幾輛囚車大搖大擺地隨行,「那是什麼?」

    在官道盡頭,似乎有幾個騎兵影子跟在後頭,猥猥瑣瑣,既不敢離去也不敢追上來。

    鄧子龍抱拳道:「卑職要說的正是他們,誠如將軍所料,在京營沒待幾日就有人夜裡潛入營地,被巡夜的旗軍擒了,卑職本想關押幾日就把他們放了,後來聽說將軍加副總兵,就扣到現在等將軍發落。」

    陳沐能感覺到,鄧子龍是被這幾個俘虜氣壞了。

    就是說鄧軍爺本來就不想放人,奈何自己是客軍沒有扣人的底氣,這才想著關押幾日放掉他們,可突然聽說長官成了副總兵,從客軍變成坐地虎,乾脆就不放了。

    兵馬前行,陳沐調轉馬頭,鄧子龍亦步亦趨停駐道旁,等囚車行至近前,陳沐看著囚車裡倒霉的京營大兵笑了,道:「我是陳沐,薊鎮副總兵陳沐,你們是哪個營的軍士?」

    很多時候人是不是刺頭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幾個京營軍士自然不必多說,老實人也幹不出夜潛營寨這種事,不過顯然此時他們已經被鄧子龍收拾服帖,就連陳沐這句問話的第一反應都是看向其身邊的鄧子龍。

    「看我做什麼,將軍問話不回,想死嗎?」

    陳沐都不必動氣,鄧子龍一聲便把幾個京營大頭兵嚇得竹筒倒豆子全吐露乾淨,一個神機營的、兩個神樞營的,然後鄧子龍才拍拍手笑道:「就是嚇嚇他們,卑職早就審問清了,這幾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神樞營就是過去的三千營,嘉靖二十九年重設三大營時更名做神樞營,其實還是以前的老樣子。

    鄧子龍看陳沐沒好氣地看著他,連忙正色拱手道:「將軍,卑職以為待行至駐地,四十軍棍打個半死就行,畢竟初來乍到,直接殺了不好,饒他們一命吧。」

    「陳某是殺性那麼大的人麼?」

    陳沐的表情訝異極了,瞪大眼睛轉而對囚車裡京軍問道:「爾等是知錯了?」

    三名京軍實在是脖子動不了,否則必須給陳總兵磕幾個響頭,口中連叫:「知罪,知罪了,只求總兵饒我們一命!」

    「你看,這已經知罪,苦頭也吃到,行了,放了吧。」

    鄧子龍全程撇嘴看著陳將軍,長官今天太反常了,一過來就找自己借書,而且還沒殺人,這要是在往常碰上想害自己的人,恐怕要在轅門下立幾根長桿把他們串起來才能了結這事兒。

    他可是太清楚陳爺這無理不吭聲有理欺到底的性子,如今京營有文臣總理,可不是那些軍官說了算,夜潛營寨試圖破壞,直接殺了都不為過,這麼輕鬆把人放掉,太奇怪了。

    鄧將軍有點擔心,他的長官是不是受什麼刺激了。

    回昌平州駐地的路上,鄧子龍小心翼翼地問道:「將軍,怎麼突然要借書,可是出什麼事了?」

    「兩件事。」陳沐踱馬前行,抬出兩根手指,「一是這幾年忙著殺人放火,你得借我幾本書修心。」

    看吧看吧,還說自己殺性不大,還不是把實話說了,除了殺人放火你這幾年還幹過啥?

    「第二個是好事,明天兵部派人到昌平,你和呼大熊等著聽封,不出意外是參將和游擊。等錦衣衛募來兵,你們帶著操練,咱要在居庸關待很久,直到這三衛旗軍練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8
第三十一章 四畏
               
    沒有意外,兵馬移鎮昌平的次日,兵部來人分別授予鄧子龍、呼良朋,居庸關參將與游擊將軍的官職,除此之外因鄧子龍曾在廣東建功,依照其千戶官職給予正五品武德將軍的散階。

    陳沐則在當日拜見上官,昌鎮總兵官楊四畏,這位手上攥著六千車營、六千馬營,駐紮昌平南大營。

    「什麼都不比說,長官讓你來昌鎮練兵,楊某一定跟你聯手共事,但你要先讓楊某看看你的本事。」

    「要是隨隨便便從南邊來個草包就想練昌鎮兵,就是楊某答應,三衛指揮使也不會答應。」

    楊四畏年歲比白元潔稍長,遼東遼陽世代將門出身,是北疆戰功赫赫的名將,早年以三催北虜強軍而得名,後來在遼東同李成梁一同打過幾次北虜,皆大獲全勝,隆慶二年調到昌鎮,跟戚繼光共同防備漫長邊境。

    陳沐沒什麼可說的,五百旗軍結陣於昌平州西小營。

    楊四畏本想在將台上走馬觀花地看看也就算了,哪兒知道看見陳沐的旗軍就定住身形,問道:「這是你的旗軍?」

    他眼前這是一幫什麼人?

    區區五百人,一個馬軍沒有,陣前九十匹騾馬拉三十架排車與三十門楊四畏沒看明白的火炮,包括炮兵在內五百名旗軍穿得鼓鼓囊囊,紫花布襖裡肯定是著有甲冑,如果說巨量火炮還不夠震懾人心,那就是他們手上的兵器。

    矛,入眼望去方陣裡全是矛,除了陣勢門臉架起一排長牌,內裡至少二百桿丈五長矛與二百桿八尺短矛,讓整個軍陣看起來就像一隻大刺蝟,除此之外根本瞧不見什麼鏜把、長刀之類的長柄兵器。

    楊四畏看了一眼陳沐,眯起眼睛再度望向軍陣,接著走下台去。

    隊形太緊湊,楊四畏看不清這些旗軍身後背的是什麼,走近看去,每名旗軍身後都背著帳布、氈毯以及小皮包,這些東西完全是一模一樣的統一制式,跟陳沐親兵背的一樣,上面掛著水壺等用具。

    楊四畏開始還以為只有陳沐身邊跟著那幾個家丁有,現在沒想到全軍都有。

    最多的是鳥銃,陳沐的銃短,不像戚家軍或者楊四畏在任何地方見到的五尺銃,這些旗軍的銃只有四尺長,用帆布帶掛在右肩,五百旗軍裡至少三百桿銃,銃手有的僅配腰刀,剩下的則除了腰刀還有一桿八尺短矛。

    楊四畏隨手敲了敲一名旗軍的胸口,不出他所料,裡頭穿著鐵甲。

    說實話,要說這些旗軍有多精悍,楊四畏能感覺到這些旗軍的陣勢氣概很足,而且他們都是歷戰的老卒,這些東西是沙場老將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而他們到底有多精悍,就不是一眼能看出的了。

    楊四畏只有一個感覺,他回頭看看跟在一旁眉目和善的陳沐——這南洋佬真他娘有錢!

    軍服、甲冑、軍器皆為統一制造,它們造價比其主人的精悍程度更顯而易見,對楊四畏來說,他眼前不是由五百人組成的軍陣,而是活生生的銀山。

    「陳總旗,你得給楊某說實話。」

    楊四畏把陳沐拉到一邊,問道:「這一個旗軍,身上的東西得有十五兩銀子吧?」

    陳沐沒想到楊四畏會是這個反應,愣了愣自己在心裡算了一遍才道:「回總兵,差不多。」

    要是說賣價,那確實是差不多了。

    「你在廣東,南洋衛的旗軍都是這樣?」

    楊四畏問的很急切。

    「現在還不是,屬下不敢欺瞞,去年秋月才剛上任南洋衛指揮,這都是任香山千戶時所練旗軍,餘下四所都為新募,雖細心操練但未歷戰事,戰力上要相差一些。」

    「不是問你戰事,南洋衛旗軍都穿甲冑背銃執矛?」

    「哦,總兵是問這個啊,也沒有,都是新募旗軍,兵裝甲械在陳某北來時還未造齊,配齊應該要等明年出頭了。」

    楊四畏的眼睛很大,陳沐說完瞪得更大,狠狠地倒吸口氣,良久才搖搖頭,接著問道:「延慶三衛,也能如此?」

    「昌平有鐵,軍備好說,鐵裝船讓漕運送到南洋衛,南洋衛把銃、刀、甲送過來就行,沒鐵的話米糧換銀子運過去,按鐵價換東西就行,質量都比外邊便宜,這些外物都很好說。」

    陳沐說這些輕巧得很,道:「關鍵在操練旗軍,這事沒有三衛官上下一心,單憑陳某一個人是做不好的。」

    楊四畏看陳沐的眼神就像貧民在看大戶,「陳將軍難道不知道,就你所說的『好說』,天下九成九的武官能為此發愁死?」

    陳沐覺得自己越來越想個軍火販子了,他非常無辜地抿抿嘴,道:「誰,哪個衛官發愁,找我。」

    陳沐雖然說的敞亮,但他越發地覺得這事不能再這麼幹下去了,以前在南方,廣東諸衛之間互通有無,這是律法准許的,而兵部這次找他給邊鎮募兵輸送火炮,已經是有點律法既不違禁也沒准許的意思了,要是改天再把生意做到將領家丁部曲身上去——那就是在違法邊緣白鶴亮翅了。

    好端端的三品大員,可不能走上違法犯罪道路。

    「行,看你的旗軍,楊某也放心了,延慶三衛由你去練,昌鎮正常防務由我部下二營駐守,你我互不同屬,但有事楊某一定會幫你,後面就看你本事了。」

    總兵與副總兵之間並非直接領導下屬關係,在戰時總兵為正,統帥其麾下兵馬迎敵;副總兵為奇,也是一樣統帥其麾下兵馬迎敵。當然在地位上總兵要比副總兵高,這不用說。

    陳沐的練兵本事姑且不說,帶衛軍靠的也不是練兵手段,就連戚繼光那樣的人在衛軍都吃不開,原因只有一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果把新募兵當作是零,那衛軍就是負數,從零到一很難,從負數到零更難。

    依靠的關鍵在於生財有道,讓衛軍先顧住吃穿用度,要不然根本無法變成募兵一般的脫產軍士。

    在楊四畏看來,陳沐只要能用他的點金手讓延慶三衛衣食無憂,就算打仗是個草包他都樂意高高捧著,更別說——廣東陳沐的戰功,可沒比他楊四畏低到哪兒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8
第三十二章 文盲
               
    鄧子龍還是厲害的,陳沐覺得照這位爺的本事,當年就考錯了科,就是走文科成不得進士,弄個舉人當也是輕輕鬆鬆。

    本來他以為自己說了想看羅洪先在世時的書籍,再怎麼著也得等三個月老家人把書卷送來,哪想到鄧爺做上居庸關參將第一個夜裡,在房裡點燈熬蠟寫了半宿。

    待到夜半雞鳴,剛敲過四更鼓,讓人把厚厚書卷送給陳沐門口值夜的家兵,待到天明放亮,迷迷糊糊的陳總兵起床就見到洋洋灑灑數千言——鄧子龍默寫出王守仁的《教條示龍場諸生》,這也就一千來字,沒什麼特別。

    特別在默寫教條之後,鄧子龍還附上故刑部主事黃宏綱、及其先師羅洪先的兩份註解,並留信一封,意在讓陳沐對照學習,有不懂的可以問他。

    大早起弄得陳沐是既感動又生氣。

    感動是自然,鄧子龍將軍要是個姑娘,就因為一句話熬夜寫一宿書,他說什麼也得抱回家,可惜鄧將軍是萬人敵,陳沐打算等回南洋送他艘船,點不著不怕燒的那種。

    另一個世界快七十的鄧老爺子在露梁乘舟急驅殺倭無算,結果讓自己人把船燒了失去機動壯烈戰死,太虧了。

    至於為何生氣?也沒別的原因,被鄙視文化程度了。

    王守仁寫龍場教條,一定考慮到學生知識水平參差不齊,為了讓他們能看懂,通篇道理簡單用詞樸實,就是童生都能看懂。在陳沐看來只要能讀懂初中文言文閱讀理解,那龍場教條就能理解九成九。

    就這麼一篇文章,鄧將軍居然專門給他寫兩份註解一份個人叮囑。

    陳沐很想知道在鄧子龍心裡他這種自己著書立說——陳爺說起這話絕對不臉紅,這《旗軍生產操練手冊》、《炮術操典》這種書,整個大明翻個個兒,前後三十年,能找到第五個不抄書自己寫的嗎?

    像陳爺這種著書立說的水平,在鄧子龍心裡到底是個啥文化程度啊!

    難道是文盲嗎?

    「將軍,鄧將軍不在房中,他吃過飯了。」替陳沐送粥的隆俊雄撲了個空,回來報信道:「聽家兵說,天亮時鄧將軍就提著八尺槍帶旗軍操練去了,說是精神抖擻的。」

    陳沐穿著鎧甲從床上彈起來,他小小地打了個盹,包裡摸出從波西米亞輾轉而來不知歷經幾代主人的大圓餅子懷鐘,還好,他沒眯太久,時間依然是早上。

    「武橋將軍去練兵了,他不好好睡覺練什麼兵,呼大熊整天就想趁練兵逞逞威風,君子要成人之美啊!」

    陳沐迷迷糊糊絮絮叨叨地洗了把臉,稍精神點這才把亂糟糟的書案上自己的手稿收拾一下,分出兩封書信,再從茶案上把鄧子龍的書冊收攏齊了放在書案一角,用青銅蛇獸鎮住,這才把那兩封書信遞給隆俊雄。

    「讓家丁主記上面謄抄三份下面謄抄四份,上邊這個送延慶三衛,五日之內,陳某要看見信上所需條目;下邊那個,分別快馬呈送楊總兵、密雲總督衙門譚軍門、金山嶺戚帥與吳兵備處,挑辦事伶俐的家丁去,拿到回信再回來,別讓長官派人送信。」

    說完這些,陳將軍也算清醒,昨晚半宿沒睡的不光鄧子龍,陳沐也是聽見雞鳴才睡,編了半宿的書。

    擺在他面前最大的問題是因地制宜,想富衛強兵,單單把香山所時的成功經驗套用到這邊是不夠的,同廣東比起來,昌平可謂處處束手束腳,偏偏陳沐的練兵並非無中生有。

    若非昨夜仔細盤算,陳沐也覺得自己居功至偉,而一番精確測算下來,他也才剛剛明白過來,過去的香山所有三個支柱產業,這三個產業都和他有關,但關係並無旁人想像中那麼大。

    南洋富裕,其一在產出,米糧牲畜及後來的綢緞,這些東西幾乎都被衛所自己吃掉,所以不顯山露水,可實際上這一部分佔了香山所五成半的收入。

    其二在貿易,貿易佔據四成,其中三成半是綢緞貿易,與產出佔額重合,剩下的是兩次戰利貿易。

    其三則是朝廷對戰功的賞賜,佔了餘下四成當中一半,兩成也算大頭兒了。

    剩下兩成……是林阿鳳三十艘福船的賊贓,那是飛來橫財,於良性發展無多大益處,更別說到現在都還沒賣乾淨。

    表面上看香山最大的收入是軍器局,可仔細一算軍器局其實一直是負債單位,掙回來的金屬全部重新填在裡面給旗軍、給外貿做軍械,合著除去軍匠,陳爺的家匠俸祿是年年都在賠錢。

    昨天夜裡其實並非陳沐非常勤勞,而是越算心越慌,越算越不敢睡覺,一直到雞叫困得不行才躺到榻上,躺到榻上腦子裡想的還是在北方怎麼弄錢。

    幸虧他沒跟譚綸吹牛,使勁往下壓著才說了個兩年,只要一年時間他能找到北方衛所的盈利點,後面還是比較穩的。

    可就算知道後面應該是穩,也架不住他因為這個『應該』而愁得掉頭髮。

    北方衛所搞軍器局肯定是瞎了,現在兵部有人用他,律法之內,別人動不得他,何況山高皇帝遠的,別人也犯不上為這事整他;倘若他在北京城旁邊弄出個大軍器局,那就是擺明了跟工部尋不痛快,這點利害關係陳爺還分得清。

    貿易也不用想了,軍器依賴南洋衛往來輸送,疏通一下漕運關係兩年裡運個三五次還行,運其他的貿易品是不可能。

    打仗的貿易賞賜更是白瞎,且不說就算有敵人來了,譚、戚、楊讓不讓他出戰還要兩說,關鍵他的駐地昌平在他娘八達嶺裡頭,哪兒能有出戰機會!

    就靠窮種地?

    陳沐這幾天已經往南洋衛派回七八趟騎手了,這個早上他又派回去一趟,讓李旦一靠岸就派人飛馬來信,黃的跟紅的,找到沒有!

    開源暫時沒有辦法,陳沐就只能從節流上找方式,他送給三位長官一位同僚的書信裡就是昨天夜裡苦思冥想選出的懲戒貪瀆法令,找兵部要直接革職送審指揮使的權力,哪怕朝廷派下中官監軍都不怕。

    只是陳爺沒想到,當天夜裡就有人叫開轅門,來了個指揮使。

    嗯,錦衣衛指揮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8
第三十三章 尾巴
               
    陳沐是做好準備了,在北京這兩年他就沒打算上自己睡上一天好覺。

    幸虧夜裡他依然在秉燭寫書,要是睡著覺突然聽說有指揮使來找自己,怕是非要嚇得從床上跳下去。

    其實陳沐不用怕,對這個人到來他早有準備了,雖然名號出了些意外,但他還是心裡有數的。從吳兌、譚綸告訴他錦衣衛官募兵快要回來,他就把算盤打到錦衣衛官的身上,要跟他們拉拉關係,旋即派耳目伶俐的家丁去打探募兵歸來的衛官是誰。

    他得到一個名字,錦衣衛僉事徐爵。

    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自隆慶元年提督東廠,兼管御馬監事的太監馮保義子。

    按道理說,這樣的身份,不至於南下募兵蹚這風吹日曬的苦水,可偏偏徐爵去了。

    陳沐的指揮使來的不容易,殺人放火人頭滾滾,一戰送三千條性命輪迴,得受南洋衛指揮使與昭勇將軍。

    徐爵的指揮使聽封也不容易,人未還、兵未接,募兵有功的封賞便派了下來,賜飛魚蟒袍、鑾帶繡春刀及御馬,進官指揮使,得昭勇將軍散階。

    別說指揮僉事成了指揮使,就算指揮僉事一下子蹦成都指揮使,陳沐都必須咬牙接待。

    錦衣衛與別的衛不同,它這個系統裡自己就有都指揮使,而且都指揮使通常還會加左都督的官職;都指揮使下面則有一大堆指揮使,有實權的就幾個,剩下都是領俸祿沒權柄的,現在的徐爵就是其中之一。

    但沒權柄也有關係,不要說指揮使,就算是錦衣千戶,在京師的關係網都不亞於陳沐在廣東的關係網,而且威力要大得多,因為他們能溝通內外。

    其實有時候陳沐是很懊惱的,重回四百年後,他最大的才能難道不是未卜先知,不是知道張居正能當國十餘年嗎?依照正常的故事發展,講道理現在當錦衣衛都指揮使的應該是他啊!

    哪裡還需要奮死拚殺,自己還挨倭寇一銃?

    可陳爺自香山千戶任南洋指揮使之後才發現,原來明朝人跟自己知道的差不多,想搞這種奇貨可居,根本不可能!

    嘉靖四十一年,心學思想家何心隱遊學京師,就感慨過:「天下之能士盡在京城,在我看來,能興我學者並非華亭,亡我學者也非分宜,興亡之在江陵。」

    明人喜以家鄉暗指,華亭指的是松江府華亭出生的次輔徐階;分宜指的是當時首輔嚴嵩;而江陵,是當時因病請假回老家遊山玩水的五品翰林院編修張居正。

    別人都知道,幾十年以後這個傢伙一定會很厲害的,鋒芒藏都藏不住。

    不過現在有個唾手可得就能奇貨可居的機會擺在陳沐眼前——被當國首輔壓制而風雨飄搖的東廠提督,馮保。

    機遇與絆腳石就是眼前的徐爵。

    明代歷史,尤其這個時期的歷史,能讓陳沐記住的不多,首輔與名將之外,最引他注意的就是與前者相較只是個小人物的徐爵,因為歷史中的徐爵只有寥寥數句,但只需一句話就能讓陳沐對這個傢伙提起面對虎狼尚不足的心。

    『且數用計使兩人相疑,旋復相好,兩人皆在爵術中。』

    這兩人,一曰張、一曰馮。

    「啊!使不得使不得,爵何德何能,怎能請陳將軍親自迎接?」

    著鮮紅飛魚蟒袍腰胯繡春刀的徐爵看上去年輕極了,也就比陳沐老十歲,髮際線很高,黑絲發巾下連髮根都看不見,只露出光潔額頭,濃眉大眼笑起來非常面善。

    他的額頭、他的下巴、他的肩膀、以及撐起飛魚蟒袍的肚子,都是圓的,此時滿面笑意肩膀微聳,腰背也稍有佝僂,拱起手來憨態可掬,很難讓人不生出好感。

    「哎呀,實在是叨擾啊,僕聽說接手這支兵馬的是打出屯門大捷的陳將軍,一路馬都沒敢停,生怕耽擱將軍要務。」徐爵的嗓門洪亮,雖然身材不像武人,但做派卻比陳沐還像是沙場豪將,說著收回向後回指的手臂再度拱起,又用不好意思的神態與語氣道:「卻不想叨擾了將軍休息,實在罪過!」

    說著,便又要抱拳拜下。

    有生以來頭次聽人用僕自稱,這胖爵用一套極其浮誇的謙卑組合拳差點把陳爺打蒙,硬是讓他眼神飄忽不知該怎麼接話。

    瞟來瞟去,陳沐的眼神在肩頭盞茶前剛脫下披在身上的薄氅上找到焦點,抬手果決地扒下擲於地下,兩手捧住徐爵繼續向下拜的手道:「早知徐將軍來,小弟哪裡還敢睡覺!」

    「徐指揮請入堂上座。」

    陳沐臉上義正言辭,他這外衛出力小旗的底子,熟練弓馬拚殺三年,力氣比徐爵要大,親熱地攥著胖爵兩隻手硬把要拜下去的錦衣指揮托起來,示手向前廳道:「請!」

    演唄,演得這麼浮誇肯定是心裡有事,爺看你能揣到啥時候。

    顯然,徐爵也被打蒙了,被托起來保持聳著肩的姿勢睜圓眼睛看著陳沐,緩緩眨了三次眼,這才抿抿嘴道:「陳將軍,兵,兵還沒交……」

    尾巴露出來了!

    「誒呀!兄長您夜半到訪,咱們就不要管什麼兵了,難道兄長還會糊弄小弟不成?哈哈,兵都停在大營外吧,我部下參將一盞茶前就去接收新兵了,讓下邊人辦吧。兄長,小弟實不相瞞——」

    陳沐把著徐爵的手臂讓他居前往廳裡走,走到門檻正見隆俊雄火急火燎從偏院出來,二人眼神交匯隆俊雄重重點頭,陳沐喜上眉梢,笑著像吐露天大秘密般小聲對徐爵道:「小弟剛睡醒不識數,我去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兵。」

    倆人一入堂,高談闊論互相吹捧,兄長賢弟的嗓門一個比一個大,言語是一個比一個謙卑,門外的家兵與錦衣衛站出兩列個個汗顏,雖服色不同卻都向對方露出一樣的表情:你家爺真特麼丟人!

    鄧子龍沒讓陳沐等太久,不多時快步走入堂中,在陳沐耳邊說出一個數字,陳沐挑挑眉毛,「兩……」

    緊跟著話音收住,鄧子龍行禮退下,陳沐偏頭掛著職業笑容問道:「兄長此次募來多少兵?」

    徐爵也在笑,抬手三根指,「五千足數。」

    陳沐心裡瞭然,歪頭朝旁邊咳嗽一聲,話音一轉沒頭沒腦地問出一句:「兄長,前年你託人持重金到廣州說是要給令尊購東南夷國象牙,小弟此次不但帶來像牙,還帶了西洋自鳴鐘與金線鍛,請兄長轉贈令尊,要記得小弟一片苦心,美言幾句啊!」

    說話間,偏廳的家丁便捧著盛寶盤三隻,分別擺著一根三尺象牙、一樽自鳴鐘、三匹西洋金線鍛。

    徐爵不笑了,很乾脆地恢復了即將笑抽筋的臉,語氣平淡地對陳沐道:「陳爺,別著涼,罩袍脫下來再披,有心了。」

    呸!你禮物都備好了,還說是剛醒?就等著爺呢!

    「徐爺的飛魚袍是昌平換的?」陳沐也不笑了,他臉有點酸,陳沐出了口氣,兩手在大腿上一疊,向後微靠,輕飄飄道:「來人,伺候徐爺換身衣服,閒服官服外面再套個飛魚服,小弟看著都熱。」

    剛賞你的飛魚蟒袍就穿身上了,嚇唬誰呢,呸!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8
第三十四章 數目
               
    從徐爵露出尾巴,陳沐就知道他是個什麼盤算。

    無非看他是外衛兵頭,今後打不出什麼交到,雖然互不相識但捧得高高,坑這一次也夠用了。

    就他這種錦衣指揮使卻低到骨子裡,對著小十歲的平級外將躬身拱手好幾次,別說是武官,哪怕沒直接同屬的文官都受不住,心裡必然是美到了天上,他再說辦什麼事,多半連一個子兒都不用使就辦了。

    千算萬算,沒算陳沐也是二皮臉。

    對徐爵來說,見這個副總兵是真累,笑得臉都抽筋了,事兒還沒辦成。

    陳沐怎麼可能讓徐爵的事成了,帶來兩千出頭的募兵,他往上報五千人,要是讓這事成了他就是天字第一號大傻逼。

    三更半夜,昌平州小校場衙門的燈還亮著,衙門裡兩位爺傳出消息,讓家兵和錦衣衛都撤走,進小校場營房裡歇息去,找人籌備酒菜,各自留下七八個貼心手足,接著衙門外燈籠都熄了。

    徐爵換了衣裳,反正穿得鼓鼓囊囊也嚇不住陳沐,乾脆把裡面罩甲脫了,單罩飛魚服坐在廳中等著陳沐,濃眉大眼在廳側擺出三樣要通過他的手轉送馮保的禮物上巡視。

    都是好東西,象牙就不說了,這是稀罕物件兒,不過斥出重金在京師還是能買到的。後面兩個,其未必有多貴重,但物以稀為貴,不論自鳴鐘還是金線鍛,這都是想買都買不到的東西。

    徐爵是去脫衣服,陳沐則是去穿衣服,沒多大會,穿緋袍罩猛虎雕文胸甲,提兩桿手銃走出後堂。

    「呔!」

    原本端坐堂上的徐爵為之側目,驚叫一聲露出想跑又被頭腦制止的尷尬動作,抬起二指指向陳沐,「你,賢弟提銃出來這是何故啊?」

    哐哐!

    「我與兄長一見如故,請務必收下傍身!」

    陳沐權當沒看見徐爵的驚訝,兩桿精雕手銃往茶案上一撂,橫推過去,陳沐言辭也正經許多,道:「小弟到京師來,領的是兵部操練軍士的命,前日剛傳信轄下各衛指揮,讓他們統計旗軍數額,不讓用在籍缺額來糊弄我。」

    「現在兄長讓陳某拿同樣的東西去糊弄別人,今後還如何管別人,所以我做不到,這是我的難處。」陳沐像閒談一樣,攤手問道:「兄長的難處是什麼呢,難道說在交接兵馬之前,已經向朝廷報備募足五千人馬了麼?」

    「這倒沒有。」

    開玩笑,就是真向朝廷報了,能跟你說?

    「賢弟能報多少?」

    「要是別人,送五千人來,陳某還得勸回去三千,報兩千足矣。」陳沐板著手指頭老神在在,「不過既然押送兵馬的是兄長,兩千三百一十八人,陳某就全收下,報兩千三百一十八人,如何!」

    之所以這麼說,是鄧子龍來報過,說兵員身體還過得去,要不然陳沐打定的主意就是來多少人他至少退回去一半。兵在精而不在多,更多數量更低的素質只能浪費糧食、浪費軍械,起不到應有的作用。

    「賢弟不如這樣,你報四千軍兵,為兄給你跑路子從武庫司弄來兩千套兵甲。」

    陳沐撓撓頭,徐爵還真是執著,但他還是拒絕了,道:「在下準備所有軍械,都自南方調集,這事已經與兵部議過了。」

    這話徐爵找錯人來說了,武庫司是兵部下屬單位,陳沐不是那些對京師毫無關係的外衛指揮,六部三司,他對兵部的熟悉程度甚至遠超其直屬的都指揮使司。

    哪怕閻王易見小鬼難纏,滿口奉承一手銀子是陳沐絕活,如果想要,陳沐自己也能從武庫司提出足夠的刀槍。

    「從南方調啊,這路遙水遠,賢弟該不是聽了京師諺語,這才信不過武庫司的吧?」徐爵看陳沐這水潑不進的樣子,抬起三根手指道:「三千,賢弟報上三千之數,總可以吧?」

    徐爵有點摸不清陳沐的路數了,這話依然留有餘地,為的就是等陳沐把為何要通過自己給馮保送禮的原因說出來……可越問話,越覺得陳沐一點兒都不著急。

    他才出去募兵半年,難不成現在京師已經流行無事獻慇勤這套了麼?

    可這要是無事獻慇勤,三樣禮物,隨便拿出去一樣都足夠了,開始就送這麼貴重的禮,今後真要辦事,你還有別的東西可送麼?

    「兩千三百一十八人。」陳沐見徐爵眼睛偶爾看向他準備的禮物,雖不知徐爵心裡在想什麼,但知道已經到了該再逼一步的時候了,轉頭望向禮物自言自語道:「陳某是剛睡醒心思混沌呀,這三樣難道是內官張大受託陳某採買的麼?」

    徐爵算明白了,這姓陳的就是無事獻慇勤,擺明了讓他端正心態,這些東西是陳沐送徐爵送馮保,而不是陳沐托徐爵送馮保,他不求人,所以這樣的好事也未必只有他徐爵能做。

    「兩千三百一十八就兩千三百一十八。」徐爵好大不樂意,把玩著兩桿手銃打了個哈欠,在他看來和陳沐沒什麼好談的了,就聽陳沐拍手叫道:「來人!東西給指揮使裝車。」

    「兄長先別急,來都來了,不如小住一晚,下人已備下酒菜,權當一洗風塵。」說罷這才側身按下手銃,對徐爵問道:「長夜漫漫,方才所說京師諺語,是什麼?」

    「這京城有四不靠譜,你不知道?」徐爵原本作勢起身要走,不過屁股沒離開椅子,又靠回去道:「那京師諺語說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謂其虛有表,而不適用。」

    「你倒是很有意思,往後咱們多來往。」

    陳沐心道這徐爵倒真厚臉皮,剛還說要給自己跑路子弄兩千套武庫司刀槍,轉眼又說起武庫司刀槍虛有其表。

    不過卻並不讓人討厭,這是個聰明人,只怕陳沐不問,他自己也會說出來,至少這話他自己說出來同別人說出來,聽在陳沐耳朵裡的效果是不同的。

    一頓宴席,酒足飯飽就已是深夜,徐爵在小校場住了一宿,次日離開,陳將軍得了兩千三百營兵調鄧子龍與呼良朋麾下。

    只是不知道,三衛的在籍旗軍與實際旗軍,是同一個數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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