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1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8
第三十五章 徹查
               
    「這數目當然不會一樣,陳某衛官出身,這種事不會弄錯。」

    延慶衛指揮使跟兵備道吳兌前後腳來到小校場,嗯,這個前後腳是陳沐刻意為之。

    他壓根沒見指揮使,硬生生把同級衛官留了一天一夜,聽見指揮使親自過來的消息,直接派出快馬請吳兌前來。

    兵備道的全稱是整飭兵備道,其實就是監軍,地方兵馬、錢糧和屯田都歸他們管,雖品級稍低,但對地方軍官是現管,如果陳沐想對指揮使做什麼,都需要知會吳兌。

    吳兌很早就來了,端著茶碗輕嗅,這才說道:「新官不算舊官賬,將軍是要既往不咎只論今後,還是從頭到尾抓個乾淨?」

    「抓個乾淨?」

    陳沐搖頭,「抓不乾淨,如能既往不咎最好,可惜了。」

    他茶案上擺著一份書信,是延慶左衛指揮使送來的,內裡詳細寫了延慶衛兵員、田畝、兵裝、錢糧等信息,算是唯一一個把事情辦好的,哪怕五部千戶所缺額六百七十,也都詳細寫在上頭。

    當下的情況看來,缺額六百七十都已經不算什麼事情了。

    「缺額的,陳某打算讓他盡快補齊,沒辦法的,陳某幫他一道想辦法,世上沒殺不死的人,也沒辦不成的事。」陳沐說著抬手指向桌案另一邊蓋著紅布的綢盤,撩開了內裡碼著整整齊齊二十顆銀錠,「門外頭認錯的且不說他,這位該怎麼辦?」

    「陳某要的是衛所情況,不是四百兩銀子。」

    延慶三衛,延慶衛指揮使王忠國人沒來、信沒送,送來白銀四百兩;延慶左衛指揮使胡興運把事情如托辦好,旗軍差額六百七十;延慶右衛指揮使江月林在小校場住著,陳沐還沒見。

    陳沐可算見著個送禮送的比自己還神的人,這王忠國送銀子沒問題,陳沐不說他,可銀子送來卻不報延慶衛的事,這是糊塗到家了吧?

    「那將軍打算如何?」

    吳兌面上沒有表情,只是靜靜坐著看陳沐下一步想法。其實他沒什麼想法,這一幕他已經有所預料,只是更加深了他對衛軍不可用的印象罷了。

    衛軍讓他丟人丟大了,前些日子他剛在陳沐面前說過延慶三衛兵員是足額的,此時一封書信卻引出一個缺額六百餘的衛所,還有一個來求見、一個送銀子的,可想而知到底是什麼情況!

    「且請吳兵備迴避,待陳某見過江月林再做打算。」

    吳兌沒說其他,拱拱手走去偏廳,陳沐這才召江月林進來。

    這位將官名字風雅,眉骨棱起,最引陳沐注意的就是他的肩和手,這是個用慣了勁弓的指揮使,手上有功夫的。

    「在下江月林,拜見陳總兵。」

    雖是同級,但受制於人,面上的恭敬還要有,江月林隨之遞交書信道:「這是總兵讓衛所上交的信目,總兵到任後卑職還沒來拜謁,便借此機會一併帶來了。」

    「江指揮使請坐。」

    江月林言辭坦蕩,一屁股坐在旁邊等著訓話,看上去像不善言辭的主兒,陳沐翻閱書信,看上去同延慶左衛情況差不多,問道:「江指揮麾下,也差額六七百?」

    「是,回陳總兵,自隆慶元年衛所更名,朝廷募足旗軍用了半年,延慶衛靠居庸關,扼守京師、宣府,逃軍之風屢禁不止,勾軍又沒人願意從軍,故缺額難補。」

    兩個衛所的賬目都差不多,錢糧軍械軍戶都有缺差,但數額不大,因距京師接近,情況比南方衛所稍好些。

    這的確是有差額,但差額數目並不巨,若只是如此,王忠國也不至於給自己送四百兩銀子。不論是像是延慶左衛的胡興運坦坦蕩蕩把信送來還是像江月林這樣自己前來,都能讓陳沐揭過——那延慶衛到底是什麼情況?

    這讓陳沐心裡輕鬆不少,問道:「江指揮使可知延慶衛的情況?」

    「這……」江月林見陳沐開口便做出側耳傾聽的模樣,哪兒知道陳沐問的是王忠國的延慶衛,當即變色接著搖頭道:「卑職不知延慶衛情況,還請總兵勿怪。」

    不知道才有鬼!

    「唉。」

    江月林見陳沐突然嘆氣,並且在臉上露出不知從何而來的失望,還以為他是因兵源不滿而發愁,拱手道:「總兵不必多慮,只要能疏通兵部吏員,旗軍差額三四個月就能補滿,無非勾軍罷了。」

    陳沐哪兒是為了這個嘆氣,這個江月林來的和自己想像中目的完全不一樣,他還以為是另一個送禮送上門的指揮使呢,這下好了,偏廳埋伏的刀斧,不是刀斧手,是偏廳埋伏的吳兵備用不上了。

    「無妨,這些事江指揮不必多想,且放寬心,我不會因為這些事來怪罪你的。」陳沐和善地笑,道:「正好江指揮使來了,不如在小西營住幾日,陳某傳信請另兩位指揮使也過來,咱們說說今後衛所開源節流,江指揮能聽我的麼?」

    江月林二話不說抱拳道:「請總兵示下,江某無所不從!」

    上道!

    「好極了,那江指揮使便先不要急,在小西營住下,晚上陳某設宴款待,到時還請你給陳某講些京師故事。」

    在這個時期的明朝官場,武官是不太容易存活下來的,沒有戰事,大多數衛官一輩子都只能呆在原來的位置上,沒有絲毫上升空間,一不小心還要被彈劾、被懲處;有了戰事,又一不小心就死在戰場上,最後還是什麼都撈不到。

    只有那些業務、交際、運氣、能力極強的武官,如戚繼光、如俞大猷、如陳沐、如李成梁,他們才能鎮守一地而步步高陞。

    為什麼這裡會有俞大猷呢?俞老爺子不像其他人交友甚廣,但其能讓人出死力,俞大猷的好朋友,權勢滔天曾任三公兼三孤,錘殺兵馬指揮而嘉靖皇帝下詔不讓過問的錦衣衛頭子陸炳過世十年,否則朝中沒人能動俞大猷。

    實際上,上面四個人,只有陳沐在朝中沒有大員好友。

    江月林走了,吳兌從幕後走出,對陳沐問道:「將軍打算如何處置王忠國呢?」

    陳沐笑笑沒說話,召鄧子龍進來,道:「鄧將軍,延慶衛指揮王忠國給陳某送銀四百兩,請你代我退回去吧——帶兵去退,徹查延慶衛!」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8
第三十六章 折衝
               
    「三千七百。」

    陳沐眉頭皺起,眼皮抽動,抬起的手指都帶著微微顫抖,「延慶衛滿額才五千六百,你說他延慶衛缺額三千七百?」

    鄧子龍輕嘆鼻息,眼裡帶著藏不住的失望,他知道陳沐應該比他還要失望,操練好三衛這種事談何容易呢?他對陳沐抱拳道:「回將軍,是,延慶衛缺額三千七百六十五戶,僅有軍戶一千八百三十五。」

    「可這不對啊,你跟我一道去看過,長城下五部千戶所,每個千戶所都有七八百旗軍在操練,那些人呢?」

    難不成這王忠國會變魔術,會什麼撒豆成兵不成?

    鄧子龍臉上更露出些許憤慨,「被他騙了,指揮使王忠國有五百騎家丁,收到將軍前去探查的消息,五百騎走小道飛奔,兩日馳走五部千戶所裝樣子,兵都是那些兵,五個千戶所,都是一樣的兵!」

    陳沐眨眨眼,懵了片刻才緩過神,就是說——他們走到哪,騎兵就從另一邊小道疾馳然後裝作旗軍操練?

    這王八蛋深諳兵法虛實之道啊!

    「王忠國人呢?」

    「屬下發兵依總兵所言直入五部千戶所查看,合算軍戶盤查賬目後王忠國自感畏罪,率百十騎欲走古北口逃出去,所幸為戚帥部下關防所截擊,現在人在薊鎮密雲衙門,戚帥讓你去兵部衙門拜會部堂。」

    衙門裡鄧子龍正說著,門口隆俊雄就快步上前,看來一眼鄧子龍這才小聲在陳沐耳邊道:「將軍,衙門外來了位夫人,隨行數十,送上一口大箱,想求見將軍。」

    隆俊雄臉有些紅,著重道:「箱內金銀不下五千兩。」

    五千兩?

    陳沐為數字所側目,「是王忠國的家室?這忠國不忠也就罷了,跑路都沒帶上妻妾,金無足赤可人有完蛋——勸回去,箱內金銀一文錢都不要動,原封不動地送回去。」

    陳沐站起身來,點上鄧子龍道:「走,隨我去兵部。」

    快步走出兩步,又叫住隆俊雄回頭道:「實在不行給她指條明路,這五千兩金銀別管是送密雲還是送兵部,就是送天寧寺都比陳某這好使,當然,我認為天寧寺最好。」

    陳沐與鄧子龍各帶六名隨員,十四騎出衙直往京城馳去。

    鄧子龍是很發愁的,在他看來沒有軍戶,這就像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好的練兵本事都使不出。現在滿打滿算,整個昌平不算昌鎮總兵官楊四畏的本部一萬兩千車騎,僅有實籍軍兵一萬四,他們拿什麼練出兩萬兵?

    就是這兩年生都生不夠!

    可陳沐不這樣想,大明朝缺軍兵?笑話,明朝什麼都缺,只不缺人。只要兵部願意調些銀子,一月至三月之間他就能募來足夠軍兵,相較而言他更在乎的是練兵所需的第一件事,立威,已經辦成了。

    王忠國是個好隊友,他神乎其神地衝擊關防想逃出古北口,在他這個動作之後,別管先前他犯的是什麼事,只這一條,他就完了。

    想叛逃到瓦剌去?

    他死定了,所以陳沐才說五千兩金銀哪怕送到天寧寺去都比送他衙門裡好,好歹收屍時能有些和尚超度。

    一至京師,氣氛卻與往常全然不同,三大營兵馬呼號聲震數里,待至城南六部,更是如此,一隊隊軍士持矛攜弓列隊橫行街市,兵部吏員各個挎劍帶刀,部中奔走都失了以往氣度。

    陳沐與鄧子龍面面相覷,各自心道:出事了!

    待到堂上,卻又是另一番光景,譚綸穩坐堂上,幾位堂官不論吳桂芳還是劉燾等人皆神態自若,陳沐不敢多話,入堂拱手道:「下將陳沐,拜見諸位部堂都堂!」

    「不必多禮。王忠國的事,我們都已經知道了,我等被欺瞞的好苦,還以為昌鎮有兵額兩萬餘,你部下鄧將軍報給戚帥的數目,昌鎮只有旗軍一萬四千?」

    「回部堂,昌鎮受下將節制兵員僅一萬三千有奇,其中營兵兩千三百一十八為錦衣新募。」陳沐看這氣氛不對,像是到了用兵之時,抱拳多說一句道:「三衛旗軍一萬一千餘,半農半兵,與新募礦工鹽徒相差無幾。」

    陳沐這句話似乎把譚綸接下來想要說的話堵在喉嚨,薊遼總督兼兵部尚書坐在堂上嘴唇輕動,沒有再說話。倒是一旁病懨懨的吳桂芳看著老部下長嘆口氣,輕咳兩聲打破沉默,問道:「陳二郎,你雖年輕,在南方也算善戰老將,多次救張子文於危難之際,你,咳,不曾與北虜交手,這些京軍也不曾與其交手,老夫只一句。」

    北虜?

    陳沐連忙抱拳拱手道:「請老大人示下!」

    吳桂芳身處枯槁的手指遙點陳沐兩下,道:「一萬三千軍兵,你能不能把他們收攏麾下,在房山拒馬河之間構築防線?」

    房山,拒馬河?那是京營的防區,不是昌鎮的防區啊!

    接著陳沐從吳桂芳的話裡回過味來,他的臉色並不好看,抱拳問道:「山西,被北虜攻破了?」

    「六月俺答剛退,八月再入山西,三日前攻至平虜城,分兵沿襲諸道,若其突破防線五日即可兵臨京城之下;俺答長子黃台吉亦有兵進山海關外進犯錦州的動向。」

    譚綸頷首,吳桂芳感嘆道:「二十九載,自庚戌之變以來已二十九載,我朝奇恥大辱,世宗皇帝晚年每寫夷狄二字,字必極小,深仇大恨不外如此,如今閣臣新銳,聞得警兆,高次輔掌北事,已命戚帥休整邊防,閣臣與諸尚書皆親自下城率師背面京城嚴陣以待。」

    「張次輔掌西,已將征剿之事統授譚某。」譚綸看著陳沐道:「太行八道,真定、保定有二道防線,房山與拒馬河為城外最後的一道防線,昌鎮由楊總兵統管,輜重由御使劉侍郎奔天津守通糧,已環環相扣。」

    說罷,譚綸將目光放在陳沐臉上,意思很明了——京師要地皆已連成一片,最後一個沒卯住的鐵環,就是陳將軍。

    「請軍門授我遇戰事部下有違者可先斬殺的大權,則卑職非但可率三衛諸軍於房山設防,即使出戰,亦能集千軍精銳、二千敢死以隨軍門號令折衝!」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8
第三十七章 死守
               
    「房山!」

    對陳沐這個起於微末的清遠小旗而言,戰爭從來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戰爭就是機會。

    只要他能贏。

    譚綸原本是打算把王忠國放回去讓他戴罪立功的,因為衛軍對衛官的人身依附什麼都比不來,短時間內延慶衛旗軍沒有人能比王忠國指揮的更好。

    但陳沐的話改變了譚綸這個想法。

    陳將軍又陞官了,明朝的官職一個比一個長,陳沐現在也享受到這種待遇,現在他是南洋衛掌印指揮使、昭勇將軍、昌鎮副總兵兼延慶衛代指揮使,節制三衛。

    陳沐也沒有在兵部說謊,拿到兵部手令當下,他就在延慶三衛拉出一支三千步騎炮隊。

    本部旗軍五百、強硬接收王忠國家財壘砌出五百騎兵、從礦工鹽徒及衛軍中擇選膽大敢死之士組出兩千人敢死隊,分由鄧子龍、呼良朋率領,節制三衛合軍一萬四,押送輜重開赴房山陣地。

    對了,老王半輩子積蓄給陳將軍做了順水人情。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拿著兵部手令,帶著刑部髒罰庫吏員抄了前任指揮使的家,截留銀兩三千,以備今後鼓舞士氣。

    大房山,上方山。

    望遠鏡中,山下地勢直至拒馬河,除了兩側山峰就是一馬平川的田地果園,如今正值農時,即使大軍在此屯駐,鄉間百姓仍舊忙著搶收,陳沐也派出旗軍幫助百姓收糧——這是軍事的一部分,堅壁清野。

    他從未統率過如此大軍,但統率起來正常行軍駐營倒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畢竟有兩部指揮使幫襯,八千餘旗軍皆由左右指揮使胡興運、江月林直接指揮,其餘四千軍兵則由鄧子龍、呼良朋率領。

    真正只屬陳沐的,只有一千多最精銳的部隊,本部步炮旗軍、家兵及收攏五百騎。

    對了,這五百騎不是騎兵,是騎馬步兵,陳沐在收攏他們時專門問過這件事,他們大多粗通騎射,但不會也不敢與胡虜在馬上作戰,如果真要用他們作戰,他們會選擇騎馬到胡虜面前再下馬列陣作戰。

    這也是明軍北疆軍士慣用的作戰方式。

    「陳某同諸位初次共事,沒想到就是這樣的戰事,我們身後百里是北京城,西南四十里是拒馬河,在這中間,我們得布兩道防線,是這,和這。」

    陳沐在大方山下的帥帳外,指揮、參將、千戶、游擊、把總,分坐兩列,中間三步見方的空地擺著木板上是家兵用土石膠汁擺出防區沙盤。

    陳沐指了兩個地,一個是大方山下,房山山脈當中幾處山脈斷口,地勢平緩的一線,他說道:「這裡請胡指揮率本部旗軍構築五處營寨,三處扼守山谷、兩處居前互為犄角扼守官道,待營寨搭出,留五百軍兵扼守,本部向前推十五里,再設軍寨。」

    第二處也就是前沿陣線,為拒馬河東北十里,他道:「這由江指揮率本部旗軍首先要做的,是築兩處大寨,分設左右,挖掘拒馬壕溝,並在壕溝上搭出接引潰軍的木橋。」

    其實陳沐已經有點期待這場戰爭了,如果這場仗打不到他這裡,恐怕他會非常失望。

    這是最後一道防線,在前面有真定、保定兩處重鎮,可以想像在接下來不出意外,不論戰事會不會進行到拒馬河以北,陳沐的防區都會迎接大批潰軍與逃難的百姓。

    「陳某會在接下來坐鎮這裡,待營寨築成,請江指揮渡過拒馬河,在河水淺處再挖壕溝,並設下營寨。」

    陳沐要坐鎮拒馬河東北十里的前線,說著他看向江、胡二指揮使,道:「在胡虜打到拒馬河之前,二位的兵馬都會推進到拒馬河前,這十里,就是你們安營紮寨的地方。」

    說白了,後面那些營寨都不是住人的,或許會住人,但住的不是他們,當然陳沐寧可那些營寨永遠都用不上,因為幾道陣線,是用來掩護撤退的。

    「謹遵將軍號令!」

    江、胡二將抱拳應下,只若平常。在京城這個地方做衛官,他們已經習慣聽從命令了,不論上官是誰,反正每個上官對他們都有統轄權力。

    「若無戰事,我等在此駐營修寨,是以備不虞,一旦臨陣,陳某有條將令,還望諸位現在就傳下去。」戰時將令自然嚴肅,其實陳沐這會兒很想帶上笑眯眯的表情,但他沒有,只是對二將問道:「可否?」

    「請將軍示下。」

    「好!記下來!」陳沐抬手點起帳外主記,待其準備好才下令道:「各百戶下設一小旗督戰、千戶下設一百戶督戰、指揮由陳某督戰,凡戰事中,督戰無需歷戰,止一命令,殺逃軍。」

    「凡小旗官一觸即潰,記小旗官;凡小旗皆死而旗軍逃還,記全旗旗軍;小旗皆戰死,總旗逃還,記總旗官;總旗戰死,旗軍逃還,記全旗軍;百戶千戶依例。」

    「小旗由總旗殺、總旗由百戶殺、百戶由千戶殺、千戶由指揮使殺,不能求情。」陳沐看著兩個指揮使道:「誰求情,一起殺。」

    「這……將軍!」

    胡興運依然沒有反應,但對江月林來說太難接受了,這什麼鬼軍法啊!

    「當然了,陳某也不是不近人情,上面那是沒有撤退命令的情況下逃軍,逃軍一律處死,全天下都這樣。」陳沐頓了頓說道:「什麼時候撤退,陳某說了算,但陳某未必同指揮在一處,所以指揮使也有宣佈撤退的權力,我們有很多防線,可以一直退。」

    「但不是說隨便退,撤退只有三個可能,要麼陳某下令,讓指揮使退,可以退;要麼就是己方傷亡過大,在拒馬河西傷亡一成,可以退到河北來;在前沿傷亡超過兩成,可以向後退十五里營寨去;在營寨傷亡超過三成,可以退到大方山下;大方山傷亡超過四成,可以撤出戰場。」

    「除此之外再想退,就是殺敵,你們各有四千餘兵,河西殺敵過二百,退回河北;河北殺敵過三百,退回營寨;營寨殺敵過五百;退回大方山,如果既沒有那麼大傷亡又沒有那麼多斬及,陳某也未下達命令而指揮使卻擅自撤退,就麻煩千戶替我殺了指揮使吧,陳某會為你保舉官職的。」

    「這麼說,諸位明白了吧?俊雄!」

    陳沐下達命令,轉頭叫來掌握家兵與騎兵的隆俊雄,道:「命馬隊渡河營哨打探情況,沿途百里插十個馬哨,一個時辰回報一次;帶家兵運火藥把兩座木橋炸了,只留大石橋,那就是陳某要死守的地方!」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9
第三十八章 勉強
               
    八月初二,俺答越長城入大同,圍平虜衛城,轉行抄掠,待中三邊總督王崇古發兵援平虜,留給明軍的只有被搶奪一空並燒做赤地的麥田與遍地屍首。

    八月初八,京師初聞虜犯,此時俺答的軍隊已一路抄掠,兵分數路,大同的平虜、朔州;山西太原的寧武、振武,接著是陽曲、壽陽,南路土默特軍幾乎與真定守軍隔關而望。

    轉眼就到八月十五。

    「食月餅咯!」

    拒馬河大營,中軍帳內除值防千戶之外,餘下近十名將官圍輿圖而坐,人手一只月餅,吃完還得向東北方拜拜。他們吃的月餅是隆慶皇帝賜給領兵將帥的,僅賜下三盒,原本江月林的意思是想派人送還家裡供起來的,結果陳沐把他的分給左右手下,兩名指揮使也只能有樣學樣。

    就成了房山駐軍將領的月餅聚餐。

    帳外駐軍也都有月餅吃,陳沐從查抄王忠國截留的銀子裡取了部分差人提前在就近的良鄉等人向民戶採購月餅,也有軍中火頭自己做的一部分,湊足了全軍數目分發下去,人手一只應個景兒。

    他們看不見月亮,也沒心思看月亮。

    「虜賊大舉進犯,但這不對,他們行軍破城聞所未聞。」月餅還不夠鄧子龍塞牙縫的,一口就吃完了,陳沐乾脆把他那塊也放在鄧子龍手裡,端陶壺隨意地給他添上半碗水,示意他繼續說,就聽他道:「兵進井陘的只是一支偏師,卻連下數城,那些城池難道就沒有絲毫抵抗,只知在城中豈活嗎?」

    陳沐頷首,沒有說話,這也是他心頭的疑惑,短短七日土默特這支偏師幾乎殺穿太原,雖有城關阻擋,但也不饒各地沿線皆有小道,照這樣的速度,再有至多十五日虜賊就要和他們隔拒馬河相望。

    如今營寨還未布好一半,至少還要兩個十五日才能在房山左近構築出陳沐想要的陣地,可這談何容易?

    「這難道不正常麼?」

    胡興運比較佛系,一直以來都是陳沐下什麼命令他就聽什麼命令,這會兒也是一樣。虜賊攻的快,對他來說是正常;虜賊攻的慢,對他來說也正常,並起二指點在輿圖平虜城和振武衛的位置,道:「幾位南將軍來的晚,五月平虜城參將張剛才被錦衣衛押解京師殺掉。」

    「四月俺答來攻,張剛怕平虜有失,賄賂俺答,讓他去攻別處,結果振武衛被俺答帶兵打了。」胡興運搖搖頭道:「這樣的事,在九邊再正常不過了。」

    這在陳沐聽來就像天方夜譚,這是個什麼邏輯,敵軍來攻,既不說戰也不說守,賄賂敵軍讓他們去攻別處。而且事情的關鍵在於這種混賬事居然還被做成了,俺答還真帶著兩三萬騎收了銀子打別處去。

    聽這話的意思,九邊將士還把這當成常理了。

    看見陳沐、鄧子龍、呼良朋等人面面相覷的表情,江月林感到十分丟臉,垂著頭無可奈何地說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打又打不過,俺答還是守信譽的,只要給他錢,他不管你是皇帝還是參將,你讓他退兵他都聽,庚戌之變不就這樣——」

    「這王八蛋帶兵打到北京城下,跟皇帝說通市、拿錢,他立馬就走。」

    越說,江月林越垂頭喪氣,道:「以前塞外不種地還好,一年來一回,自先帝整軍修武,每年秋調十幾萬大軍至京師,沒再被打到京城外,近些年逃到塞北的百姓多了,長城以北到處是村莊田地,他們都種起地來,這不,這是今年第二次犯邊了。」

    陳沐嘴角抽動兩下,看向一樣啞口無言的鄧子龍,他都被氣笑了,「合著這不是南侵,這是蒙古大汗巡視領地,順便來收個稅,過去不缺錢,一年收一次,如今加賦了,一年要收兩次?」

    胡興運剛想開口辯解些什麼,卻被陳沐說得啞口無言,這話真把他噎住了,因為俺答的腦子就和陳沐說的這些話一模一樣。

    俺答這輩子沒幹幾件事,一是搶地盤、二是搶錢,一輩子六十多了,就壓根沒幹過別的事。在長城外,是打打打,不停往西擴張地盤;在長城內,是打打打,不停向南搶錢搶糧。

    俺答把這兩件事分的很輕,明朝城池一概只圍不攻,城外搶光起來就走。

    「將軍也別小瞧邊塞武人,哪年不因為和北虜作戰死二三十個將官,不管用啊。」江月林原本想這些事就夠受氣的了,現在碰上陳沐等人小覷,更受氣,難受道:「防線漫長北虜來去如風,到處是統率幾百上千的將官,和俺答照面就一個結果,戰是死;逃也是死。」

    「朝廷不管你有沒有足夠兵力,你不打,就是死;打又沒有兵力,就是讓戚帥帶一千兵力和俺答兩萬大軍去打,那也是雞蛋碰石頭!」

    「別說一千,咱們在拒馬河有一萬多人,北虜要半月之後打到這,將軍覺得一定能取勝?」

    又不是小孩子,陳沐也不會吹這個牛逞一時口快,他倒覺得口有些干,想起包裡有些菸草,起身去翻找,過會才坐回來拍拍江月林道:「好啦好啦,沒有人怪你們,做官難,武官更難,這年頭誰不難?人嘛,不可忽其易,當勉為其難。」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沒有兵力,如果你有足夠的兵力,又會做出什麼?想打一場陳兵數萬一戰定十載太平的大戰,想建立不世的功業?戰爭就是機會,我們離北京最近,這場仗打的出色,倘若北虜真殺到拒馬河,你能按陳某所說殺敵且戰且退。」

    「退到上方山,殺北虜過千,難道還怕將來沒有足夠的兵力?」

    好生寬慰幾句,鼓舞起麾下將官士氣,送他們走出帥帳時陳沐聽見營寨裡此起彼伏的壓抑哭聲,天空陰沉地想要下雨,他節制的旗軍因為月餅,想家了。

    陳沐無力地靠在帥帳門簾下,緩緩向沒用過幾次的鐵煙斗裡壓著菸草,蹴而苦笑道:「這氣氛不好,大戰在即呀!」

    「俊雄,河邊二百步,壘土坡、搭炮棚,趁沒下雨把炮陣搭起來,再在橋邊百步挖一條可供五個百人隊並排的壕溝,上面一樣用木架壘出斜坡防雨,咱的銃短,只露小半個身子在上面。」

    「要是能漂亮地阻他一陣,後面延慶三衛謹遵號令,也會容易的多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9
第三十九章 戰壕
               
    北方六月底就該進入雨季,今年夏天沒降大雨,算是旱了。

    原本陳沐還以為今年直至冬季都不會再有大雨,可如今看這天象,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下雨。

    下雨,自從手上有了鳥銃隊,陳沐就討厭下雨,後來有船有炮,更是如此。

    因為下雨意味著他部下戰力急劇下降。

    沒有火炮沒有鳥銃,他指揮作戰的才能就被大大削弱,因為他的戰術都依賴火器而生,否則就算只一參將在冷兵器作戰中都能勝過他。

    所幸,等待他的並非一場遭遇戰,而是防守,而且還是他比較熟悉的河岸橋頭防守,甚至比新江之戰條件還更加有力。

    拒馬水沿線很漫長,但同樣拒馬水也很寬,儘管其中高低不平有幾處水深不足半人,但多數都在兩側山壁之間形成河谷,沒有道路讓蒙古騎兵通過,真正的缺口,只有兩處。

    一處是為給前方友軍留出後路十餘步寬的拴馬橋,一處在拴馬橋西北十四里,而一旦下雨,從山上源頭布下河水一樣會暴漲,使那邊敵軍渡河難上加難,故而守備使命對四千旗軍而言不算困難。

    何況在兩處要道之間,還有另外四千餘旗軍設防駐守,從哨騎出發到兵馬來援,只需小半時辰。

    火炮陣地是個大作業,二十四門輕重不一的火炮將要置放在銃手陣地正後方百步,陳沐要求壘出一丈高,寬四十四步、長四十步的堅實土木方,並在其後壘出二十步緩坡,坡上坡下還要置備龐大的雨棚。

    坡上給火炮、屯放火藥遮雨,坡下則是給馱馬遮雨,這樣一旦見勢不妙,炮兵可以先帶火炮快速機動——不過能機動到什麼程度,就要看老天爺的意思了,道路一旦泥濘,火炮是跑不快的。

    所幸離陣地不遠就是三合土官道,只要能走到那,即使下雨,炮車也能放開了跑。

    在陳沐設計圖中,銃手戰壕就在炮兵陣地前百步,要五步寬、四尺深的八十步弧形戰壕,其上用木板、大盾拼接從後向前置出斜面,木板在戰壕前由每隔兩步一根的大棍支起,板上鋪他們浸過桐油的帳佈防水。

    在戰壕前,則橫放紮下一排大盾,同樣斜放把雨水導向外面,為旗軍提供部分防護與架銃之用。

    陳沐把這定名為陳氏防雨戰壕,構圖畫了兩份,一份交給部下礦工頭子讓呼大熊監督他們挖掘工事,一份夾在筆記本裡留待日後整理。

    礦工很好用,他早就想在旗下建立一支土工軍,因戚繼光調他向北而被打斷,卻沒想到徐爵給他招來一幫礦兵,這幫人別的不說,礦兵陳沐是一定要招到自家手底下來的。

    也就是仗著手上旗軍多,否則陳沐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造出這麼大工程,但本土作戰就這點好處,一份手本方圓十幾里的百姓都幫著伐木運送,當然,還有從保定風聞戰事逃難的百姓,也被截留到房山勞役。

    水泥是怎麼燒來著?

    石灰石和黏土磨面,燒完了再配上煉鐵渣?

    可陳沐不知道配比,只能窮試,在筆記本上記下後,他又向南洋衛送了封書信。

    如果這個東西能做出來,配上磚石、鋼筋……炒鋼能做鋼筋麼?

    別管能不能,先試了再說。

    就算能做出來,這玩意兒在北方也沒啥大用,北虜連木牆都射不塌,還是得用到南邊。

    以後裝他十幾船混凝土和鋼棍子,駕船抄到馬六甲和呂宋就蓋炮樓,跟葡萄牙西班牙的堡壘並排蓋,大不了就火炮互射,看誰的結實!

    什麼?這是侵略?

    不不不,如果那發生了,一定是正義的戰爭,為了滿刺加與呂宋無需更名馬六甲與菲律賓,為朝貢國的榮譽而戰才是陳將軍畢生之追求。

    不過當下,他要先打贏這場仗,就算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

    他需要一場漂亮的勝仗在三衛中建立威信,也需要一場足夠華麗的戰功來做晉身之資,現在的陳沐看來,北調已全然不是一件壞事,而為他尋找到另一個突破口——一個直抵朝中結交當國者,並取得於南洋開海政的權力。

    海政之事牽扯太大,會傷及太多人的利益,這並非他一個人就能做成的事,需要強有力的支援。

    幸運的時,當今內閣至少有兩個一意孤行以富國強兵為己任的楞頭。

    說實話陳沐現在已經非常理解不斷修築長城,拉出漫長防線的心態了,紙上談兵,瞭解再多終究不夠真切,自移防房山,他切實地體會到這個時代想防備遊牧究竟有多難。

    沒有網絡沒有電話,戰報、傳警像在廣東那樣短距離海防尚能用烽火傳遞,可在北疆塞內,完全依靠兩條腿或四條腿,太慢了。

    我們的信使騎馬奔馳,敵軍也在騎馬奔馳,總督收到戰報調兵遣將,兵馬從這邊出發,敵騎已經跑到另外一邊,又是一番大掠。

    想阻攔一支遊騎,就要用四面八方數倍兵力才能圍困,可兵馬行程遠近不同、發兵地點與時間不同,想要合圍談何容易?恐怕更大的可能是尚未形成合圍,就被敵軍更快的機動而調集優勢兵力分而擊之。

    久而久之,少兵不敢去打、大兵來不及打,就成了這般疲弱的情況——俺答軍的動向,完全依靠失陷城池的戰報來判斷,其尚未叩關,關內已嚴陣以待。

    倘若其不欲兵臨京城,僅為禍山西,則明軍便是一派的束手無策。

    隨輜重一同送來的,還有朝中正在興起議和的聲音,其實大部分明眼人都知道議和是唯一出路,從四月起就在爭論,到現在還在爭論,爭論的根本無非是以戰促和還是以錢促和罷了。

    不論如何,所有人都在等待戰事的結果,不同的是有些人需要一場勝利。

    而陳沐在軍事之外忙著向天祈禱,他祈禱土默特部能衝到拒馬河來,因為這個從南方一路殺出來的男人固執地認為,世人所等待的那場大勝,將在他手中締造。

    九月七,天降驟雨,拒馬河暴漲,河對岸受戰亂波及的災民接踵而至,他們帶來北虜穿過井陘進入真定的消息。與此同時,南洋衛第二次輸送火炮也進入京師,送來白元潔對南洋衛諸事的情況,還附帶一塊皮子一樣的東西。

    陳沐的隨身短佩刀紮著那塊不知什麼構造的軟東西釘在案上,神情振奮。

    「來吧來吧,讓我轟你個稀巴爛!」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9
第四十章 對峙
               
    白元潔從南洋衛傳來書信,雖然陳沐不在南洋,但留下的人手可以保證南洋衛依然按照陳沐走之前的安排繼續下去。

    合興盛的船隊走了幾趟,衛港還在修築,清遠衛大規模種植杜仲失敗,但他們從湖廣採購大量杜仲葉熬膠,熬出這塊看起來沒什麼大用的東西。

    簡而言之就是一切都好,只是兒子丟了。

    李旦帶著合興盛船隊在馬六甲大賺一筆後回南洋衛補了貨物,接著前往呂宋,派人傳信回來他要在呂宋住一年半載,既沒帶多少銀兩、也沒帶幾艘船、只帶了一幫人手,遠走重洋。

    他說他找到黃的東西了,但不會種,他要和呂宋番夷學學,這東西該怎麼種。

    南洋衛真的做大了,在他離開這半年,過去鋪好的所有路都進入蓬勃發展的狀態,不論商市、船隊、船廠還是軍工,香山船廠出產的鯊船正在向四百料大船前進,二百料小船真的變成陳沐所預想的那樣,變成南洋衛軍余的漁船。

    這將是他們稱霸南洋的第一步。

    與南洋衛相比,陳將軍北方防區的情況卻越來越壞。

    土默特部真的殺進真定了。

    最先攻破的是神武右衛,當地守軍既不願賄賂北虜,又不願堅守城池,在城外同前哨敵騎小勝一陣,接著貪功冒進落入虜騎包圍圈,不得寸進也無法退還,潰敗後被大肆殺掠,半數兵力零散逃亡。

    接著北虜南部偏師就打進保定,攻略唐縣慶都一帶,同時北虜南路大軍也從山西靈丘打入保定府,兵叩紫荊關。關防死守,卻腹背受敵,兩路虜軍合兵過萬,守關將士獨木難支,區區守關十日紫荊關參將見無兵來援,率軍棄關退往易州、淶水,進入京師南部防禦。

    敵騎前哨,距拒馬水不足百里。

    直到這個時候,陳沐才弄清楚自己的敵人究竟是誰。

    不是俺答,俺答主力尚在大同,因為其內部出現問題,並未繼續向南,陳沐需要面對的是一支俺答節制下的部落,是俺答的哥哥吉能所率兵馬,步騎過萬,觀其戰法是想傚法土木堡之時蒙軍攻破紫荊關一路打到北京西直門故事。

    對陳沐來說,形勢大好。

    「虜蠻子真怪,叔爺都在跟咱打仗,孫子倒自己跑來投奔了。」鄧子龍拿著書信對陳沐道:「把漢那吉因為俺答娶了他的未婚妻帶了十幾個人逃到大同請降,巡撫准許了,朝中對此很高興,所以俺答才聚兵十萬走到邊境討要把漢那吉。」

    陳沐取過書信,看了看一時半會也沒看懂裡面人物的關係,把漢那吉是俺答的孫子,他的未婚妻是瓦剌部落的女兒算起來是俺答的外甥女——總之這一團亂麻裡,明朝對俺答議和的目的再添一重要籌碼。

    「先不管朝中的事。」陳沐把書信拍回案上,出帳登高持鏡望去,視野迷濛霧氣裡,有髮辮騎兵奔走的蹤影,「敵人越來越近,他們在觀察我軍陣形,武橋你覺得,他們會在什麼時候進攻?」

    晨間的霧氣很濃,離下雨不遠了。

    鄧子龍搖搖頭,他也沒與北虜作戰的經驗,只是斟酌地說道:「暴雨初至,他們一定會進攻;但北虜先前攻無不破,興許待其兵馬集結就會先攻一陣。」

    「橋上的鐵蒺藜布好了麼?」

    收到肯定答覆,陳沐稍稍放心,對岸霧氣裡的騎兵像來去無蹤的鬼魅,從敵騎越境之初便時不時會在夜裡傳來幾聲慘叫,給守軍帶來很大壓力。

    陳沐站在望樓上再度細數一遍防務,從橋上的鐵蒺藜到岸邊的鹿角木柵,他甚至還讓人用皮子包裹摻碎石的地雷埋在橋邊,火線用竹子裹著,不過沒放太多——天氣很潮,雨下起來未必還有用。

    除了防水構造良好的炮兵陣地與銃手戰壕,外面一切的火器都不足以依靠。

    「小旗箭有多少?」

    三個百戶的鳥銃隊已盡數入駐戰壕,看起來旗軍還挺習慣這樣防務的,聽到陳沐發問,百戶答道:「將軍,小旗箭有六十支,夠打兩次。」

    「這和在南邊打仗不一樣,不要一次打那麼多,看見敵騎攻上橋來,小旗箭只發五支即可。」陳沐深吸口氣,指著橋頭對旗軍道:「這場仗不能在瞬息之間決勝,會打很久。」

    南兵到北疆,因為面對旗軍的情況不同,很難轉變攻守策略,陳沐也是一樣。他們在南方用來殺傷敵軍的小旗箭,在北疆恐怕只會起到擾亂敵騎的作用,再一窩蜂地打出去則效用不大。

    臨近戰前,與未知的敵軍相抗,即使久經戰陣的鄧子龍也變得話多,一次次巡迴陣地。陳沐也是如此,不過他強裝鎮定,一直拉著鄧子龍與呼大熊在陣前談笑風生,看上去好像對大敵當前毫無擔憂。

    其實每次在陣前轉一圈,回到軍帳時他都要飲一大壺水,缺少睡眠讓他的眼睛浮起血絲,為了不讓人看出,在帳外時他經常眯著眼。

    又回到過去那種狀態了,兵力相仿,缺少訓練的友軍何止超過半數,足足佔據八成!

    三天,三天轉眼就過去。

    對岸游曳的敵騎更多,有時甚至會望見大隊騎兵在岸邊兜轉,己方士氣更加低迷,從沒與騎兵對陣的旗軍在戰壕裡擺著木雕小陳沐拜了又拜,派到對岸的騎手只回來三百多,有一百多人都在與敵軍斥候的遭遇中陣亡。

    剩下三百多活著回來並非是因為他們在遭遇中得勝,只是他們運氣好,沒有同敵軍遭遇。

    大雨還是沒下,但似有似無的霧氣在早晨與傍晚更加濃重,幾百步外即使用望遠鏡也看不清晰,但陳沐能感覺到,大隊人馬已在對岸列陣,有時來自草原上的歌聲能傳進他們的耳朵裡。

    為激起士氣,陳沐有時會帶家兵隊在岸邊向對岸放上幾銃,能不能打到敵軍要另說,為的就是讓旗軍看到他並不畏懼,以此來讓麾下旗軍也不畏懼。

    心底的畏懼,是戰爭中比敵人更加可怕的對手。

    九月初十早晨,對岸終於響起了號角聲。

    「敵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9
第四十一章 三陣
               
    咚,咚,咚咚咚咚!

    沉悶的戰鼓聲在拒馬河畔響起,各部按兵不動,眼看著對岸濃霧中列隊馳騁的馬隊,前線銃手交給鄧子龍去統率,他的本部軍士則在戰壕旁等待殺出,陳沐退到其後炮兵陣地,親自指揮他手中前所未有的步炮大隊。

    他手上有而二十四門火炮,鄧子龍在戰壕旁則有六門,陳沐有些後悔沒把八郎從戚繼光那拿回來,讓那個小子指揮炮隊應該也是得心應手的。

    不過無所謂了,他來指揮也是一樣。

    二十四門火炮被分作左中右三陣,每陣有五門二斤炮與三門五斤炮,在他們的預設陣地上,即使再強的敵軍,也會被他們生吞活剝。

    嗚嗚——

    低沉的號角聲再度從對岸響起,遠方延慶三衛的陣地好似並無動靜,顯然敵軍的探查是十分有效的,他們能分辨兩處防區哪裡守備薄弱,哪裡兵力不足,從而挑選守備看起來弱勢的拴馬橋來進行突破。

    只是有時眼睛會騙人,看起來弱勢的反而正是強勢的一方,而看起來人多勢眾的,反而軟弱可欺。

    「敵騎進攻了!」

    短短二百步防線上密佈著數不清的旗手,從大隊騎兵踏上拴馬橋起,各處便掀起此起彼伏的叫喊,陳沐看得清楚,區區百騎直朝橋面奔馳而來,其後至多只有兩個百人隊,敵軍陣勢還在後面老遠。

    這是一次試探進攻。

    「不要發炮,聽我號令。」

    陳沐手中令旗擺在向下襬著,在他心裡,前三次交鋒最為重要,不論敵軍有多少,他的炮隊都不會敵軍第三次進攻開始之前發炮。

    他的軍隊在尚未交手之前士氣已經低迷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出了戰壕哪怕是手中最精銳的旗軍也會被敵人幾次游擊沖垮,他需要一次輕鬆漂亮的首戰得勝,除此之外還需要兩次漂亮的勝利來徹底扭轉敵我之前的心態對比。

    「左軍舉銃!」

    鄧子龍立在戰壕左側,歇斯底里的喊聲與高揚的鑲龍角旗無疑在戰陣中最為出彩,哪怕是陳沐所處的方向依然能聽見他的吼聲、看見他的英姿。

    望遠鏡中,敵騎奔踏而來,受阻於橋上鐵蒺藜,衝鋒陣形在行至半路時慌亂,有禿瓢細辮的土默特部騎兵從馬上吃痛的馬兒撅下,鄧子龍還尚未下令放銃,先有一聲銃響,接著在陳沐看不見的戰壕裡,一排火銃便朝橋上放去。

    夾雜著兩支小旗箭歪歪扭扭地飛射橋上,接著炸響。

    「太緊張了。」

    陳沐腳踩一桶火藥,望向對岸,所幸後面的敵騎並未緊隨而上,前陣的混亂擾亂了後面的騎兵,一排放銃距離太遠,不論銃子還是火箭都無法傷及敵騎絲毫,全靠鐵蒺藜把虜騎扎得哇哇亂叫。

    「別慌!第二列,上!」

    鄧子龍顯然被氣壞了,不過沒等他喊出第二列舉銃,橋上的虜騎就已潮水般向後退去,接著陣前就響起募兵的歡呼聲。

    初次交鋒,鐵蒺藜讓敵騎吃了點小虧,雖然己方旗軍也表現不好,但佔上風就是佔上風。

    當然,也只是佔上風而已,因為雙方都沒有一個死於非命,就連馬都沒死,一瘸一拐地被牽回橋下。

    鄧子龍似乎疑惑地朝陳沐這邊望了過來,陳沐緩緩點頭,雖然他也不知道鄧子龍能不能看見。但他知道,鄧子龍想問的是他為什麼不開炮轟他們。

    打仗都是心理戰,儘管這個時期還沒有心理學這個專科,但幾乎自古以來所有戰爭都用到心理戰術,就像虜騎在迷霧裡奔走數日時隱時現,為的就是讓旗軍出錯,比方說壓力緊繃之下旗軍不受控制地發銃。

    不過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陳沐要讓敵軍士氣多層次地受阻,完全把恐懼丟給對方騎兵,第一陣傷馬、第二陣傷人,第三陣——讓他們覺得自己完全不能取勝!

    沒過多久,有下馬步兵舉著盾牌列陣上橋,清理橋上的鐵蒺藜,鄧子龍高聲道:「火炮瞄準!」

    戰壕旁六門火炮對準了橋上下馬步兵,接著一聲令下發出巨吼,聲震數里的炮音中大片硝煙浮起,炮彈似狂風掃過沿途所有屏障,不論人盾,觸之皆裂。

    二斤炮已可裂人穿盾,何況更有五斤炮帶著巨大嘯音直穿陣而過,直將下馬百人隊轟得七零八落,幾十個未受傷的虜兵抱頭鼠竄逃回陣地。

    戰壕左右再度歡呼,這一次他們的士氣要比先前高得多,火炮同天地齊威,而對手是沒有火炮的,這能使他們在戰事中佔盡便宜。

    鄧子龍很聰明,他大概弄明白陳沐的想法了,派人過來告知道:「鄧將軍雲不發第二炮,不使北虜知我裝藥多久。」

    陳沐回道:「六門炮分開使,打兩次。」

    橋頭那麼狹窄的地方,只要兩發炮彈打過去,就能從這頭打到那頭,別管步騎都攔不住五斤炮,倒是二斤炮可能打到馬上就被擋住,不過這都不礙事。

    因為已經第三陣了。

    第三次交鋒,比陳沐想像中來得晚,胡興運在中間的營寨也派來飛騎,稟報西北設營寨的江月林部也已與北虜交兵,陣前炮聲陣陣。

    江月林的炮是虎蹲與將軍炮,除此之外他還有些百虎齊奔之類的物件,顯然這江指揮為打這場仗把家底子都搬來了,別管那些器具是否好使,有就比沒有強。

    「北虜聚兵了!」

    望遠鏡裡,陳沐看見大批北虜騎兵在步隊之後聚集,準備要強行突破橋面,而且他的想法有誤,北虜也有炮……他看見敵軍步隊裡強壯的塞北武士光著膀子扛起虎蹲炮列陣最前。

    想來是他們先前攻打哪處衛城奪來的軍械。

    還好不是佛朗機。

    嗚嗚——

    低沉的角聲裡,陳沐看見他們列陣前行,他揮動令旗對左右道:「炮隊瞄準,中陣瞄陣前橋面、左右隊瞄其後大隊騎兵,準備!」

    奔踏之間,大隊人馬湧上橋面,前面扛大盾,中間的清鐵蒺藜,後面的騎兵搖擺著骨朵隨行而上,口中發出無意義的呼哨,彷彿四面八方。

    這種聲音讓人感到恐怖,彷彿十三世紀的戰爭已寫入人類的基因中,陳沐不喜歡聽,所以他揮手,摀住耳朵。

    「放!」

    轟!轟轟轟!

    二十四門口徑不一的火炮在拒馬河戰場發出吼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9
第四十二章 監軍
               
    人仰馬翻裡,比俺答年輕,正值壯年的小吉能折斷馬鞭。

    在他最初翻身上馬征戰四方時,土默特右翼三萬戶的大權還在他父親的手裡,等到他的父親年老不理軍政,大權旁落進他叔叔俺答手中,開始土默特部的新時代,而他繼續在叔叔部下征戰四方,到現在已經有二十多年了。

    南朝大明一直是他們主要敵人,在常年不斷的戰爭中,他學會了如何躲避火炮,與趁明軍給火炮裝藥時搶奪城關要地,在面對炮火時這樣的戰法屢試不爽。

    在他率領部下南征北戰中,見識過各式各樣的敵人,能得到他敬佩的只新任大同總兵馬芳一人而已。

    這種尊敬幾乎伴隨小吉能的一生,在他小時候就很尊敬叔叔俺答汗身邊作為隨行侍衛的馬芳了,馬芳從被擄掠的奴隸熟練弓馬成為俺答的近侍,就是其不斷受人尊敬的過程,後來他逃回漢地更是如此。

    而在明朝,從嘉靖皇帝口中說出,由邊將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勇不過馬芳。

    就在今年六月,就是陳沐剛押火炮進京的時候,馬芳率騎兵從大同出擊,直攻俺答主力所屯咸寧海子,一舉攻破其大營,向西追擊數十里,斬及無算,擒部落首領十數人。

    哪怕是蒙古諸部,也沒有人不尊敬馬芳的,所以他們稱馬芳做馬太師。

    吉能很聰明,他知道在大同是打不過馬芳的,所以他像叔叔俺答那樣就在大同跟馬芳耗,他直接縱兵攻太原,再由太原分兵攻入保定,這一戰他寄予厚望,是要見到明朝皇帝的。

    結果呢?

    吉能自問也是見多識廣,可就拒馬河這個,這個連個城牆都沒有的破地兒,就在他要大舉進攻時,拴馬橋後面的破土墩子上突然照起讓人瞎眼的光芒,接著地動山搖數不清的大鐵彈就砸在他剛聚攏起的騎兵陣勢中,橋上派出的軍士直接被碾成一灘肉醬。

    橋下聚起騎兵陣勢也遭受恐怖的打擊,那些大鐵彈帶著無匹的威能,轟在地上還能彈起來接著再碾兩陣,成排能騎馬馳射的好漢子,沒了。

    就算是在大同,他們也能和馬芳的家兵拼兩陣吧!

    吉能根本都不帶心疼的,因為讓他頭疼的事在後邊。

    派上去的千長當場被炮彈命中而死,他的侍從牽回了戰馬,還有千長的下半身,傷亡算出來直接被炮擊打死打傷近三成,後面的兵說什麼都不往橋上走——這才是他真正的麻煩。

    雖然直接死於炮火者僅二百多,卻讓臨陣五千餘兵馬不敢亂動,麾下五個千長不聽命令向部下向後撤出三里半,說什麼都不再調集部眾上前。

    「繞過去?繞到哪裡去?想去北京就只有這一條路!」

    吉能也想繞,在拒馬河以南,哪條路都能繞,可到了拒馬河就已經無路可繞,他們只能走這條路,再繞就得繞到天津衛去……走那條路,他們的後路一定會被斷掉,比直面河對岸的明將還要難。

    「他一輪炮只能打死三百人,怕什麼!」

    從前號稱驍勇的千長深吸兩口氣,無力道:「可橋上只容百騎通過。」

    吉能想用馬鞭摔他,卻發現自己的馬鞭早在前軍遭受炮擊時就折斷了。他也不是沒見過火炮轟擊,在長城邊、在紫荊關,明軍地面上到處都有火炮,可他卻從未見到過這麼多的火炮掌握在這麼少的軍隊手裡。

    經過斥候騎兵戰前數次探查,河對岸正經明軍撐死兩千,而且這兩千看上去還是軍容不整的新兵,看上去只要渡過橋頭只需幾次迴旋衝鋒,箭雨射到他們頭上就崩潰了。

    正因如此他才決定試探進攻西北的河谷,主力聚集在這先行突破,卻沒想到這裡駐守的明軍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

    橋面上灑鐵蒺藜只是常見情況,傷了一些戰馬,並不礙事,可他們居然把火銃兵放在拒馬壕裡,壕溝是用來站人的嗎?

    壕溝站人就算了,那麼一道百步寬的壕溝才能站多少人,過了橋大不了和他們用弓箭對射,先死的鐵定是明軍,權當他們提前給自己挖墳了。

    可壕溝旁邊至少六門火炮是怎麼回事?

    吉能也可以理解,既然壕裡都站人了,明軍再把城防炮搬到河岸來也不奇怪,畢竟都南朝腹地了,這縱橫數十里的防線,幾千上萬的守軍,有那麼六位炮,雖然他沒有車營,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破土墩子上二十四門火炮齊射這就不正常了吧!

    東征西討,別說是小吉能,就是他爹老吉能,就是他叔叔俺答,都不可能見到明軍野戰沒車營的情況下帶這麼多火炮!

    「換個地我讓他知道我的厲害!派人去問,讓他拿銀子來,我就繞路,給我問清楚,領軍者是誰!」

    吉能並不知道,他不聽號令就撤退的兵馬救了他一命。

    陳將軍正站在他口中的『破土墩子』上,讓人給他穩穩地舉著望遠鏡,對著火炮使力氣,搜尋他的位置呢,最後不免扼腕嘆息:「他媽的,退的太快了!打不著啊!」

    雖然抵擋三陣,北虜騎兵連他兵的毛都沒挨著,但從其自發的撤退來看,這些土默特騎兵是久經戰陣的,撤退三里半,明軍最好用的千斤佛朗機最大射程差不多也就是這樣了。

    他們後撤三里半,能保證明軍火炮無法擊中他們。

    如果陳沐手裡有一門十斤炮,他可以試試在望遠鏡的幫助下轟擊敵軍主帥,但他手上口徑最大的火炮只有五斤,超過八百步的距離,哪怕九門五斤炮都調整到同一目標都未必能準確命中,反而有可能直接把敵軍趕跑。

    「可使不得,這戰功在到哪兒?」

    陳沐攥著右手腕緊了緊護臂,就聽留在上方山的騎兵快馬來報導:「將軍,吳兵備來了!」

    喲,監軍來了!

    「來得正好,這場仗才剛開始。」陳沐搓著手大笑,喊來隆俊雄道:「俊雄,你帶右陣炮隊去支援江指揮,八門炮分四陣,敵近六百步往死裡轟就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9
第四十三章 銀子
               
    「虜兵撤了?傷亡幾何?」

    吳兌是帶著閣臣親筆信來的,來給陳沐鼓舞士氣,當然朝中諸多干臣也沒想到這支北虜偏師會來得這麼快,本來吳兌是坐著官轎來的,走到上方山突然聽到拒馬河這邊傳出炮聲,這才知道雙方已經接戰,趕忙找守軍要了兩匹馬,帶著內官一路疾馳過來。

    跟他一道來的內官也不一般,名叫陳矩,九歲就入宮了,調到當時有勇名的秉筆太監高忠名下,一直在司禮監。庚戌之亂時見到高忠帶司禮監宦官全副武裝守備京師,從此立志,對政治經濟都有所涉獵,兵事更不一般。

    如今高忠雖已亡故,但陳矩為御馬監監丞,掌管著神機營營務,騎行奔走不在話下。

    陳沐迎了監軍與內官,看二人架勢都是頂盔摜甲,穿得跟大漢將軍一樣,看模樣是打算過來挽大廈之將傾的,拱手欽佩,道:「北虜過來打了三陣,先為鐵蒺藜所阻、後為我部旗軍攔下,剛剛又被炮兵轟了一陣,他們吃痛,後撤三里半。」

    「傷亡……」陳沐抓耳撓腮,他實在不知道傷亡該咋說,直接說沒有傷亡好像太託大了,突然想到還有先前派出的探馬,連忙道:「陣亡失蹤一百四十有餘,殺敵,殺敵還未數,屍首都在橋上和對岸擺著呢,虜兵不敢收屍。」

    陳沐把望遠鏡遞給吳兌,吳兌擺手從自己腰間提出一隻比他望遠鏡做工精細幾分的對戰場望去;陳沐又遞給內官陳矩,陳矩雖然跟陳沐是本家,但看他這臨陣鬆散得不像樣子,連傷亡多少都不敢說,顯然是把他想歪了,哼出一聲,從腰間拿出一隻做工精緻地不像話的望遠鏡,看上去比吳兌還要好許多。

    這二位爺拿著望遠鏡朝戰場上望著,也沒陳沐啥事,他乾脆蹲到炮兵陣地邊沿對執勤的家丁小聲道:「趕緊去好好數數,沒回來的騎兵探子到底多少。」

    「陳將軍!」

    陳爺這正小心翼翼地說悄悄話呢,突然就聽身後陳矩大喝一聲,嚇得陳沐本能回頭怒視,「如何?」

    「你說傷亡一百四十有餘,北虜不敢收屍,怎麼橋上只有虜屍,不見我大明軍士屍首啊!」

    陳沐站起身,頭一次見宦官,他心裡本來就揣揣的,這陳矩又不好好跟自己說話,弄得他也沒好氣,乾脆道:「我的兵又沒死,要什麼屍首,北虜連我的人毛都沒摸著!」

    吳兌見二人氣氛不善,連忙幫腔道:「陳將軍,陳右監是代陛下監軍的,可容不得半點差池,若有軍士陣亡如實報了便是,真定保定皆破,陳將軍能固守一陣已是不易,即使有些傷亡,也沒人會苛責的。」

    「我真沒傷亡,在拴馬橋上真正打仗的就我從南洋衛帶來的本部五百旗軍,一個傷亡都沒有,那一百四十多失蹤是王忠國的家丁騎兵,戰前被陳某放到對岸當斥候,有一百多沒跑回來。」

    陳沐也很無奈啊,咋連沒死人這種事都還要解釋一番了,「真要傷亡,小河谷那是延慶右衛旗軍在守,那邊也交兵一陣,應該會有傷亡。」

    「真沒傷亡?」陳矩原本板著臉,聽陳沐這麼無可奈何地說倒笑了起來,驚奇道:「陳將軍是說,交兵三陣,下官所見河岸上四分五裂的屍首皆為北虜?」

    陳矩說著就吳兌道:「吳兵備,俺們內官是見慣了戰報,卻還未見過野戰對北虜無一陣亡的,您見多識廣,這拒馬河,是野戰吧?」

    陳沐覺得自己這忙活半個多月的預設戰場稱野戰有點過分,頗有提示性的拍拍炮棚桿子,就見吳兌在那攏著鬍鬚嘖嘖稱奇道:「陳右監說的不錯,這當然是前所未有之野戰!」

    得了,你們要把這當成野戰往上報,我當然也沒啥想說的。

    好事嘛!

    「陳總兵勿怪,下官錯怪您了!」陳矩脾氣大,但知錯改錯也來得快,毫不猶豫地向陳沐認錯,隨後才問道:「不知陳總兵是如何殺賊三百己不傷一人的,能否告知下官,也好向陛下報功。」

    陳沐自然笑著揭過,把作戰經過講了一遍,這才對吳兌問出他早就想知道的事,道:「吳兵備,朝廷對北虜首級賞銀,是如何算的?」

    吳兌看著陳沐眼中更是溢出笑意,那意思就是他發財了,道:「隆慶元年提准,薊鎮臨陣斬虜賊首級一顆,升二級,不願升者賞銀百兩;領軍千人者,部下斬首二十,加一級,加三級為止;如升至都指揮使,止賞銀不陞官職。」

    陳沐被砸蒙了,抬起兩根手指,臉上意欲難明道:「陳某在南洋殺倭寇,假倭一級止賞銀二兩!」

    「不過北方的首級功更難計。」吳兌笑道:「賊首需完整,且需是真虜首,凡將軍所見戰報搗巢斬賊首數百者,他們皆殺賊十倍以上,就如有些首級被炮轟裂的,朝廷就不會給賞。」

    沒什麼可說的了,陳沐揮手對家兵下令道:「帶一百戶旗軍去把虜賊屍首都給我抬到河這邊,告訴參戰旗軍,不要搶首級,戰後參戰每人均賞!」

    戰場上旗軍正搬運屍首,就見一個土默特騎兵扛著長幡晃晃悠悠到橋上,高聲喊道:「明軍為何人指揮,奉右翼萬戶之命,還請將軍出來一見!」

    陳爺現在正高興呢,從未想過北疆居然這麼好掙錢,高高興興地對吳兌及陳矩問道:「二位隨我去見見,看看他們想說啥?」

    他可不敢自己見,萬一被人知道了將來告自己個私通北虜呢。

    二人自是應允,來到橋頭,土默特部的騎兵倒挺有職業道德,目不斜視道:「奉右翼萬戶之命,敢問殺傷我部勇士的明軍將軍姓甚名誰?」

    還別說,這傢伙漢話水平不錯。

    「我是昌鎮副總兵陳沐,你過來有什麼事?」

    土默特騎兵掃視陳沐一眼,在馬背上捶捶胸口算行過禮,道:「我部首領請將軍轉告皇帝,取千金,我部即退還塞外!」

    陳沐抬手磨砂下頜短鬚,心花怒放,面容憤怒,喝道:「讓皇帝納金於北,是為人臣子該做的事情麼!」

    「你回去,把陳某的話轉告你家首領,陳某的首級就在這,讓他速速來取,千萬別撤走,撤走陳某看不起你們!來啊,再和我打一場!」

    這是一堆什麼,嗯?

    對岸那就是成片白花花的銀子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3:39
第四十四章 罵陣
               
    有了北虜信使來勸,兩位監軍這才真信了陳總兵本部的戰力,這種反差帶給陳矩、吳兌極其強烈的震撼。這兩位別管是文是宦,都可謂久掌兵事,可越是知兵,才越覺得陳沐這支五百上下的旗軍是寶。

    拴馬橋邊屯衛明軍三千餘,但其中兩千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新卒,弄不好連血都沒見過,一看他們慌張的神情就知道前面的仗不是他們在打。

    而真正稱得上軍士的,卻只有戰壕裡三個百戶與炮兵陣地上一個百戶,再了就是游曳左右跑腿傳令的百戶,攏共不到五百人。

    陳沐這支旗軍,尤其對陳矩而言,太有意思了。

    不論是其軍械置備還是戰壕炮台,都對掌管神機營的陳矩有極強的對照意義。

    不過吉能一時半會是不敢打陳沐了,大軍在河對岸一屯就是兩日,兩個晝夜戰線往前拱了一里,軍騎游曳散亂。看起來這種迂迴試探的狀態還能持續好幾天才能再打一場。

    吉能很急,哪怕僅僅駐軍二日,但這狀況在他們翻越長城之後根本就沒有出現過,倘若是在先前任何一座城池任何一道關口,他們都會繞道而走,偏偏是拒馬河,無路可繞。

    陳沐比吉能更急,他比誰都清楚土默特南侵不是單單拒馬河的局部戰事,而關係全局,全局的關鍵在俺答、在朝廷,戰爭是否繼續下去的決定權不在他也不再吉能。

    他生怕北方議和的事有了決斷,到口邊的銀子飛了!

    「這江指揮使,也是個狠人啊!」

    吉能不敢在陳沐駐守的拴馬橋強攻,對付小河谷的延慶衛守軍卻從未手軟,雖主力牽制陳沐,放出千騎三日裡接連進攻延慶衛所屯小河谷多達七次,以擾襲疲兵為主——陳沐看來是這樣的。

    而在江月林遞交來的戰報上,哪裡是什麼擾襲,那就是總攻!

    每一次延慶衛旗軍都要拿命去阻攔敵軍騎兵,頂著箭雨淌至河岸阻擊敵騎,死傷頗大,戰果不佳。

    斬獲虜騎首級七十九顆,陣亡與傷者四百有奇。

    江月林部傷亡,已接近陳沐定下的撤退標準,但江月林卻沒打算撤退,他趁虜騎進攻的間歇,派人策馬疾馳到陳沐這,書信拆開就一句話。

    『陳將軍,再派屬下一千援軍,江某還能再守三日!』

    陳沐皺眉不語,問道:「你們江指揮使在做什麼?」

    開戰前戰意低迷的是他,開戰後死戰不退的也是他,這中間肯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否則四倍的傷亡是不可能讓將領堅持死戰不退的。

    「也在挖壕溝設鹿砦,江指揮說以前攔不住北虜是因為搶奪首級、吝惜戰馬,如今將軍下令戰後數首級均功,他帶兵幾次身先士卒,已想出野戰殺北虜的方法。」

    「哦?」陳沐樂了,問道:「什麼方法?」

    「先用長矛拒馬,矛兵裡夾著滾刀手,砍馬腿,把馬砍翻,北虜手格亦不強於我。」傳令兵面對陳沐時有些怯懦,想了想才說到:「這是戚帥早就下過的令,只是那時候都不懂,沒和虜賊見仗哪捨得殺馬。」

    陳沐出氣緩緩點頭,這就對了,以步兵同騎兵打戰還想著怎麼把馬搶過來就是腦子有洞,一匹好馬止七八兩銀,斬一虜首便是百兩銀子,多少匹好馬都買了,倒是想著保馬殺人,反倒為敵所殺,得不償失。

    「好,陳某且借調一千兵至江指揮麾下,我可不是讓他們去打仗的,他們這些礦兵過去幫江指揮挖戰壕,打仗還要靠旗軍。如果事不可為,也不要同胡指揮搶功。」陳沐有了決斷,道:「無論如何,再守一日,同胡指揮換防,旗軍需要休息。」

    陳沐估計讓江月林堅定守備的心思不單單是殺馬再殺人,隆俊雄的八門火炮應該也起到不小作用,要不然以旗軍對北虜,小河谷那樣的地形傷亡四百都是少的。

    小河谷那邊暫且不提,單說拴馬橋兩岸,陳沐在吉能的使者回去後就在找人,在全軍中找會唱會跳的募兵,不但要挑這些才藝,而且還要試他們的膽量,最終集結出一支十人隊,由一名南洋衛小旗帶盾手護衛著臨至陣前岸邊。

    「將軍要讓他們做什麼?」

    吳兌和陳矩這幾日是大開眼界,他倆人派隨員把陳沐的陣地佈置全畫了一遍。

    「去挑戰罵陣,這幫北虜在橋那邊,我的旗軍好幾日沒踏實睡過了。」陳沐眼睛很紅,儘管初陣得勝,但大幾千虜騎在河對岸游曳誰都無法安眠,他指著廣闊的河面道:「吉能會想辦法突破河面,沿線數十里未必沒有可供步騎突破的地方——不能讓他安寧。」

    陳矩對罵陣之類的事並不感興趣,他這幾天都被南洋造火器迷住了,專程向陳沐討要了南洋衛火銃兩桿,沒事就圍著炮兵陣地兜轉,摸摸這看看那——神機營可沒這種重炮。

    「將軍,這一門炮造價幾何?」

    陳矩指著一門二斤炮,陳沐在心裡盤算了下,道:「這是一門二斤炮,由兩匹騾馬拖拽牽引,在北方能日行百里,工料、炮、車、及損耗加在一起,二十兩上下。」

    「這麼貴?」陳矩瞪瞪眼,在心裡算了算,緩緩道:「王恭廠造威遠炮要九兩三,將軍的炮比威遠炮好得多,倒值這個價,它耐用麼?」

    貴,能不貴麼?

    陳沐可是把南洋衛的造價在心裡打了個滾兒才說出來,就佛山那鐵價離得又近,連運費都省了,鑄炮最大的消耗就是人工,在南洋衛人工算什麼?

    一門二斤炮造價也就才七兩不到,消耗翻上去也才十幾兩,當然達不到二十兩那麼貴。

    「耐用,南洋衛火炮出局前都要抽出幾門試射百次,發百炮身不變形,同批火炮才能出軍器局。」陳沐原本和顏悅色說著,盤算著興許能通過售賣軍火跟這位看上去很正直的大宦官搭上關係,突然皺起眉頭望向天空,喃喃道:「不用挑戰了。」

    天邊滾滾雷音傳來,等待多日的雨,終於要下下來。

    土默特人最後的機會,大舉進攻,必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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