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345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0
第四十六章 石炮
               
    林鳳有點後悔,他現在發現自己打不過西班牙人,但似乎並沒有逃出去的可能。

    港口的船,都被他燒了,執行命令的部下是個叫馬志善的小首領,十分忠實地執行了林鳳的命令,所率六艘福船統統泯滅在燒燬西班牙港口戰船的命令中。

    退往港口途中,林鳳到底也沒悶頭逃竄,派他部下銃手在樹林、土人吊腳屋、院牆等遮擋下交替向追擊西夷還擊,這才讓部下沒有更多損失地逃進港口,依靠港口低矮石牆構築起後續防線。

    領著兩百多殘兵敗卒與早先由海上登陸港口的馬志善匯合,兵力達到可憐巴巴地三百人,林鳳趕忙利用一切能據守的方式裡達成防守的意願。

    「牆地下、房頂上、還有高台,全部都鑽進去,看見人就打。」林鳳跑得氣喘吁吁,揪下額上發巾抹了把汗,抿嘴咬牙看著手臂擦傷,張開五指道:「告訴他們,五人一隊,一隊四個人裝藥,挑最好的射手去打放,就瞄大,算了,看見西夷就打,務必打中!」

    林鳳清楚地認為對他威脅最大的就是橋上那群大銃手,但現在的情況是他很有可能被堵死在港口裡,重銃不再是問題,怎麼活下去才是問題。

    「李茂,你去找,帶些傷兵去找,看港口裡有什麼咱們能用來防守的東西,繩子、石頭、火藥、木頭、吃的喝的,什麼都行!」

    李茂是過去瓊州府的海盜,林鳳借陳沐的支持一統海寇,他就在那時和林鳳聯合。此次陳沐出兵,來的時候喜滋滋地覺得自己趕上大機緣了,到底陳帥手上拿著赦免海外遺民的詔書呢,回頭再立點戰功,弄個指揮使光宗耀祖一把。

    哪知道今天剛登陸宿務就被人拿銃把肩膀打傷,帶著受傷海盜跟在林鳳屁股後頭搶了一堆東西,緊跟著前頭軍隊被城堡裡衝出來的西班牙人擊潰,跟著撒丫子往港口跑。

    傷口剛勉強止血又崩了不說,搶到的東西還都他娘扔了。

    別提多憋屈了!

    最憋屈的其實不是這些,最憋屈的是陳二爺手下大人物太多,官面上指揮、千戶就不說了,海盜也不鳥那些。就說海盜,閩廣海寇總首領林鳳、潮州巨寇林道乾在這也就是個別部;瓊州府老輩海上綠林施和丟到玳瑁港只是個看門兒的。

    輪到他李茂,過去在瓊州海域那也是一號響噹噹的人物,現在得了,就他娘能幹點打雜的活兒!

    只是這會性命攸關,李茂也沒勁抱怨,二話不說捂著傷口找東西。

    港口打的是硬仗,雙方鳥銃火槍你來我往,只是攻守勢易,借助石牆與房屋守備的林鳳軍海盜站穩腳跟,雖然火力並不密集,但在林鳳的命令下由最優秀的海盜擔當射手,雙方短暫交火,死傷竟是西班牙人要多。

    就像林鳳一開始想教訓他們,他的確有這樣的底氣,因為西班牙方陣裡火槍手很少,陣形卻非常密集。

    如果說他要面對擁有步騎炮等輔佐,完整的西班牙方陣軍團肯定不是對手,但僅僅面對這樣一個方陣,林鳳手上的火槍能把他們打得生活不自理——如果沒有那些怪物一樣的重火槍的話。

    「別怕他們,我等有險可守,大銃也打不穿石牆,據守片刻久攻不下他們就會退去,莊公很快就能馳援而來!」

    這話林鳳說出去自己都不信的,他很清楚莊公現在還沒殺過來肯定是被拖住了,但他必須要說,雖然他不信,但架不住部下海盜信啊!

    莊公的勇武早已深入人心,聽見這個名字海盜們就能想起那個東洋三寸丁的剽悍身影,士氣猛地就能漲上一截。

    林鳳也是沒辦法,據守反擊未必能贏,但不鼓舞士氣肯定是死。

    「海上討生活,早晚都是死,但不是這麼死,不在今夜!」林鳳並不像言語中把希望寄託莊公之手,他提著鳥銃轉頭對部下親信道:「發信炮,讓對岸的李成帶兵過來,守到他過來,就能乘船離開。」

    「告訴李茂,不,不能讓他去,讓他去他就他媽自己跑了。等他找到木頭,你帶人做幾個木筏子,去西南海岸把咱的船開過來,也能離開。」

    林鳳有了後路,心下就有底氣,咬著牙用發巾在被銃子擦掉塊肉的胳膊上紮起來,提著鳥銃率一干親信朝最前交火的石牆跑去,口中罵罵咧咧。

    「入你娘!老子連俞大猷都幹過,還能讓這幫小西洋崽子吞了?」

    指揮士兵的西班牙上尉對林鳳率軍逃進港口顯得有些氣急敗壞,身為老兵的尊嚴讓他沒有大聲斥罵港口當時為何要修築這麼多面向城堡的射台,如此一來即使他手中有三十桿重型火繩槍能在敵軍射程之外不斷齊射,依然不能打消敵軍守備的優勢。

    他發現海盜十幾個射台,石牆後、石屋陽台、窗子後,生理人的軍隊依靠這些地方不間斷地用火槍打擊他們,就好像那些火槍不需要裝藥一樣。

    無往不利的長矛方陣在此時派不上用場,根本來不及逼近就被擊退,即使他們是最勇敢的士兵,但一排排士兵倒下總會給人帶來巨大心理壓力,海盜的射擊只要密集一點,他們就要退下。

    三次進攻甚至摸不到敵人的邊,而因為他們的輕火槍與生理人用的火槍射程幾乎相同,自然是誰有遮擋誰能贏,互射也沒有絲毫優勢。

    唯一能打到敵人的重型火槍,也因糟糕的命中率無法奏效。

    情急之中,西班牙上尉看見方陣裡不受待見的劍盾手。

    只有軍官才對他們不待見,因為這些人的裝備更費錢,但對士兵來說他們還是很有用的。劍盾手由經歷過嚴格劍術訓練的老兵組成,板甲護住胸背與大腿,使用單人細劍與覆鋼木製小圓盾,戰力高昂。

    因為訓練難度,如今在西方戰場已經基本退出方陣。

    但在宿霧島還留了一些,他們是五年前跟雷加斯比一起過來的海軍,此時能夠派上用場。

    十二個劍盾手掩護身後的長矛方陣,朝敵軍盤踞的港口缺口衝去,遠距離銃子打在鋼盾上響起一片叮叮噹噹,但未能阻住他們的衝勢。

    「衝進來了!」

    林鳳帶人放銃後抽出腰間短斧,準備與衝進來的西班牙方陣決一死戰,就在此時,身後傳來李茂高呼。

    「林佬快閃開!炮來了!」

    回過頭,李茂帶著二十多個傷兵推著兩口巨大的火炮緩緩過來,炮口塞著能趕上一人胸口的大圓石,這個傷了胳膊的瓊州巨寇正舉著火把大聲呼喝,炮口正對衝進來的西班牙方陣,引燃。

    轟!

    煙霧瀰漫。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1
第四十七章 動靜
               
    兩門巨大的射石炮沒有多大威力,即使這東西按口徑算已經屬於百磅炮了,石彈卻僅僅射出去幾百米遠,並且廢掉李茂花了近盞茶時間推炮的所有心血。

    兩個發射時正處在火炮屁股方向的海盜,一個直接被火炮後座懟得內臟破裂數竅出血,另一個則被壓斷腳骨,隨後兩門火炮被後座著一路退了二十多步。

    火藥不少力氣都花到這了。

    兩顆大石彈雖然射程不遠,但顯然達到達成了海盜們的目的。

    林鳳沒玩過保齡球,但在他眼前的畫面就是如此,西班牙方陣兵高舉著長矛火槍衝進豁口,正待對海盜展開一場屠殺,兩顆大石彈飛射過來,其中一顆巨大的石彈角度過高,完美躲過整個軍陣從上空掠過也不知是打去哪裡。

    另一顆則正中西班牙方陣,像鐮刀切斷麥子,當中被石彈砸中的戰士無所謂穿不穿鎧甲,直接被當頭碾過,從頭至尾去勢不減地打穿大陣。

    他們兩側的兩列士兵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即使沒被直接轟中,哪兒挨著哪兒就碎,整個軍陣都被沖得七扭八歪,別說西班牙指揮官,就連林鳳都沒反應過來這樣的變故。

    兩門裝有巨量火藥同時發射的射石炮轟鳴把李茂和他身邊的海盜都震傻了,個個頭重腳輕,人人都像得了腦病張著手在硝煙裡迷惘,跌跌撞撞尋覓方向。

    林阿鳳從短暫的驚愕中反應過來,提起短斧躍戰過去,在他身後的海盜一擁而上,右側射台上的海盜則持鳥銃不斷射擊,鉛丸像下雨般落入敵陣,讓這支遭受重創的西班牙小方陣無以為繼。

    從近距離遭受射石砲轟擊開始,他們的上尉下什麼樣的命令就已經不重要了,拿起兵器發狠死戰的戰士不是因為上尉的軍令、丟下兵器抱頭鼠竄的士兵也不是因為上尉的軍令。

    只是人類的本性與他們與海盜遠近的區別罷了。

    城堡上雷加斯比自從聽到港口的炮聲,心就被揪了起來,這些巨炮是用來準備給生理人海軍中赤海號的,共有五門,其中三門已經運往東北海灣港口,留下兩門防備敵人對宿務的襲擊,但到底他們鬆懈了。

    這種射石砲的射程也不算很近,但因為倍徑短很多,命中率非常糟糕,只有在近距離才有命中的可能,又太過沉重,野戰中沒有絲毫用處,但攻擊赤海號那樣的龐然大物時顯然很有優勢——只要靠近港口,命中一兩炮就能把一艘大船擊沉。

    在過去,這種傻大黑粗的火炮橫行於十四世紀,裝備簡陋四輪炮車的野戰炮兵為大膽查理立下汗馬功勞,不過只是曇花一現,大多時候走直線的射石炮很快就被更容易機動的新式火炮取代。

    而現在,射石炮是對付城堡鐵城門最好的手段!

    他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派出城堡的士兵能夠在東面敵軍馳援前全殲這支被困在港口的敵軍,否則他就只能做好在城堡中巷戰的準備了。

    雷加斯比如果知道林阿鳳本來的計畫只是抄掠城外,根本沒有掠奪港口的意思,完全是被他派出的方陣兵攆進港口才得到射石炮,恐怕一把老骨頭立刻會在城上被氣死。

    當林鳳把短斧從最後一個全副武裝的西班牙精銳劍盾手脖頸上取下時,這個倒霉鬼已經被一擁而上的海盜壓死有一會兒了。

    喘著粗氣的林鳳跌坐在地,發巾早不知在搏殺中丟去哪裡,披頭散髮地望向後面簇擁在兩門射石炮左右的李茂,他緩緩點頭。

    尚未歇息片刻,遠處又傳來嘈雜的行軍聲,讓風聲鶴唳的海盜紛紛持兵器從血泊中站起,面前相互攙扶著嚴陣以待,只是很多人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早就脫力,兩條腿都是軟的,拿著兵器的手抖個不停。

    他們沒有力氣再投入一場新的搏殺之中了。

    「是莊公,莊公來了!」

    房屋射台上的銃手歡呼出聲,眾多海盜心裡緊繃的弦猛然斷掉,各個癱坐在地,有些甚至直接躺在泥濘的土裡,不願再使上半分力氣。

    有些還有體力的海盜,已經忙著在屍首中解下西班牙士兵的甲冑穿在身上,林鳳的海盜是識貨的。

    除了那些逃跑的重銃手沒有甲冑外,這些方陣兵大多穿著胸甲與高頂鐵盔,尤其全副武裝的劍盾手,他們的劍能刺破鎖甲、連接下半身的板甲更給他們帶來充足的防護。

    拋開個人技藝不談,這是他們即使遭受石彈橫掃後拚死作戰依然給海盜帶來巨大傷亡的原因。

    「林佬,西夷的甲,有些人裡面還加了一層甲皮。」

    有海盜拿著西班牙劍盾手板甲裡面的內襯胸甲板奉給林鳳,林鳳接過看了兩眼還回去,準備等再見到陳沐時告訴他這個消息。

    在他看來,那位陳帥是明朝的軍火大師,別管發現什麼稀罕玩意兒,陳二爺肯定都能造出來。

    他不需要更好的火器,但很需要更好的甲冑。

    莊公的人手,比林阿鳳要好得多,他們被纏住只是因為城堡外防禦北邊的軍隊比港口要多,因為不熟悉地形,悶頭殺進了西班牙僱傭呂宋人的營地,碰上一支兵力比他們稍多些的呂宋人軍隊。

    結果沒有懸念,那些人儘管也有火器,但使用火器的技藝上完全比不上海盜,互射一陣後乾脆向海盜發起衝鋒。

    可衝鋒,難道就是莊公的對手了?

    前陣被砍得七零八落,後面一堆人幹乾脆脆地投降了,從俘虜營地裡收穫一些攻城梯,莊公幾乎沒過腦子地揮師攻城,殺上城頭損失一個小隊被擊退,看見港口的信炮炸響,這才帶人驅趕俘虜扛著梯子一路趕來。

    林鳳這邊打了一仗人死不少,莊公也打了一仗,兵力比原先更多了。

    「休整,銃手守備,莊公讓人拆房子做盾牌木牌,歇一個時辰他們要不攻出來,咱就拿炮轟他的破鐵門,打下這座爛石堡!」

    林鳳猜測,城堡裡的守軍應該不多了,要不然不會這麼半天沒半點動靜。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1
第四十八章 名單
               
    城堡當然沒動靜,直至林鳳聲勢浩大地在清晨推著射石砲轟碎堡門都沒有絲毫動靜。

    雷加斯比終歸放棄了這座堅城,帶著他四百多名手下趁林阿鳳休整時由北面走出,兵分兩路一路向東北找迪亞戈、一路向西南向宿務本地部落求援。

    沒有守備的城堡被林阿鳳輕易奪取,雷加斯比沒能帶走的一切也完整地被林阿鳳所繼承。

    雷加斯比在這一天談不上有什麼運氣,埋伏在林間準備搶奪輜重的海盜等了整整一宿,等到迪亞戈向宿務港傳遞信息的騎手,也等到了雷加斯比的殘兵敗卒。

    疲憊飢渴的潰軍根本無法想像在他們的勢力範圍內居然有生理人伏兵,林中密集的鳥銃火銃先後打響,飛射的銃子將他們打得驚慌失措,根本無法發現埋伏的敵人究竟在哪,又好似周圍到處都是敵人,幾乎一觸即潰。

    潰軍沒有敢原路返回,他們很清楚沒有守軍的宿務港此時此刻已經易手,只能向島上那些土人聚落四散而逃,當然也有部分士兵向海盜投降,希望能苟全性命。

    雷加斯比的運氣遠比他派出傳遞消息的士兵糟糕的多,他們去往宿務南部原住民的部落中求援,當聽聞明軍過境擊潰西夷,宿務諸部集結出一支人數上千的軍隊,但不是為了幫助雷加斯比。

    半路上他們吹海螺為號,倒戈殺傷帶隊的西班牙人,搶奪他們的兵器與物資,軍隊一時大亂,雷加斯比留著提防的心眼才撿回條命,靠著過去在宿霧島上的老朋友才弄了條船,不知去向。

    雷加斯比失敗的消息像風一般傳到東北港口,迪亞戈毫不猶豫地收拾了港口所有能帶走的一切,乘船渡往馬來,率領部下撤離宿霧島。

    他沒有再留在這裡的意義了。

    勝利不論在誰的想像之中,都來得太快了些,林鳳自己也沒有預料,只是攻下宿務港就徹底拿下整個島嶼。

    此時此刻他突然對西夷能靠幾條船、幾百個士兵征服整個呂宋有了些許明悟——西夷在海上的征服,和他想像中有些不一樣。

    林阿鳳沒閒著,奪取宿霧港後僅僅休整兩日,一邊派人去與陳沐取得聯繫告知其這一消息,接著整備戰船派莊公帶本地土人與大量海盜殺出回馬槍向北攻取班乃。

    就像陳沐經常對他說的那些話,陳沐一直認為他有非凡的能力,他的才能與智力是能夠在異邦裂土封王的英雄豪傑。儘管林鳳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那樣的才華,但如果有機會,他想證明。

    當莊公自島嶼南面登陸班乃時,島上正進行著殘酷的戰爭。

    陳沐的先遣軍隊由邵廷達、隆俊雄、齊正晏率領的數千部下已早莊公一步登陸班乃。邵廷達率麾下旗軍往來策應,隆俊雄與齊正晏則一左一右自島嶼邊沿向南攻略,橫掃島上西班牙人駐防的各個港口。

    他們不但有凶悍的武士,也有大量火炮,攻港奪城完全不似林阿鳳那樣困難,何況班乃的西夷駐軍要遠遠少於宿務,一個港口不過零散幾十個西夷,大多還不是士兵。

    這些人只是督造修道院與教堂的督工,戰力上與雷加斯比麾下的方陣士兵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就算是林阿鳳的海盜,都能擊敗他們。

    這次呂宋由北向南進攻的指揮官是鄧子龍,陳沐與陳璘都沒有參與此次戰事,不是他不想,實在是不能。

    因為朝廷派來呂宋的第一批官員到了,單看名單陳沐就一個腦袋兩個大,只能放下戰事返回馬尼拉。

    朝廷給他弄來五個人,其中就有他保舉的李燾,除他之外四人也沒有任何一個昏官,這很厲害啊,說明朝廷對賽驢公非常重視,沒有把他這當成垃圾堆。

    但陳沐惶恐,非常惶恐。

    「這幾個人應該不是高閣老擬的。」馬尼拉南洋衙門的密室中,陳沐排出名單,對徐渭問道:「徐先生,朝廷派這四個人過來,是什麼意思?」

    陳沐手下的紙上,有一份非常豪華的名單。

    趙貞吉,前兩年的閣老,促成俺答議和,非常有才能也非常有脾氣,嘉靖朝俺答圍北京城,立勸嘉靖不訂城下之盟,督促諸將敢於應戰。後來在內閣裡連張居正都不鳥。

    結果張二爺把高拱迎回來,趙貞吉被高大爺擠兌回家了。

    陳沐千想萬想,他是找朝廷要人了,但他沒要閣老啊,給他弄過來個文淵閣大學士算怎麼回事?

    大學士來了,萬一倆人在處理呂宋國事務上意見向左,到底是聽他的還是聽大學士的?

    這還不算完,趙貞吉後頭是譚太初,剛致使沒幾年的部堂,被稱作譚青天,歷任地方議政,工部、戶部侍郎,最高做到南京戶部尚書。

    譚太初之後呢,是王廷,這位老大爺言路出身,後來做過知府,總理過河道、總督過糧儲,政治名聲非常好。非常了不得的是還經歷過倭患,大江南北三部總兵就是因他的諫言而設立的,也是部堂級別的官員。

    最後一位更厲害,叫海瑞。

    這得多高的規格啊!

    「就這幫人在朝廷,一個省都放不下的,怎麼都弄到呂宋來了!」

    陳沐是一直覺得自己這兒是鳥不拉屎來著,他想從朝廷要點太學生、秀才,過來充任一下縣官,給內閣的書信裡他也是這麼說的。

    這些將來要在國中教化百姓治理人民的預備官員,先到呂宋來熟悉一下,等這邊做好了再調回朝中分任地方,這不是能很好地減輕出現昏官的幾率嗎?

    這下可好,派來的都是啥人啊!

    錦衣衛來了、巡撫來了、尚書來了,連文淵閣大學士都派來一個,這是要做什麼?

    徐渭抿著鬍鬚,盯著名單看了半晌,吞了一下口水,對陳沐拱手道:「陳帥,這幾人,在下都有耳聞,他們之間最大的關聯,就是都得罪過高閣老,或是被高閣老得罪過。」

    陳沐瞪圓了眼睛,「不可能!高閣老那脾氣,能讓得罪過他的人復起?就是到這兒都不行!」

    開玩笑,徐階擔任個講武堂山長高拱還著急冒火半天呢,更別說跑到呂宋來當大爺了。

    「確實如此,陳帥也說了,這名單應當不是高閣老擬的。」

    徐渭面容凜然,道:「陛下的龍體,恐怕不安康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1
第四十九章 書坊
               
    有些事要置身事外才看得清,但朝廷派文淵閣大學士到呂宋來這件事,則需要身在局中才能明白。

    想到那個小心眼兒的高閣老,賽驢公驟然又覺得肩上的擔子重了許多。

    經過徐渭的提點,陳沐終於想起張居正和高拱也是鬥過的。如何斗,陳沐不知道,但他知道高老爺子輸了,現在他倆還沒開始斗,張次輔已經準備在呂宋給高閣老蓋房子了。

    先打發個被擠兌走的文淵閣大學士來給高閣老探探路,合適的話,往後高閣老的去處——陳沐估摸著也就是自個兒這了。

    大海彼岸的書信來的僅比陳沐回師馬城慢了兩日,在高拱寫給陳沐的書信中,他確信高大爺還不知道這是心腹手足為他設下的局,言語對趙貞吉等人帶著一貫的不屑,輕描淡寫地說是給他打發幾個朝廷用不到的人聊壯聲勢。

    別管是尚書還是大學士,到呂宋來連個官職都沒有,僅僅說是南洋大臣衙門聽用。

    陳沐等了幾日也不見人來,心裡就已經明白了,專心處理起自己的事,給高拱回了封信,繼續請他派幾個秀才、舉人過來,就當仕官前的歷練了。

    「為什麼沒人過來?這還用說,朝廷可以調人家,都是賦閒在家的,人家也可以不聽啊!」

    陳沐從衙門外迎來一副寬闊的皮卷,讓幾個家丁扛進城堡偏廳,轉頭對徐渭小聲道:「我估計,後邊還得再挑個閣臣過來,不把這先例開了,估計不算完——對,打開了釘牆上,可別歪了,方方正正的。」

    趙士楨與平托各個抱著好幾筒畫卷立在一旁,他倆都聽不懂陳沐在和徐渭打什麼啞謎,就見徐渭閉著眼頷首,眉眼耷拉著一副認命的模樣,道:「陳帥不論在哪,都是風口浪尖。」

    陳沐只能報以苦笑,他這雖不算閉門屋裡坐禍從天上來,卻也足夠措手不及。

    誰知道張二爺怎麼想的,都還沒開始斗,就已經給將來鬥敗的首輔尋摸去處,這是穩操勝券。

    這和陳沐其實沒太大關係,那屬於他無力左右的事。對他來說,北京的一張椅子由誰坐,比幫西班牙減少一個總督工資的開支要難得多——自從林鳳取得宿霧島的戰報傳回,腓力二世不再需要菲律賓總督了。

    「戰報先生都看了,林阿鳳把宿霧島奪下來,班乃島的敵軍失去仰仗,整個呂宋群島,至多三月就能平定。」

    陳沐搖搖頭,頗有幾分感慨,道:「以前我是有些小看他了,果然是世間少有的豪傑,攻打宿霧島雖有巧合,但兵法權謀一個不少,單是示敵以弱誘敵出城,這就不簡單。更別說還事先留有伏兵,隔絕兩地,厲害!」

    賽驢公在戰報中看不見林鳳在東北港險些將全軍推進迪亞戈岸炮範圍之內,也看不見海盜首領妄自尊大地強攻城堡被橋上的火槍手打得屁滾尿流。

    他把戰報上的情形逆推,組合成一個英明神武、料事如神的林阿鳳,雖然那兩門射石炮的出現的確是巧合,但戰報讓他相信,即使沒有那兩門炮,雷加斯比也只有敗逃的命運。

    徐渭則對林鳳的實力持懷疑態度,儘管戰報與勝利讓這一切顯得板上釘釘,他依然不認同陳沐對那個倭寇的看法,乾脆撇撇嘴背著手往一邊走去,在偏廳裡恍若無人地兜起圈子。

    陳二爺早已習慣徐渭隨時隨地進入自己的精神世界,這不能對他有絲毫影響。

    此時此刻,他完全陷入對自己慧眼識人任用豪傑的沾沾自喜與崇拜之中,張手笑道:「我大明海軍將再添一員悍將,這一切在以後都將成為傳奇故事。」

    「說到故事,馬城的紙槽坊和印刷坊要先開起來!」說著陳沐向正懸掛皮卷的家兵指指,對趙士楨、平托道:「別抱著了,給他們,把圖掛上去。」

    這倆幕僚懷裡抱的是地圖,包括廣東福建、呂宋諸島的精細地圖,婆羅洲、馬六甲、日本甚至還有平托憑藉印象繪製的西方地圖。

    當然,西方地圖的收集單靠平托是不行的,濠鏡已經讓卡內羅主教掛出懸賞,收集西方地圖、海圖與各國歷史及故事,現在就是先能平托畫的裝個樣子,畢竟空一大片不好看。

    之所以讓主教幫忙,就是因為他畢竟是權威,不會被人拿瞎畫的東西來糊弄。

    趙士楨剛把圖放下,聽到陳沐這麼說,轉身道:「明公,紙匠與書坊的匠人已經讓李禹西去江蘇尋,一月之內就有結果,雖然隔山跨海,總能找到在大明混不下去的匠人,這不是難事,只是為何非要在馬城呢?」

    「造紙所需原料,這都有,還很富餘。這對紙的需求,也很大,單單日常開蒙教材就要幾千上萬本,更別說陳某還打算制書銷往大明,非這不可——找在大明過不下去的破落戶最好,雖然只是辛苦錢,陳某也能送他一場富貴。」

    成千上萬本書,對普通書商、紙商而言,的確是一場富貴了。

    趙士楨無所謂地點頭,富貴……這種詞根本不能吸引起他的興趣,畢竟整天守著一個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的幕主,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有不知從哪送來的賬單經他過目,自己幕主又有幾萬十幾萬兩白銀入庫。

    趙書記已經超脫了,雖然那錢不是他的,但他的目光已經放得更長遠,用陳沐的理論來說,非常清晰地認識到白銀只是一種等價物,沒啥意思。

    不過陳沐想做的,可不僅僅是印上點啟蒙書籍而已,他問道:「趙知縣最近不忙,編本書吧,就叫萬國志。等咱們把這份地圖補全,收集的資料湊齊,由你編撰,從呂宋開始,編出一套書來,販往國內。」

    「大明太大,不可能人人開眼,埋首耕田的老百姓可以不知道海外是什麼樣子,但讀書人是要知道的,可他們沒有知道這些事的方法,就需要天將降大任於人,讓他們知道。」

    陳沐挑著眉毛看向趙士楨,抬起二指道:「懂政事、通兵事、會籌算,還瞭解西洋兵器,依陳某看啊,這個人就是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1
第五十章 海難
               
    陳沐眼裡最重要的只有政治,軍事、經濟、文化,都無非是政治的延伸、手段的一種。

    當這呂宋的軍事、經濟、文化都掌握在大明手中,那麼呂宋是哪?

    李禹西的能耐很大,在趙士楨交代下去尋找書商、紙匠後不到半個月,從廣州府開來的船上就載著陳沐需要的人抵達馬城海灣,很快在馬尼拉開設起紙槽坊與印刷坊,在南洋衙門的資助下,以極高的效率僱傭人手、購入原料。

    趙士楨有的忙了,帶著沒稽查出什麼東西的錦衣校尉在從大明運來的書山中尋找適合的書籍,送往印刷坊,讓匠人排列活字板,查漏補缺,沒有的活字抓緊融鉛出來。

    馬城印刷坊印出的第一套書是三字經,和大明的三字經有些不一樣,加了些『尊天朝、奉皇帝』之類的忠義洗腦,在都城附近的各個部落興建的社學裡推廣開來,雖然此時學生還很少,只有呂宋富貴人家的孩子才能上的起學。

    這是因為國中賦稅還未定下,受限偏遠山地太多,有些部落的首領還在考慮是否尊奉蘇萊曼為王,進展較為緩慢。

    不過目前所掌握的土地丈量田畝的工作快要達成,田地比陳沐想像中要多。

    有待開墾的田地,也比想像中要多,總而言之,呂宋國還是有很好的未來的。

    如果將來賦稅定下,可以的話陳沐想借各個部落地廣人稀小國寡民的情況,從廣東養濟院接一批孩子過來跟本地小孩一起上學,施行由呂宋國賦稅承擔的免費開蒙。

    「天下最出名的印刷世家就在無錫、蘇州、常州,他們不用木活字,用鉛或銅。」

    在去往港口的路上,趙士楨提起印刷如數家珍,畢竟認識陳沐以前他勉強算得上京師花邊小報特約寫手,還編排過陳沐,對這行當裡的事情門兒清,道:「木、鉛、銅,各有利弊。」

    「木活字受水大小不一,但造價低廉簡單易做,印出的字跡不成行;鉛活字印得好,但容易出錯;銅活字印得最好,但造價要高,只有京師和江南才用銅。」

    「其他地方,就算有這技術,也沒這本錢。」

    陳沐點頭頷首,走馬觀花地看匠人製作活字,把流程懂個大概,走出印坊對趙士楨道:「造價是一方面,江南之地文風盛行,比旁處文風盛行,也更富貴,需求量大,造價就可以少些考慮,就算都用銅才能費多少錢。」

    「在廣城,熟銅百斤才十兩銀子,滿打滿算基本活字千斤都用不到,是技術天然發展交流地太慢,受地大的交通限制。」

    這個時代的技術就像火藥一樣,福建用造粒、廣東用粉,甚至相鄰兩個衛,火藥的成分與威力都大不相同。這個縣會煉鋼、別的縣就只能燒鐵,因為距離與交通條件,讓天然的技術交流進展無比緩慢。

    也正因緩慢,一個匠人一輩子可能就生活在方圓百十里的一方小天地,這就必然會造成技術壟斷,並不是人有意藏拙,而是他把技術分享出去他就要餓死。

    「強權可以推行技術,我可以讓廣東軍戶都用許爾瑾的火藥,但文化與大多技術,我也沒辦法,這些東西強硬地推行過去,會讓很多人餓死。」

    陳沐踱馬前行,看了一眼趙士楨,抿著嘴沒有說話。他早就想做這一件事,想在這個時候就把天工開物那樣的書編出來,他有比宋應星更大的權勢,如果以他的力量去推行,完全可以徹徹底底地讓大明在技術層面上煥然一新。

    但這件事趙士楨做不了,讓他編個萬國資料沒問題,技術推行需要狠心。

    他太年輕,雖然做事利落,但終歸更偏向玩玩鬧鬧的技術宅,造個大煙花玩玩炮仗不是問題,但讓他去推這件事,做不好。

    既然眼下無人,陳沐乾脆不去想,他舉目望向港口,開口笑道:「趕得巧了,戰船剛進海灣!」

    南洋衛新造戰船到了,昨晚陳沐就收到陳來島上孫敖派人傳來的書信,說戰船靠在陳來島休息一晚,今天下午就能入港。這六艘千料大鯊船可是讓陳沐好盼,有了他們,陳沐才有把薩爾塞多放回去要債的底氣。

    六艘赤黑漆大鯊船入港帶著無比的聲勢,艦上旌旗招展,同來的還有一個千戶的旗軍,拋棄艏樓艉樓後皆採取雙層火炮甲板,接舷戰能力極弱,但兩側船舷各有二十門火炮,炮戰能力很強。

    這種形制的戰船被陳沐定名為赤海級。

    赤海級戰艦定為千料以上、一千五百料以下,裝備三十至四十五門火炮、一百五十至二百名水兵,需要時可以用二十支大槳短暫劃行,儲存炮彈除了實心彈外還有葡萄彈及少量鏈彈,屬於戰鬥力極強的炮船。

    劣勢在於船上裝載的東西太多,沒有多少儲備食物與雜物的地方,作戰半徑不大,需要糧船供給才能長途作戰。

    陳沐給赤海艦的定位,是在廣東船廠吃透聖巴布洛號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將是大明的主力戰艦。

    他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在哪,所以從來沒打算花個幾年在技術還不全面的時候就造出二三十丈封舟寶船那樣的大炮艦,雖說未必就造不好,但那樣的戰船並不符合他的需求。

    如果與西班牙艦隊作戰,尤其在與偏師作戰的情況下,他更希望選擇用稍小一點的船,更多的火炮,用兩艘或三艘船去直接擊沉敵人一艘大船,而不是一對多。

    他有更多的人力與更多的生產力,甚至有更多的資源,別說南京工部還在幫他造船,哪怕僅僅廣東一地,全力開動造船未必能比別國慢。

    這才是他的優勢。

    六艘大艦停靠海灣,岸邊駐軍已劃著十幾艘小船前去接人回來,陳沐騎著白妹端著望遠鏡在岸邊眺望戰船。

    視野裡一種模樣精悍的廣東旗軍中摻著個斗笠蓑衣的乾瘦老頭兒,乘著小舟顫顫巍巍下船,背著破竹簍、提著幾條魚,瞧見陳沐這邊表情歡快,立直了身子拍打蓑衣上的泥污,快步走來。

    老頭兒是來找自己的,陳沐看見他的表情就知道,專門讓家丁不要阻攔,下馬問道:「老先生,您這是出海打漁遇到海難了?」

    「海難?老夫海瑞。」

    老頭垂首看看自己挽起半截的褲管與足蹬的草鞋,想將魚交給家丁卻發現家丁都拿鼻子看他,乾脆把魚放在背簍擱在地上,拱手昂頭,奉上調令道:「是南洋大臣陳帥當前?在下瓊山海瑞,奉君命渡海仕官幕府。」

    「今早在陳來島,為陳帥捕魚兩條。」

    竹簍裡,兩條魚無力地蹦跶,它們的眼像極了呆立當場的賽驢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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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吃魚
               
    陳沐有口福,吃了一頓海瑞親手蒸的魚。

    他沒敢讓海瑞親自動手,但海青天說一直想找個機會感謝他,感謝他清剿倭寇,除掉曾三老,讓沿海為之肅清。

    因為海瑞的父親就死在倭患了,他說那是正德十二年的事,說瓊州遭受倭患之擾遠早於浙閩諸省。

    所以海瑞偏要親自下廚給陳沐把魚做了,陳沐勸都勸不住。

    這也是個不管瓜甜不甜,扭下來他就高興的主兒。

    「陳帥何不著箸一品?」

    魚做好了,衙門裡徐渭一聽說海瑞來了就躲得遠遠的,他倆性格相差太遠,徐渭懶得自找麻煩,去港口幫陳沐安排新至旗軍去了;趙士楨帶著幾分好奇,正襟危坐地遠侍一旁。

    這魚他沒福氣吃,單純想看看名傳天下的海剛峰是個什麼人。

    在這個年月,名傳天下太難了。

    「剛峰先生,實不相瞞,此魚陳某受之有愧。」陳沐拿起筷子又放下,不是魚不好吃。這魚聞起來很香,但陳沐不大敢吃,他拱手道:「倭寇之患消減,實非陳某之功,遠有俞、戚二帥,近有二林約束海寇,這才使海岸為之清平。」

    「陳某斃殺曾三老與他們比起來,所起作用微乎其微,實在是受之有愧。」

    若是旁人做條魚,陳沐吃也就吃了,可這做魚的是海瑞——人的名樹的影,此人每到一地百姓為之歡騰,但上下官吏沒人能高興起來,陳沐也不覺得自己這兒就能讓海瑞高興。

    「俞戚二帥自有其功,陳帥也不必妄自菲薄,老夫本欲待陳帥食過後再問起二林,既然陳帥提起。」海瑞起身拱手,踱步後回首問道:「陳帥為何任用倭寇,林鳳之輩攻掠潮州貽害萬家、道乾之流降叛無常殺戮甚重,還有陳帥部下倭人不在少數。」

    海瑞下頜鬍鬚花白,人說是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老爺子今年六十,卻不見任何耳順之壯,舉手投足依然帶著剛直氣度,問道:「陳帥麾下旗軍何止萬人,難道非仰仗他們才能取勝?」

    果然,海瑞來呂宋的第一件事就是倭寇。

    陳沐即使心中早有準備,此時對海瑞在官場為人厭惡的原因也有一些新的瞭解。

    朝廷讓他到呂宋來幫自己,但海瑞這話不是幕僚或下屬該說的,倒像是審問。

    換了常人,一句『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就能讓關係徹底壞掉。

    「當然不是,陳某以操練旗軍得名,麾下旗軍兵甲最優、訓練最好,戰場上可以一當十,當然不是非仰仗海寇倭人才能取勝。」

    「但我麾下海寇倭人近五千之數,如此兵力閒置,難道放著讓他們去為禍海上?」陳沐對海寇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道:「既可引其向善,何必逼其從惡,如林鳳道乾之輩,皆可立功受賞,值此海外大亂之時建立功業——陳某認為使大明添一二海上悍將,遠比送兩顆首級回去要好得多!」

    「過去我水師不走遠海,每逢倭人渡海,旗軍便僅能被迫防守,是以倭寇屢屢侵我沿海。今我海軍勢大,戰艦旌旗遮天蔽日,哪裡還有倭寇?即使還有,他們尚未至海岸就被滅了。」

    海瑞仍然覺得不妥,道:「祖宗立下通倭之罪,大明律法有這規矩,陳帥卻在麾下招倭攬寇為己用,豈不視法度為無物?」

    「可祖宗也用降敵作戰,那廣城右衛色目人蒙古人早年都是祖宗之敵,如今哪個不是我大明將校?北疆討虜大捷,馬帥以其麾下蒙騎踹了俺答大營,以戰促和,邊塞烽火不燃鑄劍為犁,難道對天下不是好事一樁?」

    「陳某初歷大陣仗,就是在俞帥麾下擔任監軍,監降倭伍端的軍,讓他去與賊人分個生死!」

    「剛峰先生,陳某是素來敬你品格重你才華,但要在呂宋任事,有件必須先跟你講清。」陳沐肅容正色問道:「大明的軍兵與投降倭寇的性命,孰輕孰重;大明的百姓與海外異民,孰輕孰重。」

    「先生過去曾做過決斷,貧苦百姓與富有士紳之間,你選擇在難斷案件中讓富有士紳吃些虧,陳某是認同你做法的。因為一樣幾畝田,富有士紳即使吃虧也無傷大雅,但貧苦百姓興許會為此丟了性命。」

    陳沐說著兩眼看著海瑞神色,換了更舒適的坐姿道:「這一次的選擇要難的多,不論你選大明旗軍還是投降倭寇,都有人死;不論你選大明百姓還是海外異民,都有人餓——老先生一輩子都做個好人,但在南洋在海外,你做不成好人了。」

    「凡陳某黨羽,百年之內,罪大惡極;百年之後,罄竹難書,此事功在千秋罪在陳某。老先生若想保全英明,陳某為你備船回瓊州府,我以項上人頭擔保你能看見大明日益富裕。」

    「如果你選擇留下來,就必須做出對大明有利的選擇,因為大明不再偏安一隅,新的天下已經聽見大明的聲音,那就是大明的軍兵比這天下任何國家的軍兵性命都重要;大明的百姓,比這天下任何國家的百姓,都重要!」

    海瑞眨眨眼,看著陳沐一步一步朝主座走去,張張口沒說話,又眨眨眼,看向一邊坐著年紀輕輕的趙士楨。

    老先生很想問問,你家幕主一直這麼神經麼?

    明明就是個任用倭寇的小事,用就用、不用就不用,拿祖宗之法已經很完美地說服海瑞了,羈縻招降,祖宗也用過,那沒問題了。

    怎麼好端端的就牽扯出什麼百年之內罪大惡極、百年之後罄竹難書,大明遠征南洋不就是復仇,西夷打了濠鏡港,咱就和他開戰,這麼簡單一件事非用如此複雜的話說出來。

    唰!

    懸在堂上的皮卷被解下,龐大的世界地圖墜落下來,右側紅色塗料漆著偌大的明,陳沐張手指著周圍大片空白道:「這就是新的天下,在西面、在東面、在南面,大明要加入這場角逐,呂宋僅僅是個開始!」

    海瑞深吸口氣,走近兩步,眼神彷彿被世界地圖迷住,右手扶著左臂衣袖,左掌上翻前伸,對著那副地圖。

    陳沐露出欣慰的笑意,看來——大明朝又一能人要被自己帶拐了。

    結果就見海瑞兩眼一翻,道:「陳帥,魚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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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爭論
               
    夜,南洋衙門堡。

    馬城又下起雨,滴打在紅色玻璃的窗上,海瑞從未見過這種窗。

    其實這次走馬上任已經給海瑞帶來很大衝擊,即使陳沐不說那些廢話。老人家沒見過這樣的堡,也沒見過這樣的窗,過去更沒見過赤海級那樣的戰艦。

    「老夫不是吹毛求疵挑毛病,人老了就嘮叨,說兩句你們陳帥還不耐煩,他說的那都是什麼,還拿幅畫來糊弄我。」

    海瑞躺在榻上,程宏遠正在他幹瘦的腿上扎針,他有風濕,一下雨腿就疼,偏偏馬城這個地方位處兩大山脈之間,雲氣積鬱總會下雨。

    「老先生,那不是畫,明公說的沒錯,那是天下輿圖。」

    趙書記低眉順眼地坐在一邊,像學生一樣乖巧坐著。他是奉陳沐的命,來看看海瑞剛到這邊有什麼不習慣,正好看見海瑞熱水泡腳,打聽之下就叫來了醫匠程宏遠,給他按摩一下。

    「外國諸番圖老夫也略有耳聞,絕對不是陳帥堂上掛的那樣。」

    海瑞說的外國諸番圖,是鄭和下西洋時帶回的海圖,和陳沐的海圖不一樣。

    趙士楨道:「陳帥沒有外國諸番圖,堂上那副是由明人自東向西、西夷幕僚平托自西向東繪製,還未完成,正在填補之中。」

    「誰去過?」

    海瑞趴著瞪大眼睛,「沒去過就不能當真!」

    趙士楨笑了,點頭稱是,道:「不錯,陳帥也是這麼想的,他說先拿來做個印象,待艦隊航行過去,再做周全,不能偏信。」

    海瑞舒服了,眯著眼睛頷首點頭,這才接著說道:「老夫知道呂宋不比國中,戰事未息,陳帥手握諸般事宜無人輔佐,甚為勞累。坊間皆云老夫是走到哪裡,就將麻煩找到哪裡。老夫又沒病,倘那些同僚不各個以搜刮民脂民膏為己任,海某會找他們麻煩?」

    「百姓連飯都吃不飽,驛館一月可費糧百石,官吏人情往來奢靡之風愈演愈烈,好似這世道本來就該如此。」海瑞眯起眼睛,透著厲色,寒聲道:「我祖宗早有規制,貪錢八十貫就該被剝皮實草!」

    說著,海瑞卻又話鋒一轉,誇獎起陳沐,道:「像陳帥這樣,老夫提兩條魚做見面禮卻不覺寒酸,已經很少了。」

    趙士楨撇撇嘴,驕傲道:「我家主公不讓人給他送禮,但風氣如此,當今之世,凡想成大事者,皆要疏通上下,也是沒辦法的事。」

    換句話說,陳沐只送禮,不收禮。

    這其實是個違背常識的事,你不收禮,哪兒來的錢送禮呢?可架不住陳沐自己開源開的厲害。

    趙士楨對這兩條魚是充滿嘲笑的,但嘲笑的不是兩條魚,而是嘲笑這天底下誰能給陳沐送得起禮。

    那得送多少才能讓財神爺挑挑眉毛?

    「貪墨之事,海公可以放心,我家主公看不上那點銀子,一個知縣。」趙士楨抬起一根手指,道:「搜刮民脂民膏一年半載,全身家當也比不上明公一日進帳經手,唉。」

    正驕傲呢,趙士楨突然嘆了口氣,道:「也就是個經手,轉眼就放出去了,不是供奉陛下內庫、就是送往戶部國庫,剩個小的還要投入廣州府,說要鼓勵什麼生產,再加上自籌軍費。」

    趙士楨擠著眼睛搖頭道:「金銀,在南洋衙門就不是錢,銃炮船,才是硬貨。」

    海睿智力過人,但南洋衙門諸般情形新來還不甚瞭解,權當是在套趙士楨的話,不置可否地點頭,聽趙士楨說起陳氏三寶,問道:「早先本想問問陳帥,那六艘戰船,為何在船首雕刻巨石人像,有益戰事?」

    「哈,海公說的是船頭的神像吧,那是跟西夷學的,來呂宋時遇西夷一艘大艦,名巴布洛號,他們在船首有巨石武士像,戰船在海上所向無敵,我海軍用多倍戰船此將其擊傷俘獲,送往南洋衛船廠由匠人摸透,學其技藝。」

    「技藝還未學成,匠人們先把這大石像學去了。」趙士楨說起船首像呵呵直笑,「六丁神像,當真威武!估計明年初的六艘新船會是六甲神像。」

    「今年丁丑延我壽、丁亥拘我魂、丁酉制我魄、丁未卻我災、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明年甲子護我身、甲戌保我形、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甲辰鎮我靈、甲寅育我真。」

    趙士楨雖為一介書生,說起戰艦跟陳沐手底下人一個德行,都是興奮異常,道:「海公且等著,主公說明年西夷一定會揮師大軍來犯,到時候六丁六甲齊出,就能真正奠我大明在南洋之威信!」

    六丁六甲守護神,海瑞知道,但南洋海戰的事海瑞不清楚,也不在乎,打仗自有陳沐操心,他要管的不是這些。老爺子嘆了口氣問道:「陳帥可說,讓老夫在呂宋做什麼?」

    「說了說了,海公來的正是時候,如今新總督沒到,主公讓我暫理政事,但比起海公您相差甚遠。眼下呂宋三件要務,一為學政大宗師,海公任過教諭,當不在話下;二為清丈田畝制定賦稅,過去您也做過;至於第三件就要難的多,需要您編一套羈縻之法。」

    「這三件事請您來做,主公才無後顧之憂,去思慮來年戰勝西夷後究竟東進還是西走。」

    程宏遠將最後一根針取下,海瑞坐起身活動兩腿,皺眉問道:「東進西走?」

    趙士楨點頭道:「是,東進西走,是南洋衙門接下來的策略,以廣東、呂宋為基,修造戰船操練軍士。說是東西,其實只是容易的說法,其實還有南面,陳帥說南去千里有大島,所以真正的說法是東進西走南下。」

    「西面,是婆羅洲與馬六甲;東面是戰亂中的日本,南面則是不知真假的巨島。」

    「當前幕僚們都在爭論,究竟是該去向何方,婆羅洲與馬六甲最容易,但顧忌是難保會與葡夷起衝突,現在主要收入來源就是葡夷,不能和他們為敵。」

    「南面即使有巨島,也需大量百姓與人力,何況瘴氣與水土不服,不知物產,損耗頗多;最後是日本,那有銀山,陳帥的意思是介入其戰爭之中,支持幾個諸侯混戰,不過有違我天朝處世之道,目下還尚在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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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三衛
               
    很快,陳沐就見到海瑞的另一面。

    年已六旬的老爺子抵達呂宋第三日找趙士楨要了他在呂宋的官服,行動力比趙士楨這年輕人還要厲害,短短數日中帶兩個小旗的人手走馬玳瑁港,一路探查民情過去,他最後的目的地是陳來島,他將會在那乘船,並帶回呂宋島西北的所有情況。

    幹勁十足。

    起先趙士楨還跟著,待海瑞從班詩蘭城啟程前往陳來島,他就自己回來了,帶著懷疑人生的迷惘。

    「明公,學生……愚不可及?」

    他們離開這幾天,陳沐連軍務都懈怠了,全交給部下親信去練兵備寇、休整船艦,他忙著陪夫人呢,如夫人。

    小顏掌櫃帶著土豆來了,紅薯留在南洋港的陳氏宅伺候正室夫人。

    陳沐的本意是把倆人都接來,不過楊青鸞來信說陳宅需要有人照看著,她和小顏掌櫃一替半年過來,輪換伺候陳老爺起居。

    「買田置地做什麼,回頭都賣,不,留個幾百畝吧。」

    趙士楨回來正好趕上陳沐對小掌櫃問起家裡的變化,大的變化沒有,小的變化一大堆。最讓他關心的就是楊青鸞在南洋港替他置了兩千畝良田。

    陳沐覺得田地沒用,還易招人彈劾,想要把田都賣出去,話到嘴邊卻又打算留下幾百畝。

    「也要給別人留個念想,別顯得咱棄國棄家了。」

    「不是夫人忙著置地,廣城的人都忙著做工,地都要荒了。」

    陳沐點點頭,這倒在他預料之中,見趙士楨迷迷瞪瞪地入堂,跟夢遊似的,對小顏掌櫃擺擺手道:「你先歇著,這山上有溫泉,晚些時候帶你去玩——常吉你找啥呢,海大爺這是打你了?」

    「明公,學生,當真愚不可及?」

    「坐著坐著,你這是出什麼事了,土豆來上茶。」陳沐詫異極了,看著魂不守舍的趙士楨問道:「你不是跟海大爺去班詩蘭了,怎麼自己回來了?」

    趙士楨彷彿此時才剛回過神,搖搖頭道:「在下這輩子,從未挨受過如此多的斥責。」

    「就因田地少丈七畝,海先生能把整個縣的地再重新丈量一遍,隨同旗軍苦不堪言,結果最後硬多出兩千七百多畝。」趙士楨這些日子深受打擊,可憐巴巴地望向陳沐道:「途經部落為百姓斷事,海先生說我處事不公,一日斷下七十多樁讓百姓滿意的案子,後來乾脆在荒郊野地開了熱審。」

    陳沐奇道:「怎麼開?」

    「讓最初斷事的部落散佈消息,把臨近七八個部落的百姓有事難言者都叫過來,一樁樁一件件把事都斷開,唉。」

    趙士楨長嘆口氣,對陳沐道:「明公,恐怕在下確實沒有為官一地造福一方的才學,我還是回來看你身邊有什麼好做的事情吧。」

    陳沐從椅子上起身,走了兩步看著趙士楨笑道:「人家海剛峰六十歲,雖然沒上過太學、沒中過進士,可人家大半輩子都在為官,你能比?」

    「清丈田畝、平賦稅、懲貪官污吏、平冤假錯案,討百姓歡心、打擊地方豪強、疏濬河道、修築水利,這些事,全天下能比海剛峰強的都沒有幾個,你不如他,這是很正常的事。讓他治理呂宋,本身就是大材小用,他在應天當巡撫被調走不是政務做的不好,是因為把上下級都得罪光了。」

    「在呂宋啊,他沒有上下級,全賴他任意施為,我相信呂宋有他是要吏治清明的,至於你啊,幫我押船去吧。」陳沐翻著筆記本看了兩眼,道:「過幾日從南洋衛會有不少輜重送到玳瑁港,你去驗收,然後把八郎需要的輜重分給他,剩下的運到馬城來。」

    這批輜重是陳智專門向北方宣府軍器局與南方南洋衛軍器局共同提取的軍械,幾乎合陳戚兩家軍械之極,別管長刀、鏜把還是鳥銃、火炮,八郎全部配裝入麾下,可以說胃口很大了。

    當然他對鳥銃、火炮的安排並不像陳沐,麾下銃兵一直吵著一半以上的比例進發,陳智調取的鳥銃在軍械比例中僅有四分之一。考慮到鳥銃的損壞率要低於其他軍械,他的銃兵大致在麾下旗軍數目中佔到三分之一。

    呂宋最早新設衛所練兵已有數月,待軍械配齊,應當能趕上明年的大陣仗。

    「調配的輜重待呂宋左衛挑選完軍械後,送到馬城來,帶著沈煉,他跟著戚帥學了不少,現在又在左衛有了經驗,讓他在馬城立呂宋中衛,操練旗軍,呂宋要設三衛。至於右衛,設到民都洛,讓邵廷達去。」

    僅僅呂宋島立三衛,能備下基本的補充兵力,如此一來待來年整訓完畢,南洋軍的兵力便能達到三萬出頭,足夠在將來應付東西南大多數情況。

    趙士楨還是喜歡幹這些事,尤其是與軍火打交道,他本身就對這感興趣,即使剛剛從班詩蘭城回來,也立即拱手道:「在下知道了,這就去備船啟程。」

    陳沐點頭,補充道:「對了,南洋港這次可能會捎帶十幾個匠人過來,到時候要在這邊立呂宋軍器局,你對這個最上心,回來就交給你看管,挑選相對隱蔽的位置,運輸材料、利用水力也要方便的地方。」

    「炮還是要在南洋造,這邊主要是造些銃箭之類的火器與刀矛甲冑,分擔一些輜重壓力,能讓三衛自給自足就行。」陳沐說著多有感慨,搖頭道:「原本我還想著讓葡夷多運緬鐵,不過前些日子關匠來信說他們那裡總有人賣來好鐵冒充緬鐵,追尋之下發現竟是出產自瓊州。」

    「在那邊有百姓盜挖的銅鐵礦,幾經勘查不但有大量的鐵與銅,還有金銀等礦石,範圍很大,可能以後很長時間裡都不缺鐵了。」

    「已經對商賈開出懸賞向南尋找大島,等他們充實海圖後,你手下的匠人要抽調一些去往大島,探查島上所有的原料與礦物,這個先告訴你,好了你去吧。」

    等趙士楨走了,陳沐叫來家兵說道:「去班乃島上叫林鳳與齊正晏回來。」

    回過頭,陳沐的眼神望向堂中龐大地圖的東邊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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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庫存
               
    驕兵悍將回來咯!

    得陳沐召喚,掃清宿霧島、班乃島的林阿鳳與攻略班乃島的齊正晏等人一道回還馬城,大部分兵馬還駐紮在班乃島,各自帶隨從一路回還,留邵廷達率主力旗軍駐守島嶼。

    議事之前,自然是對有功部下的賞賜,功勛自然要回報給皇帝,不過朝廷封賞是一回事,陳帥封賞是另一回事。

    「林鳳此次為居首功,地圖在這,班乃島上,把你在台灣的部下家眷接過來,陳某以皇帝詔書赦免他們,而你們則繼續為朝廷效力。」

    往呂宋移民不是說著玩的,大明百姓就算餓死,都少有願意背井離鄉,更別說遠渡重洋了。何況現在的大明,至少廣東是餓不死的,現在廣東的雇工吸引了大量來自其他省的貧苦百姓,他哪裡還有別的力氣去移民過來。

    最好的機會,就是趁現在林鳳立功,把他們的家眷弄到這邊,依然以大明百姓的身份生活著。

    當然,陳沐沒忘記多提一句,道:「林首領,我知你家大業大,算五千六百家,不要再多,多了那個島也養不起,授你班乃指揮使,准劃四萬畝軍田、一萬畝海田。」

    「讓你部下家眷在班乃島休養生息,准你在島上開廠造船、養馬捕魚、挖礦製糖、伐木碾米,每年兩季向南洋衙門交付各類收成五成,你可願意?」

    林鳳都呆了,沒見過人扒皮能扒得像陳老爺這麼輕鬆自如的,明明是招來一大堆白幹活的奴隸,偏偏說的像賞賜一樣。叱咤風雲的海盜頭子面對走上正軌的希望,像個疲憊的老農張手掐著骨節算了算,搖搖頭。

    「陳帥,四萬畝軍田,就算一年產出十二萬石米糧,交你六萬石,還剩六萬石,養活五千六百家。」林鳳艱難地望向陳沐,道:「養不活!」

    陳沐眯著眼睛笑了,「不懂了吧,這沒農時,隨播隨種、隨種隨收,一年種米能熟三季;所以你只需三萬畝軍田就能種出十二萬石米糧,剩下的種甘蔗之類的東西,能做糖;除了糖你還能挖礦、能捕魚、能造船、能伐木,這些東西都能與本地人換米。」

    「養活自己,綽綽有餘,陳某不是把你們折騰到班乃島求活的,五千六百家軍餘人數已過萬人,難道還不能讓班乃島物盡其用嗎?」

    陳沐看見林阿鳳的眼睛亮了起來,連忙補充道:「從授予你班乃指揮使起,你就是朝廷四品武官,需約束手下,非戰事不得再行搶掠之事,尤其不得役使當地百姓。」

    「可以僱傭,但不能欺辱。」

    班乃島上的本地人不少,要是林阿鳳發揮起聰明才智,這地方養活他們絕對沒有問題。

    至於齊正晏、隆俊雄的部下,由於多是倭人,賞賜則重銀錢甲具,鎖甲扎甲還有火繩槍,賞下去不少。

    待賞賜結束,親信都被屏退,室內只剩陳沐、林阿鳳、齊正晏、隆俊雄四人。

    他們這才將目光望向桌案上擺放的日本地圖,這地圖就太糙了,總共的地方不大,還極其模糊。既沒有山川地形、也沒有城磐位置,僅僅是個輪廓而已。

    不用說,齊正晏畫的。

    他雖然在日本待的時間最長,但沒有系統學過製圖方法,製圖方法在陳沐率旗軍北上路途中才由鄧子龍教授出去,但那時齊正晏已經遠走日本很久,來不及學習。

    「這個地方是九州,上面都有誰,能與誰搭上關係,能搭上關係裡面誰最弱,誰最喜歡貿易?」

    齊正晏看著地圖就笑了,長崎就在九州島,那是他最早登陸的地方,笑道:「九州有大友、島津、龍造寺三家最大,裡面島津最弱,他們也最喜歡貿易,他們和琉球、葡夷貿易最多,還能自己製作鳥銃。」

    島津最弱?

    陳沐印象裡九州應該是島津最強啊!

    「那麼,誰能幫我們攻打毛利?」陳沐的手向地圖右側挪了挪,挪到尼子家故地如今屬於毛利的土地上,道:「你可以再去聯絡那個山中鹿吧,我們幫他們打下尼子家故地,石見銀山,有問題麼?」

    齊正晏想了想道:「如能打過毛利,銀山的一部分應當在情理之中。」

    「不,不是一部分,是全部。」陳沐理所當然地皺起眉頭,張開手道:「五年,我要整個銀山開採五年,由我的人手、我的技術、全封閉地開採五年,這五年裡,你會源源不斷賣給他們一些軍械、絲綢、布料甚至食物。」

    陳沐抬手道:「不是白給,要交錢的。」

    「如果是這樣,他們應當也會答應吧。」

    陳沐攤開手,滿足了。

    五年當然不可能把石見銀山挖空,當然也不可能得到陳沐所想要的。

    但五年之後石見銀山可以換個主人啊。

    「說說大友和島津。」

    「島津是薩摩的窮鬼,前兩年才剛統一薩摩,窮山惡水出刁民,一心一意做貿易,但本地出產很少;大友要好得多,和葡夷關係打得火熱,葡夷把那些廢舊兵器賣給他們,比如國崩。」

    齊正晏對島津的總結有些出乎陳沐意料,接著就聽見國崩這個新詞彙,問道:「國崩是什麼?」

    「大友家的叫法,其實就是葡夷販子把從濠鏡私下購入的大佛朗機販到博多去了,叫國崩。」

    陳沐撓撓腦袋,一臉茫然,「他們怎麼會買得到大佛朗機,衛所流出去的?」

    「早年的事,從哪流出去的屬下也不知道,看模樣是大佛朗機沒錯,葡夷的佛朗機都是小的,我就見過咱有大佛朗機,大友家的國崩跟那個一樣。」

    陳沐搓著手臉上露出難辦神情,「這就不好弄了,島津有鳥銃、大友有佛朗機,好東西不想賣、壞東西人家有……對了,你說那個龍造寺呢,鳥銃、佛朗機,他有沒有?」

    齊正晏想了想,緩緩搖頭,道:「好像是沒有。」

    啪!

    陳沐拍掌道:「好極了,去和他們三家都聯繫一下吧,島津窮,我們把絲綢之類的東西賣給他們;給大友賣點火繩鳥銃,找濠鏡的主教讓他幫個忙,說動大友以後幫尼子家打一打毛利。」

    「最後,把火繩鳥銃賣給龍造寺,好極了。」

    陳沐搓著手興奮非常,道:「庫存的火繩鳥銃,這就差不多能清乾淨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2
第五十五章 送別
               
    陳沐盯著不單是石見銀山與九州島,還有林阿鳳的老朋友德川家康。

    其實他們算不上什麼老朋友,林鳳壓根沒見過德川家康,但這不耽誤他們有聯繫。德川曾通過商人購置一大批做拂塵的牛尾,用以製作唐頭。

    但有這點聯繫就夠了,陳沐需要一個能接觸到戰國三傑的渠道,貿易是很好的武器。陳沐給林阿鳳定了個小目標——先想辦法讓三河的窮鬼富起來。

    「賣入絲綢、瓷器、牛尾、各色棉布、文房四寶、香料、雕刻品、永樂通寶。」

    「購入木金銀銅鐵、硫磺硝石、油鹽糧食、醬菜蘿蔔。」

    「這樣的貿易不一定只和德川做,也可以和其他亂七八糟的大名去做,和誰都行,沒有別的要求。」陳沐抬起幾根手指,道:「不能賣出鐵器、不能賣出兵甲、不能賣出書籍、不能賣出火藥,不能購入兵甲、購入一切生活所需的原料。」

    「以上是違禁,違禁者初犯斬首,禍及宗族,明白麼?」

    在陳沐面前的不單單林鳳,還有合興盛被召集至馬城的商賈,各個聽的雲裡霧裡,豪商史小樓斟酌地問道:「陳帥,呂宋這是,鬧饑荒了?」

    「沒鬧,只是我需要這些東西,平價,但你們用銀換銅幣,用銅幣在那購糧菜等物,回來依然有的賺。」陳沐攤開手道:「願意做這買賣的,我會發下船首木牌,准其船去往日本,回程若在沿海停靠回遭受海軍驅逐,只能賣到呂宋來。」

    大商大多會覺得這裡面有貓膩,帶著忌諱不願參與這次行商,但下面的小商賈不管那麼多,只要能賺錢他們大多都願意做。心下合計了留有賺頭,各個踴躍報出名號向陳沐索要船牌。

    最終陳沐點了九個泉商廣商,屏退旁人後對他們道:「你們尋倭人問清楚其勢力構成,一人去一個地,同當地諸侯打好關係,收集各個諸侯情報,及其征戰敵友,在必要時可以派人向馬城求助部分軍械,但這是給你們保命的本錢,別告訴別人。」

    「你們在危急時改採購軍械數量,取決於你們能從日本國向呂宋運來多少糧食與金銀,在馬城會有專人登記。軍械裡沒有炮,但有槍矛、火繩鳥銃,足夠改變戰爭的局勢,也是你們在那邊富貴的本錢。」

    陳沐的表情肅然,對幾個小商賈拱拱手,把他們嚇得伏倒一片,道:「萬望諸位日進斗金,發揮才智在那邊商事興隆!」

    這幫人真的是小海商,都是僅有一條船,而且還未必是大福那種大傢伙。

    對他們來說,這路真的是拿命在趟,但海上商路一直都是拿命趟的,哪怕在過去的馬尼拉商路也是如此。

    這種情形一直到陳沐成立閩廣合興盛,整合林阿鳳等海寇後,海上附近商路的人禍才太平,但即使人禍太平也還有天災。何況陳沐拿下呂宋後這條商路上賺錢的大頭就都沒了。

    他們都是陳沐取得呂宋後才加入商路的,此時看見日本的機會,心中既有興奮也有不安,個個是前途未卜。

    運氣好了,下次回到呂宋他們就能組起幾艘船的艦隊出海;運氣不好,可能就回不來了。

    可這事誰又說得准呢?

    商賈們極為忐忑地走了,徐渭上前對陳沐道:「若能如此,陳帥說是在削弱他們,還是令其更凶悍呢?」

    「我不知道,但一定會更窮。」

    陳沐揉著臉頰,他強迫自己裝作正義的模樣肅容半天,肚子都要抽筋了,抬著手道:「這種賠本買賣只能做這一次,做多了該上癮了!」

    對他來說,不大賺就是賠。

    但這次派出去的幾個商賈,確實不可能大賺,他們平價購入糧食、油鹽才能賺多少錢,更別說這一定會引起價格上漲,總有一天會虧本,甚至在更久之後連購入金銀都入不敷出。

    但陳沐想試試。

    暗無天日的南洋衙門堡牢房裡,獄卒端著豐盛的食盒走向最底。食盒的菜式與往常不同,甚至還備下一壺老酒,這東西就算對馬城旗軍而言都是稀罕物事,可別提獄卒心裡多彆扭了。

    只能一遍遍念叨著斷頭飯,這才稍微平復心中落差,送到牢房裡的薩爾塞多面前。

    幾個月缺少陽光照射讓薩爾塞多看上去蒼白許多,身體情況也差到無以復加,精神極為衰落。披散的頭髮與髒乎乎的囚衣看上去相得益彰,更顯狼狽。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咒罵了多少次,咒罵這座西班牙人修建的牢房居然用來關押西班牙人!

    牢門鐵鎖打開,明武士官靴踏在潮濕牢房地面的聲音讓披頭散髮的薩爾塞多抬起頭來,火把打起的光亮裡,他看見被頂盔摜甲武士們簇擁中的陳沐。

    那張應當屬於惡魔的臉上掛著邪惡的笑容,向他攤開手,道:「吃好了?高興麼,你要重獲自由了。」

    薩爾塞多抬起頭直視陳沐,這個西人軍官臉上露出少見的忐忑,似乎在等待下文,光線透過牢門更顯孤寂。

    「沒錯,宿霧島上的雷加斯比被擊敗了,他是你的爺爺還是姥……算了,你們都叫爺爺。」陳沐身後有從人為他擺好椅子,他坐下說道:「不必擔心,宿霧島上城堡被攻破時,雷加斯比已經逃出去了,我的人搜索島嶼也沒有抓到他。」

    「他可能是逃到婆羅洲或是什麼地方,現在該輪到你去履行使命了。我找了一艘葡萄牙商船,他會把你和我的人送到西班牙,面見你們的國王,帶著我的要求——七百萬兩白銀或等價的貨物,我知道你們國王不一定答應,他只有三個選擇。」

    「簽署條約,一次付清還是分批付清,他都能再得到商船來呂宋貿易的機會;或者像賴賬,我就繼續武裝討債,那樣他會越來越忙的;或者明年派來你們的大艦隊打敗我,我都等著。」

    陳沐挑了兩個膽大敢死的旗軍隨行,在港口,薩爾塞多換了一身新衣服登上葡萄牙商賈的小船,看著船長向岸上的陳沐摘帽致敬,看著離陸地漸行漸遠。

    最令他心中百感交集的,無異於海灣中游曳的船首裝各式東方神明的龐大炮艦。

    在借來船裡賬本上,薩爾塞多靠著船舷用羽毛筆這樣寫著。

    「我們曾以最自豪的情形征服菲律賓為榮,從未想到會意最垂頭喪氣的模樣離開它,更可怕的是,因為魔鬼的貪得無厭,我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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