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4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2
第五十六章 管轄
               
    呂宋的天氣讓人摸不清究竟是什麼季節,一年到頭一直是炎熱的夏天。

    「不說我都不知道,已經快冬天了。」

    南洋衙門城堡夾壁被匠人休整後堆入硝制的冰,陳帥單穿緋繡大團獅子綾羅袍,玉珠烏紗帽放到一旁,坐沒坐相地攤在官帽椅上。

    小顏掌櫃在後頭給他捏著肩膀,抬手打他一下,「堂堂帥爺,怎麼能坐成這個樣子。」

    「哎喲,這不是舒服麼?」

    陳帥滿面懶相,眯著眼睛都不願睜開,土豆坐在後面撲哧笑出聲,看見懶獅子扭頭瞪過來,連忙裝作撇眼向一邊的樣子,緩緩揮著大團扇給如夫人搧風。

    陳沐抬手從窗沿夠著瓷茶碗,瓷碗外因涼氣與熱天生出一層水汽,裡面放的是芒果冰茶,此時冰塊都快化掉,一口飲下更是讓他舒服地連腿兒都伸直了。

    「啊!從頭涼到腳!」

    顏清遙看陳沐這懶樣就想笑,取笑道:「你的兵將各個勇猛,可惜攤上個就知道享樂的大帥。」

    「不知道了吧!」陳沐臉上表情詫異極了,「為什麼我能攤在這舒舒服服的,那是因為我贏了,我要是輸了,就跟那小薩一樣,坐個船孤零零地回西班牙,他輸了還能回西班牙,我輸了我還有臉回大明?」

    顏清遙還真沒想過陳沐要是打仗輸了會怎麼樣,都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但陳沐不是兵家,因為他少個敗。

    但這事在陳沐心裡顯然是比較沉重的,小仗輸幾次都沒關係,要是大仗一下子輸得毫無還手之力,那他可就是中原的罪人了。

    倒不是說怕朝廷懲罰,打了敗仗朝廷處罰也輪不到他,至多是把他官職免了而已,他南洋衙門只有調兵權,統兵權在下面將領手上,輸得翻不了身朝廷最多是把南洋衙門撤掉罷了。

    但要是連他都輸了,廣東福建的兵對上敵人就不是輸贏的事了。

    他心裡正在這兒沉甸甸呢,突然肩膀上一輕小掌櫃自己掩口笑出聲來,他問道:「你想到什麼了,居然還笑。」

    「你要是輸了,可記得給自己留條船,接上奴家就跑。」

    陳沐楞了一下,心裡有些暖,也跟著笑了。

    笑過之後,抬手蓋住捏著肩頭的小手,道:「不急著輸,抽空先把兒子生出來。莽蟲前兩天托我寫信去京師給他家小貓崽子找個老師開蒙呢,九經也寫信過來說明年從海軍學堂畢業要去宣府陸軍講武堂……過幾年別人家兒子都能跟著老子的艦隊橫行四海了!」

    邵廷達的運氣好,指揮使的官職送去兵部報備,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興許是有閣臣授意,這次的封賞特別大方,他家六歲的兒子直接蔭了錦衣百戶,陳璘的兒子,也是陳沐的義子陳九經還在海軍講武堂上學呢,搖身一變就成了錦衣千戶。

    別人都特麼有賞,封賞詔書裡一個字兒都沒提陳沐。

    所以陳帥自己賞自己一碗芒果冰茶。

    顏清遙撇撇嘴,低眉沓眼兒地瞟了懶獅子一眼,做個鬼臉,小聲嘟囔道:「二對一,奴家跟姐姐都沒懷,誰的事兒?」

    「不是不懷,是時候未到。」

    陳帥非常認真地抬起一根手指,神神叨叨地說道:「小陳沐覺得這會出來太不光彩,你想啊,這哥哥們要麼是錦衣千戶、要麼是錦衣百戶,還有倆義兄一個當上了指揮使還有一個是軍商通吃的大人物,他是啥?」

    「現在你都不記得朝廷封他是啥了吧?南洋衛百戶,聽聽,多寒酸!」

    陳沐癟著嘴一拍手道:「問題就出在這,要我,我也不樂意出來。」

    「當南洋衛百戶有什麼意思呀,鳥銃換饅頭,腰刀換窩頭兒,臨敵陣前站一站,就算對得起皇上他老人家了!想當年,我就是憑我老子的本事,當的清遠衛小旗,所以能有今日。」

    「輪到我兒子,一個南洋衛百戶,能配得上他的身份麼?至少得憑他老子的本事蔭他個,蔭他個……左都督吧?」

    撲哧!

    顏清遙聽他在這胡攪蠻纏半天蹦出來個左都督,笑道:「哪有爹是右都督,蔭左都督的!」

    「誒,那不一樣啊,小陳沐他老子一大堆官號裡這個右都督是最小的一個,定品級領俸祿用的,沒加總兵官實際連統兵權都沒有。我協辦廣東兵事可是進了廣東地界就有統兵權的,更別說提督海事管的是海外軍務、總理南洋大臣就是海外六部部堂。」

    「可別小看你家老爺的官職,北京六部,幫閣老們管全天下,厲害吧!南京六部,管南直隸十五府三州,也很厲害!他們二十多個部堂綁一塊跟你家老爺是一樣的,蔭左都督是開玩笑,但蔭個指揮使不是問題。」

    顏清遙看陳沐在這兒臭美,笑的花枝招展不忘回頭看了一眼土豆,讓她去看看周圍有沒有聽到他胡言亂語,這才笑眯眯地對陳沐問道:「那敢問老爺,您這個六部管的是哪兒啊?」

    陳沐沒吹牛,他南洋衙門的職權和六部確實是一樣的,除了在海外僅有調兵權沒有統兵權外,戶部的錢糧、兵部的調兵,甚至還有相對自主的外交與官職任命,但問題就出在管轄範圍不一樣。

    「我這個六部……」陳沐說到這也有些氣短,隨後才觍著臉道:「我給皇帝打下哪兒,皇帝就拿哪兒讓我管!」

    說的陳沐自己都笑了,他才不想管,他只想多打下一些地方,制定出章程走上正軌就丟給屁股後頭朝廷派來的官吏管。

    他開著大艦隊在混亂世界裡橫衝直撞,把別人家的大航海搞得烏煙瘴氣,讓大明的百姓不挨餓受凍,然後全天下的能臣在後面幫著擦屁股——他就享受這個感覺!

    大笑的陳沐站起身來,臉上帶著遮不住的喜意,抬手指向南方道:「那邊有個大島,派去的人應該快回來了,如果他們能找那個大島,就給它起名叫新明,新大明的土地,將來的小陳沐也叫新明,陳新明!」

    正當陳沐得意之時,土豆一蹦一跳地從城堡樓下拿來騎手剛送到衙門的書信,信封上加蓋內閣大印,陳沐取出信件笑容凝固在臉上。

    寫信的人,是張居正,信上讓他近來慎防偽造信件,哪怕是皇帝手書,但凡要他返回廣東或帶兵北上者,不管傳信者身居何職——就地以謀反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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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述職
               
    「明公這,這會不會是有人要清君側?」

    城堡暗室裡,燈火昏昏,張居正送來的書信躺在桌上,趙士楨斟酌的言語才剛出聲就被打斷。

    「不可能。」

    「斷然不會!」

    陳沐與徐渭同時開口,徐渭拱拱手,陳沐道:「清君側,那主少國疑、武強文弱的時候才靠兵變來取得權柄,如今明君在位賢臣滿朝,讓你帶兵打進北京城你去麼?」

    「能跟陳某說上話的朝臣,對這事心裡都有數。」陳沐兩根手指在太陽穴輕敲,隨後點點桌案皺眉道:「我覺得這就是張閣老給我提個醒,海外消息閉塞,可能朝中有大變動,陛下龍體不安,這不是秘密。」

    陳沐說的就是他心中所想,還有一些猜測,他估計是張居正要準備坑高拱了,這種權力變換的時候要先穩住各地督撫之心,事情未必和他有關係。

    也未必就會發生有人召他北上,有能力召他北上的只有高拱,高拱會做出這麼傻的事?不可能,這就是在鄙視高閣老的智力。

    爭權奪利,徐階李春芳退閣後都過得好好的,他爭一爭不是什麼問題,沒必要非把自己爭到滿門抄斬的地步。

    趙士楨顯然是坊間話本看多了,還清君側呢,大明朝上一個清君側的是朱棣,後來人家自己當皇帝了,這年頭哪個帶兵的敢挺進北京城給別人做嫁衣。

    清君側在這個時代,可不是褒義詞,這東西跟造反是一樣的。

    就算誇張一萬倍,高拱真要用他跟張居正以軍爭的手段鬥一鬥,陳沐真樂意帶兵去鑽到北京城下和戚繼光、馬芳過過招?

    海上整個大明的名將綁一塊都不是他的對手,陸上就算了吧,他可不想一登陸天津就被馬芳踹屁股。

    何況沒有好處,他不樂意,閣臣也不會往這個方向動腦子。

    人家都是鼓搗權勢的高人,沒人給自己降格到用粗俗的軍爭來奪權。

    所以這事對陳沐最大的影響,無非是讓他的心情很壞,因為紫禁城裡很賞識他的隆慶皇帝身體恐怕不行了。

    肯定還沒駕崩,真要駕崩消息是怎麼擋也擋不住的,但閣臣應該是已經有所預料,甚至沒準現在皇帝正編遺詔呢。

    但徐渭有不同看法,仙風道骨的徐老爺子拱手道:「陳帥,在下以為,要弄清這件事,應打聽朝中近來可有人對陳帥大加彈劾。」

    「彈劾?」

    好熟悉也好陌生的詞啊!

    陳沐撓撓鬢角笑道:「從京城回來就沒再聽過這個詞了,彈劾,彈劾……」

    突然他眼神凝住,又仔仔細細將書信看了一遍,對徐渭問道:「徐先生的意思是,陳某又得罪了人,張閣老是怕陳某在此時被人陷害?」

    徐渭瞟了幕主一眼,老臉寫滿受不了。

    『你要是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為什麼用又?既然用了又,還幹嘛裝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意外神色?』

    陳沐其實並不意外,有人恨他這是意料之中,他每時每刻都在得罪人,通過自己達成民間與皇權的利益交換,斷人財路像殺人父母,這能不招人恨麼?

    但他從沒想過別人會報復他,因為他有自己的利益集團,民間朝廷,誰能動他?誰動他高拱張居正都不答應。

    但如果他帶兵北上就不一樣了。

    「這麼說來,倒是件好事。」

    張居正給劃出一條紅線出來,這難道還不是好事麼?

    「閣老考慮周到,常吉收拾收拾東西吧,最近把各地現有土地規模、耕地、物產、開支與入帳整理出來。」陳沐起身搖搖頭道:「該準備進京述職了。」

    各地督撫一年一度要進京述職,如果沒有張居正這封信,在這個時候陳沐也該要準備進京了。

    「啊?」趙士楨納悶道:「不是閣老剛來信讓明公不北上麼?」

    「對啊,我不能北上。」陳沐一副你想什麼呢的表情,抬手指指趙士楨道:「你去,收拾東西替陳某進京向閣老述職,帶兩條船,把蘇萊曼安全送入京師,不走陸路,走海路,從天津衛進京。」

    「俊雄對京師的門路熟,帶著他,有幾件要緊的事要你去辦。諸位閣老不能厚此薄彼、戚帥馬帥都要照顧到,過年替我在二樓好好看看隆慶年的燈市煙火。」

    歷史上隆慶只有六年,陳沐記不清,也不在乎究竟有幾年,但他相信隆慶皇帝是能撐到七年的。

    「也別忘了,給司禮監、言路上拜會一下。」陳沐對趙士楨囑咐道:「拜會言路官吏時別忘了先翻翻邸報,大多都有彈劾陳某搏名聲的,要是純屬彈劾禮儀湊個政績沒關係,逮著陳某往死裡彈的,該送禮還是要送,陳某向來不計前嫌。」

    陳沐的表情又變得有些臭不要臉了,挑著眉眼道:「出來後要幫他們在徐指揮使那美言幾句,誇他們施政有功,才學超人——南方的新明大島就需要這樣的人才,讓我那兄長想法子把他們弄過來!」

    趙士楨又被趕鴨子上架了,攤著手簡直沒處說理,最後只能逮住一點對陳沐問道:「明公,你光說新明島,可咱的人回來只帶回了平托口中香料群島的消息,新明島還沒影兒呢,這就給言路安排上?」

    「這叫未雨綢繆,那島又不會跑,它肯定就在那。」

    陳沐強項掩飾著自己說漏嘴的尷尬,澳洲在這個時代可不是個好去處,英國的囚犯用了幾十年才把那折騰地有個活人的樣子,他覺得讓那幫狗屁倒灶的言官去那折騰再好不過。

    如果真的是好官,他會閒著沒事彈劾給朝廷輸血不斷的陳帥爺麼?

    不可能,流放過去剛好合適!

    說罷陳沐拍拍趙士楨的肩膀,笑道:「輕鬆點,讓你回趟北京,幹嘛一副龍潭虎穴的樣子,還有一段日子呢,年前回去就行,好好準備準備自己該幹點啥。」

    「把平托叫來,該給一心一意跟著陳某的商賈謀些好處了。」

    徐渭問道:「陳帥有何打算?」

    陳沐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兒,道:「我想跟葡夷的印度總督聊聊,看怎麼增進兩國友好關係、好好關照異國友邦、給他們送去更加便利得到商品的機會——比方說大明在香料群島、馬六甲以及印度開設一些商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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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傳信
               
    「敬愛的迪諾羅尼亞閣下,請原諒我這麼久沒有給你寫信,陳將軍的侍衛把我看管得太緊了。」

    「在跟隨陳將軍的日子裡,我學到許多新奇的東西,他說我們葡萄牙在馬六甲、澳門建立商站的想法很好,但不需要更進一步,說像西班牙那樣用軍事而非貿易,或早或晚就會遭到攻擊。親眼目睹西班牙人在菲律賓,呂宋,陳將軍這樣叫這個地方。」

    「在親眼目睹西班牙人在呂宋的遭遇後,我認為葡萄牙在設立商站,用公平手段取得貨物做的完美至極,並應繼續保持,尤其在明國進攻範圍之內。」

    「他不讓我向別人透露他的情況,但他有二十支擁有火炮的船隊,兩萬名熟練使用火槍、長矛的士兵,還有大量海盜為他效力。陳將軍的背後是大明,我不知道有多大的異教徒國家,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對我們在世界播撒主的光輝,雖然還不允許傳教士進入大明,但這是個好的開始。」

    「這一次,陳將軍拜託我向您寫信,是希望大明能得到在馬六甲、香料群島、果阿等地建立商站的許可,這一切需要得到您的裁定,我無權說服,只是說清楚這裡的情況。」

    「相信您已從其他途徑知曉,陳將軍驅逐了西班牙菲律賓總督雷加斯比,用他的話說是為朝貢國復國,這可能是呂宋在一百年前曾與他們的皇帝結盟?但不像結盟,您可以把大明的皇帝視作另一個教皇,只不過這個教皇不替天主散播光輝,只在信徒需要的時候出兵。」

    「值得一提的,我們所佔領的滿刺加,也是大明皇帝的信徒。」

    「不過限於我們之間的關係,陳將軍現在並不打算出兵奪回滿刺加,他似乎在心裡把葡萄牙當做朋友,說互相實惠互相得到利益,像我們在澳門一樣,他不止一次地向我誇讚澳門葡人,說他們盡到朋友的本分,在需要幫助時慷慨自衛,沒有拖他的後腿。」

    「陳將軍需要黃金與白銀,全世界都需要香料、絲綢和瓷器,西班牙人也需要。他們和陳將軍交戰後,我們能購入更多商品,所以陳將軍才打算開設商站,讓更多貨物流通。」

    「我不希望您拒絕他,因為他確實不希望與我們開戰。但作為葡萄牙人,我必須要向您交代,陳將軍的秉性像個無法無天的惡棍,他雖然稱葡萄牙為朋友,但據我觀察他總是讓他的朋友吃虧,並從不允許除自己之外的第二個人欺負他的朋友。」

    「期待能收到您的回信——曾有幸與您在埃塞俄比亞一同奮戰的費爾南‧門德斯‧平托。」

    賽驢公依然穿著他那身緋色大團獅子官袍,翹著二郎腿並不端莊地坐在椅子上。聽義子李旦宣讀完平托的信件,他一手拖著下巴,神色怪異地挑著眉毛望向平托,用疑問的語氣問道:「平托先生,我讓你吃虧過?你把眼鏡戴好仔細看著我,難道你就沒有感受到我的德高望重?」

    「什麼叫無法無天的惡棍?」

    幸虧屋裡除了他們仨人外只有魂遊天外的徐渭,李旦讀這封信都快他娘的笑岔氣了。

    陳沐其實也在憋著笑,把皇帝比作教皇是什麼情況?還把朝貢國說成信徒,還皇帝只在信徒需要的時候出兵,我大明皇帝什麼時候那麼吃飽撐的了?

    不被懟到家門口,我們皇帝才懶得出兵!

    平托並不害怕陳沐,他神態自若地摘下帽子,對陳沐道:「陳將軍,我必須告訴您,澳門的卜加勞炮廠有我的股份,雖然不多,但那是我過去的全部積蓄。炮廠的客人是得不到兵器補給的海盜與葡人商賈,過去葡人很少,主要客人都是海盜。」

    「因為閣下的軍器局出產火炮賣給海盜,這幾年分紅越來越少,前些時候,你在軍器局的關姓部下雇走了全部的工人,讓我血本無歸。」

    「喲,你會說血本無歸了啊!繼續努力。」陳沐笑出一聲,隨後才皺眉對李旦問道:「關匠來信說人手不足想想辦法,沒跟我說要買了卜加勞炮廠啊?」

    李旦也是一臉茫然,他也沒聽說這件事,緊跟著就見平托擺手道:「我倒是希望他買下來,至少我還有錢分。那個狡猾的老人並沒有買炮廠,他只是把我們全部熟練的工人都招走了!」

    啪啪。

    陳沐在為關元固鼓掌。

    關匠真不愧是老匠人,他知道工匠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好了,別那麼怨念深重,難道陳某給你的酬勞還比不上炮廠那點分紅嗎?」陳沐在心裡想了想,好像還真比不上,卜加勞賣的炮死貴,賽驢公都覺得心黑,所以他話鋒一轉道:「很多東西是錢買不到的,比方說地位,你是陳某的幕僚,在馬城地位是多麼尊崇,這是濠鏡區區炮廠能比的嗎?」

    「算你說的在理,這封信就這樣,不改,可以交給港口等著的葡商送去果阿了。」

    老平托這才十分滿意地點頭,對陳沐揮揮羽飾帽,看起來年輕十歲,趾高氣揚地跟著家兵去送信了。

    等平托走後,李旦顯得有些心憂,問道:「義父,葡夷總督能答應官軍去駐軍開港?」

    「肯定不能,你能讓葡夷在南京建商站?」陳沐搖頭笑了,從平托那得到葡萄牙國王給予印度果阿和里斯本相同的權力後就知道開商站這事夠嗆,「不過應該可以談,我什麼要求都沒提,就看他們提什麼要求,咱們也可以跟著提,等回信唄。」

    「他們想要貨,我要貨也要錢,濠鏡有他們的商站,他們至少要給我一個地方吧?後面接著談,果阿可以不要,但馬六甲和香料群島不能少。」

    陳沐的眼神定定,食指輕點桌案:「一旦談成,商賈先過去,然後就駐軍修港,馬六甲、香料群島、呂宋、日本,連成一線,既可四面出擊,也能八方馳援。」

    李旦對地圖還沒太清晰地認識,回頭看了一眼牆上掛的地圖,這才在心裡把地名連起來,接著問道:「那他們要是不答應呢?也開戰?」

    「不答應一時半會也不能打,再和葡夷開戰海貿就瞎了。」

    賽驢公搖搖頭,可神色依然輕鬆,「葡夷是商站,就好像廣東那麼大的地方,他們只在濠鏡一個地兒,大不了談不攏,我就去他們旁邊開港口唄,他在馬六甲,那柔佛和亞齊就得朝貢;他在文萊有商站,沙撈越就得有諸侯封王,沒王更好!」

    「呵,我大明宗室那麼多,整日裡領著俸銀白費開銷,我請都要請出來一個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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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裡甲
               
    隆慶七年到來之前,香山與南洋衛船廠加緊工期,趕著給賽驢公送來了六甲戰艦,算把六丁六甲神明湊齊。

    十二艘大艦半數游曳在馬尼拉灣,另外六艘則載兵巡行諸島,率領它們的是從南洋衛遠道而來的白元潔。

    臨近年關廣東海事無虞,因為將領部署,南洋軍出征已半年有餘,偏帥白元潔卻在衛港眼巴巴看了半年大海,早就坐不住了。

    雖然戰事打完,他也要過來親眼看看陳沐的戰果,一方面是這個,另一方面則是他帶來陳帥另一個小舅子,楊兆龍。

    楊兆龍不是空手來的,奉陳沐之命,他從四川雇、買、換來一千多個熟練的礦工和山長,帶著窯神像,攜工具騾馬登陸民都洛島,取土探礦。

    同行的還有婁奇邁帶著陳沐從海軍講武堂山長盧鏜那借來的十七名學員,陳沐剝奪了這些學員的假期,說要給他們來一堂為期兩個半月的『課外實習』,其實就是免費勞動力,讓他們在民都洛島上測繪地形。

    但凡楊兆龍探出來的礦,婁奇邁手底下的學員就得把地形畫好,同時陳沐也向民都洛島派去五百多個旗軍,跟著他們學習這些專業技能。

    呂宋諸島上的礦藏、林木,陳沐要一個島一個島這樣探過去,地形圖也要一個島一個島地畫出來。

    至於開發,陳沐就不打算自己操心了,他相信當這些東西送到張居正案頭,掌握帝國權柄的閣老會擺平一切困難。

    但清田畝賦稅這事卻要比陳沐想像中慢得多,因為幹這事的是海瑞。

    海瑞清丈田畝、編戶齊民的進度遠比先前趙士楨做這事時來的慢,但政績卻高出十倍。

    跟著海瑞幹活的旗軍已經擴編到二百人,而且是用了將近三個二百人——對這位性格執拗怪異的老爺子,陳沐在他的專業領域可以說是言聽計從了,海剛峰與他的手下完全詮釋了什麼叫民主。

    就是海瑞看旗軍不順眼,旗軍也看海瑞不順眼。

    從海瑞帶兩個小旗一路北上開始,陳沐在接到田畝人丁進度的同時,也是接到海瑞與旗軍相互抱怨的過程。

    海瑞受不了大多數旗軍的疲懶毛躁,天可見憐,如果陳沐手把手帶起來的旗軍都是疲懶毛躁之輩,這世上能入海瑞眼的也不多了。

    事實正是如此,旗軍也受不了海瑞的苛刻,一座沒有路的山上冒起炊煙,山上幾戶人家一輩子就沒下山過,因為沒有路下山。如果辦事的是趙士楨,也就把他們略過去了,至多記上一句『某某地山頂有炊煙』。

    海瑞不這樣,他讓旗軍爬山,他要把山上的人口、田畝算下來。

    旗軍不爬,因為太難爬上去,海瑞也不跟旗軍計較,六十歲的老爺子脫了官服自己爬——這誰不怕啊?

    他萬一有個好歹,跟著他的旗軍還能活命?

    隨著海瑞一路向北越走越遠,身邊人手又被他一次次遣散,陳沐終於在一次次補員後煩了,乾脆派去七百人讓海瑞用著挑,結果現在就剩下二百人。

    有的是直接被海瑞轟回來了,有的自己逃回來在南洋衙門外哭著磕頭,說啥都不跟海瑞幹了,就算陳沐拿軍法出來都不回去——陳沐哪能真把自己手底下精於戰陣的老卒宰了,抽一頓軍棍了事。

    海瑞就這樣,把陳沐估計只有十萬戶百姓的呂宋島,根據粗略估計分呂宋島為三府,分二十二縣,僅僅在馬尼拉以北就編修黃冊甲首六萬餘戶,設四千八百八十名里長,推舉一萬多名鄉老與更多的糧長。

    不怪海瑞進度慢,這老爺子最喜歡的就是審案,每設出幾十個或上百個裡,就下令召集百姓野地熱審。

    這個數目是有原因的,其實大多時候都是仔仔細細地查一查當地部落首領手下有多少人,然後依祖宗之法設立裡甲。緊跟著就開熱審,先審的就是當地首領,看他對待治下百姓有沒有不公正,有了就直接扣下押送至馬尼拉。

    因為這事,陳沐跟著海瑞的旗軍減員好幾十。

    也就是當地首領的人要麼不敢打,要麼敢打的戰鬥力在鳥銃胸甲面前戰鬥力太弱,要不然海老爺子墳上都長青苗了。

    但陳沐很支持海瑞這麼幹,他就是覺得這種事太繁瑣一開始才交給趙士楨去辦,要是他親自去做,估計比海瑞更徹底。

    掀翻舊有的基層統治,用裡甲、鄉老制度,雖然會失去對鄉里的統治能力造成所謂的『皇權不下縣』,但這也是最容易達成對鄉里分而治之的方法。

    但海瑞要正直的多,那些風評良好的部落首領,都被海瑞推舉到陳沐這裡,說將來等取好名字、修習漢文後他們可以做縣中主簿、縣丞、巡檢。

    陳沐看著海瑞送來的書信呵呵直笑,對徐渭道:「海公這是聽明白陳某的意思了,一下給人家削的連八品都沒有,陳某原本還想挑一些人做知縣呢。」

    「皆有利弊。」徐渭言簡意賅,看得出來,徐瘋子也比較認同海瑞這種做法,笑道:「海公不易,多次以身犯險,不愧剛峰之名。」

    「其是陳某倒是覺得,打起來一點兒都不怪海公,你想想,人家本地百姓看他們是什麼感覺?」陳沐攤手道:「人家原本在野地裡住的好好的,突然來個說話都聽不懂的人,爬山跨海也要過來要量自己家的地,還說以後每年都要給國王交稅了。」

    「這也就是有蘇萊曼,要不然讓讓人家把賦稅交給咱,恐怕直接起兵了。」

    說到這個,徐渭來了精神,道:「陳帥真不打算找蘇萊曼截留賦稅?可別騙徐某,若向其索要賦稅,呂宋島將烽火重燃,先前所做便皆為呂宋做嫁衣了。」

    儘管陳沐已經保證過許多次不會在呂宋的賦稅上截留,徐渭還是有些信不過賽驢公的高尚秉性,生怕他把蘇萊曼逼反。

    「不會不會,這些糧長將來把賦稅交給知縣、知縣一部分用作修路架橋灌溉,一部分送往馬尼拉,陳某都不會有半點截留,截留這幹嘛。」

    陳沐手指頓著茶案,真誠而深刻道:「咱是做好事,為呂宋清丈田畝收拾賦稅,要是人家用不到的東西,礦石什麼的,咱開採一下也就算了,這錢糧呂宋王肯定是要花銷的,我又不傻,能跟人家搶?」

    「我只不過會在錢糧開銷上提一些建議罷了。」陳沐張開手伸向遠方,挑挑眉毛又收手撫向胸口,道:「別管他想酒池肉林還是富國強兵。」

    「陳某皆備備有訂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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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彈劾
               
    一路舟車勞頓的趙士楨與隆俊雄同行至京師,在天津衛登陸便分開路途。

    趙士楨帶呂宋王蘇萊曼大張旗鼓進京,蘇萊曼第一次進京師可比陳沐初次進京受歡迎多了,兵部禮部齊動。

    兵部吏員遞送公文、接待人馬,禮部吏員帶其下榻會同館,四夷館專職翻譯派上用場,車馬還尚未進京就已經安排妥當,用不著趙士楨了。

    趁他在路上,隆俊雄快馬加鞭進京師,聯絡錦衣徐爵遞送陳沐親筆書信,當日徐爵的親信就收集了一年來所發於京師的民間邸報送進陳府。

    官方邸報不需要他們再去收集,雖然北京陳府僅留下幾個老卒看門,但邸報還是會按時送去,守門的老卒都按主家要求早將邸報收集好,壘出厚厚一摞。

    即使他們沒在廣東靠岸,也一樣有幾乎全套官方民間邸報。

    隆俊雄本以為自己的活兒不重,畢竟趙士楨只是請他完成其熟練老本行中分配禮物外找出有陳二爺的邸報而已,哪知道進了府邸看著邸報老倭寇一個頭兩個大。

    他根本想像不到,朝野對開海的熱情絲毫不亞於他的主公。

    毫不誇張地說,大海就是今年大明熱點,幾乎每期邸報中都會提到那些熟悉的詞彙,掌握話語權的人們在各個方向你爭我奪。

    開海禁與閉海禁、漕運還是海運、月港海貿還是南洋海貿、藏富於民還是藏富於國……在人們爭奪的關鍵詞裡,每個詞都不會缺少陳沐。

    這意味著,隆俊雄不是在邸報中挑選有陳沐的帶走,而是挑選沒陳沐的留下來。

    「隆兄,你這是還沒分邸報呢?」

    別管怎麼說,陳沐還禮部的風評不錯,作為親信部下,趙士楨此次進京與禮部官吏接洽非常愉快。

    禮部人大部分是張居正的老班底,何況申時行還在禮部右侍郎的位子上待著,朝貢順利讓趙士楨輕鬆非常,可一進陳府就見院子裡鋪滿了邸報,亂七八糟。

    「沒分?分好了。」隆俊雄是累壞了,此時滿心後悔進京沒多帶幾個識字的親信,對趙士楨滿臉抱怨,道:「沒有主公的只有六張,那邊那摞是有主公但不是彈劾的,那邊那三摞是彈劾主公的。」

    「最少的是有理有據的彈劾,不多不少是照死裡彈的王八蛋,最多的是主公口中有禮貌的政績彈劾。」

    趙士楨都呆了,隆俊雄說的這摞那摞,可不是摞在地上一疊,這個家兵頭子顯然不清楚摞的用法,他指的分明是兩個院子!

    地上鋪得亂七八糟的兩個院子,他們離開京師才一年!

    「我數過,隆慶六年天下被彈劾最多的是主公;次位的,是彈劾主公斂財;第三的,是彈劾主公擅開邊釁;差一點就能趕上其他所有人被彈劾還登到邸報的數目。」

    趙士楨甚至懶得有一絲一毫的表情,道:「主公……還是這麼受人愛戴啊!」

    隆俊雄覺得趙士楨現在渾身上下已經是黑色的了,因為他跳進名叫陳沐的墨湯子裡,變虛偽了。

    「那邊是吧,我去看看他們都是誰,回頭依主公的意思,找徐指揮使把他們送到呂宋去。」

    趙士楨斂起袖子就往那邊走,被坐在門檻的隆俊雄叫住,道:「別看了,他們裡頭大多在八月九月都被調走,不是廣西就是四川。」

    「八月九月?」

    趙士楨坐到隆俊雄不遠,抱臂想了想,道:「應該是閣臣或直接陛下的意思,八月九月,主公從南洋運送金銀剛送內庫、戶部不久。」

    「那剩下的也不用想了,閣臣都調不走,咱們再也不必白費力了。」

    隆俊雄不懂這些門道,無所謂地點頭道:「明年應該清閒,九月之後彈劾陸續見少,十月已經沒了。」

    人們愛彈劾陳沐,是因為彈劾陳沐不得罪陳沐,誰不愛干沒後果的事呢?哪怕彈劾從來沒有結果,心裡也夠爽的。

    陳沐從來沒有過因為別人彈劾他或者幹嘛,就以此打擊報復,從來沒有,這一點別管百官喜歡他或不喜歡他,朝野公認他是個心胸寬廣之人——當然,陳沐自己絕對不這樣看。

    但現在彈劾陳沐有後果了,會得罪三個人。

    隆慶皇帝、高拱、張居正。

    「但南洋確實缺人,沒法弄他們,我也得找人給主公送去。」

    趙士楨開始發愁,比他在呂宋琢磨新火器還要發愁的多。他剛把鳥銃玩順手,覺得燧發銃射速還是慢,琢磨著明人都把佛朗機往大了弄,反其道而行之也許會有好結果。

    他想把佛朗機往小了做,但要提高射速的同時保留大部分殺傷很難,這讓他很發愁。

    可顯然現在這事比火銃更教他發愁。

    該把誰送去呂宋呢?

    「那撥兒吧,主公在南洋那麼難,自籌軍費自備戰事,這幫人還自以為佔著道理一味彈劾,對錯是個屁。」隆俊雄啐出一口,指著先前分出有理有據的那批道:「對大明有好處就夠了,就該把他們扔到呂宋喂蟲子!」

    「那都是剛正直言的言官,這可使不得,雖說主公在南洋做的都是好事,但他們這種性子過去誰能制住?又不好害人。等等,剛正直言?」

    趙士楨的話說到一半,全身蜷在狐裘大氅裡像頭熊,縮在襖子裡的手抬起來磨痧著下巴,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口鼻在冬日裡哈出白氣,道:「你說得對,就該把他們弄到呂宋,好好看看主公是怎麼做的,不然留他們在京師,即使出自好心不懂實情也會讓事情變壞。」

    「士為知己者死,咱得給主公分憂,更要為主公正名!」

    趙士楨滿臉的正義令隆俊雄詫異,問道:「你剛剛不是這麼說的。」

    「剛剛我說是覺得很難制住他們,怕他們到南洋壞事,但壞不了事。」趙士楨擺擺手道:「咱制不住,哪怕主公制不了他們,呂宋也有人能治他們這毛病,一個個攥著道理就覺得自己所向披靡了?哼!」

    「誰能治?」

    趙士楨起身抖抖大氅,對隆俊雄拱拱手道:「在下要去準備公文了,明日去拜會幾位閣老。他們在呂宋是有人治的,海公能治他們,讓他們先去海公手下待倆月,什麼毛病都改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2
第六十一章 編書
               
    京師,張居正府邸。

    寬大的桌案也擺不開整副陳氏海圖,四名僕人拉著圖卷畫軸,從日本到美洲的輪廓在帝國次輔的面前展現。

    印度洋是一條分界線,東面沿海諸島精細程度不一,西面則相對粗劣,但有些遙遠的地方也很精細。

    趙士楨恰到好處地奉上一副做工精緻的放大鏡,對張居正示意著如何使用,道:「閣老,陳帥說,此次南征海外山川表裡皆在此圖。」

    「嗯。」

    張居正接過放大鏡頷首應出一聲,看向海圖。

    持海圖的僕役甚能察言觀色,隨張居正的眼神向下,四人不約而同將畫卷微微上抬至其胸口位置,令主人不必躬身既能看個清楚。

    張居正是看過海圖的,朝廷對大海的掌控力是在逐年減少,但上百年前明帝國的艦隊曾在海上橫行遠至非洲。作為殿閣大學士,文華殿中檔案可隨意翻閱,這幅海圖對張閣老而言並不出奇。

    只是相對補全了他對西方未知地域輪廓。

    「葡夷在這,里斯本。」

    張居正從看到這幅海圖的眉頭就皺著,掌有絕對權力的人容不得絲毫未知,未知意味著風險與威脅,而這整副海圖都寫滿了未知,即使是城府極深的他也在不經意間露出煩躁情緒,指著海圖上寫著里斯本的地方問道:「從廣東到這,有多遠?」

    趙士楨心底瞭然,在來之前陳沐就說張居正一定會問這個問題,他拱手恭敬地回答到:「從廣東至里斯本,東去海上八九萬里、西走則有七八萬里之遙。」

    「誒?」

    張居正有點迷茫,脫口嘆出一聲,仔細看著海輿圖兩端隨後眉宇釋然問道:「你是說從大明一路東行,走一圈真的能再繞回大明?」

    「回閣老,是這樣的,我敵西夷,他們的船隊又呂宋起航皆向東走,穿日本、跨亞泥俺峽,抵北亞墨利加,向南繞南亞墨利加,至歐羅巴佛朗機與以西班尼亞。」

    亞泥俺峽是後來的白令海峽,亞墨利加是美洲的音譯,同樣的還有以西班尼亞的西班牙,至於歐羅巴,是因為西人自稱歐羅巴的子孫。

    趙士楨看著張居正,他很期待能從這樣位居高位的人臉上見到震驚,道:「這條航線是陳帥擊敗西夷巨舶時戰利書冊翻譯整理所得。」

    張居正冷淡的表情讓趙士楨失望了,他只是淡然地點頭,接著十分精準地問道另一問題上:「葡夷之船可航七萬里、西夷之船可航八萬里,陳帥之船艦,亦可航七八萬里之遙?」

    趙士楨被問住了,短時間裡在頭腦中想著實話與謊言的利弊,最終嘆息一聲對張居正拱手道:「閣老勿怪,陳帥船艦目下並不能航數萬里之遙,現在早年所造炮艦船底皆為蛆蟲所蛀,正輪換送往南洋港修補。」

    「呂宋更熱,海中蛆蟲更多,船在那更不耐用,繳獲的西夷巨泊船底包銅皮,生鏽後似乎可殺船蛆;亦或以石灰、硫磺拌以船料涂刷船底,亦能防害,這倒不是大事,只是耽誤航行罷了。」

    「關鍵還是沿途港口,沒有港口補給,我大明艦隊繞過馬六甲都很難,更遑論遠行萬里。」

    張居正才不在乎船底腐蝕後如何修補,別管是銅、鐵還是金銀,陳沐有自己的辦法解決就行。

    雖說朝廷缺銅缺鐵缺金缺銀,但這種缺是『相對』的缺,如果說別人要調撥金銀銅鐵,那肯定是缺乏,可要說陳沐需要金銀銅鐵,那就非但不缺而且還很富裕。

    「呂宋需要調什麼,陳帥寫信向戶部奏報即可,除了糧都能運。」

    張居正一錘定音,趙士楨連忙擺手,他可不想讓張閣老誤會他的意思,道:「不缺不缺,呂宋不缺金銅,陳帥已調西南匠人徭役前往探礦,不久就會有福報傳來。」

    「嗯。」張閣老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道:「海事朝廷已全權託付陳帥,只需盡心公幹,不要理會朝野的風言風語,他是國朝在外洋擎天架海的白玉柱,無需被他事左右。」

    「陳帥在海外著實辛勞,僕已命人給陳帥備了些禮物,趙生回去時帶上,此外,僕還有一事需拜託陳帥,且待僕手書一封。」

    趙士楨連稱不敢,乖乖侯在一旁目不斜視地等張居正寫完書信封口,這才幾拜幾揖,以晚輩禮儀退下。

    他沒有開信的權力,但揣著信好奇極了,按理說張居正若有什麼事應該早先就把信寫好,怎麼到這會兒才現寫?

    等他走出書房,外堂上隆俊雄與游七相談甚歡,禮物早已備好擱置一旁,既不新奇也不貴重,但都很珍貴,像是張居正親筆寫的匾額、精包的幾帖治疑難雜症的藥物等零碎物件。

    屬於私人餽贈。

    隆俊雄以前跟著陳沐沒少在京師登重臣之門,陳沐進書房內廳時向來是侯在外面與主家的親信管家打成一片。

    刻意交好再加上陳沐支持下的財大氣粗,東華門西華門外兩條街就沒有哪戶是他不熟的。

    就這關係,說實話跟著陳沐打仗算是耽誤了,要是留在北京,輕輕鬆鬆跑出個三品官。哪怕不給自己跑官,當個捐客一年到頭少說掙他七八萬兩也不難。

    見趙士楨出來,隆俊雄笑著向游七游老爺辭別。

    趙士楨揣著張居正的書信有些心不在焉,他想不通張居正為何要當他面寫信;隆俊雄心裡也揣了個小秘密,游七告訴他今後張居正與陳沐的交流書信要打個暗號。

    這暗號他不能告訴任何人,只能在面見陳沐之後告知,他一樣想不通——為何不由張居正直接告訴趙士楨呢?

    其實沒啥好琢磨的。

    趙士楨走後張居正重重舒了口氣,這小東西從南洋弄出一大堆他聽不懂弄不明白的東西,讓由神童成長為神中年的張老爺有點受不住。

    寫信也沒別的意思,就因為這,別管讓陳沐還是趙士楨講解,神中年都覺得有點不舒服,乾脆找了個藉口……天下有變,太子不可不知海外諸事,陳帥編撰《都司手冊》《銃炮打放》《海戰新書》都很有效,乾脆再請他編一套外洋教材,今後教授太子。

    太子學習之前,神中年這個老師肯定是要先學一下的,兩全其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3
第六十二章 琉球
               
    趙士楨說的不是虛言,陳沐的艦隊現在三千里都跑不出去。

    香山船廠當年造船被陳沐緊催慢趕,同時下水小鯊船幾十艘、幾十艘造成緊跟著就上百艘同時興建,進度很快、效果很好,帶來的問題就是戰船的保養統統扎堆。

    一艘船到了要保養的時候,同一批幾十條船都差不多是這個情況。

    隆慶七年初,陳沐是幾十艘幾十艘地往衛港送,倒不是那些船料在馬尼拉灣塗抹不好,實在是這邊造船廠還在進一步擴大規模,尚不能容納二十艘小鯊船同時保養修復。

    算了算時間,與其在呂宋耗著,倒不如每隔半月發船去往南洋衛,那邊船廠大、船塢多、人手足,要不了多久就能修好,修好下一批戰船也到了,修復效率要比在呂宋好。

    當然,呂宋也有小批船艦休整。

    如今這麼手忙腳亂的原因就是開始興建船廠時技術不過關,陳沐只在乎船形與性能、炮戰,沒考慮過其他,也就沒在船料上下功夫,後來南洋港造的大船都要好上許多。

    衛港造大艦船底都抹了石灰、魚油、桐油的料,對船蛆有保護作用,如此一來即使有些木料受蛀也為題不大,靠岸時上岸晾上幾日,船蛆就死光了。

    至於西班牙人包裹銅皮的製法,陳沐也決定今後大船一樣學來,銅皮很薄,即使是給六丁六甲那樣的千料船釘覆銅皮也沒多少花費。

    所以今後衛港船廠、香山船廠所造大艦一併覆銅皮於底。

    等船艦的日子陳帥也沒閒著,在呂宋國都馬城舉行了一次閱兵,校閱的是呂宋北指揮使司陳八智麾下的五千六百旗軍。

    這支明呂聯合旗軍是陳沐眼中呂宋軍今後的常態,清一色香山早期布制攜行具,五部千戶麾下除工兵、輜重百戶外,餘下八百戶皆操練鴛鴦陣,由於地處呂宋北部多山區地帶,八郎給他們的定位顯然是山地步兵。

    裝備的兵器有宣府造戚家刀、狼筅、藤牌、硬弓、毒弩、長牌、鏜把等冷兵器,熱兵器則是火繩鳥銃、小旗箭、虎蹲炮與直屬指揮使的二十門二斤、十門五斤炮。

    鴛鴦陣半數軍士配單面胸甲,銃手、炮手、旗鼓手皆為輕裝,他們身邊有持長牌單刀的盾手與持戚家刀的殺手保護。

    操練很是得當,軍容齊整,這是小八爺殺出來軍容,五千六百人在練兵過程中被八郎殺了三百七十七個,又重新募滿。用他的話說,還少個步驟。

    「父親,哪兒能打仗,把孩兒派去。」

    小八郎真真是陳沐看著他從四六不懂的死小孩成長為如今的青年戰將模樣,繼承陳氏對鳥銃火炮戰船精熟運用的同時,也自戚氏學到操練兵馬節制精明的一絲不苟。

    新兵要見血,雖然八郎麾下不是新兵,但一幫殘兵敗卒被他操練成如今精悍模樣實屬不易,當然陳沐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些精悍之士不是花架子——但他一樣從家丁老卒裡帶倆千人隊就能把他們擊潰。

    因為他們沒贏過,缺少贏的氣勢。

    「打仗不好說,我最近要帶兵去趟蘇祿,把商路打開,也送他們的王去朝貢。」陳沐沉吟一會,還是有些擔心,道:「你自己去琉球,能行?」

    「去琉球?」

    小八爺想了又想也沒想到養父會派他去琉球,驚愕問道:「琉球對朝廷侍奉始終如一,要和他們打仗?」

    其實在朝鮮之役前,朝鮮對大明也稱不上在朝貢國中多特殊,琉球國一兩年進貢也是從不斷絕,單單隆慶年間就朝貢四次,人家根本用不著陳沐去添亂。

    「正是因為侍奉宗主始終如一,前些日子琉球有幾條船靠港,來的是個閩人後裔名叫鄭迵,在國子監讀了六年書,回國後專事與大明朝貢事務,他帶來消息,去年琉球尚元王薨,國中如今正待混亂之際。」

    「因長子庶出,國臣擁立次子,撥你率五部千戶,隨鄭迵駕船至琉球諸島,為正統國王助威,除此之外不要生事。」

    陳沐看著地圖出神片刻,才接著道:「旦兒跟你同去,他去鋪設商路,不是琉球,是日本。」

    「去日本的商賈很多,九州最多,三家諸侯咱們都做著買賣。在琉球沒仗打你就接著練兵,在北面靠近種子島、九州島的島嶼修出一座港口,別多修,那是很好的朝貢國,別給人家添麻煩。」

    八郎點頭應下,其實他現在回想起來小時候給別的千戶找麻煩也覺得好笑,北走一遭見多了大世面,現在陳沐這受到野路子帶兵實用學說的熏陶,又到戚繼光麾下接受最嚴厲的正統軍法教育,令他穩重不少。

    都死小孩還是那麼軸,又重新問了一遍:「那,哪兒能打仗?」

    戚繼光的兵法精髓不在歃血為盟鬼神之說,甚至不在軍器使用與鴛鴦陣之類外門小道,這些東西人人都能學,但沒人能像戚繼光帶兵那麼精銳,因為他真正的精髓是天下第一等嚴厲的軍法。

    就倆字,殺與賞。

    現在呂宋北衛由殺士卒向殺敵人過度,他需要一場戰爭既殺敵人,也在戰鬥過程中用軍法殺自己人,把旗軍已經精熟到腦子裡的軍令變為現實。

    只有在這之後,旗軍才能是真正令行禁止的精兵。

    「在琉球等著,由李旦甄別哪個諸侯最親明,哪個諸侯最惡明,等親明的進攻惡明的,你就發兵助拳收拾他們。」陳沐說著想到八郎的腦子有點軸,連忙緊跟著叮囑道:「別一下把人打垮,比方說龍造寺惡明,你就助島津或大友,打下長崎就不要再進兵了。」

    「如果是島津,就取鹿兒島、種子島,不要說佔領,就說在當地駐軍休整、曬曬船上的蛆蟲,修幾座水寨之類的,接納些明人葡夷朝鮮商賈,這叫協助防守。」

    說著陳沐擺手道:「這些事李旦會做好的,你只要去打仗就行。」

    陳八智滿意地笑了,抱拳下拜道:「父親放心,孩兒以戚帥御倭之法練兵,打的就是他們,銃炮一響,管叫他爹娘白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3
第六十三章 霸港
               
    琉球,霸港。

    呂宋北衛指揮使、昭勇將軍陳八智自丁亥艦平甲板船艙中跨步走出,瘦削的青年面孔微微揚起,帶槍纓的六瓣鐵盔使陰影遮擋住半張面孔,舉目向岸邊望去。

    年輕的指揮使盔甲考究,六瓣鐵盔飾六甲神,盔槍懸紅纓,銅飾槍座也雕出真武大帝;身著精鍛胸甲覆上一層磨礪後的銅紋,使鎧甲在日光下不反光,鋼製護頸掛著沒有帶起的惡鬼覆面甲,威風凜凜。

    在他身邊,是抱臂而立的齊正晏與橫道兵庫介為首的幾名尼子家武士,少年模樣的齊行長吃力地兩手豎舉義父的倭刀,睜大眼睛新奇地望著周圍的一切。

    齊行長的眼神尤其聚集在陳八智的身上,他總聽義父提起這位將軍,並以其作為鼓勵他,讓他無比在此次追隨少將軍作戰中初陣斬獲一級。

    當陳八智還是魏八郎時,就像齊行長這麼大,用穗槍扎死了與義父一起逃到清遠衛的朋友,後來他就成了如今的昭勇將軍。

    這對年少的齊行長而言就像是一個儀式。

    過去在日本列島他就知道這樣的儀式,年輕的武士元服後初陣尤其重要,能為一生的武運取得好兆頭,現在這個儀式有了更堅定的信念,就是像陳八智將軍一樣!

    在這個故事裡,不論還是魏八郎時的陳八智,亦或亡命逃竄的齊正晏,還是說聽故事的齊行長,都沒人在乎當年死在穗槍下的朋友。

    誰在乎朋友,值此亂世之事,難道不是自己活下去才最重要嗎?

    「這和日本很像。」齊正晏率部西歸時曾靠港這裡,向陳八智介紹道:「看岸上那些兵勇,他們看上去像倭人,因為盔甲都由日本貿易而來,胸前涂巴紋是國王尚氏的旗幟,是這樣吧,鄭地頭?」

    鄭迵立在一旁,齊正晏對他的稱謂來源於他的封地,浦添間切謝名村地頭。他先點頭,隨後對幾人解釋道:「琉球重海貿,大明、日本、朝鮮、暹羅、呂宋、蘇祿等地都有貿易往來,日本甲冑便宜易制,因而琉球兵使日本甲冑。」

    「兵器因太刀過長,不宜單用配盾,就購置許多二尺餘長的短刀,與天朝購入的長槍混用,朝貢中購入大多火銃、三眼銃,先王一統諸島時還向皇帝請下二十門將軍砲,倭人稱石火矢,立下大功。」

    鄭迵恭敬令人心生好感,不過陳八智向來不是好相處的性子,他什麼話都能說出口,皺眉問道:「既使天朝火器,何不連甲冑刀具一併換了,朝貢准換火器,不准換甲冑?」

    「將軍說笑,並非如此。我琉球自三山時代起貢天朝已二百年,不論造船、兵甲、兵法皆從習天朝,最早太祖皇帝命福建善造船三十六姓南至琉球傳造巨舶之法,就有我鄭氏宗族,家父遇倭寇之難,流落琉球最早也靠宗族接濟才得以活命,沒人敢忘記天朝大恩。」

    「但琉球一樣也有倭人後裔,倭寇搶掠、島津貿易,國中又有親近倭國的三司,故而就成了這樣。」鄭迵解釋道:「琉球,離大明近,但離日本也很近,這也是無奈之舉。」

    陳八智頷首,抬手在脖頸間拾起覆面甲看著上面的紋路沉吟片刻,這才轉頭看著鄭迵說道:「無妨,日本,離大明也很近——放小舟!」

    陳八智沒有下船,他和他的旗軍都呆在艦隊上,下船的只有李旦與齊正晏的人手及兩個百戶。

    用八爺的話說,他呆在船上,什麼時候有仗打派人叫他就好。

    沒仗打他們分文不取,連糧草都不需琉球供養,因為即使讓琉球養,也養不起。

    琉球缺少糧食,雖然琉球因地理海貿發達,但土地貧瘠缺少糧食卻是不爭的事實,即使靠近海洋不缺少肉食,但僅有肉食也是很難活下去的。

    因為缺少糧食,琉球人常食蘇鐵,也就是鐵樹的果實,這個裡面含有澱粉,雖可以食用,但稍不留神就會中毒,因為在明朝是做藥的,治痢疾。

    整個島上才有幾千兵,幾乎與陳八智的艦隊兵力持平。陳八智除了呂宋北衛旗軍外,還有施和、齊正晏、法裡卡特為首的中、日、西三方海盜,兵力達七千餘之巨,猛然以如此龐大的兵力交由琉球給養是什麼結果——會讓琉球鬧饑荒。

    所以他們帶著糧船,備足了呂宋大收後準備的軍糧。

    李旦下船隻有兩個要務,一是幫陳八智看看琉球國中的世子之爭有沒有發展到兵變的地步,如果有,讓他去剿滅;如果沒有,第二要務就是向琉球諸臣表達借用大島最東北地方興建港口屯兵,保護海商。

    陳八智率軍紮根琉球,作為被保護者的海商並不能理解、琉球國內朝臣也不是很能理解,不過他們倒沒有多想,最大的誤會也只是覺得天軍要防備倭寇,倒沒覺得陳八智是想打他們。

    沒邏輯啊!

    根本不需要打仗的,遍觀大中華圈,所有朝貢國中琉球最乖,大明至今,日本朝貢十餘次、朝鮮朝貢二十餘次、安南朝貢五十餘次,人家琉球到今年——剛好一百次!

    比海外朝貢國加一塊還多。

    雖說大明的朝貢有時帶點救濟意義的賠本,但這話要看怎麼說了,放著海島上小兄弟成日鬧饑荒,換了誰都不能不管,更何況這小兄弟還那麼乖。

    只有陳八智知道陳沐為什麼讓他帶兵到這來,主要目標不是日本,是為爭奪海上霸權,防範回來找場子的西班牙人。

    因為陳沐也不知道西班牙人究竟會從東邊來還是西邊來,畢竟已經宣戰,如果從西夷從東邊繞日本過來,沒有防範下最先遇襲的將會是南北直隸、浙江一帶,畢竟已經宣戰了,西夷不會只盯著呂宋打。

    真要鬧到戰火燒到國內,陳沐可就罪大惡極了。

    這才是讓養子率艦隊入琉球的主要原因。

    陳八智在海圖上畫了個圈,如果依照戰爭興起之初菲律賓總督就回報馬德里,現在西班牙艦隊應當已經啟程了;如果戰爭結束才派人回去,那麼西夷王室應該也收到消息,正在戰爭的準備階段。

    陳沐以下,南洋諸將沒有任何人覺得橫行四海的西班牙人會直接低頭認輸——他們都在等待一場聲勢浩大,奠定大明霸主地位的海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6
第六十四章 練兵
               
    琉球沒仗可打,究竟長子繼位還是次子繼位全靠大臣們周旋,天軍靠港哪裡還有興兵的念頭,就算繼承人拉起幾千農兵也不可能是明軍的對手,乾脆派人渡海前往福建,奏報送去朝廷請隆慶皇帝冊封。

    皇帝冊封,結果就不用問了,肯定是嫡出次子繼位。

    陳八智的要求輕而易舉地實現,琉球群臣念及兩國友好,將奄美大島北部讓陳八智去修建港口,不過也商定了沒有意外的情況下明軍不能在島上興兵,如果有事直接派船至霸港即可。

    明軍來的是個好時間,隆慶五年時奄美大島的酋長與灣大親亡故後,他麾下群臣謀逆,拒絕再向琉球王室進貢,因此先君尚元王親征大島,攻敗當地謀逆者後自己也病危,法司官馬順徳,祈求上天能替他們的大王受死,尚元王堅持著回到國都。

    當年馬順德過世,因此被厚葬。

    到去年,尚元王薨,國中世子爭位紛亂,沒人能顧得上大島,這會兒明軍願意駐紮島上,剛好能彈壓大島反對勢力,朝臣樂意還來不及。

    陳八智沒仗可打,願望落空,只能在大島北方修建海港,因瞭望北方種子島遂定名為望島港,接著在左近島嶼修築三處關防,分別是由海盜在望島港對岸修築喜界島修水寨與北方海域兩個海中百戶所。

    其實他望見的不是種子島,是諏訪之瀨島,種子島比那大得多,也要遠得多。

    「兄長來了?」

    如今麾下五部千戶皆已熟悉陳家軍日常操練,八爺輕鬆許多,帶幾名家丁自山上打獵而還,就見李旦帶鄭迵在內的幾名琉球官吏等在營外。

    他治軍嚴厲,全天下除了陳沐,只要沒他准許,任何人都會被擋在營外——誰讓呂宋北衛的旗軍攤上一位推崇尉繚子的指揮使呢?

    家丁提著只有奄美大島才有的小黑兔去了火兵營房,水寨正建才初顯輪廓,官吏被留在帳外,李旦跟著入帥帳時看陳八智坐主座仔仔細細地擦拭鳥銃,認真的神情彷彿在手中是情人的手臂般。

    李旦入座,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入營,你的兵都不讓,還在營門口給我背軍令,說無主帥應允擅帶人入營者斬。八郎啊,你這斬斬斬的,把兵都殺沒了以後誰給你打仗?」

    李旦在帶兵打仗上是玩票的,他的一切軍事才能都靠耳濡目染,從未刻意學過,也沒覺得需要自己帶兵作戰。義父手底下那麼多猛將戰將,像他這種精通數國語言、懂得行商還見過大世面的義子根本不需要帶兵。

    哪怕打過仗,也是不得已時憑藉急智罷了。

    自己這兄弟帶兵對士卒的殺性,讓他有點怵。

    陳八智把鳥銃小心翼翼地放入銃囊擱置一旁,這才抬眼對李旦正色道:「像我這樣卑微之人,本應死在戰場或受凍餓之苦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全仗養父親待才有今日,叫我練兵,怎敢敷衍了事,我之軍令如山,唯養父為日月,旁人何能違反。」

    「我聽說古之用兵者,殺士卒之半可威加海內,陳八不才,殺其十三尚可為,願助父帥力加諸侯。」

    李旦兩手一攤,道:「你說的為兄知道,義父做大事,你籌兵事我籌錢糧,你我盡心則萬事無虞;但你把士卒逼得太狠,他們現在對你恐懼的很,令是不敢違反,無假日也不得飲酒打牌找婦人,行軍尿急離隊都要捆打三十,長此以往保不齊哪日就營嘯了……」

    「所以才要打仗,一戰功成,賞如日月信如四時,則軍心可定。」陳八智心裡有數的很,張手道:「雖百眾可敵萬人,為縱橫天下之雄兵——兄長帶來琉球官吏,什麼事?」

    「你有打算就好。」李旦還能說什麼呢?練兵的事他也不太懂,不過提到琉球官吏,來精神極了,道:「琉球重臣一直很擔憂海對面的島津,往來貿易時他們很凶,又欺辱琉球兵弱,時常扮作倭寇往來劫掠。」

    「你靠岸時,他們見你船上軍卒嚴整,又聽說這是你在一樣兵弱的呂宋練出的精銳,所以就想請你也在琉球幫他們練兵,你覺得如何?」

    說著,李旦抬手道:「琉球雖土地貧瘠時常饑荒,糧食靠明、日易換,但貿易繁榮,任何貨物都不缺。」

    「練兵,這事要父帥允許才行,派人回呂宋問問,要是允許幫他們練兩個千戶也無妨。」陳八智想了想,對帳門侍立的家丁揮手,道:「招他們進來,我問問。」

    片刻,鄭迵帶著老邁的琉球官吏進來,見禮後介紹道:「這位是三司官翁壽祥,號瑞峰,是國中德高望重的重臣。」

    說著,鄭迵對翁壽祥道:「翁公,這是陳將軍,呂宋北衛指揮使。」

    聽到這個官職,翁壽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前兩年他曾出使大明朝貢,是先王在世時主管外交的官員,同時他與島津的關係也不壞。

    在與島津的貿易中,琉球常因島津的凶悍而吃虧,所以希望加強軍事讓底氣更足,但他想要的絕不是琉球被大明吞併。

    當然,國中是有人希望併入大明的,而且別管與島津多親近,也沒人想要併入日本。

    日本與大明,對琉球而言就像是兩篇文章,一篇粗魯野蠻,劍拔弩張;另一篇辭藻華麗,居高臨下。不論哪個,都沒有自己舒服。

    大明在呂宋設立指揮使司,那麼將來會不會也在琉球設立指揮使司呢?

    但他神色如常,對比他年輕三四十歲的陳八智見禮,誇讚幾句還不敢倚老賣老很是矜持,這才表明來意道:「琉球兵弱,所以想請將軍代為操練一些兵馬。」

    看見陳八智不置可否的表情,他緊跟著說道:「琉球欲向皇帝上書,得到應允後就向南洋衙門購入軍器,聽說將軍缺少馱馬,我們可以給將軍獻上百匹山馬作為練兵酬勞。」

    「琉球聽不容易的,談到買軍器,他們想買火銃和三眼銃,鳥銃都沒敢提。」李旦說著看向陳八智,言語中有點不忍,道:「陳將軍以為呢?」

    「練不練,不在我,要傳信南洋衙門;購置軍器,不由琉球上書,南洋衙門先奏報;至於我,不想給你們練兵。」

    陳八智看看鄭迵又看向翁壽祥,道:「醜話在前,我練兵所需輜重軍備皆與外面軍兵一樣,軍器價格幾何問我兄長。此外練兵一千死卒三百,兵馬交我其他人不得過問,我勸老人家回去再考慮周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6
第六十五章 蘇祿
               
    陳八智不想給琉球練兵?

    狗屁!

    他想極了,而且練兵越多越好,琉球的大島將來很可能是面對日本甚至西班牙的前沿戰線,有越多預備兵越好,這是陳沐的作戰理念,他絕對要貫徹執行。

    所謂的『不想』,無非只是心術罷了。

    同一件互惠互利的事,答應的太爽快,做出請求的人反而會覺得自己吃了虧,這是陳沐交給八郎的道理。

    雖然陳沐一定會准許練兵、朝廷也不會在買賣軍備上從中作梗,帶擺在琉球王國面前仍有最艱難的問題。

    軍備太貴。

    鳥銃、單面胸甲、臂縛、諸般兵器、彈藥甚至還有小鯊船與火炮,哪怕不算糧草,統合下來一個兵要花三十三兩銀子才能武裝起來。

    這還不算陳將軍要三成損耗,這要練出一千精兵就要拿一千四百人和四萬兩白銀,太嚇人了。

    其實用不著那麼多,陳八智殺卒也不是為殺而殺,那是瘋子傻子,殺卒只是為了讓士卒絕對服從命令,不在戰場上害死更多人罷了。

    在呂宋練兵比國內好,因為他們受募時就是新卒,告訴他們違背軍法會死,他們就會害怕;在國內的兵油子是不怕的,單單為了讓人知道這話是真話,就得多殺幾人。

    即使如此,他在呂宋練北衛還是殺了那麼多人。

    在琉球的情況應當會更好一些,通過琉球官吏之口,讓軍卒真的知道這個將軍會殺他們,就會認真執行軍令,何況本身就是琉球最好的軍卒,也許只需要死百之三四就能把兵練的差不多。

    派去傳遞消息的船行至馬尼拉,沒見到陳沐,值得一路繼續向西,陳沐去蘇祿國了。

    蘇祿國的情況和琉球呂宋差不多,但沒受到西夷入侵,疆域在蘇祿群島一帶,西面鄰國是婆羅洲浡泥國,東部鄰國則是呂宋。

    諸島土地貧瘠少食粟米,國中百姓多以魚蝦為食,但沒像琉球那樣總是遭受饑荒災害,因為他們相鄰的浡泥國有豐富糧產,另一方面民間與大明的貿易非常繁榮。

    「蘇祿國有三王,曰東王、西王、峒王,其民煮海為鹽、釀蔗為酒,織竹為布。」商人李禹西是陳沐此行的嚮導,他們駕艦隊沿呂宋諸島直至蘇祿群島,登陸蘇祿與婆羅洲隔海相望的港口,介紹道:「其國盛產珍珠寶石玳瑁,不乏逾兩重的大珠。」

    「明商與當地土人貿易,往往獲利數十倍,當地缺糧,需大明商賈,故商舶將返往往留數人為質,希翼再來。」李禹西說著笑了,右手斂起左手大袖道:「這與呂宋人無疑,過去呂宋人稱漢人常來,這是他們學會的第一個漢文。」

    李禹西知道陳沐在乎的是什麼,斟酌著說道:「不過他們去往大明朝貢往往一隔數年,但每朝貢必偕諸國往貢。」

    「說起來,東王還有先祖埋在大明,朝貢南歸時病逝,永樂爺爺既令以藩王禮儀葬於德州。」

    在大明有兩個海外藩王陵墓,一在山東福州的蘇祿國東王陵墓,二在南京的浡泥國王陵墓,都是永樂時進京朝貢後故去埋葬明土。

    南京的那位浡泥國王更有意思,明人稱他為麻那惹加那,但這個詞不是名字,是中國話本小說中常見『並肩王』的意思。在浡泥,人們稱他起初登陸的河流叫『中國人斷手之河』。

    浡泥國番人稱其為拉阇,王的意思;浡泥國的漢人則稱其為總兵,本為閩人名黃元壽,朱元璋時期討倭將領,受賜名黃森屏,出使浡泥,最後以浡泥國並肩王的身份朝貢大明,葬於南京。

    死前其向永樂帝提了三個要求,一是『境土悉屬職方』,讓浡泥國與斷手河流域歸入大明版圖;二請皇帝『封國之後山為一方鎮』,叫長寧鎮國山;三則是『托體魄於中華』,葬在大明。

    也就是說,浡泥國和斷手河流域說起來還是大明海外飛地呢。

    艦隊上的將官輕鬆自在,港口的駐軍百姓則亂成一團,即使陳沐早先已派人通報,現今數不清的巨艦大舶打著喧天旌旗自海中來還是引發偌大騷動。

    「勞煩李老先下船交涉,免陳某艦隊陳兵使其國大亂。」

    陳沐說的不是虛言,看上去蘇祿國與中原相差甚遠,港口雖然繁榮,但百姓生計並不好過,雖奉出旗號迎接天使,但岸邊軍兵都透著驚慌,甚至隱隱據守木柵列出準備迎戰的姿態。

    「大帥,港口有三座炮台,山上那個正對著艦隊。」

    倪尚忠從船尾跑來,如今武藝高強的他是赤海艦上的海軍首領,正在學習如何操炮。不過即使真發生海戰,不到最後接舷戰時也沒他的事。

    陳沐也發現這種情況,三座土木炮台有兩座是空的,唯獨山上臨近王宮的炮台在望遠鏡中顯露無疑,炮台上此時伸出的炮口正對向他們。

    而且炮台上的火炮製式還讓他非常熟悉,他擺手道:「不必驚慌,那是佛朗機人的船炮,看上去像五斤,我在濠鏡也有幾門,從山上轟下來僅能落在海中一里,即使最老練的炮手打放海岸也要一個百戶的人聚在一起才能打中——他們從哪弄來的。」

    他仔細看著岸邊的蘇祿國軍備,火銃、三眼銃及冷兵器這些東西不奇怪,可居然夾雜鳥銃與一些佛朗機,而且和明朝鳥銃佛朗機制式不同。

    倪尚忠並不認為這值得疑惑,一手拄長關刀一手按腰刀道:「買來的吧,看上去與北軍軍備無二,想不到海外蘇祿彈丸之地竟還有一支強軍。」

    「買?」

    陳沐搖搖頭,抬手指道:「跟你說,這些銃炮來源肯定有故事。」

    火銃到如今南洋諸國都有自造能力,這玩意沒什麼技術含量,就像大明仿造鳥銃一樣,屬於看看就能造出來的,哪怕質量不一,到底是能用的物件。

    彈重一斤的小佛朗機在大明是沒人用的,單兵太重、大軍大小,無非是最初版本西方迴旋炮,現在西夷船上都沒多少了。

    最有可能買的,倒是炮台看上去像五斤炮的火炮,那是葡夷的硬貨,可那也有個問題。

    且不說宗教狂熱的葡萄牙人會不會把炮賣給蘇祿,他們就是買,作為蘇丹國的蘇祿也不會買啊,這兩邊是見到就要干仗的。

    果然,等下船的李禹西再回來,帶回有意思的消息,道:「葡夷正在與蘇祿國打仗,近來連攻蘇祿數次,都被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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