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3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6
第六十六章 東王
               
    蘇祿東王對天朝艦隊的造訪做出盛大的迎接儀式,在這座被稱作和樂的城鎮外港口,足足八百名蘇祿武士列出陣仗,一面彰顯武功、一面迎接天使。

    同時在港口,東王也借陳沐艦隊之盛,在寺廟外向他的百姓進行鼓舞人心的演說。

    和樂城雖然不像大明腹地的城池非常發達,但看起來也很繁華,即使剛經歷過幾場戰爭,港口的野民奴隸賣力地搬運準備戰爭的輜重與商人們的貨物,街道上自由行進的則是百姓階層,其中不乏見到穿著綢緞身戴金銀的貴族。

    當然,現在最多的貴族穿著宋元明以及帶有東南亞風格的鎧甲,率領他們的士兵在港口沿線佈防。

    這是一個典型由貴族統治的國家,和呂宋一樣,中流砥柱地被稱作達圖或拉賈的貴族階層,每位達圖有三十至一百戶自由民,在他們下面則是往來戰爭中的奴隸。

    在所有人地位之上,則是被大明封做東王、西王、峒王的三名蘇丹,他們既是國家的統治者,也是宗教的領導者。

    這樣的社會構成很大程度就是葡萄牙西班牙這些西方海洋國家殖民大半個世界卻在東方進展緩慢的原因,他們的傳教是直接顛覆蘇丹國的統治。

    這一點不論在任何國家都不可妥協。

    在人群不遠,陳沐看著東王頂盔摜甲一手持書一手持劍地慷慨激昂,部下武士拉出一名葡夷俘虜就地處決,百姓轟然叫好。即使他再聽不懂東王再說什麼,也能明白大致意思。

    更何況,他身邊有李禹西的翻譯。

    「東王說他們有神靈的庇護,一定能擊退這些海上入侵者,一次又一次,想搶奪他們土地和信仰,來多少殺多少。」李禹西說著看向陳沐,道:「大帥,草民聽說在濠鏡你也是這樣,和東王很像。」

    陳沐為之側目,搖頭道:「我溫和多了,沒這麼決絕。」

    「不一樣啊。」

    他感慨道:「葡夷襲和樂,是侵人腹地,東王再如何憤怒都不過分,如葡夷攻屯門,嘉靖爺傳詔水師凡懸葡夷旗船者盡數擊沉,不比陳某殺的人多?」

    陳沐看著清真寺前蘇祿正值壯年的東王,緩而長地出了口氣,道:「走這麼遠,就是為看蘇祿有沒有能做陳某盟友的統治者,東王沒讓我失望。」

    「盟友?」李禹西詫異地睜大眼睛,道:「草民觀蘇祿之兵,尚不及天軍十一,何德何能與大帥結盟。」

    說不及十一,那是純屬奉承的好聽話,但蘇祿之兵確實不抵旗軍,儘管他們的精神面貌看上去凶悍非常戰意頗盛,但除此之外幾乎一無是處,李禹西會這麼說並不奇怪。

    「我不怕兵弱國小,沒銃沒炮沒船都不是問題,只怕其沒有與西夷決死之鬥志。」

    只不過陳沐也沒想到,進王宮之前的東王與外面的東王判若兩人。

    「陳大人,寡人,依照大明風俗,本王自稱寡人沒錯吧?」

    東王會說一口熟練的漢話,這也許是因其先祖葬於明朝,且他們東王一支是永樂帝親自冊封的緣故。

    王宮並不大,但稱得上精緻,石牆保護下的外庭樹木蔥蘢,飾以假山;大殿整體由紅木建成,南方常見的角樓形制與榫卯結構。

    在正殿,東王在正中的王位是五層五寸高、上窄下寬方形坐墊,受明黃色帷幔遮擋,兩側立有殿前武士。左右兩排臣僚盤腿而坐,正中則是寬大的明黃色大墊,備臣屬奏事,顏色上與王位相同,不過位置要低上兩頭。

    似乎蘇祿國人們都不喜歡坐椅子,為彰顯陳沐來自大明的身份,東王特意請人多鋪一層坐墊,備陳沐帶四名下屬先後坐在面前。

    單單王宮儀制上,陳沐感覺出蘇祿比呂宋要強,至少蘇祿有明確的王,而呂宋沒有,那些部落首領終究在氣度上要比東王差上許多,即使是被他硬抬上王位的蘇萊曼。

    蘇萊曼看起來更像個戰將首領,而非處理國政的大王。

    「大王的漢話說的很好。」陳沐不太習慣這種盤腿席地而坐的模樣,他說道:「這是蘇祿國,大王想要自稱什麼就可以自稱什麼,陳某隻是使臣,大王不必過問陳某的意思。」

    東王的臉上更高興了,他張開手對陳沐道:「如此甚好,陳將軍不宜妄自菲薄,你並非使臣,本王聽過往海商提及,天軍在呂宋掃除佛朗機人,深入其境,金鼓震天,勢如雷霆;今日本王見海上大艦自陰影中來,體態龐大艦上陳兵無算,那是天朝的冊封舟?本王在古籍中曾有緣得見,天朝有長數十丈之封舟。」

    「此次封舟前來,是天子有詔令傳於本王?」

    東王的漢學造詣令陳沐側目,不過道聽途說的本事也讓他不知說什麼好。深入其境、金鼓震天、勢如雷霆,東王怕不是以為佛朗機人生在呂宋?

    「大王,那是朝廷戰艦,不是封舟,封舟非戰艦,為配得上海外諸藩王者之尊,故船型頗大。」陳沐解釋一句後拱手道:「陛下並無詔令,朝廷已將海事全權交付陳某。今夷人西來,或貿易或作亂,東國不能分辨,先有滿刺加後有呂宋受賊人之擾。」

    「諸國為天子藩籬,葡夷西夷船堅炮利,多有不能阻擋,如呂宋受西夷奴役,故陳某興兵將其擊退,更立新王尊奉朝廷。」

    「陳某此來蘇祿並無他事,擔憂蘇祿為西人所壞,不過今日見東王成竹在胸,破敵在先,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陳沐拱拱手道:「在下借港休整幾日,即啟程前往婆羅洲,些許叨擾還望大王勿怪。」

    怎知道陳沐此言即出,東王直接自王位上站起來,出帷幕道:「陳將軍且慢,本王聞將軍之言,對佛朗機倭寇熟悉非常,可否代為解惑,什麼葡夷、西夷,他們為何戰力高強,與天軍所使軍器相同,可否教授本國軍器使用。」

    「將軍所言其船堅炮利,正是如此,城下本王所言不過鼓舞民心,實則對敵絲毫不知,僥倖阻敵亦不過以千人之軍擋其百餘而已……還望將軍稍緩行程,助本國一臂之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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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有珠
               
    陳沐在蘇祿都城住下,卻不是為了助東王一臂之力,蘇祿遇到的並不是問題,至少在他眼中是這樣的。

    他的號令在這片海域對葡萄牙船長比任何人管用。

    即使最不聽話的商船載著鼓舞士氣的傳教士與水手抵達這片海域,見到懸掛大明龍旗的艦隊也不敢靠近,派小船起來交涉卻得到蘇祿是大明藩國答覆,再敢入侵就是宣戰,會把他們插在礁石上做成旗杆。

    這些由海商轉變成無法無天的海盜立即換上海商模樣,說他們只是來貿易而已。

    陳沐才不在乎這一套,他在岸邊抬手,赤海號上倪尚忠興沖沖地操縱艦炮朝海面轟出一炮,打著葡國旗號的商船就遠遠地跑開了。

    誰敢在海上朝全副武裝的赤海號呲牙呢?

    更別說這個龐然大物旁邊還有五支赤海級為首的戰船編隊,沒人頭腦發昏和六七百門火炮做對。

    「只是一夥海盜,你強的時候他們是海商,來找你貿易;你弱的時候他們就是海盜,來搶你財貨佔你土地。」陳沐在岸邊看著商船漸行漸遠,他的眉頭皺著目光很深,輕聲道:「戰場上嗅到屍臭的犬,被你轟走還要罵你野蠻未開化。」

    目睹這一幕的東王身子站得筆挺,他的佩刀都抽出來了,是一柄從大明貿易來的倭式佩刀,用的僅是明造刀條,裝著蘇祿造寶石具。

    蘇祿國主要對外貿易是寶石與珍珠,來往不斷的明商帶來深刻的技術交流,讓這裡的珠玉匠有不低的造詣,但其他技術都要差上許多。

    他看的很清楚,那艘被陳沐稱作『海盜』的巨舶上有近百敵人,如果他們攻入港口,又是一場需要千百人才能阻擋的屠殺。

    那艘漆赤紅懸天朝無疆龍旗的戰船隻開一炮,就嚇走這些人。

    東王不懂陳沐說的什麼野蠻未開化,他不屑地說道:「他們才是野蠻未開化!」

    其實陳沐那話不是責怪,小到人與人大到國與國,關係的本質是爭奪,無所謂經濟、政治、戰爭,都只是爭奪的手段。

    這個時代大航海的先驅葡萄牙經歷窮瘋了的歲月,所以要貿易要掠奪,這無可厚非,誰能去責怪讓父母之邦富強的人呢?陳沐不會責怪,只會在時機成熟時滿懷崇敬的殺死他們。

    這些葡萄牙的愛國者用船艦與生命航行出人類第一個全球性海洋大國,也給其他國家帶來無盡痛苦。

    陳沐認為評判事情對錯是沒有意義的,他只需要弄清楚自己站在那邊,這個問題比對錯更容易弄清楚,後續事情也就迎刃而解——時機成熟與否取決於他們的利益何時與自己相左。

    他發現中華朝貢圈裡朝貢國都很有趣,各個覺得除了大明和自己,別人一個比一個蠻夷,甚至包括日本都這樣。

    日人口中的南蠻,不僅僅是歐洲人,還泛指東南亞;朝鮮就不提了,都是蠻夷,誰都沒他中華;蘇祿這也差不多,雖然陳沐看來蘇祿已經很不中華了,但東王也覺得隔壁都是蠻夷,尤其國內有一票明軍的糧倉鄰居浡泥國。

    他倆老打仗,過去是蘇祿強、浡泥弱,自從黃森屏率明軍在婆羅洲斷手河登陸後一百年裡浡泥國很快強盛起來,借黃森屏之力擋住蘇祿的進攻,又依靠永樂帝的詔書免除對爪哇國的供奉。

    東王扯著陳沐不想讓他去浡泥國,也正因他們兩國關係不好,生怕他沒從大明取到的利益被浡泥國得去,浡泥如今還是雙王並行,本地王稱蘇丹、黃氏稱國王,陳沐過去好處肯定都要落到浡泥去。

    蘇祿是眼看著窮鄰居依靠大明富強起來的,如今陳沐到蘇祿來,東王不論如何都不願失去這個機會,成日裡連國事都不管了,整天湊在陳沐身邊,不是找他下棋、就是找他喝茶,卻從來不提正事,把陳沐奇怪的不得了。

    下棋和喝茶,一個是玩物一個是飲料,需要搞得這麼有儀式感?

    想買銃買船做買賣你就說啊,說了我又不會不答應,你不說我好意思自己提嗎,好像天朝要硬塞一樣,那是絕對不行的。

    「陳公,去往琉球的李首領來了。」

    李旦來時陳沐正與蘇祿東王交流兵法心得,其實就是傳授鳥銃火器的使用,聽到侍立門口的家兵來報,他心裡飛快猜測著李旦過來是什麼事,隨後才對東王道:「大王,來的是陳某義子,前些時後派他去往琉球,讓他入宮?」

    東王正眼巴巴看著就等陳沐這麼問呢,他也很好奇大明派人去琉球做了什麼。他一直在與西王、峒王交涉,猜測大明在海禁這麼多年後突然憋著大艦隊到他們國家門口是什麼意思,但從陳沐這是什麼都看不出來。

    正因看不出來才最詭異,就在眼前,這個笑眯眯和他聊炮口調高轟擊敵陣同時步兵在炮火中向前推進的青年,去年把呂宋從北打到南,驅走豺狼是真正的惡虎,這種像神靈般威武的人到這來沒有其他目的,誰信?

    沒過多久,宮中僕從宣號幾聲,著皮靴胸甲抱頭盔的李旦上前,對陳沐行禮後又對東王行禮,欲言又止。

    陳沐趁介紹的機會對李旦使了個眼色,道:「這是蘇祿東王殿下,在琉球有什麼好事,說說吧。」

    陳二爺挺擔心李旦開口是壞事的,不過李旦很聰明,過來就在臉上揚著矜持笑意,試圖以這個告訴陳沐是好事,但顯然他的義父並未領會,也可能是領會了沒表現出來,他也不猜,拱手道:「義父是這樣,琉球國兵弱,軍士仍在用永樂爺時的老火銃,連鳥銃都沒有,更別說船炮了,水軍都是舊式福船。」

    這話聽得東王就不開心了,你這哪裡是說琉球,你分明是在講我蘇祿啊!

    不過沒等東王說話,李旦已經接著道:「琉球國為應對日本島津之威脅,欲請呂宋北衛指揮使陳八智練兵,員額兩千;八郎的意思要練就練精兵,軍械配給都與呂宋北衛軍士一樣,所以需購置一批軍械,銃炮戰船,此事需義父首肯,傳送朝廷。」

    「兩千?」陳沐皺皺眉,招呼李旦坐下,盤腿道:「琉球諸島雖比呂宋小,呂宋練三衛,琉球至少也要練一衛才好啊。」

    「這……」李旦笑了,對陳沐遞上一冊書信,道:「琉球國小,亦不富裕,我軍銃炮雖利戰船雖堅,但造價高昂,編練一衛之財非其國所能承受。」

    李旦話音未落,東王已呼地一下起身離席,邊走邊道:「將軍稍等,稍等!」

    陳沐這邊還在詫異,就見東王已捧著明國漆匣回來,放於茶案,道:「琉球無財,我蘇祿亦無財,但有珠,不知能否請天朝為本王編練軍士,採買船艦,呂宋有什麼,本王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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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鼓舞
               
    陳沐在呂宋編三衛、想在琉球編衛所,但他從來沒想過在蘇祿編衛所,因為來之前他就打聽了,蘇祿國缺金銀銅鐵也不產糧。

    其國中所盛產的珍珠、寶石、玳瑁、硫磺以及木材,這都是能通過貿易換來的,而且是廉價的棉布、糧食就能換來。

    沒有太大挖掘價值,地理位置即是群島,兵馬調度往來不便,又夾在呂宋和婆羅洲之間,陳沐給這的定位一開始就是能繼續向皇帝朝貢就行,關係好好的,只要不更壞,保持良好貿易關係也就可以了。

    可蘇祿和鄰居關係都不太好,最近又和葡萄牙海商打起來,蘇祿三王太需要增強軍隊了,尤其是陳沐那種開一炮就能把敵人嚇走的軍隊。

    而且陳沐現在好像無法拒絕,因為東王打開放在他面前的漆匣,長一尺寬六寸高四寸的匣子裡盛滿了珍珠,那些珍珠每顆都比過去陳沐見到的要大。

    而其上更有大小八顆珍珠最為出眾,陳沐不確定這些玩意還能不能稱作珍珠——他從沒見過珍珠能上兩重的。

    可木匣中這八顆,顆顆上兩,最重的一顆重達四兩七錢,當屬無價之寶。

    不,這八顆都是無價之寶。

    這還不是蘇祿能采到最大的珍珠,他們采到最大的珍珠當屬永樂十九年東王叔前去北京朝貢,向成祖貢上一顆重七兩有奇的青珠。

    因其質地好,光澤亮,蘇祿珍珠一直是最昂貴的珍珠,在大明有時同樣品質大小甚至能超過合浦珍珠。

    在知道蘇祿產珍珠後,平托對陳沐說過他知道的一件事,按西方人的算法那是一五二零年,有人在巴拿馬得到一顆名為奧維多之珠的珍珠,珍珠很大,重一百零四珠喱,合不到兩錢。

    那顆珍珠後來被人用重量六百五十倍的純金買去,也就是黃金九十兩。

    現在這個木匣裡每一顆,都比奧維多之珠要大,而且每一顆皆為東王精挑細選的上品。

    尤其東王神情激動地按著陳沐的手說:「這些倘若不夠,西王與峒王那還有。」

    陳沐還能說什麼呢?

    有時候定位改一改,也不是不可以。

    「練兵、軍器,這事要兵部准許,待陳某傳書一封看兵部回應吧,不過有幾個條件,希望東王能答應在下。」陳沐推回珠匣,道:「其一,在蘇祿編練三衛,設三部指揮使由漢人充任;其二,這支軍隊將來諸國有難,當尊奉天朝之令,守望相助;其三,南洋諸國不得互相攻略。」

    「尊崇天子詔,諸侯不兼併,侵奪外夷地。」

    東王的眼神銳利起來,臉上肌肉似乎都僵住,問道:「敢問將軍,誰為外夷?」

    他知道陳沐所言,是尊王攘夷。但他不知道這種時候為何會聽見千年前的中原學說。這種曾經保全中原的學說實際上對週遭有無限大的破壞力,尤其在艦隊停在自己家門口時,這種學說令人透骨生寒。

    「不尊天朝者,自為夷;我等用相同言語、相同文化,然外夷相攻,如滿刺加、呂宋者不能擋,諸國若不聯軍,當為各個擊破,受萬世奴役。」

    「東王曾於西夷見仗,當知陳某所言非虛,難道呂宋、滿刺加之事大王還不清楚嗎?」

    陳沐其實沒想在這個時候提出尊王攘夷,他的這套思想還未完全形成,只是在腦海中有一個大致思路,實際上就連這個思路都不是他自己的東西,是徐渭提出來的。

    借助中原數百年對周邊影響,把大明藩籬力量集中起來,築起第一道防線,即使不讓他們發揮更大力量也不能讓他們為敵人所用。

    徐渭是親眼看到幾百個西班牙人登陸呂宋,短短幾年就能拉起不下萬人的本地土人軍隊,這還僅僅是呂宋,倘若整個南洋諸國都為西夷所破,對大明而言意味著什麼呢?

    聽到陳沐口中的夷人是西夷,而非他們,東王眼中有些許輕鬆,不過他接著說道:「蘇祿三衛尊奉天朝之令,此為我三王分內之事,南洋諸國不得相侵,只要他們不來相攻,願意易賣給我們糧食,本王也不會恣意興兵。」

    「但三衛指揮使,不能由漢人充任,指揮使下面是千戶吧?千戶可以讓天朝將官充任,我要親任指揮使。」

    嚯!

    陳沐不由得高看東王一眼,軍權還是要抓在自己手上,領導者要有這樣的清楚認識。

    他為難道:「大王是天子親封藩王,擔任指揮使,官職太小了,而且指揮使需聽命陳某——不過無妨,大王若欲親任指揮使,陳某這便奏報。」

    東王笑道:「難道本王現在不是聽命天使麼?將軍奏報天子即可。」

    陳沐頷首,對東王與李旦道:「既然如此,如朝廷應允,便以珠算軍資,易買軍械,至於兵器價格到時候由旦兒同三王接洽,如何?」

    蘇祿東王接連點頭,在他看來珍珠值多少錢並不重要,軍器多貴也不重要,這些珠子都是源源不斷可以采到的,充實軍資才更重要。

    「這就是國小的優勢啊!」

    陳沐沒有回到城中住所,而是帶著李旦直接登上赤海艦,將事情告知等在船上的徐渭,感慨道:「一介寸土小國,雖力小,卻可頃刻間抓住機遇,他們的國王十分清楚國中情況,如我大明,一年兩年,廣東的事送入京師,還沒個結果呢。」

    徐渭搖頭笑笑,道:「然國小,力亦小,即使將軍把打造鳥銃、鑄造火炮的方法給他們,三年五載都造不出武裝三衛的軍械。」

    「徐先生說的是,就算是南洋衛,驟然有這麼多軍器要造,也要造上半年,還是要向宣府下令,兩邊同造才行。」

    陳沐在心裡算了算,單單蘇祿三衛,就需要萬桿火繩槍、二斤五斤炮六十門,再加上琉球,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造好的。

    不過這個數目是算上備用,實際只需要三千桿就能開始操練,後續慢慢送來即可,練兵本身也不是短時間能見到收穫的事。

    陳沐同徐渭議尊王攘夷的大中華圈學說之餘,心心唸唸做著蒸汽機投入使用後的白日夢,從中原趕回的趙士楨也帶著張居正的書信來到蘇祿群島。

    「閣老讓我,編書用以教授太子?」

    陳沐像見到美食般抿了抿嘴,這封信讓他在迷茫中找到一點光亮,那是徹底把大中華帝國從泥沼中拽出來的光芒。

    再沒有什麼,比教導帝國繼承者更令人備受鼓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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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都司
               
    李旦把華宇找來,跟在陳沐身邊準備和蘇祿三王談軍備採買,自己則乘船回了琉球,日本那邊還有一大堆商賈要他看護,這邊脫不開身。

    陳沐則在蘇祿投入編書教導太子的事務當中,這件事對他來說意義重大。

    他是不知道神中年擔心露怯才有如此想法,如果知道他會更高興的。

    書籍是人進步的階梯,但另一方面,很多時候書籍也是傳播影響思想的最佳渠道,由張居正教授將來會改元萬曆的太子,對陳沐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不但能影響將來帝國的繼承人,還能順帶給此後十餘年帝國的實際掌權者開闊視野。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好的事麼?真讓他治國,他也沒有那樣的才能,但他可以把自己所知對這兩個人傾囊相授,他們越早認識到被海洋拉進的世界,對中國天下越早產生更好的影響。

    這遠勝陳沐一人在海外孤軍奮戰。

    在這一點上陳沐看的很清楚,這其實也是文化交流,他本身就是另一種文化的持有者,而這全世界也只有他一人。現在的廣東就是他與這個世界融合的產物,如果整個大明都能與他融合,那麼短期結果是好是壞姑且不論。

    海權、西方諸國歷史、大中華帝國圈、新時代的尊王攘夷、世界財富、玉米紅薯土豆、新式兵器戰法、鼓勵科技進步,甚至陳沐還吃了熊心豹子膽給張居正留下一個議題——如何完成海外財富到國中百姓生活水平的提升。

    因為他只會往大明摟錢、摟金銀銅鐵木硝黃,甚至將來寶石玳瑁珍珠都會加入大明運寶船的行列之中,但他不知道怎麼把這些東西轉化為實際的國力。

    他沒有治理帝國的經驗,但張居正有,如果張居正瞭解的足夠多,他們這些明智的閣臣才是真正能帶領帝國向蒸汽時代跨步之人。

    在隆慶七年的四月,於蘇祿群島會見婆羅洲浡泥國使者的陳沐同時得到來自南洋衛的傳書,新會龍虎玄壇真君道觀的道士炸了無數個丹爐也沒弄出什麼有用的東西,倒是道觀收養的小道士在玩銅線與磁石時弄出異象,被山長道士編出一套什麼陰極陽極的理論,名叫太極正一。

    送來一副長得像電扇葉子一樣的東西,四角安放磁石,安上鐵葉推一下就轉個不停。

    陳沐翻著道士送來的書,對照著大風扇看了看,沒看懂上邊寫的是啥。

    這讓他覺得單靠道士瞎胡鬧是不行的,沒理論支撐這一切太困難了,乾脆把東西送往工部,附送他所知道的碳化竹絲之類的信息,並開出懸賞,誰要是能做出燈泡並讓這東西亮起來,賞白銀五百兩。

    然後陳沐就把這事拋在腦後不去管了,因為關元固發來的書信裡告訴他,蒸汽機已經投入使用了,南洋衛軍器局在香山千戶所做出一台非常巨大、笨重但能帶動二十六架織機日夜不休製造綢緞的蒸汽機。

    這個位於軍營中的工廠只需要九個工人三班倒替著檢查接線,產量可能與二十六名工人相比。

    但現在依然還在嘗試階段,因為一台蒸汽機的水火耗費,與十七名工人的伙食工錢相持平——蒸汽機依然停留在只有意義,沒有用處的程度上。

    相比較這種顯得好高騖遠的機械,水輪機在廣東商戶手中發展極為可喜,水利機械在這片土地上野蠻生長了一千六百年,這一次由廣東地方大力推廣,以至由廣州府為中心向周邊蔓延開來。

    在推廣初見成效後,聰慧的商賈開始研究如何更大程度利用水力,由其在官府出資鼓勵改良的情況下進步很快,人們開始自發地研究如何更有利地利用水力,改良輪片。

    這種群策群力的方式遠勝過去陳沐一個人默默使力,各行各業的生產力都以此為基有了些許提升。

    最讓陳沐開心的是,宣府的官辦羊毛作坊已經把東西賣到全天下,甚至廣東去年冬天也能見到宣府出產的羊毛比甲——當然,沒多少人穿。

    倒不是溫度,廣東的冬天也挺冷,關鍵在價格,想穿的穿不起、穿得起的人大多也有更好的禦寒措施。

    這個春天陳沐在蘇祿過得很好,不但設立了蘇祿三王衛,還在三王的一再要求下像他們授予大明蘇祿東、西、峒三衛指揮使的官職,還在蘇祿召見了浡泥國使者,像他們傳達自己的意思,同時在浡泥國設立三衛。

    主導練兵的人多得是,百戶做千戶、千戶做指揮使,蘇祿國是提拔了十幾個小百戶,浡泥國則是直接把付元派過去了,讓他帶其麾下千戶就地練兵。

    陳璘又多了個官職,官號為南洋諸國都指揮使,治呂宋馬城,節制旗下四國十衛,南洋都司裡塞了七八個指揮同知,諸如大明指揮同知、呂宋王蘇萊曼;大明指揮同知、蘇祿東衛指揮使之類的人物。

    這是大明唯一一個指揮同知都是藩王的都司。

    由南洋衛至南洋都司的運寶船往來不斷,這些船舶皆為新會地方商賈所造大福,炮艦技術的進步讓本土船匠進一步革新技術,製造更大的海船來承載貨物,口碑良好的船商押運火炮、鳥銃,受沿海艦隊保護往來輸送輜重。

    在各地整編聯軍中,陳沐時隔三月,在隆慶七年五月下旬再度收到義子從琉球國發來的書信,只不過這一次是情報。

    計畫趕不上變化,西班牙人介入日本混戰了。

    「去年陳某向西夷伸了個中指,今年他們也朝陳某回了個中指。」

    赤海艦上,陳沐拿著書信遞給徐渭,道:「大洋那頭的新西班牙,他們的總督沒見到去年的運寶船,派了艦隊過來打探情況,走到日本時似乎已經知道來龍去脈,迫使龍造寺囚禁了我們的商賈,還把火炮賣給龍造寺——讓八郎到琉球真是去對了。」

    徐渭粗略地看了大概,對陳沐道:「他們要海港補給,多半於陳帥所想扶植諸侯的想法無二。」

    徐渭說到點子上了,讓陳沐很感興趣。

    在他西面,是舊西班牙;東面,是新西班牙;在這中間則是大明南洋都司十衛正在編練,一條條龐大戰船正從船塢滑入海洋。

    「讓小八試試他們的本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7
第七十章 混亂
               
    九州島,風雲變幻。

    半年以來,明商大舉投入九州大名麾下,不單單是大友、島津以及龍造寺,還有大村、伊東等勢力稍弱的諸侯,這給當地帶來極大變化。

    九州島一直是一個文化相對混亂的地區,當地不單單有佛教徒、葡萄牙傳教士,甚至還有信仰天主教的切支丹大名。

    明商到來主要遭受衝擊的,就是這些切支丹大名。

    葡萄牙人在九州島做生意,要求是『胡椒與靈魂,一個都不能少』,相比較最早准許葡夷開商館又因佛教徒與傳統牴觸關閉商市的島津家,大友宗麟乾脆地信仰了天主教,起名叫弗朗西斯科,並得到當地葡商及教會的支持。

    龍造寺同樣也靠著貿易,不論是葡夷、大明、朝鮮,他們統統照單全收。

    島津也差不多是這樣,他們的優勢是在與葡人斷絕關係後,種子島依然能為島津家提供緩慢而少量的自造鐵炮。

    但葡萄牙人能給他們提供多少呢?

    一年二三百桿鐵炮、好幾年賣了幾門大筒?

    海島對面的陳八智對九州島這彈丸之地的混亂局勢也感到束手無策,原本他以為達成養父的使命非常容易,但在略有瞭解情況後他知道自己小看這些日本諸侯。

    九州島的外部環境,是東面有如日中天的毛利家,齊正晏已登陸尋找山中鹿介,助他再興尼子家,那麼毛利就是他們的敵人了。

    龍造寺對明商最為歡迎,但同時他在和毛利眉來眼去,一起威脅大友;大友在戰略上是陳八智要拉攏的,但大友宗麟是切支丹大名;島津做買賣特歡實,一旦商賈有讓他產生聯合大明的意思,島津義久就成了死腦筋。

    不是島津義久厭惡大明,而是薩摩的窮光蛋堅持信念能給他們帶來無比的勇氣,不需要任何人相助。

    這種大環境下,西班牙的二百五來了。

    借龍造寺分不清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機會,他們很快用火炮與火繩槍以及隨船原本用於菲律賓貿易的白銀支援龍造寺隆信對肥前國的戰爭,關押大明商賈,並修建海港,當然也少不了派人回美洲的新西班牙召集援軍。

    在美洲,他們有先後征服阿茲特克、印加帝國的強大軍團。

    李旦一回到琉球國就像盤踞在琉球群島的大蜘蛛把伸出八肢,兩個月來往返於九州琉球的商賈為他帶來巨量情報,他將這些情報彙總後將一副九州島地圖鋪在陳八智的帥帳中。

    「我也很想知道,這個地方局勢為何如此複雜。」待向陳八智講清楚一切,李旦無可奈何地撓撓眉毛,道:「不到半個廣東的土地上諸侯林立,今日歃血為盟明日背信棄義——義父為何盯上這裡?」

    李旦的言外之意,這裡毫無價值,局面又亂,倒不如讓他們關起門來打個痛快。

    「所以西夷來得好啊,不要管他們了,龍造寺是哪裡?我看看……肥前。」陳八智有些氣急敗壞地抹臉道:「敵人的盟友也是敵人,打垮他們就可以了吧?」

    西班牙的介入讓陳八智可以選擇戰爭,這個選擇對他來說輕鬆的多,跟什麼合縱連橫比起來,打仗太容易了!

    李旦有些擔憂,道:「島上三家兵力雄厚,我們應當能說動大友,他們正在與毛利作戰;島津的話,他們在與大友、相良關係不好,應當能幫你省去腹背受敵的威脅。」

    「那要麻煩兄長了,我這就準備發兵攻往平戶,先掃了港口再說別的!」

    李旦沉吟片刻頷首,道:「先摸清情況,如岸上不可敵,就退回來從長計議,義父與馬城陳總兵那邊應當也收到消息,加派援軍再攻過去也不遲,我們要比西夷近的多。」

    -

    呂宋北衛一支龐大艦隊在指揮使陳八智率領下揚帆起航,一艘赤海級丁卯艦、十二艘五百料大鯊船、三十六艘小鯊船炮艦及數十艘大福兵糧船金鼓震天,繞過種子島直撲九州肥前國之平戶。

    龐大艦隊近海航行令週遭種子島、鹿兒島的城下町百姓為之驚駭,島津家收到消息甚至調集內城水軍在淺海列陣準備迎敵,足足嚴陣以待數日,卻得到消息這支艦隊一路向北走了。

    統帥水軍的島津義弘這才松了口氣,那些戰船遠比他們的安宅船要大得多,單單驚鴻一瞥就讓戰船上的足輕嚇破了膽,若真打起來恐怕凶多吉少。

    沒等島津義弘鬆一口氣,就見遠遠海上又航來幾艘小船,同樣打著明字旗號,這一次直直地朝他們港口行來。

    來的是李旦的部下,專程向島津家送信一封,書信很快被義弘送入內城天守中的島津當代家主島津義久手中。

    「那支大艦隊,是明軍?」

    島津義久皺著眉頭苦大仇深地把信看完,撇著嘴道:「他們果然還是對龍造寺發兵了,信上說他們進攻龍造寺是因為南蠻人,明國如今與南蠻人為敵,龍造寺與大友都親近南蠻人,明國在九州找不到比我島津更好的盟友——又四郎,我們要與明國聯合麼?」

    又四郎是島津義弘的幼名,看兄長發問,義弘將書信接過,上下看過後緩緩搖頭,道:「明國兵眾國強,與其聯合,島津必受制於人。」

    「可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何不趁此時機一舉降服相良,沒有龍造寺在其後,相良不堪一擊。」

    令一眾家臣詫異的是,島津義弘先前搖頭,此時卻又頷首道:「正是如此!」

    島津義久也有所不解,問道:「這是何意?」

    「島津出島津的兵,但不與明國聯合,明國去進攻肥前,島津自去進攻肥後,收諸郡國人。」島津義弘跪坐行禮道:「收肥後諸郡,不需太多兵力,義弘自去即可,還請兄長陳兵東面,防備大友,他們知道島津出兵後一定會南下來襲。」

    「可若不與其聯合,若明國擊敗龍造寺,回首再侵島津當如何?」

    島津義弘笑起來無絲毫市儈,但言語十分精明,道:「九州還有大友,也上切支丹大名,明國雖強,遠渡重洋未必能不將大友放在眼裡,他們需要島津幫他們對付宗麟,先奪取肥後,再與明國使者談同攻大友的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7
第七十一章 截擊
               
    揚鑲龍旗艦隊在沿海乘風破浪,陸地也不平靜,在半一個月前,一統肥前國的龍造寺隆信志得意滿,憑藉麾下鐵炮隊與兩門南蠻大筒向平戶豪族大名松浦氏發動攻勢。

    由鍋島直茂率軍千餘,百武賢兼以旗本身份率數百別動隊押運南蠻大筒,向草野城發動攻勢。

    百武賢兼的姓氏怪異,這是是龍造寺隆信賜下的姓氏,意為有百人不擋之勇。在戰事開始,他也的確證明了自己,松浦氏守軍閉城不出,賢兼單騎出陣,以一騎討的方式於城下連斬敵軍兩名武士,大壯龍造寺軍聲勢。

    松浦氏並非泛泛之輩,借助神風兩次擊退元軍足夠讓被中原叫做三島倭寇的松浦氏吹一輩子勇武。他們甚至還是日本列島最早使用鐵炮的大名,因為使火繩槍流入日本的汪直在這裡被藩主松浦隆信奉為上賓。

    在水軍方面,他們有數量眾多的倭寇,長達二百多年的倭寇事業使松浦氏掠奪到巨量財富,以興建堅固山城,守衛自己的土地。

    但這對龍造寺氏發來兵馬而言,顯然還不夠看。

    百武賢兼自本陣中立起,對左右親信武士道:「放南蠻大筒,轟開城門。」

    武士領命跑去傳令,百武賢兼對鍋島直茂笑了,高聳的顴骨讓笑容顯得殘忍,尚在鞘中的刀指向山城,「如這般堅城,倘在過去,非籠城三月不可攻下,如今南蠻大筒之下,頃刻可破!」

    火炮的加入令攻城顯得無聊,再堅固的城池,它也是木石建築,而且木料佔比非常多,南蠻大筒轟上去就沒有不壞的,過去的防守戰法、防備方式都顯得蒼白無力。

    聽著陣勢之前兩門火炮轟鳴而起,黝黑的鐵炮彈吊著高高的拋物線避過城牆落在城內不知何處,驚得守軍大喊大叫,鍋島直茂看著百姓早已跑光的城下町,突然失去繼續指揮這場戰役的興致。

    他起身長長出了口氣,道:「把城門打壞,就讓松浦隆信投降吧,保留土地接受支配。」

    說著,鍋島直茂抬腳走出本陣,有些疑神疑鬼地望向林間道旁,道:「戰前有足輕說黑夜裡在林間望見狐火,那是島津家的守護神,我心不安,盡快攻下草野城。」

    百武賢兼領命士氣十足地應下,轉身向外傳達主將命令,鼓舞起麾下別動隊的戰意,準備在火炮轟破城門後一次突擊攻下城砦。

    火炮間隔良久發出轟鳴,一次又一次高高吊著拋物線墜在城內,不停地轟垮屋舍,鍋島直茂再度望向本陣兩側林間,有些自嘲地笑了,穩坐中軍等著火炮轟准的那一刻。

    他們看見的不是狐火,是火繩。

    距草野城六七里遠的山上,陳八智通過望遠鏡津津有味地看著這場荒唐的圍城,其實這場籠城戰很嚴肅,只是火炮怎麼打都打不準讓陳八智心中生出荒唐之感。

    在他身邊只有一個千戶的軍隊,這已經是不打草驚蛇所能派到岸上的極限。

    九日前,他的艦隊抵達平戶,但先遣斥候船遠遠看著見港口兵力雄厚,有一支西夷艦隊停靠,因此並未直接進攻港口,尋覓整整兩日才在平戶島北側找到既能隱蔽艦隊又方便登陸的野海灘,索性放出部下收集當地情報。

    情報沒蒐集到,卻得到當地草野城正在打仗的消息,並獲知攻守兩家裡就有他此次的目標,龍造寺家的兩千兵力。

    「他們佈陣嚴整,是老兵宿將,那是最適合圍城的地勢,看那幾塊帳布,是帥帳所在,週遭形勢一覽無餘。」陳八智身邊跟著跑腿的是齊正晏的義子齊行長,跟在主將身邊當個馬弁,小八爺也有提點之意,給他講述佈陣要點,道:「但他們剛接觸火炮,不會打放,所以怎麼打都打不準。」

    「那他們不會發現咱們麼?」

    陳八智把望遠鏡遞給齊行長讓他看,聞言笑道:「他那是攻城最好的地方,咱這是窺視他們最好的地方,甚至再向東北推進三里,就是進攻他們最好的地方。」

    「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為將者行營佈陣不能只看目標,還要在對己方佈陣之地有威脅的地方多布斥候,先立不敗之地,再求勝果。」

    說著,陳八智抬手做了幾個手勢,林間小旗官奔走相告,山下關炮百戶推二斤五斤炮向預定火炮陣地前進,手提肩扛虎蹲炮的旗軍則跟大部隊向前進發。

    這一仗是好機會,陳八智的兵在整編操練後還未見過大陣仗,他們需要一次交兵。

    「八爺,我們要襲擊他們?」齊行長看上去有些害怕,握著肋差的手輕輕抖動,道:「我們只有一千兵勢,他們多……」

    敵軍確實多,足有陳八智二倍兵力之巨,這樣的差距在野戰中正常情況是很難取勝的。

    「世上以少勝多常常出現,但從未有過以弱勝強,少未必弱,多也未必強。」

    陳八智說著起身,領親兵向炮隊陣地進發,在身後吹鼓手跟隨中對齊行長道:「軍爭,是在軍勢變化中不停謀求以優勢進攻弱勢,蠶食敵軍以取得勝利的學問。」

    「現在他們多,一會兒他們少——不用聽懂,記在心裡就行。」

    敵人怎麼變少,齊行長不知道,但對陳八智來說是顯而易見,鍋島直茂的軍勢就差貼臉上了。

    人家是在攻城啊,攻下城池難道不進去麼?

    「甲炮總旗瞄準城門,聽我號令堵截出擊軍隊;乙炮總旗瞄準敵陣,震懾敵軍;丙炮總旗準備跟旗軍進入田野平地,戰事開始像過去訓練那樣,平射、調高、再調高,掩護步兵前進。」

    三隊炮兵被陳八智分出先後次序,旗軍也是一樣,呈半包圍形狀面向草野城下佈陣,以田野、山林劃分兩部,山林人少、田野人多,他只打算擊潰敵軍,畢竟這只是練兵。

    龍造寺的兩門火炮還在漫長間隔下向草野城轟擊著,這種粗略瞄準沒有彈道的射擊令他分外氣餒,這太浪費鐵了!

    他原本以為在他調兵遣將的同時火炮就把城門轟開了,誰料他兵馬都已準備戰鬥,城門還沒開。

    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陳八智甚至懷疑他埋伏在原野裡的旗軍是不是都已經睡著,終於一聲脆響,一顆炮彈轟擊城門,龐大火力直將外城木門轟碎,攻城軍隊立即發出呼嘯般的吼聲,齊齊衝出。

    有趣的是,他們轟碎了草野城二之丸的城門,為攻擊這處城門,他們打塌了一座櫓箭樓、轟豁一座鐵炮櫓、順帶著還早早就把外門裡的太鼓門打壞。

    外城所能阻擋敵軍的,在漫長而凶狠並有失精準的火炮轟擊下,已無險可依。

    攻城軍勢魚貫而入,與城池內守軍兩相廝殺,陳八智在蹲伏田野的旗軍中長身而起,望向二三里外的敵軍攻城,嘴角逐漸上翹,終於張手大喝下令道:「甲炮總旗,截斷敵軍,放!」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8
第七十二章 交兵
               
    倭寇靠不住啊!

    松浦隆信在天守瞭望著城外局勢,並一遍遍問侍從他們僱傭的倭寇野武士們到底在哪。

    還能在哪,跑了唄。

    眼看火炮像沒有瞄準一樣散落城內,沒能對他們造成多少死傷,但對士氣打擊極大,就連松浦隆信本人都覺得這仗沒必要再打下去了。

    不就是臣服龍造寺家那頭跟自己名字的熊麼?

    臣服就臣服,有什麼大不了的。

    不過戰爭的動向遠比他想像要複雜的多,鍋島直茂所處的方向看不見,但依山而建的三層櫓上能看清,在西邊遠方田野上,有一支軍隊正自以為隱蔽地緩緩向龍造寺軍逼近。

    在高聳山城上看過去,一覽無遺!

    正是這支看不清家紋的軍隊讓松浦隆信沉下心來,不斷向麾下武士傳達死守的命令,即使在二之丸城門被轟破後,他依然下令命部下退至本丸據守,集中了所有鐵炮,要用牆上的『狹間』射孔給予這些入侵本家領地的敵軍迎頭痛擊。

    「家主,他們行跡詭異,不是來救我們的。」

    「我知道,但他們也不是龍造寺的盟友,他們的勢態是要攻打龍造寺。」

    松浦隆信的判斷沒錯,就在南蠻大筒將城門轟碎不久,魚貫而入的龍造寺武士與來不及撤進本丸的松浦守軍廝殺一處,眼看節節敗退,突然來自西邊炮聲陣陣。

    松浦隆信拉開木門,就見田野中、林地間揚起陣陣硝煙,數顆炮彈曳著尖嘯轟擊在城門、敵陣,登時炮彈墜地將龍造寺家武士轟得陣腳大亂。

    值此危機之時,松浦隆信心底卻輕鬆起來,不論那是誰,至少他們確如自己所想,是來進攻龍造寺家的。

    他腦海中閃過最大的問題並非來者何人,而是看著兩處炮彈落點,琢磨這支軍隊的南蠻大筒想要轟擊的究竟是哪?

    「打中了!」

    「前進!」

    伴著齊行長歡快的高呼,陳八智抽出戰劍前指高呼,結成鴛鴦陣的旗軍陣勢中嗩吶聲高亢,硝煙裡蹲伏的旗軍個個起身,千戶大旗下一面面百戶旗自地上立起,一桿桿高大的鐵頭狼筅旁,小旗官執旗前行,身後旗軍緊隨列陣。

    此時龍造寺兵勢少半軍兵已攻入城中,餘下也有不少在城外窄橋擁堵,驟然遭受不知從何處攻來的炮火令他們軍心大亂,不知該攻入城內還是退向城外好。

    鍋島直茂遭此襲擊心中也是大驚,他心中不善的預兆應驗了,但直至此刻他依然認為攻來的是島津家兵力,以為相良阿蘇諸豪族已與島津聯軍,如此一想心中更為驚駭,第一個反應就是派人傳信給佐嘉城的家主,告知其島津攻來的消息。

    雖然島津是怎麼到這來的他也不知道,但此時此刻,能神不知鬼不覺攻入平戶的只有松浦黨的海賊與島津家的水軍,但松浦黨沒有大筒,尤其沒有這麼多南蠻大筒。

    傳信武士才剛翻身上馬,鍋島直茂已指揮圍城軍左翼借助城下町林立屋舍與道路擺出迎敵陣形,大隊槍弓足輕依仗屋舍準備阻敵,兩支鐵炮百人隊在陣勢最前排出直陣準備應對敵軍衝擊,同時下令攻入城中的部下盡快撤出。

    「要盡快攻入城中,依靠草野城據守等待援軍才行,現在撤出先前辛苦百廢了!」

    面對百武賢兼的責難,鍋島直茂並不動怒,道:「我等攻取草野城,是因兩門南蠻大筒,方才敵軍大筒不下十五門齊射,據守土壘城砦你能守住?」

    百武賢兼被問得啞口無言,南蠻大筒對城砦的攻勢太強,再堅固的土壘木城都像紙糊的一般,即使此時此刻他們攻入城中又能如何呢?

    「先把軍勢撤出來,佈置防備,敵軍勢大就撤軍。」鍋島直茂道:「留有兵勢最重要,不計較一城得失。」

    每個人眼中的戰爭是不一樣的,在陳八智眼中,戰爭是心術,所以他挑選最恰當的時機,只是一擊,就能使敵人軍心大亂。沒有軍心的敵人,才是最好的敵人。

    六部百戶兵馬排成線陣向前推進,說是線陣,其實就是長蛇陣打橫,六個百戶部都是方陣,大盾手在前圓盾刀手在旁,後面跟著兩個槍矛手與狼筅兵,最後則是三名銃手與保護他們的殺手。

    聲如霹靂炸響,六百戶陣後數門火炮齊射,炮彈破空帶可怕尖嘯轟在敵軍陣前,並未造成什麼傷亡,卻讓正揚鐵炮高拋欲射的鐵炮隊慌亂,不少人受到驚嚇提前放響鐵炮,兩道線陣噼啪響成一片,陣線也為之動搖。

    等他們再整隊成陣,六個明軍方陣已先後逼至二百步。

    此時鍋島直茂也將己方兩門南蠻大筒調轉方向,正對敵陣轟出。

    轟!轟!

    兩門西班牙艦炮先後轟響,僅僅二百步距離火炮瞄準能力已不是那麼重要,一顆鐵炮彈正落在百戶陣形正中,砸翻當先兩名盾手後滾入狼筅手與矛手之間,接著橫穿數人而走。

    殺傷十數,更驚恐的是令這支新兵百戶陣勢接近潰散,百戶與小旗高聲叫喊著約束部下。

    另一顆炮彈並未直接命中戰陣,在陣前三十多步落下,彈了幾下滾落在陣勢左近,即便如此也使這個百戶隊向前的攻勢放緩。

    僅僅片刻,鍋島直茂抓住機會策馬高呼著穿過鐵炮隊左右,命他們放響鐵炮攻擊敵陣,同時下令長槍足輕集結,他已看出敵軍兵力並不多,堪堪數百人,哪怕僅是城外部下也有一戰之力。

    攻勢受阻的陳八智並不擔憂,抬手就有部下向林中搖旗,轉眼間埋伏林中的火炮丙旗收到進攻信號,數顆炮彈直朝敵陣轟擊過去,摧枯拉朽般掃過城下町正在聚集的長槍、和弓足輕,令敵軍後方大亂。

    噗噗噗!

    過早發出的鐵炮並不能在百步之外穿透蒙著鐵皮的大盾,即使有幾顆鉛子鐵子見縫插針打入旗軍陣形,也輕而易舉地被胸甲擋下。

    原本被炮擊後士氣低落的呂宋旗軍突然發現敵軍的鳥銃並不能殺死自己,一時間戰意大盛,不過在旗官的約束下誰都不敢率先放銃——不聽發令提前放銃是要被割掉耳朵的。

    繼續,繼續在鼓噪的嗩吶音中沉默地進軍。

    陳八智在後方看著敵軍足輕集結一處,兩軍相距已近百步,張手下令道:「火炮轟擊,吹鼓變調,旗軍分陣,虎蹲齊射鳥銃輪射!」

    炮聲再度響起的轉瞬之間,敵軍足輕分數隊向前挺進,他們已經能看清飄揚的鑲龍旗,旗軍陣勢當先盾手突然分開,整個陣形變得鬆散,三名鳥銃手交替上前,在陣勢空擋中向他們發出少量而整齊的輪射。

    「銃手甲,放!」

    百戶的高聲下令中,數十桿鳥銃由各個方陣向前放出,脆聲悶聲響起一片。

    硝煙瀰漫裡,足輕衝鋒並未停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8
第七十三章 顫動
               
    「全旗退縮,小旗斬首;小旗戰死,全旗斬首——合陣!」

    草野城外廝殺戰場,龍造寺氏倭兵士氣高昂不懼死傷給各部百戶留下深刻印象,在即將短兵相接前像過去他們的操練那樣,高呼著有戚氏血統的軍令,喝令旗軍。

    三排鳥銃輪射轉眼放完,轉眼打出豐碩戰果,但顯然還沒有讓敵軍崩潰,畢竟一次輪射僅有不到一百六十桿銃打響。

    不到,是因為有人沒有按時放銃,既是他們操練整整一年,也依然是新兵,對新兵而言這在所難免。

    耳朵被長官割掉,也在所難免。

    分開的鬆散陣形隨一道道軍令蹴而合併,一排大盾手架著長矛,中間分出狼筅揮舞的位置,在狼筅手旁邊則是手持腰刀伏低重心的藤牌手,他們是短兵相接後護衛己方的主力。

    旗軍之後的陳八智手按火炮皺起眉頭,他的旗軍六部百戶倉促下難免緊張,四部百戶合兵,一部受火炮驚擾行軍緩慢的百戶稍稍落後,另外一部被火炮殺傷十數人的百戶軍陣則來不及匯合就被倭人列陣在五六十步外一陣箭雨命中。

    和弓射出箭矢力大,雖不遠但威力不弱,尤其上百張弓齊射極具震懾,落入步陣便引處處驚懼叫喊,把陳八智看得又好氣又好笑。

    原本就士氣低落的百戶隊被箭雨直襲,雖然先頭大盾擋住不少箭矢,但仍有箭矢拋射在陣勢當中,有人倒地在他意料之中,可他的陣勢邊沿居然有倆人崩潰了,撒了兵器尖叫著向後跑。

    甚至還有個人身上還插著箭,顯然是陰差陽錯下有箭穿透胸甲,可他們跑什麼?

    透了胸甲,裡面還有鎖甲,即使僥倖箭頭射進鎖甲環裡,尚不足一個指甲蓋深,不跑是絕對死不了的,可跑了,即使沒被敵軍接下來射死,也要被己方督戰射殺。

    因為呂宋旗軍胸甲都是單面的,只護前胸,不護後背,單單鎖甲既不能防備弓箭也不能防備鳥銃。

    沒跑出幾步,一個被百戶以手銃射殺,另一個被督戰兵以弓射翻,百戶甚至來不及裝藥便高呼著旗軍防備衝擊。

    提著倭刀與長槍的敵軍足輕已在數十步外列出陣勢,隨禿頭隊長鳥音怪叫著踏步向前。

    此時另一端五部百戶的陣勢已發現友軍受挫,在千戶指揮下向那邊緩緩移動,隊列末尾的鳥銃手裝填完畢,左翼百戶麾下三十名銃手借此時機向對陣敵軍放出一排鳥銃,大步跑回隊列後向右側轉移。

    「還沒裝好?」

    隨陳八智不耐煩地催促,五斤鐵彈被推進炮膛,身邊十數具火炮的炮手一一報告裝填完畢,陳八智眯眼望向陣前報出幾個角度,各尊火炮緩緩調整,等他們將炮口對向預定位置才發現瞄準的是前方分成兩路兵馬正匯聚的縫隙。

    砰砰,砰砰!

    陣前倭兵鐵炮隊再度悶響一片,在武士首領的驅趕下,各隊足輕正式向旗軍發起緩慢而有序的衝擊。

    陳八智的嘴角翹起,揮手向林間做出幾個動作,身後執旗手揮動令旗,伏於林間的三部百戶借助林間掩護向前以戰場平行的位置推進。

    敵軍黔驢技窮,火炮、鐵炮、弓矢,都未能對他的部隊造成可觀殺傷,倒是敵軍將領顯然還在慌亂之中,也因從城中跑至戰場的兵力持續增援,來不及看出究竟減員多少——他看著呢,敵軍雖未潰散,但已有一個百人隊悄無聲息地躺在地上,更有兩個百人隊已無力再戰。

    即使如此,四個由足輕武士混編的百人隊依舊踏著大步,迎著鴛鴦陣後時不時高高抬起的鳥銃散射推進至陣前,大片長短不一的竹槍、穗槍齊齊擺下,在雙方距離最後幾步中試探幾下,呼喝聲中大踏步衝鋒而來。

    短兵相接!

    嘭嘭嘭。

    各式長槍滿懷期待地朝能在百步外擋住鐵炮的蒙鐵皮長牌捅去,你以為上面那是長槍捅在大盾上的聲音?

    不存在的。

    別管是不那麼堅固的竹槍還是有長有短的穗槍,甚至造型詭異的十文字、片鐮與威力強大的薙刀,面對鴛鴦陣都有一個非常尷尬的問題。

    它們都有點短。

    龍造寺家足輕使用最多的兵器就是槍,這些長槍的長度普遍在一間至兩間半不等,兩間一丈,最長在四米五,這已經是很可怕的長度了,足輕舉在手上從槍穗到大腿都在顫抖。

    而他們面對的,是戚氏精心為他們挑選的鐵頭大狼筅,桿長五米,狼筅頭依照使用者氣力挑選一到二尺,故長五米二至五米六不等。

    這幫鴛鴦陣裡挑選的力士躲在長牌後從縫隙把大狼筅戳出去,左右揮舞上下翻動,上面嘭嘭嘭的聲音是足輕因懼怕狼筅刃刺爭相躲避而摔倒的聲音。

    這玩意也很沉,明制七斤半,合將近十斤,重心也不穩。這就造成初次短兵相接是兩撥顫抖者之間的戰鬥,能精準地把敵人戳翻對雙方來說都不可能,看的就是誰更長。

    百武賢兼是想再創勇武威名,持太刀衝進去的,他很清楚不衝出一個缺口,他的部下根本不能殺入敵陣。

    憑藉靈活身法躲過胡亂掃蕩的狼筅,接著頗顯狼狽地閃避來自長牌後兩桿長槍的戳刺,百武賢兼大喝一聲舉刀迸躍出去,逼入長牌大盾近前,凶狠地撞擊在大盾上,直將其後盾手裝得踉蹌倒退半步。

    還來不及衝入一閃而逝的缺口,就見刀光閃爍間長牌兩側缺口兩個提藤牌的刀手翻滾而出,抬刀劈頭裹腦地斬下。

    寒毛根根豎起驚駭之下哪裡還顧得上衝殺,接連閃避堪堪躲過刀劈,不料被兩桿長槍先後掃過腳踝與頭頂,直將人掃倒下去,憑藉精悍武技向後滾出,卻剛好滾到狼筅上。

    一陣掛刺鎧甲的聲音裡,百武賢兼狼嚎著打滾竄回陣中,撿回一條性命。

    高價購來明國綵緞縫製的內衫被掛出道道傷痕,露出內裡血肉;視若性命的大鎧武具因縫接甲片的繩子被割斷甲片散了一地,兜還戴在頭上就是被敲得有點暈,穿馬上沓草毛皮鞋子的腳踝也被抽得生疼。

    他清楚地看見,原本該在他頭盔上金光閃閃的兜前立此時正掛在那桿給他帶來巨大痛楚的狼筅上,隨大盾後看不見人影的力士手臂起伏有規則地顫動,顫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8
第七十四章 重賞
               
    百武賢兼這個名字就像有馬晴純一樣,都是標題黨。

    他手持寸兵沒懟破鴛鴦陣,片甲遮身被大毛竹捅得遍體鱗傷,可他的確有不俗的勇武,這勇武讓他成為幸運兒。

    畢竟比那些提著薙刀、太刀衝擊鴛鴦陣的足輕,百武賢兼運氣好太多了,在短兵相接中,那些人死得最慘。

    交兵似乎爆發在瞬息之間,數息之內,鴛鴦陣前倒下一排倭兵,狼筅、鏜把、長槍、短刀,總有一個能把他們幹翻。

    躺倒在地這幫人未必都死了,有不少就只是被狼筅割傷,沒有大鎧或具足保護的他們在接觸之初就會在身上留下寸深傷痕,稍有運氣不好,就能割斷幾根筋。

    能在交兵後既躲過狼筅,也躲過己方槍林的畢竟少數,大多數人都在陣前翻滾著吱哇亂叫。

    不是他們想這麼毫無儀態地大叫,武人有武人的尊嚴、男子有男子的氣概……實在是太疼了。

    幾部百戶各據陣中,環視左右幾乎在初次交兵後得到相同的戰果,他們根本就沒減員,這種時候下級將官的統帥能力缺失就有所體現,原本僅為南洋旗軍總旗官的他們尚不具備獨自領軍的才華,各個忘乎所以地下令前進。

    五部千戶有前有後,就使原本密不可破的陣勢出現空缺,但這稍縱即逝的戰機沒人能抓得住。

    大將百武賢兼還在那因為痛楚而滿地打滾,因滿地打滾而更加痛楚,哪兒有空顧得上他們?

    下級武士們就更別提了,這幫人剛才沖得最猛,現在該死的都死差不多了,仗甲冑厚實沒死的現在渾身也最疼,各個瞧見黑乎乎的大狼筅就心有餘悸,哪裡還敢再沖一次。

    倒有幾個有見識的足輕高喊著敵軍空隙,可他們沒號召力,等武士老爺們發現,各部百戶也發現問題所在,戰陣都閉合了。

    趁敵軍畏懼之時,銃手與殺手一同上前,殺手割取斬獲首級、鳥銃手隔長牌舉銃過頭頂,向十步之內堅守武士最後尊嚴的長槍足輕隨緣放銃——這種距離,他們的銃術顯然與龍虎玄壇真君非常有緣。

    各陣先頭砰啪一陣銃鳴,直接擊破武士道壁壘,百武賢兼左右一看身邊只剩百十個殘兵敗將,高喊著撤軍以怪異的跑步姿態向草野城下竄去,邊跑邊讓後邊來增援的足輕隊趕緊退走。

    姿勢怪異主要在手,傷口太多捂哪兒都不合適。

    鑲龍旗飄揚在平戶島田野,陳八智甚至還未開炮轟擊預計中包抄兩翼的敵軍,就見前軍各部百戶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氣得他頭頂冒煙,怒沖沖地命炮兵發炮,打出令旗讓旗軍救援。

    大部隊戰事是結束了,可他娘旁邊還有個百戶陷入苦戰呢,這就沒人管啦?

    轟鳴的炮火中,幾個百戶後退看著主帥大旗,這才發現在他們右翼百,不,已經不是百戶了,四個不到十人的鴛鴦陣在數十名敵軍足輕與百名弓手的進攻下節節敗退,已經快退離他們幾百步,以至於那些殺興起的倭人軍士都沒看見他們大將已經撤退的事實。

    沒有懸念,左翼的原野與右翼林間殺出的旗軍達成包抄,鳥銃隊自敵軍腹背兩側放銃,幾十個鴛鴦陣撲殺而至,摧枯拉朽般達成合圍,乾淨利落地贏得這場戰鬥。

    眼看敵軍退去,陳八智不顧部下初嘗大勝的百戶們一再提議的追擊,揮手下令讓部下就地休整,火炮聚合在一起尋找高點構築炮兵陣地,數人頭去了。

    草野城裡的松浦隆信不是傻瓜,原野中一面倒的戰鬥被他看得一清二楚,鍋島直茂命部下自城中突出向西增援不到一半,後面的人都被銜尾追擊的松浦家武士糾纏。

    尤其在大隊足輕被旗軍大敗後,松浦家甚至派出一票騎馬武士提鐵炮下馬轟出一陣後提刀躍馬,城裡或持鳥銃、火繩槍,或持短兵和弓的倭寇隊也恢復凶悍本性,連簡陋腹當都很少見的他們卻能揮舞太刀追逐砍殺那些龍造寺武士,直將鍋島直茂所率領的軍勢盡數擊潰。

    當然,他們雖然砍得熱鬧,但畢竟一個追一個逃,半晌斬獲還比不上陳八智的旗軍短兵相接片刻。

    陳八智顯然沒他的部下百戶開心,麾下記功官將戰死斬獲報上來,全然不把七八里外的追亡逐北當成事,十部百戶叫到一起一頓訓斥。

    「林子裡三個百戶和炮隊百戶就不說了,你們六個百戶,五個百戶總共陣亡三人,一個百戶卻陣亡五十五人!」陳八智拍拍最後被救援而灰頭土臉撿條命回來的百戶肩膀,對另外五人道:「從戰事開始,就能互為攻守,他的旗軍被炮打怕了,你們呢?」

    「炮只能殺傷十餘人而已,其餘罪責在你,沒領兵跟上同袍,遂被截擊;接戰後敵眾我寡已有敗勢,旗軍負傷不能保護,且戰且退留下傷兵任由旗軍屠戮,方有此敗。」

    陳八智訓完其他人又訓傷亡最大的百戶幾句,他知道這已經是很優秀的戰果了,但他不想誇讚部下,先罵完才舒緩口氣道:「戰事中該行軍法的,全辦下去;首級功三百七十有奇,記功官已按小旗分功,別指望像戚家軍一顆首級三十兩。」

    「倭寇亂東南才多少真倭,現在遍地都是真倭,以後有的是仗打,一顆首級五兩,無陣亡全領、有陣亡撫卹自賞賜扣,各小旗按軍法分配賞額,暫記功,過些時日自呂宋調銀。」

    「後面有的是仗打,各個旗軍的甲冑,鎖甲、雙面胸甲、鐵笠、腰刀手銃、強弓毒弩,過幾日琉球會把價單發來,你們麾下旗軍想換軍備的,按價單自賞賜中扣,兵甲好,上陣才能殺更多敵,多殺敵,才有更多銀兩才能加官進爵。」

    「此戰打得勉強,今後再有半個百戶陣亡的,降為總旗。平戶將來設立衛所,不缺官職;你們回去好好想想,此戰得失,三日內小旗以上,每人寫戰報一份,明後兩晚飯後不唱凱歌,旗官旗軍,交流半個時辰。」

    「都散了,等平戶諸侯派人來。」

    眾人散去,陳八智才兩手抱臂眺望遠山,他爹沒給他調撥銀兩的權利,除了正經軍餉,並沒有半點戰功賞賜,但只要事出有因他可以調撥軍備。

    所以他得鼓勵旗軍爭取把賞賜都換軍備,這招兒他想好久了。

    平戶島草野城左近的田野裡,年輕明將學著義父磨痧鬍鬚的姿態,其實只摸到光滑的下巴,喃喃自語。

    「等他們軍備全換,小爺手裡應該就有礦了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38
第七十五章松浦

    「明軍?」

    松浦隆信兩隻眼睛瞪出不一樣大小,聽著家臣回報面部表情極為精彩,張開的嘴都忘了合上。

    他與鍋島直茂的想法其實一樣,都以為這幫人是島津軍呢。

    雖然松浦隆信也覺得島津家要是真過來肯定是要揍他的。

    在他聽到的傳聞裡,也就只有薩摩藩的野人才有讓精銳的龍造寺軍一觸即潰的實力,現在聽到來者是明軍,松浦隆信的眼睛滴溜溜轉了好幾圈。

    整個九州,要說哪個家族對明軍最牴觸,那大概就是龜縮在平戶島上被各方勢力輪番壓制毫無存在感的松浦氏了。

    他們家族和元軍打過、最早組織倭寇為報復元軍去中原搶掠,維持長久的倭寇傳統。因此聽到明軍二字,心中驚悚的松浦隆信直接下令召回城外軍隊就地修補城砦準備據守投降了。

    先據守,再投降。

    但要說整個九州哪個家族又對明國最有好感,其實也無疑是龜縮在平戶島被各方勢力輪番摩擦的松浦氏。

    而且這個家族裡最親近明人的就是當代家主松浦隆信。

    上一個和他有過很深接觸的明人叫汪直,就是大明海寇總首領,把鳥銃和葡萄牙人帶到日本的汪直。

    松浦隆信曾在平戶給汪直修建了華美住所,後來還因為汪直來日本經過五島自號五峰船主,乾脆把五島交給他駐軍修港,以招攬更多明國走私海商到平戶貿易。

    那是平戶也是松浦隆信最輝煌的時刻,在汪直活著的最後幾個年頭裡,借由汪直引來的諸多明商使平戶港空前繁榮,經濟上的繁榮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平戶松浦氏的軍事力量。

    更多的鐵炮與財富,讓松浦隆信有力量統一鬆浦家,適時介入一族志佐氏內紛,支援女婿志佐純元,使女婿掌握主動,控制志佐氏;介入親對馬宗氏的波多氏與家臣日高氏的抗爭,藉機大破波多氏,取得壹岐,構築松浦氏最大版圖。

    然後,汪直就被胡宗憲殺於獄中。

    是時空前繁榮的松浦氏借助聯姻等手段,穩住大友、龍造寺,卻不能阻止平戶港的經濟頹勢。

    沒有汪直,沒有明商,但平戶還有南蠻貿易,平均每年有五艘葡萄牙大船到平戶貿易,但失去汪直這個盟友的松浦隆信對葡人而言是非常弱勢的,准許通商的同時也要准許傳教。

    佛教徒與切支丹的矛盾日益加深,為維持統治松浦隆信只能把傳教士逐出領內,結果就是布教長托雷斯說他背信棄義,讓南蠻船不要再來平戶。

    商人嘛,只要有利潤,傳教士也不能限制他們大多數,所以雖然南蠻船變成一年一艘或兩年一艘,還是有人來貿易。

    然後就到永祿七年,也是嘉靖四十三年,切支丹大名大村純忠在長崎開港了,這無異於汪直死後上天再給松浦隆信當頭棒喝,平戶港算徹底衰落,只剩下老弱病殘的倭寇與日漸垂敗的平戶港口。

    沒有明商、沒有南蠻商,松浦家要窮死了。

    鑑於以上原因,松浦隆信對明軍神不知鬼不覺地登陸平戶並在他眼皮底下與龍造寺家開戰,是抱以極其慎重之態度,他沒有選擇立即與明人接觸,而是派人前往五島尋找流落日本的明國海盜。

    這幫人在他打仗時沒有出現,現在仗打完了總該為他派上些用場吧?他們該去為他探明城下駐營軍隊的來意。

    說起來松浦隆信也納悶呢,他的倭寇呢?

    他數量龐大戰力強悍的倭寇呢?

    其實不用找,他的倭寇不是有意拋棄他,只是被嚇到了。

    在他們駕著關船與小早一路趕來馳援家主的路上,統統發現在離平戶港不遠的海灣裡停靠著一支可怕的大艦隊。

    一群戰力強悍、裝備精良的倭寇,見到龐大的明國戰船,他們會幹什麼?

    搶。

    搶的結果呢?

    連人帶船都沉到海底喂鯨魚了。

    目睹驚悚一幕的倭寇與浪人們在海上游曳,根本不敢登陸平戶,召集各處倭寇退了回去。

    在他們之中有相當數量的明人海盜,他們遠離故土並深畏明軍,毫不猶豫調撥船頭將這消息捎回五島。

    在松浦隆信等待親信的時間裡,陳八智並不悠閒,依靠草野城一戰大致摸清龍造寺正規軍的戰力讓他對此次出行輕鬆許多,當即向岸邊停泊船隊下令,兵馬四出。

    海上僅留一部千戶留守船艦,兩部千戶在岸邊尋找合適地帶搭設棧橋,另一部千戶分十部率軍西掃,自沿海搜尋島嶼。

    其實這些動作都是多餘,平戶島僅有松浦氏一家,為應對龍造寺自肥後殺來的兵勢,平戶所能調撥之兵力皆集結於松浦津草野城,來不及趕來的也都在海外諸島,平戶沒有任何敵對勢力。

    一等就是三日,陳八智的旗軍在距草野城不過四五里的距離安營紮寨,城裡的松浦氏則嚴陣以待,但雙方都保持克制與矜持,誰都不想先派人向對方溝通。

    在這種詭異的平和裡,逃進山中的城下町百姓回到家園,不少人認為是明軍為他們驅趕敵人,以為是大名松浦隆信請來的救兵,故報以極高好感,專程送來些米和蘿蔔,甚至還教他們煮鹽水煮蘿蔔,然後磨成糊糊摻少量米飯吃——老百姓都吃這個。

    這讓陳八智收集到更多情報,平戶百姓對大名請到明人援軍絲毫不覺得奇怪,最奇怪的地方也不過是覺得他們的兵甲比平戶武士好的多。

    陳八智在腦袋裡轉了好幾個彎才反應過來,平戶農夫所提到的平戶武士不是日人,是汪直死後流寓日本的倭寇及倭寇後人。

    這些罪犯在這裡搖身一變,成為不受當地大名控制的正規軍,唇齒相依,就像松浦四十八黨一樣。

    他通過農夫之口得到松浦隆信的情報,松浦隆信也很快能通過同樣手段得到他們的情報,陳八智認為很快就會有人來請他進入草野城。

    這個節骨眼上,一艘來自廣東的戰船通過幾艘小鯊船引路,在陳八智還未修成的棧橋邊沿停靠,船上下來一名雖未著甲但腰胯戰劍的老將,這個人陳八智認識。

    來人鬍鬚已經斑白,正知天命之年,寬袍大袖對陳八智拱手道:「陳指揮,老夫王如龍,奉陳帥之命,助閣下討平九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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