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2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49
第八十六章 炮彈
               
    陳沐叮囑的事,他自己都忘了曾讓關元固琢磨水泥,但關匠一直都記得。

    水泥配比被關元固弄出來了,這東西並不複雜,而且和過去三合土用料很像,只是配比不同,但明朝並沒有這方面先例,只好以笨方法不斷去試,好在陳沐把原料給出,關元固又有大量人力供他使用,這才有水泥的現世。

    用關元固的話說,水泥不難做,鋼筋鐵肋也不難,費的都是傻功夫,倒是把那麼多水泥和鋼筋運過來拼起來很費勁。

    關元固寫信請陳沐回來,不是請他看水泥塔的。

    這個時代匠人同後世遠遠不同,他們更像是匠,精雕細琢,哪怕是水泥結構的道觀寶塔,其實在外面也看不出與過去的建築有什麼不同,一樣上漆、一樣雕樑畫棟。

    十門五斤炮隔百步轟擊一面水泥牆,三輪齊射才剛剛把牆皮轟裂,這已經可以了。

    「有了這個,咱也能造永固工事,鐵肋若是難做,用木頭用竹子也行。石灰不夠的話用南洋的火山灰也可以,左右南洋衛閒置的大福多,南洋到處都是火山灰,派個百艘大福船隊過去倆月就能拉回來二十萬石。」

    「老爺,其實水泥做出來,省鐵。」

    陳沐把玩著南洋衛做出來的煤油打火機,納悶道:「這怎麼說?」

    打火機是個小東西,鐵殼棉芯,燧石打火就能用,只要備一點煤油,在外生火很方便。這一樣是南洋衛造出來的,還未投入大批量生產,依照海軍講武堂山長盧鏜的意思,這東西也要裝備兩廣全軍。

    陳沐給明軍帶來另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改革,就是裝備標準化。

    攜行具如今已推行整個廣東都司,下級軍官帆布制、將校皮質,背包、被毯全部在香山統一生產,單單這個小東西就能讓生火更方便,自然也要加入攜行,只不過不可能人手一只,每個小旗有一個就不錯。

    關元固朝隨從說了一句,讓陳沐稍等,對陳沐道:「艦隊越來越多,鐵彈耗費也越來越大,石彈輕,不過也很堅硬,老兒想如果一部分換水泥彈,是不是成本能更低。」

    陳沐並不認同,道:「這東西能轟碎船板?」

    要是都換了石彈,到時候打不碎敵軍艦船,那不是鬧笑話呢。

    「不是炮彈,散彈、銃子用水泥彈。」

    關元固正說著,隨從拿來兩個小桶,陳沐一看就知道是明軍所用散彈,小鐵筒底填木塊,上封紙殼,他撕開紙殼裡面是一顆顆大小均勻的水泥彈。

    就聽關元固道:「石彈更輕,用這個做散彈能打得更遠,只是打人,威力也足。」

    這倒是很有意思,陳沐當即張手叫道:「取甲來,胸甲。」

    腰間手銃填上石彈,不一會就有家丁在院中擺上胸甲,陳沐隔不到十步一銃打過去,石彈透胸甲而過砌進其後的厚木板上,等旗軍把石彈拿回來後,陳沐看了嘖嘖稱奇。

    石彈裂了,但並未碎開,因為裡面摻了纖維,也就是布料,顯然關元固是有備而來。

    火槍打什麼子彈其實對威力大小沒太大變化,打鉛彈打鐵彈都一樣,無非是國內什麼材料多就用什麼做子彈,就一個標準,不易碎就行,大明鐵多,自然就用鐵做。

    但水泥比較金屬確實太脆。

    看著威力還不錯,陳沐又讓家兵取長鳥銃試射,道:「倘若威力還行,用一部分做銃彈與散彈,這東西輕,旗軍能少拿兩斤東西也不錯。」

    重炮彈是肯定不行,如今海上各國的趨勢都是船板越做越厚,只有越來越重的炮彈才能擊穿敵船船殼,以達到擊沉敵艦的效果,倒是船用散彈可以用水泥彈丸來降低成本,反正打人尤其是打缺少鎧甲的水兵,不用費什麼力氣就能擊穿。

    擊不穿其實殺傷更強,直接就能讓人失去戰力。

    「就先用一會吧,過兩年就不缺鐵了,以後還是開花爆破彈的天下,那東西水泥可不行。」

    陳沐這說著,關元固就笑了,問道:「老爺,說起開花彈,撞角好用麼?」

    「爆炸撞角?」

    提起這個,陳沐搖頭道:「往後撞角船還是少做些,海上跳幫廝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海戰終究是火炮的戰場。」

    陳沐也不想打擊關元固的積極性,人家好不容易創新個東西,要是被他直接否了不好,但確實就目前看來,爆炸撞角基本沒起到作用。

    反倒是他這次回來,船隊跟了一艘撞角船,在海上觸礁,撞角炸在礁石上把艦隊水兵嚇了一跳,所幸設計精巧沒傷到人。

    「是,老爺說撞角該做到炮彈上,還有那個炸藥捆,都做出來了。」

    關元固看上去高興極了,他是個老匠人,懂的也不多,但勝在有陳沐引路,還有什麼能比做出新的有用的東西讓匠人更開心呢?

    很快,炸藥捆和幾箱新式炮彈就擺在陳沐面前,把他嚇得,隔老遠看了半天覺得沒問題才靠近。

    這東西能穩定的了麼?萬一來個不穩定爆破,大明一代英才毀在自己造的火器上,那得是多大損失。

    不過關元固對這事也挺上心的。

    裝炮彈的木箱是專門製作,扁箱裡是一層層木格,剛好把一顆顆長炮彈卡在上面。

    「誒,你怎麼知道炮彈要做成長條尖頭?」

    大明幾何學不太好,強在代數,這種流線型降低風阻的東西明朝匠人應該不知道才對啊,陳沐對此奇怪不已,不過關元固很快就給出答案,道:「長圓筒好麼?看來老兒做對了,裡面要有撞擊後機輪打火的機關,就做成這樣了。」

    關元固是真狠,有的是鑽船爆破彈,有的是虎蹲炮用的大頭彈,統統帶著機輪打火,直接把虎蹲炮升級為迫擊炮了。

    不過關元固說,這炮彈還在海軍講武堂的琢磨階段,並不能投入使用,他道:「虎蹲炮的大頭彈倒沒問題,碎片能炸方圓十步二十步,打一二百步都行,但這個長彈打不出多遠就翻,大多時候不能發火,打百步對五斤十斤炮又太近了,老兒也不知該怎麼辦。」

    怎麼辦?

    陳沐重重點頭,翻轉的原因他太知道了,道:「好幾年前的膛線,刻在炮膛裡試試,千萬要記得把新炮加厚再刻膛線,用銅別用鐵,這東西是大寶貝,不論如何都要把它做出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49
第八十七章 遠航
               
    出將入相四十餘年的吏部尚書楊博因病告老,儘管先帝大喪之中,朝廷事宜亦無絲毫紊亂,閣臣很快票擬出新任吏部尚書人選,當邸報傳至廣東,陳沐提筆又寫了兩封言語謙卑溫馴的賀詞。

    北京吏部尚書,張翰。

    北京兵部尚書,譚綸。

    這大約是張翰仕途所能走到的極限。

    朝廷到了新老交替的時候,陳沐在南洋陳府小住幾日,感受著自己給世間帶來的變化,他估摸著高閣老快過來找他玩耍了。

    京師暗潮湧動,就好似不太平的太平洋。

    在這片由麥哲倫命名處在赤道無風帶的汪洋中,一支由廣東營兵正副把總林滿爵、曾習舜所率船隊向關島逼近,大小九條戰船糧船以線陣一路東行。

    船隊旗艦五百料大鯊船上,副把總曾習舜按劍快步走過甲板,對船首持望遠鏡瞭望遠方的林滿爵道:「哥,不遠了吧?」

    這支船隊四百多戰兵過去皆為鄉勇,是廣東、湖廣、福建三省交界鄉民,歷來屬三不管地帶,盜匪猖獗宗族自保,因而民風剽悍。林滿爵與陳來島把總林大源是同宗族人,他們在當地剿殺匪寇,戰功很重,所以被陳璘調至麾下。

    陳璘嘛,沒考過武舉也不是軍戶,就是鄉勇出身,自然也待見這些同樣野路子闖出來的鄉勇。

    過去在平遠縣,林滿爵是鄉勇千長,自從知縣王化下令當地鄉勇結寨自保,林氏宗族在當地修塔樓、圍屋,就像小城堡一樣,宗族匠人打造鳥銃、石砲,但聞匪訊寡則擊、眾則守,還時常越境擊賊,兵強馬壯就是通常營兵都比不上,更遑論衛所了。

    南方宗族械鬥的規模一直很大,戚繼光最早招義烏礦兵就是離遠遠地看了一場械鬥,凶狠程度令殺倭不眨眼的戚帥為之震驚,這才有後來名震天下的戚家軍。

    林滿爵也差不多,甚至在火器運用上他們比義烏礦工還厲害,陳璘之所以整編出一把總人馬,是因為把千長麾下婦孺都老弱都沙汰了,讓他們留守地方,調了這四百四十餘隨他南征。

    不過鄉土兵也有鄉土兵的壞處,打仗他們不怕,但見世面少,出海就怕。

    在海上飄了一個多月,營兵心裡都慌著呢。

    林滿爵也慌,他不止一次夜裡在船艙中把簡單明了的海圖朝著複雜看,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方向……他沒見過這樣的海,走整整一月見不到絲毫陸地。

    「應是不遠了,明日起讓船上兄弟都小心些,不要再捕魚了。」林滿爵說這話時心裡挺沒底的,海圖上關島就那麼點,從陳來島時航向哪怕僅偏一點,到這邊都能偏出上百里,他方下望遠鏡,沉吟著問道:「這船一日走多遠?」

    「風太小,船也不敢張滿帆,不上更。」曾習舜板著手指頭算了算,道:「一日百五十至二百里之間?」

    明人測船速和古代三國時期東吳測船速方法一樣,人在船首丟下木片,接著向船尾跑去,如木片先到,船速比人快,叫過更;木片後到,沒人跑得快,叫不上更。

    晝夜為十更,一更正常速度是六十里,海外因風浪的關係往往要比一更慢,何況林滿爵擔心迷路,不敢把帆張滿。

    「那應該是快到了,再向東走三日,看不見關島就向北三日、還看不到再向南六日,實在不行就只能回還了。」

    他的兵已經很慌了,如果再這樣走下去,是要出事的,而且他們的船糧只剩兩月所需,大風天又快要到了,隨便出一個意外,四百多人都要葬在大洋上。

    由陳來島向南至呂宋最南端,再轉道向東,他們已經航行六千里上下,四下里什麼都見不到,只有藍天碧海,隨航程漸遠連海鳥都見不到,對水手而言,最可怕的就是未知。

    「沒事哥,夜裡弟兄們應該不慌,陳帥真是厲害,小鯊船後面漁具齊全,逮上條青龍戲水,二百多斤,大糧船上已經開始煲湯了。」

    青龍戲水不是蛇,是四肢腦袋背甲腹甲尾部皆長綠毛的海龜,極其罕見。

    「要再遇上這東西別宰了,塞船底壓艙,回去獻給大帥。」林滿爵望向東面面色陰沉,壓抑地罵出一句,「入他娘的西夷,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他們……還有香麼?」

    「有有有,又要開壇拜道君老爺?」

    「拜拜吧,出海前鄧將軍給卜了一卦,說是有驚無險。」林滿爵撓撓額頭,抹了把臉道:「這種死功,九條船能回去三條就算我林三兒香沒白燒!」

    林滿爵心裡其實是有些期盼自己找不到關島的,迷路回去無非是受些處罰,可要是找到了,還要伺機登島探明敵情,但凡登島七成會被發現,到時候就是追亡逐北,拚命的活計。

    他不想找到關島,但找到之後職責所在必須登島,不然自己心不甘。

    這是因為怕,但不是怕死,他率族人擊賊殺匪十幾年,就沒怕過死。這些少年郎是他從平遠縣帶出來的,到時候鄉里翁嫗要找他要娃娃,比起銃炮刀槍,他更怕無顏面對那些長者。

    不一會兒,平添神性失了真的木雕陳沐像披紅掛綵地擺上船頭,如今閩廣出海都拜這個,其實沒幾個人知道龍虎玄壇真君的出處,大多數人也沒見過陳沐,何況如今的制式木雕,就算是陳沐自己來他都未必能認得出來,人們就當是財神、海神來拜,成了沿海信仰之一。

    龍虎玄壇真君的信眾以軍商為主,並隨話本開始流傳,逐漸搶佔了天妃廟的香火。

    林滿爵帶艦上水兵鄭重其事地三拜九叩,說來也怪,剛拜完神像還不到半個時辰,桅杆望樓上拿著望遠鏡的兵丁就高聲叫道:「把總,船,紅叉船!」

    以前沿海明軍把葡夷有兩層甲板的大黑船叫做夾板船,結果現在他們自己的鯊船普遍有兩三層甲板,自己的船反倒成了夾板船,因前番與西班牙作戰發現他們的戰船上要麼有正紅色十字架或紅叉的勃艮第十字帆旗,故水手習慣將西夷船艦稱作紅茶船。

    這一聲驚叫將船首的林滿爵驚得猛一激靈,抽出望遠鏡湊到眼上,就見遠方海面一大一小兩艘船艦朝他們這邊向南航行著,他高聲問道:「就兩艘?」

    「就兩艘,沒別的了!」

    「追上去,我們也玩玩這大炮,大船沒用,打沉它跟著小船就能搗巢!」林滿爵鬚髮皆張,一陣風般奔入船艙,抱著皮質背包塞進副把總曾習舜懷裡,道:「綠毛王八你沒得吃了,乘小船去丙旗糧船,糧草夠你回陳來,包裡有星圖,務必親手交大帥——打旗列線陣,放滿帆,檢查火炮,準備開戰,今天夜裡飲青龍戲水!」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0
第八十八章 沉船
               
    林滿爵面對的是一艘三十米長,載重三百噸的三桅大帆船以及一艘雙桅武裝商船,西班牙船型一向龐大似海上城堡,即使大船與五百料鯊船噸位相匹,看起來卻要巨大。

    不過他不怕,這不單單是因為林滿爵所率船隊還有五艘裝備十一門火炮的二百料鯊船,還因為逼近後透過望遠鏡,他發現敵船炮位沒有擺滿,而且就算擺滿火炮也比他少得多。

    其實他看錯了,三桅大帆船的火炮並不比他少,而且最大口徑的火炮還比他的大,不過數目眾多的最小口徑火炮也比他小得多。

    林滿爵率先發現敵船,卡在其必經方向航行截擊,逼近二十里範圍內時西夷戰船還未發現他們的身影,但等雙方進入十里,視野開闊下五百料鯊船這種龐然大物根本無法逃過肉眼巡視。

    這兩艘船是新西班牙軍隊登陸關島後的近海巡邏隊,像這樣的船隊只有六支,幾個月前是有七支的,不過在指揮官的命令下有一支艦隊向西探測菲律賓群島局勢一去不回,就只剩下六支了。

    沒有哪個英勇的西班牙指揮官會在關島近海指派太多船隊,沒人會為上千里格外的敵人杞人憂天,巡航隊最大的意義無不過是在運兵船遇到麻煩時幫把手,大船幫忙小船通報消息。

    裡格是西班牙、葡萄牙等地使用的古老海陸計量單位,一里格通常為四羅馬里,在海上計量為三海里也就是五千五百米,陸上時為四千八百米。

    關島有許多大船,但這些大船現在都用於來往波里尼亞人的原始之家島,也就是夏威夷群島之間運輸兵員,他們在新西班牙有太多不會開船且上船就暈的新兵了。

    僕從軍是陳沐對他們的叫法,但西班牙人並不這麼看,即使是殖民地,即使人們因膚色、人種、產地分出三六九等,但無一例外,不論西班牙還是新西班牙,不論過去他們屬於哪個族群哪個國家,現在都是西班牙人,招募的軍隊,自然也都是西班牙兵。

    新西班牙總督其實並未收到陳沐向國王腓力二世的索賠信,腓力的書信也並未送至新西班牙,並且在派人至日本、菲律賓探查時,其實大軍還未調度過來,幾乎在陳八智前往平戶島的同時,西班牙人才開始從新西班牙向關島運兵。

    大明一直在新西班牙總督的眼中,只不過作為購入原料最大產地與工藝品來源,美洲亦未完全平定,所以才沒有掀起戰端。

    說來有趣,大明就像關著石門的洞窟,當西班牙人走到門前,覺得裡面一定藏有大量珍寶,只要六十名士兵就能征服大明,擁有一切。

    後來有人覺得石門太重,至少要六千個士兵才能打開。

    再後來,陳沐摧毀菲律賓總督在島上的一切,這讓新西班牙總督發現洞裡居然有一條惡龍,而且還他媽衝出來了!

    現在他不想派多少兵征服大明,只想把陳沐塞回洞窟。

    卻沒想到,這頭惡龍的爪牙已經伸向他的左右。

    在關島附近海域,林滿爵一戰打得很凶險疲憊,但取勝也非常容易。

    西班牙三桅大帆船與武裝商船在三里外用巨大的船首射石炮向他的船隊開炮,這種青銅製成的火炮威力巨大,但限於石彈打磨不規則與遠距離發***度極差,連根毛都打不到。

    大鯊船則一路以線陣航行,待雙方距離逼近兩里之內,就在大帆船上喝多了甘蔗朗姆酒的士兵各個躍躍欲試全速開進寄望於以跳幫決勝時,大鯊船猛地轉舵向右行去,弄險般地在三百步距離將十二門側弦炮統統轟出。

    緊隨其後的線陣小鯊船隊也以近乎相同的航向拋灑出密集炮彈。

    足夠接近的距離,讓此次線陣齊射打出接近一半的精準,超過十顆五斤炮彈轟擊在敵船船首與右側甲板,將船首象打得支離破碎,尤其大鯊船所裝備十斤重炮在擊穿兩層牆壁後滾落在甲板,繼續殺傷敵軍的可怕威力讓西班牙戰士的士氣驟然大降。

    真正令人絕望的,是火炮很難打准,速度又遠追不上放下大櫓的槳帆並用鯊船,在線陣第三次咬上大帆船時,急於取勝的林滿爵將大鯊船在五十步內與敵艦平行,幾乎以硬碰硬的架勢來了一次對轟。

    水線上三門十斤炮全部命中對方船板,並開出兩個可怕的窟窿,上層甲板的五斤炮亦以散彈轟向船帆,接著頭都不回地率隊追擊早已逃跑的武裝商船。

    當五艘小鯊船從敵側開炮並遠航而去時,船上不少營兵都回頭看著千瘡百孔的三桅杆大帆船緩緩沉沒。

    立在船頭以戰勝者姿態追擊的林滿爵也沒帥多大會兒,他的主桅被一顆炮彈砌進桅杆裡,交戰時沒注意到,等他全速追擊桅杆兜風,咔嚓咔嚓地折斷重重砸在船板上,單靠副桅走也走不快,只能眼看著武裝商船越走越遠。

    所以說他打得很疲憊,因為後來直至航信到關島,他的旗艦都靠大櫓使勁劃,以及兩艘大糧船用纜繩拖拽借力。

    這一戰雖然贏了,但大鯊船受損嚴重,船上還死了十幾個水手,這讓林滿爵倍感苦澀。

    與他們為敵的大帆船就他估計,也就才八十到九十個人不等。在陳沐繳獲的西方海員兵法裡寫著,五點五噸配水手一人,戰時增加士兵,那艘船滿打滿算不會超過九十人。

    留給他的情況非常尷尬,他有兵、有銃炮、有輜重、有水糧,可大船不堪再戰,現在往回走使命沒達成,還很有可能被敵軍收到消息後的船隊追上,單憑他的戰力,如果敵軍派出三艘那種大帆船就不但能戰勝他,還能俘虜他。

    可不往回走,難道還要繼續登島嗎?

    林滿爵動了心思,派兩艘小鯊船追擊武裝商船一路趕到港口附近,接著向北航行,等看不見敵軍後再向西繞大圈子南行下來,他則率船隊在港口南面海域等了整整一宿,次日與部下匯合後向關島南部繼續航行,繞島半周在其東面腹背沒有港口的野海灘擱淺。

    「你們十個,帶兩月口糧開大福回去,大船修不好了,把銃炮卸下來,到遠海沉了它,我們把小鯊船桅杆收好,扣過來覆草皮藏好,進山設寨,暗摸情況,爾等回去務必告知大帥,林某在此地等大帥率軍來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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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絕境
               
    陳沐麾下,野人何其多!

    先有楊兆龍五百戶新明移民團,後有林滿爵關島山大王。

    沉船是沒有辦法的事,受損大鯊船沒有材料修補,何況也不敢在敵軍的地盤伐木修補,林滿爵不想讓自己的座艦被敵軍俘獲,逃回去又不甘心,就只有沉船一途。

    五艘小鯊船的摺疊桅杆被他們放下,三百多人把船上拉鐵錨的絞索拆卸,費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五艘大船拉到岸邊,在密林邊緣尋找位置翻過去,桅杆矮也有矮的好處,至少藏船方便了。

    費勁心力又是挖沙又是取土,還要提心吊膽擔憂敵軍巡邏,這才將五艘小鯊船偽裝成土坡石坡的模樣,還真別說,林滿爵覺得這船反扣在地上也挺方便的。

    幾塊大石頭堆積在炮口舷窗外面,留個一人進出的洞口,船裡扣著來不及運送走的小箱物件,尤其泡菜茶葉之類耐存放的東西,又一箱一箱搬回去,無非是把過去的船頂當成地板,船底成了船板罷了。

    說是智謀也好,小聰明也罷,聲東擊西的策略讓林滿爵繞行躲到島嶼東側的計畫達成,派過去是山民的鄉勇組成幾個小隊鑽進密林山裡尋找合適躲避的地方、也探尋周圍情況的時間裡,整整八日,他們躲在船附近的大部隊就一次發現有敵船在近海航行,而且並未發現他們。

    當然發現不了,這幾艘船偽裝得連林滿爵有時候走遠點再回來都找不著,更別說十幾里開外的海上了!

    「大帥揮師來攻,中間隔著大風,至少四個月,我們要照六個月等,且六個月都未必能等到。」

    夜裡,林滿爵不敢在海灘點火,他們在船裡喝了熱騰騰的稀飯,小心開窗才讓煙火慢慢散去,船艙裡熬粥的伙伕被嗆得兩眼通紅,眼淚都止不住,各隊哨官在沙灘上圍坐,聽把總講述著後面的計畫。

    「並無援軍,亦無後續輜重,島上人地兩生,逮住俘虜也言語不通。」

    「大小火炮連虎蹲狼機九十四位、炮彈一千二百有奇,小旗箭二十六支、掌心雷七十顆;鳥銃手銃三百七十桿、銃子九千餘枚,火藥大桶小箱一萬四千斤;水糧……僅夠我三百七十六人六十六日所用。」

    林滿爵長長地呼出口氣,夜色下沒人能看清他的臉色,但語氣聽起來前途無亮,所有物資都成了消耗品,用完就就完蛋的東西。

    誰遇上這種情況都會灰心,但垂頭喪氣之後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他們得活啊。

    「火藥不多、水糧不夠,明日將炮取出兩門五斤、十門二斤,餘下都藏船艙裡,太費火藥。至於水糧,我算了,緊著吃夠三月所用,泡菜和茶葉都先放好,鄧將軍說嘴出血吃那個有用,那就等出血了再吃——小秀才過來。」

    秀才叫林曉,並沒考上秀才,連童生都不是,讀過幾年書是鄉里的林氏後輩,對林滿爵一貫聽話,如今穿了胸甲從軍,聞言從炮窗裡鑽出來坐到一旁行禮道:「叔父。」

    「從今日起,你找個本子,把我每句話都記下來,兩月之後,你帶他們翻過來條船,一路向北,哪怕到不了呂宋,也能撐到廣東福建。」

    林曉問道:「叔父那你?」

    「不探明虛實,我不回去,探明虛實,大帥過來也要人引路,這次探敵本身就是死功,出海前我就知道,九死一生。」

    他說的九死一生,不是真的死也不是真的生,是改命。

    林滿爵把總麾下四百四十人,陳璘做下承諾,當他們把總將航行關島的完整星圖與島上敵軍兵力部署探明,將許四十四人入海軍講武堂,每個從講武堂出來都將能擔任千總、千戶一級將官,獨率船隊日後重用。

    就算人死了,立功者子嗣可入學,無子嗣兄弟或侄甥可入學,就是四十四個人。

    但林滿爵不想告訴部下這件事,這一切等他們回去自會知曉,他擺擺手道:「漁網漁具齊備,登島的第八日有敵船巡行,等下一次再看見敵船就知道他們的巡邏間隔。」

    「刀斧也有,這幾日砍的木頭夠做幾條小筏,合船上放下來的小艇,挑敵軍沒巡邏時在沿海打打漁,另外再抽弓弩射術好的六十人進山打獵,不要用銃,輜重裡只有二十張弓弩,能打到什麼算什麼,打不到就採摘野果,找找沿途水流。」

    「箭簇撿回來,不足千隻,那東西用完就沒了。」

    箭桿沒了可以再削,箭簇沒了他們可沒法用手錘出來。

    「關竅在探明敵情,關島不大,從島西繞至島東不過航船一日,先摸清周圍三里,再做後續圖謀。」

    說到這,夜色下的林滿爵面色有些發狠,他環視左右各哨哨官,道:「我等未必會死於此,只要先將自己藏好,這些東西……都能搶來!」

    他為什麼來探關島?因為這是西夷前線大營,這有船、有敵軍,那麼一定就囤積巨量糧草與軍械,這種事隨隨便便一個下級軍官都能猜出來。

    且相對西夷軍兵,甚至是包括大明在內的天下任何一支軍兵,林滿爵都不信他們有誰在同樣兵力之下銃炮火器能比他們多。

    三百七十六人,三百七十桿銃,九十四門炮,誰能有這麼多火器裝備?

    就是陳二爺的親兵隊,也不過如此了,炮還沒他們多,畢竟不到萬不得已是沒哪個神經病專門把船上艦炮都卸下來使。

    不過事情的進展並不如林滿爵想像中那樣順利,在他們登島的十二日,幾支由西班牙尉官率領的美洲土兵搜索隊由島嶼北部搜索回還,粗略掃過他們所在的島嶼東部海岸,接著向南掃蕩過去。

    靠著斥候提早發現,藏身船艙與沙地中的林滿爵部營兵險而又險地躲過這次搜索,正應了鄧子龍的占卜,有驚無險。

    借助船艙伸出的望遠鏡,遠遠匆匆一瞥,令林滿爵看清楚他們的敵人,在炎熱潮濕的熱帶雨林中,在幾名西夷白人率領下,密林裡前後神出鬼沒著一群體態分外強健、手持木質石質兵器,赤膊或穿著怪異棉衣膚色黝黑的印第安戰士。

    他看見有人戴著虎頭面罩。

    但這也給林滿爵原本胸有成竹的心中蒙上一層陰霾,島上西夷敵軍已經懷疑他們登島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0
第九十章 雞肉
               
    林滿爵沒有束手待斃。

    追擊在傍晚時分發起,二百個整裝待發的大明武士配齊軍械,持長銃者配腰刀手斧,配手銃者持長矛,背負三日水糧攜行,由老練斥候循著足跡朝一個時辰前向南搜索他們蹤跡的一支搜索隊追去。

    與此同時,幾個由十名軍兵組成的追蹤隊也朝另外幾支搜索隊銜尾而走,他要在島嶼南面全殲這些人,用聲東擊西的手段把大軍吸引到島嶼南部。

    關島南部不是什麼好地方,在繞島航行中林滿爵最早想登陸的就是關島南部,但從海上看過去那邊到處都是高山斷崖,人跡罕至之地。

    看上去安全,但同樣也沒有多少騰挪餘地,在三省交界的平匪保民經歷讓林滿爵深諳追擊破襲,也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以少兵敵大軍,動不了就等於死。

    但是現在,情勢反過來了。

    他率部穿梭雨林之中,直至夜色將近,看著敵人尋找到一處洞窟,西夷尉官進洞後用更快的速度驚叫著衝出來,臂展數尺的鬼影自洞中飛出,美洲戰士各個匍匐叩首大叫,折騰了足足半個時辰。

    最後,他們用火驅趕了洞窟裡的鬼影,拿著自帶乾糧與瓜果進洞,留下幾個人圍著篝火放哨。

    敵人面對鬼影好似祭拜神靈般的舉動令匍匐在灌木中的林滿爵有些飢餓地舔了舔嘴唇。

    就在剛才,島上沒找到其他食物的林把總,看見飛出的鬼影,餓了。

    他知道那是蝙蝠,在自秦漢以來,蝠與福同意,蝙蝠時常篆刻精美器物,與仙鶴壽桃為伴,在名家墨寶之中。雖然這個蝙蝠很大,他敢肯定沒有哪個明人見過張開翅膀像少年伸展手臂般的蝙蝠。

    但大了好。

    大了肉多。

    屬下問他何時進攻,他吧嗒著唇對秀才林曉問出牛馬不相及的話,他道:「仙鶴與壽桃,能吃麼?」

    那都是神仙東西,誰也沒吃過。

    林曉沒有望遠鏡,夜幕下火光中黑影一閃而逝讓他有些害怕,不知道叔父為何這麼問,何況這幾日獵隊只找到些香蕉,糧草供給之下每個人都飢腸轆轆,此時聽見仙鶴,無異於是讓他想到燒鵝,想都不想便答道:「能吃,侄兒想來味道甚佳!」

    林滿爵點點頭,不等他答話,林曉接著言語有些驚慌地問道:「叔父,那鬼影是什麼?」

    「好像是蝙蝠,肉很多的大蝙蝠。」林滿爵用十分認真的神情問道:「它能吃麼?」

    「能啊!」林曉聽到肉很多就急得點頭,驚覺失語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遠處洞窟,這才湊近了對林滿爵道:「先宋東坡先生被貶瓊州,就曾寫過首詩,叫聞子由瘦。」

    「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薰鼠燒蝙蝠。舊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蝦蟆緣習俗。」

    「他說蝙蝠肉和田雞肉很像啊,田雞就是那個蛤蟆,咱船上不是有田雞炮麼?」

    田雞炮,也是虎蹲炮的別名,不過聽起來不夠威風,也就是鄉勇出身的他們才這麼叫。

    其實他們也沒吃過田雞,林滿爵聽不懂秀才在說啥,不過聽起來能吃也就夠了,他喃喃自語道:「田雞,應與雞子無異,蝙蝠就是雞子,爾等有雞肉可食矣——短銃手摸過去,至洞窟兩側見人出即齊射,長矛交刺;長銃手隨我列隊,聽我號令近洞輪擊!」

    林滿爵的營兵此時看上去並不像一夥明軍,為隱蔽身形,他們將兜鍪盔旗與靠旗統統拆掉,索性一共三百多人,也不需要那麼多旗幟號令,這幫人又都是鄉里鄉鄰,並肩作戰少說二三年,相互之間人人熟悉,對戰力倒沒多少影響。

    這就好像讓陳沐再回到帶五個小旗軍令靠喊的時代,非但戰力沒有影響,還用的倍兒順手呢。

    天色已暗,洞裡幾個西班牙大爺已經睡了,沒睡的則點起煤油燈寫著日記,記錄他們在關島上的見聞,寫下今日征服無名洞窟黑色魔鬼,搶佔巢穴的故事。

    刀劍刺入身體的聲音在夜幕下被完美掩蓋,走至灌木從中的美洲戰士突然被廁所刺處的戰劍捅入胸口,緊跟著四五隻手從灌木裡一擁而上,捂嘴的捂嘴、拖拽的拖拽,一個人瞬間就消失了。

    林滿爵啐出一口,看著倒在腳下的屍首,暗罵道:「他娘的,想尿老子一頭!」

    洞穴門口披掛虎頭的小首領發現異狀,健碩的臂膀抓起黑曜石大棒指向林間灌木,穿刺飾石質鼻釘的鼻子狠狠皺著,接著就見灌木中走出一排穿戴胸甲的戰士,端著長銃在哨官令下擊發。

    砰砰!

    硝煙將灌木遮蔽,銃聲中幾名美洲戰士爆發怒吼,但三四十步內擊發的銃子巨大衝力幾乎將他們就地射翻,根本來不及發揮出應有的戰力便倒在地上。

    兩側灌木突出數道身影,手持長矛的明武士竄向洞窟兩側,一手持銃一手持矛,埋伏於洞窟外圍。

    不過他們顯然很難派上用場,洞內的西班牙人根本沒想到他們真的會在關島遇襲,島上的原住民早就被他們征服,雖說他們得到的命令是搜索島上可能的大明艦隊水手,但沒人能想到真的有人會在島上。

    這就好像現在讓陳沐下令廣州府巡檢巡邏左近,找到登陸大明的西夷一樣,可能嗎?

    大軍在側,哪個巡檢會覺得敵人會傻到出現在廣州府。

    顯然,林三爺就是這麼傻。

    埋伏兩側的營兵派不上用場,林滿爵將麾下百人長銃手兵分五哨輪擊而發,逼近洞窟二三十步向洞內齊射,銃火密集地掃向洞內,就連銃手自己都沒想著能不能命中敵人。

    這是鄉勇的一貫戰術,在與匪寇的作戰中林滿爵發現自己部下銃手並不精準,輪射技藝也不高超,每隊輪射往往僅僅能有一半人按命令發銃,因此乾脆就用更多的士兵去換取更連貫密集的火力。

    只不過從前是守,現在是攻。

    短短片刻,連貫不斷的銃聲在洞穴外炸響,伴著硝煙大片瀰漫,是洞穴內數不盡的慘呼聲。

    沒人能在這種火力下求生,整整放出四五百銃,林滿爵抬起的手才放下,銃聲戛然而止,硝煙漸散,把總抬起的兩手合在一處,埋伏於洞外的旗軍又向裡面放了兩支小旗箭,這才提著長矛手銃列陣入洞。

    林滿爵揮手道:「放斥候巡行周圍,找到其他追蹤隊,再派人回去用木頭漁網做大拍,我等有雞肉可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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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虎鷹【盟主加更】
               
    「你叫大虎,你叫大雕,你叫黑金剛,大虎、大雕、黑金剛,記住了?」

    仨體形健壯的美洲土人懵懵懂懂,上百個美洲人就這仨留下了,他們衝鋒勇猛,離明軍火銃距離更近,鉛子破體而出打到外面,身上只有貫通傷,雖然是從一個地方進去另一個方向出去,但傷口大點總比鉛子留到五臟六腑好過。

    這年頭被銃子打進肉裡基本上就活不成,美洲土兵又習慣於不穿甲冑,打著赤膊穿個兜襠布就上陣了,這在林滿爵看來就屬於挨打沒夠兒。

    哥仨裡老末兒黑金剛運氣好,這也是個穿虎皮戴虎頭的,打起來那會在洞穴裡面,離明軍放銃遠,也不知是命中他的鉛子已經穿過另一個人還是怎麼回事,反正林滿爵發現他的時候這傢伙只是被打暈了,額頭嵌著顆變形的鉛子,人沒啥大毛病,所以被起名為黑金剛。

    到底有沒有毛病,打傻沒打傻,林滿爵看著都一個樣,他啥也看不出來。

    打一仗人員沒受損失,放不到五百銃,算了算用了有十斤火藥,從洞裡打掃戰場又弄了兩斤半,收穫的東西林滿爵來不及細看,總之就是把人能扒光的都扒光,收拾收拾遠走二里地才把東西找個顯眼的地方放下,留幾個人手看著,這才繼續上路。

    上百桿鳥銃齊射的聲音可不小,別人聽不到臨近的搜索隊可能會聽到一點聲音,因此他決定趁今夜把這幾支搜索隊全部打掉。

    這種好機會不是天天有,他們有水、有吃的、有武器,而且不夠警惕,只是費一點火藥,穩賺。

    當天夜裡一切都很順利,林滿爵循著己方斥候留下的記號,一夜奔襲六里,追擊三支巡邏隊,缺少火器的巡邏隊很難對他們造成殺傷。

    火力兵力他都佔據優勢,閉著眼打都很難輸,結果林滿爵又是那鄉勇打匪徒,打摜惡戰的老兵,能刁鑽偷襲絕不列堂堂之陣,別人被他打得滿地找牙都沒處說理。

    滿載而歸,等清晨大明武士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翻船營地時,有營兵都快睡著了,只是機械地背負戰利,迷迷瞪瞪跟著走。

    「叔父,為何留著這七個野人。」林曉耷拉著眼皮,從舷窗鑽進船裡,鼓搗出輜重中的金瘡藥,邊給黑金剛腦袋上藥邊問,他發現林滿爵似乎熱衷於把戰事中受傷的虎頭、鷹頭敵人俘虜帶回來。

    一旁擺弄煙斗的林滿爵看了他一眼,抬手撫過多日不經修剪的鬍鬚,道:「我不是野人?」

    菸草在呂宋有很多,林滿爵見當地人抽過,盛清水洗了洗繳獲的煙嘴,放些菸草吃了兩口,感覺沒有味道,丟到一旁。

    「嘁,為啥別人用這玩意會冒煙兒。」

    林滿爵看著煙斗滿臉嫌棄,在戰利中接著挑挑揀揀,看向俘獲的七個美洲土兵,道:「把他們戴的虎頭虎皮摘了,捂得嚴嚴實實不熱?往後出去打仗你別跟著,就在船裡教他們說話,啥時候能聽懂話了告訴他們,從現在起,是我的家丁。」

    其實沒別的原因,在林滿爵眼裡,這些美洲土兵就是最好的戰士,如果他們能聽懂號令的話。

    在明地、呂宋,很少能見到有像他們這麼健壯的人,尤其是戴著虎頭帽的傢伙們,能揮舞像大櫓一樣的兵器奔走如飛,像這樣的天賦不是每個人都有。

    最關鍵的一點在於,他們和自己有相同的黑色頭髮、皮膚黑些紅些,但在林滿爵眼裡這與那些西夷葡夷有本質上的區別。

    「只要他們能聽懂話,就能問出西夷兵力,邊鄙夷人不識教化,你多教教。」林滿爵指了指黑金剛,道:「那倆傷得重未必能活。」

    說實話,林滿爵現在雖然疲憊,但他挺高興。

    打了一宿的仗,又弄回來十幾桿番銃,兩百多人的幾日口糧水囊,十幾件胸甲與更多頭盔,零碎的長劍、弓弩,還有不少值錢的物件。

    金銀戒指、銀十字架、金幣銀幣、銀項鏈甚至銀餐具,這些西夷攜帶的銀質物件非常多,除此之外地圖、亂七八糟的裝飾物。

    這是一支來自美洲的軍隊,不論西班牙尉官還是美洲土兵,他們都有少量金銀裝飾。

    換句話說,他,他們,發財了。

    而且隨在關島的戰事,可能會越來越富有。

    陳沐當總旗打完新江口之役有多少錢?他弄到五百兩銀子,一度巨富。

    如果這些東西將來運回大明,林滿爵的財富當不亞於陳沐當時。當然這些錢財現在並沒有絲毫價值,它們只有回到大明才有價值。

    打了一輩子山賊強盜的林滿爵,在遠離故土的關島上第一次生出想要當山賊的想法,他喃喃道:「往南走行不行?」

    「嗯?叔父不是說南面多山,打起來不好跑麼?」

    「為何要跑?」

    打了一仗讓林滿爵腰桿子硬了起來,他努努嘴道:「他們雖然強壯,但弱小可憐,如果只是這樣的軍隊,只要佔據地利,來五千我等都不怕——還是人太少了。」

    要是陳璘沒把他的鄉勇減編,上千兵力配齊銃炮,林滿爵就有膽量在這設他三座互為犄角的營寨,弄不好自己就能把西夷從島上趕出去。

    現在只能在腦子裡想想過把癮,還是要在暗無天日的船艙裡像老鼠般躲避搜索。

    不過黑金剛還是很好的,身軀強健有力,又精於搏擊,將來如果學會說話,應該會是自己的好幫手——至於黑金剛願不願意,林滿爵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一直都被捆著呢,嚴加看管幾個月,等他學會說話大帥的大軍也就趕到了。

    等他看見和自己長得差不多的人們有雄厚兵力,招降他總比那些長得不像的西夷容易吧。

    尤其當林滿爵在黑金剛的飾物上見到龍紋時,更加確信自己這個想法,他拿著黑曜石雕面帶憐憫地對黑金剛道:「你們的應龍,怎麼就連爪子都沒了呢?」

    如果黑金剛會說話,一定會告訴這個無知的大鬍子,人家那是羽蛇神,不是什麼應龍,本來就沒爪子!

    不論如何,林滿爵已經決定,接下來的偷襲戰中他要再擒獲十個甚至更多戴虎頭鷹頭的武士,將來給他們弄來胸甲臂縛、戰裙鐵靴,持宣府造戚家刀,戴大明鳳翅盔,戰場上左衝右突,誰能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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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小說
               
    陳沐前腳返航陳來島,後腳就見到了林滿爵的副把總曾習舜,他帶著即將吃空的糧船一路西航,受大雨所阻稍有偏航,行至靠近蘇祿被巡航船隊帶回陳來島。

    林滿爵在戰後派出的另外一艘大福船雖出發的晚,但硬著頭皮沒有偏航,反倒要比曾習舜趕回來早一點。

    也就是他們這兩條福船運氣好,就在他們登陸不久,暴雨陰鬱都預示著大風要來了,如果他們發船再晚十日,將會被颱風刮得屍骨無存,陳沐也將無從再見到派出的艦隊。

    「坐,我從廣東剛回來,飢餓得很,就無禮了。」陳沐對曾習舜與林滿爵放回來傳達消息的水兵道:「邊吃邊講。」

    外面大風呼嘯暴雨傾盆,陳來島的石質城磐能擋住大風,雖然如今艦隊都已經靠港,能航往馬尼拉灣躲避的都過去了,過不去的也拉到岸邊拴好,應對颱風沿海一直都有足夠的經驗,但船艦受損依然無可避免。

    這令陳沐有些憂慮。

    兩人戰戰兢兢地陳沐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吃得不安極了。

    等說明情況,副把總曾習舜也才知道把總林老哥把戰艦沉了,擔憂地對陳沐道:「大帥,林把總沉艦是無奈之舉,還望……」

    「就沉了,不要怕。只要能保住陳某精兵性命,一艘船算什麼。」陳沐擦過嘴後才說話,對二人道:「你們無懼生死帶回星圖,林把總有勇有謀佈置得當,皆有大功於我,待大風過去,曽把總敢不敢為艦隊領航,再上關島?」

    「卑職自然敢,林把總還在島上,只等大帥發兵救命!」

    「等海上能航行,陳總兵就會率艦隊攻向關島,放心。」

    帶幾人下去,徐渭從幕後走出,帶著悲憫緩緩搖頭,道:「他們回還緊趕慢趕尚用二十餘日,林把總僅剩兩月糧草,又無大艦,如今僅剩三十日水糧,恐怕凶多吉少。」

    陳沐心裡對林滿爵的前途亦覺不妙,深入敵境之中,孤懸海外之地,無兵無糧,他嘆了口氣頷首道:「也就是跟隨已久的鄉兵,換做旁軍,恐怕鑿沉戰艦之時就已嘩變了。」

    「等大風過去,陳總兵就會率艦隊出征,此人若能僥倖存活,將來可擔大任。待艦隊通航,派人去平遠,賜下賞銀於出征將士家中,派人關照縣官鄉鄰,好生照顧家眷——這此回來,帶回了幾個好消息。」

    陳沐說著翻開跟隨自己多年的筆記本,道:「去年得知濠鏡有大宗綢緞可供買賣的葡夷今年到港,兩月單買我南洋衙門貨物一百七十萬兩,同時大宗向濠鏡輸入印度棉花,在香山除衛所紡廠外,有紡商十三家,各雇工數百,亦是各賣貨以千匹計。」

    「閣老加了海關抽盤,單濠鏡港今年關稅有望過六十萬兩。」陳沐撫掌笑道:「如此一來,可算是把向西夷作戰的惡果除掉。此外,葡夷印度總督已准許明商在印度、馬六甲等地經商,不過濠鏡對他們施行多少關稅,通過馬六甲的明船就要繳納多少關稅。」

    陳沐搖搖頭,這種受制於人的感覺很不痛快,卻沒有辦法,他說道:「現在我們必須要有他們作為輸送白銀的中轉,還要忍幾年,一旦東面白銀有結果,就可以衝破馬六甲。」

    其實這種中轉,依然是互惠的,整個歐洲都需要香料與綢緞以及工藝品,過去這掌握在西班牙與葡萄牙手中,造成兩國空前繁榮與興盛,現在則僅僅存在於葡萄牙船上;大明需要白銀,過去白銀在葡萄牙與西班牙手中,現在這些白銀只能通過葡萄牙流入大明。

    陳沐把這一切定位為陣痛,大明南方的海上環境實在太差了。

    在以前,西班牙、葡萄牙兩個國家的殖民地幾乎將大明團團包圍,除非他想耐心呆在國內積攢力量,否則根本出不去,要出去,就必須把其中之一擠走。

    之所以擠走西班牙,是因為陳沐想讓銀礦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人的慾望是難以填滿的,現在銀礦還沒落到自己手裡,他就又朝印度扒頭望了。

    「陳帥,在下淺見,此時不宜再與葡夷分說,大帥所言美洲,太遠了;倒不如向倭國小陳將軍加緊進攻,以盡快取得銀山,除此之外,還有一地尚需經略。」

    陳沐挑挑眉毛,道:「哪裡?」

    「安南,此地古稱交趾,為我天朝故地,如今南北對立,南有莫氏北有黎氏,各自相攻;陳帥何不趁此時機派商隊與其溝通,開設商站,如其國桀驁不馴,老夫聽說佔城國主逃亡亞齊,何不支援亞齊先攻莫氏,助其奪回故土後再聯南兵水陸齊攻黎氏。」

    「除此之外,還有暹羅大城。」徐渭張口就來,道:「暹羅百姓眾多,對我漢民一貫優渥,當地土地肥沃物產豐富,亦可設立商站,大宗易賣貨物。」

    陳沐倆手叉起來,挑著眉毛向徐渭笑問道:「徐先生近來是知曉海外夷事諸多啊!」

    「既然先生提出,這事就由您辦了,倒是給八郎那邊確實要快了。」

    其實陳沐也知道八郎那邊的事急不得,等齊正晏聯繫上山中鹿介,就能向石見出兵,如果單靠自己進攻以達到佔領的目的,無疑會使事情複雜許多,就現在而言,那邊的事已經進行的很好了。

    「張閣老還給我傳了信,今年末,朝廷會派幾位前幾年的進士過來,協助理政,到時候由海公量才而用。」陳沐說罷又突然想起什麼,問道:「寫書的來了麼?」

    寫書的,說的是余邵魚,徐渭道:「前月就過來了,不單單他,還有十幾個寫小說雜文唱譜的,大帥將他派到呂宋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讓他寫書,編英雄志。回頭啊,把林滿爵、楊兆龍的書信戰報,以及情況都給他看看,讓他給我寫小說。」

    「林滿爵,草莽出身、鄉勇抗賊,海外擊賊,陞官發財;楊兆龍,出身富貴、出海立業,率百姓登新明,訓狗……算了,這小子晚點再寫,先給林滿爵寫一本,既要榮耀,也要有財富,還有驚險刺激,實在不行就把余邵魚送到新明去,讓他看看不一樣的天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0
第九十三章 發兵
               
    整個呂宋,在颱風來臨之際彷彿都在寫書。

    陳沐在寫書,他從廣東帶回幾箱講武堂教材,編撰修改,籌備給小皇帝做新書。

    徐渭在寫書,他收集歷次與西夷海戰的戰報,召見各個親歷戰事的將官與軍兵,以總結戰事中的規律,編修制勝兵書。

    余邵魚等人更是在寫書,陳帥之淫威與白銀攻勢,頃刻間令這些幾無社會地位的文人心甘情願地寫著自己都不願署名的故事。

    倒不是故事不好,也不是他們寫不好,問題是立意太刻意了。

    用陳沐的話說,以錢財、美婦、寶物、冒險、榮耀、收穫、勝利,來達成令明人聞之心折、張開眼界的結果,即使其實夾雜些許謊言也在所不惜。

    目的很崇高,手段很齷齪。

    明代地位高的是文官,但官員不是文人,懂治國經略有為官經驗而且官聲良好的才是文官,他們呢?他們會寫一大堆故事,依然過不好自己的日子。

    所以不是每個清高文人都願意為幾兩銀子做這件事,至少要十幾兩才行。

    陳沐給一百兩,大家都高興極了,幹勁十足呀!

    陳氏軍團兵馬四出,最沒出息的就是小舅子楊兆龍。

    看看人家別人發來的戰報,人陳八智一封信,龍造寺被幹沉了;李旦一封信,倭寇收服了;林阿鳳一封信,海島安營紮寨咱能造自己的五百料盜版鯊船了;林道乾一封信,從潮州又弄過來幾千移民,在島上開墾土地,明年就能自給自足了。

    楊兆龍一封信:姐夫,我一個人在新明馴二十多條野狗,可服帖了!

    出息!陳沐看著信都能想像他驕傲的小表情。

    這信送到馬尼拉,楊青鸞氣得光想提劍上新明,過去把弟弟幹掉。

    趁颱風過境的十餘日,陳沐終於有機會閒下來看看諸多部下的成果,呂宋諸島稍稍走上正軌,就要繼續開拓了,首先的任務就是請林鳳出馬,率船隊進攻中途襲擊楊兆龍的滿者伯夷國。

    那個地方太過關鍵,是移民新明的必經之路,將來帝國最優秀的年輕官吏要通過那條航路抵達新明,中間不容出半點差錯,既然不安穩,就佔領那,統治那。

    緊跟著,呂宋南衛指揮使由付元接任,邵廷達抽調本衛三千旗軍,乘船前往婆羅洲上任婆羅洲都指揮使,掌管操練婆羅洲、蘇祿六衛旗軍,統管兩國來往明商,保護前往馬六甲之間的航線。

    陳八智那邊,則命他聯繫去往日本京都的齊正晏的同時在平戶以朝鮮、北方商賈之力,籌措軍糧,將平戶建立為東方遠征囤糧大營,同時聯合大友打尼子復國的旗號向毛利進攻,如果大友不同意,就先聯松浦、島津幹掉大友再向毛利發難。

    這種戰略在其他時候行不通,但此時不同,數千戰力精悍且能快速支援九州沿海各地的明軍,打破一個地區勢力平衡不要太簡單。

    在兩弱一強勢均力敵的情況下,說滅誰,誰就活不長。

    暴雨過後,陳沐發船隊向陳八智傳遞消息的同時,將麻貴派到平戶島,倪尚忠與李舜臣則各率兵船六艘糧船四艘,合艦船二十條由平戶島向東,開往苦兀島,並讓陳八智給予麻貴可能的幫助。

    苦兀島也就是後來的庫頁島,派麻貴去是為重啟苦兀島三衛。

    永樂十年,大明在苦兀島北設囊哈兒衛,中部波羅河流域設波羅河衛,東部駑烈河流域設兀烈河衛,各衛下轄所,管轄當地的軍民事務,受努爾干都司節制。

    但即使大明對苦兀島有過管轄,重啟三衛並不簡單,努爾干都司都廢止近一百四十年了,不受管轄的時間比管轄的時間長,這事單讓那倆小將去辦,辦不妥。

    他們沒打過仗,跟陳八智差遠了。但日本之事關系到銀山,陳八智走不開,那邊的事多半需要李氏相助。

    派倪尚忠、李舜臣去,不過是跟著鍛鍊罷了,重設衛所,那得人家當地人願不願意,大明朝的威名要是不好使,就得打仗,真要打仗,還得靠麻貴。

    拿下苦兀島,重設三衛,進而南下取蝦夷,扼守海峽,再設一處屯兵點。

    陳沐發現今年南洋衙門真是出處用兵的時候,颱風過去整個呂宋都在為陳璘籌措遠徵糧草、修補為颱風所損的戰船,北邊南京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劉顯就發來書信,川南叛亂,久攻不下,找他借兵。

    陳沐收了信氣得跳腳,合著在中軍都督府看來,南洋都督府就是閒著沒事爆兵玩呢,吃飽撐了練了好幾萬軍隊不干活就不舒心,還跑到老子這兒借兵。

    陳沐能說啥,他當然不借!

    中軍都督府的事兒,管他南洋都督府什麼事?

    堂堂賽驢公打仗,可能跑長城根兒找戚帥借人馬嗎?

    他還拿這事給楊青鸞講,背後說劉顯壞話,結果被楊青鸞道破了天機。

    川南九絲蠻叛亂是哪兒啊,是川南興文、珙縣一代,播州隔壁。劉顯此時擔任四川總兵官,這場仗從三月就開始打了,調集了十四萬官軍攻打九絲城。

    兵力雖眾,但官軍不好使,這事陳沐太知道了。

    早年他跟著揍李亞元時不也是這樣麼,吳桂芳同樣發兵十萬聲勢浩大,有什麼用,真正跟賊兵過招的,就幾千人,別人都說圍追堵截,出傻力氣。

    在四川平亂要靠誰?

    土司。

    土司兵比官軍能打的多,硬仗浪戰靠的都是他們,要不楊應龍就瞧不起四川官兵呢,吃拿卡要自己來,出力賣命別人去,所以正常情況,這事播州是當仁不讓的。

    可問題出在哪呢,楊應龍當年奉親爹之名本身是要給自己找妹夫,第一個找的不是賽驢公,找的是劉顯,那邊沒談成才換成找姐夫找上他。

    有這事,應龍那小心眼兒能盡心給劉顯打仗?

    「是應龍沒出力,劉總兵這才找夫君借兵,夫君借兵,應龍就出力了。」

    陳沐這麼一琢磨,這兵還確實得借,他拍拍手道:「這樣,我派奇邁去,不帶兵,帶兵這戰功就算劉南昌的了。讓他到播州給岳老子帶點禮物,也給應龍帶封信,就地徵個兩三千人,到時候戰功算播州軍的——哼,這年頭,全天下沒人敢貪我的戰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1
第九十四章 到頭
               
    關島上林滿爵慘喲。

    打了幾場漂亮仗,換著法兒偷襲西班牙搜索隊越發得心應手,他甚至連關島上往南走的三條路都摸清了,後來乾脆在必經之路上埋伏。

    西夷雖然發現幾支搜索隊不見蹤影,甚至還有活口逃回去報信,派出的兵力越來越多,但他們終究是不知道林滿爵的大本營就在他們港口正東邊,一直派軍往南找,怎麼都找不到。

    搜索隊伍一旦超過五百,林滿爵就藏起來裝鵪鶉,人少了就派人跟著留記號,最喜歡看別人支鍋點火,打完還能吃碗熱乎的再走。

    結果就玩脫了,在第九次伏擊敵軍搜索隊時,下雨了。

    颱風倒是沒影響到這,但林滿爵登島這會正是雨季,關島的雨不像林滿爵土生土長的三省交界,這邊的雨沒預兆。

    嘩——說下就下,誒——說停就停。

    就下一會兒,就下他準備動手那一會兒。

    一桿桿銃都拿出來了,下雨了,火繩全濕了,銃也不能使了,而且還被敵人發現了。

    結果顯而易見,二百多號人被一百來個持冷兵器的美洲戰士追得那叫個慘啊,最慘的是還不敢往翻船營地跑,只能一路向南竄。

    根本沒有交戰,一看銃不能使他的部下就抓瞎了,倒不是所有銃都被淋濕,有的趁火繩沒熄放出一銃,但打過之後也只能跟著逃。

    等林滿爵率部向南撤退三里,回過神來才覺得不對。

    「這雨下得真他娘邪性,我們跑什麼,我們有鎧甲有腰刀,怕他們幹嘛?走走走打回去。」

    這會林滿爵再說打回去,士氣突然就上去了,沒別的原因,雨停了銃擦擦又能使了。

    各個營兵從攜行具包裡換上新火繩,掏出火具,火鐮打火石、火星引火絨、火絨點火煤,費好半天勁把火點著,各個插上新火繩,通條裹布弄乾銃管,換上新藥,雄糾糾氣昂昂傳林過道,重走逃時路。

    後來的日子裡,林滿爵便不停地以游擊戰術在叢林中與西夷往來周旋,神出鬼沒地讓人摸不清他到底有多少人,只能猜測其兵力不滿千人,可究竟在哪誰都說不清。

    接連不斷的襲擊令島上美洲戰士感到恐慌,言語、信仰不同讓他們的憂慮無法向率領他們的西班牙軍官良好溝通,這種恐慌在軍隊中蔓延,直至席捲整支軍隊。

    西班牙上層軍官則是憤怒,發生在島嶼南部的襲擊一樣令他們的戰士恐懼,那些派出的搜索隊成員屍首在派出數日後被人發現,赤條條甚至連貼身襯衣都被扒走,一些人甚至在被殺死後還被敵人取走殺死他們的彈丸。

    在交付新西班牙少校門多薩的文件中清楚地寫明了這支神出鬼沒敵人在戰鬥結束後乾淨利落的手段,每具屍首在致命的火槍傷與矛刺之外,至少還有三處傷口。

    捅進心口的長矛、切開脖子的匕首以及缺少的耳朵。

    大多戰鬥,沒有活口,即使僥倖有人逃回,也沒有看清敵軍的模樣,更不知道敵軍兵力部署,只知道火槍齊放接連不斷,等到敵軍從林間出來,戰場已經沒有活口了。

    密集的火槍讓西班牙軍官團對明軍登島兵力產生誤判,在西班牙軍陣中,十一至十六名戰士有三個火槍手,尤其是這種多方向、短時間快速戰鬥,門多薩與他的首席教士甚至認為敵人可能在一千至三千之間。

    最大的可能,是整整一個軍團。

    在位於關島西部,正在建設的前線要塞中,西班牙軍官團完美地腦補出明軍攻島的方略以及進度。

    在一開始,他們登島僅有一條船,一百多人,快速建立前線哨所,並在同時派出船隊,為掩護步兵登島在港口西南方向海域與他們的巡邏船隊交戰並且取勝。

    緊跟著,超過千人的大部隊步兵在島嶼南部登陸,並先後向北部進發,進發途中與搜索隊交戰,並將關島一分為二。

    密集的突襲讓林滿爵佔足便宜,後果自然也非常嚴重。

    「三佬!昨天,昨天敵軍向港口增兵,斥候探不過去,最近的敵軍在西邊四里——」

    林滿爵這段日子過得不算艱難,有吃有喝、有肉有酒,除了一開始嘗嘗大蝙蝠的滋味,後來一直吃的是敵軍兵糧,雖說比在陳來島駐軍時候難過多了,卻也沒有超出他們對留守島嶼難度的估量。

    部下斥候慌慌張張從林子裡突出來,口中壓著聲音報到一半,就被林滿爵一口摀住口鼻,拽到一邊才低聲道:「別亂喊,好好說說,怎麼回事?」

    這時候,林滿爵才把煙鬥倒出來踩滅,壓著嗓音面露凶相,對一旁林曉道:「把魚筏獵隊都叫回來!」

    「兩日來,港口增兵三四千,今天派出先後兩支軍隊,有很多穿胸甲拿長矛鳥銃的,往南去了,斥候不敢走太近,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

    「上千。」林滿爵面色陰晴不定,「兩個都上千?」

    斥候在敵軍兵力上說不清準話,但他肯定地對林滿爵道:「不過,我親眼看見四條大船和幾條小船,從海灣向南去了。」

    林滿爵長出口氣,無力地揮揮手,道:「清點糧食吧,還有多少水糧,往後不能再出擊了。」

    他找了塊乾淨些的石頭靠著,從腰囊裡取出一點點菸草,緩緩向煙斗裡重新裝著,他終於摸清煙斗是要靠點燃來吃,但此時這事毫無意義。

    在平遠縣,幾年他打過二十多場仗,互有勝負,從鄉勇中脫穎而出,有威望有本事,是當地豪傑。

    但從沒像登島後這樣,怎麼打、怎麼贏,就好像他真的由老卒成長為蓋世軍神一般,從沒發生過。

    有時候他也知道取勝是仰仗了軍器之利,可這種成就感依然令他興奮並不安,他必須要帶這些後生仔回家,可他又知道,早晚有一日西夷發大軍征討,就是他被打回原形的時刻。

    這種巨大壓力折磨著他。

    他向木雕祈禱,祈禱朝廷大軍比西班牙大軍早到,但現在看來龍虎真君也並非每次都能靈驗。

    尤其當他聽見部下驚呼,端起望遠鏡望向東邊海上時,他看見三艘飄揚紅叉船旗的大船放下一艘艘小艇,小艇上載滿著佩戴胸甲與羽盔持長劍鳥銃的敵人,在赤膊槳手的奮力劃動下向他襲來。

    黑曜石煙斗落在地上,它的主人緊握鳥銃高聲喊道:「禦敵,禦敵!」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1
第九十五章代價

    門多薩方陣軍團下軍士長,蘇尼加連隊指揮官,上尉蘇尼加率領他的軍士在巡行島嶼的過程中發現敵軍蹤跡。

    最初的蹤跡,是他們遠遠地望見海上有幾艘小木筏,木筏上有人在打漁,這並不出奇,出奇的是這些看起來不像島上異教徒原住民的漁民遠遠地見到他們居然撐著木筏有逃跑的動作。

    在接近後,他們發現島上邊緣,這個正處於港口北面的海岸,居然有人生活,這些人好像還穿著鎧甲,擁有武器。

    難道是……明軍?

    當他的小艇從大船上降下,朝岸邊襲去時,看見剛剛逃到海岸的十幾個漁夫與岸邊零零散散幾個人,蘇尼加上尉認為自己受到天主的青睞——這場戰鬥已經持續一個多月,還從未有人能捉住敵軍。

    他將率領他的連隊,在這裡完成這一充滿榮耀的壯舉!

    不過隨蘇尼加連隊三百名軍士乘小艇向岸邊越來越近,岸上的情形好像有些詭異起來。

    「剛才岸邊是十幾個人對吧,神父?」

    一手持火繩槍,一腳踏在小艇頭,身著精鍛胸甲頭戴雕繁複騎士花紋高頂盔的蘇尼加轉頭向後側一手抱聖經一手持十字架的隨軍教士問道:「你看見了麼,他們準備迎擊的人好像……怎麼越來越多!」

    在那些生著灌木的巨大石坡裡,一個又一個頂盔摜甲的明軍持鳥銃挺長矛走出,迅速在林滿爵的指派下整軍。

    那些撐木筏回到岸邊的『漁民』上岸後並不急於逃竄,用繩索合力將木筏拽上沙地亂石灘,掀起靠在看起來柔軟的灌木上。

    在灌木只是偽裝,裡面早有明軍釘入的木架,掀起來半人高的木筏從另一面看來就像一副胸牆,緊跟著一排明軍便半跪在木筏後,架起火繩槍。

    一個阻擋海岸敵軍登陸的簡易工事,在極短的時間裡被構築,離得越近,準備攻上海灘的蘇尼加越覺心驚——這好像是個騙局,是個埋伏。

    他眼中看見的明軍,把長矛放下、腰刀長劍紮在身前,他們腰上別著手銃,手上提著鳥銃,背後背著繳獲火繩槍,一桿桿裝好火藥的鳥銃斜靠在木筏上,各個身穿胸甲頭戴兜鍪。

    過去他們沒有這麼多火槍,也沒有這麼多甲冑,最多的只不過是陳沐裝備給下級軍士的單面胸甲,但現在不同了,他們有數十人穿著從西班牙人身上繳獲的一體胸甲,另一部分則前後穿兩件過去的胸甲,還有一部分頭上則頂著西班牙人的高頂盔。

    只是這些,還沒有關係。

    你的人能從石頭裡出來?很好。

    蘇尼加相信自己戰無不勝的連隊一定能沖垮他們簡陋的防禦陣地,殺掉或俘虜這幾十——不,現在是上百個該死的異教徒了,然後再仔細看看那些石頭是怎麼回事。

    可他媽石頭怎麼會拉出火炮!

    先是灌木被掀開,連根扔到一邊,露出裡面藏著的炮車,接著明軍從偽裝為石坡的翻船裡通過炮窗笨拙地拖拽、搬運出數百斤重的二斤炮與輕巧的虎蹲,接著重複這個動作。

    林滿爵想清楚了,他不在乎使用火炮會不會被敵軍大部隊發現,不消滅掉這些敵人,他們現在就會死掉,至於其他事情要等打完才能考慮。

    五艘掀翻的鯊船上運出兩門二斤炮,主要使用的還是虎蹲,密集的敵軍小艇離海岸還有二三十步,等不及的西班牙戰士甚至已經有人勇敢地跳下小舟,高高舉著火繩槍淌水向岸邊邁開步伐。

    「銃手列隊,聽炮聲放銃。」

    「炮手裝藥,裝散彈,虎蹲入散子!」

    相較二斤炮,林滿爵在陸上更喜用虎蹲,這是他在平遠縣時所能接觸到的唯一『大炮』,麾下鄉勇出身的營兵也最為熟悉,裝藥更要比二斤火炮容易的多。

    釘好虎爪,在裝進火藥後南洋出產的散子筒直接塞入炮口,就能完成發射,比二斤炮省事的多。

    虎蹲炮射程不近,四五百步都能打到,但那只能起到打亂陣形的作用,真正要想造成殺傷,還要靠近戰。戚家軍鎮守東南,將虎蹲炮拿給他們時就專門叮囑過,這是防備敵軍抵近衝鋒時的兵器。

    現在,正是這種情況。

    上尉門多薩登上海岸,眼看明軍已將兩門火炮擺在陣後卻並不驚慌,有條不紊地下令部下數十名火槍手列陣向敵陣齊射。

    他們的火槍在船上就已裝好,此時一排重火槍手將槍叉撐在地上,架好沉重的重型火槍,聽令向陣後兩門重炮的位置先後放去。

    至於那些輕巧的虎蹲炮,則直接被西班牙人忽略掉,這種小玩意兒能有什麼用?

    一片硝煙裡,其後更多長矛手已經排列陣形,將長矛端起或者說架起。

    他們端矛的動作非常專業,在長久的戰爭中西班牙人對長矛的使用得心應手,總結出一套長矛步兵的訓練方法。

    步兵持矛的右手向後伸展,手背朝上扣住矛尾並向下壓去,左手則托著長矛抵在下巴附近,使四五米長的矛在兩手之間形成槓桿,以更加省力的姿態在左右火槍手的掩護下朝敵軍前進。

    如果面對騎兵或敵軍衝鋒的防守姿態,他們則會把矛尾踩在右腳下,左手托著長矛,右手隨時準備抽出腰間短劍近身搏擊。

    近百支輕重火槍分別打在林滿爵陣中,霎時間到處都是鉛子穿透木板或部下中槍的悶哼與慘叫,但很多中銃的營兵依然站著,該做什麼做什麼,甚至有幾人在中彈後掙紮著發銃還擊回去。

    後方土坡上,幾名裝填二斤炮的炮手被擊穿胸甲當場射翻,他們才是重銃手主要瞄準的目標。

    前陣由木筏製成的木柵則擋住大部分輕火槍的子彈,即使有穿透木板命中後面營兵的,威力削弱的鉛彈也大多能被胸甲擋住,只不過被變形胸甲擊傷也難以避免。

    雙方相距僅四五十步,鎧甲能不被打穿已經很好了。

    「虎蹲炮,放!」

    不必林滿爵提醒,部下炮手自早已將虎蹲炮放到合適發射的低矮角度,一聲令下,木筏組成的木柵中間缺口六位虎蹲炮先後爆出巨響,硝煙裡散子筒被轟出,紙封顆在出膛氣壓下扯開,緊跟著散子筒鐵殼兜風,其中數十顆鉛丸去勢不減地朝列出密集陣型的長矛兵撲面而去。

    他們將會為輕視虎蹲炮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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