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5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1
第九十六章 發誓
               
    每個國家每個人,都可以簡單地複製西班牙方陣,但沒有任何人能使他們的方陣像伊比利亞半島人組成的方陣那樣擁有威震天下的戰力。

    就像不是每支軍隊都能在被密集鉛彈射翻近半後依然能保持活力向前衝鋒。

    因為別人沒有狂熱、自信、英勇、無畏、士氣高昂與集體精神會於一身的西班牙戰士。

    虎蹲炮近距離發射像狂風般掃過長矛陣,由鉛子匯成的狂風撕開陣形,給予前兩排矛兵近乎滅頂之災,尤其他們平均每人被三枚鉛子擊中而尚未倒下時,木柵後早已等候多時的鳥銃手聽到炮聲齊齊扣下扳機。

    砰砰,砰砰砰!

    連綿不絕的銃聲給林滿爵陣前蒙上一層硝煙,兩支沉默的軍隊隔著硝煙,一面攻、一面守,卻同時能聽見對方軍官以截然不同的語言下令。

    他們一方身經百戰征服美洲,一方接連大勝士氣如虹,都對自己取勝抱有近乎盲目的信念。

    當硝煙漸散,成排的西班牙矛手倒下,木柵被擊打地千瘡百孔,但誰都沒有後退一步。

    四五米長的大矛已搖搖晃晃地搭在木柵旁,向營兵捅刺過去,以他們架矛的姿勢很難讓身披胸甲的營兵受到傷害,但這種騷擾卻比任何方式都簡單奏效。

    前面的矛手放下長矛,抽出腰間長劍矮身在矛林中竄向木柵,後一排矛手緊緊跟上,以新一排長矛擾亂明軍的阻攔,兩側更有放銃的火槍手方陣不停朝明軍陣地發射鉛子。

    他們的長矛方陣受損頗重,但這些傷亡是有意義的,他們抗住大部分進攻,使後面友軍與敵軍短兵相接,而短兵相接——早在他們登陸新西班牙之前,天下就沒有任何人能正面抵擋方陣。

    因為他們是來自伊比利亞半島的西班牙征服者!

    「用番銃再放一陣!」

    林滿爵抽出手銃,身先士卒在木柵之後朝幾名翻過木柵缺口的西班牙士兵放出一銃,抽出腰間手斧道:「攔住他們,秀才!帶五哨銃手後退,把西夷銃手打死!」

    轉眼間短兵相接,十幾個西班牙士兵翻過木柵立即受到更多營兵的圍攻,前陣營兵身上大多揣著手銃,一手持刀一手持銃,格鬥才華強不到哪裡去,但沒人能在這個距離挨上一銃還有勁和他們廝殺。

    隨十幾聲短銃響起,硝煙裡提佩刀的營兵便已在林滿爵的率領下與最後幾名西班牙士兵廝殺一處,人多勢眾轉眼就把他們殺死在木柵之內,他下令道:「取番銃!」

    搭在木柵上的繳獲西班牙火槍終於派上用場,不用裝藥,營兵蹲伏靠在木柵後,搭上手上纏著的火繩便抬起來看都不看地朝木柵前射去,連身子都不敢露出去。

    他們頭上就是如林的長矛,有心眼的營兵透過木柵縫隙見到有人想攀爬木柵便把戰劍佩刀從縫隙刺出去,有時能奏效、有時則只能聽見金石之音。

    即便是以堅實鎧甲引以為豪的他們,面對這支西夷正規軍,也佔不到什麼便宜。

    一道魚筏搭成的木柵,成了兩軍之間的生死線,身披鎧甲的戰士在木柵兩側互相擠壓拖拽,明軍不願讓木柵被掀翻,蘇尼加連隊則奮力想要掀翻木柵,以求攻入敵陣。

    廝殺裡,兩軍射手則在後方相互射擊。

    西班牙火槍手很有意思,他們似乎在正常戰鬥中屬於獨立成軍的地位,這造成他們訓練的習慣被用在戰爭中,前排火槍手發射完向後退去,站在身後的二排火槍手繼續發射,射完繼續退到隊伍末尾,依次發射。

    這在面對步兵的進攻時非常有效,連貫不斷的射擊與接連後退的方陣讓他們能避開敵人並有效殺傷。

    不過現在,打著打著,他們隊伍末尾就退到海裡去了。

    在那,普通輕火槍已經不能命中明軍銃手,當然同樣明軍銃手也不能打中他們,這看上去好像是明軍吃虧,因為西班牙重型火槍雖然在這個距離命中率很低,但擊中一樣能打死人。

    但明軍其實不吃虧,因為指揮銃手的秀才林曉抬起手,大聲喊道:「鳥銃打不準別打了,先幫三佬,傷兵把火炮調準,轟他們的銃手!」

    林曉可沒忘記,他們還有兩尊炮呢。

    兩門原本就準備發向海邊的二斤炮被傷兵調校,炮彈早在開戰之初就被裝好,此時向藥孔撒上火藥,距離不過百步,差不多對準當即兩炮轟出,聲勢浩大。

    二斤炮雖說如今在船上是最不受待見的小炮,野戰卻依然是炮兵主力,僅僅一炮落在火槍手方陣邊緣便將陣形砸出缺口,同時鳥銃隊加入戰鬥,讓艱難抵擋的林滿爵壓力頓時一輕,一排銃彈打過去便讓木柵外的西班牙方陣兵飽受損失。

    他們離得太近了。

    部下死傷過半,蘇尼加眼看勝利在望卻不敢繼續進攻,只能下令受損的火槍手掩護,留下遍地屍首,向淺海小舟有序退去。

    蘇尼加很聰明,他藉由言語不通的便利,在撤退前大發命令,等到林滿爵察覺出敵軍撤退時,僅有十幾個斷後矛兵在可追擊範圍內,上百敵軍已經推著小舟準備離開。

    「架炮,朝船上打!」

    此時再打已經於事無補,何況他們在外面沒有重炮,只能看敵軍登上大船後漸行漸遠。

    敵軍雖走,林滿爵看著滿地傷兵心中不能絲毫輕鬆,指派兩隊沒受傷的部下持長矛短兵把地上敵軍補一遍,對餘眾高呼下令道:「把鯊船拉起來,快,島上敵軍肯定聽見炮聲了,後面咱們要在海上飄著了,快!」

    從這到港口只有十幾里地,何況駐軍離他們不遠,快的話他只有兩個時辰。

    這一仗他們雖打退敵軍,己方士氣卻分外低落——因為數十袍澤陣亡,這是他們登島後最慘烈的傷亡。

    林曉攥著長矛從西班牙士兵脖頸捅進去,以防死屍第二次坐起來,開始變成暗紅色的血染紅矛頭,他對不遠處林滿爵道:「叔父,打仗幾年,後生不怕殺敵,但這為什麼?」

    「本該在平遠種地養家的鄉鄰後生,若賊寇入侵鄉里,戰死也罷,死在這海外孤島沒人知道,屍首都送不回去,侄子到現在都不知道大帥跟這個開戰讓那個朝貢,為什麼啊?」

    林滿爵攏著髮髻散下的斑白細發,手斧在敵軍屍首襯衣上蹭蹭,緩緩收入腰袢,看著滿面困惑的林曉並不答話,指指扣翻隱蔽的船,道:「把船拉起來,推進海裡,把屍首帶著,到時再回來取木做棺。」

    「我林三兒對天發誓,只要未死,必帶他們,帶你們所有人回家,但不是現在。此地離家七千里,除殺賊外,我等無路可走——把賊人耳朵都帶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2
第九十七章 坍塌
               
    其實林滿爵知道,林曉最想問的,不是這場戰爭為什麼。

    他想問的,是為什麼是他們,為什麼是他們這些由農夫變成鄉勇,由鄉勇變成營兵的人。

    他們並非那些生於軍戶,追求功勛追求榮耀之人,他們從軍既不榮耀也不光彩,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受不了匪患連年擄掠,哪怕有一點機會能避免打仗,去賄賂匪首以期避戰、去討好縣官以求保護,都試過。

    所有路走不通,沒辦法,他們這些家無餘糧地無餘田的破落戶才聚成鄉勇,被迫扛起兵器反抗,甚至還有些年輕後生投軍是因為沒錢討婆娘,就因一句承諾便把腦袋別腰上。

    即使如今,他們大多數人所想要的也不過是攢些銀錢,買些田地與頭牛,一輩子都不再上戰場。

    林滿爵最終還是沒有給陣亡部下伐夠足夠的木做棺材,不是他不想做,他試著率領船隊四次趁夜停靠淺灘,但需要的木頭太多,他們才做好幾具棺材,袍澤屍首就開始腐壞了。

    別無他法,後來半個多月他的部下都在海上編繩子,用那些從西班牙士兵身上扒下的襯衣褲子與島上棕櫚皮編成不是那麼堅韌的繩子。

    他們采來的木頭不夠做棺材,但釘死鯊船炮窗、甲板口卻夠了,一艘二百料鯊船被當做大棺材,由其他四條鯊船拖拽著,下帆在海上緩緩飄蕩。

    陳沐說屍體會產生瘟疫,林滿爵連操縱船隻的士兵都不敢留,乾脆就緩緩在島嶼東部海域飄著,時不時用望遠鏡遠遠望向島嶼,只要還能看見輪廓,他就安心了。

    餘下四艘鯊船,依舊哀鴻遍野,水糧在漸漸減少,敵軍在島嶼沿海各處的佈防卻足夠防備他們,偷偷潛上島嶼變得越來越困難,明明陸地就在那,他們卻不能上去,餘下的輜重也不夠他們向呂宋返航。

    一切進退維谷。

    在他們登島的第三個月初的一個夜裡,一艘小鯊船割開繩索,帶著船上的水糧跑了,夜裡發愁睡不著覺的林滿爵在他們打算離開時就發現了,但他沒有聲張,只是眼睜睜看他的鯊船帶著四十多名部下離去。

    對此,他早有預料。

    他不知道那些部下會去哪,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活下來,此時此刻,這並不重要。

    一望無際的大海吞噬了時間與空間,也摧毀一切堅定的信念,林滿爵不再相信自己真的能活下去,雖然他們依然每日吃飯飲水,但這似乎上天以另一個方式提醒著他們應該死去。

    餘下的水手總是因為些許小事爆發爭鬥,他的船在流血,可他並不像過去那樣制止部下,甚至看他們拳拳到肉打得狗血淋頭來取樂。

    一切都不重要,他數著腰囊裡十七隻風乾的耳朵,心中只剩一個想法——在死前,他要復仇。

    為那些已經死了與將要死去的人復仇。

    盡心謀劃的林滿爵總是瞪著佈滿通紅血絲的眼睛望向關島,他發直的眼神讓所有人都感到可怕,尤其在他神經質地命令舵手一遍一遍在黑夜裡從各個方向緩緩逼近關島,再在即將被發現之前調頭轉航,重新隱入深深的夜裡。

    三艘鯊船上散佈著這樣的傳言,他們敬重的林把總已經瘋了。

    一個沒瘋的人是不會趁夜劃著小艇登上當作棺材的鯊船上去,過一會再自己回來。

    更不會一遍一遍逼問在島上當過獵手的水手要求他們把尋到的河流嚴絲合縫地繪畫出來,稍有不滿就換來一頓拳打腳踢。

    這比水糧漸少、戰損慘重更令船員擔憂。

    人們不知道也從來沒想過支撐林滿爵的信念是什麼,但人們知道,支撐他們在這片島嶼上奮戰的信念,是且始終是林滿爵。

    「飲水還夠十日,糧食僅夠六日。」

    將艦上今日發生幾場爭鬥、船員的精神狀態記錄在筆記裡,林曉合上厚皮本,與隨身攜帶的一本詞曲書疊放在桌上,轉過頭看著清點水糧回來的軍士,這個被稱作秀才的年輕老卒抿著嘴喃喃道:「必須要上岸一次,走些險。」

    「只要三哨,兩日,繞過敵軍設崗,找到河流岩洞,三百個水囊和一些肉食。」

    他們只剩九十六個人,兩艘鯊船都不滿編,有這些水和蝙蝠肉……林曉算了算,還夠他們多撐四五日。

    要說起來,林曉比林滿爵樂觀的多,他沒那麼多壓力,自然輕鬆。他算過,從曾習舜回去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即使發生意外,三個月也足夠大帥發兵過來,現在南洋艦隊應當就在路上。

    他們只需要再撐幾天就好。

    倒不是林曉把他們想的太重要,關島是西夷前沿陣地,敵軍正源源不斷向這裡聚集,這座平淡無奇的小海島因而成為兵家必爭之地,誰都沒有後退的餘地。

    「對,必須上岸一次!」

    當林曉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叔父,回答他的是林滿爵近乎狂熱的臉,這讓林曉有些擔心,看著林滿爵的眼睛斟酌問道:「叔父,你幾日沒睡了?」

    林滿爵近乎蠻橫地擺手,從雜亂的桌上排出一副草繪地形圖,大手拍在上面指著沿岸幾個地方道:「此三處,守軍不過百,我等登岸一舉掃滅,把他們屍首堆進船裡,四日,只需四日。」

    林滿爵的眼睛似乎能滴出血來,抬起四根手指,充滿侵略地眼神直視林曉,「四日生腐,官軍說過,腐生瘟疫,疫隨水走。在死前,我能把他們丟進河裡。」

    「三百條命,我要他們三千條命來還!」林滿爵僅僅攥著拳頭,突然鬆開,起身向船艙外走去,「我要找三十個,不,五十個人,剩下的水糧夠你帶他們撐到呂宋,只要沒有這五十人,你們就能回家,我去——」

    砰!

    就在林滿爵快走出艙門時,身後林曉猛地撲出,兩人撞破艙門摔在甲板上,林曉高呼道:「把叔父按住,綁起來!他要尋死!」

    起先艦上水手還都不敢動,此時一聽林滿爵要尋死,連忙各個撲上,就聽林滿爵高聲吼著復仇,更是加緊手上動作,這才把他捆嚴實。

    瘟疫啊,那是天行時疫,豈能由人所制。

    更別說林滿爵要尋死。

    幾乎脫力的秀才站起身,看著叔父被堵上嘴捆嚴實放回船艙,他倚靠船欄不讓自己摔倒,對不知所措的袍澤道:「叔父沒事,等援軍趕到,就沒事了。我算過,十日,大帥就會率軍到來,我等只需再上岸取一點水糧,就可撐到回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2
第九十八章 狹路
               
    明軍的到來比林曉想像中還要快,就在他設船艙看管一心復仇的林滿爵時,南洋水師先鋒大將鄧子龍標誌性的鐵甲艦所率三支船隊已帶林立旌旗航行至關島西部海域。

    緊隨其後間隔千里,是陳璘擁有雄厚兵力的龐大船隊。

    林滿爵間隔五千里成功登陸關島,這極大鼓舞了陳沐對遠征的信心,儘管輜重運輸依然存在問題,但這個問題在關島一定程度是能夠避免的。

    只要進攻摧枯拉朽,西班牙人準備的大量糧草都是他們的。

    海戰與陸戰形勢不同,並不存在老祖宗所云食敵一鐘,勝吾二十鐘,至多能勝五鐘。

    但這並不重要,吃敵人家的食物,與吃自己家的食物相比,所獲快樂可勝己二十倍。

    邵廷達呂宋中衛、付元呂宋南衛,各抽調旗軍千人,以陳璘本部兩千營兵、鄧子龍本部一千旗軍,合三千列裝南洋燧發銃,攜帶地雷、手雷、火藥捆炸彈、小旗總旗箭等火器齊備的嫡系部隊,共五千軍兵乘船赴關島遠征。

    在他們之後,呂宋東一千至一千五百里、關島西三千五百至四千里海域,還有陳沐召集百艘大福、二百艘烏艚白艚小船組成的海上輜重船隊。

    依靠巨大人力物力,冒糧船受風浪所毀的風險,以人力將輜重距離減少兩成。

    能吃敵軍糧食最好,如果嘴慢吃不到,至少後面自己也有源源不斷的糧草輸送。

    於陳沐心中,這場明西戰爭第一階段結束於去年菲律賓總督逃離領地,第二場戰事開始於他在陳來島目送陳璘揮師東進。

    但對西班牙人來說並非如此,林滿爵四百四十人起到的作用遠比他想像中大。

    他神出鬼沒的襲擾讓西班牙人即使在他乘船遠離海島,依然不敢向西發出先遣艦隊,那是一顆懸於腹背的長釘,使人畏首畏尾,不拔除則不敢左顧右盼。

    關島上沒有任何一個西班牙人相信來自大明的敵人只有四百,甚至在被他們進攻之後發起內訌僅僅剩下不足百人。

    在蘇尼加連隊與林滿爵作戰之後,他們更加堅信島上還有數個像林滿爵一樣的明軍連隊,他們依然處於危險之中。

    他們腦海中的大明一直都是他們想像中的大明,直至與林滿爵交手,這種想像才趨於具現,當隨菲律賓失陷的消息傳達到新西班牙,來自大明的恐懼令人不能呼吸,這支英勇善戰的明軍連隊無疑加深了人們這種印象。

    天色正暗,曾習舜從前船放下的小艇攀爬纜繩登上鐵甲艦,對鄧子龍遠遠指著東面海霧繚繞的陰影說:「將軍,那便是關島。」

    鄧子龍正一遍遍磨礪著他的八尺眉尖刀,他正考慮要不要換個金瓜來使。

    他們的船隊航行中正遇到拋棄林滿爵的一船逃兵,對他們鄧子龍並未刻意苛責,給了水糧問明情況,讓他們跟著曾習舜在前引路,再赴關島。

    放他們回去是不可能的,這一路不論中軍陳璘、呂宋陳沐、廣東白元潔,各個都是嚴行軍法的主,他們這一船人哪句話說錯了都得交出自己首級,倒不如補足輜重吃飽喝足再上關島,跟著打上幾仗,到時候多半就能把事情揭過。

    只要贏了,沒人在意他們在中間做了什麼事。

    以勇猛稱名的宿將起身,眉尖刀自有家丁持著侍立身後,鄧子龍扶著船欄回首環顧並駕齊驅的艦隊,抬手張指:「擊鼓。」

    咚!

    一通重鼓,像敲擊在軍兵心頭,令人打起精神緊攥兵刃,鐵甲艦旌旗如林,隨後鼓聲不絕,各船艦長環顧海上卻並未發現敵情,紛紛持望遠鏡向遠方尋覓,終於找到陰影中漸漸顯出的島嶼輪廓。

    他們此行目的所在,關島。

    三艘千料六甲艦,五艘五百料鯊船將鐵甲艦夾在中間以線陣乘風破浪,左右數艘小鯊船往來馳走,自戰鼓響起,陣後兩艘糧福船就地落帆不再前進。

    隨鐵甲艦上傳出幾聲號角,船板還掛著泥土、灌木的小鯊船脫離船隊,曾習舜率從關島離開的逃卒與本部七十餘人擁擠地乘小鯊船向關島南部航去,他們要繞島搜尋林滿爵的蹤跡。

    龐大艦隊行至關島西面港口二十里,即被港口西班牙駐軍發現,不過航行數里的時間,港口集結十餘艘大船、武裝商船,直迎明軍先鋒官鄧子龍駛來。

    「撞船居前!」

    鄧子龍下令,鐵甲艦尾端鼓樓重擊三聲,提醒麾下船艦觀旗,接著大旗招展,兩艘帶爆炸撞角的百料小鯊船速航至隊前,船上不著甲衣的水手們向天跪拜,隨後各執短兵,操櫓待陣。

    其後艦隊偏航,九艘大艦以左舷面朝敵船,擺出陣仗。

    西班牙十幾艘船隊向鄧子龍展開隊形,大明南洋遠征先鋒將端著望遠鏡勾起嘴角。

    三艘不亞赤海的大帆船居前,船上水兵人影綽綽,帆繩甲板密密麻麻;其後六艘武裝商船簇擁著一艘大艦,最後一列則同樣是三艘大小不一的船艦。

    十二艘大戰船,在兩倍小船小艇簇擁下以無畏無懼的姿態向他們衝來,巨大的帆形兜滿風被吹得鼓脹,高大桅杆與船型看起來就像一座座海上城堡向他們逼近,懾人心魄。

    這很可能是鄧子龍有生以來面臨最危險的戰鬥,不論船艦數量、大小,他都不能佔據絲毫優勢。

    兩軍相距十餘里,隨軍出戰的遠征小總兵石岐攀上鐵甲艦,抬起望遠鏡向東望去,對鄧子龍道:「將軍,敵軍勢大,我等宜暫避鋒芒,與中軍聯合,一舉擊潰敵軍主力。」

    鄧子龍微張著嘴,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遠來敵船,忽而眨眨眼,抬手對石岐問道:「是宜暫避鋒芒,那石總兵知道應當如何擊敗他們麼?」

    聽見這句,石岐知道自己算白說話了,拱拱手道:「將士用命,不求近擊僅以遠戰,先破其三艘大艦,分船隊為二,合擊一船,則敵軍可敗。」

    其實還是以眾擊寡的策略,無非是全局兵弱而局部兵多,集火一一擊沉敵船。

    「說的正是如此,將士建功立業在今朝,宜以大勝壯我軍威,何來見宵小跳樑退避之理。」

    鄧子龍別過頭來,「送他們回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2
第九十九章 四艘
               
    船行龐大的蓋倫船在海中疾速轉舵,巨木吱呀聲裡混雜著士兵揮舞兵器氣勢如虹地呼喝叫喊,整個船隊逐漸散開,以排山倒海的勢頭向一里格外明軍艦隊撲去。

    在相距剛剛抵達一里格時,船首重炮先後轟出,靠數人合力才能使用工具塞入炮膛的沉重石彈接二連三由各個方向轟出,目標卻只有一個——拍成一線,船首雕刻滑稽圖案的明軍艦隊。

    那些彩色圖案對西班牙人沒有任何意義,就像美洲武士身上顏色鮮豔的羽毛一樣,毫無意義。

    射石砲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隆聲,巨大石彈砸進海面,最近一顆激起丈高浪花甚至讓船舷的明軍炮手嘗到鹹味,即使沒有擊中,也令心臟在胸膛不安地震顫、顫慄。

    石岐率五艘五百料戰船居左翼,鄧子龍率四艘千料戰艦居右翼,兩支船隊船身打橫緩緩分頭開進,在某一時刻,他們兩支船隊尾船並排,看起來就像先前一樣,是一個整體。

    兩艘原本排布在陣勢當前的衝撞船如今跟隨在鐵甲艦右側,十八名水手在收到撤回命令時好幾個人褲子都濕了,哪怕就在陣前站一會,下定決死之心依然阻擋不了狼狽的內心與生死之恐怖。

    不過似乎將軍改變了想法,想把他們當作一支奇兵。

    不論如何,被大船擋在身後的感覺真他娘舒服!

    敵船炮火接連,船首炮放完側著船頭用前面側弦炮發炮,不講究戰術單純能用什麼用什麼,毫無章法但看起來足夠震懾人心。

    十二條海上堡壘逐漸逼近,一門心思將炮火灑向各處,數十條小船載著水兵划槳而來,令每個明軍都呼吸加重,攥著兵器的手骨節發白,他們幾乎要使盡全身力氣才能控制內心的恐懼。

    這種壓迫,是西班牙船隊的拿手好戲,在地中海在大西洋,不止一次當艦隊以這樣的姿態逼近敵軍,等待他們的不是衝鋒而是追擊。

    不時有炮彈撞在鯊船船板,搖晃的戰船上兵荒馬亂,總旗小旗高聲呼喝著讓部下抓緊帆繩緊握船攔,部下一次次催促長官發炮,但旗艦上鄧子龍決意按兵不動,連戰鼓聲都停了,另一邊的石岐也是如此,蒙受炮火的船隊依然在海上緩緩漂浮。

    他們在以微小幅度改變航向,這種改變在遭受進攻中幾乎不能被人發現。

    兩支海軍距離越來越近,一方窮凶極惡,一方人畜無害,短短一里距離,西班牙船隊轟出上百炮,他們船隊之間的間距越來越大,因為船頭需要足夠的空間左右擺動,以將兩舷前排火炮轟出。

    所幸,這些戰艦大多為南洋衛新造,呂宋為南洋都督府提供足量的結實木料,越做越厚的船殼能夠抵禦這種程度的打擊,即使有炮彈能僥倖破開船殼留下窟窿,也會被船艙的匠人緊急修補。

    鐵甲艦對這種傷害更是不懼,其實鐵甲艦的鐵皮很薄,但凡炮彈打在船殼上就能把鐵皮打破,畢竟陳沐造鐵甲艦的初衷是防火不是防炮。

    炮彈打在鐵甲艦上鐵皮就是個窟窿,但這能極大地分散炮彈衝擊力,突破鐵皮的炮彈只能嵌入船殼一半,根本不能打穿。

    能防炮的鐵甲船殼不難造,難的是能防炮的鐵甲船殼靠風力動起來。

    鄧子龍在估算距離,不,他是在測算距離。

    世界範圍,一個好船長不必是好炮手,但在大明南洋都督府,一個船長必然是好炮手,而炮手是必須懂得測算距離的。

    在隆慶六年版《火炮打放手冊》中,陳沐儘可能地簡化了開炮之間這一必備步驟。

    鄧子龍在鐵甲艦火炮甲板上透過瞭望孔對照著手冊中標記的蓋倫船船頭大小與距離,準確把握著敵船與他們的間距——南洋衛受命做這幅蓋倫船比例尺的旗軍與畫師都畫好了,把胳膊伸直後一里是這麼大,二里遠是那麼大,只要對著看就知道距離。

    誤差因測量船大小與蓋倫船不同而改變,但這已經夠用。

    「調整炮角,三百步!」

    這個角度僅比平射高一點,鐵甲艦上都是老練炮手,擰半把旋軸就將炮口調整合適,緊跟著船尾鼓聲一通,令旗招展傳令部下諸船,幾面船帆張滿,大船底倉隨號令打開槳窗,八副大櫓伸入海中,力夫隨底倉喊號搖槳,船速猛地快上一截。

    原本緩緩交割的船隊尾船在此時分開,一左一右加快速度分成兩隊,分別斜刺向敵軍船隊兩翼。

    「他們想幹什麼?」

    新西班牙指揮官門多薩遠遠看著敵船向兩側包抄,狐疑地望向空出海面,沒有任何敵船。

    他最擔心的不是這些異教徒船艦想包抄他們,包抄就是個笑話,哪兒有九艘船能包抄大小四十一艘船隊的?

    他只擔心兩個船隊分開露出他們後面隱蔽大量敵船,現在看來他擔心顯然多餘,敵軍就只有這可憐巴巴的九艘船,雖然看起來船艦不小,但這比起他集結關島西港船隊還是弱小至極。

    「兩艘武裝商船去截住他們,拖一會,其他船去追,不能讓他們跑了。」

    門多薩輕輕笑著,扣上頭盔,看著船上戰士道:「準備戰鬥!」

    包抄?

    誰想包抄了?

    反正鄧子龍沒想包抄,當兩艘武裝商船向他前方截擊而來時,他並沒有在乎,只是死死盯著側面兩艘直衝而來的大帆船,心裡估計著被追至三百步的距離,緊握拳頭,然後狠狠拍在船攔上。

    傳令兵已等待良久!

    「開炮!」

    鐵甲艦左舷,從前到後九門十斤重炮先後噴出火舌,巨響中炮彈直衝追擊的蓋倫船轟去。

    緊隨其後,三艘六丁六甲級千料鯊船左舷十六門火炮依次轟出,他們瞄準的目標只有一個,鐵甲艦擊中誰,他們就向誰轟擊。

    五十餘門重炮同時在三百步距離開火,即使是蓋倫船也撐不住,甲板下被轟出數個窟窿,甚至有一塊船板被掀開,密密麻麻的炮孔與水線裂痕讓船艦傾斜,一次集火就使其短暫失去戰力。

    而在船隊前方,近乎同時一聲轟隆炸響。

    小小的撞船衝擊在武裝商船船殼,用來對付大型戰船的撞角將武裝商船從中間炸開,大窟窿幾乎讓整艘裝船橫插船腹。

    同樣的場景,幾乎複製在戰場左翼,落地秀才緊攥拳頭。

    「還有八艘!」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2
第一百章 船舵
               
    門多薩鬆了鬆脖頸上的拉夫領。

    他數了數自己好像少了四條船。

    陣形鋪得太開讓他不能準確觀測到兩翼的戰果,他只看見自己有兩艘武裝商船不知怎麼就沉了,還有兩艘大帆船似乎被敵艦擊中把船帆都收起來。

    不收不行,海水快順著缺口把底倉灌滿,再不收帆一會沉在敵船面前,水手跑都沒地跑。

    戰場上最心驚的無異於駕馭蓋倫船追擊鄧子龍的船長與他們的水手了,他們是真真切切眼看著一艘蓋倫船敵不過敵船一輪齊射,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四五十顆炮彈打在船上,接連有序的火力,讓蓋倫船上兩名上尉膽寒。

    正規西班牙戰船一直都有兩名指揮官,一個是名義上的海陸指揮官,但實際上是由陸軍選拔而出,率領船上戰士,並不懂得如何海戰;另一名則是海軍船長,當船艦在海上時要聽他的。

    看著陸軍上尉不信任的眼神,船上無可奈何地點頭,道:「他們確實比我們會打仗。」

    蓋倫船不敢追擊了,同樣規格的大船已經在追擊中被一輪齊射打得失去戰力,他們跟上去也無非只是重蹈覆轍,他們要先把那艘船上的水手救上來。

    更別說,就在他們眼皮底下,一艘武裝商船轟地一聲被炸出大窟窿,緊跟著就被那艘搭載九門舷炮的黑色敵艦攔腰撞成兩截。

    撞過去還不算完,幾道火光緊跟著在斷成兩截的商船殘骸上炸開,後來直至沉入海中甲板上都不見人影。

    鄧子龍麾下小總旗手上掂量著五六斤重的炸藥捆,回頭看著漸漸沉入海中的商船,咧嘴大笑:「好用!好用——將軍,他們不追了?」

    鐵甲艦左舷炮兵有條不紊地裝彈,一盆海水灑在甲板抖落的火藥堆上,剛才的撞擊有個炮手不小心扯開藥包,十斤火藥撒出多半,滿地都是。

    鄧子龍揮手對舵手示意,船艦在海上劃出弧線,調頭以右舷面對蓋倫船掀起追擊。

    風水輪流轉,正放下帆繩救援另一艘逐漸下沉大帆船上水手的蓋倫船眼看明軍大艦列陣調頭,頓時沒了先前追擊的勇氣,連落海戰友都顧不上。

    蓋倫船上幾聲短促鼓聲,周圍小船小艇收到撤退信號,不少救死扶傷的水手這時抬起頭才發現可怕的大黑船又調頭衝過來,連忙搖槳的搖槳、爬船的爬船。

    大戰船小槳舟,像一群脫韁的烏龜朝指揮官所在逃去。

    鄧子龍看他們倉皇而逃哈哈大笑,並不追擊,指揮船艦與敵軍保持安全距離,扛著敵船並不精準的遠距離炮擊尋找陣形漏洞,精挑細選下一個獵物。

    即使是門多薩也不敢再派船隊觸碰由鐵甲艦率領三艘千料巨舶的鄧子龍船隊,短暫交兵令西班牙指揮官意識到他們的敵人雖然船少,但火炮與戰法佔據優勢。

    明軍這種戰法像極了三年前勒潘多海戰中西班牙天才統帥,腓力二世異母弟弟約翰為基督教聯合艦隊提督,統帥教皇聯軍戰勝奧斯曼帝國艦隊中使用的戰法。

    實際上那也是戰列線海戰在世界上初現端倪的開始。

    門多薩不是什麼傳奇統帥,他只在紙面上見到過關於勒潘多海戰的報告,僅僅如此,也足夠令他心中警兆大起,當即下令船隊閃避鐵甲黑船所在艦隊,全力殲滅右翼五艘更小些的快船炮艦。

    也就是,石岐所率五艘五百料鯊船。

    龐大關島艦隊僅僅在海上短時間機動,就令石岐心中壓力倍增,盞茶間彷彿所有敵艦無分大小統統調頭朝他襲來,令他即將完成的扇形包抄不得不散開,仗船小速快繞開洶湧而上敵船,尋找更合適的突破點。

    這也讓他與鄧子龍艦隊的距離更遠。

    短短片刻,關島西部海域形勢大變,龐大而緩慢的新西班牙海軍陣形被拉長,除三艘船艦及少量小船作為拖延,余船皆向石岐船隊撲去,幾乎不留餘地包抄令他無法搶佔有利位置。

    另一邊的鄧子龍則乘勝追擊,再度以船炮擊沉一艘武裝商船,卻因距離過遠不得兼顧石岐。

    西班牙人的炮手像喝多了朗姆酒,各個以重炮拋投炮彈,根本不顧精準,在海面上圍繞鄧子龍船隊砸出一片片浪花,四艘千料巨舶好似橫衝直撞,全然不顧砸在船身的炮彈,咬住一艘敵船便不松口,沒有艦船能抵擋他們短暫、密集而準確的舷炮齊射。

    門多薩漸漸發現,明軍船艦火炮遠比他們精準的原因——明船從不在半裡格外開炮。

    兩支明軍船隊卻有不同的命運,鄧子龍四處逞勇,石岐則四處逃竄,所幸西班牙大船遠比他們沉重,何況沒有裝備船槳,哪怕速度最快的武裝商船也只能被遠遠吊在後面,倒是那些裝載七八名士兵的小槳船在航行中不時被敵船自己撞沉。

    儘管沒有調頭交戰的能力,靠望遠鏡仔細看到這一幕,也令石岐心中稍感舒暢。

    漫長的僵持追擊中,石岐終於將最後一艘敵軍大船甩在千步之外,猛然下令轉舵。

    五艘鯊船快速調頭,在海上橫平,剛好將追擊最快的兩艘武裝商船覆蓋進己方炮擊射程之中,低矮艉樓上持望遠鏡的瞭望手高呼道:「四百步!」

    鼓動旗搖,三艘船炮調整位置,末尾兩艘則沒看見令旗,五艘快船側弦齊齊轟出,炮彈落點有近有遠,雖僅三成命中,卻也足夠令敵船驚嚇。

    考驗船長舵手臨機應變之時,老天站在石岐這邊,敵船船長做出最錯誤的選擇,他調頭了。

    石岐繼續向前航行,始終以扇形環裹敵船,先前發炮的左舷炮手在小旗總旗的呼喝下裝填彈藥,武裝商船倉促之下調頭緩慢,他剛剛將船尾調向石岐準備後撤,五艘鯊船左舷已再度發出怒吼。

    這一次,所有炮口都調整到合適位置。

    二十多顆大小炮彈轟擊船尾船殼,並未給商船造成毀滅性打擊,但透過望遠鏡,石岐清楚地看到一塊好像船尾舵的大板在海上飄著。

    他咧嘴大笑,指派舵手向左轉去……在新西班牙漫長的追擊線上,一艘不能轉彎的武裝商船跟他們己方船艦相向而行是什麼後果?

    混亂!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2
第一百零一章 撥雲
               
    炮音像天邊驚雷,連綿不絕向關島滾滾而來。

    聲音傳至島上,除岸邊港口外,在茂密的叢林裡已聽不見什麼,就像遠處細微的馬蹄踏響,絲毫不會讓人聯想到火炮,更想像不到遠處海域正進行激烈的海戰。

    最先引起林曉注意的,是島上駐軍開始向港口移動,緊跟著海島東面防備他們的敵軍似乎也開始朝西面趕去。

    嚇得在島上帶兵取水獵食的林曉以為自己被敵軍發現了——為減輕重量,趁夜潛伏上島的他們除腰刀外沒帶任何兵器,就連甲衣都卸在船上,一旦被發現不能逃離就是死路一條。

    三十名取水的營兵每人要攜帶七個二斤水囊與若干肉食野果,想正常趕路根本沒有更多體力攜帶兵甲。

    「他們好像不是找我們,像被召集過去,那邊是港口,出什麼事了?」

    是搜索還是行軍,哪怕人種不同言語不通,架勢上還是能看出來的,攀爬在棕櫚樹上瞭望的林曉透過望遠鏡清楚地看見敵軍並無搜索之意。

    「不管他們,我們快把水囊送到岸邊。」

    林曉把關島的騷亂當作神靈眷顧,島嶼東面沒有敵軍,能讓他們盡快把水囊送回去,沒有這些累贅,他們能更快地找到食物。

    水糧,才是能讓他們活下來的一切,其他不重要。

    林滿爵在翻船營地曾噙著黑曜石煙斗擔心自己會死在島上,曾為身後事考慮教過林曉一些東西。

    叔父說,一旦自己陣亡,麾下各部哨官沒有率領餘眾的本事,到時需要他這個秀才身先士卒。在下級軍官之間,沒有高低,要想得到旁人尊敬與追隨,就要比別人更強、付出更多,尤其在必死的事情上,坐在安全的地方指派別人拚命不得人心的。

    除非他有願意帶人拚命的部下親信。

    林曉沒有親信,只能讓別人呆在安全的地方,自己率人登島尋食。

    只有他勇敢地找到水糧,公平地分配水糧,威與信,能讓他帶領鄉鄰營兵活下去,活到大軍來援,帶他們回家。

    也許被捆在船艙裡滿腦子瘋狂念頭的林滿爵自己都沒想到,他教出的接班人會早一步把他軟禁起來,替他拿主意。

    越向回走,林曉心裡越是惴惴不安,或許每個在絕望時還能給袍澤鼓舞士氣的人都是騙子,他們說著那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來欺騙別人,從那些重新豎立信念的人身上汲取信心。

    林曉苦讀十年沒能考上秀才,但他用書中學到的智慧拿來騙人,卻有更高的信服力,他其實也沒那麼相信明軍會在七八日裡來援。

    只是他要表現出篤定,才能讓他那些大字不識的兄弟叔伯相信,明軍真的會在七八日後來援。

    林曉不斷告訴自己:你才力不足,不可心有旁騖,能否把袍澤帶回廣東都要兩說,怎可再想其他。

    可越是如此,他越想知道山那邊的港口究竟發生了什麼。

    行路過半,他終於忍不住了,想隨手指派個營兵前去哨探,手抬起來卻落不下去,他攬住身旁營兵的肩膀,道:「我去看看山那邊出了何事,你們在岸邊等我,要是我兩個時辰回不來,你們就划船回去,凡事過問叔父。」

    說罷,不等營兵回答便一頭紮進深林向山上奔去,餘下營兵合計後又有兩人緊隨其後看護奔走過去。

    當林曉氣喘吁吁地爬上山頭,端起前些日子不小心摔裂的望遠鏡向港口探去,除了敵軍兵力增多,似乎並無異狀。

    「秀才,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林曉偏著頭隨意回答道:「打雷……不,有船,官軍,官軍終於來了!」

    其實他什麼都看不清,只是遠處海上點點虛影與轟隆聲傳來的方向一致,與這種場景最相似的無疑是海戰。

    林曉幾乎是連滾帶爬穿梭在密林中,向岸邊飛奔。

    一切偽裝在見到海中炮火的那刻如釋重負,做過短短三日首領的他,只想把軟禁的叔父放出來,重回做回那個該殺敵殺敵,該記錄記錄的林秀才。

    在船艙裡關了三日,也讓林滿爵更加清醒,當這個蓄濃密鬍鬚的老把總被營兵攙扶著走出船艙時,抬腿一腳將跪拜認錯的侄子蹬個大跟頭。

    也只是把林曉蹬個大跟頭。

    「大帥來了?」

    林滿爵目光掃過船上部下,推開攙扶的親信伸展軀體,骨節響出一片咔吧咔吧的脆響。

    他口中的大帥,一直都是南洋總兵陳璘,他還沒混到能喊陳沐叫大帥的份兒上,那都是跟陳沐在邊疆擊過北虜的舊部、或南洋指揮使一級戰將才能叫的,比方說陳璘在議事時,就可以叫陳沐大帥,換了他林滿爵,得叫大都督。

    「入他娘的!」

    林滿爵想說可算來了,不過這話也就在心裡說說,罵出一句後他對左右道:「把船裡酒開壇,吃頓飽飯,帶三日干糧上岸!」

    「起來!下次再敢綁老子打死你個不肖子。」

    林曉竊笑著拍拍肩頭靴印浮土起身,艦上水兵劫後餘生般哈哈大笑,搬酒罈的搬酒罈,起鍋造飯的造飯,統統一副撥雲見日之感。

    林滿爵也笑了,等周圍聚著的部下散去,這才看著林曉出口氣,輕聲道:「做得不錯,你也有做把總的本事了,回去別考文舉了,考武舉吧,將來過了會試,做他個指揮使!」

    「啊!叔父可饒了小侄吧,就在叔父部下當個吏卒,這把總真不好做。」林曉說著攬過一旁親信,探手像早就知道般從他腰囊裡摸出兩隻金銀戒指一條銀項鏈又塞回去,道:「回去買些田地,在鄉中開館社學,小侄沒做成秀才,將來給鄉里教出幾名秀才!」

    林滿爵大笑,正在這時有船艦西來,是曾習舜帶上百旗軍與那幾十個逃卒帶著糧船來救濟他們,哪知道船上水兵正大快朵頤地享受飽食,分別幾月兩相得見,各自閒話不說。

    林滿爵將麾下哨官聚起,在甲板上拍出草圖,道:「你們來的正好,島上敵軍向港口聚集,東面三處營寨原有數百駐軍,如今守備空虛,我等依次攻掠,策應大帥攻島!」

    「待官軍攻取關島……」林滿爵回頭看了一眼拖拽的棺船,抿著嘴從鼻間深深嘆息一聲,打起精神道:「我等也可還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2
第一百零二章 重創
               
    被擊斷舵桿的武裝商船並未讓石岐如願,熟練的新西班牙舵手在第一時間獲知船舵被毀並告知船長,旋即沒有受傷的水手從下層甲板爬上桅杆,七手八腳將船帆降下,以最緩慢的速度向友軍船艦航去,並就近招呼船艦用勾索把他們拽過去。

    整個過程沒有碰撞,僅有一點無法避免的混亂。

    但這對石岐來說已經夠了,前面的船艦為避讓受損商船偏航,後面戰船則為商船所阻放慢速度,整齊有序的隊形被迫分開,這就是石岐的機會。

    五艘鯊船畫弧而走,始終以右舷炮面對離隊戰船,火炮從前往後伴船體行進有節奏地依次轟出。

    它們的艦長落第書生是個較真的人,人狠話少,做事也一絲不苟,在旗軍日常訓練中甚至在香山近海釘下巨木,讓船上每個炮手都在舷窗經過立於淺海的圓木時發炮。

    這種單純鍛鍊炮手服從或者用直白說法就是沒用的訓練,卻使他的炮手在海戰中以幾乎相同的間隔開炮。

    換句話說,船上每門火炮,都大致在相同位置開炮,後炮轟碎前炮硝煙,後面的火炮繼續重複。

    炮的角度幾乎相同、發炮位置幾乎相同、目標在海上幾乎不動,精準,也幾乎相同。

    石岐船上的炮,瞄的准,基本都能打准;瞄不準,整艘船所有火炮都放空。

    從火炮鑄造模具標準化到炮用瞄具,從炮兵操典到炮手對火炮角度瞄具的科學訓練,再加上望遠鏡以及距離測量的進步,決定他們原本就是這個時代最精準的炮手。

    十五門十斤炮,中十二炮。

    二十門鎮朔將軍炮,中十四炮。

    二十五門二斤炮,中二十一炮。

    當然,二斤炮在這種級別戰船炮戰中起到的作用,毀船遠小於傷人,傷人又小於嚇人,如果不是僥倖打進炮窗或轟上甲板,只能嵌在船殼上。

    有時連船板都扎不進去,毫無用處地留下響聲把船裡水手嚇一跳,然後掉進海裡。

    轟不碎船殼,打得再准也沒用。

    即便如此,扶船舷而立的石岐依然清楚地看見敵船遭受重創,左舷接近船首的位置船殼被徹底擊開,能看見下層甲板跑動的水兵正忙著把被轟死的炮手屍體推下海。

    受創頗重的新西班牙戰船緩緩轉舵,船首兩門青銅射石炮轟出巨響,在這種距離石砲已有精準,巨石飛曳尖嘯,一顆砸在石岐隊尾艦船側,巨大衝擊甚至讓船體帶起劇烈搖晃,另一邊射空的石彈則在不遠處激起比船舷還高的浪花,直將海水濺至甲板。

    船裡匠人在下層甲板大聲呼喊跑前跑後。

    變形只是其次,依照五百料鯊船的船體強度是扛不住這種重炮轟擊的,此時雖未被砸出窟窿,後果卻比被砸穿還要糟糕——內層船肋與支撐上層甲板的大梁被重擊轟裂,其下一人合抱的撐柱也被撞歪,此時正發出令人心灼的吱呀聲。

    一旦樑柱斷掉,其支撐的大片上層火炮甲板將直接塌陷,船體結構也會遭受滅頂之災,這艘船甚至有可能在接下來航行中自己碎成大片舢板。

    這艘船的船長是鄭聰,自補鄭老頭軍戶後六年勤勤懇懇,從沒立過大功,就算旁人念在陳沐舊部想給他陞官都不行,還是靠著去年林鳳到南洋,海面又出匪寇,剿匪立了功勛才從百戶拔了一級,現為呂宋中衛馬城副千戶。

    此次攻關島,到底是以少襲多的凶險之役,石岐本來意思是讓他跟著陳璘中軍押後,不跟鄧子龍這二百五打頭陣,可鄭聰非要跟著,這才從石岐手下弄到船長之職。

    就像鄧子龍、石岐這倆小總兵帶九艘船,只有先鋒軍才有這規格,但船長是怎麼輪都輪不到鄭聰的。

    五百料鯊船,船上連官帶兵滿額一百二,最少六十四,船長要麼百戶要麼總旗,再加八個船伕,哪兒能輪到副千戶來當船長?

    副千戶在陳璘中軍,都是至少率三艘船的船隊長。

    石岐知道,鄭聰這是覺得自己功不配位,要打前陣立功殺敵,要不然就算領著從五品俸祿,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頭是小,部下老卒看不起陽奉陰違才是大。

    結果還未登上關島,船艦已受此重創。

    鄭聰根本顧不上心裡難受,剛才船體受炮彈重擊,把艉樓上下令的他從右舷撞到左舷,扒著船攔才沒被拋飛出去,要不是改進後的船型只剩下象徵意義的低矮艉樓,他早被甩出去喝水了。

    摔得七葷八素,來不及稍緩傷勢就聽到船體遭受重創,搖搖晃晃地爬下甲板就見歪歪扭扭的撐柱,令他倒吸一口涼氣,「這,這承不住放炮了。」

    「千戶,撐不住了。」老船匠忙著讓學徒用木板釘死船殼裂縫,對鄭聰道:「重炮打放,船就要散,告訴石將軍,退出去吧。」

    沒受損的船殼,內外是完整結構;船殼被打出大窟窿,至少內部結構還完整;但內部結構壞了,這船就撐不住炮擊後座了,即使有炮車也不例外。

    船型改良後吃水深,船體受到壓力也大,必須要有堅固的內部結構才能保證安全航行,如今內部結構已經被破壞,再想參戰是不可能了。

    「退?不能退。」鄭聰撿起墜落的兜鍪,重重指指歪斜的撐柱,「讓他給我立著,船不沉它不能倒!」

    「底下重炮不能放了,上頭二斤炮佛朗機接著打。」

    說罷,鄭聰帶兵回到上層甲板,對舵手道:「跟上船隊。」

    他走不了,這會撤出船隊,勢必影響己方船隊士氣,五艘五百料鯊船本就弱於鄧子龍四艘千料大艦,他不能撤。

    大局形勢他看不明白,但船艦數量還是能數清,敵我戰局焦灼,勉強可算勢均力敵,若不算那些煩人的小船,甚至他們在大船數量上還佔據上風,比拚的就是誰先落荒而逃。

    他鄭聰可以不立功,也不能當最先夾著尾巴逃跑那個!

    「船沉了!」

    就在鄭聰下定決心挨打到底時,旗艦的石岐露出笑容,尾艦遭受重創他能看出來,不過船還跟著,說明問題不大。

    真正讓他高興的,是敵軍這艘落單戰艦在連遭兩次齊射後水線下終於被打穿,轉眼海水就漫過底層甲板,拖著船尾向下墜去,水兵都向船頭跑去,顯然已被擊沉。

    「準備追擊,敵軍只剩五艘大船,他們該撤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3
第一百零三章 碾碎
               
    追擊?

    轟!

    鄧子龍其實不太喜歡炮戰,他的鐵甲艦攏共十八門火炮,大船用千料,載炮卻還不如五百料戰船,作為旗艦火力比麾下尾艦還差一截,他能喜歡得起來?

    更別說陳沐還專門給這船裝了純鐵撞角,陳二爺是讓這船放炮的嗎?

    不是放炮的,那是干嘛的?

    鄧將軍身體力行,在敵軍艦隊準備撤退時,找準時機鐵甲艦底倉探出十六條大櫓,蝴蝶帆張滿,直直地從中間截斷武裝商船退路,鐵甲艦像艘黑色大犀牛,猛然撞在商船尾部。

    為何鐵甲艦載兵少、裝炮少、空間少,卻用木千料呢?

    因為狗剩結實,它比赤海都結實。

    關島西部海域,兩聲巨響。

    一聲是狗剩撞角紮在商船腹部的碰撞聲,另外一聲則是巨木斷開的恐怖撕裂音。

    撞上去不算完,鐵甲艦憑著自己寬大船型與十足的撞擊力,幾乎硬生生『騎』在武裝商船身上。

    它塊頭比千料船小,加上鐵皮份量卻只重不輕,商船龍骨幾乎轉瞬就被坐斷,粗大的木刺從鐵甲艦船舷掛掉大片鐵皮,刺啦啦地摩擦音令人頭皮發麻,所有人都低估了這次撞擊對兩艘船的傷害。

    不,對武裝商船來說是傷害,對鐵甲艦則是驚嚇。

    撞碎敵船船舷,讓鐵甲艦以傾斜角度大半船體離開海面,坐在商船身上,緊跟著商船龍骨不能承受巨大壓力被坐斷,鐵甲艦再度以更重的力量緩緩拍回海面,這個過程並不算快,但很多船上水手在某個瞬間雙腳都離開了甲板。

    他們被低低地拋起,再緩緩砸落。

    打赤腳的水兵情況還好,船官靴的就沒那麼舒服了,鐵甲艦拍回海裡,海水溢上甲板,等他們落地各個摔出狗啃泥——這其中就包括從二品鎮國將軍鄧子龍。

    人都飛起來了,兜不離頭、刀不離手,全身上下七十六斤,狠狠拍在甲板上,能把鐵殼子拍出個人印。

    也就是鄧子龍了,摔得比別人狠,爬起來還比別人快,撐著眉尖刀起身第一句大喊道:「扔火藥捆,炸死他們!」

    炸個屁啊,扭頭扶正頭盔他就見到右船舷外海上高高翹起的武裝商船船首,到處是西夷海軍吱哇亂叫,各個奮力順著桅杆船首往上爬。

    其他東西都已經在海裡了,就剩桅杆和一點點船首還在海上翹著緩緩下沉。

    好好一艘船,狗剩一屁股坐沒了。

    「入他娘,你這狗崽子,一撞功勛白身升將軍!」鄧子龍晃晃腦袋,拍著桅杆感慨一句,擦著鼻血頭都不回地大喊問道:「船艙進水沒?」

    剛才那一下衝得太猛、坐得太狠,鄧子龍都沒想到會直接騎上去,剩下自己龍骨也出問題,不過很快就有旗軍從底艙爬上來道:「將軍,沒事,有個裂縫,已經在修了,就是船櫓斷了十四根。」

    「擊鼓打旗,朝港口追,誰也別再撞船!」

    這會兒,要是讓鄧子龍坐下寫書,他肯定能總結出一句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若早知道全力搖開大櫓的座艦衝撞力這麼狠,他說什麼都不會去撞商船——他得撞敵軍指揮旗艦。

    三艘懸六甲神像的千料戰船沒鄧子龍這麼激進,這會正舒服呢,越過鐵甲艦週遭佈滿商船殘骸的狼藉戰場,一路追擊一路碾壓。

    碾壓在這不是形容詞,是動詞,那些載數名乃至十數名戰士的小舟單靠搖槳跑不快,尤其當大船都慌不擇路地撤退,被擠在夾縫中的他們實難存活,短暫逃竄搖槳的水手便已脫力,船速驟然減慢,等待他們的就是後面三尊破浪而來的六甲神。

    千料巨舶碾過小舟,船首端著鳥銃朝下齊射的旗軍甚至感覺不到船體的震動,就聽見底下驚呼中夾雜著『咔嚓』幾聲,丈長小船就還原成一堆木片。

    新西班牙關島艦隊的旗艦榮耀號上剛剛完成一場『政變』,海軍提督就像林曉那樣,臨時奪了陸軍指揮官門多薩的指揮權,因為在大船被擊沉超過半數後,他們的指揮官居然拒絕撤退入港依託岸防炮與陸軍抵抗敵軍。

    這種時候不撤入港口,難道還要在明軍手裡葬送整支艦隊?

    但門多薩是真不想逃。

    在這場仗之前,他是堅定的接舷決勝者,偉大的伊比利亞半島人打遍地中海,海戰天下無敵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橫衝直撞後的接舷戰。

    別人一船水兵水手六七十,多的不過百十人,我大西班牙一船最少一百人,大蓋倫船能塞三四百人,接舷戰怎麼輸?

    後來沒夠著明船,裝三百三十名水手戰士的蓋倫船被擊沉了。

    哼,勝之不武,這些敵人不夠榮譽,他們膽怯至極,根本不敢讓我的船摸到他們的邊。

    我先撤退,只要被我們的船挨著,哪怕是武裝商船……門多薩這麼想的時候,剛好看到明軍鐵甲艦以交配的姿態騎在武裝商船身上。

    那不是載著一百四十四名水手與戰士的武裝商船,那是一百四十四個落海的人或屍首與一片武裝商舟幾口。

    他看見自己麾下武裝商船在那艘黑色怪物身下,碎了。

    就在那一刻,堅定撤往關島西港的艦隊旗艦緩緩偏轉方向,門多薩感到身經百戰在這一幕面前就像個笑話,他想知道自己和那艘又醜又黑的東西撞在一起,究竟誰能贏!

    船沒調頭,不是每個人都像門多薩一般信仰崩塌,大家決定臨時換個船長,舵才轉到一半繼續向關島港口開去,在這個過程裡,又有一艘武裝商船被擊沉,一艘新造蓋倫船桅杆被打斷。

    六里格的撤退之路可謂千辛萬苦,當進入關島岸炮射程之內,這支龐大艦隊只剩旗艦與另一艘蓋倫船,武裝商船全軍覆沒,小舟也僅餘七條。

    那些明軍船艦像惡棍般封鎖他們的港口海灣,甚至遠遠地用火炮朝港口拋投炮彈,模樣猖狂至極。

    似乎是上天對他們的懲罰還未結束,當面如死灰的門多薩被部下夾裹著坐上放下的小船,請他上岸率領陸軍佈置防務時,他看見島嶼山那邊,升起三道衝天而起的黑煙。

    那是他們東部崗哨的方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3
第一百零四章 搖旗
               
    有阿茲特克風格的熱帶駐防營寨在林滿爵身後燃燒,衝天黑煙裡,蓄美髯的林三佬從腳下屍首胸前提起斧柄,輕輕一勾,將手斧抽出。

    不遠處的海灘上,衣甲雜亂武裝齊備的營兵押赤膊的美洲戰士手提肩扛甚至推著炮車架向小舟上運送所掠輜重,他們餓怕了,一丁點糧食都沒落下。

    如果李旦在場,一定對他們的戰利大感驚喜,義父派他出海尋找『黃的』,就在其中。

    林曉叉開兩條腿萁坐在屍首上,兩塊石頭壓著筆記,一手提南洋造炭筆記錄戰事詳情,嘴裡也不停,攥著烤到半生不熟的玉米棒子在嘴裡啃著。

    東征關島給林曉帶來的後遺症,就是總覺得餓,哪怕剛吃過一餐不久,腹內飽腹感還未下去,但他就是想吃。

    不分場合不分時間,甚至早就不甜的玉米也啃得津津有味。

    用林滿爵的話說,沒餓到啃死屍大腿,已經不錯了。

    留守三座營寨的敵人很少,少的十數、多的數十,且大多是沒有火器甲冑的原始戰士,不費吹灰之力就被打敗。

    這一次,林滿爵他們沒有將敵人全數殺死,收攏了十幾個美洲俘虜,在船上這段日子,林曉教授最早的俘虜學了一些簡單漢話,當他們可以簡單交流之後,黑金剛願意幫他們收攏俘虜。

    大虎大雕命不夠硬,最早七個戰士,在缺少藥品的情況下身有銃傷的六個沒挺過去,只有額頭擋銃子的黑金剛活了下來。

    一直到前幾天,黑金剛才讓林曉知道,其實雙方交流利落,根本不必捆著他們。

    阿茲特克人在戰後作為俘虜非常尋常,只不過在美洲的俘虜大多是要刨心祭祀做犧牲者,明軍把黑金剛養得肥肥而且補上為了殺掉他祭天,這讓他非常感激。

    在他們的文化中,勝利者把神明強加給戰敗者非常正常,如果能有活下來的機會,為他們而戰也是很好的情況。

    黑金剛對林曉可謂言聽計從,唯獨一點,大塊頭對穿鎧甲、用長刀非常牴觸。

    牴觸也沒用,不論林曉還是林滿爵,都不希望好不容易學會點漢話的黑金剛在戰場上被人打死。

    「戰場,你,殺死他們,不打暈,不俘虜。」

    林曉對黑金剛這麼教著,合上筆記放進背包,他道:「你不殺他,他殺你。」

    穿西班牙胸甲的黑金剛懵懵懂懂,他發覺這些自稱大明部落的人對信仰神靈一點兒都不虔誠。

    連俘虜的心臟都舍不得獻給天神,還好意思說自己敬天信天?

    「斷了?」

    林滿爵擦著臉上血跡,提鳥銃虎虎生風地走來,看了一眼身穿胸甲手攥後腰黑曜石匕首,隨時準備應對突襲的黑金剛,對林曉道:「回去給他打根長柄鐵瓜,弄柄四尺斧頭也行,挺勇猛,就是兵器不中用。」

    林曉給黑金剛弄了一柄腰刀,但這傢伙僅僅用了一次,後來繳獲到一根黑曜石大棒就又用起老傢伙事兒,攻打第三座營寨時第一個衝進營地,砸翻兩個美洲戰士後追著帶隊的西班牙尉官砸,好好一件胸甲硬是給他砸得凹凸不平。

    黑曜石大棒也撐不住那種揮擊,沒等打完就斷了,最後是黑金剛撲上去抱著人家高頂盔往石頭上硬碰把人撞蒙的。

    救不活,胸甲裡頭肋骨都斷了好幾根,後來就算不抱著人砸,也活不了多久。

    凶悍程度讓林滿爵暗自咂舌,這也從側面印證,他留出活口的決定是正確的。

    像這種身負四十斤手持五斤大棒健步如飛的勇士可不好找,尤其當他把大明想像成一個部落時這種近乎天然的歸屬感——絕了!

    「叔父!」

    見到林滿爵過來,林曉連忙起身,拽著黑金剛笨拙行禮,臉上揚著笑意問道:「三座兵營都打下來了,我們是過去與大帥匯合?」

    林滿爵抬頭看著海天相連壯闊紅雲,沉沉嘆出口氣,幾個月朝不保夕的孤島生涯讓已近暮年的男人顯得蒼老,他緩緩搖頭用既帶有惋惜也有不甘的語氣苦笑道:「拿不定主意啦。」

    「大軍在西,港口炮聲昨日平息,但大帥還未攻佔港口,總攻,估計旬日之間呀。」林滿爵說著坐下來,隨手把屍首眼睛蓋上,腦袋撥到一邊,腰囊裡取出煙斗向海岸點去,道:「百四十人,三兩條小船,開過去要麼仗打完了、要麼船弱兵少不中用。」

    「我在想是去港口,還是往東北走,這是兩處糧倉。」林滿爵攥著煙斗吃了一口,掐著指節算著說道:「我們探過,島東邊有囤糧,港口不知有沒有糧草,我猜是有的,但港口兵眾不可力敵,我們可以去北邊把糧倉打下來。」

    「即便打不下來,也能探明兵力。」

    林曉詫異地看了林滿爵一眼,他能感覺到,叔父不單單是在和自己商量,而且像是……像在解釋,解釋他為何要這麼做。

    但這是沒有必要的,林滿爵是他們的首領,說去做什麼,他們就會去做什麼,刀山火海也要去趟,根本不需要解釋。

    「侄兒明白,這就去準備。」

    「等等……這,穩妥麼?」

    林曉收拾東西就要去傳令,被林滿爵叫住,用極快的語速道:「攻打糧倉,港口必救,可為大帥造出戰機……」

    已經起身的林曉笑了,緩緩坐下道:「叔父自有決斷,不必給小侄解釋,正是叔父決斷才讓我等活下來,深陷孤島敵軍重圍之中,若無叔父,我等早已全軍覆沒,何能等到大軍來援,就算以天行時疫毀島,那也是對的,只有瘟疫能讓我等以百人之眾無力之軀殺敵數千。」

    「若叔父當時是讓侄兒帶人拖屍,您率船隊返回,侄兒也會把此事做好,當時軟禁叔父,只是不想讓您以身試險行必死之事。」

    「因為我沒有材力把他們帶回去啊,能帶他們回家的,只有您。」

    林曉自覺說出許多難為情的話,對林滿爵躬身拱手行禮,最後揚起笑容帶著亦步亦趨的黑金剛轉身離去。

    剩下林滿爵坐於屍堆,端著煙鬥一口一口吃著,等背影漸行漸遠,這才緩緩點頭攏著粘粘血跡的鬍鬚望向天邊殘陽,笑了。

    每個人都需要有人為他搖旗吶喊吧?

    林滿爵看到了,他在腳下碎石灘磕淨煙斗,收緊腰囊提銃向岸邊走去,踏向他心中在關島的最後一戰。

    「最後一戰,一戰功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8
第一百零五章 傭兵
               
    鄧子龍僅用甲子、甲戌兩艘千料艦就封鎖了失去大量戰船後的關島西港。

    接下來他並不急於進攻,簡陋但龐大的港口又太多敵軍,單單他們瞭望到的兵營就有三座,何況十幾門岸炮,硬生生攻打過去並無好處。

    關鍵還是在於鄧子龍兵少,他只有九條船與八九百旗軍。

    就這九條船還有一艘是副千戶鄭聰的座艦,甲板下大樑柱被打折,說不行就不行了。

    他的策略是做好先鋒官該做的事,不搶中軍功勞,做足堅壁清野的功夫就夠。

    除另外一艘甲申艦與鐵甲艦帶著受損五百料鯊船在港口外圍游曳,餘下四艘兵船分兩隊自港口向東北、西南兩個方向繞島航行,搜尋敵軍在岸邊的部署……關島太小,沿海岸轉一圈就能把大半收進眼中。

    甲板上,鄧子龍的官靴帶著沉重的腳步聲緩緩踱過,在他身側,跪了一排落難的新西班牙水手,夷語老練的旗軍正向他們逼問著情況。

    這些倒霉鬼戰艦被擊沉撞碎後拽著木桶破板漂浮著堅持到戰事打完,明軍打掃戰場,跟著那些木桶木箱一同被打撈上來,顯然他們已經知道自己會有怎樣的結果。

    「將軍,都說了。」在濠鏡長大因多國語言熟練被招為旗軍領雙份餉銀的部下走到鄧子龍身邊道:「那邊有三個高眉深目的自稱是受西夷僱傭的阿勒漫的人,西夷給他們一月三枚這個。」

    鄧子龍接過部下遞來的杜卡特,掂量兩下道:「我在香山見過,值金一錢,軍餉不高,願意跑到這來拚命?」

    一月三錢金相當於二兩四錢銀,絕對不算低,只是傭兵自備兵甲,鄧子龍覺得算上三個阿勒滿人身上的精良甲械,價格不算高。

    當然,現在三人什麼都沒有。

    「他們仨軍餉不一,中間那個是貴族,西夷一月給他八枚。」

    鄧子龍緩緩頷首,對西人身份高低他早有領教,心裡還覺得比較容易接受。

    明人是因為你科舉及第或投身軍伍,治理有功或擁有戰功,所以你陞官,拿到比別人更高的俸祿軍餉;西人則是因為本身是貴族,就能得到更高的俸祿與軍餉。

    在西班牙,身份帶來的價格差別是二到三倍,這是僱傭兵的薪水;如果是直接服役於步兵中的貴族,薪水則是旁人三倍以上。

    「兵力呢?」

    「島上像他們這樣的人還有八百多,兩千餘西夷軍,帶三個美洲軍團,不過現在只有兩個了。」旗軍說著對鄧子龍解釋道:「林把總在島上打得很凶,敵軍一個駐防軍團被打散,士氣低落餘眾被調往東面海島休整。」

    「對了,東北方百餘里有另一海島,向北還有諸多小島,不過只有不到二百里外的海島上有三百餘駐軍,這大約就是西夷在島上所有兵力了。」

    鄧子龍眨眨眼,愣了片刻才回過神,旗軍以為鄧子龍沒聽懂一個軍團有多少兵力,又解釋道:「西夷共向關島發四支軍團,一萬兩千軍兵,如今還有九千三百。」

    「我知道。」鄧子龍頓了頓,喃喃自語道:「兩千七……現在鄉勇都這麼能打了?」

    別人只知道早先南洋軍府向關島派遣兵船,但不知道究竟派了多少,鄧子龍可是清楚的很,就林滿爵一個把總。

    副把總曾習舜並未參戰,真正登島的明軍不足四百,這還是算早先海上船戰沒有死傷的情況。

    在海上遇到那一船逃卒時鄧子龍也沒對他們報什麼希望,也就沒問斬獲,現在看來,這幫人離開呂宋五個月,已經是十足老卒了。

    在鄧子龍眼中,該會的技能都能熟練應用,臨陣作戰不慌不忙,能服從長官號令,該進攻就進攻、該撤退就撤退,不苛求殺敵,便已經是老卒了。

    林滿爵的部下並不是這樣的精悍之士,但其首領在長達五年的剿匪生涯中有充足威望,憑個人能力,這一把總兵力在抵達關島之初就已經擁有這樣的戰力。

    如今參戰鄉勇僅百人存活,但這百人各個腰間耳囊塞著十幾隻風乾的耳朵,論殺敵,整個南洋除陳沐本部,能達到這個數,都是鳳毛麟角。

    尤其是他們所面臨過的情況,鄧子龍眼神望向港口,思緒已飄向身後遙遙百里。

    他想呀,老子是該糊弄糊弄陳朝爵,自己把這支百人隊吃了;還是繞過陳璘直通陳沐,用他們的功勛,把這幫人劃到自己手下呢?

    方式不同,但目的是相同的,他要這個把總。

    所謂奇貨可居,就是別人不知道價值但自己早先發現——所有人眼中,林滿爵部依然是個小小把總,甚至還是個兵力不足半數的把總。

    但讓鄧子龍看,這不是個把總,這是軍官百人隊。

    往小了說,以他們的戰績,充一個衛綽綽有餘,比方說,關島衛?

    鄧子龍搖搖頭,還是想辦法弄到自己部下做參將好,實在不行小總兵也不是不可以啊。

    「中軍快到了吧?」

    部下親信在一旁拱手道:「快的話再有一個時辰就該到了,將軍,這些俘虜?」

    「接著問,看誰知道他們全部兵力,包括現在正在海上準備運到關島來的,統統問出來,要是問不出什麼東西就送他們吃飯。」

    「斷頭飯?」

    「不是,就是吃頓飽飯,生死鄧某說了不算,要等後面陳帥發落,對了,問問那三個什麼,阿勒滿人,月銀一兩,願不願意幫鄧某打仗,往後總會用得上,不願意就算了。」鄧子龍眼神向西面看看,道:「陳帥來了,他們估計活不成。」

    陳璘對外夷可是比陳沐還討厭,一輩子打了反賊打倭寇,大概海上飄著的除了明軍他都很煩,其實把他們交給陳璘,活下來的可能比綁著大石頭沉海還低。

    帶著憐憫看了甲板上的俘虜一眼,鄧子龍朝關島東部粗粗望去一眼,便將托著望遠鏡朝島上仔細看去,看著嘴角就勾起來了。

    「誒,島上又冒煙了,離挺遠,林滿爵行軍不一般啊!」

    關島西南的三沖黑煙才剛熄沒一日,島嶼東北方向又升起一沖黑煙,更粗更濃,顯然是酒足飯飽的林把總又帶兵行動了。

    鄧子龍估計,當時探島若是給林滿爵兩個千人隊,可能現在關島已經處處插明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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