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4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8
第一百零六章 敵人
               
    呂宋群島北,陳來島。

    日光照在雪白沙灘,微微歪長的椰樹蔭下鋼筋水泥修造龍虎道君廟裡,陳沐將黑娃韁繩拋下,抬頭望著七重炮塔。

    「此時此刻,陳朝爵部應已擊潰腓力在關島的艦隊。」

    陳沐微揚著頭,揮手讓廟中前來的守軍免禮,抬頭望著寶塔伸出的黝黑炮口,臉上揚著笑意對亦步亦趨的平托道:「十五門重炮,不懼火燒、不畏炮擊,駐百軍可擋千人,它很美。」

    前面的話平托都是認可的,他不知道水泥是什麼材料,但他知道這東西能扛住重炮轟擊,但是美?

    如果沒有那些猙獰炮口,這座在平托眼中散發東方神秘的廟宇是具備與眾不同藝術的,但加上炮口就不一樣了。

    就算造型再別緻,也不能改變它是一座殺人利器的現實。

    「將軍在關島擊敗西班牙、英格蘭和愛爾蘭國王腓力的艦隊,下一步呢?」平托總是對陳沐下一步感到好奇,戴著厚厚眼鏡的白鬍子老頭攤手聳肩做出滑稽的動作,道:「里斯本、果阿、澳門可不是將軍的敵人。」

    腓力二世是真正的天之驕子。

    他的父親查理五世退位後,他繼承了哈布斯堡除家族起源地奧地利和德意志外所有土地。

    包括了西班牙、尼德蘭、西西里與那不勒斯、弗朗什孔泰、米蘭及全部西屬美洲和非洲殖民地,隨後又通過聯姻拿到英格蘭與愛爾蘭國王,成為整個西方世界最有權勢的貴族。

    這樣的天之驕子自然有人詬病,人們對他最大的詆毀在於血緣,他們家族有標誌性的鞋拔子臉與錐子下巴,人們甚至會把腓力二世的好戰歸咎於他娶了自己表妹。

    腓力二世在之前幾乎是平托所知道的人裡最好戰最瘋狂的人,直到他認識陳沐。

    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陳沐究竟為何與西班牙宣戰,好像就是隨口一提。就在一次例行前往濠鏡燒燬意見箱的行動中鑽進聖保祿大教堂,決定和西班牙宣戰。

    那個時候他顯然還沒有完全掌握宣戰的權力,尚需自導自演一出海盜攻濠鏡的戲來。

    用中華帝國的話說,叫今時不同往日。

    當這樣一個人掌握著大明帝國對外宣戰的權柄,老平托當然希望他把葡萄牙當成最忠實的朋友。

    注視炮塔的陳沐終於在沉默中把目光從七重寶塔上收回,轉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平托很短時間,眼神不知在想些什麼,這才綻開笑容示手向前,道:「走,外面很熱,我們快進去,葡萄牙當然不是我的敵人。」

    廟宇並不像外面看來那麼富麗堂皇,雖然也雕樑畫棟,但坐在堂中平托總覺得陰氣逼人,尤其兩個陳沐同時注視自己的時候。

    上面那座雕像不知是怎麼雕的,不管坐在哪,都覺得雕像眼睛在看自己。

    下面對坐的這個陳沐更了不得,端著旗軍呈上的冰椰汁飲了一口,放下茶碗問道:「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們是怎麼開始大航海的呢?有商賈有軍隊有探險隊,為了什麼?」

    大航海?

    平托自問見多識廣,但驟然聽陳沐提到這個名字還狠狠想了想,這才反應過來,想要回答又想了想怎麼把母語改成漢話,這才有些結巴地說道:「從來沒有人把這些聯繫到一起,將軍這麼問,老夫要想想。」

    喲,還老夫!

    平托跟著陳沐,越來越像個會說漢話的呂宋人,穿著粗布薄衫頭戴方巾,組織著語言對陳沐道:「我知道將軍問這話的意思,但對我們來說這是兩回事,並且——我們向大海探險,中華帝國不行。」

    陳沐興致上來,問道:「兩回事,怎麼說?」

    「就像將軍時常掛在嘴邊的,政治、軍事、經濟,你們龐大的官僚,我們統統都沒有,就像你說的大航海,那不是像將軍這樣,一力承擔龐大帝國的遠航與征途。」

    「在我的國家,唯一能與之對等的是亨利王子,以親王的名義設立航海學校、鼓勵出海,但那僅僅是為了傳播天主的信仰,作為主虔誠的僕人,探索未知土地並將主的光輝播撒過去是僕人的天職。」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馬可波羅的遊記,財富,每個人都想擁有的財富。」

    「葡萄牙船隊在非洲得到黃巾、象牙,抓捕黑奴,但我必須要說的是,那只是個人行為,和葡萄牙沒有任何關係,就像林鳳將軍與林道乾將軍、商賈李禹西,如果閣下對他們不聞不問,他們也會取得財富的。」

    「亨利王子是偉大且富有遠見的,這些壞事不應由他來,來背黑鍋。」

    陳沐頷首,攤手道:「你把個人與官方分得很清。」

    「當然,一個或幾個貴族、一個船長或幾個船長,不能代表葡萄牙,有機會閣下真的該去裡斯……唔,還是別去了。」

    說到一半,看著陳沐似笑非笑的臉,平托攤開手道:「如果是做客,國王應該很歡迎你的。」

    陳沐笑了,自己身邊擔任半個幕僚的葡萄牙老人像防賊一樣防著自己,這種感覺很玄妙,他追問道:「那剛才說,中華帝國不能向大海探險,是為什麼?」

    「不是不能,是不會像我們一樣,我只去過澳門與衛港,那是我見過最好的土地,聽說國家又比十個呂宋還要大,產金產銀,佛山的鐵就能供給起龐大艦隊的開銷,我們出海是追求財富,即使如此都沒多少人願意冒生命危險遠航。」

    「我們追求財富,財富是象牙、香料、絲綢、瓷器、糖、金與銀,這些東西你們都有,比葡萄牙西班牙所有土地加到一起還多。」平托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望著陳沐問道:「你們追求什麼?將軍追求的又是什麼?」

    「天主世界與摩爾異教徒打了幾百年,從來沒有人想要和中華帝國開戰,大明只需要坐在這裡等著,我們就會把貨物運來,你們想要的白銀黃金,一切都源源不斷,雖然會有些狂妄之徒,但每個理智尚存者都很清楚,大明在這個世界沒有敵人。」

    「沒人願意與這個帝國為敵。」平托撇撇嘴,平靜地看向陳沐,道:「直到將軍開始尋找敵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8
第一百零七章 進士
               
    九月的呂宋天氣炎熱,馬城的擁擠更令人初來乍到的大明官吏感到胸悶。

    來自大明的商賈旅人在風暴平息後陸續到港,數十條大小不一的福船廣船停進馬尼拉灣,船上操著閩廣口音的力夫與港口駐軍打著招呼,輕車熟路地通過關防,將貨物向王城南面市場運去。

    商賈的船長可能會變,但水手一直都是從閩廣沿海招募,尤其在明朝廣東總督下令禁海事為家的百姓數量之後,這些水手大多從福建招募的沿海漁民。

    自官軍南下,商賈緊隨其後,就地招募一眾漁民水手充當船伕,海商賺上一筆,給船伕的酬勞也高於國中。今年航海更盛,已來過呂宋一兩次的水手再來,大多都帶著宗族後生入行。

    有些人則乾脆去年眼看明軍在呂宋節節取勝乃至駐軍諸島,乾脆就沒回去,就地在海外他鄉做起營生。

    泉商史小樓在等人在呂宋放貸,馬城官府有拍賣宅院的業務,那些通過戰爭手段取得的宅邸土地早已統統售賣出去,大批漁民船伕借此翻身,成為呂宋地主、酒樓及市場的商賈。

    「文長兄,此輩也是官軍,怎陪同商賈之流左右,形似武弁?」

    朝廷派遣至南洋軍府的一時才子們也到了,他們一行十數人,各帶僕弁,更有廣東都司派遣百餘旗軍沿途護送,分三艘大福船飄揚渡海,方至呂宋。

    為首者名張元忭,是徐渭同鄉,徐渭殺妻入獄時曾百般相救,同時他也是隆慶五年的狀元。隨同者施策、劉台等俱為同年,隆慶五年進士不足四百,單向呂宋派遣十七名,已是朝廷非常重視。

    徐渭把著張元忭的手臂走向衙門,聞言隨他的目光看去,見港口有著綾羅綢緞的商賈帶幾名背負鳥銃腰攜短刀的隨從,他笑道:「那不是官軍,只是戰事未歇,商賈防身罷了。」

    張元忭回首與同年對視一眼,有對此無所謂者,自然也有大感禮崩樂壞之人,不過礙於初來乍到,並不言語。

    商賈不能穿綾羅綢緞,看家護院更不能攜帶火器,這些法度在呂宋都壞了。

    「文長兄方才所言戰事未歇?這哪裡有戰事,分明祥和之時啊。」張元忭抬起手指比劃著說道:「在衛港登船時,同行商賈所言,今年廣東向呂宋輸棉布十三萬匹,已勝去歲國朝賦稅,怎麼,天底下還有用棉布打仗的?」

    張元忭所說賦稅是單指棉布實物稅,只是朝廷向織戶所收折色。

    「呂宋的仗早就打完,官軍現在東邊打仗,東邊的關島。」徐渭抬手向東虛指,神秘兮兮地道:「去海五千里。」

    「不過要說起來,棉布確實能打仗。」

    徐渭也不說清,拉著張元忭邊走邊介紹道:「十三萬匹棉布呂宋吃不下,有這邊的明商轉賣到蘇祿、浡泥與爪哇,一匹布在大明賣三分銀,在呂宋能抵二兩,蘇祿、浡泥可抵四兩,因此諸國皆可以物易物,貨物賣回大明奇貨可居,價錢水漲船高。」

    「如此一來,十三萬匹棉布一來一去,官府抽盤兩次,便可入十餘萬兩。今年廣東產棉比去年多,明年也會比今年多,這邊地價低廉,買地的百姓要用三成土地來種棉花,還要兩成土地種紅薯,剩下的才能自己種,這些東西大多是要運回國中的。」

    「錢與糧,是國本。」

    張元忭啞然失笑,道:「百姓買地卻要聽官府指派耕種,難道不會心有不忿?」

    「本地土人大多不願買地耕種,他們更樂意給明人做佃戶,省心、省力,至於渡海的百姓更不會不忿了,在國中哪裡有唾手可得百畝乃至千畝土地?何況官府定的東西每年有人來收,統按市價,高興還來不及。」

    這些進士都是天資聰穎之人,聽著徐渭這樣介紹,卻還是似懂非懂,呂宋在他們眼中太亂了,從來沒有這樣的地方——明朝官吏管轄呂宋國的土地,商賈百姓攜刀而行、更有肩扛鳥銃手提火銃者。

    更別說,這的軍兵明明為夷人卻是大明旗軍,商賈衣著綾羅綢緞官吏卻視如未見。

    進士劉台先前任刑部主事,此次轉仕南洋軍府本就老大不樂意,到這時再也忍不住,斷言道:「此地並無法度,久則必亂!」

    「有法,殺人償命、傷人判罪、交糧納稅。」

    徐渭看出進士中有人對呂宋現狀不滿,不過他才不會安慰,他笑笑說道:「所以朝廷派諸位過來,陳帥當先送你們的大禮,就是制定章法,文重名武重節,這套章法當載入史冊。」

    「什麼章法?」

    「《萬國通法》,應陳帥之意,設一部管轄海外諸國夷民與出海百姓的法令,同時也規定貿易國、盟國、朝貢國、藩國、屬國之義務,這套法令章程目的,是為便利大明,還望諸位莫本末倒置。」

    徐渭說著著重提點道:「保護大明在海外財物、貿易、百姓及征伐之後,當然也要為諸國謀福祉。」

    一眾進士聽著徐渭複述陳沐原話,面面相覷,他們聽不大懂,最關鍵的問題被張元忭問出,他道:「朝廷在海外,還有財物?」

    明人習慣於自己的地自己的食,從不爭搶別人的,海外一直都是別人的,祖宗之法在外行不通了?

    「在西南民都洛島,海島不屬呂宋,在去年臘月呂宋王交付朝廷的國書中,已將民都洛、陳來等七島歸入大明版圖,島上已開金礦四窯、煤礦十七窯、百姓七千餘家,這樣的土地會越來越多。」

    「新明移民數逾千戶,那的土地更大,不過沒這好;南洋軍府在苦兀島重設三衛、關島與西夷海戰,從馬六甲到日本,大明北方有蒙古瓦剌,但南面海外,已盡服王化!」

    「陳帥說今天下三分,西夷諸國與奧斯曼相攻,我大明不可偏安一隅,值此韜光養晦,伺機先發制人。海外遠比國中更易立功得名,諸位至此,不枉一身才學。」

    徐渭說著,在馬城南洋衙門外站定,轉頭看向一眾進士的眼神中突然帶著點憐憫,他探手道:「諸位之長官,海公已在堂中等候多時,請吧。」

    張元忭被徐渭看得直突突,他還沒從先前徐渭的話中回過神來,皺眉問道:「海公?」

    徐渭點頭,看著幾名反應過來的進士勃然變色,終於繃不住面上笑意,對他們的猜測予以肯定答覆,頷首道:「不錯,海剛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09:58
第一百零八章 石矛
               
    楊兆龍腆著肚子打著哈欠從木屋裡走出,看著高高的日頭揉了揉眼,百無聊賴地坐在門檻兒撓起了後脖頸子。

    即使在蒼涼古老的新明,來自北方古老帝國的貴族一樣有人伺候,這讓楊兆龍的儀容看上去還保持著播州貴公子的架勢,不過身上的已有很大變化。

    最明顯就是足蹬皮靴、身穿短衫。

    不單單楊兆龍是如此,新明所有人都脫下了厚底布快靴,衣衫長袍裁去一尺四寸。

    最初至新明的幾個月,沒有代步馬匹、沒有耕牛,人們需要跋山涉水越過草原,長袍不適應當地生存需要,布底快靴也不夠耐磨,不能改變環境就只能被環境改變。

    楊兆龍摸著包裹小腿的鱷皮靴上棱甲,幾條橫行聚落的野狗遠遠地瞧見主人起來,微微搖著尾巴快步跑來。

    早起的婢女奉上肉盤,楊兆龍抽出小佩刀將肉塊切成一條一條喂著,把它們喂個半飽,這才起身洗了把臉。穿著膝蓋手肘打帆布補丁的衣衫戴齊鑲鐵皮甲,一聲呼哨,遠遠馬兒打著唏律奔來。

    最初在楊來港登陸的僅有千餘百姓,後來從大明又發來兩支船隊,如今新明百姓已逾千家,更關鍵的是帶來了豬、牛、羊、馬。

    有這些牲畜,百姓的生活才更容易一點,楊兆龍也更容易前往更遠的地方。

    在馬匹到來之前,楊兆龍從沒離開楊來港三十里,好不容易一次鼓足勇氣準備充足,沿海岸邊緣向東行去,在東邊大河裡遇到鱷魚,他從未見過那麼大的土龍,而且戰鬥力極強。

    掌心雷丟旁邊稍遠些都傷不得,全靠鳥銃朝腦袋齊放才打死兩條,就這還有一條被河沖走,找都找不到。

    就那一次,嚇得楊兆龍半個月不敢出門,想了好幾次寫信跟姐夫告辭,讓他另請高明,最後信寫好卻被他燒了。

    「鳥銃、乾糧、水、跌打藥都備齊了,這比同人打仗危險得多。」

    一個總旗的旗軍牽馬騎馬跟在後面,趕五架馬車搬運水糧,甚至還帶了些呂宋送來的棉布。楊兆龍策馬在聚落中央的水井周圍打馬兜轉幾圈,揚鞭向港口指指,道:「劉百戶,此次你沿海向西,多帶水糧,行上五百里,把週遭地勢地形繪出來,我往南,去看看當地土人。」

    七條野狗跟在戰馬左右呲牙咧嘴地跑前跑後,自打馴服這群野狗,楊兆龍就變成楊來灣方圓四十八里的頂級掠食者。

    之所以裡數精確,因為東邊四十八里是條大河,河裡有土龍。

    不過就在前日,南面五十六里的哨所有旗軍回報,他們在更南的方向打獵時,發現有人與牲畜活動的蹤跡。

    劉百戶點頭應下,這是個踏實的明軍軍官,再有仨月,他就能帶半數旗軍返航移防滿者伯夷。

    據先前商賈帶來的消息,林鳳已領受將令,籌措率部前往滿者伯夷的輜重,到時會有新的旗軍到這邊換防,他也終於能回到有人煙的地方。

    新明這地是不錯,風景美、物產足,但劉百戶心裡就是有一點芥蒂成了疙瘩。

    別管怎麼看,這地兒都適合養畜生,養個豬養個羊,都不用專門喂自己就肥了,但不適合養活人。

    這將是他在新明的最後一次航行,遠航五百里給楊兆龍探路。

    楊兆龍倒沒思鄉的想法,只是這幾個月著實感到當大家長不容易。

    他和劉百戶打了招呼,又幾次三番對部眾叮囑,從肉食放硝製冰窖到看護牛羊,從耕田澆地到磨製米面,林林總總交代半天,這才親自率隊繞過海邊密林,向草原行去。

    「終於能見到人了,我就不信這麼大地沒人!」

    楊兆龍想見人已經想了很久,數十騎疾行在遼闊草原上,他一遍遍自說自話,一會說見人先放銃打翻捉俘虜,一會又說不起衝突送些布匹。

    楊來灣向南,除新明百姓聚落外,林間有木工伐出的小路,當進入開闊地,每隔一里打下的木樁便成了指路牌,繞過隱蔽在草叢下的蛇窩鼠洞,彎彎曲曲指向南方。

    間隔十里,則是木屋結構的小驛站,每個驛站都有五戶人家,他們共有一匹馬、兩條狗、幾隻羊。

    他們的狗不是楊兆龍這種充滿野性的新明野狗,而是從大明專程送來的黃犬,忠誠可靠,當然沒有野狗那麼凶悍,但它們是野外最好的哨兵。

    即使人人騎馬,畢竟沒有道路不敢放開騎快,抵達最外圍也是第四座小驛站時日頭已近黃昏。

    「公子,他們是棗紅色的,身涂白灰,少著衣物,趕著個頭很大似羊似馬的動物,在周圍放牧。」值守邊緣的民戶是最強壯的苗民,腰別環刀手持長矛,木牆靠著長鳥銃,指著遠處道:「他們有兵器。」

    「什麼兵器?」

    「矛、刀、鏢。」苗兵說著有些尷尬,道:「好像是,石頭做的。」

    石頭?

    登陸新明數月,楊兆龍對沒見過的動物已見怪不怪,因而聽說有似羊似馬的東西並不驚奇,他看看自己的手銃,又想了想石矛,道:「帶我找他們,走。」

    遊牧,邊走邊放牧,但楊兆龍不曾聽說過有誰是靠兩條腿放牧的。

    並未用多久時間,僅行十餘里,一行人便跟隨哨兵抵達新明土人的部落,遠在數里之外,楊兆龍就看到了火光,接著從望遠鏡裡看見土人正聚在一起圍篝火跳舞。

    「十,二十一個壯男,二三十婦孺,他們的婦人和男子一樣健壯;他們可真走運,遇上楊某。」

    這些土人離自己比想像中要近得多,離楊來港也僅有七十里路途,楊兆龍翻身下馬,招呼一小旗將馬牽好,兩個小旗充當側翼埋伏,率二十人帶些許布匹緩緩朝土人的篝火堆走去。

    一個地方的人即使科技再落後,也是當之無愧的頂級掠食者,這些人顯然很久沒有打過仗,否則不會毫無防備地在原野上跳舞。

    他們直到楊兆龍摸進二百步才發現領地有未知的入侵者,各個舉矛持鏢,謹慎而小心地望向從未見過的客人。

    「我,大明楊兆龍,新明縣,不,新明代總督!放下兵器,這些棉布送你……向天鳴銃!」

    楊小爺叉腰吼叫半天,恬不知恥地自封新明總督,回答他的是一根飛來石矛。

    銃聲在新明放響。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03
第一百零九章 長城
               
    楊兆龍與新明土著的初次交流一點都不友好,幾聲銃響,把新明本土百姓嚇得蒙頭亂跑,旗軍苗兵在楊兆龍的命令下雞飛狗跳地追逐,一面大喊著讓他們不要跑。

    根本沒人聽,聽也聽不懂。

    從頭到尾他們都沒傷人,想像中的友好貿易變成徹頭徹尾的綁票,想送出去的棉布沒送出去,綁了幾個人回來。

    剛好寫的余邵魚被陳沐送過來,幾個本土居民被送到他那,讓他們那些文人教說話,又供飯食、又給做衣服,過得比楊兆龍自己都舒服。

    沒辦法,楊兆龍太想知道新明的情況了,光靠他兩眼一抹黑地蒙頭亂竄,哪怕到明年底他估計也只能把自己日子過好,陳沐要求的探礦根本不可能。

    那就壓根不是他這寥寥千家能做到的事,與這片廣袤的土地相較,太過強人所難。

    他需要更多人力,取得人力的渠道,就是這裡土生土長的百姓。

    新明的路才剛剛開始,隆慶七年十月,呂宋國來了一位真正的大人物——前帝國首輔,高拱。

    準確的說是南洋衛,陳沐收到朝廷發生大案的消息時,押送高拱前往南洋衛的兵馬已經上路。

    從他在京師的宅邸前街,有個叫王大臣的人攜刀竄入東宮,欲對小皇帝行刺,被宮廷侍衛捉住,供詞說是高拱指使。

    他親自乘船前往南洋衛迎接,終於在內閣一別後的兩年,再度見到高拱。

    高拱比兩年前相比,像衰老了十多歲。

    高新鄭當國之時就已年近六旬,不過那時的他容光煥發,講起話來中氣十足,與昔日相比,如今出現在陳沐眼前的高拱,才更像個六旬老者。

    「後生晚輩拜見高閣老!」

    見到高拱,陳沐端端正正行了大禮,別管朝廷裡的事怎麼鬥,與他都沒關係,高拱、張居正、馮保、徐爵,這些人是好是壞,是善是惡,亦與他無關,唯獨有一點不變的,是這些人在他人生的關鍵節點給予過恰當的幫助。

    「陳帥不必多禮,高某已非閣臣,如今添職為南洋軍府都督僉事,掌海外雜事,高某是向將軍行禮的。高拱……」

    老爺子話還未說完,陳沐已經攔住高拱動作,道:「於公於私,閣老都當受陳某大禮,千萬別給晚輩行禮,閣老受苦了。」

    「受苦?」

    高拱有些慘兮兮但自己渾然不覺地輕笑,旋即正色道:「陳帥在海外征戰,不要管朝中之事,老夫無話可說,登船吧!南洋戰事如何?」

    高拱這般灑脫模樣,令陳沐一肚子話沒處去說,只得引路帶高拱登上旗艦赤海,辭別南洋衛舊部,向陳來島航去。

    在船上,陳沐抽樣驗了幾柄塞式刺刀與準備賞賜將官作為私人餽贈的短佩劍,便將高拱引入船上將軍艙內,高拱開口道:「你這座艦不錯,老夫總聽人說南洋海軍如何,今日得見,也不枉南下顛簸。」

    何止是不錯,赤海艦比能頂天津港用做將官旗艦的大福船四艘有餘,船上水兵林立火炮嚴整,如此船堅炮利,正合高拱對陳沐水師的預期。

    高拱說完這句話,明顯在等陳沐回答他先前疑問——南洋戰事如何。

    陳沐也就不再多說,拉開船艙中世界地圖,道:「在此戰前,南洋為西夷葡夷把持,幾將我大明朝貢國攻佔一空,如今呂宋已奪回,蘇祿、浡泥、爪哇、琉球已遣使入貢,四國共設十二衛,由大明將官操練、購入大明舊式鳥銃、小炮,受南洋軍府指揮。」

    「呂宋國稍有特殊,為我大明屬國,官吏已清丈田畝,田地三成種棉、兩成種紅薯,明年即可運入廣東、福建,倒是亦設三衛,其中產金煤的民都洛島,已為我大明飛地。」

    「呂宋北衛五千六百旗軍部於日本五島,助日本六十六國縣官之一尼子家再起,意在石見,石見有銀山;除此之外,麻貴部已於今年春夏北上苦兀島,重設三衛。」

    「南方的新明,已遷去千餘戶百姓前去落地生根,當地土地貧瘠,自力更生已屬不易,不過當地應有金銀銅鐵其一,料想數年之內可稍稍補給大明所需。」

    「在東面關島,西夷由亞墨利加派遣兵船萬眾,我部總兵官陳朝爵正與其作戰。」

    陳沐說著手指從輿圖上由美洲轉向關島,道:「日前已有戰報傳來,先遣斥候把總林滿爵率四百之眾在島上與敵軍大部周旋數月,破敵數千;後有先鋒官鄧子龍率大艦九條與海上擊退敵軍大小艦船四十餘艘,其中十三艘為大戰船,可謂大勝。」

    「捷報傳來,指日可待。」

    高拱不置可否地頷首,坐在靠椅上微抿茶水,明軍的這些動向,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但即使他在戰報中看過,並仔仔細細地在內閣那副輿圖上搜尋各個位置,此時由陳沐在近前一一指出,依然覺得難以想像。

    明軍的航線從馬六甲到日本,包容了整片海洋。

    千百年來,上一個這樣做的還是前朝軍隊,戰果可比這慘的多,元朝各路艦隊出海,幾乎就沒有贏的;至於國朝數次下西洋,打開了民間商路、取得了朝堂納貢,但也沒有像陳沐這樣大膽、多管齊下收穫頗豐。

    高拱眼光老道,陳沐大多部署他都能看清楚,就一個目的,在取得金石資財、宗藩朝貢的同時,在大明海外構築出一道依託諸國的島嶼防線,他頗帶讚許地點頭道:「此舉與海上長城無異。」

    不過接著,執掌帝國數年的老者抬手指向東北,問道:「苦兀島,你要它做什麼?」

    那個地方絕對沒用,不能依託野人女真的地盤輸送補給,僅能依靠海路,當地既無金石也無錢糧,要說遏制日本,有五島在手也已足夠,那完全是畫蛇添足之舉。

    「在下也不知這一目標能不能成功,但哪怕僅有萬一可能,亦要一試,也許與西夷的戰爭至此已告一段落;也許與西夷之戰,才剛剛開始。」

    陳沐深深地呼出口氣,道:「在關島林滿爵部傳回的戰報中,他招降了亞墨利加土人,西夷給亞墨利加帶去天花;西夷大軍仍被魯密國擋在西面,亞墨利加給他們帶來硝石與金銀礦,明年冰雪消融,我想派遣船隊由苦兀島航向亞墨利加。」

    「整個天下,唯有我大明有預防天花的種痘之法,這次不殺人,大明艦隊將會過去救人。」

    興許……能種出個大明日不落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03
第一百一十章 苦兀
               
    大明日不落?

    麻貴不知道這個說法,但作為構成這一步的關鍵人物,在登陸苦兀島時被凍海風吹得滿臉鼻涕。

    他的船隊本該在九月即抵達苦兀島,但還未接近就已被寒冷所逼退。

    畢竟他們的軍士都由南洋調度,那邊一直是炎熱夏天,所謂苦兀島九月的寒冷也只是相對而言,九州五島沒有供給他們換船的厚衣,只好率船隊向兵部報告,發人前往天津衛採買棉衣棉襖。

    也就是麻貴有先見之明,連著備冬衣物、煤火等物一併購置了,甚至還專程從宣府調置一批毛皮大襖,否則等他穿幾件棉衫再入苦兀島,還得被凍回去。

    這支人數不過千的船隊等候在五島,順手還幫陳八智向大友施壓,等他們真正踏上苦兀島時已經進十一月。

    京師的秋風還未吹盡,苦兀島沿岸沙灘已然上凍。

    島上土民早在兩個月前明船初次臨近時便受到消息,這段時間讓他們做足準備,派人等候在沿岸簡陋港口,一聽說明船重來,諸部首領攜親眷部眾等在岸邊。

    麻貴洗淨了身上,先派親信上岸與當地土民接洽,這才立在船舷望著遠處地勢平坦滿是樺樹杉樹的海岸,命船隊靠港。

    從五島受陳八智調遣協助麻貴重設三衛的李如樟立在船首,向岸上搜尋片刻,轉頭勾起嘴角,對麻貴道:「來了,尼堪外蘭。」

    麻貴聽見這個名字就笑了,道:「你在朝鮮派人找的他?」

    這個尼堪外蘭,麻貴是有印象的。

    當初他剛被老長官馬芳送到宣府,李如柏就來了,當中就有如今同船的朝鮮人部將李舜臣,然後還有個不請自來,過來送禮的尼堪外蘭。

    尼堪外蘭這個圖倫城主給陳沐留下很深的印象,在鎮朔將軍府裡也是個神話般的人物,由始至終一言不發,送的是旁人誰都比不上的大禮,又一聲不吭地告退。

    麻貴沒想到李如樟把他找來了。

    李如樟笑道:「外郎在女真諸部算不上大人物,但和邊軍將官關係好,送禮實誠會巴結人,在遼東每見家父,必稱太爺,陳帥看不上他,但要想在苦兀島重設三衛,有他從中做說客,萬事無虞。」

    「我以前聽你兄長說過,他想做個大明將官,看不上本族同胞,就連各部首領都不尊重,言語必稱蠻夷之輩。」麻貴打心眼裡也看不上這樣的人,道:「無情無義之輩。」

    「無情無義也不至於,他只是想靠著邊軍,做建州主,覺自己比旁人高上一等罷了,從名字就看出來了。」

    李如樟笑著解釋道:「他姓佟佳,本名布庫錄,後來才改的尼堪外蘭,尼堪是漢人南人之意,外郎是官名,如書記,意思就是漢人佐官,這就是人家志向,光明正大。」

    麻貴不置可否,最後下船,在岸邊尼堪外郎便迎上了,恭恭敬敬地行禮,察言觀色沒見到陳沐的身影,用流利漢話對麻貴等人問好,這才笑問道:「陳爺在南洋一切安康,聽說那邊天熱,這吃食用度上……哎呀。」

    熱臉貼個冷屁股,麻貴根本不搭理人家,不過好歹旁邊有李如樟,笑盈盈地截住話道:「回頭我給陳帥去信一封,轉達你的關心,來,我給你指條明路。」

    李如樟拉著尼堪外郎走出兩步,小聲耳語道:「弄幾顆海狗腎,陳帥還沒兒子呢。」

    邊說,李如樟還很是親近地用手背拍拍外郎胸口,擠眉弄眼。

    這一消息令尼堪外郎如獲至寶,拱手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被李如樟打斷道:「閒話先別說,交代你的正事怎麼樣?」

    麻貴看著李如樟和尼堪外郎打得火熱,眼不見心不煩地扭頭望向別處——百步外有十餘騎是尼堪外郎從建州帶來的部下,他們旁邊則是苦兀島本地首領及家眷親隨。

    兩伙人雖面貌體態有所不同,但聚在一處輕聲有說有笑交流卻很順暢,他們有相同語言。

    苦兀島原住民屬三大部東海也就是俗稱的野人女真,是黑水靺鞨的後代,因在海外,也被稱作苦夷人,同時也被日本做成蝦夷人。

    苦兀部與三大部女真人最大的區別是身材相對矮小一些,人身多毛,就連女子嘴邊都有鬍鬚痕跡,更不論男人了。

    他們所處的這個港口過去就是明軍在永樂年間所設,後來努兒干都司荒廢,不過港口並沒廢掉,邊沿停著不少獨木舟,島上苦兀人靠這裡與海峽對岸的黑龍江。

    這個時代的黑龍江很長,因為沒國境外流域,比後來長一倍,東入海口就在苦兀島對岸。

    目光再遠的地方,是綿延白樺林圍繞的村落,島很大但人煙稀少,聚落同樣也不大,更別說他們和乞列迷部生活習慣近似,夏日野居,只有天氣寒冷才進入屋舍,缺少牲畜,倒是有人騎鹿。

    除了鹿,六畜之中唯犬最多,到這個地界已經不是田園犬的天下了,這邊的狗子是雪橇犬。

    有李如樟的善意提點,尼堪外郎也明顯感到麻貴的不耐煩,連忙正色應道:「小太爺放心,都辦妥了,啟程前太爺給了在下朝廷文書,在苦兀島重修兩座衛城再設三衛,野人女真性剛而貪,送些財貨別說修兩座衛城,就是對岸哈兒蠻衛再修出來都行!」

    聽到尼堪外郎這麼說,麻貴耷拉的臉才終於緩緩頷首,算是正眼看了尼堪外郎。

    這個微小的動作就像給予尼堪外郎莫大激勵一般,接著回首對苦兀部首領那邊示意,帶著討好神色對麻貴等人道:「野人女真進貢要穿越建州,其人野蠻不識王化,兩部每年都進貢,唯有野人三年才進貢一次,何況也輪不到苦兀部,他們什麼都缺。」

    「只要遼陽太爺發話,准他們一年跟在下賣貨一次,帶回些日用,他們馬上就能從喜兒哈衛故地修築木寨。」

    李如樟面露微笑,正覺使命已成,打算應下卻被麻貴將話頭接過。

    麻貴才是真的狠,別管心裡對尼堪外郎再看不上,嘴上卻有誇獎尼堪外蘭的意思,道:「此事重大,撫順馬市只有最忠心的人才能得到准許,這事還需要過問陳帥。」

    說著,麻貴看向李如樟,隨意地抬手向不遠的海邊指去,道:「這是海外。」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03
第一百一十一章 隱歧       

    隆慶七年,也是日本元龜四年。

    前往京都尋找山中幸盛的齊正晏撲了個空,因為他由明智光秀的引薦加入織田信長帳下,在夏季率三千兵勢進入因幡國,並說服統治因幡國大半的山名豐國協助尼子家再興。

    雖然齊正晏沒找到正主,但陳八智的動作更快,他率艦隊登上了隱岐島,也就是丹後水軍的大本營。

    丹後水軍正處空虛之時,先前同山中幸盛一同復興尼子家的奈佐日本助在復興失敗後投降毛利元就次子吉川元春,留守島上的是另一首領佐佐木三郎。

    面對海霧中呼嘯而來的明軍戰船,佐佐木三郎幾乎沒有抵抗,在齊行長乘小船前去說明來意後,直接投降把明軍迎上隱歧島。

    剛投降作戰多年的敵人,正是心氣不順的時候,此時被旁人進攻,別管是誰,但凡打不過投降得就很順手。

    關鍵還是他得知了陳八智沒有攻取他們土地的想法,只因『傾慕山中幸盛再興尼子家的忠義』才過來,『暫時』把隱歧島當作屯兵營地。

    真實的原因呢?

    隱歧島距石見國山吹城僅百里海途,抵達山吹城後銀山即唾手可得,這才是陳八智移師的主要目的。

    次要目的也輪不著復興尼子家,儘管陳沐沒有給予陳八智對日本進一步行動的命令,但麻貴登陸苦兀島也令他誤會……這個時代的明人,不論陳八智還是高拱,都不知道陳沐取鳥不拉屎的苦兀島駐軍有什麼意義。

    高拱認為此舉是脫褲子放屁,但陳八智不會那麼不敬,他認為義父此舉必有深意。

    而深意在陳八智的臆測中,已經在隨軍輿圖上顯露出來——掐頭去尾,攻佔日本!

    五島甚至九州島,在日本西面;苦兀島與南面相連的蝦夷地,在日本東面。

    在這兩個大島駐軍,還能有什麼別的企圖,何況還要在苦兀島那個地方駐軍囤糧,那不就是一路西軍、一路東軍,海軍艦隊攻破沿岸大城,陸上步騎橫掃村落,最終在京都集結?

    南北三千里,戰線太長了。

    陳八智有更好的解決辦法,策反九州、蝦夷地的邊鄙武夫,自己率軍碾過京都近畿的織田信長,從出雲到山城、近江才區區三百里。

    用當地時興的話,這叫上洛。

    陳八智自打登陸日本,就一直不理解這種成就感從何而來——從天津衛走到北京,就這麼興奮?

    「陳將軍,首領想問,此次為尼子家復國,可有三成勝算?」

    酒宴上,作為佐佐木三郎翻譯的倭寇問出這句話,用極為慎重的語氣道:「這是與毛利家為敵。」

    陳八智對倭寇輕輕點頭,隨後看著佐佐木三郎長出口氣,道:「毛利氏勢力很大,掌控安藝,出雲,石見,周防,長門,伊予,備前,備中,備後等十餘國,有日本第一的水軍、也是日本第一的大名,與他們作戰很難。」

    佐佐木三郎在上首點頭,看來這支『明軍』到來前是做足功夫的。

    其實他對陳八智的來路很是疑惑,儘管他已經聽說松浦氏在明軍的幫助下奪回故土,甚至還直接滅亡了龍造寺家,但直到見到這支明軍前,他乃至除了九州島之外的所有人都認為傳聞中的明軍不過是來自大明的倭寇罷了。

    沒辦法,這一點松浦氏是有前科的,他們本身手裡就是倭寇大名,又曾與五峰船主關係密切,僱傭一夥倭寇不足為奇。

    就算如今親眼見到軍勢龐大的明軍,佐佐木也不認為這夥人就真的是明軍,倒像是一夥兵甲精銳的大明流寇,要是真正的明軍,會落魄到跟他們這伙海賊同居隱歧?

    「勝算超過三成,如果起初順利,尼子家再起不是問題。」

    陳八智言之鑿鑿,他接著說道:「我的旗軍不是來日本攻城略地的,所以不會給你們太多幫助,與毛利作戰還在你們,但戰事之外,陳某能為尼子家提供優勢。」

    大明將士可以死在捍衛自家銀山的戰事中,但要是死在別人奪回故土的戰事裡,未免太過廉價。

    「什麼?」

    「這絕不可能!」

    丹後水軍首領們聽到倭寇翻譯面色難堪地複述陳八智原話,各個變色,要不是看見明軍精銳旗軍與遼東鐵騎,他們連三成勝算都不敢想,現在陳八智說他們不會參與戰爭,這怎麼可能得勝。

    陳八智倒坐得住,慢悠悠說道:「毛利在東邊與織田打仗,西邊與大友作戰,他能有多少兵力來討伐你們,只要一開始取得勝利,奪回尼子家故土,守城難道還不容易麼?」

    早在陳八智抵達隱歧島前,松浦氏與大友家已達成聯軍,大量倭寇將作為後援投入其與毛利家的戰事當中,到時候海上取得優勢,攻上長門就能給毛利家帶來西線龐大壓力。

    但這事陳八智是不會告訴隱歧島上這些人的,他在過去的參戰生涯中比較即將爆發的戰事,很簡單地找到相似戰鬥,河源翁源平定李亞元之戰。

    毛利氏就是李亞元,織田、尼子、大友等就是當時的吳桂芳。

    雖然那時候陳八智還小,但局勢他還是記得挺請,李亞元有大軍、官軍也有大軍,衛所軍與流寇在兵甲士氣上相差無幾,唯一優勢就是有精銳戚家軍俞家軍,最終也確實是靠精銳來決定戰爭勝敗。

    陳八智給自己的定位,就是當年王如龍所率戚家軍,一錘定音。

    他眯著眼睛笑了,道:「即使戰事吃緊,尼子家也可以僱傭陳某作戰,不過這事由不得首領做主,要等見到尼子家家主才行。」

    佐佐木三郎點頭應下,兩眼無神地望向遠處,這的確不是他能做主的事。

    此時此刻,他只希望山中幸盛早點率軍回到出雲。

    就在陳八智看著隱歧島上數不勝數被倭寇擄掠過來的明人後裔,琢磨著自己是不是也該收養個義子時,數百里外的因幡國,齊正晏終於尋到山中幸盛,他與尼子勝久正穿行在鳥取城的密林之間。

    他們離出雲,已經越來越近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03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本分
               
    「你要回去?」

    關島一戰,讓此前毫無顯名的把總林滿爵成了將帥爭相示好競逐的香餑餑,不論早先發現他的鄧子龍,還是其直屬上司陳璘,都毫不介意地在記錄功勛時大加讚賞。

    不過,當陳璘率大軍揮師海路截斷關島後援航線,陸路分兵五哨撲上島嶼,見到自己麾下這名猛將,滿是提拔之意地問出,他想要什麼時,林滿爵說他想回家。

    帶他的所有部下,不論生死,回家。

    「林三兒,朝廷贏得關島之役,你們的首級功無算,單奇功與頭功,就夠部下加官進爵。」陳璘皺起眉頭,他是林滿爵的老上司,而且還是直屬頂頭上司,道:「你立了潑天的功勛,現在要回平遠?」

    「坐下說。」

    陳璘所在的宅邸過去屬於西班牙王室商人,專為跑這趟遠航所修,前些時候被少校門多薩徵用,如今島上的一切都屬於明軍,這座豪宅也不例外。

    他看著天花板上充滿宗教氣息的繪畫,垂眼對林滿爵道:「廣東的事你還不知道麼?兩廣歷年征戰,武官多職位少,就說你潮州,本將若沒記錯,潮州衛指揮與參將都沒出缺,單單去年潮州衛世襲沒處蔭官來求過本將代為說情的就有三個千戶兩個指揮。」

    「難道你想回平遠接著做鄉勇千總,看人臉色?鄉勇民團,到莫朝玉授武略將軍、兼領七署軍務已是功勛至極,可還不就是個五品?平心而論,你的功勛在廣東實授千戶綽綽有餘,別說從五品的武略將軍,就是武德將軍升武節將軍都夠了。」

    陳璘說著兩隻手臂放在桌上,感覺這樣說話有些彆扭又挪開椅子起身在屋裡踱步,抬手指指牆上掛的西班牙人過去用的地圖,道:「關島東北,這圖上四處島嶼,船隊正去探路,追剿逃賊;關島南去三千餘里有島名新幾內亞,路途遙遠還未派船去探。」

    「不論這圖是不是真的,關島之地將來都要設衛,這是陳帥在戰事未起時就已有的打算,經營東去航線,論對此島熟知、獨力備寇才能,於情於理本將都願保舉你為指揮使。」

    「大明三品武官,大丈夫建功立業,為的不正是榮加妻兒以顯父母,光宗耀祖?」

    有些事即使是陳璘,也不是他能決定的,但林滿爵的官職晉陞,他非幫不可。

    當他需要一批死士遠赴海外孤島時,他指派了林滿爵部,一夥身份低微的鄉勇去執行這個九死一生的使命,是他選擇讓這些人去死。

    現在他們遍體鱗傷活下來的人再見到他,他必須給他們安排一個配得上這次冒險的地位。

    曾與數以萬計敵軍同居孤島沒有絲毫膽怯的林滿爵,在獨自面對陳璘時卻顯得侷促,尤其當陳璘挽留地近乎咄咄逼人時,讓這個人到中年鄉勇出身的將官不敢抬起頭來。

    但等他抬起頭,面容還是一樣堅定執拗,行禮道:「大帥抬愛,林三兒心知肚明,只是,卑職必須回去。」

    「隨卑職出征的後生戰死二百有餘,林某不能叫旁人去向家中送幾兩銀子給後生買命。」

    陳璘默然。

    戰爭從不美好,從不浪漫,或許勝者會擁有加官進爵的機會,但那些遞交到將軍手中的陣亡名錄,永遠都回不去了。

    這讓陳璘更加欣賞林滿爵,很少有人,很少有人能直面陣亡部下的父母妻兒,常見的情況,是將官與倖存者在舉行慶祝加官進爵的酒宴,親信則捧著銀盤挨家挨戶上門挨打挨罵。

    能做到這樣的將官,其實就已經是合格將官了,更多人會連撫卹銀兩都貪墨掉。

    林滿爵比誰都知道戰爭的殘忍所在,在關島叢林中,他們襲擊數倍於己的敵軍,一遍遍打掃戰場確保不留活口,帶給他部下最多死傷的既非火槍也非火炮。

    幾乎沒有人是真正被火槍一銃打死,那些不幸中彈的部下普遍死在之後的幾天裡,還有刀矛,死於刺擊要好受些,在翻船營地他親眼看見沒有鎧甲保護的小腹被刀劃開後的部下躺在地上喊爹喊娘,腸子跑出來一隻手卻兜不住。

    但這都不可怕,只要開始交兵,是死是活只是一會兒,瘋起來殺紅了眼什麼都不可怕。

    不打仗才可怕。

    他們在海上漂泊水糧斷絕,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會死,但不知道究竟是哪天。

    那些日子林滿爵不敢在早上清點部下,更不敢下水兵船艙,他不知道走到哪裡就會看見頭天夜裡在榻上把匕首捅進胸口的部下。

    他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每個幾日,就有小船載著新鮮的屍首運到棺船上去。

    那種時候,哪怕只要絲毫微小的可能,只要能殺光島上所有人,不論什麼樣的代價——他願意。

    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繼續奮戰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回家,他最怕的也是回家。

    家鄉父老,白髮老翁要找他要兒子、雲鬢新婦找他要丈夫。

    慈不掌兵,經歷這一切還能帶兵,未必各個鐵石心腸,但不論他們是面對還是逃避,都要比旁人承受更多。

    陳璘再說不出什麼挽留的話,他說半年。

    「陳某准你部回鄉半年,仍領把總之職,南洋首級賞銀未定,但本將准你部所上繳戰利盡數取回,另會向陳帥批一份撫卹,盡快送往平遠。」

    陳璘搖搖頭,他不想做這個決定了,乾脆對林滿爵道:「至於你部去留,陳某雖不願強人所難,但……我會寫封信送往呂宋,請陳帥定奪。」

    說罷,陳璘再度坐回椅上,手指撫過桌面,抬頭從下到上地看了看這個滿面虯髯腰挎手斧的中年把總,道:「這半年,你思慮清楚,陳某寄望你能身居要職,我等會一直作戰,袍澤會一直戰死。」

    「因馬革裹尸乃吾輩武人榮耀,那些陣亡將士英靈心中僅有眷戀絕無怨言。」

    「但讓賊虜幸得此生唯一榮耀之機,縱使絕境百折不回品節剛毅,率部下求存活命——」陳璘對上林滿爵的臉,「才是將校本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26
第一百一十三章 財權
               
    人所處角度不同,所看見戰爭的全貌也是不同。

    林滿爵看到的戰爭不同陳璘,陳璘親眼所見的戰爭也不同於陳沐。

    「為何不拆平重建?」

    赤海艦在馬尼拉灣靠岸,高拱見到懸南洋軍府衙門匾額的城堡時最先問出的就是這句話。

    這一路行來,儘管陳沐感覺到高老爺子極力做到多聽少說,但落實到賽驢公身上的直觀感受,跟他同船者絕非南洋軍府都督僉事,哪怕不是首輔高新鄭,那也是高閣老。

    雖說高拱往廣東走這一路是真狼狽。

    海路上陳沐聽說了都氣得牙根癢癢。

    王大臣案就不說了,張居正跟高拱沒有私人恩怨,但其他人跟高拱有太多私人恩怨了,若非最後張居正鬆口,別人是要把高拱往死裡弄的。

    自太后下令驅逐高拱,當天老爺子乘著牛車離開北京,馮保還在後面派人跟著,搶了行禮銀兩盤纏路費,為的就是讓他走得越慘越好。

    馮保和高拱有大仇,順天府沒人不知道。

    自古大臣去國,沒有這麼淒慘的。

    緊跟著人到新鄭,還沒進家又有詔書傳來,命他就任南洋軍府都督僉事——這個任命像胡鬧一樣,但還給了理由。

    北御韃靼有功。

    也就是說高拱從北京離開到新鄭這一路,是罪臣被罷黜的身份,過去得罪過的人都趁此時機痛打落水狗,打完了才又給回都督僉事的武官官身。

    別人心裡不清楚,陳沐因為知道他早晚驅逐高拱,早就看出高拱要被流放南洋,當然那時候只是猜測,現在高拱真來了說明什麼?

    說明神中年早就盤算好了給高拱找了個窩,顯然,充滿屈辱的一路是神中年故意的。

    原因何在陳沐不知道,高老爺子別管心裡怎麼想,打從衛港登船,在陳沐這一句怨言沒有,罷黜的事也隻字未提。

    但一想到高拱當國時的地位尊崇,再想高拱來時所受屈辱,陳沐就——他想到也沒用,只能張羅府衙裡的廚子,請高拱吃頓好的。

    能保住命,不賴啦。

    「拆了重建太費錢,南洋軍府用人頗多,重修一座用工用料,得花四百兩銀子。」陳沐說起這話都感到好笑,自嘲地笑笑,道:「夠關島的兵吃三天。」

    高拱臉上一副隨便聽聽的表情,他心裡更相信陳沐是喜歡這座石城軍寨的模樣,問道:「陳帥一年給朝廷支銀百萬,你就算在海外為所欲為都不會有人管束,偏偏差著修府衙的四百兩。」

    高拱對陳沐來錢的法子是見識過的,別的不說,就如今全部交給皇室內庫的煤球煤爐抽分,一年十餘萬兩,他說不要就不要,海船兩年從天津衛向朝廷交解二百萬兩白銀,現在說這四百兩他捨不得。

    說出去誰信?

    「高閣老覺得晚輩有錢?」

    立在馬尼拉王城南洋軍府城堡內,陳沐轉頭看了高拱一眼,自問自答地點頭道:「民都洛島開窯日取金三百兩、煤過千斤;呂宋島開窯日取金百兩、銅鐵各千餘斤;還有海上商船,硫磺、硝土、石灰、巨木、珍珠、吉貝、棉布貿易,南洋軍府在銀兩上很富裕。」

    「可它花銷也大,這幾個月軍府中海公、趙常吉等人常因銀錢用度吵得不可開交,閣老來得正是時候,治理天下尚如魚得水,何況區區軍府財事。」

    最近陳沐也很為軍府銀錢事宜頭疼,倒不是因為缺錢,主要壞在用人。

    他掌管著全權,但主要還是掌握最重要的後勤,這事他一個人做不來,讓趙士楨管事海瑞不高興,海老爺子總覺得趙士楨算賬是個糊塗蛋,花錢像流水一樣。

    讓海瑞管錢更扯,那是個小氣頭,就連陳沐用銀在南洋衛軍器局訂一批犒賞軍功的短劍都不樂意,數落半天,還句句說得有板有眼。

    有的人小氣是不樂意錢花自己身上、有的人則是不樂意錢花別人身上,海老爺子實在,花誰身上都不樂意,這些銀子在他眼裡就該留著給朝廷,下崽用。

    現在高拱來,今後的日子應該就舒服了。

    高拱不置可否,不拒絕也不答應,探手向前伸去示意陳沐進府衙,道:「老夫先看,南洋軍府一年多少出入。」

    進府衙,陳沐直接帶高拱上了二樓,一路上府衙內辦事的軍官、文吏聽說陳沐領著高拱入府連大氣都不敢出,上面的趙士楨也是一樣,倒是海瑞帶幾個新來的進士去劃定的府縣熟悉地方不在,要不沒準倆牛鼻子還得再吵一架。

    高拱曾利用海瑞打擊徐階,如今海瑞瞧見高拱落難,別的不說,肯定大快人心,海老爺子雖說不會像馮保一樣拿的罪過自己的人往死裡弄,當面冷嘲熱諷卻絕對不懼。

    「一年入帳,二百七十萬兩有奇?」

    等賬本放在高拱眼前,他才打開總賬,就瞪著眼睛嘴都忘了閉。

    高拱一直以為陳沐南洋軍府刨去入戶部的百萬兩,能有二三十萬兩結餘就不錯了,哪知道南洋軍府自己剩的比入國庫還多,一時驚訝心中萬千思緒——這本賬,陳沐為何敢讓他看?

    趙士楨在一旁站得謹小慎微,點頭道:「去歲西夷船艦上就有百萬兩貨物,平時遠不及如此,但今年呂宋十七窯銅鐵金、民都洛島四窯山金,年底入帳當也相差無幾。」

    高拱快速翻動賬本,南洋軍費裡,兵員用度並不多,雖然在籍四萬有餘,但真正需陳沐養的只有一萬出頭,糧草兵甲全部用度一年不足三十萬兩。

    雖然這比軍糧軍餉分開算的北疆軍用度高出不少,但比起南洋軍府的收穫,並不算多,倒是戰艦、火炮維護每年都要花銷四五萬兩更令人心驚肉跳。

    當然也少不了在造船艦、火炮的用度。

    高拱沉思良久,終於問出了想問的話,他看著陳沐道:「陳帥,那剩的銀子呢?」

    賬本裡分明寫著,兩年結餘共七十萬兩,這不是欺負人不識數呢?

    問完了,高拱才在賬本上瞧見一行小字,筆跡龍飛鳳舞,是趙士楨手書『餘錢為陳帥挪用』——平均一年八十萬兩白銀,就挪用了?

    「花了。」

    陳沐回答地極為理所應當,道:「贊助工部研製新式軍械、新式器具,他們貪墨厲害,兩年十萬兩;南洋、宣府兩處軍器局兩年四十萬兩;鼓勵廣東商賈提高產量、農夫提高產糧、匠人創造新具,兩年四十萬兩;還有陸軍講武堂、海軍講武堂,兩年二十萬兩鼓勵戰法革新、軍事器具,兩年二十萬兩,這都是定死的。」

    「剩下的錢,各地漏澤園、養濟院和惠民藥局的修繕及日常用度補給,再有在兩廣、福建修各縣宗族社學,給教書先生送些肉食,資助些孤兒、貧苦後生進學。」陳沐撓撓鼻子,道:「這銀錢沒數,各地受命都在往南洋軍府報,除了每年要截留十萬兩等著賑災,該用的都用了,剩多少,就給學子批多少。」

    「這些事我管得太寬,就沒往賬上記。」

    陳沐說著時小動作明顯增多,他有點不好意思。

    高拱瞠目結舌,怔怔地頓了片刻才皺著眉滿面疑惑地問道:「你,你這是為何啊?」

    「蒙先帝大恩閣臣厚愛,給我大權,別人想要的陞官發財我都有,全天下比我活得好都沒多少,那我也得有追求啊!」

    「人人以陳某好戰,國中不乏言官以此彈劾陳某,但晚輩也不是心眼壞了覺得國中人多,要把成千上萬大好年華的後生派到南洋送命,征伐得土地得錢財都不是目的,歸根結底這些手段還不就是為父母之邦威儀天下、骨肉同胞不受窮苦,福澤後世。」

    「朝廷地方要員不論貪婪與否,真愚笨的沒幾個,都是身負大才,但能把地方治理好已著實不易,他們能做五年十年的大事,但即使有心,不能也不敢去思慮百年方針大計。」

    陳沐拍拍胸膛。

    他說:「我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26
第一百一十四章 改土
               
    南洋軍府城堡三層高,平日在城堡裡辦公做事的文吏武弁有百十人。

    高拱到南洋軍府第一天,從二樓下一樓,再從一樓上到三樓,拎著所有人臭罵一頓,就一句話,整個南洋軍府都是庸才蠢蛋!

    罵完了心裡那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邪氣灑出來,老爺子鑽到屋裡把所有人都攆走悶了兩天。

    兩日後出來,把兩部新造南洋財貨賬丟進趙士楨懷裡,讓他告訴記賬吏員,以後按這個記。

    記賬方式並不特別,南洋軍府本身用的就是陳沐的記賬方法,簡單明了。高拱在格式上幾乎是抄了一遍,上面明細地把每月入帳支出統統歸整,唯一的區別就在於,他給的是兩部帳。

    金銀銅鐵、硫磺硝土、艦隊用度、日常出入、以及部分商隊收入,在第一本,是南洋軍府官帳。

    官帳一年下來硬生生被高老爺子造成吃多少拉多少的模樣,一個子兒結餘都沒有。

    還有一本,陳沐其他用度都記在這裡頭,基本也沒剩下什麼結餘,但這叫商帳。

    趙士楨到這個時候才明白為啥前兩天高拱要把他們整個衙門都罵一遍,其實就是罵陳沐是個糊塗蛋,所有人都跟著糊塗,落個公私不分的賬本,將來給人把柄。

    現在好了,軍府和民間分得很清楚。

    臨近年末,馬尼拉依然炎熱,此地已赫然成為東亞大明之外最繁榮的港灣,不論明船還是來自南洋諸國的商貨都在此地集散。

    隨港口繁華,陳沐心中成就感也令他倍感欣慰。

    越來越多來自福建兩廣沿海的百姓到此地討生活,戰爭剛結束時定居這裡的明人才不過百餘家,如今已上千家,隨處可見漢人面孔,他們在這得到土地擁有田宅,並被律法給予擁有鳥銃甲冑保護財產的權力。

    律法允許他們結社,同時組織鄉勇民團,各宗族一同推舉最優秀的人才率領,戰時受命南洋軍府及各衛指揮使,平時則率隊操練,保護鄉里。

    民團成軍之時,陳沐對他們的訓話中不斷灌輸一個意識:漢人在海外不安全,必須自己掌握武力保護自己,團結一致開拓海外。

    宗族首領僅僅有老道的經驗與見識不行,還要派遣族中優秀繼承人至海軍講武堂進學,然後才能在海外率領民團。

    這一切,高拱都靜靜看著,直至陳沐給他們進海軍講武堂進學機會時,才終於出言道:「這不妥,講武堂是給大明將校學習的地方,那有最新的戰法與最強的武備,你讓他們組民團是為將來的戰事,但他們久居海外,三代或許無礙,後人如若造反,當如何?」

    高閣老對講武堂的認識非常清晰,正因清晰,才更憂慮。

    不等陳沐回答,高拱便說道:「你該傳信一封,讓盧鏜、徐階去國子監。」

    還真別說,高拱這次自己也被罷黜,突然對徐階多了幾分理解,往日的新仇舊怨統統都一筆勾銷了。

    高拱絕不願承認自己這次保全性命是因為張居正幫忙,他更樂於把這當做一報還一報,當年他沒執意讓徐階閒著,最後還是同意了讓徐階擔任陸軍講武堂山長,所以這一次,自己才能轉危為安,活著抵達南洋。

    「國子監?」

    陳沐才不在乎三代以後南洋移民會不會造反,甚至他們當中如果現在有材力超人之輩,擁有裂土分邦的才華,他還不介意指條明路,幫襯一把呢。

    別說三十年五十年,哪怕就以張居正過世十年為限,這十年大明統治更大的中華圈,所取得的財富、資源,如果調度得當消弭內部危機,都是足夠的。

    最壞的結果,是回到陳沐來這個世界之前的狀態而已。

    哪怕只從南洋弄到一斤鐵,都是賺一斤。

    南洋不可能反攻大明,這世上除了中華本,沒有人具備治理中華的能力,這並非小看人,而是別人沒有這樣的經驗。整個星球,擁有治理廣袤國土的國家僅有屈指可數的幾個,而這幾個國家當中,擁有從科舉到治理百姓官僚體系的,僅有大明。

    即使換個皇室,別管是誰,只要想統治這片土地,就要用漢人;用漢人,漢人就有機會推翻它。

    龐大的國土不單單意味著力量,也意味著累贅,其他人玩不轉,即使是漢人政權,治理不好了都要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更別說別人了。

    「國子監。」高拱頷首,對陳沐道:「如各土司繼承人,依照先例入國子監進學,學禮義宗法,學忠義仁孝,然後才襲職……如能改土歸流,也不必如此,改土歸流是要打仗的。」

    「先生說的是,這正好合適,我回頭就傳信給盧將軍與徐山長。」陳沐點頭,他讓這些民團首領學習也是這個目的,雖然遠居海外,一代代能回國學習再出來領兵,至少能讓他們知道自己是誰。「說到改土歸流,晚輩有些想法。」

    高拱在安國亨之事上就操碎了心,各地土司手握地方大權,宛如國中之國,若是安順的倒沒什麼,就怕有不安分的什麼時候揭竿而起,殺傷吏民就是禍患。

    此時聽陳沐對改土歸流有想法,當即問道:「什麼想法,但說無妨。」

    「改土歸流未必要打仗,閣老可算過大明在海外有多少土地?就目下已探明、有駐軍而無國王的土地,不下三省。」陳沐已經是照少去說,他攤開兩手道:「把他們封出來。」

    高拱斷然搖頭,道:「且不說能不能封,怎麼封就是大問題。」

    「高閣老,陳某需要兵,南洋軍府需要兵,東面亞墨利加還未探明,探明就要出動大軍;西面要支援佔城,一旦那邊開戰也要用兵,而且還是精於山地戰的西南兵,陳某至多再從兩廣招萬眾之軍。」

    陳沐搖頭道:「再從兩廣招兵,那就是禍國殃民了。明年我正打算與朝廷商議,發土司兵南下,戰功賞賜也容易,新明到處是土地,作戰勇猛的士兵,賜下二百畝田地有何不可?他們的宣慰使募兵有功,過去治萬畝之地又有什麼不行呢?」

    「何況宗室積弊已久,到新明去,親王留國中,郡王帶著鎮國將軍、輔國將軍,還有下頭的中尉到新明、到其他海島就藩,領當地俸祿督察土司,世世代代鎮守國土都……如何?」

    說到一半,親隨火急火燎地跑上樓,遠遠地就高聲叫報,陳沐出門穿過長長的走廊這才接取書信,僅看兩眼便捏著信回到室中,對高拱道:「晚輩就說兵不夠用,林鳳的信,他打錯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26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起航
               
    其實陳沐和高拱聊這些事沒決定性作用,高拱現在是真手無大權,陳沐說這些也只是希望高拱能用他的智慧幫陳沐修正不那麼正確的思路。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在才華上,大明有無數賢相,但陳沐認為這所有人派到一起,高拱都能擠進前三。

    高拱或許心眼兒小了一點,為人傲氣快意恩仇,缺了點賢相的氣度,表率百官的胸襟有所不足,這也為他罷相埋下隱患。但可以說他性格有問題,在相才上,他絲毫不差。

    張居正的六事疏,中心目的都同高拱的陳八事相同,就連後續張居正一系列改革,其實也是延續著高拱的思路,是他們二人合作的結果。

    唯一的區別在於,張居正活著的時候,做這些事,沒人能反對他。

    要是高拱就不一樣了。

    陳沐發愁啊!

    林阿鳳怎麼能打錯人呢?

    好端端的滿者伯夷國就在那,人家就一個趕不上民都洛一半大的峇里島,駐軍區區上千,多簡單的事兒,嗯?

    林鳳怎麼能連著隔壁爪哇一起打了呢?

    真完蛋!

    「林鳳讓我派人接收峇里,順便給他運點糧食,說他在那邊大勝三陣,佔領峇里在內兩座海島,還攻打了名叫泗水的地方,當地首領投降,他答應幫泗水首領攻打其他首領,那漢人不少,都跟著他起兵,糧草不足。」

    陳沐頗有幾分無可奈何,他是真沒想著讓林鳳到那邊開疆闢土,要換個國家也就算了,派人去說和,化解誤會,畢竟現在也不是南洋軍府勢力膨脹到可以四方開戰的時候。

    但關鍵是爪哇國,從來不是一個大統一王朝,當地人口眾多,不下百萬戶,又分上百部族,各自為戰,情況混亂到無以復加。

    單靠貿易,就能讓他們得到一切所想得到的,沒必要用開戰這樣的笨方法去接觸。

    現在他就是想說和,跟誰說和去?

    陳沐發現這個時代閩廣林氏宗族在海外戰鬥力強得一塌糊塗啊,林道乾已經算安生的了,林阿鳳不跟人打仗渾身難受,還有剛剛送來的關島戰報裡,以一把總之兵亂關島,使艦隊登岸勢如破竹的林滿爵。

    這仨人不沾親帶故,海外開戰卻一個比一個凶。

    「大帥,這未必是壞事。」

    「林首領要糧草。」徐渭倒沒陳沐想這麼多,他看著輿圖找到大島東北角的泗水後抬頭對陳沐道:「那大帥就給運去糧草,還可與他寫信,切莫助一國成事,分派親信於島上串聯支援各部,讓島上諸國皆開疆闢土,但最大都不逾一縣之地,挑撥諸國各自為戰。」

    說著,徐渭抬手點點茶案,道:「可另請朝中藩王,封國其間,分而治之。」

    陳沐早就和徐渭說過請藩王出海就藩的想法,他的幕僚都很認同,沒有本地土生土長的治理基礎,以官僚治理基本是不可能的事,要想治理偌大國土,就需要分封。

    分封最可靠的人,最忠誠的當然是大明宗室,何況他們在國中費口糧,倒不如弄出去。

    徐渭笑道:「一個爪哇,夠分數百宗室。」

    宗室弊病很大,超過兩萬名宗室最低一年都要領取二百石俸祿,這其實還只是個小數。中華老百姓多通情達理,天下是宗室祖宗提著腦袋打下來的,人家天生享有好的待遇無可厚非。

    關鍵是宗室不滿足於此,有莊田圈地者令百姓無田可耕、有皇商勾結者壟斷鹽法。

    即使作姦犯科者為少數,也致使朝中上下對這個問題各個看在眼中,但他們除了治標不治本的方式外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最終結果趕上了民怨四起內憂外患,一朝反王入城,天街踏盡公卿骨,各地王爺基本沒有能活下來的。

    「他們早晚弄過來,這事只有當朝首輔能幹。」

    陳沐重重點頭,這事可能也只有張居正能辦成了。

    「林道乾那邊不是能自造小鯊船了麼,從他那撥二三十條小鯊船,刀矛弓弩林鳳那邊應當不缺,從廣東都司旗軍手上調一千桿火繩鳥銃,讓南洋軍器局給廣東補八百桿燧發銃。」

    燧發銃換火繩銃換的是個慢,兩三年過去,單單廣東旗軍營兵還有多半用著火繩鳥銃,但這確實不是一蹴而就能辦妥的事。

    他任南洋衛指揮,衛裡全是火繩銃,那已經是廣東火器最好的衛所了,其他地方甚至還有大量舊式火銃。如今南洋、清遠、廣州幾個衛大多都是燧發銃,但其餘衛所才剛把火繩鳥銃換上。

    讓旗軍用火繩換火銃,動力足得很,畢竟射程威力的提升是一目瞭然的。

    但讓諸衛指揮使用燧發換火繩,這就比較難了,射程與威力沒有直接提升,單單射速快那麼一點,還有少量鳥銃偶爾射擊時不發火的風險,他們並不是那麼樂意。

    除非下死命令,不然列裝燧發銃的進度非常慢。

    只有真正用燧發銃與敵軍臨陣作戰過的將領,才希望用燧發銃……大明用鳥銃的戰法,不外乎林滿爵那樣,要麼用散兵偷襲放一銃就走;要麼列陣輪射,硬頂著去放銃。

    燧發銃最大的好處其實不在那一點射速,而在於能讓臨陣容易出錯的軍士省去一次又一次因手抖接不上火繩的風險。

    哪怕沒發火又如何,板上龍頭桿再來一次就好了。

    徐渭這麼一說,陳沐也想開了,乾脆放手讓林鳳去折騰,他讓趙士楨潤色擬信,道:「告林首領,陳某將予其一應糧草、鳥銃支援,但這不是大明的戰事,是當地混戰,林首領不過應邀援助,當分其諸國,為其後盾。」

    「一應援助,除予林首領一千桿鳥銃及三千軍士六月所需糧草外,其餘皆需爪哇各國以平價採買,平價即同蘇祿、婆羅洲相同價格。」

    趙士楨記著要點,聽到陳沐這個平價時抬頭看了一眼,他是清楚陳沐的『平價』的,以物易物,買一桿銃能讓南洋軍器局算上工錢造三桿還多。

    「此外,隨戰事進度,探明島上金銀銅鐵珍珠香料物產,也查明當地所需如棉布絲綢等物,商船即將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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