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3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26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何止
               
    高拱讓陳沐別給朝中添亂,南洋軍府諸事照常奏報,但先別提封藩王的事。

    「這怎麼叫添亂,這事閣中都是知道的。」陳沐瞪著眼睛,他覺得高拱是把私人恩怨攙和到南洋軍府事中,道:「去年晚輩有這想法,就向閣中傳過,張閣老傳回書信說是時候未到。」

    「那時大明在南洋僅有呂宋一隅,時候未到就未到了,即便如今時候還未到,總該拿上去議一議了吧?」

    「你傳過,張叔大還給你回信了?」

    高拱眼都直了,盯著陳沐半晌猛地一掌拍於桌案,「老夫才是首輔!」

    明白了。

    陳沐明白了,高拱也明白了,合著南洋軍府陳沐發過去的那封想要宗室海外就藩的書信,高拱就壓根沒見到。

    高拱拍桌子不是對自己,陳沐心裡明鏡兒似的,揮手屏退以為室中遇事的親隨,老神在在地從腰間摸出些許煙絲嗅著,小裡小氣地瞟了高拱一眼。

    他很能理解呀,書信沒讓高拱看、事情自然也沒在閣中議更沒在朝中議,那會張閣老正忙著呢,忙著給陳沐送個閣老過來。

    高拱脾氣不好,自己也知道,老爺子發了火又覺得跟陳沐拍桌不合適,見陳沐乖乖巧巧地坐著不吭聲,也就自己當台階下了,搖著頭一臉委屈喘了兩口粗氣,這才道:「老夫與張叔大既無公仇也無私恨,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

    陳沐仍舊不做聲,他根本不想在高拱與張居正的事情上發言,他本身就沒有這個能力。

    他也不在乎高拱口中的『道』,能讓他做好自己的事就夠了,而這二人不論誰做首輔,都不會壞他的事,這就夠了。

    知道的多,對他並無好處。

    可架不住高拱要說,老爺子一肚子委屈心酸憋了仨月,逮住今天天氣好,對陳沐問道:「你覺得老夫是心胸狹隘之輩,言語上擠兌張叔大,不讓你把事告訴他?」

    「閣老這個可不能瞎猜,晚輩不敢!

    陳沐連連擺手,道:「我就是不懂諸位閣臣爭來鬥去,不懂我就不說,不過無妨,閣老心中憤懣,此間僅陳某一人,這輩子估計都回不去大明幾次,儘管說。」

    還說不敢?

    意思就是你陳南洋是個大坑,有什麼壞話到你肚子裡就傳不出去,隨便在背後說人壞話?

    高拱不與陳沐計較,他只是看著陳沐片刻忽而釋然地笑了,道:「也對,你陳氏祖墳青煙都冒在你身上,走運的人,旁人比不得。」

    畢竟賽驢公在朝中印象就是糊塗蛋,勝在脾氣好,挨彈劾也不生氣、不辯駁,愛罰俸罰俸、愛免官免官,逆來順受總能復起。

    「世間有才者甚多,非人人皆有你的運氣。」

    朝廷把武官做到極位的,就沒誰不是應運而生的。

    北虜禍患已久,馬芳站出來用北虜強騎削北虜,這種人活該做北疆統帥功蔭子孫;

    東南倭亂三十年,戚繼光俞大猷從陸地打到海上,各有看家本事,功名千秋不過分;

    戚繼光御韃靼修長城,順天府沿線怎麼打都打不破,只能流竄去搶遼東,恰好李成梁不是軟柿子,來一次揍一次,他不鎮守東北誰鎮守?

    至於陳南洋,他運氣比別人都厲害,完完全全是幸進之輩。

    皇帝在城頭被落了面子,他在下頭放炮;內閣看見加賦充實國庫的危害,剛決定不加賦而上用足,陳帥揮起兩袖金胳膊扭著就來了。

    九邊衛所改革,雖不及香山千戶所半功,照樣以一己之力添上一多半邊軍俸祿,他在朝廷最大的功勛不是南洋,而是這個。

    他不懂朝中之事,很正常。

    別的大帥跟內閣跟六部關係近,靠的是私人關係,他完全是堆金山,跟誰都不熟,誰都誇他好。

    「你以為張叔大不幫老夫,是因他想做首輔;以為馮保要殺老夫,是因過往私仇?」高拱說到這,發出充滿不屑地輕笑,「老夫即使再被罷黜一文不值,你聽過哪個閣老被宦官家奴殺死的?」

    陳帥繼續裝鵪鶉,反正自己也不是很懂,跟高老爺子聊天做個捧哏挺好。

    「先帝已逝,老夫一向不喜馮保,任孟沖任陳洪,不過是他們易制,然馮保難制,老夫未竟之事,張叔大會繼續做,只是他現在不得安穩,才讓你過些日子再說,既然他知道,等他騰出手來,就會做。」

    高拱要重收相權,拿走皇帝奏章留中的權力,使內閣成為真正的內閣,而非對下為相、對上為文秘的地位。

    要收相權,先收司禮監,結果被馮保反制,張居正也不攔著,當然,他攔也攔不住,到最後才保高拱一條命,事兒就這麼成了。

    殺高拱的並非單單馮保,而是皇宮。

    高拱看出陳沐的心不在焉,他絕不會認為陳沐這麼一個海外大員不在乎這些事,只當做陳糊塗聽不懂,所以他問道:「諸如今後,你奏報一封,南洋諸國事,內閣票擬准許,如今皇帝尚幼,由司禮監馮保代為披紅,馮保不準,則奏摺留中,你怎麼辦?」

    「你就一點不擔心自己,不擔心張叔大?」

    這麼一說,陳沐是挺……他搖頭道:「陛下自有明鑑,閣臣與司禮監督公亦明是非,晚輩縱使擔憂又有何用?」

    張居正還能掌權十年呢,可不像高老爺子,顧命大臣七日罷相。

    更何況,擔憂也不能當你面說呀,你會吃醋的。

    不過陳沐動心了,他起身對高拱端端正正行出禮來,道:「晚輩懂的不多,但收權是好事。」

    皇帝是糊塗蛋的幾率太大了,但能做到內閣首輔、次輔這個位置,真糊塗的很少。

    層層遴選優勝劣汰,只有最睿智英明、最心黑手狠、最能掌控全局的人才能坐到那個位置,未必是個好人,卻一定是相對優秀的領袖。

    這套官僚機制很科學。

    「凡是先正名再實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你也一樣。」

    直至高拱說出這句話,陳沐才明白老爺子不是來吐露心聲的,先前說了一大堆廢話都是為給這句做伏筆,前帝國首輔道:「南洋軍攻天南海北,取四方資財,然行事散亂無輕重緩急,目的何在?」

    「雖有立不世功業之雄心壯志,卻畏手畏腳,一不能整東南之力、二不能亮明心志合世人思慮,就這幅圖,一年三百萬兩白銀。」

    高拱揣手端坐,閉目養神,言語奚落:「何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27
第一百一十七章 老薑
               
    陳沐感覺自己面前端坐的不是垂垂老矣的高拱,是大明帝國整個內閣。

    在他眼中對海外諸事四六不懂的高拱,開口問出正題上第一個問題,道:「陳帥留呂宋之兵力可戰否?可戰為何留在呂宋?」

    這還用問?呂宋是他大本營,軍府所在,何況要保兩廣太平,他不放心被抽調精兵強將的廣東。

    「這是南洋軍府,非右軍都督府也非左軍都督府,更不是兩京兵部,東南有亂,自有東南兵將出馬。」高拱問得理所應當中氣十足,道:「盧鏜尚在,俞帥精猛,劉顯堪戰,譚綸未老。假使來敵兵勢兇猛,我大明兵將斷無陳帥精利火器、戰艦大船。」

    「福船火具、陸師兵法,呼嘯十萬軍兵,良將老帥盡出——陳帥所言海外壯國,唯西夷、葡夷、紅毛番,其興師萬里,可有能三年之內取廣東一省者?」

    陳沐被問住了。

    他想了想,好像真沒有。

    這年月西方海上陸上,沒誰能真正把明朝甩飛,即使先進也非常有限,遠未達到質變的程度。

    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死傷慘重,哪怕用福船,敵人一艘最大的戰船,福船一艘不行兩艘、兩艘不行五艘、五艘不行五十艘,本土作戰不存在打不過。

    攻取廣東,更不用說,別說現在兩廣福建水師衛所正是銳意進取,就算是陳沐還是小旗的時代,天底下都找不到能取得廣東的。

    充其量能打進廣州府,搶掠一番,不守備直接退走,以騷擾策略還有活路。

    至於高拱所說,俞大猷、盧鏜、劉顯、譚綸加一塊來守廣東,陳沐直接笑了。

    「四帥莫說守廣東,若調至南洋,各自配齊鯊船福船,練兵三年,一萬戰兵兩萬輜兵,糧餉給足。」賽驢公磨痧著下巴短鬚,不知道該拿什麼來做比喻,最後指了指牆上掛的地圖,道:「六年後,當都是大明。」

    「六年?」

    高拱心說你小看自己沒關係,你不能小看那四個人啊。

    不過他也沒跟陳沐繼續在這事上說下去,「陳帥說六年就六年,老夫確實不如陳帥懂南洋諸事,但賬目不誑人。」

    沒有良將不懂輜重,就像沒有首輔不懂財政。

    高拱把南洋軍府賬目統統看過一遍,賬目的字裡行間,記載著過去兩年南洋軍府從頭到尾做過的每一件事,配以南洋郡府現有海外輿圖,他比陳沐想像中更瞭解南洋軍府。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即使事成,對今後也貽害萬千。」高拱抽來紙筆,無需對照便寫下陳沐對兩廣福建所有資助,每一筆清清楚楚,揮毫寫就後將墨漬未乾的信頁推在案上,道:「錢不是這麼用。」

    「這是讓好事變成壞事。」

    「奏章遞交內閣,南洋軍府需更多合用能吏幹才,諸省養濟院、漏澤園、惠民藥局需朝廷撥銀。朝廷賦稅支出不足,南洋軍府收入增多。」

    「但棉布、戰船、火炮、鳥銃、兵甲、兵役、徭役等人力物力不足,建議以兩廣、福建有近海之利,由朝廷攤派徵收,南洋軍府資以銀兩,專用各地社學、養濟院、惠民藥局。」

    陳沐開始還沒明白,接著眼睛都亮了。

    高拱根本不理他,接著說道:「每年朝廷攤派多少,南洋軍府報內閣、內閣傳三省,三省能徵收多少,三高官吏的事;南洋軍府資解多少銀兩,南洋軍府的事;銀物兩清,再不必南洋軍府插手,事辦沒辦好自有三省總督巡撫承擔。」

    「技藝革新懸賞,同樣奏報內閣,內閣通工部,工部傳廣東。縱使人欲無窮,也不是全天下都是只知貪污弄權之輩,你在怕什麼?」

    「十桿鳥銃炸膛兩桿,兩桿做歪了,都還有六個工匠在認真做事。要真連這點事都做不成,大明朝早亡了,天下不止你陳沐一人光正廉潔大公無私。」

    「這些事,都不是你南洋陳帥一句你來,就能說清——不要命了?」

    陳沐緩緩點頭,坐在椅子上往後靠了靠,兩眼看著沒來及雕繪就被搶來的城堡牆壁,長出口氣道:「哎呦—」

    這世道真是越來越艱難了。

    最早還能靠勇猛、小聰明和別人不知道的那些知識,步步領先。後來呢,自己清楚知道的東西都快用完,勇猛也不好使了。

    鄧子龍、白元潔、陳璘,哪個都比他能打;戰術、軍器規範化,陳八智、邵廷達、石岐之輩,也沒比他差哪去;動不動還出個像林阿鳳、林道乾、林滿爵這樣的草莽豪傑。

    所幸,咱腦袋靈光,還能宅在呂宋運籌帷幄,給前線部隊弄輜重,讓他們後顧無憂發揮長處。

    現在可好,高拱來了。

    一定程度上統治偌大帝國的首輔,琢磨他這些東西真的像玩一樣,就看個破賬本能給他看出這麼多問題。

    「高公若尚在首輔之位時對南洋有如此瞭解,石見銀山早被晚輩握在手心了。」

    「現在來也不晚。」高拱揮手不理陳沐的奉承,道:「《萬國通法》做的不錯,雖粗糙卻也堪用,唯獨漏了海上,這海既然是大明的海,就也有大明的法,不過今日不說小事,改日再談。」

    說著,桌案上的紙被推到一邊,高拱提筆在另一張紙寫下幾行字,道:「南洋軍府做南洋軍府的事,不管其他。西夷如今已非心腹大患,南洋之事三處關竅,一在馬六甲、一在日本、一在亞墨利加。」

    「馬六甲為海上要道,雖不知你為何對銀如此執著,但也無妨,就依銀來,老夫以為,這個圈能年入五百萬兩。」高拱在包括馬六甲、日本及大明現有海域畫了個圈,道:「西攻則斷絕商路、銀兩,先從東來,你說亞墨利加南部為西夷銀山,那要取西夷銀山,先穩日本。」

    「但日本不是這麼用的,派七千餘軍已有年餘,畏手畏腳未成大事,堪堪攻三縣之地尚不得為政,這不妥。」高拱說起這些連眼都不帶眨的,信手拈來道:「東夷國中各地混戰,國王人微言輕,過得一定很苦,攜銀兩入其王京,會見國王,教他上奏疏請大明天子平定國亂。」

    「如不成,退求其次,擇性情溫良之縣官將軍,上書天子求援。」

    「名不正則言不順,名正言順,天軍渡海入東瀛,區區石見。」高拱擱下筆,「唾手可得。」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46
第一章 三司
               
    新年伊始。

    清晨的馬尼拉灣被南洋軍府堡樓三聲鐘鳴喚醒。

    出海的魚筏緩緩劃過海面,大網捕出一片波光粼粼;灣西高高山頂,早起的力夫遍身汗水,望著初升並不刺眼的日頭擦拭額前,車輪碾過道旁碎石,來自山下二十斤重炮緩緩推入炮廟。

    從港口向海灣延伸百丈的棧橋下,海浪拍打著去年釘入海底的木柱。著綠花布襯覆雕彪胸甲的總旗手按腰刀自橋頭木壘走出,檢查過港口停船、清點了火具藥信,與接替的總旗立在橋上相互拱手,交接防務。

    遠處的馬尼拉城左近,隸呂宋中衛下五部千戶所營寨已開始晨練,旗軍堅定的呼喝聲給馬城百姓帶來無以復加的安全感。

    監軍陳矩換了盛裝官府,引親隨宦官緩緩走出,張開手中詔書抑揚頓挫地宣讀。

    「改元,萬曆!」

    言語彷彿有無窮魔力,立在陳矩身後的陳沐將詔書交給呂宋王蘇萊曼,其後南洋軍府以高拱為首的大明、呂宋各級官吏起身再度拜下,似石沉湖水激起的波紋,由南洋軍府衙門開始,在一聲聲此起彼伏的『改元萬曆』中,拜倒道旁的人群向整座城池蔓延開來。

    伴陳矩宣讀詔書,大半個東亞更換年號。

    呂宋、蘇祿、婆羅洲、新明甚至剛被林鳳攻陷的滿者伯夷及正在攻伐中的爪哇,隨傳遞信息的號船航行,統統改元萬曆。

    「呂宋劃三府,各地設界碑,三月之前落實,李總督、海公。」陳沐抬手道:「知府、縣官人選,界限劃定諸事,如何?」

    呂宋總督是李燾,除了陳沐,誰都想不到朝廷會真的把他調到呂宋來做總督,就連他自己都想不到。李燾資歷之淺,也就比張元忭幾個去年進士稍高一點,如今官位上來,但實際手上依然沒有什麼職權。

    總督,軍在前政在後,旁邊坐著個節制他並全攬軍政的南洋軍府,他還能有什麼大權。

    尤其在於,南洋軍府有都督僉事叫高拱,搞不清品級卻手握權柄的海瑞,王城外邊還有個真正的呂宋國王。

    哪個總督面對過如此複雜的情況?

    「在下與海公擬劃,呂宋分設三府,班詩蘭城以北,為陳來府;班詩蘭城以南至馬尼拉灣,為王京府;馬尼拉灣以南,為八雁府。」李燾拱手說著,隨行武弁將輿圖鋪設桌案,他接著道:「且在下提議,遷南洋軍府至民都洛島。」

    南洋軍府遷民都洛島?

    陳沐先將此事按下,示意李燾接著說正事,李燾點頭道:「呂宋下轄三衛,各守一府,王京府可種稻米、養耐熱駿馬;陳來府土地貧瘠可種菸草、紅薯;八雁府則種椰、麻。」

    「在下舉薦,張元忭任王京知府、周有光任陳來知府、黃兆隆任八雁知府,此三人俱隆慶五年進士,堪當重任。」

    高拱道:「呂宋之事,任官從簡,老夫以為三人可先任試知府,待明年觀其政績,合則不用不合則棄。」高拱說著看向陳沐,待陳沐點頭才接著道:「政績所在,一如海內,治理地方,另要看輸送資財,二者不可偏廢。」

    說罷,陳沐這才問道:「南洋軍府遷民都洛島,意義何在?」

    「回陳帥,在下是如此思慮的,軍府與王宮同居馬城,如今尚且安定,但軍府於王城、王宮於外城,久而久之,兩相失和,不如軍府遷往民都洛,那是金礦所在,呂宋島上雖亦有金窯,但不及民都洛三分。」

    「何況,三府三衛,軍政皆在我手,只是將名交換呂宋罷了。再者,一來民都洛有通蘇祿、婆羅洲之利,二來也可掌握國朝海外土地,僅民都洛島還是太少,三島、宿霧諸島,既不屬呂宋、亦不屬蘇祿,當屬大明。」

    「銅鐵木石之利者,當開採,無銅鐵木石之利,亦可駐堡,作為南洋軍府治下土地。」

    陳沐點點頭,道:「此事先不急,後面慢慢議,切實可行就在民都洛選地建府。今年要務,分內外兩事。對內要對呂宋、婆羅洲、蘇祿、琉球四國十衛勤加操練;規劃固定航線、獎勵發明有益航海器具的水手船匠。」

    「對外,林鳳部爪哇為重中之重;日本諸事,則依高僉事建議,讓其向天子求援,拿到朝堂議一議。」

    陳沐話音剛落,高拱拿著信件行禮道:「陳帥,下官還有一議。」

    其實高老爺子也很不容易,他是當慣了首輔的人,突然跑到陳沐這做事,他很彆扭的。

    對下,他向來是一言堂,也就朝中張居正能跟他商議商議,但南洋這樣的人顯然沒有;對上,他是習慣當已逝的隆慶皇帝去規勸、教育、遮風擋雨,南洋更不可能有皇帝。

    讓他拿對待下屬的樣子去對待陳沐,那不可能,那是他的長官;拿對待皇帝的模樣更是無稽之談。

    高閣老到南洋軍府最難學習的不是聞所未聞的南洋諸事,而是如何與陳沐相處。

    「高公不必多禮。」

    『下官還有一議』賽驢公心裡這個美喲!

    一臉雲淡風輕地擺手,接過書信,看了兩眼便接連點頭,道:「運轉司,下轄輜庫輸庫、軍器三局;外務司,下轄屬國、幕僚、兵事三局;派遣司,下轄工匠、舟車、牧馬三局。」

    在高拱的籌劃中,南洋軍府設立三司九局,各局另設諸科,各項職權皆由專人負責,並希望今後新設都司亦照這個方式,各個設局,不論什麼情況都有專人應對。

    事情出了過錯,也有專人受懲。

    「好,就按這個辦,辦法。」陳沐說到一半,抬手指著書信頓了一下,才接著道:「就按這個辦法,快船健馬送入京師,待內閣司禮監票擬披紅,回來就這麼做!」

    高拱看向陳沐目光中滿是讚許。

    顯然,大明的南洋軍府,野蠻生長結束了。

    辦事效率能得到空前提升,同樣彌補陳沐所欠缺的大局觀與魄力,但同樣的問題是,高拱不光幫陳沐辦事,他走到哪,中央集權就要跟到那。

    軍府以後的議事效率會很低,即使軍府把事議成了,一來一往最快也要倆月。

    要是有電報就好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46
第二章 都城
               
    這個世界有一個霸主,他當然不是剛剛即位的少年天子萬曆,而是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也可稱作菲利浦二世。

    數不盡的土地結合為龐大帝國,血統與實力令他在歐洲呼風喚雨。

    但相對整個歐洲王室,馬德里沒有一座能配得上國王的宮殿,也不是一座能配得上首都的城市。

    馬德里的街道大多狹窄而封閉,即使行走在首都,腰插刺劍的男人依然緊貼牆壁左側行走,到處是低矮的二層樓,如果出現超過這個高度的建築,不是教堂就是修道院。

    沒有噴泉、沒有花園、沒有高大拱門更沒有別緻王宮,這裡的一切與歐洲王室格格不入。

    因為統治這座城市的是來自奧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對這個家族而言,奢靡浪費絕非值得讚揚的品格。

    不過腓力二世有一座勉強能配得上他身份的大宮殿,呈長方形的宮殿足有四層,大門一面相對狹窄,每層十七個高大寬敞的窗戶,彩色玻璃構成的巨大天花畫滿象徵宗教的彩繪。

    這座宮殿並不是腓力二世蓋的,是來自托萊多大主教的禮物——腓力自己也沒這麼多錢蓋出這樣規模、富麗堂皇的宮殿。

    帶著海圖與密信的流浪畫家穿著令人窘迫的衣裳,呆立在宮殿門前階梯下,等待著國王對他的召見。

    在整個歐洲範圍得到美洲金銀、東亞香料進入空前繁榮的時期,一個畫家會像他這樣貧窮非常少見,這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明他的繪畫水平。

    為了賺到填飽肚子的錢,或許再換兩件新衣裳,他剛從摩洛哥回來。在乘船渡海時,他寄望於海峽對岸風格迥異的風景見聞能給他帶來金幣,但那顯然沒有成功,不過天主回應了他的祈禱,把另一個人派到他的身邊。

    那個已經死掉的人叫薩爾塞多,據他所說,身份是西班牙菲律賓上校,攜帶重要書信遇到海難,被衝到海岸上。

    流浪畫家是第一個遇見他的人,那個時候薩爾塞多得了嚴重的壞血病,身無分人面目可憎,說只要畫家能找人治好他,等回到馬德里會提供給他可觀的報酬。

    可惜畫家請不起醫生,何況請來醫生也治不好薩爾塞多。

    在臨死前,他把一封長信交給畫家,請他前往王宮轉交國王。

    但是薩爾塞多並沒告訴畫家——國王好像並沒有興趣見他。

    菲利普先生確實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宮殿內,穿過雕刻後哥特式風格裝飾的迴廊,盡頭沉重大門緩緩開啟,斜跨武器箱的宮廷醫師快步走出,迎上等待在外的貴族大臣,匯報國王的病情。

    「國王殿下精神狀態很差,暴躁的脾氣讓他不適宜做出任何決斷。」宮廷醫師拍拍腰間的武器箱,小聲說道:「我會觀看星象,尋找合適的時間為國王做手術放血,放血後短暫的虛弱有益於平復國王殿下的暴躁,大人。」

    宮廷顧問能說什麼呢,他實在不希望那個偽裝成藥箱的武器庫對國王下手,但此時此刻顯然沒有辦法。

    就在三日前,菲利浦二世召集宮廷重臣,希望第二次宣佈國家破產。

    菲利浦被帝國破產的難題困惑著,整個國家沒有任何財務智慧,這讓他竭盡所能也想不通,面對財務破產他又該怎麼做才能扭轉局面。

    他凡事習慣親力親為,最多的時候甚至會一天批閱四百份世界各地發來的函件,即使平均下來,都需要看三十份書信並盡快做出決議。

    如果這還不夠讓他心力交瘁,與奧斯曼帝國攻陷突尼斯,完全抵消西班牙在勒班托海戰的優勢,財政要地尼德蘭以獨立為目的造反此起彼伏,幾乎要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國家信用越來越差,找銀行家已經借不到錢了,借不到錢就還不上貸款利息,還不上貸款利息就借不到新錢,沒有新錢就不能發動下一次戰爭,不能發動戰爭尼德蘭就要獨立,獨立之後西班牙將更窮。

    對財務懵懵懂懂的國王始終搞不明白,他一點兒都不窮奢極欲,甚至到現在連宮廷畫師提香的畫錢都還欠著沒還,為什麼他的國家會連貸款利息都付不起呢?

    「不見不見!」

    半睜著眼很是疲倦的菲利浦二世邊打瞌睡邊批覆信函,揮手屏退提示他外面有個畫家等著的顧問。

    見個屁,畫家肯定是來要債的!

    菲利浦二世煩躁地抓著頭髮,如果這次宣告破產,治下可能又有一個或幾個普魯士銀行家族會因此破產。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等去年的馬尼拉大帆船載著貨物送到西班牙,賣了換來的錢要先把熱內亞銀行家的錢還了——那些人會武裝討債,這樣的才能不可忽視。

    「唉…」

    長長地嘆了口氣,菲利浦二世在心中默默感慨,去年從菲律賓起航的大帆船應該早就抵達了,怎麼會拖這麼久。

    這年頭,當國王很難,當個會賴賬的國王更難,當個賴了賬還有銀行家前赴後繼來借錢的王國更是難上加難!

    「薩爾塞多的消息?」

    菲利浦二世瞪大眼睛,「薩爾塞多……」

    「他是誰?」

    宮廷顧問默然,彷彿背公式般道:「海軍上校薩爾塞多是菲律賓總督雷加斯比爵士的孫子,統帥馬尼拉陸軍。」

    「快讓他進來,馬尼拉,馬尼拉!」

    在西班牙眾多殖民地中,馬尼拉並不重要,即使算上馬尼拉大帆船帶來的利潤,也並不重要,西班牙真正重要的是美洲和尼德蘭。

    但此時此刻,馬尼拉意味著三十多噸白銀改採購的貨物,這些貨物抵達港口就會被售賣一空,換來的錢足夠還上熱內亞銀行家的貸款利息。

    侷促的畫家踢踏著開口露出大拇指的鞋子進入宮殿,把來自遙遠大洋的書信遞交皇帝,正當他想著該如何開口向菲利浦二世提及薩爾塞多答應他的酬勞時,就見到他敬愛的國王猛地起身,攥著書信卻說不出話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臉。

    接著,向後一仰,兩眼一翻攤在椅子上。

    宮廷一片大亂,畫家小臉煞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46
第三章 欠款
               
    這一次,西班牙宮廷醫師不敢再提放血的事了。

    國王菲利普到底還是未過五旬,否則單薩爾塞多一封絕命信就能把他氣死,即便如此,急火攻心被氣昏過去還是達成了醫師的目的。

    國王殿下的情緒平穩許多。

    他暴躁的緣由,來自於龐大帝國分崩離析、即將失去土地的擔憂。

    現在他不需要擔憂了——菲律賓群島,被名叫陳沐的明國將軍搶走,他真的失去土地了!

    「沒有馬尼拉大帆船經由墨西哥抵達西班牙難道還不夠糟?」

    菲利普躺在床上,熱內亞天鵝絨被給他帶來極好的舒適感,看著牆上掛著自己年輕時的畫像,短暫的享受中想起還沒支付給畫師提香的欠款,懊惱地閉上眼。

    歐洲的天鵝絨不同大明天鵝絨。

    中國的天鵝絨是指代起絨絲織物,像最早漢代絨圈錦,南宋絨背錦、茸紗等物,現在明朝的天鵝絨指彰絨,是元代怯錦裡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絲織物。

    西方的天鵝絨出現之初是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他們從中亞把細布、華蓋、錦緞、素紡、斜紋五色絲緞、天鵝絨、綢子、緞子帶回歐洲,大受歡迎。

    後來隨戰爭進程,歐洲人得到熟練織工,在意大利、在阿維尼翁,逐漸出現成熟的紡織中心,熱內亞天鵝絨成為特產,但熱內亞天鵝絨並不是絲織物,是使用起源於埃及的工藝所制棉絨。

    「我不要菲律賓難道還不行,他居然還說我欠他二百六十噸白銀?」

    菲利普先生有很大的下巴,還有一點地包天,長得像生發成功的大鬍子光頭強,此時他對宮廷顧問露出輕蔑的神色,譏諷道:「遠在大洋彼岸的蠢貨,憑什麼認為我需要馬尼拉,並願意用二百六十噸白銀贖回菲律賓?」

    宮廷顧問站得板兒正,面無表情道:「國王殿下,我們確實需要馬尼拉,菲律賓為購入大宗貨物的必要地帶,如果把商路抵押給銀行家,將能換來組建軍隊鎮壓尼德蘭及出兵法國的……」

    對想要統治世界的西班牙而言,年年都是多事之秋,法國國王查理九世剛剛駕崩,這對菲利普二世來說是個機會,牢牢抓住沙倫佐、土倫、馬賽的機會。

    儘管這在法理上比較困難,但沒有關係,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契約精神,本著完全平等自願的原則,當兵臨城下,他們會願意簽訂條約接受統治的。

    菲利普並沒有太大動作,他只是抬起一隻手,非常有貴族風度地以掌心朝上指向宮廷顧問,道:「既然如此,勞煩閣下弄來二百六十噸白銀,去送給那個叫陳沐的吧,作為國王我會寫信的,還要請教皇寫信,締結契約,只要你把白銀弄來,都不是問題。」

    當然,這只是一句玩笑話,菲利普微微搖頭,道:「我要報告,一切獲得消息的手段,收集馬尼拉過去送到馬德里的所有書信,我要一份報告,他們信仰什麼、擁有什麼、吃什麼用什麼,召集顧問,給我一份分析明國的報告。」

    說著,他掀開天鵝絨被,邊穿這個時代的絲襪也就是連褲長襪,邊說道:「讓財政大臣統計出我的所有欠款,他要準備新的借款,去告訴所有人,我們的土地……被襲擊了!」

    「呃……事實上,國王殿下,墨西哥總督區已經派遣軍隊去攻打陳沐了。」

    菲利普黑色襯衣扣子還未扣好,聽聞此言動作定住,轉過頭來眨著眼睛——墨西哥總督掌管的總督區包括菲律賓,他確實有這樣的權力。

    但是。

    「好極了,好極了。那些該死的英格蘭抗議者在海上襲擊我的艦隊,尼德蘭反叛者自稱海上游擊隊在陸地襲擊我的士兵,君士坦丁堡的異教徒佔領了突尼斯,就好像我的麻煩還不夠多一樣。」菲利普瞪大了眼睛,「我的總督現在要和五千里格外的國家宣戰!」

    雖然菲利普的頭上有英格蘭及愛爾蘭國王的法理,但與他有相同信仰的妻子,被稱作血腥瑪麗的妻子早就過世,現在的英國女王是支持新教的伊麗莎白。

    菲利普先生向伊麗莎白求婚未果,那些英格蘭的新教徒在海上襲擊他們的艦隊。

    手工業發達的尼德蘭因自然資源匱乏,人們從事商業活動來往各地賺取錢財,使尼德蘭成為歐洲最富庶的地區之一,也是菲利普主要的賦稅大戶,不過現在尼德蘭許多人正在爭取獨立。

    菲利普也正想這借這個機會把他在尼德蘭的債主統統幹掉。

    再加上他的敵人還有強大的奧斯曼帝國。

    西班牙帝國是何時開始衰落的呢?毫無疑問,就是現在,那支名為偉大而幸運的海軍,被別人稱作無敵艦隊的艦隊還未開始建造,西班牙帝國就已經在內憂外患與永不停歇的戰爭中結束持續上升的黃金年頭。

    其實菲利普比他的財政大臣更清楚他欠下多少貸款,那個數字超過六千萬枚杜卡特。

    每一枚杜卡特有三點五六克,接近足金,也就是說,他的欠款高達二百一十三噸黃金。

    黃金與白銀的兌率,在西班牙要高得多,不過儘管如此陳沐索要的欠款也非常誇張了,足足是菲利普先生歷年欠款的一成,比他的利息還高。

    他的欠債本金不重要,因為半數賦稅都抵押給了債主,何況還有美洲的銀礦以及其他資產都被抵押出去,所以他只還利息就行,只不過現在利息都快還不上了,居然又多了一個敵人。

    能悄無聲息地消滅菲律賓總督,這本身就意味著敵人擁有不弱的實力。

    菲利普在召集宮廷大臣時撓撓下巴,最後又臨時決定取消掉議事,單獨召集了幾名大臣。

    還真別說,菲利普現在有點希望墨西哥總督派去明國的軍隊被擊敗。

    如果不打仗,菲律賓稱不上什麼寶地,一旦與大明交戰,更會變成一座泥潭,拖著他的兵力與財力……他並不認為西班牙能調度偏師攻打明國。

    這樣看來,失去菲律賓並不是什麼壞事,而且沒準還是件好事。

    「我要派出一支船隊前往菲律賓,與明國將軍陳沐談判,也許他是扭轉王室財務的機會。明國、馬德里、英格蘭、尼德蘭……」

    菲利普認為,這其中是有必然聯繫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46
第四章 上貢
               
    墨西哥遠征軍早就被殲滅在關島,就連作為債主的陳沐都忘記自己還有那麼一個作為國王的債務人。

    大海真的是太討厭了,一個決定半年一年得不到半年回信,誰還能一直在心裡惦記。

    更別說那些欠款本就是陳沐隨口一說,真沒指望菲利普二世去還,哪怕陳沐的靈魂足夠西化,他也依然是個面子大過天的中國人。

    這個身份決定了他別說瞭解,想都想不到作為國王、作為朝廷,欠了民間商賈的錢,還不上利息也就算了,還連本金都想賴掉?

    他只是單純覺得,索要七百萬兩白銀,是種羞辱。

    只要這個訊息被傳達過去,他的目的就達到了,真沒想過得到自己隨口一提的七百萬兩白銀。

    想那七百萬兩白銀,倒不如好好給廣東百姓教化一下該怎麼給豬配種。

    這不是玩笑話,南洋軍府右都督陳沐最近就在忙這件事,他給廣東地方官吏以私人身份去信,希望他們教化百姓,今後生豬留種不要用最小的那隻,要用最大的那隻。

    這個想法來源於他要在瓊州、呂宋建養馬場,並鼓勵當地百姓養馬,生怕百姓像養豬那樣把最小的馬做種,乾脆連豬也一起改了。

    比起陳沐,南洋軍府各司其職的構架一出,別人就忙多了,高拱與外務司幕僚局的徐渭等人忙著籌劃日本諸事,試圖以最精明的手段,十成十地避過朝堂言官可能的詬病。

    畢竟還有不征之國的祖宗之法在,高拱要避過這個需要多方籌劃。

    待商及讓日本在戰爭後向大明朝貢時,陳沐攤開兩手,道:「為什麼要朝貢,這賠錢賺吆喝的事,他們該不臣的還是不臣,有意義?我不光不想讓他們朝貢,還想以後奏本把朝貢廢了或者改改,讓他們上貢。」

    陳沐越來越不喜歡朝貢了,因為最近朝廷發給南洋軍府的書信中就一次又一次地譴責他主導的南洋『朝貢』使諸國抱怨頗多。

    過去的朝貢,是小國的貢品在朝貢貿易中能賺錢,自從陳沐到南洋來,朝貢成了上貢,隨行的南洋旗軍在他們從京師回還的路上都規定了他們能帶回多少貨物,並在朝貢船隊並未上路時就將最好的貢品分開,不算入朝貢價值計算當中。

    「陳帥呀——你懂的那些東西,上天為什麼讓你知道,不是更英明傑出的人。」高老爺子看向陳沐的目光無限接近痛心疾首,嘆道:「天妒大明!」

    攤上這麼個鑽錢眼兒的陳南洋,高拱也不知說什麼好,好在他當慣了老師,循循善誘地問道:「陳帥可懂朝貢?」

    「談不上懂。」陳沐也不樂意被這麼說,哪怕說這話的是高拱,什麼叫這些東西上天讓老子知道,就天妒大明,嗯?明明是天降福澤!陳沐手按桌案,道:「南洋諸國近兩年朝貢,都是陳某一手包辦。」

    「嗯,你一手包辦,那就對了,這兩年禮部吏員抱怨極多。」高拱沒好氣地點點頭,道:「陳帥以為朝貢是為何,賺些黃白之物?」

    高拱說著擺手道:「老夫並無貶鄙財物之意,朝廷是入不敷出很久了,軍餉拖欠、賑災不利、河道難修,這都要銀子,但陳帥真以為朝廷衰敗到需要朝貢賺取銀兩的份上,那也是大為滑稽。」

    「朝貢一不為銀兩、二不為尊重,不論先帝還是當今陛下,看見藩屬朝貢也談不上多快樂,朝貢是為不戰便屈人之兵。」高拱著重提點陳沐的身份,道:「陳帥是武將,練兵是為征戰殺敵,是上報天子下救黔首。」

    「但在朝廷,在天子在閣臣在部堂,用到你們時一令不過數字,要你征戰要你平敵,不問傷亡,這並非說我等俱是鐵石心腸。」

    高拱嘆了口氣,道:「在京師時,老夫曾問陳帥要南洋廟算,廟算中開口便是幾萬人命,到陳帥身上,就是一個個戰場殺得人頭滾滾,哪個軍兵不想回家過好日子,吃飽穿暖衣食無憂?」

    陳沐點頭,這他都知道,遠的不說,他時常還想自己回清遠、回月港,有田有宅,吃飽了就生娃,生娃累了就睡,醒了接著吃。

    更別說關島立功的林滿爵,帶著整個把總從戰場上退下來經由呂宋高高興興回家歇半年,陳沐也讓他好好想想,歇夠了回不回來——能好好過日子,誰願意拚命?

    可是。

    「這和朝貢有關係?」

    「老夫已經知道了,不論何事,言簡意賅地告訴陳帥,陳帥是不能瞭解的。」

    高拱無可奈何地解釋道:「朝貢,在大多時候是不賠錢的,陳帥那樣做是賺錢,但朝廷以往的朝貢也不賠錢,賠錢只在於邊鄙小國進貢時,就算朝廷把所有貢品都入官不計價依然填不平招待禮團時才賠錢。」

    「厚往薄來不過好聽,此外,朝貢的目的在於控制周邊國家,稱臣納貢,就可在其互相攻伐時調停戰事,諸國不吞併,既可保全諸國百姓,不害蒼生,更能使大明獲利其中。」

    這一句,陳沐聽懂了。

    禁止別人互相吞併,別人的國土就永遠那麼點兒,周圍永遠沒有強大鄰國,也就永遠沒有威脅。

    「多謝高公,陳某明白了。」

    陳沐不禁莞爾笑了,對高拱道謝後才說道:「那也要分出三國甚至更多,他們的國王不好動,但九州、蝦夷地,都要分出,封邦建國。」

    高拱微微皺眉,示意陳沐繼續說,就聽陳沐道:「九州用漢人、日人共立一國;蝦夷地以當地土人、女真人共立一國,如此一來,三國牽制,如出雄主,也可儘早發現。」

    其實明朝大臣從來不在乎日本,很少有人像陳沐這樣對日本報有極高興趣,他們也從不把日本放在諸如蒙古、女真、朝鮮以及西南諸族一般夷的範圍內。

    在這個時代,華夷分貴賤,但是一家,就像已故隆慶皇帝所說:胡越一體。

    日本人和西洋人一樣,和這沒關係。

    「既然陳帥有意,就這樣傳信陳八智吧,讓他尋日本國王向朝廷求援平叛,南洋軍府亦向內閣遞交書信,陳明利害,不日事成,南洋軍府當再開東瀛都司。」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46
第五章 白鹿
               
    陳氏旗軍登陸因幡國,與尼子勝久兵勢相合,達成石見地方礦山的協議。

    勝久要求陳八智對石見銀山開採權至少十年,五年是不行的。

    山中鹿介就明智的多,他要求開採銀礦至少三成用於尼子家,否則寧願等待織田家兵勢向西攻來時再收回故土。

    李旦對尼子勝久的盤算非常清楚,勝久是怕明軍五年後離開,毛利氏捲土重來他們不能抵擋……任何人站在勝久的位置上,都不會認為復國是件輕鬆的事。

    甚至就連復國本身,都不是尼子勝久想要的。

    他的父親與爺爺被家督尼子晴久清洗殺害,自己逃出去後落髮為僧,結果還被死心眼的鹿介拽出來要讓他繼承家督,腳下無立錐之地,終日混跡在海賊黨羽之間,現在蹦出來個年輕的明國將軍,跟自己談復國、談二百里外的銀山,還開採五年?

    『你要是能讓我安穩住在富田月山城,毛利家的銀山別說給你五年,我給你五百年啊!』

    談到最後,李旦和尼子勝久、山中幸盛這對主從達成協議,石見銀山十年開採,所得礦石皆屬陳八智,尼子家將在出雲地方開港,李旦保證每年有五艘大福船運載貨物抵達港口貿易,並為尼子家開放購買明國鐵炮的權力,但沒說數量與價格。

    談到最後就是宴會,李旦採購了酒水與肉食供尼子家臣及陳氏部將飲酒作樂,還雇來能樂藝人伴太鼓翩翩起舞演藝,雖然他們看不大懂。

    席間尼子勝久在向陳八智敬酒時想嘗嘗明國將軍自帶的酒水。

    盛了一碗李如柏給陳八智送的遼東燒酒一飲而盡後的勝久畫風就變了,抱著酒罈嘀咕什麼『啊,真是再也不想經歷過去那種,每天擔心鹿之介出去打劫能不能活著回來的日子啦!』之類奇怪的話。

    酒憨人暢,陳八智等人達成聯絡尼子家的使命,尼子家眾將也有明國將軍率領近萬強援加入復國而士氣大振,一掃先前頹唐之色。

    在毛利與尼子家之間左右搖擺不定的山名豐國也因明軍到來漸漸緩下七上八下的內心。

    他們並未在因幡國耽擱太久,即分兵突擊,以山名豐國的兩千足輕為偏師向伯耆國人眾發動攻勢,尼子家主力與隱歧水軍經由明軍船隊擊破的海上道路直襲擊出雲地方。

    萬曆元年三月,尼子家家督尼子勝久率軍再度踏上出雲國的土地,由美保關向白鹿城進發。

    「目標已經很明確,攻下尼子十旗,以支城孤立侵攻戰法,合圍富田月山城!」

    白鹿城下,山中幸盛頭戴鹿角盔,騎織田信長賜下名馬四十里鹿毛,持長槍挎小太刀策行陣前,望著足輕陣中林立的尼子家四目結家紋,舞槍高聲喝道:「讓天下知道,尼子家回來了!」

    漫山遍野的足輕陣勢發出有氣無力的高呼,他們雖然佩尼子家紋,但並非出雲國的兵,這些人都是明智光秀調給山中幸盛的,也沒幾個打心底裡在乎尼子家能否復國,根本沒什麼激動。

    倒是因山中幸盛的鼓動,陣前各個作為大將的尼子武士興奮地滿面漲紅,恨不得現在就拔刀爬城砍殺一番。

    尼子家軍陣後方不遠處的高地山林間,不足五百的陳氏炮隊旗軍、遼東鐵騎、五島倭寇混編的軍陣裡,李如柏看著山下圍城的軍陣,輕鬆愜意地笑道:「沒鼓舞出士氣呀,陳帥,他們八成又指望著什麼籠城數月得勝呢,開炮轟城吧,咱把城門轟破,這幫倭兵就有士氣了。」

    「不,不至於,那是一座交通要地的小軍寨,他們把這稱作支城。」

    陳八智說著緩緩邁步上前,面向四里外的白鹿城道:「守軍不多、城牆不高,毛利大軍在後,他們等不到籠城時機,只能強攻。」

    「這場仗我們看著,等他們進攻時打幾炮,讓他們打,在攻守之間,看慣用戰法。」陳八智說著,轉頭看向李如柏,道:「十座支城都是尼子故地,何況出雲太冷,尼子兵衣很薄,他們會盡快取勝的。」

    「東面伯耆國有山名家兵力,短時不足為慮;南面要道相連的備後,到時由尼子攻下富田月山城後自己收拾殘局,我們要去的是山陰石見國,那更靠近毛利兵勢最滿的山陽道安藝國,在石見國安濃郡山吹、溫湯、鱷走三城之間,對手是毛利屬地的精兵強將,在此之前,多瞭解他們一點,更易取勝。」

    虎口奪食哪有那麼簡單,銀山別管在誰手上都被看得死死的,陳八智很擔心被拖入疲於應對的戰事當中。

    他的策略,是一開始就擺明車馬,在西國前往出雲國的要道,安濃郡集結兵力,與毛利氏可能派來的援軍決戰,一次決戰即收大功,震懾毛利氏,讓他們不敢再打銀山的主意。

    「那邊也有可能沒有什麼壓力,九州的大友正進攻長門,如果戰事順利,我們能輕鬆取得銀山。」

    陳八智邊說邊搖頭,聽見山下喊聲一變陣形出現變動,專注於戰場局勢,道:「安身立命不可寄託旁人之手,陳某也正期待與毛利一戰,麻貴的兵在五島打牛痘,不知要去哪裡打仗,我們……看,勸降失敗。」

    山下本陣頂兜著甲的尼子勝久氣憤地從腰掛上站起,被稱作腰掛的小馬扎都被碰倒,把城中送來的書信撕得粉碎,握拳向傳令武士高呼一聲,武士按刀穿過林間。

    當命令傳至前軍,山中鹿介揮舞穗槍,陣太鼓響起,數個軍陣齊齊向白鹿城緩緩壓上。

    陳八智笑著從矮山頂跳下來,戚帥麾下從軍的經歷讓他變得不苟言笑,但每每看到別人開戰,依然會有早年濠鏡炮台裡伸出插旗穗槍時的傻笑,抬手向麾下炮手搖擺手臂,傳下無聲的命令。

    數門火炮被推至近前,炮口角度早就調好,在尼子家軍陣向白鹿城壓上的途中,火炮在山間轟響,炮彈掠過軍陣足輕上空,將沿途足輕嚇得抱頭躲避。

    炮彈曳尖嘯轟在城門附近,木屑齊飛間雖未一擊奏效轟破城門,卻將門上鐵炮櫓打穿,打破交戰前片刻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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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鹿
               
    陳氏旗軍登陸因幡國,與尼子勝久兵勢相合,達成石見地方礦山的協議。

    勝久要求陳八智對石見銀山開採權至少十年,五年是不行的。

    山中鹿介就明智的多,他要求開採銀礦至少三成用於尼子家,否則寧願等待織田家兵勢向西攻來時再收回故土。

    李旦對尼子勝久的盤算非常清楚,勝久是怕明軍五年後離開,毛利氏捲土重來他們不能抵擋……任何人站在勝久的位置上,都不會認為復國是件輕鬆的事。

    甚至就連復國本身,都不是尼子勝久想要的。

    他的父親與爺爺被家督尼子晴久清洗殺害,自己逃出去後落髮為僧,結果還被死心眼的鹿介拽出來要讓他繼承家督,腳下無立錐之地,終日混跡在海賊黨羽之間,現在蹦出來個年輕的明國將軍,跟自己談復國、談二百里外的銀山,還開採五年?

    『你要是能讓我安穩住在富田月山城,毛利家的銀山別說給你五年,我給你五百年啊!』

    談到最後,李旦和尼子勝久、山中幸盛這對主從達成協議,石見銀山十年開採,所得礦石皆屬陳八智,尼子家將在出雲地方開港,李旦保證每年有五艘大福船運載貨物抵達港口貿易,並為尼子家開放購買明國鐵炮的權力,但沒說數量與價格。

    談到最後就是宴會,李旦採購了酒水與肉食供尼子家臣及陳氏部將飲酒作樂,還雇來能樂藝人伴太鼓翩翩起舞演藝,雖然他們看不大懂。

    席間尼子勝久在向陳八智敬酒時想嘗嘗明國將軍自帶的酒水。

    盛了一碗李如柏給陳八智送的遼東燒酒一飲而盡後的勝久畫風就變了,抱著酒罈嘀咕什麼『啊,真是再也不想經歷過去那種,每天擔心鹿之介出去打劫能不能活著回來的日子啦!』之類奇怪的話。

    酒憨人暢,陳八智等人達成聯絡尼子家的使命,尼子家眾將也有明國將軍率領近萬強援加入復國而士氣大振,一掃先前頹唐之色。

    在毛利與尼子家之間左右搖擺不定的山名豐國也因明軍到來漸漸緩下七上八下的內心。

    他們並未在因幡國耽擱太久,即分兵突擊,以山名豐國的兩千足輕為偏師向伯耆國人眾發動攻勢,尼子家主力與隱歧水軍經由明軍船隊擊破的海上道路直襲擊出雲地方。

    萬曆元年三月,尼子家家督尼子勝久率軍再度踏上出雲國的土地,由美保關向白鹿城進發。

    「目標已經很明確,攻下尼子十旗,以支城孤立侵攻戰法,合圍富田月山城!」

    白鹿城下,山中幸盛頭戴鹿角盔,騎織田信長賜下名馬四十里鹿毛,持長槍挎小太刀策行陣前,望著足輕陣中林立的尼子家四目結家紋,舞槍高聲喝道:「讓天下知道,尼子家回來了!」

    漫山遍野的足輕陣勢發出有氣無力的高呼,他們雖然佩尼子家紋,但並非出雲國的兵,這些人都是明智光秀調給山中幸盛的,也沒幾個打心底裡在乎尼子家能否復國,根本沒什麼激動。

    倒是因山中幸盛的鼓動,陣前各個作為大將的尼子武士興奮地滿面漲紅,恨不得現在就拔刀爬城砍殺一番。

    尼子家軍陣後方不遠處的高地山林間,不足五百的陳氏炮隊旗軍、遼東鐵騎、五島倭寇混編的軍陣裡,李如柏看著山下圍城的軍陣,輕鬆愜意地笑道:「沒鼓舞出士氣呀,陳帥,他們八成又指望著什麼籠城數月得勝呢,開炮轟城吧,咱把城門轟破,這幫倭兵就有士氣了。」

    「不,不至於,那是一座交通要地的小軍寨,他們把這稱作支城。」

    陳八智說著緩緩邁步上前,面向四里外的白鹿城道:「守軍不多、城牆不高,毛利大軍在後,他們等不到籠城時機,只能強攻。」

    「這場仗我們看著,等他們進攻時打幾炮,讓他們打,在攻守之間,看慣用戰法。」陳八智說著,轉頭看向李如柏,道:「十座支城都是尼子故地,何況出雲太冷,尼子兵衣很薄,他們會盡快取勝的。」

    「東面伯耆國有山名家兵力,短時不足為慮;南面要道相連的備後,到時由尼子攻下富田月山城後自己收拾殘局,我們要去的是山陰石見國,那更靠近毛利兵勢最滿的山陽道安藝國,在石見國安濃郡山吹、溫湯、鱷走三城之間,對手是毛利屬地的精兵強將,在此之前,多瞭解他們一點,更易取勝。」

    虎口奪食哪有那麼簡單,銀山別管在誰手上都被看得死死的,陳八智很擔心被拖入疲於應對的戰事當中。

    他的策略,是一開始就擺明車馬,在西國前往出雲國的要道,安濃郡集結兵力,與毛利氏可能派來的援軍決戰,一次決戰即收大功,震懾毛利氏,讓他們不敢再打銀山的主意。

    「那邊也有可能沒有什麼壓力,九州的大友正進攻長門,如果戰事順利,我們能輕鬆取得銀山。」

    陳八智邊說邊搖頭,聽見山下喊聲一變陣形出現變動,專注於戰場局勢,道:「安身立命不可寄託旁人之手,陳某也正期待與毛利一戰,麻貴的兵在五島打牛痘,不知要去哪裡打仗,我們……看,勸降失敗。」

    山下本陣頂兜著甲的尼子勝久氣憤地從腰掛上站起,被稱作腰掛的小馬扎都被碰倒,把城中送來的書信撕得粉碎,握拳向傳令武士高呼一聲,武士按刀穿過林間。

    當命令傳至前軍,山中鹿介揮舞穗槍,陣太鼓響起,數個軍陣齊齊向白鹿城緩緩壓上。

    陳八智笑著從矮山頂跳下來,戚帥麾下從軍的經歷讓他變得不苟言笑,但每每看到別人開戰,依然會有早年濠鏡炮台裡伸出插旗穗槍時的傻笑,抬手向麾下炮手搖擺手臂,傳下無聲的命令。

    數門火炮被推至近前,炮口角度早就調好,在尼子家軍陣向白鹿城壓上的途中,火炮在山間轟響,炮彈掠過軍陣足輕上空,將沿途足輕嚇得抱頭躲避。

    炮彈曳尖嘯轟在城門附近,木屑齊飛間雖未一擊奏效轟破城門,卻將門上鐵炮櫓打穿,打破交戰前片刻寧靜。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47
第六章 大米
               
    尼子十旗,指尼子家統治出雲國時在富田月山城附近各處要道所築十座防備毛利氏的支城,也被稱作富田月山城的防備網。

    不過這座防線最終也未能抵擋毛利家的攻勢,隨尼子家滅亡而土崩瓦解。

    如今,這一防備網成為尼子勝久奪回富田月山城的最大阻礙。

    籠白鹿城當日,明軍火炮轟開城門,亦擊散圍堵路障的守軍,過去尼子家白鹿城主松田誠保率領足輕殺入城中,奪回此城,就地招募地方足輕,許多避難的百姓被重新拉入軍中。

    緊跟著,幾乎以同樣方式,短短三日奪回神西城、熊野城、馬木城、三沢諸城,處死過去倒戈幫助毛利氏攻落富田月山城的叛將三沢為清,一時間出雲大半國土重回尼子家掌控之中。

    尼子勝久與山中鹿介發兵圍攻富田月山城時,陳八智與李如柏水陸齊進,號稱尼子家援軍,自神西城向石見國的山吹城進發。

    攔在路邊的鱷走城規模小得可憐,連城砦都算不上,充其量不過是座兵營,守軍也僅有二三百足輕,陸上李如柏以炮隊居前,轟塌木柵後驅使倭寇衝突殺入,等他們通過這座城連存在過的痕跡都被消滅地一干二淨。

    能帶走的都帶走,能拆毀的都拆毀,遼東鐵騎可不想到山吹城做伐木工,他們寧可指揮倭寇扛著木頭慢慢行進。

    從神西城到山吹城,短短四十里路,陳八智從沿海靠岸再見到李如柏時,他麾下跟著李如柏的千餘倭寇已經不能形成戰力。

    李如柏撇撇嘴,道:「這些倭子,也太不禁用。」

    陳八智看著躺倒一片軍官拿馬鞭抽都抽不起來的倭寇,同樣滿臉的不解,揮手讓遼東來的旗官不要再催促他們起來,道:「你讓他們幹嘛了?」

    「就帶了點木頭,四十里走了三日,早上開拔,走三里歇一刻,就這還打仗呢?」李如柏撇著嘴老大不滿,「各個像猴子一樣,還不如遼東的輜重兵!」

    陳八智揮揮手,大敵當前不管這些,傳令讓倭寇就地歇著、兩個斥候百戶帶兵向不遠的山吹城探過去,從船隊上下來的兩個千戶部軍士與遼東旗軍輪流警戒用飯,準備攻城。

    這邊開伙造飯,倭寇那邊也開伙造飯,陳八智就知道問題在哪了。

    旗軍的兵糧都是順天商賈採買運至天津衛,走海路輸送五島,再由五島裝上糧船,隨軍隨時補充;倭寇的兵糧都為自備,松浦隆信誇下海口不需明軍準備兵糧,只要打完仗分給他們一些米糧即可,陳八智還好好誇獎了隆信一番。

    何況那也不算自己的兵,陳八智沒那麼關心,等這會一看才知道所謂的兵糧是什麼東西——用手抓成的飯糰,一頓一個,兩個管一天。

    這幫人不是沒糧,攻陷鱷走城李如柏分下在倭寇看來『巨量』的米糧作為戰利賞給他們,但他們不多吃也不多做,寧可隨身背個布包裹七八斤米也不做飯糰,一頓就吃一個。

    哪怕講究點的,也無非是在飯糰裡捏進一小塊咸蘿蔔,這就是兵糧了。

    「他們就吃這個,身上除武具背七八斤米,還得再扛幾十斤木頭,往常打仗行軍都在十里之內,現在讓他們這麼行軍,沒死人已經是體質很不錯了。」

    陳八智拿著個飯糰給李如柏掰開讓他看看,這個衣食無憂的遼東青年已經吃飽了,正抹著嘴餵馬,燕麥與黑豆混進乾草,還揭開酒囊給坐騎倒上半兩燒酒。

    看看陳八智手裡一丁點的飯糰,再看看偌大的馬飯桶,他說:「倭子的兵糧得改。」

    李如柏臉上的鄙夷一覽無餘,再沒人比跟在陳八智身邊的齊行長感觸更深,他本能地有些畏懼李如柏,執拗地對陳八智小聲嘀咕,既有不甘又有羨慕,道:「將軍,飯糰是最好的兵糧,他們背著米,就已飽七分。」

    陳八智的詫異,讓齊行長更著急,他語無倫次地辯解並疑惑道:「明國不是這樣嗎,農民種出大米是不能吃的,吃了會死,六公四民已經是善政了,剩下的米賣掉換吃的,不打仗一輩子都吃不到米,只有打仗才能吃上飯糰啊。」

    「六公四民麼,我記住了。」

    陳八智很認真地點頭,拍拍齊行長,帶親隨離開遼東旗軍的陣地,他並沒有李如柏那樣鄙夷或是優越感。

    在他眼中,不論大明還是日本,人們挨餓受凍都是人禍,他還沒忘記自己掙紮在殺狗果腹與抱狗取暖之間搖擺不定的日子,只是日本人少地小,容易管理而戰亂四起,那些縣官可以直接將賦稅定為三稅一甚至三稅二。

    大明也沒好到哪裡去,儘管大明是三十稅一,即使加上各項攤派單純納稅也不超過十稅一,但官府收稅時百姓都賣糧會使糧價最低,賣兩石米才能換來一石的稅銀,再加上佃戶與地主五五分,最後農夫落進手裡的米糧其實和三稅一沒有區別。

    大明造成賦稅過高不是政治問題,是經濟問題。

    「如果我在日本打下土地,以後收糧三十稅一,重商稅,你覺得百姓……」陳八智說到一半搖搖頭,他跟個小孩子說這些做什麼,眼看部下吃淨了鹹魚醃肉米飯,他下令道:「兩個千戶,向山吹城進軍,讓李千戶的騎兵溜溜馬,城外的百姓跑得差不多了,城主不投降就轟平它!」

    兩個千戶部旗軍也不收拾營地,在千戶命令下各個結陣以散步般的步伐向山吹城方向行進,李如柏接到命令招呼騎兵各個上馬,在隨行朝鮮、女真步兵的掩護下跟在側翼行進。

    他們的戰馬可是歇夠了,一直以來行軍都是騎兵重裝戰馬輕裝地牽著走,為的就是保存戰馬體力在戰事中可堪大用,此時騎兵各個打著呼哨以散隊行進在田野裡。

    就連歇息的倭寇們也都抓著小太刀緊隨其後,他們很清楚,攻下這座城砦,就能得到更多的大米。

    各部心態極為輕鬆,掃蕩九州北部的戰事已經讓這支明軍確定,這裡的城主大名在他們圍城時往往不敢出城迎戰,只會躲在城砦裡等著火炮破城。

    顯然,這次也不會例……前進的旗軍方陣正迎上疾馳而來的斥候,斥候對陳八智報導:「山那邊有敵人伏兵,城北也有援軍,足有數千之眾!」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7-29 10:49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0
第七章 一騎
               
    山吹城遇敵,不論對陳八智還是毛利氏而言都在意料之外。

    陳八智是沒有想到毛利氏的援軍來得這麼快,毛利氏則沒想到明軍的攻勢來的這麼快。

    「胡賊有備而來,本家極力徵兵才趕在山吹城陷落之前馳援,此戰務必取勝。」

    山吹城西南,漫山遍野的足輕陣中,從安藝國匆匆率軍趕來馳援的是毛利元就三男,同時也是西國久負盛名的智將小早川隆景,作為『毛利兩川』分權之一,他所掌管的一直是毛利氏的外交與政務,只是此時明軍來犯令他不得不帶兵出征。

    「我等優勢在此時已顯露無疑,胡賊難料我軍動員神速,紙殼倉促應戰。」小早川隆景坐在腰掛上,對隨軍出征的安藝國人眾天野、肉戶氏武將道:「毛利氏武運長存!」

    所謂『胡賊』,是因明人有蓄鬚習慣,跟這個詞相對的是『禿賊』,則是因日人有禿頭習慣。

    這種事,友好時候我叫你日出之國天子,你稱我日落之地天子,忽然有天亮明刀槍要開片,那你是禿賊我是胡賊,都不過是言語上的互相詆毀。

    在日本這片土地上,除了織田信長誰都拿不出一支能保證全年征戰的軍隊,尤其在於陳八智選擇戰爭的時間,正是春耕之時,此時整個日本所有大名都不會開戰,偏偏陳八智帶著尼子家懟進山陰。

    就因為這個開戰時間,毛利氏內部已經把尼子勝久罵得狗血淋頭了。

    更別說沒有兵農分離,通常隔壁大名開始集結兵力,消息都傳回來,兵馬還沒集結好,這邊也開始集結兵力,兩方人馬等十天半個月,合兵一處才開打。

    哪兒像陳八智的部下,全是海船管飯的職業武士,召之即來來了就戰,這在三島上不論對誰都有莫大優勢,這也是陳八智橫行無忌的原因。

    只不過這次小早川景隆帶兵出現在山吹城,讓他頗感意外。

    景隆自稱『徵兵神速』也不算自誇,明軍才剛進入石見地方就能把安藝國兵力投送到這,在這一點上足可稱之為神速,不過這與徵兵關係不大。

    他從一月前就開始在安藝國動員兵力了,他也並未料到明軍會出現在石見,實際上幾乎與明軍發現他的同時他看見明軍,才有意識地猜想明軍目的所在是為尼子家奪回石見銀山。

    景隆徵兵的原始目的,是要幫在東邊作戰的吉川元春準備兵力,以備夏季作戰構築起第二道防線,後來發兵則是為援助出雲國的富田月山城。

    此時此刻,在石見國與明軍狹路相逢,意味著富田月山城早已陷落,但到底還是趕上了明軍主力。

    斥候警報,誰都不敢輕鬆,兩個千戶部由王如龍率領互為犄角在無險可依的原野中結陣,炮隊及千戶部兵力在陳八智率領下押後,城也不攻了,互相虎視眈眈地僵持著。

    「城裡有多少兵馬不知道,城東北有兩三千步騎佈陣,西南山野亦有三千之上的敵軍,不能速勝就是苦戰。」

    李如柏讓倭寇帶來的木柵派上用場,很快野地平原上立起兩座高高的小望樓,高地被敵軍兩處掌握,他在平原相對低地,與敵軍中間還隔著兩處小水窪與荒蕪的田地,遠處茂密的樹木與遍地苔蘚讓人入眼一片綠色,除了田野哪裡都不適合用兵。

    「灑斥候向後十里,炮隊後撤。」

    陳八智自瞭望台上下來,對傳令兵道:「讓王將軍率軍後撤至此地,旗軍挖掘工事修造木柵,敵軍人多勢眾,這場仗我們守。」

    興致勃勃的李如柏也被召還,還沒到他的騎兵部大顯威風的時候,極短的時間裡,陳八智做好守備的打算,對李如松問道:「你的騎兵最遠能奔襲多遠?」

    陳氏旗軍能應對任何情況,但唯一的短板就是從頭到尾由上至下,對騎兵全無瞭解。

    他們沒有騎兵,也沒用騎兵打過仗,就連會騎馬的都沒多少,陳八智根本沒有瞭解騎兵的渠道。

    「若在遼地,一日奔襲八十里不算什麼,但在這。」李如柏不知陳八智想做什麼,斟酌地道:「四百騎一日四十里吧,不用倭寇,再帶四百步兵行軍三十里還能打。」

    山地難行官道又窄,李如柏不敢胯下海口,就見陳八智蹲在鋪開背包地圖,點頭道:「三十里足夠了,在日本集結六七千兵馬可不容易,毛利有許多年沒打過大仗,這次應該有糧道。」

    陳八智提起糧道,李如柏就明白了。

    斷人糧道,是中原作戰的慣用伎倆,李如柏點頭道:「斷糧道交給在下,不過敵軍守著山吹城,是否有糧道還要兩說。」

    「山吹至多千百兵力,他們全鑽進城裡最好,這座城養不活那麼多人,幾日就能把城吃空。」陳八智在地圖上畫了個圈,笑道:「要是沒糧道更好,李兄只要守住我們的糧道就夠了,餓他們幾天就斷糧。」

    「不過我估計有糧道,石見國招不到這麼多兵,這些人遠到,可能是想去出雲打尼子,正好被我等截住,出雲對他們來說可是遠征,沒糧道都得餓死。」

    陳八智正盤算著,可能是兵馬後撤被山上的敵人看見,便有斥候來報說有敵軍向這邊攻來,他爬上望樓不禁笑出聲來,對望樓下李如柏笑道:「敵軍好像只派出個千人隊,或許更少,旗子太多數不好估摸。」

    其實毛利氏派出先作大將隊的旗幟並不算多,也不是人人插旗,各隊武士身後插旗,足輕乾脆在腹當上用漆刷個黃道下邊點仨點就算完事,只不過武士背負的靠旗大,看起來旗多。

    其實真要數,和陳八智麾下小旗的數量差不多。

    望遠鏡裡,毛利氏數百軍陣停在三里開外,一黃甲武士單騎出陣,挺穗槍在原野中策行幾圈,最後持槍向陳八智所在望樓指來,身後足輕兵陣頓矛高呼,耀武揚威。

    齊行長對陳八智小聲道:「這是一騎討,他想與將軍決一勝負。」

    「話本看得心竅堵了吧?」

    陳八智像關愛智障般啞然失笑,心想鄧子龍要在日本見到這情景能高興地蹦三尺,操起眉尖長刀就上了。

    不過小陳將軍秉承著養父優良家風,張開手臂指著遠方對望樓下等待的傳令喝道:「告王將軍,六個百戶鴛鴦陣壓上,就那七八百人一個不留全部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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