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3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0
第八章 山吹
               
    王如龍還是仗義的,陳八智面不紅心不跳地對一名勇士下達如此卑劣的命令,但王如龍不行。

    王如龍得說一聲,他接到命令後,派了個懂倭語的旗軍到陣前大聲告訴對方,說他要用六百人和他們全部一決勝負。

    作為先作大將的口羽春良都蒙了,騎著小馬兒手上穗槍提起來不是放下也不是,王如龍的話在腦子裡轉了好幾圈才反應過來——是不敢一騎討的意思。

    不敢身先士卒就不敢,又不會笑話你,說那麼威風乾嘛,還用六百個人和他們一決勝負?

    先作大將,是先鋒將的意思,直譯為漢文是勇敢的砍人隊長,職務含義表達地很明確了。

    眼見遠處敵軍分出六個小隊並排攻上,口羽春良也不畏懼,提起穗槍高呼道:「口羽隊,前進!」

    身後七百足輕在各個武士的率領下緩緩向前推進,這些來自於石見國邑智郡口羽地方的足輕對明軍還是比較畏懼的,因為他們離戰場近,受徵召早,幾乎在鄉間逃難農夫的口中聽說了尼子家勢如破竹地攻陷出雲國。

    全部過程就是,這陷落了、那陷落了,沒有任何地方能阻擋尼子氏的兵勢,這遠比知道過程更加可怕。

    不過當他們隔著數百步見到近在眼前的明軍,倒稍微輕鬆了一點,多種多樣並奇怪的兵器讓軍陣看起來有些雜亂,除了雜亂的兵器,口羽的足輕眼中則是濃重的羨慕——他們的對手,穿著厚實的棉襖!

    不是麻衣、不是棉衣,是棉襖啊,我的天!

    明軍的棉襖令口羽隊士氣大盛,就算一年最冷的時候要過完了,殺死他們搶回去也可以明年穿啊!

    足輕們的步伐都因棉襖的存在而輕快了,在後方山上的小早川景隆及瞭望樓上的陳八智眼中,口羽隊前進的步伐幾乎受控制地快了兩成,幾乎與決戰衝鋒前的速度持平。

    不過另一邊的明軍速度倒在王如龍的號令下慢了下來,最終在距離尚有四五百步時定住,以鴛鴦大陣結成半圓,將鳥銃手護在正中,一排大牌手將長牌紮下,一桿桿狼筅長矛搭在牌上。

    陣勢正中,王如龍高呼著鼓舞士氣,向周圍旗軍喊出他預計的敵軍攻勢,道:「倭兵弓手會在百步外率先放箭,你們甲冑堅強,不必害怕箭矢!」

    吹牛歸吹牛,王如龍還是很老實地讓人都蹲在圓盾手左右,那麼說不過是壯聲勢罷了,「各銃隊切勿早放,待敵軍入三十步,二十步最好,旗官聽王某號令放銃,早放者斬!」

    「將軍,虎蹲炮釘好了!」

    六門虎蹲炮,釘在大牌手腳下,在它們旁邊還立著小旗箭筒以及腰塞掌心雷的旗軍,這些招募於呂宋的旗軍在陳八智的操練下非常聽話,對各小旗總旗百戶的軍令記得極為熟稔,各個一聲不吭地等著號令。

    「虎蹲入散筒,待臨敵五十步再放,小旗箭準備,敵軍快入百步了!」

    「是!小旗箭準備!」

    「小旗箭準備!」

    隨王如龍一聲號令,狼筅長矛立起,小旗箭被架在大牌上,六名小旗箭手高舉火把,準備向敵軍放箭。

    口羽春良在軍陣左側策馬與足輕並排,他在心中估量著進入七八十間的準確位置。

    『間』是戰國長度單位,一間為一米六,與明朝一步相近,口羽春良計算的位置是百米至百二十米,在這個距離,他的弓箭隊可以很好地掩護長槍足輕衝向敵陣。

    「弓兵隊,放!」

    幾乎在口羽春良找到準確位置命令部下止步的同時,明軍陣前突然發出一串尖嘯,他的足輕同時進入明軍小旗箭的射程之中,六支小旗箭曳起尖嘯朝足輕隊迎面射來。

    第一輪火箭剛剛在眼前頭頂炸開,第二輪火箭已從鴛鴦陣前放出。

    雖然名字叫小旗箭,但陳八智遠離本土的戰事中輜重力量沒那麼強,不可能一個百戶帶十支小旗箭,後續的輜重運輸船裝滿糧食已經有很大壓力了,他一個總旗在戰鬥開始前準備兩支就已是非常勉強。

    毛利氏到底威震關西,麾下足輕大多配有鐵腹當,即便如此,貼臉十二支小旗箭在前後左右炸開依舊給口羽隊足輕造成極大困擾,尤其在口羽春良的坐騎小馬兒被驚嚇到載著他衝進自己的弓兵隊之後。

    但小旗箭還是有好處的,爆開漫天硝煙,讓足輕隊也不知道己方究竟有多少傷亡,蒙頭衝出硝煙才開始後怕。

    小旗箭帶來的混亂,讓一部分足輕被火箭散子炸傷、一部分前退後進混亂起來、先頭僅有百餘衝出硝煙。

    王如龍都舍不得放虎蹲炮了,乾脆揮手下令道:「全軍聽令,前進五十步!」

    大牌手提起大盾,戰陣踏著整齊的腳步向前推進,稀稀拉拉的箭矢射翻十餘旗軍,當即陣中分出三名軍醫就地解甲除箭上藥包紮,兵陣趨勢不減地朝敵軍迎去。

    王如龍也是剛剛才意識到,敵軍派出先攻部隊是非常有睿智的,他們在遠處看著這場戰事,因為明軍的優勢在於毛利氏對他們一無所知。

    現在他們已經知道明軍有火箭,今後就會多加防範,王如龍不想再讓對方知道他有虎蹲炮了。

    看到更多足輕在催促下重新衝進漸散的硝煙裡,一手持穗槍一手反握腰間小太刀柄的口羽春良才終於鬆了口氣,敵陣並未做出放箭或是放弩之類進一步遠程手段,這讓他提著的心放回肚子裡。

    古書裡總有提及中原的弩,讓他在與明軍見仗前對此非常擔憂,不過現在看來恐怕胡賊已經在歷次戰亂中丟掉那種威力巨大的兵器,沒有弓弩,單單那種冒煙的東西也沒什麼可怕的。

    「只要能接戰,他們怎麼會是對手?」

    眼看敵軍陣形越來越散亂,越來越接近,王如龍在陣中攥緊手中刀柄,以目光丈量著相互之間越來越近的距離,終於在敵軍進入三十步而未入二十步時,他大喝道:「鳥銃隊,放!」

    早已準備多時的諸鳥銃總旗當即揮動令旗,一桿桿指天的鳥銃端平朝前,也不仔細瞄準,對陣衝來的敵軍打放過去,緊跟著第二排銃手跟上。

    轉眼一次輪射完成,陣形中到處都是硝煙氣息,王如龍聽著逼近的腳步聲,下令道:「下狼筅,接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0
第九章 衝鋒
               
    「焙烙火矢?」

    小早川景隆已無法在中軍安坐,他快步走至軍陣高地,眯起細長的眼睛極力望向原野合戰之處。

    所謂的焙烙,其實是陶罐手雷,因北宋武經總要對這類兵器稱為『鐵烙錐』,因而沿襲名稱為焙烙,不過這種兵器多用水戰與守城,小早川景隆還未見過其用於野戰。

    而且射程太遠,幾乎與長弓齊平,小早川景隆活躍於瀨戶內海,對水軍兵器極為熟悉,因而根本不會發生誤認為焙烙的錯誤,這更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等敗軍逃回問個清楚。

    毛利氏真正當權者景隆身著大鎧頭戴上世紀主流的吹反大兜,一身裝備非常老派,抱著手臂向戰場指點,向部將分析局面,雖局勢不容樂觀但語氣非常輕鬆,道:「我軍敗局已定,受敵軍火器所擊,陣勢散亂衝擊,只有一一為敵所殺之窮途。」

    「敵軍是長短兵器配合作戰?那個遮擋戰場的長兵叫做狼筅吧,聽說是明國專門克制海賊野太刀造的。」小早川景隆極力想要看清,但終究還是徒勞,他撇撇嘴有些可惜道:「胡賊軍陣嚴整,再做交戰,如果依然先發火具,切記約束足輕,不可慌亂。」

    「可先讓部下散開,在敵軍火具放完後再結密陣,這種東西他們帶不了太多!」

    「此戰會有點難,但無傷大雅,我瞧他們兵力不足,糧草也不會充足,既不能攻城,退軍又不甘心,還不敢貿然來攻。」景隆已不想再看口羽春良是如何兵敗的了,他走回本陣道:「最壞的結果,不過三兩日與其相攻一陣,我們知道胡賊有火具、有鐵炮,不易力敵。」

    在戰國時代的日本,想要找出一個有大局戰略的人很難,哪怕是相對的大局戰略,畢竟一方水土一方人,他們有自己的生存思路。

    但毛利氏是擁有大局戰略土壤的武家之一,他們有最多的土地、最多的兵力,領導這樣龐大家族的大名,需要從全面著眼。

    景隆不是大名,但他有與大名相近的權力,他說道:「乾淨利落地取勝很難,把他們拖在這就好,拖在這山吹城下,沒有明軍相助,三月之內兄長就能將尼子家趕盡殺絕。」

    「那隻不死心的鹿,一定要將他討死。」

    小早川景隆的兄長是吉川元春,所歷戰役無一敗績的毛利氏頭號猛將,攻滅尼子家的是他,壓制山中鹿介復興尼子家的也是他,從來沒輸過。

    至於口羽春良的勝敗,已無人在乎,先作大將以往被派出都是為了取勝,但面對未曾有過交手的明軍,派出先鋒只是為了看明敵軍戰法,以圖在之後的交戰中取得優勢。

    小早川景隆的一切部署都是最正確、最有利的選擇,唯獨漏了一點。

    不論他是否告知口羽春良,陣前已指派曾在長門國數次力挫大友家攻勢的猛將天野隆重率部接應,即使局面不是死戰,也會被打成死戰。

    實際上不論哪個國家,正常戰鬥都極少死戰,戰鬥目的也從來不是趕盡殺絕,一兩成失去戰力就足夠讓陣形散掉,陣形散掉餘下兵力不成組織,自然就成了潰軍。

    尤其在戰國時代的日本,農兵足輕是很少往死裡打的,能拚死作戰的都是武士,但主家不能承受作為骨幹的武士統統為死戰陣亡,所以戰事都留有餘地。

    這就好像旗軍戰死幾百陳八智不心疼,但要突然把他手下炮隊幾百人弄死,他能不管不顧地跟人打生死。

    但在戰國時代的日本還有個人例外,就是被稱作魔王的織田信長,他打仗是往死裡打。

    擺在口羽春良面前最艱巨的問題,是大龍當前,沒有數倍兵力,不是他想退就能退的。

    通常戰事留有餘地,但那只是通常,王將軍此次接到的命令是這七八百人一個不留全部打死。

    「向敵軍兩翼發小旗箭!」

    兵隨令走,令旗招展之間,左右兩側接連兩支小旗箭在敵軍兩翼後陣炸開,將剛想退走的足輕大部又炸回陣中。

    對戰事潰散、逃跑已成習慣的足輕們而言,與不可戰勝之敵作戰失敗沒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想跑不讓跑!

    「兩翼兩個百戶將鳥銃手留下,帶兵向左右佯退,敵軍追擊就放小旗箭,把他們向我這逼!」

    「所有鳥銃手後退,由各自總旗率領,在我陣後左右三十步結方陣!」

    「不敢跟我打?不打也得打!」

    為留下這伙尚未接戰就已失去陣形的敵軍,王如龍是機關算盡,他甚至命令鳥銃隊放銃時避開敵軍指揮中樞,也就是拖刀在陣中奔走的口羽春良。

    根本就不存在接戰,他麾下狼筅手都舉累了,敵軍都沒敢上前接戰,幾支小旗箭把敵軍陣形炸破令他始料未及,這些看起來像正規軍的倭兵戰力明顯拍馬都趕不上有組織的倭寇,更遠遠比不上日本海賊。

    別管海賊還是倭寇,都是物競天擇地完成了兵農分離,腦袋別腰上,不拚命廝殺就得死,農兵不一樣。

    就像張永壽的衛所兵打不過礦工一樣,不脫產不訓練的農兵就算拿上兵器,戰力也高不到哪裡去。

    被小旗箭擊打混亂的足輕好不容易被口羽春良鼓起士氣,緊跟著被鳥銃輪射又打散了,來來回回就能看見一個頭戴大兜身著皇甲的將領操刀在陣中奔來跑去,走到哪,哪的足輕就被驅趕著結小陣衝過來,等他走遠,接著再退走。

    早在跟隨戚繼光平倭時期王如龍就總結出一套亂戰陣中認出倭寇將領的本事,有漢人倭寇做將領肯定漢人是將領,沒有漢人將領就看哪個倭將的鎧甲顏色最顯眼,一準是主將沒跑。

    口羽春良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他到現在都沒弄懂明軍的陣形到底是什麼,只知道威力巨大的鐵炮隊被護在正中,每次想摸過去當先的足輕都會被幾次齊射擊散陣形。

    泥人還有三分火呢,要是一鐵炮把他打傷,他退下去也夠威武,對面一放鐵炮自己麾下足輕就二三十個二三十個地死,活躍在陣前的自己卻像八幡大菩薩附體般躲開所有鉛子。

    他不是沒有逃的機會,但不能這麼逃啊!

    自己身上一點傷口沒有、甚至連一滴血都沒有,麾下足輕卻死的死傷的傷,還能打的不到三百人,除了放箭射翻不知道多少敵軍連短兵相接的機會都沒有。

    這樣退下去,實在有辱家名啊!

    著急上火的口羽春良算看出來了,他在陣中聚集下級武士,高呼道:「胡賊沒打算讓我等活著回去,今日我等僅有此命為我主毛利盡忠,請諸位換用野太刀將性命託付我手,隨我在死前衝進敵軍陣內!」

    「各個足輕隊,我等已決然赴死,敵軍未給我等留下活路,凡有勇氣之人,皆應隨我等凜然赴死!」

    十幾柄五尺長刀分發至各個武士手中,口羽春良率先持刀,一眾武士持刀站立一排,身後備受鼓舞的足輕亦組起數十人的陣線,伴著口羽春良幾聲呼喝,各個高喊著本家家名,舞五尺長刀衝向鴛鴦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0
第十章 得罪
               
    交戰當日,王如龍向陳八智本陣抬回一百一十六具屍首,其中八十七具為敵人,穿著顯眼大鎧的口羽春良身居最先。

    足輕與武士,存活之時他們的身份就好像旗官與旗軍、月亮與星星,但能攤上王如龍這樣的敵人,也算最好的歸宿。

    得勝之後,王如龍所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將敢向他衝鋒的敵軍屍首盡數收斂,不論足輕還是武士,身上不除甲冑、不動財物,向陳八智請求找個地埋了。

    厚葬不現實,但王如龍執拗地認為勇敢的人死後也應該體面,至少要有人,有人把他們埋了,哪怕草草下葬,好過暴屍荒野。

    陳八智現實,他完全不懂王如龍為什麼執意要給敵人下葬,也懶得懂,他只是答應了,讓麾下倭寇去挖坑。

    不為別的,就為老王回來第一句話是給他認錯請他處罰,說追到敵軍陣前,不能再往裡打,還是被敵人走脫了仨。

    他就喜歡王如龍這股執拗勁,說全部打死,別管將軍說的是不是玩笑話,他就得全部打死,沒全打死哪怕就跑了仨,回來也得認錯。

    把命令執行得一絲不苟,別說他要把這幫人埋了,他就是要把屍首拆了陳八智都讓。

    戰事前後不到一個時辰,打完天還沒黑,不過等倭寇挖完坑天就快黑了,王如龍左邊的土坑裡,倭寇正一具一具搬著屍首,王如龍不知從哪聽說足輕最想要的是飯糰,專門給每具屍首懷裡放個飯糰,再讓倭寇把屍首搬進土坑。

    至於那十六個武士就不給飯糰了,他們估計不稀罕,給幾塊梅干。

    只有王如龍自己清楚,他執意安葬敵人,是因為一貫以勇猛自居的他就在這場發生在山吹城下的戰事中發現,他可能沒那麼勇敢。

    帶兵直面鳥銃輪射,他不行。

    拿野太刀沖鴛鴦陣,他也不行。

    絕對劣勢不逃反衝,他還是不行。

    這種勇敢帶給王如龍的感覺非常悲壯,他眼看著敵人大喊大叫著被鳥銃放倒,大喊大叫地躲過鳥銃撞上狼筅,大喊大叫躲過鳥銃躲過狼筅卻沒躲過狼筅下的長矛與鏜把。

    即使躲過一切長兵,長牌大盾劈砍不入,一旦拿身子去撞,裡面隨時會躍出個持腰刀的把人捅死,即使武藝高強,第二輪鳥銃也上好了彈等著。

    不管怎麼看,都沒活路。

    那十六柄五尺野太刀被王如龍留下了,他將來要招募一些家兵,把這些長刀賜給他們,只要他們有長刀原主的勇氣。

    也就是遇上鴛鴦陣,換做其他任何陣勢,尤其是日人常用的長矛線陣,根本擋不住十幾個拚命揮舞野太刀的武士。

    想想吧,十六個身著大鎧頭戴吹反兜的十四歲魏八郎揮舞著杵地上比他還長三寸的野太刀悍不畏死地殺進一百個身穿簡陋腹當的十四歲魏八郎陣中。

    我的天,那肯定是一場屠殺。

    「我軍兵將屍首呢?呂宋旗軍盡快下葬就行,不挑地,但還陣亡了一名小旗,該送回廣東安葬?」

    陳八智剛從隨軍木匠那要來了自己讓木匠雕的小挖耳勺,坐在石頭下面挖著耳朵,聽到王如龍這麼問,直至腳下的地,頓了頓才說道:「這是石見國,石見國的土地石見國的人,這的一草一木,以後都是我的,就埋這兒。」

    說著,陳八智捏著小木耳勺指指遠處,道:「來的路上我見有小廟兒,回頭改個名,埋陣亡將士。」

    王如龍第一想法就是拍手稱快,不過他終究不是李如柏那種含著金勺出生的,問道:「怎麼做,將軍不怕得罪人?」

    「得罪?」

    陳八智露出思索的神色,道:「我從小吃不飽比人瘦,需要人哭莽蟲就踹我屁股,因為比人弱就是得罪;我爹娘走得早,頂了旗軍幹活挨餓受凍,比人窮就是得罪;養父把我送進戚家軍,戚家軍老卒看不起我,比人過的好就是得罪;我不信神信人定勝天,平托老頭整天叫我異教徒,不願意給神當孫子也是得罪。」

    「小時候我不懂,總覺得我待人好,人就會待我好,他待我不好我待他加倍好。」

    「但世上不是人人都像我爹,更多人你待他好,他更看不起你,不如得罪人,把人得罪得弄不死你還沒招治你,他就只能待你好了。」

    「我用軍法殺了三十三個北疆兵,人人畏我如虎,王將軍現在問我怕不怕得罪人?」

    陳八智小心翼翼把木勺用綢布包裹好收進背包,抬頭咧嘴笑了,「不怕,我活著就已經得罪很多人了。」

    王如龍咂咂嘴微微搖頭,他腦海中無端閃過許多年前在新江鎮戰場上那個扛著長穗槍在屍骨堆裡被絆倒爬起來罵人的少年,誰能想到?

    誰能想到當年傻愣愣盤腿坐在地上接住火藥筒,像個忘納稅被捕快來抄家老農夫一樣意外的陳沐,成了如今執掌海外的南洋大臣;誰又能想到給他鞍前馬後端水洗面的死小孩成了大明海外戰將?

    打下手的鄧子龍成了小總兵官,老下屬陳璘成了大總兵官,就連軟禁囚宅門口送飯的呼良朋都成了參將。

    王如龍難得出現的閒聊心緒,就這樣被打斷了。

    他的心在罵:幹他娘!

    這麼些年過去,從浙江到兩廣再到日本,該殺的人老子一個沒少殺,過去伏低做小的都高昇了將軍,就他的官職原封不動。

    好像老天爺跟自己過不去一樣,怎麼就全天下跟自己有關的人都他娘陞官了,嗯?

    自己跑到日本跟個娃娃聊天,還覺得很正常。

    老王啊,咱的臉上哪兒去了?

    王如龍的內心突然在陳八智咧嘴露出燦爛的笑容裡被擊碎,搖著頭正打算離開,突然聽到身後陳八智的聲音。

    「王將軍,今日敵軍多半不會進攻了,李將軍已率隊繞行,去找他們的糧道,還請將軍看前半夜,三更派人叫我,我帶人去他們營地放倆小旗箭,不能讓他們睡。」

    陳八智邊拿望遠鏡照敵軍佈陣地形邊在隨身皮捲上用炭筆畫出來,標註距離與指示物,抬頭道:「其實用炮更好,就是怕吵醒部下,還是圍城好啊,唉。行,我吃飽東西睡去,軍務就拜託將軍了。」

    王如龍當即拱手應下,看著陳八智帶著齊行長個小跟屁蟲越走越遠,內心感到更大的受挫……不光要跟娃娃聊天,還得聽娃娃的命令,而且他還打心眼裡覺得夜裡騷擾挺好!

    受挫歸受挫,老王的本事也不賴,撇眼看著周圍地形片刻,叫來倭寇道:「那和那,立兩處木柵,這邊搭個垛牆,明天你們不用打仗,把這片林子砍了,後邊建個木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0
第十一章 漕運
               
    「去歲,自福建、浙江、湖廣發漕糧十二萬石,隨南洋輸糧七萬石,經海運輸往山東即墨遇颶風,覆漕船九艘,失米八千七百石,死兵五十四人。」

    「戶科給事中、巡倉御史還有山東撫按都上書陳海運不便,應廢止海運,重輸河道。」

    張居正說著將目光轉向吏部尚書張翰,臉上帶著些笑意道:「南洋的陳帥,則言辭堅決地反對河道漕運,認為海運不能停。」

    「若單單是些御史、言官,僕不去看也無妨,他們的言語未必有甚見地;但山東撫按傅後川也反對海運,他做過淮揚海防兵備,從兵事上、損耗上,言辭誠懇地認為國朝不能偏用海運,且尤其提起陳帥,山東撫按對陳帥心有不滿呀。」

    張翰老爺子本身是沒有做吏部尚書資歷的,因而任事處處小心,此時見張居正提起陳沐,又提到山東撫按傅希摯對他不滿,雖不知是因何不滿,他還是說道:「後川先生有賢名,學生想來必有他的看法。」

    張翰今年六十有五,鬚髮白了腰板勉強著才不佝僂,面上生出老年斑,官居吏部尚書,朝廷六部一號長官,就這,張居正當面也得自稱學生。

    君不見連顧命大臣高拱都被排擠出內閣,遠發南洋還是朝廷施恩,雖然說對張翰來說如果不是上了歲數,去南洋沒準比在京師過得還舒服,畢竟陳南洋對老爺子是執子侄弟子禮的,但這也要看朝廷到時候派不派他去呀。

    人家能去南洋流放,那是因為人家是高拱,別人能一樣?

    「子文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張居正這麼說著,心裡卻很受用,此人受他提拔,知曉念他的好處,他說道:「傅後川之議,一在陳帥四下開戰,南洋諸國多受盤剝,與西夷作戰,東面又駐軍五島、苦兀,朝堂大臣都很擔心戰火燒到兩京一十三省,過去大明在海上,沒有這樣的先例。」

    「一旦偏用海運,如有朝一日海戰受挫,海運行不通又疏於漕運,南糧北調即破,朝廷難矣!」

    「二來則擔憂疏於漕運,河道不疏,連年決口賑災又是一筆支出。」張居正轉過頭,就見戶部尚書王國光也連連點頭,「想必汝觀也是這麼想的。」

    王國光頷首道:「還有漕運的一點好處傅後川未說,數百年漕運河道上下,十幾萬張口等著吃飯,沒有漕運,他們就活不下去。」

    「陳帥也說到此事,不過他覺得此非壞事,海運一年即使遇到颶風,輸十九萬石損尚不值一萬石;倘漕運十九萬石,漕陸齊走,時日比海運久月餘,損耗亦比海運遇風重二十五成,途經各縣征發徭役,苦役者數萬還要耽擱農時,一出一入半數糧草皆被損耗。」

    「且他認為,海運遇風,是漕船水手不熟風浪的緣故,來年早發,則可避過風浪,長此以往,必敦促國朝造船、海事有所長進。」說到這,張居正笑著說了句題外話,道:「去歲,我大明海軍禦敵於海上五千里外,於關島大挫西夷,海軍大有用武之地啊!」

    去海五千里什麼概念,如果道路都是直的,從北京到廣州府才四千五百里上下,不用朝廷支援、不用輜重損耗,在五千里外打一場交戰兵力上萬的戰役,天方夜譚般的事情。

    王國光是傳統儒士,喜仁政勸善政,別看陳帥年年給戶部輸金銀,但這種綁著大明稱霸的做法也不是很得他心,尤其最近助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受到阻力頗大,讓他搖頭感慨道:「陳帥心狠手辣,目光也屬常人遠不可及!」

    在張居正話裡,陳沐裡裡外外沒提到那些指望漕運吃飯的人今後若沒有河道輸送,他們怎麼辦。

    漕運上下是不乾淨沒錯,但那不乾淨的不光是官,還有民,更多的民,十幾萬張嘴才能幾個官?河道左近都是天下最好的田地,老百姓才能有上幾畝?

    他們沒田地的,那些地方隨處可見都是佃農,哪個大戶家裡也不缺幾個佃農,連佃農都當不了,一年到頭河裡摸魚能養活家人宗族?都靠著漕運過日子!

    整個朝廷哪個官不知道漕運壞透了,戶部哪裡吏員不知道漕運兩石才能輸京一萬?

    漕運所過之處,苦役甚重是不錯,但途經之地苦役半月就管半月的飯,忙完了還能帶一石半石的口糧回家,就算沒給糧還能免些賦稅。

    人人都知道,誰能真狠了心提廢徭役的事?

    每年運十萬石虧五萬石,兩岸百姓能有一兩月果腹,朝廷寧願認虧。

    治政,說得玩的?

    尋常人家連十個人都管不好,一任知府卻要顧及十萬人幾十萬人生老病死,能不把人害死安安穩穩過幾年就已經很難了,還談什麼長進——無稽之談!

    王國光可不會若認為陳沐這種官居正一品的右都督,能弄通海運卻不懂這道理,他認為陳沐只是不在乎。

    所以說帶兵的心狠手辣。

    張居正呵呵呵笑了,他心裡跟明鏡似的,不能再清楚了,南洋那位大帥他就是不懂。

    「那是一味虎狼藥,單服是要人老命,加以調劑卻也可藥到病除。」

    張居正太明白了,陳沐一年要給他寫多少封信,榆林驛新入職的驛卒單憑從他那把南洋軍府發來急件送進首輔府上,六個月就能像三品大員一樣跟游七稱兄道弟。

    如果把陳沐每封信裡的奇思妙想比作男子,那就缺胳膊斷腿的宋玉潘安。

    陳沐嘴裡就說不出壞點子,各個都是極具長遠目光的治國良策,但張居正要真按陳沐說的干,自太祖皇帝逐前朝元寇於漠北,延續二百零六年,至今正顯中興之態的大明朝最多三年就能被他摧毀。

    「各有各的說法,僕以為今後減漕運糧,亦開海運糧,漕糧活人、海糧補給,即使有日黃河決口漕糧不行,尚有海糧;有人海戰受挫,國中也有漕糧,且海糧不論如何都要送,南洋陳帥已派人與佔城、大城兩國交涉,以棉布、硫磺、珠貝等物換購糧食,這是要走海運的。」

    張居正喜歡南洋軍府,因為他足夠激進,並且任何建議被自己否了都不著急,這種不著急體現出一種官員之間少有的自信與信任,他自信自己提出的利國利民,也信任張居正會在合適的時候做出正確選擇,因而僅僅把事說清,從不說怎麼辦或要何時辦。

    他只說一點,只說或許可以這麼幹。

    最關鍵也是最重要的還是他足夠激進,任何時候朝堂遇見懸而未決的困難,只要從廢紙堆裡收拾收拾陳帥寫過信,拿到朝堂上議一議,讓陳帥挨頓罵,張閣老再提出自己的想法,多半都會同意的。

    連張閣老都因為陳帥而顯得溫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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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蒸汽
               
    『四海連天下,隆慶六年、七年,南洋軍府輸金兩萬五千斤、銀十二萬五千斤、鐵一百二十萬斤、銅一百七十萬斤、鉛一百七十萬斤,余珠玉寶石有奇。』

    『六年入呂宋,建島陳來,驅逐西夷,呂宋王、琉球王入貢。七年,收蘇祿、婆羅洲王入貢,遣妻弟兆龍率民五百戶航船入海,自廣東南經呂宋、蘇祿、婆羅洲,於滿者伯夷遇襲,去海萬里,終抵無人大島,設港名楊來,號新明州。』

    『呂宋東五千里有島名關,西夷陳師萬軍,旗軍血戰,逐破其軍,有大明把總林滿爵,以三百軍兵虎步關島,部將死傷過半,克敵三千,遂定島名林來。』

    『南洋所戰之敵,皆我少而強,敵多而弱,蓋祖宗以火藥充兵器之由。然先代火器今時已不中用,十年之前欲勝葡夷,尚需我眾敵寡,欺其遠來方取勝,後得鳥銃加以仿製,故有鳥銃本葡夷之物,今為我中華長技之說。』

    『我之火藥,傳至西方,西人得其堅利,再傳回中原,有人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匠器長進亦能技藝革新,革新,需天子鼓勵,朝廷嘉獎,則上行下效。』

    張居正把精心裝訂的書本推到一邊,看著桌案上擺放的好似小號窯爐的物件,幾塊小炭燃得正旺,窯上有插銅管的小鐵桶,銅管有閥,連另一個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再往旁去看則是兩根曲柄連桿,這個張居正在田間地頭常見,最後連軸,軸邊連皮帶。

    皮帶另一頭是一個小鐵塊,小鐵塊中心連線,線連透明琉璃罩。

    琉璃罩為精工所制,工藝很美若在京師內市可賣出高價,美中不足的是罩底糊了一圈不知桐油大漆還是什麼東西,烏漆墨黑不甚平整,讓整件器物的檔次猛然掉下一截。

    罩裡中心有看不起的小東西,張居正看不懂這個,索性指指自己能看懂的書本,對一旁背攜木箱的趙士楨笑道:「陳帥有書有所長進,老夫已能看懂其字跡,著實不易,想來在南洋沒少撰寫公文,必是大為辛苦。」

    說完這句,才好像不經意地指指『小窯爐』,道:「陳帥稱這叫蒸汽機,蒸汽老夫明白、機老夫也明白,但這……動了?」

    張居正說著,過去用在水力農具上的曲柄連桿動了一下,帶著小琉璃罩裡的東西亮了一下,令張居正大感驚奇,不解地看向趙士楨。

    他以為這是個蒸鍋,但現在看來好像並非如此。

    趙士楨看著南洋衛軍器局縮小版的蒸汽機動起來,臉上露出難以描述的笑容,他點頭道:「陳帥說火與水生出蒸汽,蒸汽生力,像火藥燃放生氣一樣,南洋衛有用蒸汽機為動力的織機,比這個大許多,一間屋子這麼大的蒸汽機。」

    「能帶動十六架天下最好的織機,僅需四人接線,每日可紡紗三十餘匹。」

    趙士楨說著指向連接琉璃罩的鐵盒道:「陳帥稱這為電機,銅線圈在磁石間足夠快地轉動會生出電,蒸汽機讓線圈轉動,生出電力連銅線進燈罩內,罩內有燒過的竹絲發熱發光,但必須沒有氣,不然會燒起來,這是像拔罐一樣把裡面燒空才蓋上杜仲膠墊,外面用魚膠封漆。」

    「有電,能讓燈罩亮上百時辰不壞,工部做的,很容易壞,不過陳帥說這是今後發光的趨勢,十年百年,總有一日可以不用明火而燈火通明。」

    趙士楨解釋著,蒸汽機飛輪已經越來越快,玻璃罩發亮的頻率越來越高,他板動蒸汽機上的閥門,讓氣壓生得更快,指指陳沐的書對張居正拱手道:「這些緣故陳帥請工部吏員編撰,加以潤色後在書裡都寫了。」

    「噢……」

    張居正面對從未見過的東西,雖有驚奇,但並無太大誇張,也許其中關竅不甚瞭解,但蒸汽機大致運作原理已經明白,問道:「此物造價幾何,它有何用?」

    「造價極高,廣東僅有雇工上百的大織絲廠用這個才不賠本,還要做更精細才能普及天下。就目下來說,它唯一作用是織絲,除此之外,陳帥想用它傳信。」

    「傳信?」

    這就超出張居正理解範圍了,面上冷靜沉著地點頭,好像自己也認同這個說法一樣,心裡卻等著看這東西怎麼叫出聲來。

    琉璃罩此時正發出微弱光芒,趙士楨將電線拔掉,連在另外一個鐵盒上,把捲起的皮膠電線一圈圈放開,放出一步遠連在張居正面前的鐵盒上。

    他有些無禮地在張居正案頭拿過陳沐的書,翻到最後,指著兩條不規則的墨線先後道:「閣老,陳帥說,這條線叫『參見』,這條線叫『閣老』,這兩條線合起來,叫參見閣老。」

    張居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兩條線,長得基本一樣只是長短不同的墨線,茫然地看向趙士楨。

    鐵盒有墨,有兩個金屬桿,當趙士楨在另一端按下兩個金屬桿,張居正面前兩個金屬桿會同樣落下,把沾染的墨寫在紙上,趙士楨也不說話,只朝張居正拱手。

    張居正看著鐵盒自己動起來大為驚奇,緊跟著就在紙上見到剛才趙士楨指給他看的兩條墨線。

    赫然是——參見閣老!

    這是一種機關,神奇的機關。

    張居正繞到桌案這邊,按動金屬桿,另一邊的金屬桿也落下,他看看趙士楨又看看金屬桿,道:「這邊落,那邊落,因為這線?是否這線夠長,就能從京師向南洋傳信,瞬息可至?」

    「回閣老,確實如此。」

    說完趙士楨又有些尷尬地笑了,道:「不過目下,一台最大的蒸汽機發電,也只能連三五百步的電線,工部吏員說問題不在蒸汽機,在電機,不過暫時還不知如何解決。」

    「從京師到廣東,陳帥是不敢想,他只想能傳信三五里,把蒸汽機做小做精,電機也做小做精,可隨軍攜帶,必使我大明軍士戰力倍增。」

    「三年五載?」

    張居正搖搖頭,「太久了,兩年,兩年工部要讓蒸機電機做大,能十里傳信,我大明十里一急遞鋪,假以時日,瞬息之間將消息由京師傳大江南北!」

    在蒸汽機剛剛出現在大明時,帝國首輔只看見電報帶來的巨大利益,此時張居正也無法料到,今後蒸汽機會如何改變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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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軍器
               
    在廣州府的大街小巷,從香山縣歸來的商賈議論著此次在南海、在香山見到的奇景。

    廣州府南海縣是兩廣最大的爐戶住地,早在很久以前就是冶鐵集散地,以佛山鎮為中心,興盛的冶鐵、紡織、陶瓷令當地空前繁榮,成為五嶺以南首屈一指的商業重鎮,為四大聚之一。

    如今這一地區還要加上香山、新會,南洋每年輸入內地數以百萬斤計的鐵銅礦根本不能對本地鐵業產生足夠刺激,倒是由兩廣總督衙門下令在瓊州開採鐵礦的湧入給廣州府鐵業帶來更大變化。

    讓人驚奇的還是蒸汽機,這個本不應在這個時代出現的東西。

    如果不是官府強力推行,可能再有二百年都不會有人用蒸汽機,沒別的原因,人力一直夠用,不存在人力不足的情況。

    官府可以管住投身海事的百姓,但不能約束鐵戶爐戶,他們生來就做這個,後人也做這個,單單佛山一地就有鐵戶爐戶數萬,戶戶皆有家傳鐵爐,單廣東布政司十五稅一的鐵課一年就能收上三十餘萬斤鐵折銀,要有多大的需求才能讓本地改變生產模式?

    不存在的,廣鍋都賣到北方去了,產能還是過剩。

    但有官府強力推行就不一樣了,在廣東管理鐵戶與課稅的機構叫鐵廠,雖然收稅不多,但對爐戶鐵戶有絕對權力,正因有這個機構存在,陳沐才能傳信一封即可控制整個廣東的鐵戶。

    其實他也沒幹嘛,就是引入蘇鋼的技術,並商定價格下達南洋軍器局對鋼的需求,讓爐戶不單執著於煉鐵,也執著於拿鐵去煉鋼,並在鋼的鍛造中大規模使用蒸汽機。

    蘇鋼對灌鋼在製作中有簡化與長進,這當然不是工業時代最好的鋼,但它是陳沐所處的時代最好的大規模生產鋼。

    他像個推銷兒子的老爹一樣,巴不得整個廣東遍地蒸汽機,但事實上是那些因為強權而不得不使用蒸汽機的商戶對這東西並不是那麼滿意。

    蒸汽機神奇嗎?神奇!

    但蒸汽機能起到與它神奇相對應的作用嗎?懸!

    明明雇上百工就能起到同樣效果,甚至不論紡織還是鍛造,精熟的匠人都比笨重而傻乎乎的蒸汽機好用,造出的東西都要更好,官府非讓人家用蒸汽機再雇二十個工,蒸汽機一天吃的煤就能再頂二十個工。

    而且有時候那些大廠一台大型蒸汽機還不夠,織布要一台、提花還要一台,織機前還要有工看著。

    本來僅用織工,織布和提花一台織機人力就能做好,笨拙的蒸機哪兒行。

    官府開始還讓人買蒸機,後來發現賣不出去幹脆強行推送,這才讓人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了。

    當然蒸機的好處也有,只是人們還不習慣。

    一番強制推行,就造成了如今香山紡織廠到處轟隆隆的蒸汽機作響,產量提升是有,但更多的噪音與麻煩也不斷。

    但在各個鐵坊與石匠那,蒸汽機要招人喜歡的多,在為新式機床提供動力,切削錘鍛都變得毫不費力,就像陳沐一開始使用水力鍛錘時一樣欣喜。

    機床的興盛讓石料切割也變得容易,人們把金剛石和鐵混在一起做成圓鋸片、小物件以傳動帶來毫不費力地傳送,這一切都來源於蒸汽機提供的動力。

    商賈、學子中的有識之士俱認為,蒸汽機在將來會給天下帶來更多的可能。

    這種可能在南洋軍器局中成為現實。

    陳沐上次回南洋軍器局還是去年,今年回來是為了激勵匠人的同時,準備調冶煉工匠前往民都洛島開煉鐵窯。

    「諸國冶煉工藝太差,上好礦石煉出鐵料卻不堪用,以往只能將礦石裝船運來,這不是長久之計,如此一來每船少裝三成。」

    陳沐走進南洋衛,望向遠處軍器局的廠房,對關尊班道:「要挑選幾個得力煉鐵匠去往南洋,也順便過來看看軍器局如今怎樣光景。」

    關元固畢竟上了歲數,軍器局也不是養老的好地方,去年水泥造出來後就被陳沐派到海軍講武堂的研究室,領講武堂五品俸祿,軍器局再另支三品俸祿以供養老,如今軍器局由關尊班接手,陳沐不大放心。

    「遵命!」

    關尊班立在指揮使黃德祥身後,老白已經卸任指揮使當都指揮使去了,以前的精兵強將盡數抽調往南洋,資歷裡能當指揮使的只剩過去千戶黃德祥,剿海盜立些戰功,就被推到了指揮使的位子上。

    南洋衛,賽驢公說什麼也要讓自己人充任指揮,別說指揮使,就連指揮僉事都是黃德祥宗族黃振清。

    他們身後跟著軍器局筆吏,飛快地將陳沐要求記下,關尊班說道:「如今香山除船廠外,已盡數搬入南洋衛,軍器局裡有隸屬海軍講武堂的匠人學堂,去年招了幾個白髮生,平日也有講武堂講官來指導編書。」

    「下屬煉鐵司、灌鋼司、火藥司、鳥銃司、刀兵司、甲冑司、鑄炮司、檢校司,各司其職。」

    關尊班對陳沐介紹道:「出產軍器要經三司監督,煉鐵司自查、用鐵司自查、檢校司自查,如造一桿銃,鋼錠入鳥銃司時,一旦鳥銃司接收,再有問題就是鳥銃司的問題。」

    「一塊鐵入灌鋼司,銘刻煉鐵司查員的名字,練成鋼入鳥銃司,銘刻灌鋼司查員的名字,製成鳥銃入檢校司,銘刻鳥銃司查員的名字,待到出廠,銃管有鳥銃司某科某、檢校司某科某及出廠年月日及編號銘刻。」

    說到這,關尊班非常驕傲道:「凡炸膛、損毀,皆可追究其人,加以懲處!」

    「每司均設革弊科,專事各司技術改良,帥爺也說過,這非一日之功,但只要做就總會有成果。」

    陳沐頷首點頭,穿過旗軍嚴防死守的炮台射台與圍牆,進入軍器局,儼然是軍事重鎮,石牆之後別有洞天。

    轟鳴的蒸汽機震耳欲聾,煉鐵司與灌鋼司的牆壁上有兩傳送帶相連,一台蒸汽機專門為這個傳送帶提供動力,源源不斷的小塊鐵錠由這個輸送過來,落入分裝生鐵與熟鐵的堆箱中,由灌鋼司進行制灌鋼,蒸汽鍛錘將分佈不均的固液鐵鋼混合物鍛打成鋼,再輸送鳥銃司與甲冑司。

    煉鐵司的另一邊,則正對鑄炮司,鑄炮用鐵被送入那裡,接著造出各式規格的火炮。

    「如今銃炮產量如何?」

    「上個月軍器局清查鳥銃,造燧發銃二千一百七十、重銃七百,五斤以上火炮二十九門。因為上個月用的是新造炮模,所以產炮少,這個月會多一些,但鳥銃目下就是如此了,每日九十餘桿。」

    衛港,一艘來自濠鏡的小船登上兩名香山旗軍,一路小跑地入衛所,對指揮使黃德祥耳語幾句,令這個在陳來海戰裡中彈的指揮使面色大變,對陳沐拱手道:「陳帥,又抓了一個在濠鏡販我閩廣百姓的夷商,卑職去濠鏡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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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高低
               
    老平托的臉色不太好看。

    濠鏡主教卡內羅的面色亦不好看。

    陳沐坐在市政廣場正中,椅子扶手上的右手大拇指緩緩在臉頰劃過,神色不善。

    在他周圍林立的旗軍拉開警戒,廣場外圍聚集著濠鏡商賈,明人與外洋夷人雜於其間,有大人將小孩舉過頭頂,許多人聞訊趕來其實不是為看陳沐會如何處置販賣人口的商賈。

    他們只是來看陳沐的,想見到朝廷一品大員可不容易,更別說是在海外征戰常出現在酒樓話本、神話故事、廟宇殿內的陳沐。

    為了審問這個外洋商賈,陳沐專門在濠鏡等了幾天,把自己的幕僚老平托和主教卡內羅叫來。

    事情並不複雜,陳沐尚在南洋衛港時接到黃德祥的信報,在濠鏡做綢緞貿易,同時拐騙了百姓裝在船艙裡,離開濠鏡港時旗軍查貨,被發現後意圖以二十三名水手武裝反抗,被鎮壓。

    讓陳沐過來的不是販賣人口,是因為此人最早自稱葡夷查實後為西夷的商賈,印信是由教會引商主教卡內羅下發的。

    他單純認為卡內羅可能勾結西班牙人,所以才過來,不過來了之後一番審問,發現事情另有隱情。

    卡內羅雖被選為引商,但實際挑選商賈發印是教會教員在辦,在教會的登記上這艘船的船主確實為葡萄牙人,但船主並非這個被逮捕的西班牙人。

    「陳將軍,此人自稱葡人,但其實不是,他雖承認其為西班牙人,但其實也不是。」

    平托的臉上有些尷尬,尷尬的原因不是別的,他蒐集了腦海中所有詞彙,居然不知道該怎麼和陳沐解釋此人來路,想了半天才說道:「他出生在英格蘭,在他出海前,英格蘭國王還是菲利普,所以說他是西班牙人沒錯。」

    「但現在菲利普已不是英格蘭國王,可他不知道,因為他已經出海許多年了。」

    一旁按刀的黃德祥對此嗤之以鼻,他在不在乎是哪國人,要不陳沐下令要問清楚,早給他殺了。

    這個自以為西班牙人偽裝成葡萄牙人的英國人被旗軍五花大綁跪在地上,兀自哇哇大叫,語速太快陳沐聽不懂,倒令平托的臉色更難看了。

    「他說你們是食人族,說有人告訴他明國人過去在戰亂時會吃人。」

    老平托真不願意轉述這句話,他面前的人是誰?

    是陳沐!

    不知道殺了多少人的陳沐!

    平托不等陳沐開口,為平息其可能的怒火,先解釋道:「人們認為低等人是可以販賣的,可以像哥倫布一樣為所欲為……他是個罪犯,將軍,我建議處死他。」

    陳沐沒有動怒,和死人動怒是無意義的事,他只是頷首,皺著眉頭疑惑,因為在他的認識裡,哥倫布是偉大的航海家,他甚至還感慨過,為什麼鄭和不能像哥倫布一樣達到非同一般的成就。

    但陳沐在平托口中聽到哥倫布的名字,明顯是貶義的。

    「戰亂時吃人……他們就是把神吃了,關你什麼事!」陳沐只看到虛偽,他轉頭對平托道:「跟我說說哥倫布。」

    那個英格蘭人依然在大喊大叫,陳沐心裡除了困惑還有遺憾,他在心裡想過幾次自己遇上英國人的場景,唯獨沒想到會是這種。

    「幾十年前,哥倫布拿著西班牙國王給大元皇帝的國書,受西班牙資助率船隊探險,所過之處強姦婦女,把九歲十歲女孩當作貨幣,帶著獵犬殺戮土著,以此來滿足手下,並愉快地在日記裡記下這些,但日記裡沒說的是,他們把西班牙病帶回我們的土地。」

    老平托摘下眼鏡,「我年輕時也嚮往這些,但現在這令我羞愧至極。」

    羞愧?

    陳沐真不覺得能有幾個歐洲人發自內心為此羞愧,他們不會羞愧,三百年後都不會因此羞愧。

    「主教,他脖子上戴你們的項鏈,哥倫布也是信徒,為什麼還會做這種事?」

    卡內羅主教能說什麼,他難道能告訴陳沐在伊比利亞半島、在馬賽、在尼德蘭、在英格蘭,在那些所有去過非洲美洲的地方的人們爭相販賣黑奴為自己取得利益?

    難道說哥倫布在日記裡說加勒比人是食人族,以此減少心中的罪惡感?

    「將軍,壞人即使侍奉天主,他也依然不能得到天主庇護,他會下地獄。」卡內羅不能那樣說,他只是看著陳沐的眼睛道:「在哥倫布眼中,人是有等級的,他們是低等人,將軍所作所為也是如此。」

    「下地獄?我並未看見他下地獄,他活得好好的,如果不是我的旗軍抓住他,我的百姓才會下地獄。」陳沐心裡憋著一股氣,那並非向主教或平托,「哪兒都有好人哪都有壞人,這我明白。但如果我的百姓死了,你就是說他們會上天堂又有什麼用?」

    「如果好人死後上天堂,惡棍活著走四方,那這座教堂又有什麼用?」

    開始美洲人有金子,歐洲人有聖經;後來歐洲人有金子,美洲人有聖經。

    這是陳沐憤怒的原因,因為卡內羅說對了,人是有等級的,陳沐驀然發現他和歐洲人的作為沒什麼兩樣,他也拿走了呂宋人的金子。

    但他的同胞不是如此,他們善良,善良到鄭和下西洋資助民生凋敝的國家,善良到幾次遭受攻擊時反擊都極其克制,甚至善良到——別人搬出自己的體系硬套到他們身上,他們的後代真的信了那些他們是低等人後代的鬼話。

    就算是一個傻子,只要想辦法把普通人變傻,他都有充足當傻子的經驗來打敗這個普通人。

    陳沐突然笑了,他對主教問道:「主教,那你覺得我是高等人還是低等人呢?」

    「我不懂數學、不會哲學、不信宗教、對藝術一竅不通、一千個人裡有九百個都比我會寫文章。」陳沐沒等卡內羅回答,面無表情地問道:「我只有黃金白銀、戰船火炮,我只會放火殺人,那我是高等人還是低等人?」

    陳沐自認自己不是高等人,但他的同胞一定是高等人,他們走卒販夫聽戲文、文人騷客寄山水,他們與世無爭喂雞養牛皆是道,他們充滿煩惱也懷揣希望,他們時常埋首獨善其身,偶爾做夢兼濟天下。

    卡內羅主教微微張口,半晌沒有回答,顯然這個問題太難了,他頓了頓才說出陳沐萬萬想不到的回答。

    他說:「高等人未必永遠高等,低等人未必永遠低等。但將軍,你是高等人還是低等人,這是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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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學校
               
    其實卡內羅所說的哲學,還真把這為澳門區主教困擾了很久。

    如果一個野蠻人掌握世上最強勢的軍隊,擁有最堅固的船和最危險的炮,那這個人是文明還是野蠻?

    卡內羅主教沒有答案,也沒有人能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今後進入澳門的商船需要接受更嚴厲的審查,不論他還是陳沐,都不希望再見到這樣的情景發生。

    在經由濠鏡教堂發往羅馬教皇與里斯本的年報中,卡內羅主教這樣寫著:明帝國正在變得更加危險,在香山沿海,每天都有新造戰船滑入海中,雖然傳教事業在這依然艱難,但還是有希望的,至少沒有受到阻止,只是必須要遵守明帝國的法律。

    販賣百姓的禍患並未在濠鏡持續太久,罪犯連同船員水手盡數在市政廣場被擊斃,陳沐也並未遷怒旁人,只是命香山千戶所重新向濠鏡移治兩個百戶所,以加強在濠鏡地方的守備與盤查。

    除了軍器局,陳沐還有個地方要去——廣東海軍講武堂。

    盧鏜和俞大猷知道他登陸濠鏡的消息後,立即派人過來叫他,希望他能去海軍講武堂一趟。

    講武堂第一期學子已臨近考試,可這些毛孩子最近迷上看課外書,整天抱著廣城新印的什麼《南洋傳》、《林來海戰錄》、《新明誌異》之類的市井話本看得厲害,連學問都顧不上了。

    這種狀況別管是盧鏜還是俞大猷,對他們的教學才能都不太放心,專門讓陳沐來看看講武堂的學員。

    他們不放心?

    陳沐還不放心呢!

    學制兩年半,單單這兩年半裡各科教材普遍改了兩三遍,學子學到的東西到底能有多少?

    或者說,他們哪怕學得再好,第一期學員也比不上第二期,第二期也比不上第三期,這一切變化來得太快,究竟如何,陳沐也不知道。

    陳沐沒穿官服,進講武堂時專門讓人給他換了一身學員的甲冑,哪怕僅僅是講武堂普通學員,在穿戴上也要比外面總旗百戶好少一些,他們有制式赤袍,銘刻海軍講武堂的前後胸甲及臂縛甲裙。

    前些時候南洋軍器局還專門給他們打了制式講武刀與銘刻講武的手銃,不過那是陳沐給他們準備的畢業禮物,還沒到發給他們的時候。

    漫步講武堂,看著校場上炮棚各式火炮與其間操練的學員,遠處教室帶班的一期學子教授二期學員,陳沐再沒有比此時此刻還要滿足的了。

    「陳帥,老夫認為,各科學子的教學,應當稍作更改。」

    盧鏜的山長宅邸就在講武堂後山,自擔任山長後他就把家遷至堂中,這次請來陳沐,侍從備下茶水梅乾等點心後,盧鏜道:「這兩年,諸科教材多次更改,學子學得吃力,就好像第一年學的矛陣都是端平,第二年就要腳踩矛尾列陣。」

    「外洋輿圖也一直在更改,越來越精細,海圖越來越全面,老夫以為,往後的入講武堂的學子,可以先從道學起、然後再去學術。」

    「道和術?」

    這個陳沐勉強可以理解,道是總綱理論,術是具體應用,他問道:「就像先學工事再去分辨木質與水泥,先學測繪再去認識外洋輿圖?」

    「對,老夫與俞帥議過,認為這樣很好,不過還是要問陳帥的意思,畢竟這些娃娃將來畢業,多半是要去往陳帥麾下聽用的。」

    其實這些學員將來的去處,盧鏜也一直為此考慮,首選自然是陳沐的南洋軍府,除此之外也可以去宣府陸軍講武堂進學,他與徐階為此有過交流,每期學員畢業後可擇部分準備留用教學的優秀學員交換遊學。

    當然,即便如此,講武堂的老將們也不可或缺,他們至少還要再堅持三年,這些人在為期一年的遊學後,還要安插入各個用兵之地擔任兩年將官,有作戰經驗後才能回到講武堂就任教習。

    「另外,陳帥前番送來的西夷海戰兵書徐先生譯本也已做為補充教材,老夫以為西夷編書有其獨到之處,言簡意賅用詞直白,更易為尋常軍士學去,與陳帥旗軍手冊異曲同工。」

    陳沐點頭道:「盧公說的是,西洋諸國亦有千年之久,其距我遙遠,言語風俗皆有不同,諸國多戰事,似我春秋戰國之時有諸子百家,難免不會出現如墨子公輸那般喜好鑽研人物。」

    其實還有的話陳沐沒說,自大一統後,百姓、官吏各司其職,官吏的責任太重、百姓對官吏的依賴也太重,許多生活所迫前往外洋的百姓依然如此,對別國官府也是如此,可別國官吏對百姓往往沒有那麼多責任,一旦遇事,缺少話語權總會吃虧。

    盧鏜只是頷首,並未順著陳沐的話說,如今大明正處學派之爭,他可不想聊這個,他笑笑後說道:「前些時日老夫與宣府徐山長傳信,他對講武堂這種大量、統一教學的方式很感興趣,打算等將來有人繼任山長後回松江府修一座講文院,托老夫問問陳帥,有何見教?」

    武官的講武堂,是軍校;那徐階想辦的講文院……大學?

    說是大學並不為過,只是不是陳沐印象裡的那種大學罷了。

    「徐閣老這是想要名吧?」

    陳沐笑著搖搖頭,他說道:「徐閣老領宣府山長,對辦學之事,晚輩所知盡在其間中,已無什麼可以說的了。不過依在下淺見,大明所缺,並非一所或幾所大學。」

    「是小學,是能以分科辦學教授百姓識字、懂算知道德規矩,略知地理、物理、自然的小學。」

    就像張居正對陳沐的瞭解一樣,陳沐比誰都急功近利,比誰都激進,徐階想辦一所分科辦學的儒學,這絕對是天大的好事,它能給朝廷帶來數十乃至上百個懂治政、會兵法、通藝術,上知天文下懂地理,音律文學無一不精的帝國高級人才。

    但他們大多都會進入官場,東方古典教育,教育出的絕大多數都是保守的管理者,陳沐希望看見的是各行各業的開拓者。

    「正如盧公所言,先學道,再學術,道通萬術。」陳沐的眼睛在發亮,道:「小學為道,大學為術,晚輩以為,可以給徐閣老傳信,看他對這個流芳百世的事有沒有興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0:51
第十六章 離朱
               
    曙光刺破厚重雲層,清晨南洋衛港的晨霧被日光驅散,衛港巨大的干船塢開啟,海水湧入,四條衝天桅杆上摺疊鶴翼帆緩緩拉起,浮沉間小山般的巨大陰影自船塢滑入海中。

    陳沐立在岸邊,眯著眼睛看著這艘體形仍在赤海級之內,但風帆更多動力更足,火炮更少載貨更足的新造戰艦入水,緩緩頷首。

    這艘戰艦的名字叫『離朱』,以黃帝手下擁有神目的神禽命名,艦上僅有十八門鎮朔將軍炮與前後四門趙士楨新造旋轉防炮,並無獨立作戰或遠戰能力。

    它唯一特殊的地方在於,這是大明與整個世界第一艘裝載電機的戰船。

    在離朱艦船舷兩側,有兩個船板遮擋下的明輪,粗大鋼鐵輪桿上的齒輪連接電機,電線則通向船尾上層空曠甲板,由巨大麻繩包裹著盤堆一處。

    陳沐望向離朱艦的眼神熱切並帶著期盼。

    他看著戰船入海,風力之下戰船緩慢航行,兩隻巨大明輪亦緩緩轉動。這個裝置相對拖慢了戰船的速度,但也僅僅只是一點,對四桅風帆而言,尚不至五分。

    但陳沐清楚拖慢離朱艦五分速度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將來很有可能他整支艦隊都將被拖慢百分之五的速度。

    甲板上有人吹響嗚咽的號角,船艙裡幾名旗軍舉著長桿紮在船尾,吃力地將大塊的皮球兜四角用繩子固定在四根支架上,緊跟著,有面容堅毅的小旗官在甲板上面北跪拜數次,義無反顧地走上皮質大球下的木艙。

    被掛起的皮球即使有竹條撐起依然稍顯乾癟,足足二十多匹縫製皮革,。

    緊跟著,勇敢的小旗官點燃皮製大天燈正中的火堆,在火堆下,則是足夠盛放煤炭與旗軍的木艙,他坐在木艙中,努力讓自己克服恐懼保持站立。

    「過一會,這個球會升起來。」陳沐篤定地說著,但他接下來的語氣並不是那麼堅定,「軍器局試過把熱氣球放到天上三十餘丈的高度,但沒試過在上面載人,即使他和之前的貨物一樣重。」

    說著,陳沐右手端著望遠鏡不放,試圖親眼目睹到每個細節,左手則打出手勢,岸邊幾艘小船駛離,向離朱艦環衛過去,不過片刻,船上的旗軍就已做好隨時打撈袍澤的準備。

    「我也不知道,繩索與電線能不能撐得住。」

    在木筐下,四根繩索擰做一股,中間夾裹著電線,這些沉重的繩索成了熱氣球升高最大的阻力,隨氣球升高,其拖拽的重量也越來越大,並最終定格在高空百米。

    現階段的電線與電機,僅能供給這麼遠的距離,就連熱氣球的大小都經過計算與測試,確保其在三十餘丈的高空不會跌落,也保證它不會繼續升高而拽斷繩索。

    因為燃料,南洋軍器局現有手段無法準確測試升至需求高度所需熱量,只能用笨方法進行窮舉。

    木筐裡裝有一台特製電報機,與戰船依靠繩索相連,小旗官則懷揣望遠鏡。

    「倘若一切順利,俞帥,我們的軍隊在陸上、海上,都將料敵於先。」陳沐身邊是俞大猷,老將軍正充滿驚奇地望向離朱艦,同時也不忘用震驚地望向陳沐。

    陳沐,真的是太狠了。

    俞大猷只見過把煙花炸上天,還從未見過把部下裝天燈裡送上天的!

    皮氣球隨溫度上升漸漸鼓起,久經沙場的俞大猷暗自吞嚥口水,問道:「陳帥,如果繩斷燈毀,上面的旗官……」

    「無妨,球頂有覆蓋開合,在球艙裡有連接開合的繩索,拉動就能讓速度變慢,拉的時間長,就會下降,最終落進海裡不可避免,但不會死。」陳沐說著轉過頭,對俞大猷說道:「但在陸地就不好說了,從小天燈到這個大球,先前有幾次繩索不夠牢靠,被大風吹斷,上面無人控制高低,摔落在地。」

    「所以務必在海上實驗完備,再交由陸路使用——看,升起來了!」

    陳沐話才剛說完,就見皮球緩緩搖晃,逐漸離開甲板,忙抬手指過去。

    熱氣球木艙裡的旗官也到了最膽顫心驚的時刻,當他透過木窗發現自己比袍澤越來越高,並腳下不穩產生搖晃時,他被嚇得渾身忍不住地發抖,哪怕他早認為自己做好了十足準備!

    「萬戶陶太爺保佑,勿令後輩子孫步你後塵,萬戶陶太爺保佑,勿令……」

    他的熱氣球裡沒有火藥,只有他頭頂的三座火爐,木艙裡放著鐘錶,每隔半盞茶打開一個閥門,到第三座火爐燃起,就該準備降落。

    也就是說,皮球升空一次,僅能持續二十分鐘,就要下去給火爐添料。

    旗官早就癱坐在艙中木凳上,他想站起來可偏偏腿軟得使不上力氣,風從四面通透的木窗灌進來,吹在遍體冷汗的他身上,透過窗子,他看見港口的人真小,甚至能俯瞰整個南洋衛港。

    也是南洋衛港,更遠處的衛城他就看不清了,不過當他哆哆嗦嗦地拿起望遠鏡,依然能看清遠處海面上的巡邏船艦。

    他深吸幾口氣,對著面前的電報機,看著方向數著船艦,按下幾處按鍵。

    在他眼前,是舉世無雙且最為複雜的電報機,足有內外三圈圓形分佈二十四個按鍵,內圈是東南西北、東北、東南、西北、西南八個方位,中圈是距離,外圈則是數量。

    極短的時間裡,懸著熱氣球的離朱艦上放下小船,飛速向岸邊划來,幾乎在小船靠岸的同時,熱氣球上的旗官拉動球頂開合繩索,熱氣從球頂放出,浮空的驅使被遏制,以極為緩慢的速度開始降落。

    離朱艦尾部的旗軍亦拉動絞盤,將熱氣球緩緩向船尾引下來。

    「大帥,電報!」

    陳沐接過紙張,臉上露出笑容,電報圖上清楚地標註出海上巡邏隊所處方位,這遠比立在桅杆上瞭望厲害得多。

    他收起電報,看著受牽引力量緩緩落回離朱艦船尾,滿意頷首負手道:「去往深海,繼續試驗,軍器局在今後三個月內把離朱艦所能運載燃料、備用熱氣球、電機用具等情況報至民都洛島南洋軍府。」

    「沒只熱氣球試飛三次,等這一切做好,離朱艦編入六丁六甲船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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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瞭船
               
    回到南洋軍府的陳沐一直在想,俞大猷為什麼在臨別時多次稱離朱艦為離婁艦呢?

    「高公,離朱和離婁,那麼容易聽錯麼?」

    陳沐有點擔心,決定回頭給俞大猷派個醫生過去,人老的時候是會出現幻聽、衰弱、記憶出錯這些症狀。

    想著這事,陳沐有些狐疑地看向高拱,這老爺子可也上歲數了。

    高拱已經忙了好幾天了,整個南洋軍府年後都在籌備麻貴即將跨越海峽向亞墨利加探險的事,為預防會出現的各種情況,不論疾病、戰爭還是海上風險,都必須廟算清楚。

    「離朱和離婁?如何會聽錯,這是一個人。」

    高拱詫異地抬頭,擱下狼毫筆,眼珠從眼睛右側轉到左眼角,接著向上一翻看向陳沐,問道:「小帥爺這是又鬧笑話了?」

    「一個人?」

    陳沐的臉有些僵,舔舔嘴唇,問道:「離朱不是上古神獸?」

    「什麼神獸,那是個人,黃帝丟了玄珠,讓離朱去找,他的雙目有百步明察秋毫之能,為黃帝找回玄珠。」高拱斂起衣袖,道:「周朝的莊周稱離朱為離婁,所以這個人就有了兩個名字,他到底叫什麼今日已無從得知,但人們提起這兩個名字,就知道是他。」

    「原來如此,晚輩受教了。」陳沐拱手點頭,笑道:「以後一定要多讀書。」

    「陳帥不必讀書了,想讀書也要你有空才行,如今已位極人臣,還是等你有後人,讓他多讀書吧,到時老夫若在,收個弟子也無妨。」高拱說著老臉微微撇著,「斷不會教他像他爹般不學無術。」

    陳沐撇撇嘴,心知別管是小帥爺還是不學無術都只是玩笑,他心裡清楚,顧命大臣在南洋難免心有明珠暗投之感。

    能舌尖嘴利地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這已經是很好的情況了。

    笑過了,高拱問道:「陳帥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高公過倆月就知道了,南洋衛造了大天燈,能放人上天那種,輔以電報,可讓人知二三十里外的情況,不論海上還是陸上,穿插合圍、集兵突破,今後這些戰法會更加容易。」

    高拱挑挑眉毛,沒有細究天燈載人上天這種事,他知道陳沐總是在做這種事,而且足夠謹慎,不保險是不會用的,他只是眯著眼睛問道:「陳帥是想,讓探亞墨利加的麻貴船隊用上這個?」

    陳沐點頭道:「是,海路遠航,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我等無準確航往亞墨利加的海圖,一旦迷航難返,就是不可承受的損失。」

    「西人以亡命徒為探險家,皆以小船憑藉勇氣搏擊風浪。我們的旗官都有這樣的勇氣,我可以讓他們拿命去搏,他們會的,但我不能。」

    陳沐嘴角上翹,露出滿足神色道:「上有朝廷傾國之力起三寶下南洋,陳某亦要舉才力,助麻貴成事。」

    高拱頷首,他知道在海上如果看不見土地意味著什麼,哪怕僅僅是從雞籠島南下呂宋島,這條對南洋旗軍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海路,臨近陸地最後幾日船上水兵依然會感到煩躁與懷疑。

    至於長時間看不到希望,大海能給人帶來何樣的絕望,血戰關島的林把總最清楚。

    高拱深深從喉嚨嘆出一聲,陳沐這人哪兒哪兒都好,除了有時候像沒讀過書的莽夫一樣,還很讓人彆扭的就是想到什麼說什麼。

    一般人不應該都把這種思慮放在心裡,不說出來的麼?

    「所以陳帥就給大天燈起名叫離朱,別人都把這稱作離婁?」

    陳沐點點頭,拍拍高拱書房的座椅坐下道:「同高公所言相差無幾,是船,我給裝天燈的大船起名叫離朱,相當於船的級別,像赤海一樣;也不是別人都,是俞帥,他一提這個就說離婁。」

    聽陳沐這麼說,高拱挑起眉毛對陳沐高看一眼,一本正經地問道:「這個名字,是陳帥從哪兒聽來的?」

    高拱可不信,陳沐能有這深度,隨口掏出來千百年前古書裡的上古人物名字,甚至連名字的主人是人是獸都不知道。

    陳沐轉頭望向窗外,島嶼遠處的力夫與旗軍正在修造新的南洋軍府,他才不會告訴高拱是聽徐渭說的,他臉上的居庸關在說謊時不動聲色,道:「在下偶有所得。」

    「俞帥畢竟持重,是在提點陳帥,名字裡沒朱更好。」

    陳沐皺起眉頭,稍加思索,小聲道:「犯了忌諱?」

    「那倒沒有,國朝忌諱都在明律裡寫著呢,太祖寬厚,並無避諱。此後避皇帝名的次字,唯成祖皇帝單字避諱。」高拱搖頭道:「近音之類亦無避諱,太祖皇帝以來,唯一避豬,是因武宗屬相,太祖皇帝還給殺豬的寫過對聯呢,叫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斬斷是非根。」

    「要這避諱,就得用硃批批下殺豬的吞硃砂自盡。」

    「不過俞帥也沒錯,他是七辱四貶、奪蔭下獄的戰將,比陳帥謹慎也屬平常。」高拱緩緩搖頭,道:「自古不乏因言獲罪者,大多是禍及池魚,真要辦,你必陳帥給戰船起什麼名字,辦你私聚甲兵又如何?」

    還真別說,要旁人說這話,陳沐就笑笑,高拱是久居內閣做過首輔的,說出這話氣勢就大有不同,硬是讓他心跳了兩下。

    接下來,在高拱還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陳沐就已扯來桌案筆墨,揮毫十餘字,大步流星走到門口,拍給隨身近衛道:「裝信入驛,送往廣東都指揮白靜臣。」

    高拱看著陳沐再坐回椅上,眼都不帶眨的,感慨道:「陳帥情急潑墨,都不用裝信,沒十年交情,誰能看懂?」

    「無妨,靜臣兄能看懂八分。」

    「常吉去京師還沒回來,我很想他。」陳沐搖搖頭,隨後對高拱說道:「不說這些,盤算日子,苦兀島旗軍應已種完人痘,籌備也差不多,等瞭船一到,他們就可以啟程了。」

    「瞭船?」

    陳沐狡黠地笑笑,坐得乖巧,「對,就是瞭船,帶天燈的,叫瞭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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