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35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2
第十二章 軍裝
               
    在張居正府上,他們聊的事遠比陳沐想像中要少得多,其實早在他趕回北京之前,別的部堂已經為這些事談了一些日子。

    這事還是陳沐次日約會戚繼光、譚綸到陳府聊軍事事宜時才知道的。

    「吏部要抓南洋的官職任免,我兵部也要抓講武堂與海外軍兵調度,刑部王學甫認為萬國通法還要更改,戶部要直抓南洋賬目銀兩,禮部也想湊個熱鬧。」譚綸坐在陳府大堂上座,顯露老態的名將如今沒了親率軍兵殺到血水沒腕的豪情,說話尤其緩慢,時不時還哼出兩句唱詞,忽而笑道:「你倒好,還是沒把權放給我們,倒是把我們拉到你的衙門裡去了!」

    在譚綸看來,六部部堂對四洋大臣、北洋衙門的提議都很心動,他說道:「但這事肯定還需再議,北洋重臣如以六部部堂兼任,這個衙門的權力就不單單在海外,而是海外海內令行無阻,朝臣現今對你都發怵得很,誰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

    開玩笑!

    想當年克己克瘋了的隆慶皇帝給陳沐一手空架子大權,外派南洋,整個朝廷都等著看他笑話,左右不過幾個從一品官吏的俸祿,南洋能撈到銀子最好,不能也無所謂,事辦不成回來接著任職都司復古衛軍罷了。

    誰能想到匆匆四年,南洋軍府單靠廣東一地衛軍,打出浩大名號,把南洋諸國整合拉出數萬宗藩軍,硬做出弱幹強枝的模樣,四年京運逾五百萬兩白銀。

    這五百萬兩白銀是明面上南洋軍府的功績,可內閣與戶部的明眼人卻知道,這反而是南洋軍府一切功績裡最不起眼的一個。

    海外龐大的商業貿易可不單單只有南洋軍府的戰利、貿易,他們的貿易總額連十分之一都算不上,大頭還在民間商賈,澳門、月港、天津港的海關稅額,被帶動起的廣東、福建商稅,各地產業集中帶來的變化,哪個是一年二百萬兩白銀能比得上的?

    戚繼光姍姍來遲,他今天上午去了京營,回來時又跑了趟武庫司,總督京營的彰武伯楊炳要造戰車一千一百四十輛,加上戰車所需火器兵仗,武庫有的要照數給發,武庫沒有的則立即估算打造用來操練。

    杜鬆去牽了馬,戚繼光入堂先討了碗溫茶,這才搖頭道:「京營要戰車一時半會很難湊齊,你說這宣府軍器局,怎麼就知道造銃炮呢?」

    始作俑者陳沐懷抱小爐眯眼輕笑,接話道:「宣府不單單會造炮造銃,還會造甲具火箭手雷地雷,唯獨不會造戰車罷了。」

    說著陳沐攤開兩手,無可奈何道:「因為我那會沒用車營,我在北疆才呆了多久,軍器局與講武堂立好便下南洋,後面都是環洲先生操持了,不過戚帥要戰車,南洋軍器局有一款新造火箭車,名神威機關車,施放火箭,我北上前正在改良,估計五月前後就能有定式送來。」

    「火箭?」

    戚繼光不是很來勁,在他東南剿倭的那段歲月裡,幾乎將武庫裡一切能調來的兵器統統親自試過,甚至一窩蜂還專門裝備於平倭浙軍當中,但到北疆就不一樣了,老戚搖頭道:「陳帥不是沒與虜騎戰過,寒涼之地,其堅甲厚衣,火箭不必多,多亦無用,全仗銃炮殺人。」

    戚繼光說的還是舊式火箭,依靠火藥助推,主靠箭頭殺人。

    這讓陳沐極為詫異,問道:「戚帥軍中竟無小旗箭?」

    「太貴,小旗箭三兩一支、總旗箭十兩一支,其威甚大,一箭放去炸開十步,但不甚精準,少放打不準,多放一陣百兩銀子出去,戚某不是陳帥有自籌軍費的本事,銀錢俱為朝廷撥派,倒不如添置五門火炮,逢陣仗便放。」

    戚繼光說著似笑非笑地看著陳沐,他還有話在心裡沒說,小旗箭他拆開看過,內裡構造算不上多精巧,內外花費一支箭至多四錢銀還算上從南洋軍器局購置後運到天津的腳船錢。

    偏偏南軍都吃這套,南邊那些衛官都瞧見過南洋軍作戰的威風,發了瘋地讓人挖鐵挖鉛,送到南洋軍器局換軍械。

    那東西他也會造,不過一來顧及傷了陳沐情面,二來他也不是倒賣軍火的,陳沐能給工部找來諸如電燈電線、蒸機電機電報機這些新的財源,他可沒這能耐。

    軍火商不是誰都能幹的。

    「這麼貴啊!」

    陳沐揣著明白裝糊塗,那價錢都是他定的,他能不知道?但他又不樂意在這個節骨眼上說白送,要光戚繼光在,送上三五千支小旗箭也無所謂,但還有個用軍火的大戶譚綸在這兒呢,口子一開就合不上了,他笑道:「無妨,待軍器局將神威箭改良後,技術進步,小旗箭總旗箭的成本應當會稍有降低,到時給薊鎮供些也不算難事。」

    說得跟真的一樣!

    戚繼光聽著都尷尬,拍拍手道:「陳帥找在下,請譚公來,說是議新式軍裝、軍法,那是什麼?」

    譚綸也將目光轉向陳沐,看上去陳沐對南洋改制真的沒有放在心上,做出傾聽模樣道:「陳帥想說什麼,請說。」

    「二位也知道,陳某剛從緬甸回來,此前在安南,都是炎熱暑瘴高發之地,剛從安南到緬甸,許多軍士便患上瘧疾病倒,哀鴻遍野險些兵敗。大明軍士通常是蓄鬚的,平常人家則皆為短鬚或如羊須,唯有軍士長發絡腮大胡,重威嚴、殺氣。」陳沐說著攤手道:「不過也重蝨子,我想上奏手本,請在熱帶職守出征的軍士能將鬚髮剪短,由朝廷定下固定的軍士髮式。」

    固定髮式?

    戚繼光與譚綸覺得這個提議不錯,但他接著問道:「剪短,多短?」

    這倆都是帶過兵的,深知軍士長發閒時還好,一旦戰時數月難有梳洗機會,深受其擾。

    但問題在於陳沐想讓軍士剪多短,少剪一些,起不到作用;多剪一些,那不成僧人了,就算法令准許,社會是會歧視的呀,軍士自己心裡也不好受。

    「不及一寸!」

    譚綸抿了抿嘴笑得有些僵硬,探手道:「陳帥大可奏上手本,老夫能幫你說話,這很有用,不過事成與否,只能姑且試試,阻力很大,軍士髮式若定下章程,過去的兜鍪可就也不合用了。」

    「還有軍裝,這是陳某準備的新式軍裝,請二位看看。」

    說著,陳沐在桌案上推出幾張以炭筆繪出立體幾何的包括數種髮式、數套軍裝的圖樣,令二人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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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軍法
               
    陳沐所言的軍裝改制並未直接選擇近代或現代軍服,那樣的確好看,但不合時宜,宮裡做吉祥物的大漢將軍想怎麼穿都無所謂,但外衛出兵放馬的軍士著裝首要的是防護與實用。

    何況大明衣甲本來就很好看。

    新軍服同樣有衣甲組成,外衣為半身至大腿的罩衣,腰肋修身,肩部加以棱角,摒除了大袖;褲則自臀腿處向下呈錐形,利於活動,在袖、褲腿處自帶束袖帶與行纏帶。以黃河、長江分為三類,黃河以北面料主厚實防寒,長江以南面料主輕薄透氣。

    北兵甲冑陳沐沒有指手畫腳,他只管南軍甲冑,甲裙同樣為兩瓣及小腿,形制有鎖子、扎甲及內置鐵片的棉甲組成,鎖子與扎甲裙內都以花布襯底,棉甲則花布在外,唯一改變的是披掛在身的方式。

    現在是以背帶的形制,前後兩條帶在左右胸口及後背部分為四條,以厚實布墊掛在兩肩。

    戚繼光指著圖問道:「這是何意?」

    明代戰甲有的時候是有隱喻的,文人喜歡這套東西,武將也跟著喜歡,比方說沒什麼用的袒肩戰袍,寓意文武雙全,明明是個大老粗的陳璘最喜歡那種戰袍。

    「過去甲裙披掛以兩條布帶一於右肩一於左肋,再合腰部抱肚來承擔甲裙重量,鎖甲五六斤、扎甲七八斤,這可不輕,戴上一天右肩沉重得很,臨陣駐營幾日,軍士肩膀便舉不動兵刃了。」陳沐笑著對戚繼光解釋,從桌子上紙堆裡找出另一張,輕輕推給戚繼光,兩手在自己肩膀比劃著道:「現在改為這樣,重量由兩肩分擔,一邊三四斤,能輕便許多。」

    戚繼光瞪起眼來,啞然失笑,詫異道:「還能這麼算?」

    「真的,我這人懶,光從這方面想辦法,戚帥可以試試,一個手抬兵器與兩隻手抬兵器,感受肯定不一樣,肩膀也是如此啊!」

    他推過去的第二張圖上,則畫著稍短些的甲裙,堪堪過膝三寸,要比大多甲裙短上兩寸,但為了美觀甲下布裙還是過小腿一半,他說道:「當然我更喜歡這種甲裙,旗軍小腿穿上鐵護頸,便無需甲裙保護,稍短些又能輕上一斤半,兩肩分擔只三斤,能讓軍士舒服許多。」

    戚繼光緩緩頷首,他是給戚家軍制定過軍法、軍服、軍禮、旗號的,對陳沐做這些事輕車熟路,聽起來也確實像陳沐說的這個道理,不難理解,好奇地將上裝甲冑也一一看過去。

    上身甲還是南洋軍府旗軍的老配置,內鎖甲外胸甲,臂縛的小臂端則直接被束袖帶纏上,圓領胸甲剛好把外衣明代傳統立領露出來。

    頭盔的改動較大,正如譚綸所言,如果旗軍的頭髮變短,過去為高聳髮髻而出現的兜鍪就不合用了,邵廷達被一把火燒成光頭後帶上好幾副網巾還是抱怨兜鍪磨得腦殼疼。

    陳沐選擇的是將笠盔修改更加低矮,不使用過去高聳的子彈頭形尖頂圓盔,自耳側蓋下甲簾防護後腦脖頸。

    最大的改變可能是束帶了,同樣更加寬大的束帶在下巴處分成兩道兜住下巴,比單純的繫帶更加結實——在過去這樣的兜帶也是不能用的,因為明軍有強烈的蓄鬚習慣,還不像普通百姓不留臉頰鬍鬚,但凡人到中年的軍士軍官都是絡腮大鬍子,根本束不住。

    唯獨在胸甲正中作為防護脖子的頓項甲片上有一方插槽,便上附圖意思是軍士所屬何地、何營、官職、姓名。

    戚繼光沒什麼好說的,他覺得這些東西除了費錢之外都還不錯,精銳的旗軍比銀子重要,能征慣戰之輩,只要國家承受得起,在甲冑上如何花費都是不過分的。

    陳沐根本不需要有這些憂慮,南洋軍府花費自籌,他只要敢想,肯定是花銷得起,你只要不給戶部添麻煩,誰管你讓部下穿啥?

    這些東西用在南洋軍,那就是陳沐自己的權力,除非他讓部下光腚上戰場,甲具形制是無所謂的,他薊鎮軍士還有人穿土蠻萬騎長的甲冑呢——陳沐這個人太詭異,有的沒用的事,謹小慎微得不行;可偏偏有的大事,膽大的可怕。

    譚綸這個兵部尚書根本沒去看那些甲冑圖樣,對器械精明上,他知道戚繼光要比他擅長,他一直拿著陳沐定下的軍兵髮式、鬍鬚端詳,等戚繼光看完甲具軍府緩緩頷首後,老尚書才對陳沐道:「陳帥這些髮式,倒是顯得龍精虎猛,老夫以為拿到朝廷應該可以通過,不過……」

    那些圖畫肯定重威儀,陳沐就是這麼跟剛剛從南京議和成功後進北京的徐渭說的,要求就是讓他找最符合明人審美的美男子來做軍士臉譜,髮式的畫法也要求必須做到美觀。

    設計是個很偉大的工作,簡潔好看的設計能給人省去許多事,就像現在,譚綸腦海裡想的什麼陳沐一猜就知道。

    『也沒老夫想的那麼難看!』

    聽到譚綸說到不過,陳沐傾耳傾聽,道:「還請老大人示下。」

    「這個拿到朝堂上,有兵部准許,又是為了戰事旗軍不患病,倒也正當,過票擬不難,但老夫還是建議不要強求,不能把這定成法令,僅容旗軍自願。陳帥先前所說要與我二人議定軍法,為的就是這個?」

    「不,不是這個,出洋地多炎熱,陳某也是為旗軍考慮,他們若不願剪髮我自然不會強求。」陳沐擺擺手後對二人拱手道:「在下想說的軍法才最是關竅,難道二位沒有發現,我大明沒有軍法麼?」

    「陳某知道,大明令裡有兵令,大明律裡有軍律,譚公將兵有譚公的軍法,陳某的南洋軍有南洋軍法,戚帥的戚家軍裡有戚氏軍法,就連小兒八郎也沿用戚帥軍法自己弄了一套束伍之法。」

    陳沐攤手,隨後抬起左手在超過自己腦袋的位置比劃,道:「但那都不是從整個大明作為定例的軍法,我建議部堂大人想想這件事,天下有法之兵則強、無法之兵則弱,近年來朝野文士覓求古陣法之心大盛,妄圖話本裡諸葛亮般八陣一出天下無敵,卻從最根本上忽視衛軍疲敝、募兵貴重的現狀。」

    「今日車陣大盛,北疆到處都在練車營,在下並非妄自尊大說車營不好,車營很好。諸多將帥發現軍兵遇敵則跑,以至大潰,車營應運而生,把軍兵圈在裡面,逃不了便只能戰,何況我今日車陣不似古代的移動城牆,運載火炮鳥銃,今時車陣是移動炮台,走到哪便可打到哪。」

    「不過譚公戚帥可想過,今我火炮大盛,車陣密集,禦敵有術;若今後敵人也有了火炮呢?大軍陣可未必順應天時,如鎮朔將軍般重炮林立發於百丈外,傾火而出,鐵彈丸彈跳百步,密集軍陣便死傷無算,僅一陣火炮,軍陣灰飛煙滅。」

    「束伍強軍方為本意,天下束伍首推戚帥,上策,以練兵實紀推廣全國,但阻力重重;中策,將南北講武堂行軍法,等他們至各地為將便以此為軍法;下策,便是國中衛軍班軍上薊鎮下南洋,緩圖改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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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狂病
               
    戚繼光才剛覺得陳沐謹小慎微,大炸彈就來了。

    他說的情形是很可怕沒錯,而且戚繼光知道如果敵人有了火炮真的會變成那樣,何況他還知道車陣當下的弊端不僅僅如此。

    車陣四隅無兵,若遇上不怕死的敵人猛攻四角,則可長驅中軍;並且以往擔任突擊跳蕩的騎兵被鎖於正中,沒了出奇制勝的能力。

    倒是陳沐說的車陣被火炮攻破,對戚繼光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車陣在北疆,敵人能有火炮,而且還是鎮朔將軍那種重炮?

    但軍隊作戰能力下降,戚繼光與譚綸是最清楚的,各地軍兵操練大多淪為兒戲,不單單陳沐一個人察覺到有問題,所有人都覺得有問題,可有問題又能怎麼辦呢?

    衛軍革弊說了好幾年,眼下除廣東都司有貿易之利,宣府萬全都司開設工廠,餘下地方的衛軍還是沒有辦法找到謀生出路,不是誰都能跟徐爵搭上話,弄死個錦衣千戶全家五十餘口,把被佔軍田礦山盡數取回。

    都說不知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那是狗屁,一個地方問題有多大,問問最底層的人,他們雖無解決辦法,但找大小問題一找一個準!

    知道問題沒有用,甚至有時候就算有瞭解決辦法都沒有用,宣府、廣東的衛所工廠解決了旗軍溫飽問題,在他們有軍田的情況下甚至可以請人來代耕田地,全身心投入訓練之中,衛所有錢主官賞賜也給的勤,練兵自然比旁處好練。

    但其他諸省能這麼幹麼?

    一個廣東一個宣府,如今都成朝廷的老大難了,商賈、百姓、旗軍日子是舒服,可田地荒蕪與土地兼併這歷朝歷代最怕的事,整天都在那發生,地方主官成日提心吊膽著擔憂釀成民亂。

    結果硬是沒有你說奇怪不奇怪?

    就算沒民亂,誰不害怕?

    指望短時間裡全國都變成那樣,不可能。

    戚繼光臨走時,給陳沐留下一句話,他說:「戚某很佩服陳帥,以天下事為己任。」

    陳沐在夜裡跟徐渭、趙士楨聊了很久,才堪堪回味過來,戚繼光是在提醒他,他又越權了。

    「那大帥的打算呢?」

    陳沐已非大帥,徐渭依然習慣於用這個稱呼,他和趙士楨是陳沐的人,只要陳沐不像胡宗憲那樣下獄自殺,他們就一直是。

    室內燒的爐火旺盛,一條不是那麼好看的赤漆鐵皮煙囪從屋裡伸向屋外,顯得宅邸的主人審美很差,尤其在想到張居正府邸都已經通上電燈,暖牆走熱煙讓人入室似沐春風,讓陳沐看向自己宅子的目光處處都不是那麼滿意。

    他很認真地說道:「我打算讓工部裝修隊來一下。」

    徐渭沒有說話,面無表情地起身離席,掛在一旁的狐裘也不穿,僅著單衣敞門出去,冷風呼呼地便灌進屋來。

    趙士楨這兩天見到陳沐都有點害怕,陳沐到現在都還沒問起他與西班牙議和的過程,也沒問發生了點什麼,但他總覺得陳沐是會問的,同行徐渭又是個老狂人,保不齊就把他跟番婦廝混的事抖露出來,他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先跟陳沐坦白了——可又怕被銃斃。

    這會兒被徐渭敞門吹進的冷風一激,梗著脖子心下里一橫,開口打斷神遊天外的陳沐,道:「大帥……」

    話沒出口,院子裡『撲通』一聲,緊跟著便傳來武士高呼:「徐員外投湖啦!」

    雞飛狗跳,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趙士楨跟陳沐對視一眼,挪起在南京吃鴨子吃胖了的身子,風一般地奔到屋外,然後陳沐慢悠悠的聲音才從室內傳來:「老先生氣性夠大的,院子魚池攏共四尺深,底下都是青石板,上哪兒投湖啊!」

    等陳沐走出屋子,徐渭正站在池底里張手高呼:「別管我,水正涼,清醒清醒!」

    陳沐招招手,讓人給徐渭找出換洗衣物、伙房煮上薑湯,派倆力士在池子旁等徐渭玩夠了給他撈上來,扭頭拍拍趙士楨就進屋了。

    「讓他玩吧,跟你一道在南京裝了仨月正常人,也苦了老先生了。」

    趙士楨瞪圓了眼睛:「這天寒地凍,大病一場再撒手人寰了怎麼辦?」

    「凍不死,他是求死不得的徐文長。」陳沐沒好氣地說出一句,小聲嘟囔道:「真死了倒遂他心願了。」

    這世間有人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結婚,四處幫閒,學富五車,六親皆散,七年冤獄,八舉不中,九番自殺,實堪嗟嘆。

    陳沐對徐渭沒什麼好說的,有的時候他需要徐渭的學問,但更多時候,他只希望徐渭在活著的時候因為自己的存在,能想幹點啥就干點啥,就算徐渭想把自己幹掉,都隨他去。

    過去的悲慘現實已經證明,徐渭自殺九次都失敗了,再讓他試試第十次也無妨。

    其實陳沐認為,徐渭最有可能的死法是離開自己,因為性格問題不容易找工作活活窮死。

    「你剛想說什麼來著?」

    「啊?」趙士楨剛鬆了口氣,突然被陳沐問出一句,吃圓了的臉蛋滿是茫然,隨後才想到自己想要坦白從寬,不過現在那股勇氣已經不在了,他搖頭裝的一本正經道:「學生是想讓陳帥不要怪罪徐先生敞門而去。」

    陳沐嗤聲哂笑,搖頭道:「習慣了,與其怪他敞門,不如怪他夜里長嘯——在南京,他的病好些麼?」

    徐渭一直有病,大多數時間正常,正常的時候像個神仙,寫書、畫畫都是天下一絕,少部分時間發病但好在沒有攻擊性,總好像是靈魂進入另一個空間,做出點沒人能看懂的事,有時候讓陳沐懷疑徐渭都是裝的,那麼做只是因為他需要個環境放鬆自己。

    「在南京還好,除了有時候……」趙士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讓禮部侍郎懷疑自己屋裡關了頭野獸的叫聲,只能聳著肩膀做出頗為好笑的動作,道:「長嘯。」

    就在這時,頭髮濕漉漉還掛著水草被凍得渾身打哆嗦的徐渭被力士裹著狐裘推進室中,嘴唇都發紫了,對陳沐道:「在下以為,將軍不應奏上這份手本,各司其職,非職之事乃取禍之道,強軍強國不可急切,只要外洋事成,國中軍力自有扭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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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軍宅
               
    後續的朝會都沒陳沐的事了,他現在算是賦閒在家,從工部請了個小吏召集一干工匠,把陳府大宅重新折騰折騰,他則趁此時機跑去萬全都司逛了幾天。

    並非濫用職權,他都是該怎麼給錢怎麼給錢,只是工部吏員知道哪些工匠手藝好,請的是在保定剛為馮保蓋過房子的蘇州香山幫工匠,陳府的修繕對他們來說就是個小活兒。

    出去玩沒帶徐渭,一來是因為家裡需要有人,不過這不重要,老先生把自己折騰病是件不用思量的事;二來嘛,則是因為他罵自己,所以不帶他玩。

    被凍精神的徐渭講話可謂直接,他說陳沐總嫌棄這個嫌棄那個,覺得李如松說話像放屁一樣、杜松脾性像個二桿子,其實他自己說話也不好聽,沒事總跑到首輔面前聊治國、還把兵部部堂請到家裡聊軍事改革,傻透了!

    重臨故地,陳沐心情不錯,借宿居庸關城隍廟,他對趙士楨道:「徐渭說得對,常吉你要聽到心裡去。」

    趙士楨:「???」

    那不是說你的?

    陳沐一本正經:「不要總在我面前說什麼研發軍械,你那個迅雷銃,真的好醜啊!」

    「大帥您胡言亂語的毛病又犯了。」趙士楨根本沒把陳沐的話當真,撇嘴擺弄著面前繪圖自言自語:「八根銃管,中間要灌一管火油,銃子發完再把火油噴出去燒人,還有……對,支架,支架用手斧,林將軍那斧頭使的威武,就用斧頭做支架!」

    陳沐在榻上盤著腿,一手端酒壺一手攥酒杯,裹著被子無絲毫重臣儀態地小口抿著燒酒,看趙士楨伏於桌案認真描繪他的軍器大作,輕鬆地撇了撇嘴,對床桌對面的杜松道:「是挺丑吧?」

    杜松眨眨眼,他是看不上陳沐這種南腔北調人小口飲燒酒的,仰首一口便將酒杯清空,又從陳沐手上拿過酒壺給自己滿上,道:「帥爺你那一杯酒能喝到明天早晨老道士掃,不是,卑職是說給您倒酒!」

    杜黑子端著酒壺被陳沐狠瞪一眼,氣勢便矮了三分,拿著酒壺訕笑道:「不過我覺得小員外的迅雷銃還不錯,銃管長、發子多,要是做的緊湊點,還能當狼牙棒使,就是那盾牌多餘。」

    趙員外在南洋軍府是當慣了受氣包的,出門趾高氣揚,進門裝矮鵪鶉,這活計他熟得不能再熟了,只管端著規矩捏著炭筆在圖上勾畫,不自覺地便聽進去杜松的建議,重新繪了一張狼牙棒版的迅雷銃。

    「盾牌可去可不去,這是兵器定位。他的迅雷銃射程較之尋常鳥銃不足,我們現有追求遠程精確殺傷的殺將銃,可在百五十步外殺人;尋常鳥銃的射程可達百五十步,但最大效率殺傷敵軍要從三十步甚至二十步放銃,這個距離我們的銃手可以保證瞄準後次次擊中人形木靶,在戰鬥中,這個成績會下降至五成上下。」

    「這一點上我與戚帥不同,戚帥的兵要八十步外,打不準就挨罰。」陳沐對杜松講解著笑道:「我的兵捨得放小旗箭,分層次進攻,這與國朝初立的進攻戰法大同小異。」

    這倒讓杜松嘖嘖稱奇,瞪著眼睛問道:「大帥你還看書呢?」

    陳沐沒好氣地看了杜松一眼,這個杜黑子當著別人面對自己是畢恭畢敬,沒了外人大嘴巴本性就暴露出來了,偏偏還讓人討厭不起來。

    「你以為那作戰條例裡『臨陣長聲軍號響,備戰點鼓,諸隊悉嚴行列備』,『交兵前擅動濫放者隊長誅之、出緩及不齊者駐隊誅之』,『收兵前層先下,二層、三層仍列不動,前層下營既定,諸軍方入下營』的軍令是哪兒來的,嗯?」

    陳沐哼笑一聲,道:「那都是成祖皇帝時明軍舊制,寫軍法時我正備考武舉,懂得少,不知道朝廷軍法已經廢弛到可以讓主官自己決定了,也生怕被言官罵,全是抄成太祖皇帝、成祖皇帝時的舊制,就等著別人罵我幹犯軍法拿祖宗之法罵回去——別人比我懂得多,沒人罵。」

    杜松也不知道陳沐這是在失望什麼,天知道他的帥爺多盼望有一次打臉的機會,陳沐擺擺手道:「說會小員外這迅雷銃的盾,一點都不多餘,銃炮的威力,在於火藥於膛中燃燒放氣,故銃管在一定長度下,越長則力越足,迅雷銃的構造先天決定了它射不遠,至多百步吧。」

    「而在戰事中,這銃的威力要至少在六十步才能凸顯,從敵軍近六十步,一直放到敵軍近十步,五十步,披甲帶刀,脈跳十一二次可至,這個時間裡……小員外!」陳沐朝趙士楨吆喝一聲,道:「我建議你把銃管改為五根,這種野戰兵器,如果敵軍是騎兵只能殺來得更快。」

    「其實你要真喜歡琢磨銃炮火箭,我有更好的方向讓你琢磨,不論對誰,大明兵源眾多,越簡單直接的兵器,在戰爭中越有利,反倒花裡胡哨的武器,會為戰爭增加複雜性。」

    「三個月的時間,除了常規操練,一桿鳥銃與九十顆鉛丸,就能培養出一個基本掌握隊列、射術、拼刺的旗軍;儘管他的士氣、體能、對戰爭的熱忱、大明帝國的榮譽感與作戰經驗都還很差,但已經可以作為預備旗軍與老兵混編了;為什麼要多花一個月,讓他學會熟練轉動迅雷銃,不在那麼多銃管裡裝錯鉛丸,平添輜重壓力?」

    「一個端著迅雷銃的旗軍並不能抵得上五個端鳥銃的旗軍,而造一桿迅雷銃卻需要五桿銃的鐵料甚至更多。」

    「陳某不才,作為整個天下對火器戰爭趨勢最瞭解的人,應該是有給小員外上一課的資格。」

    所謂對火器戰爭趨勢最瞭解的男人坐在床榻上裹著紫花棉被滿臉驕傲。

    「鳥銃、火炮、火箭,手雷地雷水雷,最終目的都是讓用兵器的人越簡單越好,而非越複雜越好。」

    「鳥銃是小火炮,火炮是大鳥銃,這兩個其實沒有太大區別,提高射程、射速,增加威力、精準,具體可以從擊發方式、銃管膛線、鉛彈材質、減輕重量上想辦法;手雷地雷水雷,擊發方式各有不同、使用環境各有所長,應從預製破片技術、殺傷力與保護我軍擲彈、拉索者並重,水雷則注重威力與防水。」

    「至於火箭,一時半會應當是沒什麼好改良的了,我北上之前剛給南洋軍器局送去一份改良方案,如果能做出來,以後可能我們就有重十餘斤,可發五六百步的新式火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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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欽天
               
    陳沐出遊本來是精挑細選的好時間,這個節骨眼上,朝廷會議四洋大臣、會議讓大明帝國繼續向東西兩洋大舉開拓,他也正是為了躲避這個好時機才離開京師。

    作為開胃菜,他的軍服改制以及旗軍入熱帶暑疫高發地區作戰准剃髮的手本都由他奏手本、兵部尚書譚綸同意,內閣遞票徐爵便批了紅。

    因為他這個賦閒官員不用參加朝議。

    本來一切應該以很平順的情況走下去,直至朝廷通過四洋提議,把海外事再拔高一個重視程度,使北洋衙門有閣臣與六部坐鎮,成為大明帝國新的實權衙門,這同樣是陳沐提高海外軍士榮譽感的辦法。

    當這一切做成,他猜想自己應該會重新坐回南洋大臣那個位子,並在北洋為數不多的重臣裡取得一席之地。

    至於北洋大臣,那是陳沐壓根沒想過的官職,那顯然就是個吉祥物,大明的海事,沒有人比他最權威,所以譚綸才會說那是他的衙門,這還用說麼?南洋、西洋、東洋、北洋,別管哪個衙門,都是他為自己量身定做!

    如果不是因為四月初五,是小萬曆的日食紀念日的話。

    去歲有日全食籠罩大地,小皇帝因在這日有感日食,做了『謹天戒、任賢能、親賢臣、遠嬖佞、明賞罰、謹出入、慎起居、節飲食、收放心、存敬畏、納忠言、節財用』的十二事牙牌用以自警。

    他把這事告訴張居正,本想讓張居正誇誇他,結果張閣老不但逐句給小皇帝講解了準確意思,還告訴他,這些事雖然來源是天變自警,但全是修身治天下的大道,可以終身行之;還專門找了倆人在小皇帝身邊舉著牙牌警示他。

    我的天哪!

    小皇帝覺得他還欠他爹好多餡餅沒吃,怎麼能一輩子節飲食!

    轉頭就忘了個乾淨,緊跟著又到今年這個時候,小皇帝決定以去年發生了日食來逃避日漸繁忙的課業,給自己放個假,乾脆連朝會都推掉了。

    以至於陳沐早上回到京師,到處都安安靜靜,全城文武官吏都能睡個好覺。

    不過沒人能允許他閒著,陳沐還沒進陳府,就見搞裝修的蘇州香山幫匠人在府外立了兩排,工具工料都堆在門口,門外拴了幾匹掛著宮裡腰牌的門,還有穿鬥牛服腰別手銃的錦衣衛笑吟吟地朝他拱手。

    「陳帥可回來啦,小的們都等您許久,您快進去吧,府裡今日有好事啊!」

    說著,便有門外立著的小宦官跑到府內幾聲喜慶的呼喚。

    陳沐身後,趙士楨與杜松對視一眼:得,帥爺的官職定下來了!

    進門一看,拿著詔書露出黑牙直笑的是老熟人,南洋軍府的監軍陳矩,他拿著詔書對陳沐笑道:「陳帥可讓咱爺們好等!」

    熟人就不多說了,直接走程序,陳沐這邊行禮,陳矩那邊攤開聖旨之前還多提點了一句:「陛下知大帥文采不佳,未依制言皆為口述,陳帥且聽。」

    「皇帝諭南洋大臣陳沐:南洋是我朝藩籬,過去被夷人毀壞。你把他們收回來立下大功,滿足先帝的心願,封奉天翊運推誠宣力武臣靖海伯,食祿千石。你的功績數十年來是天下難尋的,朕的封賞也是數十年來天下沒有的,現任命你為東洋大臣兼領南洋事入北洋衙門充任重臣,速入宮謝恩!」

    陳沐滿腦子蒙圈地接過聖旨,這詔書假的吧?

    不是說他聽起來有點懵、陳矩念起詔書也蒙,關鍵是聽著感覺小皇帝口述這聖旨的時候都有些懵,任命完官職不是該說些今後勤勉任職之類的事,誰家皇帝會在聖旨上寫速入宮謝恩啊!

    這個靖海伯,他也沒弄清究竟是名詞還是形容詞,不過估計是形容詞。

    要是名詞,天津有個靖海,不過早在百十年前就改名叫靜海了;廣東惠來有個靖海,可惜是個千戶所。

    其實他覺得鎮海、定海更威風些。

    陳矩唸完詔書,迫不及待地塞進陳沐手裡,指揮著周邊宦官幾乎是強拉硬拽地給陳沐換上新賜下的蟒袍,邊換邊講解道:「這次陛下賜下的還是衣衫綾羅,兩匹小西馬,是前年南洋獻進宮裡御馬生產後的崽兒,咱爺們可得恭喜爵爺了,趕緊進宮吧,爺爺可等急了!」

    陳矩說的爺爺不是他自己,說的是小萬曆。

    陳沐像被趕鴨子上架般跟著陳矩一眾宦官錦衣,穿著新賜彰顯親待的蟒袍出門上馬,連一口茶都沒在家喝上,便火急火燎被陳矩趕著順東華門進宮了。

    進宮沒找到皇帝,不得穿行紫禁城,只好又從東華門出宮,順著夾道走到承天門外六部所在。

    萬曆出宮了,在欽天監。

    北邊鴻臚寺、南邊太醫院,西面正對著戶部禮部正中間,就是欽天監。

    等陳沐到欽天監,戶部禮部門口的街上已經被行駕鹵簿儀仗佔住,隨行錦衣封路,威風凜凜的金甲大漢將軍肩扛赤桿小金瓜,遠遠打量著這位身著御賜蟒袍有宦官錦衣相隨的帝國伯爵。

    不拿出詔書,還不讓進呢。

    進了欽天監,遠遠地見到皇帝,陳沐便大致知道了那份詔書如此潦草的原因——皇帝正生氣呢,隔老遠就能聽見變聲期小皇帝在叫喊時不聽使喚的嗓音。

    「朕就不信,你們這些世代陰陽戶竟比不上個古人?」

    欽天監整體給陳沐的感覺很科技,伴著巨大齒輪聲水運渾儀間隔轉動,往來的欽天監小吏爬上爬下,主官則戰戰兢兢被皇帝訓斥,唯獨這話聽起來讓步入其間的陳沐臉上憋著笑意。

    什麼叫比不上個古人!

    五品的欽天監正帶其下監副及主簿廳一眾吏員戰戰兢兢,小皇帝跳著拍打監正,聽見聲音沒好氣地轉過頭,面上仍是怒意未消,抬手指著陳沐,話卻卡在喉嚨,半晌才氣急敗壞地踢了一腳旁邊的水運渾儀架子,聲勢矮了幾分,走近小聲對陳沐問道:「陳卿!朕封你為……什麼伯來著?」

    「臣北洋衙門靖海伯陳沐,參見陛下!」

    陳沐一本正經,憋得臉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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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思考
               
    人有強大的思考能力與創造能力,即使是古代人——陳沐在欽天監深刻認識到這個真理。

    啟發他的三件事,讓陳沐在隨萬曆的鹵簿儀仗回宮的路上還沉浸在震撼裡。

    其一是欽天監那具龐大的水運渾象儀,由水力驅動,像渾天球一般,一半在內一半在外,日夜周轉一圈,不過球上繪的並非地圖,而是天體圖。整個機構上百個零件,工程龐大。

    除了活塞與蒸鍋,陳沐可以在上面找到南洋軍器局那架長相奇異鑲在牆上大蒸汽窯裡包括曲軸、齒輪、連桿在內的所有零件。

    聽欽天監名叫張應侯的小吏說,古代曾更優秀的水運儀像台出現在北宋,由丞相蘇頌將天體測量的「渾儀」與觀測天體運行的「渾象」集合一處,製作出三層水力機械,下層計時、中層觀測天體、上層天體測量,那架機械在靖康之禍時被金兵掠至燕京,又於八十七年後因戰火不便運輸被丟棄。

    此後儘管蘇頌留下《新儀像法要》,卻始終不能復原,朱熹言:最是緊切處,必是造者秘此一節,不欲盡以告人。

    讓小皇帝稱道的古人不是蘇頌,說的是元朝郭守敬,他製作了《授時歷》。其實明朝沿用的曆法《大統歷》就是忽必烈時《授時歷》改了個名字,把過去年份誤差積累刪掉而已。

    這個對陳沐的震撼更厲害,郭守敬等人在得到忽必烈的同意後,在元朝疆域東西六千餘里,南北長一萬一千餘里的廣闊地帶,建立了二十七所測驗站點,進行名為四海測驗的全國大測,並發明出一系列天文工具,最終製出適用全國的《授時歷》。

    其中蘊含的過程與技術被欽天監小吏張應侯說了一遍,但是顯然,別管萬曆還是陳沐都聽不懂。

    陳沐的腦子只能讓他記住個結果,郭守敬測算一年長度為三百六十五退位二四二五日——中國古代一直用十進制,退位是小數點,隔位為小數點後邊有個零,即一年為三百六十五點二四二五日。

    陳沐不知道這個測算有多準確,他只知道,在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一年的長度跟這個數字差不多。

    要說起來第三點其實最重要,陳沐發現小皇帝可以獨立思考了。

    在小皇帝背著手走上鑾駕打道回宮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對陳沐問了一句:「靖海伯,為何欽天監的人明明知曉日食是日月交會,朝臣卻要教朕,說日食是帝王舉措失當,天子失德?他們明明知道!」

    騎馬跟在鹵簿儀仗後緩緩策行的陳沐在直至進宮前都在思慮萬曆的性格,事實上他到現在也不明白眼前的小萬曆是什麼性格,他們接觸的太少了,張居正把小皇帝當作寶貝一樣護著,這天下除了張居正、李太后、馮保之外,大約沒人能在除朝會之外的地方天天見到皇帝。

    他也不例外,回到北京半個多月,這是他見到小皇帝的第二次。

    但他隱約知道歷史上的萬曆是什麼模樣,發中官下地方做礦監、打了萬曆三大征、還有出了名的怠政。

    很少參加郊祭天地、很少參加祭祀祖先、很少上朝、很少接見大臣、很少對大臣的奏疏批示、很少參加經筵講席——這是皇帝在發現朝臣貪瀆的事實後採取消極手段,不足為奇。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裡面有些是外因,有些則與性格有關,至少在陳沐的印象裡,朱家皇帝從來不缺少勇者,別管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千里迢迢去南京只為篡位的朱棣、應州親上戰場斬首一級的總兵官朱壽,還是連天地祖宗都很少祭拜的萬曆。

    從小萬曆那句『他們明明知道』,陳沐只感覺到,帝國年少的皇帝確實缺少畏懼這種大多數人都有的概念。

    他時常挨罰受跪,卻並不害怕挨罰受跪。

    這個小孩子有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不為外物所阻,他接受外來的批評與教育,自己心裡則有另一套依照好惡認知形成的行為準則。

    屢教不改,大約是李太后與張居正最頭疼的地方。

    在宮門外,陳沐翻身下馬時朝左右皺皺眉頭,招來一名錦衣,請他向陳府傳了句話,這才邁步跟著鹵薄儀仗步入宮城,小皇帝心情不太好,他得想個辦法。

    欽天監最大的官職才五品,像張應侯這種九品五官司歷就已經是一方面的主官了。

    過去欽天監是位卑權重,不過自打土木堡算錯了卦,之後就沒誰待見。武宗荒唐、嘉靖信的是方士、隆慶仁厚但有高拱護佑,到了萬曆朝又有張居正當國,欽天監?早被忘到姥姥家了。

    其實要不是陳沐前些天提起製圖測量,小萬曆都不知道朝廷還有這個部門,過來看看,問日食是什麼情況,這個五官司歷張應侯居然也告訴皇帝日食是讓皇帝約束行為,這可把小皇帝氣壞啦!

    跟隨皇帝步入宮禁,穿梭在紫禁城的夾道上,直至皇帝的鹵簿儀仗停下,各自散去,僅有數名大漢將軍、錦衣、宦官相隨,陳沐便看見身著日月袍頭戴金絲翼善冠的小皇帝口中哼著不知從哪裡聽來的曲調,一個人當前晃晃悠悠大搖大擺地走著,看樣子竟是打算一路走回乾清宮了。

    乾清宮是內廷正殿,陳沐沒得到准許可不能跟著往裡闖,他看樣子小皇帝好像忘了還有他這麼個人,只好咳嗽一聲提醒在前面溜躂的皇帝。

    「誒?」小皇帝皺著眉頭神色不善地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見陳沐的第一眼竟是有些茫然,脫口問道:「靖海伯……你跟朕回家做什麼,尚膳監可沒給你準備飯食呀?」

    小皇帝太心不在焉了。

    陳沐拱手道:「陛下,臣是來謝封爵之恩的。」

    「噢!對對對,是朕找你過來的,來,一起走。」小皇帝在前頭朝陳沐招招手,見他不動,小萬曆乾脆挑著眉毛自己走過來,從大袖裡費勁抽出小手朝前一指,「走,你那道聖旨,朕寫的不好,問了翰林院的吏員,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寫。朕今日是被氣昏頭,不過……」

    皇帝邊走邊說,揚起小臉兒滿面困惑:「你那個北洋衙門東洋大臣,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

    註:

    元代郭守敬測算一年為365.2425日,近代測算直到現在使用的一年為365.2422日,一年僅相差25.92秒。

    月球有一座環形山名為郭守敬環形山,火星與木星之間的小行星2012,名為郭守敬小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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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祖法
               
    不怪小皇帝糊塗,整個朝廷對東西二洋都沒有大的規劃,陳沐已經漸漸摸索到在大明王朝的世界裡這套法則運行的基本規則了。

    大明朝對穩定不留餘力,這非常好,因為這個國家太大了,作為世上人口最多的帝國,穩定是一切的前提。

    人們太清楚沒有穩定,一切都是虛妄。

    這也決定了整個決策層不是外向的,被南洋軍府強推著趕鴨子上架,其實已經很辛苦了,那些身處世上最強大競爭機制帝國中的官員們,現在還要騰出力氣來學習外洋事,否則便會被同僚超越過去——至少六部吏員必須對外洋有自己的認知。

    大家還致力於把南洋是怎麼一回事搞清楚的時候,內閣成員已因南洋為帝國攥取巨量利益而沒帶來更多麻煩增設了北洋、東洋、西洋軍府。

    這個時候,誰能弄清楚東洋到底是要做什麼?

    天下所有人,即使是張居正,所掌握的情報也只有兩條向東跨過滄溟宗的兩條航線,途徑墨西哥,抵達地圖那邊大片模糊空白中狹小的葡萄牙與西班牙,除此之外,人們對大東洋一無所知。

    滄溟宗,意為最大的海洋,是明人對太平洋故有的稱謂,但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又如何確定它是最大的海洋,今時明人已無從知曉。

    人們更不知道,陳沐要在滄溟宗這片一望無際的海洋上做什麼。

    高大紅牆下,陳沐用片刻組織語言,對萬曆答道:「四軍府的設立皆為富國、強軍、樂民,這需要巨量的銅、銀、金,以及巨量各類資源,四軍府的主要目的即使為朝廷運來大量財富與資源,操練兵馬保護貿易,也讓這些兵馬在更危險的天下環境中為朝廷所用。」

    「更危險的天下環境。」小皇帝抿抿嘴,抬手撓了撓鬢間問道:「靖海伯以為,大東洋對面的夷人,比北虜更危險?」

    「各有各的風險,北虜兇猛且佔據地利,勝則大掠敗則四散,化整為零很難追擊,朝廷的馬不夠好也不夠多,只有他打我、沒有我打他,北疆漫長防線耗費朝廷許多精力財力;海那邊的異國,他們的優勢則在與我完全不同,像中國一樣,不斷進步,這是臣以為他們最危險的地方。」

    「北方的敵人和我中國祖先打了上千年,這是地緣決定的,在戰爭中我們一直進步,他們的變化不大,秦朝時北方敵人是騎馬放箭,現在還是騎馬放箭,我們用過戰車、用過騎兵、用過步兵、用過長矛、用過弓弩、用過火銃,現在使用火炮。」

    「在漫長的戰爭中,形成今日這樣的局面,周圍永遠落後,向中原學習,中原則在四顧無敵後沉迷享受,直至周邊國家學到東西,積攢力量,進攻我們,以求入主中原。」

    「與他們的作戰中,最艱難的是維持我們的強大,現在使用更好的軍器,但相信陛下也看出來,北疆是依靠一批在南倭北虜中歷練出的優秀將領撐起實力,並非朝廷兵員、將領才能比明初時強,只要能維持中原王朝的強盛,就能壓制四方,蓋因文化相通,他們跳不出這個圈。」

    當陳沐與萬曆對話時,總是不自覺地代入進一個老師的語境裡,而萬曆似乎也因道德經的教育而接受這樣的對話方式,當然他也沒忘記自己是個皇帝,一手藏在大袖裡的小手兒端在肚上,別管聽懂沒聽懂,都矜持地頷首回應。

    皇帝小老爺還是認為自己大部分都能聽懂的,即使有一些聽不懂,那也沒關係——作為神中年的弟子,他經常要面臨這種聽不懂對方到底在說啥的困境,這種時候只要點頭就好了,拿自己能聽懂的地方疑問一句,就能做出『陛下聰慧似神人,可舉一反三矣』的效果。

    通常老師覺得重要的東西,他會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說,至少張居正是這樣。

    所以萬曆養成了這個習慣,他問道:「靖海伯是說,歐羅巴諸夷與周邊諸國不同?」

    「正是,不同的地域上千年獨自發展,形成不同的文化,即使有些技術輾轉萬里流傳回傳,但大體上全然不同,當今之世,誰學到更多,誰便更有優勢,這個道理非常淺顯了;而在謙虛好學上,顯然我們更有優勢。」

    陳沐說到這,才終於結束陳老師的授課教程,拱拱手道:「臣請天津建北洋衙門,是為練騎兵與督籌後勤;任東洋大臣,則要渡海至南亞墨利加,接收條約中朝廷在西班牙的租借地,並為朝廷甄別在歐羅巴諸國的文化、科技中,什麼對朝廷有利,帶回來。」

    小萬曆還是頷首,眼看已走近乾清宮,他十分認真地看著陳沐的臉,神情不似少年,帶有幾分斟酌問道:「靖海伯,朕常受老師教導,也多聞朝臣勸諫,就像在欽天監,當朕提起你打算讓人測量天下時,那監正最先說的不是別的,是祖宗之法,除欽天監外常人不得度量天時。」

    「為何朕從未在你口中聽到過祖宗之法?」

    周圍已經沒有別人了,陳沐眯起眼睛笑道:「但陛下一定在臣口中聽到過核心利益這個詞,在臣眼中,這個詞與旁人口中『祖宗之法』沒有分別,朝臣有為國者、有為己者,也有既為國也為己者,根據他們不同的目的,陛下可以甄別他們不同的核心利益。」

    「當核心利益被別人觸動,就會產生攻訐,而在大明,攻訐一個人最好的手段便是拿祖宗之法四字壓下來!那是驅逐前朝的太祖皇帝之法,沒人可以違抗。」

    「你是在教朕帝王心術。」萬曆大概是剛從張居正那學到帝王心術這個詞,運用起來還不是很熟練,他有些感悟地說道:「所以老師定考成法,便總有朝臣以變了祖宗之法壓下來,老師再自開國之初的法令中找到仰仗還擊?」

    聽萬曆這麼說,陳沐真的是覺得張閣老辛苦了,不過他甚至還知道後續呢——能用祖宗之法砸回去的,張居正就砸回去,實在砸不回去的,也用權勢與智慧砸回去了。

    但他不願在這座看似密不透風實際四處通風的紫禁城裡說起對張居正改革的評價,說好說壞都會得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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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攻玉
               
    陳沐搖頭道:「閣老的革新,因臣久處海外,所知甚少。不過臣以為一切應以國為重,畢竟今世事與太祖皇帝之事已有差別,至少太祖、成祖之時,明軍可北逐元寇於大漠,如今我們在塞外做不到。」

    「就像前朝《授時歷》用得不錯,但其誤差多年積攢,用上百年,便要重新測量訂正差池,定名《大統歷》,故節氣可知,倉稟可足。《詩》有雲,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那個時候的人就知道這個道理,何況現在呢?」

    小皇帝更加疑惑了,問道:「那靖海伯是不支持祖宗之法的說法咯?」

    「並非如此,臣認為大明開海是對的,每年為國朝增益數百萬兩,既然是對的,誰要是在朝堂上用祖宗之法定不征之國來寄望禁海,臣一樣會拿出先帝詔書的祖宗之法來予以還擊,因為大海,在臣眼中就是大明的核心利益所在。」

    「太祖皇帝制《大誥》,其中懲治貪官要以剝皮實草之刑,後來太祖皇帝也沒用過,但貪錢百貫凌遲、貪贓害民梟首這樣的案例數不勝數,將那些喊著祖宗之法的官吏徹查一番,他們敢嗎?」

    小皇帝笑出聲,問道:「靖海伯敢麼?」

    陳沐笑了笑,氣矮三分,道:「臣送過禮物,也受過禮物,不過貪朝廷銀兩?臣敢讓人查,南洋軍府一應收支皆有去處,盡數用在軍備與國中,對臣來說,需要銀兩賺就是了,比貪贓、剝削,來得容易。」

    「朕不是查你帳的,朕已經到能算清賬的年紀啦。」

    小皇帝顯然心情不錯,拍拍手舒舒服服地圍著陳沐溜躂小半圈,抬起左手兩個指頭,右手板著道:「海外運銀,原本是沒有的,你出海,有了,就算當中多有損耗,朕還是賺了!」

    看得出來,小萬曆對財務很感興趣,尤其算賬……可能也就隆慶與萬曆這段明朝財政特殊時期,才會讓富有四海的皇帝對財務感興趣。

    「不過既然你敢說出來,那朕就赦免你啦。」說著,小皇帝又不知想到什麼,居然帶著些恨意擠起眼來,道:「你可以貪財,也可以教朕道理,但目的是什麼,就要跟朕說什麼,別像那些人一樣,即使是好意,心裡想著借日食發揮規勸朕,卻說日食是昏君之相。」

    「朕乃天子,便是尚且幼稚,也不能被人當傻子,你就是貪了再多銀錢,朕知你有才能一心報國,倘朕問起,你據實相告,都可赦免。切莫欺瞞,臣不欺君,君不欺臣,朕最惡欺瞞!」

    陳沐能說什麼,他覺得小皇帝對朝臣的經濟狀況還是有個比較清醒的認識的,他拱拱手道:「臣多謝陛下。」

    「好啦,事情都是你們做,聽老師說工科道員已經去天津修造北洋衙門,靖海伯也要過去督造,到時候就要再出海。老師常說臣為君分憂,明君也要為臣分憂,可朕沒什麼好做的。」

    「靖海伯懂那麼多事,懂不懂如何治國,朕又該如何甄別朝臣他們的那個……」小萬曆皺著眉頭苦思冥想,最終蹦出四個字來:「核心利益!」

    核心利益這個詞不易被皇帝理解,主要在於這個詞古籍裡確實沒出現過,不過好在這個時代已經開始把玩核桃,相對還容易一些,這才被小萬曆記下。

    「在下會很多,但不會治國,如今名相在閣,朝中諸臣在治國經略上都比在下強得多。」

    「一點兒都沒有?」小萬曆刨根問底,「朕想聽你說不一樣的,比聖賢書更細。」

    這一刻陳沐想仰天長笑……他懂個屁治國呀!他和那些專精治政的官員之間的區別,不亞於獸醫與醫生。

    不過為了自己今後考慮,陳沐沒有再拒絕萬曆的求知,道:「治國臣沒什麼好教授陛下的,陛下想做一個怎樣的皇帝呢?」

    想成為怎樣的皇帝?

    這世上從來沒人這樣問過他,馮大伴只知道說他要做個明君,這與母親李太后的意見基本一致,而老師則一直在教他如何做個明君……但是從來沒人問過萬曆,他想做個什麼樣的皇帝。

    儘管這樣給萬曆選擇權的問題讓他覺得自己在這個瞬間成長了,但事實上也只在這一個瞬間,他攤開小手道:「沒人教朕如何做個庸主,朕只能做明君,靖海伯也說過,朕與大明正逢此代,自然要做讓九州共貫六合同風的明君,做大明的中興之主!」

    陳沐點頭示意皇帝他知道了,他停下腳步,皇帝也停下腳步,其後跟隨的宦官與錦衣驚訝於他的大膽,但沒人會多說什麼,在眾多與皇帝單獨閒談的朝臣中,他們只見過張居正會在與皇帝同行中停下腳步。

    陳沐對此並無意識,一大一小止步在乾清宮前廣闊露台,他說道:「陛下生逢此代,哪怕什麼都不做,只要朝廷維持正常運轉,大明近十年都將是國力鼎盛之時,張閣老才學為世間少有,更是大明首屈一指的名相,只要聽從他的教導,明君不難。」

    「但要想九州共貫、六合同風,做大明承上啟下的中興之主,這很難。」陳沐抬抬手又指指頭腦,最後手定在心口,道:「武臣是陛下握銃的手,文臣是陛下治理天下的手,僅有這兩樣就能治國,但天下的本身,陛下不能忽視。」

    「天下的本身,武臣與文臣?」

    「不,握銃的手是武臣,但銃不是;治理天下的手是文臣,但天下不是。」

    「臣練兵出身,對維持士卒的戰力用過許多手段,為他們準備最好的餐食、儘可能提高戰功賞賜、施行最嚴厲的軍法,都有收效,但若說對旗軍起到最大作用的,還是兩樣——效忠皇室為家國而戰、以及官兵一體官民一體的制度,這兩樣,都是榮譽。」

    小萬曆眯著眼睛,說不上是疑惑還是頓悟,喃喃道:「官兵一體、軍民一體?」

    「官兵同吃同住,不是近百年來說的一個時間吃,而是臣吃什麼、將校便吃什麼、旗軍便也吃什麼,或者反過來說,因為旗軍吃這些,所以陳某吃的也是這些,沒有特例;軍民一體,則是在駐營地方不得干擾百姓之外,百姓需要軍隊便有義務去幫忙別管是治病救人還是渡厄解困,而非過去借老鄉腦袋去領個軍功。」

    「這天下的本身是百姓,官是百姓、商是百姓、匠是百姓、軍是百姓、民更是百姓,陛下所需做的,臣以為便是體恤民情了。」陳沐說著拱手抱拳道:「至於國中那些天下皆知的積弊,還請陛下給臣一些時間,一定能在海外想出解決國中積弊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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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讓路
               
    萬曆三年,四月十二。

    身為北洋重臣的陳沐率眾離京,乘巡船一路啟程去往天津。

    巡船是運河上巡漕御使及官軍所乘船隻,其實陳沐搭乘操船即可,不過正趕上春來漕運繁忙,陳沐一行雖行李不多,卻有數匹戰馬,便乾脆乘官船緩航,

    船不算大,除了他們與船伕外便是漕運衙門派遣的一哨護持官兵,分乘其後兩艘巡船,既執行其在運河上的職責,也要將陳沐安全送抵天津衛。

    漕運船艦在正統時為一萬一千七百艘,過去都是西南采木運送至山東臨清、淮安清江修造,後來因地制宜,由參與漕運的衛所、提舉司、民間自造,為明確責任,各有字號,衛所造為軍字號、提舉司為運字號、民間則為民字號。

    比方說陳沐這艘船,就是一艘在天津衛造的軍字號官用巡船。

    「常吉,你知不知道沿岸官道那些每隔一段便有役夫舉火施工,那是做什麼的?」

    自北京啟程時天色還尚早,轉眼天色便已暗下,陳沐離京便將蟒袍收了起來,換上平常所著將帥胸甲,靠在船舷指著岸邊對趙士楨問著。

    剛入春還沒多久,員外郎趙士楨便拿出摺扇騷包起來,不過好在他腦殼沒壞,只是拿在手上倒沒有真去搧風。

    聽到陳沐問話,船艙裡伏案作畫的趙士楨探頭探腦地鑽出來,對陳沐笑著搖頭道:「不知道。」

    「那是電線,閣老發了徭役,要沿運河周邊百姓搭設電線杆,電線杆是我設計的,為今後急遞鋪傳送電報準備的。」陳沐說的輕鬆,他把自己腦海裡大多電學發展趨勢都編撰成書,別管自己會的還是不會的,都交給這個時代的人去製作、發展,反正他也沒指望這玩意幫他掙錢,他攤開手笑道:「現在我也不知道進展到什麼地步。」

    「不過我聽說,雖然合適的電機還沒做好,張閣老就已經讓戚帥做了一套密文,用於今後電報。」

    「這條線一樣會修到天津,或許等我們從亞墨利加歸來,就能用上電報了。」

    趙士楨對電報沒太多期待,他更感興趣的是他們去天津做什麼,有這麼一隻無聊的陳沐打擾,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他繼續安心繪畫運河景,乾脆在船板上伸個懶腰,對陳沐問道:「帥爺,為何我等要去大沽,而非天津衛?天津三衛不是已受北洋軍府節制了麼?」

    陳沐看了一眼趙士楨,道:「天津衛事務繁忙,在那邊練兵不好。」

    「這是去往京城海運漕運銀糧要地,自海口入衛河是海運、那邊守著大運河是漕運,自古機要。由上至下,錦衣衛南鎮撫司衙門、天津兵備道衙門、鹽運都司衙門、巡鹽部院、戶部天津分司衙門,還有掌管軍務軍紀的清軍衙門、海運的總兵和漕運的總兵。」

    「在諸般事由上,他們許多衙門的職務本身就有重合,現在又與新設北洋衙門職務交叉,不如跳出來,有事直接給城裡下令,就不要去給繁華的天津城搗亂了。」

    天津是個好地方,這個名字來源於明成祖靖難率軍渡過這裡,回來時定名天津,意為天子經過的渡口,百姓多為成祖靖難自南直隨軍移民而來,故津門言語與南直隸近似,天津衛指揮為倪氏第八世指揮使倪家蔭、天津左衛趙氏第九世指揮使趙克忠、天津右衛梅氏第八世指揮使梅時,三衛長官的世襲自永樂朝便沒斷過。

    趙士楨嘆了口氣,道:「學生還覺得在天津城挺好,去那荒郊野地再立城磐,又要費上三四萬兩銀去。」

    「三四萬兩哪兒夠!」陳沐笑了,環顧左右,這才對趙士楨輕聲道:「離京前我已派從騎傳信南洋,將需要貨物隨京運送來,但不知能否趕上京運,若趕不上,便要多侯上一二月,加派戰船,金銀貨物,值二十萬兩吧。」

    「二十萬兩!」

    趙士楨目瞪口呆,他小聲問道:「陳帥要在天津待多久?咱不是到這運籌輜重調撥兵馬,待兵船一來便啟程去亞墨利加?」

    陳沐笑著搖頭,沒看出來小員外對渡海東洋有這麼大興奮勁:「去不了,航線未探,哪能直接發大軍過去,現在我們手上只有西班牙人給你的航線,那航線是真是假還未去試,發大軍過去若是迷航,擔罪責是小,大軍盡沒,你也回不來。」

    「除此之外,我心裡也有規劃要在北直隸做出來,北洋軍府、衙門的攤子要支起來,軍府下諸多職能尚未理清,天津海防也要建設,何況我還想練一支騎兵——且等著吧,等隨西班牙人向東航去的那支船隊回來,有了明確海圖,我們才能走。」

    趙士楨抿抿嘴,臉上有點失望道:「那少說要一年半載呀,那要是海圖有意外呢,咱就不去亞墨利加了?」

    「不用慌,眼下軍府吏員少,你不會清閒的。海圖要是有意外啊,那也沒事,咱手裡還有另一條路。」陳沐想到麻貴的消息便險些笑出聲,道:「麻貴和麻錦沒死,朝廷誥命都發出去好幾個月,他倆才派人跟北方望峽州的留守兵馬聯繫上,不過聽消息,冰河解凍後派人去對岸找又找不著了,留了勒石是往南走了。」

    「明年這個時候,要是去馬德里的船隊沒有回來,我們就從北方航線過去,現在朝廷已經知道北方什麼時候封凍、什麼時候解凍了,而且麻貴還探出一條黑水靺鞨群島,直通北亞墨利加,咱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凍後派人去尋找麻貴的下落,給他運送輜重……這個冬天他們肯定不好過。」

    「學生能做什麼,我不怕事多!」趙士楨兩眼發光地陳沐問道:「只要大帥不讓我寫文書,什麼事都能做好!」

    「你不用急,過去和工部吏員溝通的事就交給你這禮部員外了,北洋軍府衙門,要你來監造,先把倉庫建出來,別的事暫時不用你操心。」

    陳沐望向夜色下的大運河,黝黑映著巡船燈籠光亮,「等安頓好,先把李旦招回來問問情況,打了快兩年還沒完……欲往大東洋,先安小東洋,當今之世你爭我奪,大明不能給任何人讓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6
第二十一章 下官
               
    轉瞬十餘日,這段日子陳沐忙得腳不沾地,一直在考察北洋衙門選址及週遭環境。

    北洋軍府衙門的位置,選在衛河北岸,由天津衛地方劃出大片荒地,並著手招募營造技術過硬的匠人來考察地方,設計製圖。

    天津週遭盡為屯田、民田,天津道能給北洋衙門找出幾塊像樣的地方已著實不易,另外兩處地方在南岸,都臨近大沽海口。

    陳沐選在北岸一來不願幹擾南岸的百姓田地,二來則因北岸東北海岸非常適合修造船塢,西邊很遠有幾個村落,百姓都是西北鹽場的煮鹽戶,陳沐就打算在這片土地上大展北洋軍府的宏圖功業。

    當然,當趙士楨看見陳沐的北洋軍府繪圖後,他一直懷疑陳沐這不是要建軍府,而是想要在一座大城旁邊再建一座多餘的大城。

    督造倉庫的趙員外也知道稱陳沐繪圖上的怪東西叫大城有點奇怪,因為真正屬於城的範疇,圖上只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棱堡,但周圍涵蓋區域實在太大了!

    眼看著北方雨季就要來了,南洋運送輜重貨物很可能會卡著大雨傾盆前到來,他們要先把倉庫修出來並夯實道路,有些貨物是不能受潮的。

    順著北岸官道策馬奔馳,陳沐一路奔回大沽要塞,不為別的,南洋來人了。

    遠遠的海岸邊能看見像陰影般停靠著戰船,那是半個南洋或閩廣常規艦隊編制,也就是俗稱中的六丁或六甲,黑壓壓一片幾乎將沿岸水域填滿,引得港口商賈百姓聚集駐足。

    這樣的艦隊,早上三年,整個廣東只有三艘,每一艘都昭示著其周邊有十二艘更小規格的戰船。

    而如今,六丁六甲的常備艦隊在廣西、廣東、福建、浙江、南直隸,一京四省之地皆有三隊——這麼說起來,南洋軍府倒成了那個腿短的傢伙,南洋軍府還是只有一隊六丁六甲,而且還有三艘借調在日本陳八智麾下。

    沒有辦法,南洋軍府的兵力太少,六丁六甲是千料戰船,在經常海戰的南洋,一艘丁甲艦便有兩艘五百料、十艘二百料戰場護佑左右,通常還有六艘或更多的四百料大福作為糧船。

    一隊六丁六甲編隊,滿載擁有一萬兩千人的運力,南洋範圍直屬南洋軍府的只有一萬一千二百,這還算上了南洋衛,但南洋衛有南洋衛的船,其他宗藩軍在發兵時則使用本國船艦——畢竟他們從陳沐手上買走的船也不能放著生鏽不是。

    更別說需要的時候借調兩廣船艦,南洋軍府本身沒有更多的人去乘船。

    大沽口要塞外,百十個南洋旗軍正布設營帳,陳沐還在馬背上便認出一本正經地在營地發號施令的是付元,緊跟著似乎是聽到了馬蹄聲,呂宋南衛指揮使轉過頭撒丫奔上官道迎接,健步如飛地讓氣氛變得狗腿起來。

    「帥爺!」

    陳沐微微皺眉,對付元打了個招呼,轉手向岸邊遙指,道:「艦隊是怎麼回事,那不是京運。」

    付元聽到陳沐這沒頭沒尾的話,甚至連愣神都沒有,顯然是早有匯報的準備,笑道:「自大帥北山述職,軍府事由高公、白帥、陳帥三人代行,去年日本的戰事小八爺打得急,這是開年向五島輸送的輜重。」

    他口中的陳是陳璘的陳。

    「那怎麼就你上岸了,那些船做什麼?」

    那是六支艦隊,別管高拱還是陳璘都不可能單讓付元押運,單單軍兵保持戰力至少三千。

    緊跟著就聽付元說道:「我的船壞了,上岸休整,別人在天津港補給水糧明日就啟程,軍法不讓靠岸。」

    陳沐看他面色有異,覺得像是有事要說,付元朝要塞望了一眼,趕忙說道:「兩廣總督殷公來京述職,在裡面等著帥爺呢。」

    這下,陳沐明白了,是殷正茂也回京述職了,不過這個時間述職,很耐人尋味。

    陳沐也沒再跟付元多說,估計他是帶著南洋的私事要來跟自己說,等見完殷正茂再細說也不吃,便朝付元點點頭向要塞中走去。

    大沽口要塞不大,還比不上個小衛城,穿過校場便能一眼望到百戶衙門堂上軍兵立在侍候,年過六旬的兩廣總督殷正茂坐在左位端著茶碗皺眉一言不發,頭戴烏紗身著緋袍甚為嚴肅,當他餘光見到有人穿過校場,朝這邊望了一眼,起身抻起手臂收斂官袍,快步走出衙門。

    「下官西洋大臣殷正茂,拜見北洋重臣陳公!」

    陳沐這邊剛加快腳步想要過去行禮,殷正茂來這一出作勢拜倒,而是陳沐相信他要不跑兩步就真拜下來,可將他嚇得不輕,連忙上前攔住。

    「殷公不要折煞晚輩,我可不單單是您後輩,您還是我老上司,沒來迎接已是罪過了!」

    說實話他不太喜歡殷正茂,而且在殷正茂任兩廣總督這些年他北上南下,跟兩廣牽扯不深,除了日常逢年過節派人給府上送些東西外,沒有更多交往。

    要說做兩廣總督,殷正茂做的比其前任張翰好上太多了,這是個老將,陳沐不願跟他多接觸的原因一在風評不好、二來殷正茂關係太硬,自到兩廣之後就是二地長官的冷面模樣,讓陳沐不太敢往上湊,萬一得罪了,他又惹不起人家。

    在殷正茂上任兩廣總督的那些年,高拱正得勢,他任總督兩廣也是高拱的命令;但要說關係近,他跟張居正更近——倆人同年進士。

    當然了,倆人兒區別在於,嘉靖二十六年登科錄裡,算上狀元榜眼探花,張居正位列正數第十二,殷正茂位列倒數第十二。

    至於風評嘛,其實沒啥好說的,無非就是殷正茂當文官墨賦稅、做武官黑軍餉。

    朝野盡知,不是秘密。

    不過不喜歡歸不喜歡,陳沐沒想跟過六旬的老將軍犯不痛快,尤其在聽到殷正茂的話之後,臉變得像非物質文化遺產。

    剛把殷正茂從地上吃力的托起,陳沐便瞪大眼睛掛著一貫誇張的假笑驚道:「晚輩沒想到朝廷竟任殷公為西洋大臣!海外之事有著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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