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4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7
第三十二章 緣由
               
    張居正看上去心情不錯,書房窗戶支開半扇,映著府後竹林,牆上壁掛水晶燈罩做出磨砂,發出微弱亮光,映出戶部尚書王國光掌中煙斗緩緩燃燒的煙霧。

    在陳沐眼前,桌案上擺著層層疊疊三四十冊書目,為王國光執掌戶部與侍郎李幼滋等人合力編撰的嘔心瀝血之作,名《萬曆會計錄》,包容整個帝國財政的秘密。

    「這套書以地域,先全國、後以省冠府,以府冠具;以數額,以總數冠分數,以分數合總數;以收支,先全國田糧舊額歲入歲出總數,次省府州縣分數,次邊鎮餉數,次庫監,次光祿,次宗藩,次職官,次俸祿,次漕運,次倉場,次營衛俸糧,次屯田,次鹽法,次茶法,次錢法,次鈔關,次雜課。」

    張居正收斂精細修剪的鬍鬚對陳沐誇獎道:「王公編修此書,當得此代奇偉功業!」

    「當今只差一步,海外各地情形、物產物價,這就不能依靠王公,朝廷還需仰仗靖海伯。」張居正說著轉身從桌案摸出兩本書向陳沐的方向輕推,道:「我太祖皇帝曾言,民商工農賈子弟多不知讀書,宜以其所當務者直辭解說,作務農技藝商賈書,故命儒士做了這些書。」

    陳沐微微垂目,張居正推過來的兩本書名叫《商程一覽》與《水陸路程寶貨辨疑》,這兩本書他知道,幾乎是國中的行商手冊,甚至視為明代商人教科書也不為過。

    但是……陳沐面露不解,詫異地脫口而出道:「太祖皇帝,不是重農抑商?」

    張居正瞟了陳沐一眼,面無表情,待轉向王國光時才露出笑意,沉寂片刻甚至讓陳沐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這才轉過頭來道:「朝野之間,凡事必尊祖宗之法,你知為何?」

    「天下戰亂之際,我祖宗起兵北逐元寇,光復中國,生民飄零之時,人丁凍餓,田尚且不敢耕作,即便重商,又何來財貨?天下初安,祖宗即鼓勵商賈,但這並非你說的重農抑商或重商抑農,是因早先重商則傷農、而後重商可利農——所謂祖宗之法,便是如此。」

    陳沐連連點頭,拱手道:「在下受教了。」

    緊跟著他說道:「閣老與王公放心,編海外會計錄,就由北洋軍府代為完成,分至西洋、南洋、北洋,為期五年,五年內將寰宇諸國物價摸清。」

    其實張居正說的道理對陳沐來說沒什麼受教的,真正讓他感到受教的是朱元璋、是掌權者所做之事的出發點與心態——有些人恣意而為,而有些人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政策上的權宜,並且能做成。

    「稍後專有一套用於北洋的電報密文交你,工部電報還有些事,晚些時候再說。」張居正緩緩頷首,探手對王國光道:「還請王公繼續說吧,靖海伯精於財務,或當有謀國之見。」

    陳沐並不這麼覺得,他攤開萬曆會計錄在桌上,分外乖巧地坐好,等待王國光說出下文。

    「老夫編去歲賦稅,以河南、陝西兩省,與南直隸為例,稅法本色折銀一事,戶部諸曹曾議,以為全國通行錢法本色可折銀之後,應當是邊鄙之地折銀少,仍上本色;富貴繁華之初折銀多,少交本色。」

    這裡的本色指的便是所謂的實物稅,陳沐皺起眉頭,瞄了一眼張居正,發現他同自己表情一樣——難道不該是這個樣子麼?邊鄙之地哪兒來銀子?

    「恰恰相反。」

    王國光搖頭,抬手指向桌上書籍,道:「去歲,折銀最多之地為陝西,其次山西,再次河南,余集諸省交解賬目,觀之情形甚為疑惑,折銀價高低不一。以河南為例,其省中有二縣受災,運糧四千二百石,其中三成折色,整個河南的賦稅,折銀四成之多,陝西則高至五成。」

    「在江南,折色僅為一成。」

    戶部尚書放下煙斗,抬起一根手指道:「收賬目、召官吏,與同僚多般議事方知,江南商貿繁榮,百姓多種絲綿,米價也比北方便宜,他們更樂於交本色;而北方諸省以農事為生,邊鄙窮困之地,百姓耕作稍稍受災,則本色則不足交付賦稅,便要折色。」

    沒有問題啊?

    張居正點頭道:「這正是讓北方百姓更加便利,其地米價糧價更高,折銀有利百姓。」

    「但過去民解民運,賦稅難急在糧長;如今官解官運,賦稅難急全在百姓,貪、扣、剝、耗,四急之下,本應交銀一兩、朝廷也只能收一兩,當然實則戶部只能入帳見不到這一兩銀,但百姓卻要費二兩甚至三兩才能交上,此則為重稅。」

    「百姓越貧困,越需折銀上稅,越折銀上稅,則越貧困。」

    「單單如此,還不是問題所在。折銀依賴商賈、地主那些富貴之家,主要為糧商,待到官府收稅則糧價變低、傷及農戶;收完稅糧價漲高,再傷農戶,這是平時人心趨利,天性使然。」

    張居正的眉頭皺起來,王國光卻沒有停下,他的語調更為沉重。

    「待到亂時、戰時,商賈、糧商乃至飯飽衣足的尋常之家,凡有金銀者,必要屯銀傍身以避宗族之禍的閣老。」

    作為大明朝首屈一指的財政家,戶部尚書王國光彷彿穿越時空看到數十年後的情景,他的語氣緩慢而憂慮:「市面銀少,銀貴糧賤,天下各地富人少窮人多,交上稅者少欠稅者重,凡有內憂外患,國朝用兵需銀糧,可銀兩不足用,再束手無策……」

    「對外束手無策便要加派稅餉,加練兵餉、加用兵餉,百姓本已交不上稅,便要落草為寇。」

    陳沐突然全明白了,他接過話來,道:「落草為寇,朝廷便要再向內用兵,加派剿匪餉,朝廷但凡還有一條生路就不會這麼做,但內憂外患已再無其他辦法;朝廷但凡給百姓一條生路,他們都非但不會落草為寇,還要助官府擒拿,可一旦百姓都落草為寇了,再征剿餉,則只能破門敗家,剿出更多匪來。」

    陳沐的話不但令張居正側目,還讓年邁的王國光為之驚訝,張張口險些說出不出話來,頓了片刻與張居正交換眼色,這才啞然失笑道:「靖海伯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只交不上稅,不至如此,即便真如老夫所言,休養生息幾年,到時官吏才俊會有更好的稅法,南倭北虜亂了這麼多年,起於我輩平於我輩……呵!」

    說到這,王國光看著陳沐,眼神頗為嚴厲,帶著提醒的意思道:「此時此刻,不正是在完善稅法麼?」

    一貫遲鈍的陳沐腦袋轉得飛快,硬是半天才弄懂戶部老爺子突然這麼嚴厲做什麼,稅法是張居正定的,他這話裡話外說稅法會亡國,難道不是在說張居正有問題?

    不過他的表演才能在此時起到了大用場,他裝作沒看見王國光的提醒,一臉陰沉的緩緩搖頭,道:「不是稅法有問題,稅法什麼問題都沒有,在貨幣,在銀,也在財政運輸。」

    「哦?」張居正的眉頭依然沒有舒展開,他也在腦中飛快推演局面,事實上他根本不在乎陳沐是不是覺得稅法有問題,隨意道:「靖海伯暢所欲言。」

    「國朝世面流通銀兩,錢法銀兩與銅錢並行,但銀不在朝廷鑄造,多為海外流入,難以調控,因此朝廷對抗風險的能力低;財政運輸也是如此,徵得銀兩不在國庫,不論本色還是折色,各省徵得、各省自行輸送使銀使糧衙門,銀糧不經國庫統一管理,不利權力集中,財政因而混亂。」

    「並且朝廷有兩套財政,中央與地方,十萬戶之邑僅數名官吏領取俸祿,助他們管理地方的皂吏皆為地方自行招募、自給火耗,既不利集權也不利財政更不利吏治。」

    「事發突然,後生晚輩沒有準備,姑且妄言幾句……閣老,咱大明朝,是不是可以設立銀行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7
第三十三章 市場
               
    嘿,你還真敢說!

    通常情況下,懂事的官吏在這種情形是不敢亂說的,別說是提出自己的『淺見』了,就連有沒有問題都不敢說。

    就算讓陳沐旁聽,其實不論張居正還是王國光,都沒指望他能說出什麼高見,能苦思冥想說出兩句就算是有才學的實幹人才了。

    結果誰都沒想到,陳沐不光指出自己認為的問題,還要跟著提出解決辦法。

    張居正不置可否,沒搭理陳沐,不過王國光倒對他說的很有興趣,重複了一遍:「銀行?」

    這不是個新詞,但同陳沐想要表達的銀行意思有偏差,在這個時代,銀行這個詞多用於銀鋪手藝的表達,指做行業,諸如木行、鐵行、馬行、銀行,因此王國光實在不理解這個『銀行』,同遏制朝廷錢法導致經濟崩潰有什麼關聯。

    「對,銀行,或者說錢莊,但在下要說的國立錢莊,稱作國家銀行。」陳沐斟酌了一下,還是說出意圖,道:「由朝廷發行紙幣。」

    不出陳沐所料,一提到紙幣,張居正與王國光都同時向椅背上靠了靠,輕輕搖頭,面上的法令紋便耷拉下來,王國光道:「寶鈔早已絕使,如今發行紙幣,只是另一次錢法大亂罷了。」

    「朝廷誰不知,靖海伯說的紙幣好,易於運輸不說,只需印出來便能當錢,朝廷銀餉不足便可加印,還不必承擔加賦的罵名。」

    王國光生於正德七年,在他出生的時候寶鈔就早已在民間失去流通價值,沒人用,不過那時候寶鈔還不難見,等到嘉靖元年正式停止流通,如今年月寶鈔只能在那些收集古董的人手中才能見到了。

    「寶鈔好是好,可濫發超發的弊端,難以免除。老夫並非沒想過重開寶鈔,可這錢法,不是容易的事——你們北洋衙門的西洋大臣石汀先生從前不就奏上手本,鑄銅幣以解燃眉之急,要鑄幾萬萬枚銅錢,當時老夫也在兵部,最後才只鑄了三千萬枚,教他耿耿於懷。」

    王國光緩緩搖頭,道:「鑄幣、印鈔,這些錢法與朝廷歲入、天下物價息息相關,稍有不慎,看著只是錢法崩潰,實則民怨沸騰動搖國本,不可輕率。」

    他說的石汀先生便是殷正茂的號,陳沐聞言狠狠點頭,何止是耿耿於懷,殷老爺子自打申請鑄幣被駁,憋了這麼多年想造錢的夢想,如今都把技能點憋到貨幣戰爭上了!

    不過經歷內部競爭才能身居高位的大臣確實沒有誰是浪得虛名,王國光已經找到貨幣與物價的關係,只是沒想往重發紙幣上想而已。

    「老夫曾閱遍前朝鈔法,發現前朝早先寶鈔與我朝的區分,僅在一點,當年大元有足夠多的銀與絲。宋時文彥博言,發三百萬貫交子,備二百萬貫錢;沈該後來則主張銅錢與交子只要一種穩定,另一種就不會大貶,到紙錢稍貶便以錢購紙,則其貶自止。」

    「人們說那是代百物之法,所貴者在信。」

    「而不論宋時以錢為備的交子、錢引、會子,還是元時以銀、絲為備的寶鈔,最終都在遭遇戰爭時濫開印口,挪用備金,錢法混亂以至民不聊生最終亡國——到我朝太祖皇帝發鈔。」

    王國光突然說不下去了,他微微垂頭,抿了抿乾澀的嘴唇,輕輕嘆了口氣,抬起頭乾脆把這段跳過去,正色肅容,道:「我朝寶鈔六十年貶價千倍,又回到用銅錢的老路,如今民間白銀氾濫,此時再發紙錢?」

    陳沐看出王國光的尷尬,他也知道王國光因何而感到尷尬,因為太祖皇帝沒有給大明寶鈔備下任何準備金,黃金、白銀、銅錢、糧食,國庫裡什麼都沒準備,大明寶鈔在一開始,就是純粹以權威發行的貨幣。

    美元和黃金脫鉤還是二十世紀的事兒呢,朱元璋在六百年前拿個人威望把這事給辦妥了,還流通了上百年。

    「閣老、部堂大人,國朝初立發行寶鈔缺金缺銀,咱現在可不缺了。」陳沐說到這兒時非常驕傲,道:「非但不缺,晚輩還怕將來白銀巨量流入國中,造成白銀貶值,日本的石見銀山,這兩年別管戰火能不能波及到那,斷斷續續是在挖的;東洋軍府遠征亞墨利加的目的之一,就在銀礦。」

    「如今大明生產力飛快提升,南洋擁有爪哇、安南、緬甸三處三百萬丁口的市場,算上諸國已逾千萬,這些市場已屬於我們……」

    「且慢。」

    一直沉默的張居正打斷陳沐,翻起手心示向王國光,道:「給王公講講,生產力、市場。」

    「哦,好!」陳沐心裡懷疑張居正自己不明白,不過他可不敢問,從善如流地對王國光道:「生產力,生產貨物的能力,過去有人力、畜力、水力,一名機工,搓條、紡線、染色、織布,織好一匹要四五個月,後來出現分工,有人專搓棉線、有人專染色,這個機工織一匹布便只要一個多月,這是行業分工讓生產力進步。」

    「國中集市是市場,還是這個機工,過去一年三匹布,集市上有人收;現在他們臨近村落百姓都能一年織十匹布,當地布價低了,沒人買,他賣不出去就不織了。那就需要更大的市場,就需要游商上門,隔半年把他的布收走,沿途交稅,賣到更遠的地方。」

    「機工賺到錢,蓋房吃飯;游商賺到錢,交稅花銷,都帶動地方流通,官府也能收到更多稅,朝廷就能賑災、養兵、練兵、興修水利。」

    「現在有蒸汽機,在香山一個百戶所紡織廠,二十台蒸汽機帶動三百二十架織機,只要八十名機工,一年產出四千餘匹棉布,整個香山整個廣州府都這樣,生產力被提升了四倍,當地賣不出那麼多棉布,就需要更大的市場——海外市場。」

    「爪哇國,其地同呂宋,因島上火山土壤肥沃,有民三百萬,他們其實連國家都沒有,大小上百個部常年混戰;安南風俗近我,只是窮些,其地肥沃,有民三百萬;緬甸近似安南,也是窮,土地也是肥沃,百姓也有二三百萬,還有南洋諸國零零散散百萬人——全是傾銷市場。」

    「我們的商賈過去別管賣什麼,他們都缺,都會買。」

    王國光皺起眉來,問道:「既然其地窮苦,又能拿什麼來買貨?」

    「他們窮,但有的地方有礦,像呂宋多金銅、蘇祿多珍珠、安南緬甸多良鐵,哪怕什麼都沒有,人就是財富,我們以木材做貨幣,他們就會去伐木;我們以礦石做貨幣,他們就會去挖礦;哪怕不要這些,他們也能給朝廷種米,種棉花。」

    「等這些市場飽和,西邊有地方叫印度,那的人也就比大明少些,那是西洋大臣的事務;在東邊,朝鮮、日本,又是一千多萬人的市場,不過日本和的文化彆扭,不把他打服氣,不跟咱好好說話——還有奧斯曼、歐羅巴諸國,也都是窮鬼。」

    「這天下全是大明的市場,大明能賺多少,取決於大明能造多少;大明能造多少,取決於大明的生產力能提升多少;大明的生產力提升越多,百姓越富有、國家越穩定。」

    「至於銀行,朝廷可以用許多年去試行,先以官府流通,重立信用,再准民間進入。比方說在各省首府設銀行,百姓賦稅能交本色交本色,不能交本色由銀行兌換銀兩,銀兩由官府收上再存入本地銀行,以兌票送入京師,京師銀行調控輸送銀兩,將兌票下發至各地用銀衙門……」

    後面的已經不用陳沐去說了,張居正抬起手掌示意他停下,向後靠著閉上雙眼,半晌才睜開眼,向王國光望去。

    王國光雙目無神,不知暢想到哪個市場去了,見張居正望過來才回過神,「後生可畏——但老夫以為紙幣還要從長計議,此法不在金銀銅錢,難在朝廷自守成法,維持信用。」

    「而能不能做到,未遇上事時是不知道的,以當下吏治或許可行,二三十年後還未可知。」

    「不過靖海伯所云生產力、市場?大有可為!」

    這就是個妖怪。

    府邸裡兩個進士出身的帝國重臣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將目光垂在繪著天下輿圖的屏風上——幾十年的聖賢書,中原王朝上千年的宗藩關係,聽他一席話,白讀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7
第三十四章 去信
               
    陳沐的國立銀行,太讓人心動了,尤其對張居正來說。

    就像藩王外封、重收商稅一般,不容拒絕。

    而且對朝廷的好處,還要勝過其他種種提議,至少不像藩王與商稅那樣,需要恰當時機,這個事只要經過恰當籌謀,是可以立即去做的。

    思路很好,表面上比過去的點對點輸稅麻煩一點,不過這個麻煩也被簡化的官用紙幣消除,實際上卻能達成最重要的目的——中央集權,財權。

    明朝過去的稅收除了京運,其他的統統點對點輸送,戶部僅僅有個賬目,實際上一年賦稅折色兩千萬兩也好、三千萬兩也好,最後入庫的只有百十萬兩,正是因為在入太倉之前,就已經點對點輸送完畢了。

    整個財政系統,除了最後那點零錢,與中央沒有太大關係。

    這其中會有許多交叉混亂調配、貪腐卡拿帶來的無效稅收,有了中央銀行就不一樣了,至少在名義上不一樣,實際上則可以緩緩圖之。

    陳沐說的不多,但張居正心中已有規劃,首先是調控各省糧食、布帛等各項賦稅本色與折銀物價,由各省首府銀行負責平價換購,這需要各省戶部分司精心籌算,不能有絲毫差池。

    諸省銀行票據先入京師,隨後稅務是轉運京師也好、留存地方也罷,這筆錢的調控權便在京師,其他地方需要用銀,便都要向京師申請調配,進一步集中權力。

    而等到官府接受、民間就能先從大宗試行,比方說各省海商進出口港口,等海商與商賈習慣了國立銀行,信用便重新豎立起來,紙幣便能流通天下。

    議過銀行之後,張居正沒久留陳沐,問了些北洋軍府的建設情況,讓他送來一份大體規劃,便將專用北洋軍府的密文本交給他,在離開前還給了陳沐小小的賣弄機會。

    張居正笑問:「靖海伯的七巧玲瓏心是怎麼生出這些想法?」

    陳沐說:「總結、探索、實踐、歸納!」

    等陳沐告辭,張居正出書房送了幾步,待他出府便轉至別室換了身衣服,同樣是緋紅大袍的常服制式綢袍,甚至連衣料也是一模一樣,唯獨區別是衣衫上同樣緋色提花紋路不同,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等他再入書房,就見拿著小銅製水晶放大鏡的王國光眯起眼睛看著海圖,等鬚髮皆白的戶部尚書抬起頭,厚重的眼袋低垂,緩緩對張居正道:「陳帥這是立言了。」

    張居正擺擺手入座,對王國光道:「僕不在乎陳帥的立言,若天下人人像他這樣,牢記這八字的人多些,也未必是壞事。只是他太年輕,年輕到留在國中,都讓僕不放心。」

    「陳帥生在好時候,也讓國朝趕在了好時候,等北洋事畢,就讓他再去海外。」

    王國光在陳沐的去留上一聲不吭,他知道自己與張居正的界限在哪,攏著鬍鬚老神在在地笑道:「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陳帥可當大丈夫——唯獨心術,其待海外諸國,不夠正派。」

    「王公所言極是!」

    張居正聽到王國光的話仰頭大笑,像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般,笑過了才對王國光拱手解釋道:「陳帥學問不精,養不出浩然之氣,好在見識遠大,自有格局,可成奇說。他的心術,於中國之人是不壞的。」

    「僕奇於其道,讓他為皇帝編修教材,他編書一套名為道德經,書中不見道德,只見兩點,蒸汽火力,編了發力單位,被他稱作力學,歸納了人力、畜力、水力、火力,餘下則是軍器、船艦等物,對,他還制定了一個標準詞,將各類事物數據稱作參數。僕起初詫異於書名,雖未更改,亦不明其理,只當是陳帥隨意起的。」

    「前些時日見過薊鎮戚帥,閒談時他說起一事,說是早春陳帥進京,戚帥前去迎接,因早年曾送過甲具,戚帥今年便還送手銃一隻,陳帥想附庸風雅卻沒有那文才啊,王公猜猜,他給那手銃起作何名?」

    張居正抬起二指輕敲在鋪蓋文書的桌上,對面露不解的王國光道:「道理,他管他的手銃叫道理。」

    「在海外,大行其道。」張居正笑容裡頗帶幾分無可奈何的意味,道:「根本不必認識陳帥,他表裡如一,觀其言就知其行,觀其行更易知其心,他的道德,是力學;他的道理,是這個!」

    張居正笑著斂起衣袖,出手成八,做出手銃的模樣:「除中國之外,四方夷人不識王化凶蠻任性,葡夷攻滅滿刺加,國朝是講過道理的;西夷侵奪呂宋,海船到澳門撒野,道理也是講不通。」

    「起初僕亦有憂慮,出海宣禮之事,理應由知書達理之人,宣我國朝禮儀,應當派遣張子文那樣的持重之臣,但今日觀來,陳帥的道德與道理,在海外更行得通,旁人未必認禮儀,但一定認這份道理。」

    「葡夷把馬六甲交還、西夷入南京簽約,南洋諸國對這份道理心悅誠服。」

    張居正說著皺皺眉頭,在嘗試總結、探索、實踐與歸納後,艱難地得出自己的結論,道:「大約,陳帥在治夷之道,功已至極了,惡人還需惡人磨啊……在下估計,石汀兄此次出任西洋,也不會差。」

    這番理論說得王國光想笑卻笑不出來,張居正這話其實等同於——把這些凶悍不講道理的人派到外面。

    最後老尚書只能拱手道:「陳帥這算人盡其才。」

    閒話說盡,張居正這才端正坐姿,肅容正色對王國光道:「陳帥還有一議,已被在下壓抑二年有餘,他數次提及宗室制度不佳,上有富貴者甚費祿米,下有貧乏者饑饉無食,想要將宗室轉封海外,一來輕國中祿米,二來拱衛諸洋,開墾土地。」

    「國朝現有多少宗室,每年耗費祿米又有幾何?」

    說到正事,王國光也打起精神,國中諸多數據早已熟記於心,不過終究上了年歲,想了片刻還翻開萬曆會計錄核實一番,這才對張居正道:「宗室積弊已久,朝政一直削減祿米、玉牒登記越來越難,貴者永貴,貧者日多,有祿者揮霍無度,無祿者四民生理無望。」

    「諸藩屬周府最能蕃衍,其郡王四十餘位,宗室幾五千之眾,有祿者不過百人,餘者皆衣食難安。」

    王國光感慨幾句,搖頭拱手報導:「如今玉牒載有祿者不到三萬,年需祿米近九百萬石,佔田賦三成;此外還有不在玉牒的宗室,恐數十萬之多。」

    「三成……」

    張居正微微咬牙,他必須正視這個問題了。

    朝廷花掉九百萬石祿米,與存下九百萬石米糧,相差何其大?

    這件事最難的地方,不單單是玉牒上有祿米的宗室,給那些玉牒上沒祿米的宗室謀一條生路更重要。

    之所以一直沒聽陳沐的,說到底還是因為陳沐沒學問,他從來沒有拿出一份切實可行的宗室出海計畫,只是不斷說著把藩王外封,卻不說怎麼封……張居正懂國內,可他不懂海外啊。

    終於,張居正下定決心,道:「此事還請王公守口如瓶,僕去信南洋,問問高新鄭。」

    說著,張居正又露出分外難受的表情:「也不知他願不願意給我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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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汽輪
               
    北京的電力、蒸汽等試驗設施並不在北京城中,而設在南城永定門外。

    陳沐從張居正府邸出來後至工部得到這個消息,心裡還挺高興——可算不用在城裡兜轉了。

    這個時代的北京城給陳沐感覺太大了,大到在南城宣北、宣南、正西三坊兜轉一圈要花上半天,他才能從南城的張居正府邸走到工部再從工部一路往南出永定門。

    大,且骯髒。

    不知何時會來的沙塵暴,街道狹窄逼仄,到處帶著泥濘臭氣與亂糟糟的叫賣,漫天飛舞的蚊蠅——如果站在天上俯瞰,確實是這樣,糟糕透了。

    但若身處其間,陳沐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對古代農業王朝而言,越發達的城市,其骯髒程度則愈烈,骯髒是因為人口眾多,市容糟糕是一種必然。

    不過其中也有人為原因,朱棣修的北京北城有完善的下水道,但後來嘉靖年間建出外城,修好了才發現忘鋪設下水道,作為一座人口過百萬的巨城,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城外就好多了,正趕上農事,陳沐帶著武弁一路打馬隨處可見鬱鬱蔥蔥,沒走多遠就在工部吏員的指引下見到他們在城外修出簡陋的工寨。

    陳沐是來驗收工部研發成果的,這些事原本在路上工部吏員有的是時間來給他解釋,可惜工部本身的事務太多了,根本顧不上,只能在城外設立分司,因此城內的工部吏員對這些東西的研發一竅不通。

    工部京北分司立在城南,背靠永定河,東面北面皆是大片農莊,過去這邊是一片林地,好在附近人力多,便潦草建出這處工寨。

    遠遠望去,根本不像朝廷的一個衙門,反倒像立在田野中的土匪山寨,完全不同於陳沐腦海中的想像。

    「這……」

    看出陳沐的疑惑,引路騎馬前行的工部小吏拱手帶著討好的意思道:「閣老議制電報,事急從權,便未立衙門,以做事為主,所需銅鐵皆自河船調遣,待此事畢再修分司衙門亦不遲。」

    陳沐頷首,看向這處草率修建的工部分司,心想朝廷還有這樣做事的官吏,想來是張居正調來了能人,他問道:「主事者是誰?」

    「朝廷招來致仕的孔養公巡事,累任參議的周思敬主事。」

    孔養公說的是做過戶部尚書的致仕老爺子馬森,被請回來都督此事,陳沐以前見過,不過沒有什麼交情。倒是這個出身麻城的參議如今任工部主事的周思敬陳沐要熟悉得多,他有個兄長叫周思久,任過瓊州知府,海瑞很敬佩他為官的德行,所以聽說過這個名字。

    「下官為靖海伯前去通報?」

    握著韁繩的陳沐正待點頭應下,就遠遠聽見木寨一片嘈雜,其中夾雜著高聲叫喊,緊跟著木寨大門便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上,發出沉鐵傾覆的巨響。

    幾人面面相覷,工部吏員皺著眉頭打馬前去,不多時大門洞開,一副龐大的鍋爐歪歪斜斜地倒在道旁,地上大片水漬泥濘,工匠在兩旁拜倒一片,為首幾個官吏面上露出壓抑下的不虞,遠遠地朝這邊拱手。

    這是出意外了。

    陳沐連忙打馬過去,臨近門口翻身下馬,還聽見旁邊官吏連忙提醒道:「靖海伯當心,地有沸水。」

    陳沐微微點頭,道旁地上還有人們剛將火撲滅的痕跡,他環視週遭,未見有工匠死傷,這才放心地朝為首老者拱拱手,笑道:「後生晚輩見過馬公!」

    「不敢當,眼下分司為周主事主官,老夫不過是幫著調撥些銅鐵錢糧罷了。」馬森還記得陳沐,面上帶著笑意為陳沐介紹周思敬,道:「電力機械之書,於我等皆為新事,還要青年才俊主事方可……一不注意,就會造出事端。」

    周思敬年過四旬,與徐貞明年紀相仿,未著官袍,僅穿常服,頭戴四方平定巾,透著儒氣,而且鼻子上架一副眼睛,以皮筋兜住腦後——他這個皮筋是真皮筋,並非後世塑料所制。

    「在下周子禮,久聞靖海伯大名,閣下稱我友山即可。」

    陳沐同幾名主事相互見禮,這才望向旁邊鍋爐,問道:「那是什麼?」

    他好奇極了,癱在路旁的大鐵塊看起來像是鍋爐,但陳沐很清楚地知道那絕對不是南洋造的蒸汽機鍋爐。

    拜關匠所賜,南洋的蒸汽機造型詭異,型號為『磚窯火灶型』,陳沐忙於戰事,並未騰出手去專門引導,後來幾經改良,多是在曲軸連桿等方面,畢竟鍋爐造型對蒸汽機效用影響不大……蒸鍋出其根本,但效能有多高,完全取決於其他部件。

    對剛開始實驗的蒸汽機來說,各部件完善後就能動起來,而不完善部件,鍋爐的形制再好,它也一樣只能噴氣動不起來。

    這個剛才撞到木門的蒸汽機鍋爐就有意思,模樣像一座放倒封底的大鐘,而且是被分為兩部分的大鐘,上半部分為鍋、下半部分為爐,不過眼下爐子已經摔到另外一邊了。

    周思敬聽陳沐問到這個,臉上發紅,道:「在下觀蒸機久已,心有所感,想讓電機動起來……氣栓壞了,蒸汽湧出嚇壞推車力夫,以至電車撞門。」

    「電車?」

    你都已經玩到這麼先進的科技樹了?

    「嗯,電車。」周思敬說著對陳沐解釋道:「蒸機帶電機,放在車上,由人馬拖拉可四處移動,以供各地試線,試靖海伯書中所言材料電阻。」

    不是陳沐想的那種。

    他詫異地問道:「那麼複雜的東西,友山兄是如何將它放到推車上的?」

    說到這,周思敬興趣盎然,推推鼻樑上架的水晶眼鏡,對陳沐介紹道:「余廣閱蒸機、電機各部,其構造繁雜,有柄有桿,如用供織機、鍛機多需如此,但電機僅需旋而生電,便效仿水車,以氣做水,推盤而轉,只需一銅管而已。」

    好傢伙,這是蒸機送到工部,就被改良了?

    陳沐眨眨眼,急忙探手道:「分司可有能用的新式蒸機,還請友山兄速帶我看,其力如何?」

    「有倒是有,不過那僅為在下猜想所制。」

    周思敬說著指向不遠處的一座安放在木台上的蒸機,除了常見的閥門之類,去掉了南洋蒸汽機的氣缸,僅以銅管相連,將氣放入旁邊架起如水車密封木製圓盤,一邊進氣另一邊出氣,圓盤中間有木桿相連架設於旁邊的電機,以帶電機轉動。

    說著,周思敬更不好意思了,道:「雖為新設,不過其力甚小,相同鍋爐,力方及南洋蒸機十一。」

    南洋蒸汽機的效率就不高,周思敬的效率更低,但陳沐卻開心的不得了。

    這不就汽輪機麼!

    嗯……非常非常非常原始的汽輪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8
第三十六章 飛奔
               
    效率的事歸效率,至少周思敬把無和有的問題解決了。

    工部的匠人與吏員還是很聰明的,他們在道德經上發現電阻這個詞,並付出長時間來測驗,選取生活中能見到的一切物品來測量電阻。

    陳沐對電學並不瞭解,所瞭解的一切已經籠統地寫由趙士楨附在道德經上,如果說道德經對蒸汽機有所瞭解並初步拿出切實可行的物件,那電力則一點沒有,陳沐能拿出的只有概念。

    他關於電學的知識已經全部還給老師,在那些他還記得的概念裡,有電阻、有正負極、有電堆,但這一切是怎麼來的,他跟明朝的工匠們在一個水平——他一度以為他們在一個水平。

    而實際上,在工部接手電機製造與電報之後,他們早就不在一個水平了,匠人們比陳沐懂得多。

    工部使用的電線,用的是廣東拉鐵線的技術來做銅線,銅絲外裹棉布,外層塗油上瀝青,最後外層合以竹片、皮膠等物,究竟選擇什麼還在由實驗。

    他們同時實驗的項目太多,不過因人手眾多、錢糧充足,倒不顯雜亂,更何況陳沐專門給工部出著懸賞,凡做出點有用的成績,都能領到上百兩乃至上千兩的獎勵,幹勁十足。

    就在前些時候,有個叫程大位的商賈,過去一直在江淮經商,做買賣被騙賠了本錢,推了一輛自己的丈量步車到工部,說自己心機巧妙,創造出這個來供官府丈量土地,說要領一千兩的賞銀。

    在周思敬口中,丈量步車確實巧妙,龐大推車其中木箱外殼放置捲起的竹篾繩,塗著明油以放髒污容易清洗,除外殼外有十字架、竹製的篾尺、鐵製的轉心、鑽腳和環等部件。

    篾尺收放均從外套的匾眼中進出,鑽腳便於準確插入田地測量點,環便於提攜,讓丈量土地更加容易。

    不過他遭到一個問題,那就是陳沐所制十步捲尺已流通軍中,因此工部對他丈量步車的性質定為改良,只答應給他一百兩賞錢;後來一氣之下,程大位乾脆客居京城,編出三套珠算口訣與指法,又從工部領走六百兩才算作罷,順運河往南經商去了。

    在電學上,陳沐確實幫不上忙,但蒸汽機可以。

    比方說鍋爐燃燒時間長內存水垢。

    「蒸餾,把水燒熱,蒸汽入管道,再遇冷凝回水,管道要干淨。這種水再拿去燒熱,內裡留下的水垢就少了,多蒸幾次,越蒸越乾淨。」

    社會在發展,很多後來的詞彙在明朝就已經有了,比方說蒸餾,意思也相同,形容蒸騰的過程,但沒有蒸餾水。

    這個時代指代蒸餾過程的詞叫做蒸取,常用燒酒、精油等物的制取。

    周思敬對蒸汽機有非凡的興趣,他驚喜地問道:「無根之水?」

    陳沐想了想,確實差不多,他笑道:「對,無根之水是地下水蒸發升上天空,再遇冷重凝降回地面,咱們蒸餾水也是這個意思,只是以人力罷了。」

    「陳公果然是蒸機大家,稍等!」

    周思敬被陳沐說得眼睛發亮,尤其在其設計出看起來什麼用都沒有的新式蒸機後,陳沐依然對其改良表示鼓勵,心中對陳沐的好感簡直高到無以復加,不知陳沐的蒸餾水讓他想起什麼,突然拱起手來就向遠處草草建築的木屋拔足飛奔。

    穿過四處冒黑煙的發電試驗場,跑出半截周思敬又有些尷尬地回來,對陳沐道:「陳公還請隨我一道入陋室之中,學生有許多疑惑啊!」

    二人的年齡差別,如此稱謂讓陳沐感到不好意思,但他沒有駁周思敬的臉面,說真的,他看見對新奇知識狂熱的周思敬,反而真的有種只能藏於內心為人師表的欣喜感。

    周思敬的房子裡陳設並不多,因為草率修建的緣故,連院子都沒有,只是一間被屏風隔斷的小屋,但內裡收拾乾淨,地上木板鋪平,除了內室的床與外廳的桌,引人注目的就是兩具櫥架,放滿了書。

    桌上整整齊齊地擺著很厚的製圖,他同樣喜歡用工匠的炭筆,而且他用的炭筆還跟陳沐用的一樣——香山千戶所特產,桿以各式木料切削,上油加工,有的還會雕出圖案,前裝可拆卸竹片膠合炭頭,靠竹片彈性榫卯在筆桿上,用完即可拆卸。

    這種叫香山筆的東西筆桿與筆頭分開賣,製作簡單,備受工匠、畫匠喜愛,目前廣東很多衛所都在做。

    「這是學生所做蒸機構圖。」周思敬笑著推出製圖,隨後又拿起一張道:「這是南洋陳公機的構圖,有許多問題在下不懂,還請陳公解惑。」

    陳公雞?

    這道菜名聽起來很廣東啊。

    陳沐輕笑,目光跟著周思敬手指,聽他道:「學生拆解過兩台蒸機,南洋造蒸機構件嚴絲合縫,工部新造調速閥與活塞等多處都不夠精細,這是為何?」

    「因為南洋大部分蒸機構建並非鑄造,是手工造成,一一比對,次廢很多才能造出一套構件。而且南洋造部件也不精細,也有漏氣,只是少罷了。」陳沐搖搖頭道:「缺點在所難免,就像用電還無法穩定時,人們樂意用偶爾閃來閃去的電燈。」

    「有和沒有,是有很大區別的,先找到缺點,然後慢慢改良,哪有問題就改哪,實在改不了,就去想為何改不了。」

    「蒸汽機的意義,不單單在於其能投入造電等各類生產,更在於我們對它的需求,會強迫各類技術進步。」

    實際上這方面他懂的也不多,現有缺點他是沒有辦法再改良了,但隨工部這些專門鑽研器具、工程的匠人們投入越來越多的精力,越發讓陳沐覺得蒸汽機的出現就像讓大明投入海外爭霸一樣,是一件拔苗助長、辛苦勞累但收穫甚豐的事業。

    一台蒸汽機的出現,小小的玩意,卻能涉及幾乎各行各業。

    「我們的車床精度不夠,就要想辦法讓它夠;我們的材料太重,散熱太快,就要想辦法讓它輕,讓它能保存熱量,一切發展都來源於需求,沒有需求,人們更樂意躺在家裡飲冰水。」

    之所以會講道理,是因為陳沐不希望老迷弟看穿自己不學無術的真面目。

    「需求到了,人們才會去想,想了,就有非凡的創造力,技術自然就會進步。」

    說著,陳沐指向周思敬的蒸汽機,道:「如果你把風輪換成更堅硬且更輕的材料,引導蒸汽的方向多次推動扇葉,搭載蒸機的木車更大,換成前兩輪後兩輪的平板車,前輪引導方向、後輪則與風輪用齒輪連接……若車夠輕、蒸機夠輕,它是不是能跑起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8
第三十七章 總章
               
    帶有高高艏樓艉樓的老式鯊船停靠在天津港,船上一個個剃髮為月帶髮式倭人模樣的武人緩緩行進下船,他們身著明甲、打刀斜插倭腰帶,明明頭髮已經剃禿卻裹著明人發巾,行進之間又板正內斂,令人難分其屬何國何人,引來天津港百姓騷動。

    前來接應的明軍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來自北洋軍府衙門扛著鳥銃的精銳家丁從膽顫心驚的大沽口百戶手中接管了港口防務,招來力夫搬運鯊船上放下一個個倭國特產漆器箱。

    這個時候,被幾個身著山文甲頭戴鳳翅盔手持長刀短錘的武士簇擁在船舷的李旦才緩緩自鯊船上下來,踏著厚木棧板自棧橋上一路向港口走去。

    他已經在船上呆了很多天了,收到付元傳去陳沐召見的消息,自石見乘船一路經五島過濟州牧補給,接著直航天津衛,接著又在天津衛港口下錨停了足足三日,這才下船。

    在衛河,李旦一行百餘人換乘河船,在河道內航行二十餘里,方至北洋軍府。

    陳沐剛從京師回到北洋,聽說李旦在港口船上等了好幾天,連忙讓人召他下船,去步兵營房泡了個澡,頭髮還未乾,換身衣衫走出營房,正好看到未修大門的軍府缺口,一干甲冑曜日的武人後面竟跟著一夥與時俱進的倭寇,讓他暗自搖頭。

    許久未見,李旦的膚色黑了一點,看上去更加健壯,不過如今已不再是早年那般毛頭小子海盜後裔的模樣,素綢道袍腰間懸玉珮、發巾裹玉環,全身上下除了與生俱來的氣質,看不出絲毫武人裝扮。

    「孩兒拜見義父,恭喜義父封爵!」

    臨著當面幾步,李旦當先拜倒,其後隨從武弁各個拜倒,端端正正給陳沐行出個大禮來,這沒什麼奇怪,倒是後面那一干倭人武士模樣的傢伙們各個漢話說得端正,有稱『拜見東洋陳帥』的、也有乾脆『拜見大帥』的,讓陳沐詫異。

    等李旦起來,陳沐吩咐部下給眾人在校場準備飯食,招李旦隨他一同入營房,這才問道:「都到天津港,怎麼不先下船,倒在海上漂泊幾日受苦。」

    「義父不在天津,孩兒手下兄弟為行便宜剃了倭頭,恐驚擾百姓。」李旦隨陳沐入營房左右張望,輕聲解釋著,末了環顧廣闊校場深深吸了口氣,跨過營房門檻,這才說道:「左右這些年漂泊慣了,不在這幾日。」

    「他們不是倭人?」

    李旦笑著搖頭,道:「孩兒可不是帶他們上天津遊玩的,義父接掌東洋,有節制諸軍之責,戰報軍情,都要由他們這些人報來,如此機要,何能交於番邦異族之手?」

    「他們有錦衣檔頭,有辦事商賈、流落海寇、亦有出仕倭國武家的軍士,都是我族同胞忠心耿耿。」

    邁過營房門檻,見慣了獨門獨院衛所軍宅或漫無邊際營帳的軍寨,這種連通上下樓梯的營房讓李旦有些不習慣,斟酌著問道:「義父就住這兒?」

    拋開形制不談,單說陳沐這間自樓道里走到最深的寢室,僅不過幾步方丈,連屏風也沒有,布一床一桌兩隻衣箱,這也叫房間?

    牆上用鐵釘釘著幾幅篇幅甚大的地圖,已被炭筆繪出線段畫得凌亂,顯得空間更為狹小。等李旦的隨從提刮黑金竹紋變根來漆木箱放在屋裡,更是將屋子擺得無處下腳。

    陳沐不以為意地笑著打開漆木箱,從內裡搬出厚厚一疊公文,道:「這種小屋還是挺舒服的,我只是暫住一段,軍府已經去募兵,所以要先將營房蓋出來,等新兵來了再蓋衙門也不遲,這兩年,你在日本怎麼樣?」

    「勞義父掛念,孩兒還好。」

    隨從被使喚到外面,李旦見陳沐動手,連忙收斂衣袖幫著搬出公文,道:「開始在五島,後來去出雲彈壓石見,有幾次出兵不過都未上陣,皆是繞著山陰山陽駐防,沒有風險。」

    既然李旦在這,文書也在這,陳沐並不急於瞭解軍事,文書最上有一份落款為陳九經的戰事總章,是陳璘親子、陳沐義子寫的,雖然陳沐沒見過那個義子幾面,但卻知道他調往日本是在海軍講武堂畢業之後的事了,寫的戰報總章總要清晰些,便拿起來翻閱。

    「就是說勤王軍還在日本關西一帶,沒能打進王京。」陳沐邊翻邊抬頭對李旦笑著問道:「怎樣,在那邊或國中,可曾遇到中意女子?待日本事定,我們的艦隊要開向海的那邊,最好走之前有孩子可繼承家業才行啊。」

    李旦放下公文的動作微微頓住,接著平靜地放下公文,道:「孩兒還未有娶妻生子的打算,不過近年一直在南洋軍府的輸送下學習歐羅巴書籍,也通過那邊的傳教士習得一些原稿,聽說讀寫皆流利,想必是能勝任義父對孩兒在歐羅巴的安排。」

    聽起來,李旦對娶妻生子沒什麼興趣,陳沐微微皺起眉頭,問道:「那八郎呢,他也沒打算娶妻生子?」

    「興許是受孩兒影響,八郎亦無成婚打算,倒是在日本收了個義子。」李旦並不想在這件事上說太多,將話頭轉至戰局,道:「除其王京一帶,關西、關東大片土地已盡在朝廷掌控之下,唯獨其國王受織田、德川等逆臣挾持,孩兒主掌關西輜重,關東為將軍李如松、倪尚忠率苦兀三衛諸部鎮守彈壓。」

    聽起來形勢一片大好,陳沐緩緩點頭,注意力集中在陳九經的戰報總章上,詫異道:「兩年,單單關西打了四百多仗?」

    陳沐在心裡算了算,那要是加上關東,不得一天打兩仗?這戰報有問題吧!

    「自國朝介入其戰事,倭國上至將軍下至百姓可分兩黨,一為親近大明的勤王黨、二為叛逆的逐明黨,先有松浦隆信受朝廷委任勤王大將軍,後隆信為宗麟所殺,宗麟又為島津所逐,此戰報凡戰事皆由散入民間各地的錦衣檔頭所載,確實如此。」

    陳沐抬起手來,隨南洋軍府對日本的情報越來越多,其國勢雖亂,陳沐也是有所瞭解的,九州島幾個大名他能記個差不多,即便如此聽到李旦所言也感到疑惑,放下戰報問道:「勤王大將軍,松浦隆信、大友宗麟,還有島津家族……大明的軍隊在做什麼,八郎在做什麼,怎麼一直是他們打來打去?」

    「八郎啊。」李旦抬手在陳九經的戰報末尾翻了幾頁,檢點輜重篇的一行標註,對陳沐道:「萬曆元年,石見向隱歧島輸銀十九萬七千兩有奇,二年,輸銀二十四萬三千兩有奇,如今隱歧島屯銀已達四十五萬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8
第三十八章 怪異
               
    陳八智深得陳沐真傳。

    原本陳沐以為以小八的脾性與本事,肯定事情能用戰爭解決就用戰爭解決,可實際上,在日本送來的戰報看來,陳八智部明軍出戰的次數少之又少,其中親自率軍作戰更是屈指可數,而且全部都用在平定毛利氏的戰爭中。

    自毛利氏為九州聯軍擊敗,整個山陰山陽納入其手,陳八智只有一次調兵遣將,是將手中六艘戰船調往南海道,支援攝津國本願寺顯如突破織田氏的水軍封鎖。

    漫長的時間裡,作戰次數不多、即使出戰派兵也不多,但只要出戰,就是大勝。

    沒辦法,從最開始的探險發展到現在,大明無非是在名義上介入戰爭,而實際上……朝廷沒給陳八智增兵,除了南洋偶爾運來的米糧輜重,他手裡的兵還是最早帶來的那批人,就連倪尚忠那幫從苦兀島撤下來的聯合軍隊,也因遼東李成梁的介入而派往關東,就將局勢演變為如今的情況。

    兵力的短缺讓陳八智與王如龍不得不選擇合縱連橫,後來乾脆劃出屬於大明的直轄府,內以知府、縣令分封各地兵頭,外以勤王大將軍、討逆將軍等官職封號來驅使兵頭作戰,想方設法控制局面,並長期搾取利益。

    這倒合了陳沐一開始對日本的主張,他們兵少、消耗的輜重便少,至少在出雲府與石見府二地,即使不算銀山收入,陳八智的財報也是賺,而且在李旦手下海商的配合下,還賺不少。

    因此戰爭就變成了陳沐眼中接近停滯的狀態,但實際上那片土地仍舊每天都在各個地方發生戰亂與死傷,甚至比明軍介入之前還嚴重。

    「硫磺十七萬石,硝石六萬石,日本還有硝石?」

    陳沐皺起眉頭,雖然各地錦衣檔頭的戰報不是那麼好看,從交戰雙方數十人至交戰雙方上萬人的戰事都有記載,但陳九經的戰報總章還是不錯的,可他在隱歧島收入上見到了硝石,這令他感到萬分詭異,那些大名能使用鐵炮的最大原因是因為大明的走私商賈與葡萄牙人的貿易。

    陳八智是從哪兒弄來硝石的?

    李旦邊說邊在漆箱中翻找,道:「八郎發兵援本願寺顯如為的便是如此,其僧兵、傭兵有許多鐵炮手,其掌握了製作鹽硝的培養法;還有毛利被攻滅後,其匠人記載了以馬糞製鹽硝的方法,如今皆被八郎編書記載,送往南洋軍府與海軍講武堂。」

    這就是,傳說中的糞硝與尿硝?

    「李如松呢,他在那邊的情況你知道麼?」

    聽到陳沐問起李如松,李旦在腦海中稍微想了想,畢竟他在早年聽說過陳沐與李如松交惡的事,道:「東面明軍以蝦夷地為根基,除李如松本率三千遼東軍外還有倪尚忠部萬餘由朝鮮兵、女真兵、蒙古兵組成的聯合軍,他們的輜重由遼東經朝鮮沿海輸送,孩兒所知甚少。」

    「聽說他在那邊起初是打出數場大勝的,其最北諸侯南部氏正因繼承人內訌,被朝廷兵馬輕易擊破,不過後來戰事遲遲不決,倪尚忠所率部署又要朝廷信守承諾,兵事就亂了。」

    起初聽到李如松打出大勝,陳沐微微頷首,在他看來遼東李氏自蝦夷地攻入是最正確的決斷,他們介入時正是前年秋天,那邊氣候苦寒,當地軍民缺少取暖棉衣,遼東軍卻能在冬季作戰,又有火炮,當所攻無不破才是。

    不過後來聽到倪尚忠的部下要朝廷兌現諾言,他就知道壞事了——那支軍隊原是用來遠征美洲的,徵募來他們時答應打下的土地都屬於他們,在苦兀島他們得到了很好的訓練與學習機會,最終卻因麻貴麻錦的失蹤而就近調入日本。

    他們有極強的生存及戰鬥能力,又有南洋軍府為其準備的禦寒物資,他們如果反叛,對李如松是極大的打擊。

    「後來呢,李如松是如何處理的?」

    李旦對陳沐的焦急感到奇怪,他樂呵呵道:「還能如何,遵守諾言,打下的土地就地清丈田畝、編戶齊民,設立衛所,招降俘虜作為旗軍……後來他們就沒法向南推進了,蒙古千戶忙著餵馬、女真千戶急著打獵、朝鮮千戶釣魚造船……李如松像日本的大名一樣,萬曆二年就出兵兩次,忙了一年的內政。」

    說著李旦便笑了起來,而且是非常、非常認真的嘲笑,道:「聽說去年還想向朝廷請任他為關東都指揮使,要設立關東都指揮使司,被朝廷駁了,因為籌算後他們那邊七個衛只能向朝廷輸送內地兩個衛的軍糧。」

    「發完旗軍俸祿就不剩什麼了,最後只給設了奧州都督同知,節制日本奧州事,沒設都司,還給他派去倆進士當知府,現在手下一堆兵頭都搶著要官職呢。」

    李旦說著突然想到什麼,對陳沐道:「義父,小東洋事現在也歸東洋軍府節制,李如松沒給義父寫信要官?」

    陳沐有些茫然的搖頭,隨後也跟著笑道:「估計是抹不開臉面吧,不過他兵夠多的啊,七個衛,四萬人馬。」

    李旦雖點頭露出慎重,但隨後也向陳沐解釋道:「那都是他招降的倭兵,戰力有強有弱,本應是一支可堪大用的軍隊,但受倭國自有其國情……無車少馬,輜重輸送全靠人力,諸地皆窮、物產不豐,出征所攜軍糧僅夠一旬半月,半月之後便需糧隊輸送。」

    「八郎去年除了挖礦取銀,屯土製硝,就剩與王如龍研究這些事,已找到日本的弱點,雖然大多數戰鬥投入兵力不多,但其分散的武家在戰事中創造出用於戰爭擁有獨到之處的改良,少量精兵與大量雜兵構成其軍隊,長久的戰爭讓其國人有輕生鬥勇的剽悍,給予其超過呂宋、蘇祿諸國的戰力。」

    「但其先天不足,一不能遠征、二不能補給,這是其國所有諸侯共同的弱點,發生戰爭,守住、拖住,就可立於不敗之地。」

    持久戰。

    「八郎總結的不錯。」

    陳沐頷首,戰爭有表裡,一在軍事力量,二在後勤能力,日本諸多大名的欠缺就在後勤,所以現在陳八智做甩手掌櫃的結果就是戰局僵化。

    他抬手點點桌案上的戰報,道:「所以現在,日本被分成三塊了?」

    「差不多,西邊的主力是勤王大將軍,中間王京為織田、德川,東邊是李如松的千戶們。」

    陳沐啞然失笑,這種組合……著實有些怪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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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木津
               
    日本,攝津國,石山地方,本願寺。

    作為擁有強大勢力的本願寺宗主,顯如這個名字在日本的意義正如陳沐在大明一般,意味著陞官發財。

    儘管他只是個和尚,卻是擁有天下最多信徒、信徒最多獻金,巨額獻金在本願寺顯如的正確運用下,結交公卿權貴。

    不論是細川晴元那樣的強勢大名、天台宗那樣的佛教名門、還是做過關白的近衛前久,都與本願寺顯如有很深的關係,比方說他們一個需要錢來生活,而另一個錢多得不知該往哪花。

    除了花錢,顯如在掙錢上也與陳沐有幾分相似,比方說此前數年裡,只要海商能為南洋攥取利益,那麼濠鏡就是難得的海貿避稅良港,當一個地區擁有這種特質,就會像磁石般吸入周圍大多數財富。

    在日本王京附近,一個富貴的村莊只要能想辦法請顯如在當地安排代理坊主,坊主會帶著由信濃、尾張守護簽發下稅賦雜役免除的文書到來,當地上至領主下至農民,都能得到如此特權——這樣的和尚,誰不喜歡?

    就連窮到沒錢開辦登基大典的天皇都因顯如贊助而順利登基。

    過去的信濃、尾張守護很喜歡他,因此石山本願寺御坊外興建八座寺町,良好的海港使這裡快速繁榮起來,但現在自稱信濃、尾張守護的織田信長很不喜歡他。

    尤其在第,可能織田信長也不知道是第幾次向本願寺索要錢財了,總之索要失敗,並為得到同外商貿易的優良海港,雙方開戰了。

    本願寺御坊靠海的三重櫓上,窗旁身著僧衣的顯如雙手合十,目光望向海面向身旁侍立的武士們抱怨著。

    「信長為何不願停戰,他索要石山難道不是為得到南蠻人的鐵炮?如今海上已經沒有南蠻人了,他還要繼續打下去,五年了。難道他還看不出來,我們只是籠城什麼都不做就守了五年麼?佛祖還能讓我等再守五年!」

    身旁侍立的武士身著黑甲,頭戴袈裟佩掛佛珠,名為下間賴廉,是本願寺的坊主,在織田對本願寺的圍攻中一度擔任總大將,他瞪著眼睛抿著嘴,舌頭在唇邊轉了一圈,尷尬地揉揉眼睛望向海面。

    顯如確實沒做什麼,他寫信召集信徒,寫信聯合各地,兜轉在寺町為那些堅信與佛敵作戰殉道而死更容易取得極樂往生的信徒鼓舞士氣,除此之外顯如確實除了籠城什麼都沒做。

    都是他們這些坊主與各地奔赴趕來的信徒阻攔織田軍,不過事實也確實像顯如說的那個樣子,不集中力量,信長根本到不了本願寺城下,而現在的局勢,集中力量對付本願寺顯然是不可能的。

    「信長公非是為鐵炮,海外有無南蠻人於他毫無分別,門主給了他多少錢支援作戰,五千貫、五千貫、又是五千貫,信長公要支配大阪。」

    「他要控制奈良、堺與京都,從淀、鳥羽到大阪城的入口,都可乘船直達,這裡據四方之要地,北有賀茂川、白川、桂川、淀川、宇治川這些大河,二三里之內,還有中津川、吹田川、江口川、神崎川流,本寺可造渡明船,這一切都是他想要的。」

    說著,下間賴廉撇撇嘴道:「或許他已經不想要渡明船了。」

    在二人閒聊間,木津川集結出成群結隊的近海戰船,百餘條插各色陣旗的大小戰船槳帆齊用,快速駛向大阪灣,出川口後即尋找合適的海上戰鬥隊形。

    與此同時,木津川南岸,一隊隊武士與足輕結合的部隊向津口集結,統率農夫修築防務。

    相距過遠,在本願寺御坊三重櫓上看不清領軍之人,但金色木瓜紋在遠距離也擁有超乎尋常的辨識度。

    下間賴廉自三重櫓探出身子,眯起眼睛遠遠瞭望著,回首道:「是織田,他們沿岸修造工事,為海戰中彌補對抗明船羽箭疲憊的劣勢,想要以海陸其攻的手段封鎖大阪灣,並隔斷木津砦與石山的聯繫,斷我補給。」

    木津砦在木津川另一邊,由本願寺坊主鎮守,不拔除僧侶在攝津國的一座座據點,織田無法大規模圍困石山。

    「織田的船來了,明國的戰船也就不遠了。」本願寺顯如兩手在胸前捻著念珠,神色如常地望著海面,竟然還有心思發出感慨:「盛極一時的毛利,就敗在這些明船手中,就讓他們打吧,我們不必出戰。」

    「不出戰?等明船來戰,我們在穢田城的一向一揆順勢進攻住吉,就能全力奪取港口!」

    「所以呢?」

    顯如嘆了口氣,口中念出一句南無阿彌陀佛,道:「織田是佛敵,毛利不是,毛利氏衰弱,明國將軍依然給我們運糧,是寄望我們幫他拖住織田,並且由他控制日本貿易。」

    「他們控制長崎、博多、出雲,如再取得大阪、堺,明國戰船便可直抵京都。」

    控制貿易啊朋友,直抵京都啊朋友!

    顯如瞪圓眼睛看著下間賴廉:「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下間賴廉眨眨眼,大光頭鋥光瓦亮:「明軍逐走信長公,法主上洛?」

    我一出家人上什麼洛!

    信長上洛之前小僧可是整天在京都大搖大擺走來走去沒人管啊!

    「上洛,怕是明軍上洛,明國以勤王討逆詔聚關西諸侯以用,唯信長公不服結兵以抗,信長要絕我宗門,小僧自要招攬天下信徒與之相拒,以期換人掌控京畿。」顯如微微撇嘴,露出些許不甘道:「這場海戰,不論誰贏,小僧皆心有不甘……可惜了輝元公!」

    京畿之地的人至今不知為何曾強盛一時的毛利氏會在決戰中被區區數千明軍截斷退路,更不知大友氏是如何將勢力擴張至山陽道,風雲轉瞬變幻的戰國時代,因明國的加入而愈加混亂起來。

    漫無邊際的海上,小早、關船相結的戰船自瀨戶內海呼嘯而來,在天海之間連成龐大陰影,關船上沉重的明國戰鼓被擂響,舞者穗槍打刀的倭寇高聲應和,聲勢震天。

    船分五隊,自海上排兵佈陣,五艘帆書漢文的龐大戰艦自陰影中來,破浪突出橫於陣前。

    海的另一側,奉命封鎖大阪灣的織田水軍嚴陣以待。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8
第四十章 聯軍
               
    船不少!」

    帶有艉樓的老式單火炮甲板鯊船上,隆俊雄身穿南洋胸甲,頭戴笠盔,扮相似明軍總旗,實際上他已受封山陽道御海總兵官,掌控沿海兵馬。

    此時他立於艉樓,正端著黃銅望遠鏡向遠處海岸嚴陣以待的織田水軍瞭望著。

    他的座駕在南洋是一艘老船,但就下水年份來說,遠稱不上老舊,厚實的船板用料能阻擋鉛子羽箭,初次注重火炮搭載的船型也能讓其承擔船舷八門火炮展開齊射,雖然遠不及所謂的六丁六甲,但其五百料規制的船形與十六門舷炮已足夠震懾這片海域的一切敵人。

    五艘老鯊船後,二百餘艘日本近海、內河戰船,其中船長七八步的小早船最少,多為長十至十七步的關船,這是日本海戰的中堅力量,通常還會備有體形更加巨大的安宅船,在近距跳幫纏鬥擁有所向披靡的優勢。

    但隆俊雄沒有安宅船,他麾下這些日本船艦都是陳八智率西國大名驅逐毛利後奪取的戰船,為彌補跳戰劣勢,他陣中還有八艘原本作為糧船的三桅大福。

    同屬這個時代東亞船系,大福與安宅差別很大,福船是在宋代海船基礎上發展起來;小早、關船、安宅一類船形則基本除了塊頭以外沒有發展,小早船由獨木舟擴大,關船在小早船上蓋個小屋子,安宅是在更大的小早船上蓋個大屋子。

    這種船形不錯,唯一的劣勢就是被用了太久,唐朝白江口之戰,日本用的就是這船,偷襲蒙古還是這船,同明朝勘合貿易依然是這船,到了現在……老朋友又出現了。

    安宅船有更多載兵,但槳帆一體決定其需要更多舵手,日式戰船在水戰中並不沾光,可一旦由水戰變為跳船舞刀的肉搏戰,優勢就出現了。

    大福船載兵稍少,但操帆人只需不到十人,更加省心,而且隆俊雄還在福船加了兩具輕佛朗機,已經算是盡力武裝了。

    但形制雖有差別,兩種船的目的卻都是相同的,皆為海上跳戰、火戰。

    雙方間隔七八里,隆俊雄眯著眼睛觀測沿岸道:「僅百餘條船,織田不會就這點戰船,河口或還有其他伏兵,岸邊聚攏人馬,他們想把我們誘至其間,傳令吧!」

    「四路水軍,開戰後自行纏鬥,各自封鎖大阪灣,與敵死戰,大夥都自詡西國水軍悍將,讓咱瞧瞧本事!」

    收起望遠鏡,隆俊雄歪著嘴邊笑了,他想一戰殲滅織田氏在海上所有力量,敵人想要引誘他,他也想去引誘敵人……倭寇出身的他沒什麼高明戰策,但他有的是人手去引誘,四支船隊大小二百條船,雖然他手上船不多,戰力卻要比四五百條船更強。

    在他接掌這幾支水軍之前,四支分佈在西國各地大名手下的水軍都與倭寇類似,主力船艦均為小早船,船上十來個戰兵就能興風作浪,動輒出擊百十條船,看似兵力滔滔,實則不到兩千。

    到底是跟在陳沐身邊的親兵,並且耳濡目染了陳沐對明國海軍的佈置,如今他麾下小早船已被劃分至通信艇,主力戰船皆為承載數十兵力的關船,重整軍力,極大增強了以水軍眾組成的水師戰力。

    當然,這樣整編最根本的目的是加強兵力投送能力,任何一個在日本作戰過的明軍將領都會明白,在本島地區打仗海軍是無法取得決定性戰果的,真正的勝敗還是要靠陸軍,隆俊雄也不例外——他麾下水軍足足有六千兵力!

    隨軍令下達,以槳櫓提供動力的小早船穿梭在戰陣之間,毛利氏招降而來的村上水軍與松浦家倭寇自左翼靠攏,準備衝擊敵軍守備雄厚的木津口水陸軍。

    尼子家隱歧水軍及大友水軍兵連右翼,向八十餘條大小船艦向石山一側繞行前進,自外圍封鎖大阪灣。

    「不要開炮,上半帆我們慢慢向左翼靠攏過去,遇敵衝近則大福截擊!」

    隆俊雄猜測織田水軍在木津川口應當設有伏兵,不過有恃無恐,隨村上水軍與松浦倭寇向左翼前進,他十二條炮艦組成的中軍亦銜尾緩緩逼近。

    他有望遠鏡,能觀測地稍清楚些,不過織田水軍將領也不是瞎子,十二條巨舶,別管鯊船還是福船,二十餘步的長度在這邊都已是巨舶,巨大的陰影向右翼伏擊圈前進給人帶來莫大威脅。

    織田水軍幾員將領就比較頭疼了,他們也有二百餘條船艦,但真正稱得上大關船的只有十餘艘,為各隊首領坐船,其餘小早船、小關船倒是數不勝數,可如今這個局面……正面接戰的沼野伊賀守隊不戰自退,後路負責封鎖大阪灣的真鍋主馬兵衛反被封鎖,兵力圈越來越小。

    他們已經吃過一次這樣的虧了,就在去年,六條大明船帶一隊糧船向石山運糧,當初聞訊趕來的織田水軍只有三條大船,率一眾小早船不敢襲擊鯊船,只好在淡路國海峽截擊糧船,結果反被作為糧船的大福擊退,還被燒了兩艘大船。

    這一次收到消息及時,快速集結了近三百艘戰船,可等他們集結好明軍卻乾脆集結了兩百餘艘大小關船,似乎這場仗已經不能在海上決定勝負了。

    海域被龐大陰影不斷壓縮,給了織田水軍各隊更大的聯絡空間——都快臉貼臉了,有事直接喊就行!

    各部匆忙叫喊,海上亂成一片,眼看戰事還未打響便要潰敗,退還津口的沼野伊賀守與沼野大隈守議定戰術:「拖下去,等信長公集結兵馬趕來,把他們引到陸地上打!」

    村上水軍可不管那麼多,作戰前隆俊雄可是遵照戰國傳統給了他們攻略地方後仿照織田、武田、上杉等大名就地設立『人狩』與『亂取』的權力,只要擊敗敵人,他們這些窮困的水軍可一戰富貴。

    區區片刻,以七艘大關船為前鋒,四十餘艘大小戰船的村上水軍在村上武吉的率領下迎著退避不及的沼野隊,雙方船艦先是以兇猛的大弓、鐵炮對射,緊跟著便氣勢洶洶地撞在一起,作為織田後陣的真鍋隊已率領船隊襲擊村上側翼。

    當第一枚焙烙火矢砸在織田氏沼野伊賀守乘坐安宅船上迸出大片火光,大明日本勤王總兵官陳八智部屬山陽道御海總兵官隆俊雄對日本京畿的攻掠戰正式開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48
第四十一章 亂戰
               
    大阪灣,用戰國時代的話說,這是一場能夠左右天下局勢的大海戰。

    彙集西國大名手下海賊的能兵強將,兵分四路同時向據守木津川的織田水軍發起進攻。

    在隆俊雄眼中,顯然這是一場發生在海上的陸戰。

    一條條戰船就是一座座小而堅固的城砦,當關船相撞,船上足輕以佩刀與數量巨大的長槍作戰,夾雜少量鐵炮與大弓混編的遠程部隊,迅速收割敵軍性命,同時也被敵軍殺傷。

    鯊船龐大的體形在海上緩緩飄著,似乎與相鄰已成一片火海的戰場格格不入,隆俊雄像個真正的將軍般瞭望著戰場局勢,頭腦分外冷靜——也就是在日本戰國這種古典封建體制之下,才能讓他這麼冷靜地盤點局面,畢竟局外人總比局內人冷靜。

    織田水軍有良好的軍紀,縱然兵勢上佔據劣勢,但交兵中卻比四路水軍要擁有更多勇氣,而且鐵炮數量也遠遠超過四路水軍,往往會出現幾條小早船拚死以大弓鐵炮壓制大關船,接著以火焚燒的戰果。

    過去依附於毛利氏的村上水軍被稱作天下第一,他們像陶罐掌心雷的焙烙玉在水戰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面對船上好似木製城牆的船板,幾隻陶罐丟進船上就能讓敵軍無處可逃,不過也正因如此,村上水軍進攻的勢頭過於兇猛,直殺進織田水軍在沿岸佈置的包圍圈中。

    木津川口陣地上,埋伏已久的長弓鐵炮隊在他們進入射程後同時向海面發起攻擊,長弓隊伺機而發,獨立編制的鐵炮隊則在此刻大放異彩,甚至將隆俊雄在後方的目光吸引過來。

    海上的織田水軍裝備鐵炮並不多,一艘承載二十海賊的小早船上或許有八個弓手,但只會有一到兩個鐵炮手,並且都不是獨立編隊,但岸上的鐵炮手有所不同,超過三百桿鐵炮組成陣形,依據挖出的壕溝與木壘向海邊齊射。

    同一時間只有一個百人隊在射擊,當射擊結束後,手中鐵炮交至身後,再接過一桿繼續射擊,他們每個人都有兩個裝藥手。

    而且,他們陣勢中還有幾門名叫大筒的大號鐵炮,發射更為緩慢,但炮彈重達一兩,每次發射都會帶來如同霹靂的巨響,射中小船就能擊穿船板。

    眼看村上水軍被海陸夾擊進入劣勢,另一邊的松浦倭寇衝出船陣缺口,自另一方向包抄織田軍,並分出船隊向岸邊鐵炮隊以長弓鐵炮還擊——松浦倭寇是四路水軍中火器裝備最多的,作為緊挨著南洋軍府傾銷地長崎的松浦氏,他們最早與葡萄牙人及汪直貿易,從明朝流入大量火器。

    趕上廣東都司兵器換代,過去的火繩鳥銃與舊式火銃同樣有一批被高價出口,質量自然遠不如九州島自行打造的鐵炮,卻勝在量大,這幫過去的倭寇在出征前三個人就能分到一支火器,雖然不指望手上拿的是什麼好東西,至少給他們帶來還擊的能力。

    在學習操持劣質火器的漫長時間裡,松浦倭寇創造了特殊的使用火器方式,那便是盡力伸長自己的胳膊,使鐵炮、火銃離臉面身軀遠一點,被稱作松浦流鐵炮擊。

    透過船牆上的棱形射擊孔,一桿桿長短銃架設,自超過百步距離向岸邊亂射,儘管精度極低,卻依靠大量火器齊射一度壓制案上銃手。

    依靠這片刻喘息之機,村上水軍集結力量與包抄而來的織田水軍纏鬥一處,在隆俊雄中軍船隊抵達戰場邊緣前,雙方便互相燒燬十餘條大小戰船。

    在岸邊指揮防務的是織田氏大將佐久間信盛,眼看麾下水軍防守不利,他的眼睛一直望向遠處飄在海上的十二艘大船上,他很清楚那才是他們真正的敵人,與那十二艘大明船相比,他們的戰船在海戰中不堪一擊。

    縱然他手中依然有二百餘條戰船埋伏在各處河口作為伏兵,但那二百餘條戰船中沒有體型龐大的安宅,小早船面對巨大福船隻怕尚未接戰就會被撞碎,再多的船艦想要贏得海戰也是痴心妄想。

    「讓諸隊下船,依木津川口佈陣,下令諸隊水軍退至陸上,我們的對手是水賊,得勢必然登陸亂取,把他們引入內河,在兩處河口之間佈置圍堵船隊,用陸戰來擊敗他們!」

    所謂亂取,是指戰勝後對地方的掠奪與焚燒,在任何國家的任何時代,都是戰爭中很難缺少的一部分,除此之外還有人狩,就是買賣人口的奴隸市場。

    相較而言,被稱作殘暴的織田信長反倒在這兩方面擁有非凡的人性,在上洛之前,也曾大肆亂取,不過上洛之後對京畿地方嚴格約束軍紀,他通常只會把一向一揆賣掉換錢,當然,他的殘暴根本不在這方面。

    別的大名就不一樣了,比方說有軍神之稱的武田信玄,因為家裡有礦,別人的人狩一個百姓賣二三十錢,他為了不讓奴隸贖身,給奴隸的定價是一兩貫錢,贖身不了就放進礦場,男拿去挖礦,女的拿去讓人睡覺。

    另一個軍神上杉謙信就好多了,春日山城常設奴隸市場,從來不像信玄那樣哄抬人價,都是二三十錢平價出售,偶爾屠城什麼的都不算大事。

    你死我活的軍爭時代,殘暴是人的共性,世上當然存在真正的仁義,但那些真正講究仁義的人在別人知道他們的仁義之前就都死掉了,留下來的仁義只有大義,即使有,與後世仁義有所不同。

    而軍爭時代的大義,往往忠君勤王就是大義,君主臨陣就是英雄。

    四千織田足輕被各自武士率領著分為三路十四隊,依河流佈陣隱蔽,海面上各隊戰船也在陸上號令下緩緩向內河收縮,逐漸將陣形收至陸上,隆俊雄的計畫落空,而他麾下的海賊們也不出佐久間信盛的預料,毫不猶豫地追擊至陸地。

    不過與佐久間信盛預料有所不同的是他低估了這些海賊對勝利與燒殺搶掠的狂熱——一條條小早船橫推著沖上淺灘,伴小船與砂石摩擦發出令人擔憂的巨響,一隊隊衣甲不整的海賊衝至陸上,各個隊長嚷嚷著軍令,將士卒匆匆集結起來,有的跳下戰船直衝木津川口駐防的數百織田軍。

    更有些人,往往是松浦倭寇,他們立在傾斜的船上,不問距離不管局面,伸長了胳膊便以鐵炮鳥銃胡亂射擊。

    海面上,隆俊雄苦惱地敲著腦袋:「哎呀,亂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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