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2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5
第八十二章 科學
               
    在萬曆五年春,工部做了件倍兒牛的事,發榜告知天下,評選此前兩年在科學技術領域有傑出貢獻者,為位列前十者發放巨額獎賞,並列出捐贈主要貢獻人,由禮部發放石碑,此後推為定製,每兩年將其間工學貢獻評出十個獎項,以推進技術發展。

    獎項剛剛評出來,一份內部榜單就由內閣派人送到北洋軍府陳沐手上。

    「這榜單誰做的瘋了吧?」

    陳沐看著獲獎榜單,自己這個幕後的獎賞捐贈人位列榜首,獲獎理由是編撰《陳氏道德經》、《旗軍操練手冊》、《銃炮打放一覽》等科技、軍事技術貢獻。

    戚繼光以《紀效新書》、《練兵實紀》等軍事技術貢獻居次位;第三是總理河道都御使潘季馴,以『束水沖砂』之法獲獎。

    工部跑這趟差事的剛好是身兼工部與北洋兩處官職的徐貞明,陳沐指著榜單問道:「能不能把我去了?這榜單從上至下,淨是朝廷大員、藩王宗室,普通百姓一個沒有,唯一一個不在職的方學漸,功績是翻譯了歐羅巴古羅馬《建築十書》與歐羅巴嘉靖四十年印本《礦冶全書》十二卷,這個獎在選擇上是否不夠公正?」

    「其實已經很公正了陳帥,若非有更多考慮,連方學漸都不會入選,論通譯功績,閣下的幕僚徐先生譯了《海員寶鑑》,常吉譯出《精巧的機械裝置》,東南那些大儒世家更譯出上百本西學書籍,榜首還是張閣老的《考成法》呢,閣老也是為了避嫌,將自己剔除。」

    徐貞明快愁死了,榜首有一萬兩白銀的賞格,偏偏別說榜首,就連其後五千兩、三千兩甚至一千兩的獲獎者都想推辭不受:「河道總理潘公也不願領受獎賞,鄭王世子朱載堉也不願接受,希望將賞銀充入國庫……再這麼謙讓下去,這獎賞榜單就不能做了!」

    「張閣老的意思是,借此次評獎之事,調動那些豪商巨賈想要賺得名利的心思,讓他們出錢捐名,以使工部推進天下技藝進步的步驟能自負出入,以減輕南洋的財政壓力,也能讓各部明白職權,專心做好自己的事務,可現在這樣別說鼓勵商賈邀名,就連這些獲獎的人都不樂意。」

    「徐公你也別急,咱坐下慢慢說,這鄭王世子的《新法密率》是個什麼東西,也能上榜?」

    陳沐聽了徐貞明的話,也感到頭疼,潘季馴用他的新技術治理河道很有成效,上個榜很輕鬆;張居正的考成法作用無疑,歸類到管理學上也絕對沒有問題;戚繼光的軍事改革更不必說了,方學漸的翻譯也下了一番苦功夫,更為要緊的是要向天下推行這種好學的精神。

    但似乎眼下聽起來,問題與他起初想像的難點在於技術改革太少恰恰相反,是能做出科技貢獻的人太多了。

    「鄭王世子的新法密率是在傳統律學基礎上往而不返,算數不精的三分損益,鄭王世子改良此道,具體在下也只是略懂,但教仿司看過其密律後如獲至……」

    「等等,這律學不是法律,怎麼輪得到教仿司說話?」陳沐臉上懵懵,藩王宗室在他心裡是大明朝最沒用的人類集合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他皺起眉頭一字一頓,道:「有黑幕。」

    「啊呀!」

    不學無術的陳爺給徐貞明愁得啊,他捶胸頓足道:「靖海伯,這律學,是音律之學,不讓教仿司評判難道還要讓刑部主事去評價嗎?」

    「鄭王世子是音律大家,自幼便隨其舅父景賢書院山長何粹夫學習音律、天文、算數,因不平其父被下獄,於王宮外築草廬居十九年,席藁獨處潛心著述,直至鄭王回國才入宮,其人越祖規,破故習,算學造詣出神入化,他甚至自己算出北京城所處的經緯度,為藩王之中最負才德者!」

    「鄭王世子如今正編撰《樂律全書》,待其書編成,大約要奪得當年榜首,如今位列第四能有什麼黑幕。」

    陳沐對音律不感興趣,不過聽了徐貞明的話,他抱起手臂將信將疑道:「他能算出北京的經緯度?熟知算學、曆法,那他能不能給朝廷編出新曆法?」

    朱載堉若真這麼有才華,放在鄭王府那是暴殄天物,該為國家民族做更多的貢獻啊!

    「在下剛從閣老府上過來,靖海伯也知道,閣老就是這麼想的,他還讓在下告訴靖海伯,藩王外封的事已經有方法了,不可一味統統外封,皇帝不日就會下詔,准宗室做大多數科技研究,做學問,然後先將一批胸無點墨為禍一方的宗室外封飛地作為懲處,為避免有冤枉者,若其做出成就或能評上獎項,亦可重封回國。」

    好嘛!

    神中年這是打算把朱姓宗室都培養成大科學家了。

    陳沐聽著就笑起來,不過緊跟著他就覺得這個想法妙極了!

    科學家最需要的是什麼?永無止境的求知精神、不影響生活的收入來源、獲取知識的渠道。

    後兩種,只要是登記在冊享受祿米的宗室都有這個條件。

    至於第一種,不好好搞學術研究就會被丟到海外,毫無疑問,最淘氣的藩王也會熱愛學問研究。

    「這比近些年要求宗室也能考取科舉的議論高多了,平民百姓就這一個翻身的機會,完全不差這些宗室來考取科舉,但讓他們做學問就不一樣了,地位已至極,噹噹科學家也不錯,而且這是有先例的,成祖皇帝的弟弟不就做學問了。」

    朱棣的母弟周王朱橚,因為啥也不能干、不敢幹,最後被憋成了藥學家,編《救荒本草》和《普劑方》等名著。

    陳沐高興得光帶著傻樂拍桌子,讓宗室去做研究,這事太有意思了,回頭哪個把化學搞出名堂,直接把兄弟祖宗的名字往上一拍,就是現成的元素週期表。

    而且最關鍵的是,張居正終於給宗室外封拿出解決辦法,而且是最牛的解決辦法——推進科學進步賞銀子有什麼意思?最傑出的科學貢獻者是可以封王的!

    「靖海伯先別說這個了,那是閣老的事,在下好歹也是靖海伯的同僚下屬,這工作做不成可怎麼辦?你得說話啊!」

    徐貞明指著榜單,示意陳沐給拿個主意。

    「我也沒別的辦法,不過值得獲獎的人數太多,我以為是獎項不夠清晰的原因,完全可以多設幾個獎,給這些科學技術分門別類,科學科學,分科而學,最高獎項就以當今陛下的年號為例,諸如這考成法,歸納到『萬曆管理學獎』,鄭王世子的什麼十二平均律,叫『萬曆音律學獎』,還有軍事學、水利學、地理學、天文學、醫學、冶金學,還有這位。」

    陳沐說著將手指向位列第七的福建鹽官屠本畯,道:「這位一看就是喜好吃食的大家,瞧瞧,著書名叫《海味索引》,這要歸萬曆生物學,如此一來,官員們專精自己的管理學、經濟學、軍事學去,其他獎項可以讓天下兆黎去做,這不就輕鬆了?」

    「錢就更不必發愁了,閣老拉贊助的想法是極好的,但覆蓋面可以更廣一點,徐閣老松江講文院那麼大的名號,贊助幾千兩不難吧?北邊口市的商號、南邊的合興盛,走南闖北的巨賈贊助上萬兩又有何不可呢?甚至將來還可以創辦國立研究院——不過這些事不歸陳某管,你還是去請教張閣老吧,嘿!」

    陳沐擺擺手,起身把獲獎榜單拍回徐貞明懷裡,從後頭推著趙士楨岳父向廳外走,立在門檻招著手,等看著背影走出衙門,這才隨手扯過一張椅子坐上去,越想越樂,笑出聲來。

    「萬曆年間大科學家朱某某,哈哈!」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6
第八十三章 雙簧
               
    人不能沒追求,一旦失去追求就會快速墮落。

    當內閣先放出風,封王之事變得明朗,四洋下屬的濠鏡海關七品官黃程向朝廷上書一封,申明對海外飛地管理不善的難題。

    同一時刻,擁有最多九府藩王,正在執行清丈田畝工作的河南省舊事重提,上書境內王莊田地總數已佔到全省土地的二成,言辭誠懇地希望閣臣慎重考慮這個問題。

    張居正明目張膽地把兩封手本按下。

    緊隨其後,成都府再奏手本,說天府之國沃野平原被王莊佔了七成,餘下兩成軍田、一成民田,整個成都府全是佃農。

    其實這都是老生常談,所有人都知道這些事,每隔幾年就要往上報一報,但過去實在沒辦法解決,只能想辦法把作姦犯科的藩王土地削一削、宗室祿米減一減。

    但這治標不治本,藩王給多給少他們的祿米基數在那,肯定餓不死;但下邊那些中尉一削,日子就過不下去了,也要連年叫苦,這部分很多都是明白人,他們千辛萬苦上表就一個要求——讓咱也能參與個科舉、做些買賣,最不濟最不濟,讓咱能給人當個佃戶也行。

    大臣這邊兒是一百個願意,別說佃戶,你就是去挑糞都沒人攔著,但每次事情報到皇帝這層,要拍板拿主意時,哪個皇帝都不樂意。

    祖宗定下的禮法,這麼些年都施行下來了,就到自己這個後世子孫,說不養就不養了?

    原本嘉靖皇帝是最有可能把宗室制度改掉的,但偏偏這位就是宗室登基,顧慮很多;隆慶皇帝又沒在位幾年,內憂外患根本沒有能處理藩王問題的環境,朝廷也只能一直拖著。

    但這次不一樣。

    黃程的奏本一上,跟四洋來往的兵科、戶科、禮科、工科吏員也跟著將手本拍上去,另一邊河南、四川、湖廣、陝西、山西這些王莊過多的省份也紛紛叫苦,壓都壓不住。

    一時間風平浪靜的朝廷硬是出現輿情洶洶的模樣。

    而且很怪,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問題所在。

    國內各省大員藉著清丈田畝施行考成法的機會叫苦連天:哎呀,我們這個地方沒有地啊,最多的好土地都給藩王佔去啦!不行了,再這樣下去亡國有日啊!

    海外四洋小吏則像沒看到朝廷輿情一般,皆為前景堪憂:哎呀,我大明朝這個海外的飛地太多,而且將越來越多呀!不行了,再這樣下去海外就管不好啦,朝中大員要想個辦法啊!

    有的官吏沒生出一顆七竅玲瓏心,越看四洋官吏越煩,這幫王八蛋!國中都這個樣子了,你們說這風涼話是打誰臉,讓誰聽呢?

    但能捋清事的人稍加分析就能看出弦外之音,這是兩邊唱雙簧呢。

    不過這個時候還沒人把人微言輕的徐貞明奏上那封關於科技獎項中鄭王世子朱載堉的學術才能大夸特誇的手本當回事,根本沒人理他。

    這一來一往折騰十來日,等各省要報的手本差不多都報到京師,內閣這邊才剛顯得好像『壓不住』的模樣,開始緩而有序地召見各地知府、各部大員,還裝模作樣地把葉夢熊給召入京中問事。

    陳沐在這件事裡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潛心練兵,悄悄在天津北洋和宣大的方逢時狼狽為奸,收集著太僕寺對馬政處理不善的黑狀——偷他馬、賣他馬的,北洋這邊能處理的都處理了,但主要黑手還是直接從太僕寺伸出來,他也不可能提著銃跑到五寺把太僕寺少卿給斃了。

    他倆算是一拍即合了,方逢時也恨太僕寺,他從宣大購馬,送到太僕寺手裡交接京營使用,他們又不會養,那塞外蒙古馬骨架結實耐造,又吃慣了野草,料豆之類精飼料剛開始根本吃不習慣,一吃就病,病了就讓人做成熏馬肉腸。

    完事京營還上書說宣大不好,傻乎乎花大價錢買回來都是病馬,氣的方逢時牙根癢癢。

    當今天下只有兩個地方會養蒙古馬,一為宣大、二為南直隸,而口市的蒙古馬流入只有三個地,除了宣大南直,就是北直隸,並不是北直隸不會養,而是北直隸馬肉消耗大。

    臨到五月,朝議開了好幾次,仍未議出個結果,陳沐雖然借北洋的身份沒去聽朝議,但他眼線甚多,事情倒多半明白,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用不著他去蹚渾水。

    這事陳沐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外封藩王不是軍事,跟他本職工作幾乎不沾,事情發展的好,不必他惹一身腥氣也能辦成;事情若發展的不好,他就是硬往上湊沾一身腥氣事兒也辦不好。

    正趕上四艘巨舶靠港,陳沐這才給宮裡發去手本,抱著船圖一路騎馬進京。

    「這事兒跟你有關係吧,我就知道,別看你在天津裝得跟好人兒一樣,把事都推到內閣去。」

    到北京第一個見的還是徐胖子,隨張、馮權勢越發穩固,徐爵也是聖眷漸隆,今年過年在城東連著擺酒十五日,吃得又胖了一圈,走起路來蟒袍橫行街市抱肚而行,小聲對陳沐道:「京裡這幫大老爺連他娘濠鏡在哪都不知道,還把海外說得跟頭頭是道,沒你推波助瀾就不可能!」

    陳沐輕輕笑,既不否定也不承認,翹起大拇指指向後邊杜松抱著的船圖道:「朝中的事我說不準,我來給皇帝看船圖,至多半年,咱的萬曆號要環遊周天,督公近來如何?」

    「算你有心,給你提個醒。」

    臨著進紫禁城,趁宮門外左右無人,徐爵小聲道:「就因封王海外的事,內外如今鬧了矛盾,乾爹收人錢財要替人消災,別的怎麼封都無所謂,親王郡王不能封到海外去。」

    這是扯淡呢,陳沐眯著眼睛想,費祿米最多的就是親王郡王,要是就為轉封那幫將軍中尉有什麼難的,別說張居正,陳沐就是打個條子送上去,想召集一幫將軍中尉出海都是輕輕鬆鬆,真正的老大難就在親王郡王的封地要收歸國有。

    停住腳步,陳沐臉上帶著笑意小聲問道:「還望兄長告知,這是要替哪家消災,咱不動他還不行麼?」

    徐胖子也停下腳,閉上眼睛微微搖頭,小聲說出五個字。

    「慈聖皇太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6
第八十四章 看船
               
    馮保是得了李太后的授意,不准親王藩王外封。

    這就太難辦了。

    更神奇的是,陳沐一進宮,便被太監帶到萬曆皇帝寢宮殿前廣場,小皇帝正端著鳥銃射草人,清脆的鳥銃聲中,小皇帝皺著眉頭沒好氣地問道:「靖海伯,你為何要將朕的叔伯兄弟送到海外苦寒之地啊?」

    「海外苦寒,陛下,海外不苦寒,赤道上暖得很,四時為夏,那才是藩王的好去處。」

    陳沐剛隨口應了一聲,小萬曆將龍紋鳥銃向兵器架上一丟,攏在大袖裡的手一擺,屏退了週遭陪同的宦官錦衣,這才擰著眉毛對陳沐道:「果然是你!朕就知道海外就是你的核心利益!」

    小皇帝挺會活學活用的。

    看得出來,藩王轉封是惹毛他了。

    「臣的核心利益不在海外,哪有把核心利益拱手讓人的。」陳沐拱拱手,這才問道:「陛下是因為轉封藩王這件事不高興?」

    「哼,你還敢問,你們要把朕的叔伯兄弟統統封到海外去,還找個藉口做學問不精,那朕要是個藩王,朕也不會做學問啊!」小皇帝一副想要撒氣又不知從何撒起的模樣,倆手端端髮冠隨後揣在日月袍大袖裡攏住肚子,語氣自己軟下來道:「藩王就是再做些什麼,也不至於發配到海外弄死,你看你部下那個麻貴,一千多人死得還剩二百多個。」

    「我大明兩萬宗室,按內閣整理出做學問的,能評上獎者不過區區數十人,這兩萬宗室分到海外,一年之後死得還剩四千,你叫朕如何面對祖宗,往後拜謁祖陵朕還去不去了?」

    這邏輯……無懈可擊啊!

    陳沐在兩年前向張居正建議藩王外封的時候確實是這麼打算的,死的就死了,活著的收拾地方,反正擱國內也是浪費,上萬宗室只要能出幾個人才就算夠了,但現在不是這個情況啊!

    張居正明顯考慮的比陳沐全面的多,也沒那麼草率,準備了兩年多讓首輔一直揣著這事,現在拿出來就是因為時機已經成熟。

    陳沐拱手笑了,道:「陛下沒跟張閣老議過此事?」

    小皇帝一瞥臉道:「沒有,事還沒報到朕這,都是朝臣在議。」

    說著,他看了陳沐一眼道:「但消息早都傳開,宗室被嚇壞了。」

    陳沐整理語言,道:「宗室外封並非是陛下想的那樣,兩萬宗室,是要以循序漸進的方式慢慢封出去,絕無可能事情議定當即便封,短時間裡更不可能封往航線不成熟的亞墨利加,首選為已經成熟的南洋,過去臣一年往來廣東、南洋諸國數次,那片海域就連礁石都被三寶公探得一清二楚。」

    「陛下要知道,宗室在國中,過得並不好,他們有的窮苦不堪不比百姓,有點則侵佔民田,官吏百姓看在眼中卻不敢言明。」

    「就算如此也不能將他們分封海外啊!」小皇帝伸手道:「是出了幾個不肖子孫,但不也有賢王?」

    「那陛下以為,宗室是出賢王的幾率大呢,還是不肖的幾率大呢?」說了句有些僭越的話,陳沐連忙跟上一句:「若宗室都似陛下這般賢明,做臣子的又怎麼捨得把人封到海外,留在國中潛心著述才是正理啊!」

    看小萬曆陷入沉思,陳沐頓了頓才趁熱打鐵解釋道:「聽起來轉封海外是懲罰,因一被轉封,莊田、祿米便沒了。若這是懲罰,必不會波及所有人,這是為激勵宗室好學,不違背律法祖制,引導宗室做學問。」

    「藩王有無憂無慮的生活,但作為皇室子孫,人人都應擔起國家進步的重任,他們可以在不違背祖制的前提下鑽研科學,再沒有人比他們更合適的了,閣老的考慮已經非常周全。」

    「若此計事成,在國中留下善於做學問的宗室,更少的宗室可保證每個人更受優待,何況還有科學技術進步帶來的獎賞,他們的生活將會更加富裕,也更受人尊敬,否則像如今這般,享有榮華富貴卻不得伸展胸中志向,難道宗室的生活就不會苦悶嗎?」

    「即使不適合做學問,分封海外掌握些許軍政也能拱衛家國,不掌軍政,也能得到海外王莊賺取富貴,海外不單單僅有苦寒之處,也有富貴之地,去年朝廷歲入白銀四成、米糧二成皆自海外流入,那怎麼能說是海外是苦寒之地呢?」

    小皇帝的眉頭又皺起來了,再這樣下去恐怕他會老得很快,道:「可那白銀、米糧皆是商賈帶回,宗室又不會經商,如何賺取財富?」

    「陛下不會真以為,大明在海外是做買賣去了吧?」陳沐笑了,小皇帝還挺天真,道:「商賈做買賣用的成本的是白銀,大明在海外用的成本是四洋艦隊,是大明的軍事力量,強大,可以讓我們的商賈壟斷海域貿易,別國的海船可以不必出港,我們的商貨由這個港口走到另一個港口,就能賺取十倍百倍的利潤。」

    「在呂宋國港口,最好的貨物,由大明購買;在馬六甲,最昂貴的貨物,由大明賣出;科技是第一生產力,人們僅關注於藩王外封,卻沒注意這世上最高的東西,技術進步被留給宗室填補這個空白。」

    小皇帝歪著嘴巴擠著眼睛,極力探究著從陳沐這聽到的新詞彙:「生產力?」

    「在印度,他們廣袤的土地種植棉花,以至價格低廉,然後紡織成布,他們一個人紡織一匹布要三個月;在廣東,我們每年要買進巨量棉花,我們的織工技藝更好、我們的織機生產更快,我們都有十萬人做這個行業,購買棉花若花銷十萬兩,我們一年出產一百六十萬匹布,他們只有四十萬匹,我們的布質量更好、產量更多,再傾銷回去,能賺一百萬兩,並擊垮他們的市場。」

    「久而久之,他們的織工不能度日,只能回頭種棉花,他們越來越貧窮,我們越來越富有,現在印度已經沒有人織布了,因為自己織出來比買的還貴。」

    「只要技術進步,海外宗室產什麼都能賺錢,因為我們的技術最好,沒人能超過我們。」

    「臣一開始的思路確實有錯,因此儘管藩王外封最早是臣提出,但在朝堂的議論上並未多說一句,因為張閣老考慮比陳某更加周全,他是對的,宗室也是大明構成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能為天下做出令人矚目的成就。」

    陳沐見說得差不多,把自己在萬曆眼中的誤會消除,便拿出船圖道:「陛下,環遊周天的四艘巨舶已建成,眼下開至大沽口,這是船圖……」

    「老師早就說了這四艘船,朕不看船圖,這就去請母后。」

    皇帝小手一推船圖,去招呼太監。

    「朕要看船!」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6
第八十五章 辦事
               
    「你說你這不是自討苦吃?手令上寫的啥?」

    靖海伯回北洋軍府第四天,上午陳矩的船隊從北亞墨利加返航靠港,下午徐爵緊跟著就從北京跑到天津,跟著太監來給他傳送皇帝手令。

    陳沐無可奈何地將手諭揣進袖裡,抬手搖頭道:「怎麼沒下旨?」

    「你走以後,宮裡雞飛狗跳,皇帝嚷嚷著要看船,被太后一頓大罵,跪了半宿,太后急得都說要罷了皇帝叫潞王繼位了,再三叮囑乾爹最近不讓皇帝下旨。」

    徐爵走到哪都有一副螃蟹橫行的架勢,即使在北洋軍府衙門,坐在椅子上也沒個正型,腆著個大圓肚兒伸出懶腰打著哈欠道:「印璽在乾爹那,陛下沒法兒下旨,只能寫個手諭叫我送來。」

    「乾爹說了,別管上邊寫的啥,你別照辦就是,手諭沒用,假的,都是假的。」

    「假的?真的也辦不了!」

    陳沐用力吹了口氣,桌案上兩隻手互相打架,過了片刻才說道:「皇帝讓我把四艘大船順著運河弄到通州去,船長跟衛河最窄處差不多寬,開進去根本動不了。」

    「別管了,我有辦法,兄長過來不光是給我送手諭吧?」

    「你有辦法就行,現在哥哥也顧不上這點小事,反正你哄著皇帝開心就行。」徐爵煩躁地接連搖頭,表情慎重道:「就這事哪兒能輪到我跑一趟,去江陵。」

    「張閣老父親病倒了,老爺子今年七十有四,乾爹差我去探望……這可不是個好時候。」陳沐從來沒見過徐爵這麼發愁過,一張圓臉五官都擠到一處,兩眼發直道:「要是天年有限,朝廷且要亂!」

    七十多歲出個大病,誰能把人留住?

    徐爵飄忽的目光突然瞟到陳沐身上,道:「實在不行,你給朝廷上個手本,出洋把哥哥我帶上,給你調派一千錦衣,咱上大東洋瀟灑去!」

    陳沐表情又懵又怔地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徐爵這些話之間的關係,是因為守孝。

    張居正父親若過世,他就得回鄉守孝,三年以後可沒人把首輔的位子給神中年留著,看徐爵這架勢,馮保也慌了——如今的得勢者誰都沒少得罪人,一旦朝廷重新洗牌,張居正真回鄉守孝等三年過後能不能做官還是另一碼事,別說首輔了。

    而馮保、徐爵,就是緊隨其後倒霉的。

    陳沐沒答話,低垂眼眸掐著手指頭算了算,眼下六部部堂與內閣次輔們,跟自己關係都不算壞,緊跟著才回過頭來感慨自己入戲太深。

    人張居正可是老老實實做了十年首輔的,這事他記得還挺清。

    陳沐這才抬眼對徐爵笑道:「兄長別慌,你想出洋那不就是你一句話的事,可這節骨眼上你出洋,張閣老要沒什麼大礙,你還打算回來麼?」

    徐爵愣了愣,擺手道:「我就那麼一說,哪能真在這時候走,不過你就一點不慌?」

    「雖說你沒得罪誰,但你做實事朝中誰都知道,考成法是實行了,但清丈天下田畝才做四省、戶部銀行才剛開始,還有那宗室外封懸而未決,閣老現在要離開,將來這些事你覺得還能辦下去?」

    陳沐理所應當地點頭道:「所以閣老不能走。」

    這種事不關己的淡定令徐爵剩下的話憋在口中,手掌在身前轉了兩圈才接上話道:「那,那你就不打算做點什麼?」

    「老爺子的命數、閣老守不守孝、朝臣什麼反應,這仨事,徐兄覺得陳某能辦哪個?我去辦!」

    見徐爵不說話,陳沐微微抬手指指桌案上運河送來的南直隸水果道:「吃橘。」

    徐胖子眨眨眼,拿只蜜橘在手上緩緩剝皮,半晌上嘴唇合下嘴唇嘬出一聲,道:「過些時日,恐怕還真有事止你一人能辦。」

    「說吧借銃借炮還是借船?」

    說話間陳沐也剝了個蜜橘,他心無旁騖剝得要比徐胖子快得多,兩瓣蜜橘放入口中,見徐爵被他直截了當的回覆說的怔住,抬眼道:「總不至於要錢吧,太后剛罰了我仨月俸祿,我東洋軍府還沒開張,這會兒我也窮。」

    徐爵手裡橘子才剝一半,緩緩放回桌案,搓搓手道:「銃炮船艦,都不止你能辦,咱武庫司宣府造、南洋造的物什都有,車馬漕運都督府也好辦,你的海船又跑不進運河……現在先不和你說,算哥哥求你,你要記得,可是答應了。」

    嘿,這胖子還不說事!

    「可別,你不說事我怎麼知道能不能辦?」

    徐爵一擺手,眼兒眯得都快沒了,道:「萬一有事,你也不願閣老被人頂了吧,你這北洋根基未穩,若變了天,裁撤也在旦……」

    陳沐手掌抬起,「說這沒用,我當然不想閣老被頂,但你得讓我心裡有底吧,能辦不能辦要讓我知道啊。」

    「行,有你這話就夠了,能辦,絕對能辦!就是要卡好時間,不能先告訴你,等我傳信。」

    徐胖子看樣子是把想辦的事辦完了,抬屁股就告辭,邁步走出幾步又回來把桌案上剝好的蜜橘塞入口中,這才轉頭對陳沐道:「對,陛下在宮裡嚷嚷好幾天了要看船,這事你要怎麼弄呢?」

    說到這個陳沐就頭疼,他翻著白眼揉了揉臉,抬手按著太陽穴道:「先找手藝好的工匠做幾艘幾尺長的船,一模一樣,做些東西送到宮裡先讓皇帝看看,把皇帝拖住。」

    「東洋艦隊戰船出洋數萬里,會耗時數年為朝廷取得銀礦及大明在歐羅巴的影響,那是大事,到時候北洋軍出征前一定要有誓師,全軍向皇帝效忠,陛下、太后、閣老、督公自然都會到場,也就沒人能責怪皇帝貪玩了。」

    最關鍵的是,也就沒人說自己不是了。

    「這個好,陛下總念叨,說皇帝要親自牢牢掌握軍權,說你說的,你出海前弄個誓師大會,就是不讓他看見船,他也能記掛你好幾年——不過你小心啊,你要是把當今皇帝教成武宗那樣,後人要罵你五百年的。」

    陳沐笑笑,他倒是想。

    五百年,別說五百年不改朝換代,就算如今的大明,想再撐二百年,教出個武宗遠遠不夠。

    教出朱元璋那樣的是不指望了,至少也得教出個成祖皇帝才行。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6
第七十六章 斬棘
               
    「有了走過一趟麻家港的熟手,後面就可以分派領航船了。」

    陳矩從北亞墨利加麻家港回還頭天只是在港口跟陳沐打了個照面,直接換乘河船去往京師內閣稟報述職。

    等他再回北洋軍府,陳沐這才有空跟他好好聊聊北亞墨利加的情況。

    半年有餘的海上航行,尤其還是高寒地帶的航行讓過去儒雅的宦官陳矩面上多了風霜之色,橢圓而富態的鵝蛋臉也變得多有棱角,看上去疲憊非常。

    儘管回到北洋已歇息兩日,仍舊消不下厚重的黑眼圈。

    「遠航危險得很吶,咱爺們這次算是見識了,沒有熟悉海路的領航船真不行,回程在黑水靺鞨群島冰河,有大約千里逆風逆水還有海霧,可費了一番力氣。」

    「不過這條路近,擔憂出現意外,另派三條船南下走赤道北順風順水,這會估計還在海上,應當是到南洋軍府海域了。」

    半年多海上生涯讓陳矩開口自有一股老海員的自信,對陳沐道:「一年可派船兩隊,三四月一趟、七八月一趟,航程長短不同,等陳帥率東洋艦隊去往亞墨利加,咱們的補給船可以像過去西夷大船一樣。」

    說著,陳矩對侍從招手,長幅海圖繪卷鋪於桌案,西起大明東至亞墨利加沿岸,手掌覆蓋在海洋區域的三個大字上,對陳沐道:「陳帥請看,這是咱沿途繪製的海圖。」

    陳沐仔細看著繪畫精美並重新式製圖方法的海圖,圖上繪在北方繪有一條航線,還標註了航去回航的里程、風向、海流向,以及沿途遇到的海島。

    不過那仨字並非太平洋,而是滄溟宗。

    這幅海圖讓陳沐非常欣慰,正如他最初見到關元固製作出精美的胸甲一樣——他能帶來一定程度上技術的進步,但同樣經他的手,也會失去傳統中存在的美學美感。

    他直接參與製作的任何東西絕對好用,包括絕大多數分科而學的講武堂速成學員,軍事地圖就是軍事地圖、航行海圖就是航行海圖,但要說讓價值再高一點?沒可能。

    但陳矩不一樣,在他的船隊裡,有足夠多接受分科專業教育的講武堂海軍將領,能彌補他製圖的短板,而陳矩本身則受過良好的教育,書畫功底、政治軍事都懂一些。

    陳沐抬手讓陳矩稍等,在桌案上挑挑揀揀,卻發現只有各式各樣粗細不同的炭筆,只好喊人奉上筆墨,揮毫在卷末寫上《陳麟岡滄海圖》,後記時間,萬曆丁丑仲春。

    麟岡是陳矩的號,陳沐還沒自大到往別人辛辛苦苦做的海圖上寫自己名字。

    擱下筆,他這才收斂衣袖對陳矩笑道:「如何,陳某的字,如今已不辱一覽了吧?這是我中國第一幅滄海圖,幾百年後,是要做國寶的。」

    陳沐的字確實不像過去傳聞中那麼難看了,但也稱不上多俊美雄壯,無非是泛泛之輩,大約隨便一個秀才就要比他強些的,但至少不像少兒塗鴉了。

    畢竟他的主要精力不在讀書練字,哪個秀才在這件事上下的苦功夫都要比他多得多。

    「國寶?那咱再給陳帥畫一幅?」

    陳矩面上除了眼神毫無波動,言語上的謙虛也沒有,只是望向陳沐的眼神隱隱有些憂心東洋大帥是否還健康。

    他並不覺得自己隨手畫,也不算隨手,下了一番功夫,但自己畫出來的東西讓陳沐一題字就成國寶了,你陳沐的手指頭開光了?

    陳沐倒是很認真,將筆放回去重重點頭,眼睛都亮起來了:「對,回頭有空再給我畫一幅,用細絹。」

    笑罷了他才拍拍手,指著海圖道:「咱先說正事,說完正事不行你去大沽口歇息幾天,北洋這倆月給旗軍專項訓練,有時夜裡也會喧鬧,你剛從海上回來恐怕睡不好。」

    黑牙宦官長出口氣,有股不服輸的勁頭下意識就要拒絕,頭都搖到一半了,這才嘆出口氣,點頭道:「嗯,去大沽。」

    說罷,他攤手以手背在圖上拂過,正色道:「遠航倒是風平浪靜時候居多,不過航程太遠,不宜以超過十條的大艦隊出航,我看過西夷的船,他們在船首船尾同咱一樣都有燈,不過他們的燈更亮,要比燈籠強不少。」

    「更亮在夜裡才能及遠,我們下次遠航,也要在船上安設幾處琉璃盞,不然船隊大艦過十,首尾相連二里遠,容易迷航。」

    「琉璃盞?」

    陳沐明白了,西人船上的燈是玻璃燈,陳沐點頭道:「這個好辦,四個月前,北洋衙門東北已經建起一座煉油廠,用西北百姓照明的法子,把火油煉上一遍,如今已能分出專用照明的煤油,先用琉璃做幾盞。」

    「成本高就先高著吧,玻璃咱們要自己做了,林阿鳳這傢伙把西洋航線弄得一團糟,也不知道招募去濠鏡開玻璃廠的葡夷還能不能活著過來,回頭讓琉璃廠琢磨琢磨,把玻璃弄出來才方便。」

    能弄出來最好,弄不出來也是沒辦法的事,大不了等東洋艦隊起航過去把這方法帶回來就是了。

    「麻貴那邊的情況呢?」

    「麻帥還好,損兵折將至其安居麻家港已至極,僅餘二百餘人,漁獵耕作,此次留下數百援軍與物資,夠其支撐一段,他們打算向西與當地土人貿易、並適當招募一部分人,待麻家港能養活起數百人後,再向東行,下一次的輜重,給他們多運些馬與狗。」

    馬,馬就是陳沐心裡的疙瘩,他點頭道:「這次我不當什麼好人了,就找朝廷調馬,太僕寺不給我調我就跟他鬧,混蛋玩意,老子買馬他們還找人給我賣了。」

    「哦對了,這是麻帥要交給陳帥的書信,他說在這上面寫了他對此次東征的得失,希望陳帥能好好讀讀,聽進去他的建議。」

    薄薄的小冊子,名為《斬棘錄》,陳沐如承接萬鈞般接在手中,面上一時寒毛炸起——就為這薄薄一冊,他們失去七百多個好手。

    當他翻開《斬棘錄》,此次遠征的問題便已盡數呈現在他眼中。

    他們以為自己跨越大洋是打仗,實際上卻是為了生存。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6
第八十七章 煤油
               
    陳沐面前有三盞油燈,浸油棉線曳著微弱的火光,這火光在陳沐迷濛的眼神裡,是白銀的顏色。

    兩隻造型笨重的懷錶交替上好發條,擱在桌案油燈前記錄著時間,即使到現在懷錶依然是稀罕物事。

    擒縱器的構造在古代天文學機械中可以找到,何況還有西方流入的現成構造,製作並不困難,難在大批量製作,受材料所限,一直不能大量製作。

    直至安南、緬甸戰事結束,大量緬鐵才輸入南洋,在支應燧發銃的軍需之外,仍有一部分流入民間用於各式匠造。

    至此,南洋才有了鐘錶行,出產半張桌子大小的座鐘,偶爾也會做幾具價值高昂的懷錶售賣給達官貴人,但其好似鐵餅的笨重形制並不招人待見。

    別說別人,就連陳沐也從不把懷錶放在身上,即使作戰隨身取用,也是塞進親兵的背包裡——兩斤多的重量,能絕了任何貴人把它揣心懷裡的心思。

    更別說這年頭的表還有毛病,走著走著就不走了,臨到用前得先上好勁兒。

    「很長時間沒開窗了,通通風,火油燒不淨,裡面髒東西會把人熏病的。」

    杜松沒陳沐這種盯著火苗瞅小半個時辰的堅定意志,聽到命令趕緊去開窗透氣,倒是楊帆等幾個北洋軍府治下的商賈看著油燈很是來勁,還不停地說哪個火旺,哪個煙淨。

    開窗是給屋裡的商賈透氣,陳沐直接走到偏廳門外迴廊立了會,這才重新入廳,他心裡是清楚火油燃燒不淨會產生一氧化碳的事,不過此時油燈的火油用量很少,還不至於中毒。

    他跟徐爵前些日子說的是實話,如今財神爺也要斷糧了,修衙門校場、募兵發餉至今,南洋給他運的銀兩早就盡數花光,新一年南洋的海運還未送到,即便送到那也要歸入北洋軍府,隨後押解戶部,那些錢他是無權支配的。

    如果他不專程給高拱寫公文調銀,南洋能給他提供的幫助便只有上萬軍兵的一部分口糧,就是大米管夠。

    四月初,日本運來兩艘福船的白銀、鉛、錫及少量黃金,只在他北洋倉庫裡過了個手,便被籌備銀行事務的戶部尚書王國光要去,偌大的北洋上下老卒新兵萬餘張嘴,賬面上只有三萬兩白銀有奇,眼看著離揭不開鍋不遠了。

    遠征在即,糧餉還沒著落,節流不可能,陳沐便只剩開源一途,桌案上燒著的油燈,就是他準備推向市場的產品——煤油、煤油燈。

    他最沾光的就是北洋地多,軍府初立,他向內閣遞交了注重軍事、經濟的五年計畫,拿下渤海沿岸大片荒地、海岸,除直屬軍府的馬場牧場、軍器局、船廠外,還召集當地商賈開設木料廠、榨油廠、煉油廠、制陶廠、燒磚廠。

    眼下這片區域,除了長蘆官辦鹽場與遵化快關張的鐵廠,新興未開業的大廠都有四成官股,這將會今後北洋軍府最大的進項。

    正逢著陳沐在偏廳外迴廊透氣,趙士楨從外面風塵僕仆地進入衙門,在衙門口將跟隨的一隊軍兵解散,打聽了陳沐在那邊快步走來,遠遠地拱了拱手。

    陳沐問道:「船給陛下送去了?」

    「回大帥,送到天津裝船,四艘小船模,漕運與錦衣接手,徐公帶一小旗兵護送。」趙士楨送了四艘小船走幾十里水陸走得身心俱疲,拱手對陳沐問道:「為何北洋船廠開張造出四艘小船八尺長的小船啊!」

    陳沐可不敢把老瘋子派去給皇帝送船,帶兵護送小船的是趙士楨岳老子徐貞明。

    「你可別小看八尺小船,那是萬曆、太岳、南塘、雙林,天底下船廠多的是,能造這四艘船的只有北洋南洋。」陳沐當然知道北洋船廠造的是船模,笑道:「就當讓北洋船匠熟悉船形了,大小不同但構造工藝都一樣,他們再造新船也更熟練。」

    迴廊上陳沐正說著,就聽窗戶後杜松喊道:「帥爺,終於滅了,火油那盞滅了。」

    「喔?」

    陳沐朝趙士楨抬手,不再理他快步走入廳中,幾名商賈給他讓開通路,示意他去看油燈,拿起瓷質燈壺向壺底看去,留下厚厚一層燃燒不盡的污漬。

    靜海的劉姓商賈對陳沐笑道:「大帥,這火油禁不住燒,由非燈油,燒來自是不好大夥都知道。」

    說著,他看向另外一盞燈,那盞燈裡燒的才是這個時代正常使用的燈油,是素油,也就是芝麻等植物搾取的油,他們家的買賣裡就有這個,此時燒的油自然也是他們商號的,最為關心。

    「我知道點燈用火油浪費,只是想看看他有多浪費。」說著,陳沐看了看桌上懷錶,取過紙筆將時間記下,這才指著另一個燒火油蒸餾後的煤油燈道:「這個燒的還不錯,劉掌櫃的燈油,市面上價值幾何?」

    「一斤五分到六分銀,視遠近不同,價值稍有上下之分。」

    「一斤五分,百斤五兩。」陳沐緩緩點頭,轉頭對楊帆問道:「煉油廠一日可出煤油多少?」

    楊帆是早年在清遠差點被逼成反賊的礦山主,後來販過私鹽,也出海做過買賣,賺了些錢本想著到北洋來報恩,本陳沐留下在軍府中掛了官職,專門管理北洋治下從遵化鐵廠到大沽口沿岸的商事,同時手上還有一支七艘福船組成的海船隊,穿梭在渤海之間往來置辦商貨。

    「火油足夠的話,一日能焙烤出千斤之上,目下火油主要兩條路,一條自四川走運河、一條自蘇門答臘走海路,都只有運本,焙烤的工藝廠匠都已摸清,只要運量上來,產量就也能上來。」

    情況楊帆已熟記於心,此時信手拈來,道:「若是量足,一日三千斤吧。」

    別管蘇門答臘還是四川的油田,火油這東西除了充作軍事物資外沒有其他用處,價格相當低廉,在當地購置還不到百斤一兩,只要有個裝運錢就能購入。

    陳沐在心裡算了算,這本身就是個低成本、低收益的買賣。

    走海運算上船隻漂沒幾率的損耗與腳錢,再除掉油廠分去七分,大致最後流入軍府的不到百斤二兩,若這麼算下來,一年軍府也能有萬餘兩進項。

    「還算不錯,劉掌櫃,素油可食,成本高,這煤油不可食,成本也低,百斤四兩,有沒有興趣在天津北京賣這個?我這還有專門燒它的煤油燈、煤油火機與專門盛放的大小各式型號瓦油瓶,都是好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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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願意
               
    陳沐很清楚這些油單單天津、北京地區是消耗不完的,至少短時間的推行裡消耗不完,但順著運河,產量再大也能吃進去。

    何況在他心裡,還有更好的傾銷地——李氏朝鮮。

    走不出多遠的航程,那邊別管葷油還是素油,都要比大明價高,而且油也更稀有,煤油賣到那邊才是真正的好買賣。

    他手下的軍兵也早就受夠常因處理不當引起油膩的早期燧石火機了,有了煤油,火機才算更進一步。

    不過他並非大明最早使用煤油的人,最早用煤油的人在西北,甚至這套焙烤火油的方法都是從那邊找農夫學來的。

    這個時代的蒸餾有時被稱作焙烤,那邊聰慧的百姓發現把火油焙烤之後流出的清油更易燃燒,燈芯不用過去醋制的燈芯,而直接使用火浣布,也就是石棉,燒起來極為耐用,不過這種充滿智慧的方法並未大規模流通。

    現在隨著北洋地區推行經濟工廠,可以大規模生產、大規模流通市面,憑藉價格優勢,應當有不錯的前景。

    不過煤油暫時就是個細水長流的進項,畢竟賺的是辛苦錢,北洋將來的收入大頭還是軍器與製造業,那才是有任何生產力提升都能帶來暴利的東西。

    「做過軍火買賣以後,旁的生意再想入眼,本就很難啦,然後又見識了海上的無本買賣——這炮打得好!」

    北洋軍府校場上,一身緋緞曳撒的陳沐同身邊趙士楨笑著閒談,忽而步兵校場一陣炮響,讓他為練習步炮協同接戰的軍士高聲鼓掌,隨後才轉頭對趙士楨道:「北洋的油、陶、瓷、磚、瓦,統統算下來一年最好才只有十萬兩進帳?」

    無本買賣?

    趙士楨像容易受驚的兔子,朝陳沐湊近些扭扭捏捏地小聲道:「大帥,屬下以為以帥爺之尊貴,不宜再多行海上抄掠之事,有違帥爺名聲啊。」

    「你想哪去了?」

    陳沐的目光從操練的士卒身上收回,翻著白眼看向趙士楨,沒好氣道:「我說的無本買賣,是海外設關防取稅務,什麼海上抄掠,陳某殺人放火無數,什麼時候抄掠過別人?」

    趙士楨聽這話還真愣了片刻,他仔細想了想,說抄掠好像確實不太嚴謹,接著甩甩頭拿一副小眼神瞧著陳沐……海上但凡能被欺負的,你沒欺負過誰啊!

    「學生查過往年賬目,其實海外利潤大頭起始一年為軍器,隨後便一直是綢緞與棉布,且逐年增多,利潤最高的一樁買賣是陳帥親自操刀,以三船棉布幾顆珠子換來馬六甲。」趙士楨似乎想要以事實駁倒陳沐不注重實業的想法,道:「關稅,在利潤中僅佔不到一成。」

    「你真覺得棉布能賣那麼高的價錢?拿賬本做買賣可不行。」

    陳沐輕笑一聲,仍舊看著遠處校場上操練的北洋軍,口中道:「綢緞與棉布,在海外諸國皆有,綢緞尚能供達官貴人撐場面,可諸國比之大明皆窮困,富者亦不多,賣不出量;棉布可出巨量,但諸國皆有定價,有時除了腳錢還能掙上絲毫利潤,有時則沒有利潤單以白銀賣價甚至賠本。」

    「在貿易中,棉布起到的是等價物的作用,我們的船過去,用棉布換取當地特產,換蘇祿珍珠、獅子國寶石、婆羅洲香料、爪哇佔城大米、緬甸鐵礦、印度棉花,偶爾還能換來舍利,這些東西運回大明才是真的賺錢,白銀在貿易中並未流出。」

    「生產棉布最大的好處在於,即使往後三年,大明失去一千萬甚至一千五百萬匹棉布,對我們的國力都沒有絲毫損失,卻用海外奢侈貨物將國中富商勳貴的藏銀換出,通過南洋軍府賑災、濟民、辦學、研發之政,還富於民。」

    「除此之外我們得到了別國的大木良材、金屬材料。」

    「像我們這樣的國家,不算新明,土地已經是奧斯曼的三倍,百姓更比其多得多得多,再多的貿易在富有程度上,也只不過是錦上添花,但貿易能讓我們更強大,在當今天下,鋼鐵、木材、糧食、人口,代表力量,這是掌握海權的意義。」

    「不是別人需要什麼,就可以到濠鏡到廣州到沿海任何一個港口想買什麼就買什麼,而是我們的船到他們的港口,想賣什麼就賣什麼,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別人搶亞墨利加我們也要去,但這還不夠。」

    炮聲轟隆裡,實心鐵彈在校場上砸出土坑將帶著草皮的泥土翻起半人高,接著幾個起落砸翻一片人形靶,炮彈拋物線下的步兵千戶揮小旗向前,一排鳥銃放響,緊跟著不懼炮聲的騎兵馬隊自兩翼突出馳騁。

    駿馬嘶鳴聲中,校場邊沿的陳沐喃喃自語:「這還不夠。」

    「單單我們進步還不夠,只有我們完全掌控大海,掌控海上貿易,進而掌握他們的海關,廢掉他們的造船廠,告訴他們,沒有人需要戰船與商船,把他們逼回陸地。」

    直到這個時候,趙士楨才意識到陳沐說的海關稅務並不是他想像中馬六甲、濠鏡、大沽的稅務,顯然吃著碗裡也不影響陳帥眼巴巴瞧著鍋裡,他說的海關稅務是別的國家的稅務,而且在此時此刻這個語境,似乎劍指馳騁海上的西葡兩國。

    「大帥要再同西夷開戰?」

    陳沐快速轉過頭,詫異道:「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是誠心實意與西班牙結盟的,只要他們不背盟,願意接受來自我們的改變,我願意在任何戰爭上給予他們全力支持。」

    趙士楨的眼神飄忽,發現要想跟上陳沐的思維,他只有丟掉自己的腦子不順著陳沐的話去想,就只被動接受就好了,於是他問道:「要是他們不願意呢,不願意回到陸地上。」

    「哈,不願意?」

    陳沐抿著舌尖笑了,抬手指向校場上演練多兵種聯合作戰的北洋軍,問道:「看見他們沒有?」

    「我一直相信任何國家、任何族類,都有許多值得尊敬的堅毅之人,一定會有許多人敢大聲拒絕我的提議,所以我才在這兒練兵,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有人對我說,我不願意。」

    陳沐輕鬆地用手指點在胸甲上。

    「陳某能更有底氣、更有勇氣地糾正他,說:不,你願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7
第八十九章 飲酒
               
    清明初過,天氣逐日熱起。

    北洋軍府衙門口,訓話新兵剛回還頂盔摜甲的陳沐在衙門前院拴馬樁翻身下馬,拭過額頭細汗,便看見院牆旁樹蔭裡幾個紅毛大漢圍坐石凳,捧著糕點吃得正香。

    從愛爾蘭漂洋過海而來的肖恩伯爵看上去是不打算自己回去了,非但不著急回去,還頗有自覺地請求陳沐給他派個扈從教授明朝官員禮儀,這幾個月他的生活在陳沐看來尤其單調,但他自己似乎樂在其中。

    他們一直住在北洋衙門東邊隔一條街的小院,說起來有些失禮,陳沐也派人服侍,畢竟這北洋軍府都是大頭兵,誰能服侍誰呀,難不成還能把客人當成下將,派去個副官?

    因此從頭至尾,除了給原本作為北洋官吏住所的小院添了幾套被縟,陳沐沒給過任何用度上的支持,幾個月下來就連北洋一期募兵都熟悉了這幾個紅毛。

    早上晨鐘一響,募兵開始跑操拉練,肖恩幾個在小院裡洗漱後便以他們的傳統搏鬥、射箭,等鼓響三通,就跟著去食堂吃飯——起初是不太習慣的,但陳沐都在食堂吃,他們也沒辦法,而且架不住食堂做飯好吃,還不要錢。

    等募兵用過飯菜開始日常訓練,他們則去北洋學堂的通譯科上課,漢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一起學了,至於能學多少,陳沐不管、學堂的教員也不管,反正只要他們能聽懂漢語就夠了。

    正午照例去食堂吃飯,吃飽了午休一會,下午則是在小院裡學習禮儀,一天天就這麼過去,肖恩沒提過要走的事,陳沐也沒提過。

    眼看陳沐下馬,肖恩帶著幾個扈從端端正正給他磕了一個,這才起身拱手,笑道:「您吶,吃了麼?」

    一口本地話把陳沐說蒙了,頓了頓才有點僵硬地拱手回禮,笑道:「這言語學得好,不過再了不必給我行大禮,拱拱手就算問好了,不用跟前些天那些客人學。」

    北洋軍府只要不犯錯,平日裡沒人跪拜,這年月除了吃官司、上大朝、行郊祭,平日裡見了皇帝行跪拜大禮的都不多,這西洋紅毛跟著倒學起跪拜了。

    「不是這樣麼,可我聽說前幾天來的可是是北方的大將,掌管五千多的軍團,他見到閣下也要跪拜。閣下請放心,我不會認為這有損榮譽。」

    肖恩根本不覺得行大禮有什麼不對,道:「在我的家鄉,進英格蘭王宮要親國王的手,在羅馬要爬下親教宗的腳趾,各國有各國的規矩,大多數時候這些禮節在別的地方會受到嘲笑,但在當地是再正常不過了。」

    即使是一貫對外國人帶有深重偏間與對抗思維的陳沐,也開始欣賞這個愛爾蘭伯爵了,其實不是從現在才欣賞的。

    自從這個紅毛大鬍子被巡行渤海的船隊押到岸上,知道他從兩三萬里外的愛爾蘭來,只為了一個或許存在或許不存在、或許能抵達或許不能抵達的可能便漂洋過海,陳沐就很欽佩這個人。

    肖恩說的北方軍團長其實是薊鎮的一個指揮使,替戚帥過來走動,帶了些長城以北的特產,行軍禮的時候被肖恩看見,哪知道他這外邦人學起來倒是順溜的多。

    戚氏軍法嚴明,尊卑有序也是軍法的一種,長官禮為兩揖一跪,不向外人行禮,哪怕是像陳沐這別軍主官,尋常時期也沒這待遇,只不過如今非常之時,人們做事都更加謹慎。

    朝廷暗潮湧動,風向未定,這種時候都寧可討好人,也不會有誰不開眼地去得罪人。

    「你見到的都是約束軍隊的方法,我北洋軍講究官兵一體,軍禮不同,這只有抱拳禮。」頓了頓,親兵將馬拴好,陳沐才對肖恩笑道:「不過學學沒壞處,等艦隊起航,你也會見到朝中大官,不得罪人總不壞——在這等我,是有什麼事?」

    「嗯,有事。」

    肖恩謹小慎微的態度讓陳沐出言寬慰道:「你是想問艦隊什麼時候起航麼,可以起航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不是,閣下,我想喝酒。」

    肖恩話說完,身後幾個紅鬍子也都抬起頭來,一個個糙到沒邊兒的大漢眼睛都在發亮。

    陳沐皺起眉來,沒明白肖恩的意思,他抬手指向被稱作『愛夷小院』的方向道:「你們院裡不是有酒麼,陳某隻規定你們白天不准飲酒,沒說不讓你們飲酒,別出院子鬧事就行,怎麼了?」

    「在閣下見我的那天,府裡宴會,有一道菜綠的清涼可口,白的味道怪異,有黑色湯汁,當時不覺得好吃,但現在天熱了很想吃。」

    肖恩表情嚴肅,對陳沐問道:「我知道這樣有些失禮,但還是希望閣下能允許食堂在今天傍晚專門為我做一道。」

    聽紅毛大鬍子這描述,陳沐想了半天沒想到那天到底讓肖恩吃了什麼。

    對比這個時代一切達官貴人,尤其在陳沐當上總兵官以後,吃穿用度都奔著簡單走,即使宴會也是如此,通常會給人留下非常失禮的印象。

    跟同僚都是如此,更別說招待肖恩的時候了,他更不重視。

    陳沐皺著眉頭用力思索,也就想起好像那天每人面前一共兩小盤菜一碗湯,燒鵝是食堂的老廣廚子做來下飯的,還有一道湯,剩下的那個菜……想起來的陳沐一拍腦門對肖恩豎起大拇指,爽快應下道:「行家啊!飲酒就要配這個,沒問題!我派人跟食堂說一聲,晚上專門給你做一份。」

    要不是那天就這一個菜,單憑肖恩的描述,陳沐是絕對想不到的。

    「嘖嘖,黑色湯汁,就衝你這品味,陳某就覺得比英格蘭王室強到天上去了,介不介意晚上算我一個。」陳沐拍手對肖恩道:「我想聽聽英格蘭的事,等我手上事忙完,晚上給我講講?」

    陳沐才是這的主人,肖恩自然答應地爽快,緊跟著就聽陳沐對跟隨的親兵吩咐道:「去跟食堂說一下,晚上給我拍個蒜泥黃瓜,再讓宣府來的廚子弄個老醋花生,花生別忘了油過一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7
第九十章 教官
               
    臨近傍晚,軍府衙門前兩盞煤油燈被點亮,陳沐的工作還未做完。

    隨著作為東洋軍府衛旗軍的一期募兵加強訓練進入尾聲,第二期募兵也招募完畢,同樣招募了五千餘人組成一衛兵力。

    新募兵的入籍工作在人手足夠的北洋軍府很快便彙總完畢,並重新抄錄編著成冊存檔,但還有許多亟待解決的事務並未議定。

    幾個練兵千戶教官圍長桌而座,杜松的哥哥杜桐在座,他早前以守備入宣府講武堂,辛辛苦苦就學兩年,畢業後反倒在北洋任了個小百戶,如今因練兵有功升任副千戶,在接下來的二期募兵操練中擔任練兵主官。

    另外兩個練兵千戶都姓黑,一個是宣府人黑曉,早年曾被北虜擄走,後來在宣府以大將家丁的身份從軍屢立戰功,入了宣府講武堂。

    另一個叫黑雲龍,不是另一個時空崇禎帝時期良鄉兵敗被俘的那個黑雲龍,那個黑雲龍是上邊黑曉的兒子,這會兒還未出世。

    這個黑雲龍是遼東遼陽副總兵黑春的兒子,祖上是建州人,曾任山西北樓口參將,因貪污三百兩被免職,正逢當時宣府講武堂初立,走了李成梁的門路被送進講武堂,如今也是副千戶。

    「步兵,不論是擔當矛手還是鳥銃手,依陳帥操練之法,六月足夠成軍,但炮兵與騎兵,不行。」

    杜桐說起兵種訓練頭頭是道,向對面端坐的陳沐拱拱手,道:「儘管有帶藝從軍者,北人總有善騎術的,也有懂算數的,但他們的騎術和北洋要練的騎術不同,他們會算數也與陳帥要炮兵學的幾何不同,這些在過去都是沒有先例的。」

    「即使在講武堂,騎兵科都不曾教授這些馴馬騎術,炮兵科學員縱然有武舉出身,學起炮兵的算數也不必旁人容易到哪裡去,三月時日,他們能騎得好馬,卻達不到考核乙等;放得出炮,也同樣難射中標靶。」

    說罷,杜桐再度隔著長桌抱拳,道:「陳帥能否寬限時日,以待募兵考核過關?」

    陳沐沒有說話,他邊聽邊在筆記上記錄,多年來他已經養成這樣的習慣,不論遇到什麼問題都先記下來,在記錄的過程中往往就能想出解決的辦法,即便沒有辦法,也不易忘記。

    如今這個習慣已經被帶到天下各地,通過講武堂感染了許多將官,下級軍官往往很喜歡這種氣氛,哪怕單憑這點,這些過去官職比百戶高得多的將領如今委屈在軍府都好受許多。

    當然最關鍵的是北洋將校不論權力、地位都比別的地方百戶好很多也是關鍵因素。

    等記錄完,陳沐才抬頭對杜桐頷首,轉而對其他練兵千戶問道:「還有什麼,繼續說。」

    黑曉沒有說話,他過去在北疆因勇武被稱作驍將,不過性情內斂,平日少說多做,並非張揚性格。

    黑雲龍跟他剛好相反,大大咧咧好拉關係,剛到北洋時去陳沐宅子裡送禮,禮被退了回去,但硬生生通過一套他老子黑春在世時與李成梁、楊四畏是兄弟輩兒,所以跟他是叔侄輩兒,如今陳沐和李成梁、楊四畏是兄弟輩兒,所以雖然他比陳沐大三歲,但陳沐是老叔的輩分理論把陳沐繞蒙圈。

    本來陳沐覺得這也就已經是拉關係拉到頂了,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這黑雲龍跟自己拉輩分已經是留手了,實在他是南將出身,最親近的兄弟都在閩廣沿海,不好拉關係,要不然人家真正厲害的是攀親。

    宣府講武堂一期學員攏共四百多人,人家有一個總旗的干親,最遠的拐九個彎都能拉上親戚。

    這攀親功夫,不亞於袁術是所有人的爸爸。

    通常陳沐不太待見這樣拉關係的人,但黑雲龍入學前的戰績、畢業時的成績像他攀親的本事一樣優秀,就是這『增強隊伍凝聚力』的被動技能讓陳沐不知道是好是壞。

    「表哥說得對!陳帥,小侄有兩個辦法。」

    黑雲龍先應了杜桐一句,轉頭對陳沐道:「一,將騎兵、炮兵的操練時間延長為一年,這才能在訓練科目不變的情況下保證四成甲等、五成乙等,同時工兵訓練科目可併入步兵日常訓練,越簡單越好。」

    「卑職從未出洋作戰,但曾出塞搗巢,但凡遠征,不能就地補充輜重,軍隊兵種越複雜,輜重運輸越困難,不出海尚且如此,若行軍至亞墨利加甚至歐羅巴,各兵種都有可能一次補給不及便全部變成步兵,步兵也有可能同輜兵、工兵分隔,被迫擔當輜兵與工兵。」

    伏案筆記的陳沐抬頭看了黑雲龍一眼,有些意外地點點頭,道:「第二個呢?」

    「二,經過六月操練,騎兵炮兵雖不能達標,但兵科基本的術已學有所成,剩下的,在戰場上學。」

    別的練兵千戶剛要說話,黑雲龍瞪大眼睛道:「咱也不是草菅人命,入學前都是帶過兵的,北洋軍練六個月,比混一輩子衛所的旗軍強得多,再有講武堂畢業的將官率領,比學個三才陣就操刀廝殺的旗軍強多了!」

    說實話,黑雲龍句句都說進陳沐心坎裡去,他是把陳沐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了。

    北洋衙門有北洋、東洋二軍府衛,這給了陳沐很大的操作空間,這批募兵既不是戚氏募兵那種營兵,也不是旗軍戰時徵召歸營兵節制的預備兵,而是天然的預備兵,在練兵時就讓他們習慣聽從不同將官的訓練,這是陳沐的一點小目的——北洋二期以後的募兵,都將是亞墨利加的預備兵。

    只要各部將校還活著,沒被成建制消滅,這些預備兵帶一桿銃就能立刻補充戰力。

    「九個月,今後每期練兵時間為九個月,各練兵官要保證募兵兩成甲等、六成乙等,每多一成乙等,新兵練成當月練兵官月餉增一成、多一成甲等,當月練兵官月餉增兩成。」

    陳沐擱下筆,掃視幾名練兵官道:「不合格多一成,當月餉銀減兩成。」

    「總練兵期為一年,最後三個月學海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7
第九十一章 奉上
               
    肖恩被陳沐帶人端上來的花生嚇了一跳,拿著小酒杯飲也不是,不飲也不是。

    其實比較起來他更喜歡和被人喝酒,比方說軍府衙門的書吏、不入流的庫管,哪怕尋常兵頭,都比跟陳沐坐在一個桌上舒服的多。

    他喜歡明國人飲酒這種儀式感,任何事都要有各種說法、各種儀式,這讓肖恩覺得自己像在老家進入宮廷,哪怕學到一種新酒令,也能讓他倍感欣喜。

    但唯獨他所見位最高、權最重的陳沐,肖恩在他身上很難找到這種感覺。

    像和英格蘭高地人的喝酒方式一樣,端著杯子,喝——像野蠻人,這很愚蠢,但他又不敢說什麼。

    「怎麼不吃?」

    陳沐夾個花生豆放入口中咀嚼,嚥下後端起酒杯祝酒,見幾個愛爾蘭人都照著拍黃瓜大快朵頤,老醋花生卻一口不碰,道:「這個很好吃,同拍黃瓜一樣,下酒菜。」

    肖恩已經習慣飲北方燒酒了,才兩小杯下去就喝得滿面通紅,指著花生道:「我見過這個,英格蘭人從新大陸帶回來過,有人第一次吃沒事,第二次吃就死掉了。」

    「死,死掉了?」

    陳沐抿抿嘴,有些發愣,他還沒聽說老外一吃花生豆就會死掉,不過看肖恩等人如臨大敵的模樣,乾脆道:「你們都不能吃?行,別吃了,我吃,讓人再給你們拍兩根黃瓜。」

    「既然你愛吃黃瓜,我給你講講這瓜的歷史,這個本名胡瓜,你們知道胡的意思麼。」

    陳沐用筷子指指盤中被吃乾喝盡的拍黃瓜,對幾人道:「我們有很多朝代,每個朝代都以中國自居,在過去我們認為中國,居四方之中,是最尊貴的地方,相對中國有四個方向。」

    「稱呼四方之人,東夷、西戎、北胡、南蠻,都威脅著我們的安危,西戎在兩千五百年前就沒了,他們的後人現在和我們站在一起,剩下幾個也一樣。其實這個胡瓜本應叫戎瓜,但因漢朝沒有戎只有胡,從西域來,所以就叫胡瓜。」

    「到大概一千年前,有個起於北方的強人做了君主,名叫石勒,因為他本身是胡人,所以下令人們不能說胡字,有次設宴指著胡瓜問一個大臣這是什麼,這種時候,答錯了是會被殺的。」

    「君主,不是生出來的?」

    肖恩愣了愣問出句並不相關的話,隨後搖搖頭道:「閣下接著說,大臣是如何回答的?」

    他現在已經弄清楚,大明的官僚掌握著比他們貴族還要大的權力,而且任何人都能做官,開始他也為大明的國政而感到擔憂過,但隨後才明白讓他詫異不已的真相——這兒的農民和工匠居然也有機會學到政治。

    「那個大臣名叫樊坦,知道不能說名字,便乾脆說顏色,他說:紫案佳餚,銀杯綠茶,金樽甘露,玉盤黃瓜。」

    陳沐輕輕笑著道:「所以後來,這個名字流傳開來,雖然那位奴隸出身的皇帝死後沒多久他的國家分崩離析,但黃瓜的名字卻流傳至今。」

    「奴隸皇帝。」

    肖恩大著舌頭問出一句,兩眼有些發直:「他在國中推行的是奴隸制度麼?」

    「不,他不是推行奴隸制度,他自己就是奴隸,後來做了將領,稱趙王,做皇帝。」陳沐突然想起來了興致,問道:「這種情況在你們那很少發生吧?」

    肖恩想了想,他不願被陳沐看低,據理力爭道:「石勒皇帝像古羅馬的斯巴達克斯一樣,但這種情況在我們那裡也不是沒有,只是情況不同罷了,大明的皇帝是人,我們那裡擁有皇帝權勢的教宗,你們用人來管理人,我們用宗教來管理人,我最近在大學學了你們的歷史。」

    他口中的大學是北洋學堂,其實都是一個意思。

    「其實差不多,你們改朝換代時大多會殺死前朝君主,我們會把異端燒死。」肖恩似乎長長地鬆了口氣,只有像他這種對天主教不是那麼虔誠的人,在這片根本不存在虔誠的土地上才敢說出這樣的話,道:「都是為了統治。」

    「在我的國家,因為一樁婚事,亨利國王推動宗教改革,不過那也只是為了不讓羅馬教廷控制英格蘭,神依然是最大的權威,只是中間沒了教廷的控制。」

    「我看過一本書,名叫《關於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空想新島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書》,名字很長,作者很好地描繪了一個不存在的世界,後來作者因為反對宗教改革,被亨利國王斬首。」肖恩搖頭道:「如果我的土地能像大明這樣,不受宗教影響,那就好了。」

    陳沐擠眉弄眼,「什麼書?」

    名字本來就很長,肖恩又喝酒喝得大舌頭,有些字他說的是西班牙語,有些字說的是漢語,還有些字說的是家鄉話,這對陳沐來說太考驗聽力了。

    在肖恩重複三遍之後,陳沐終於從中間聽到一個自己能聽懂的詞——烏托邦。

    「任何事都是有代價的,這份代價你要考慮好,你希望遠離教廷,但這必須親近皇帝,作為大明的藩國,年年朝貢獻上方物,並在皇帝需要時付出一切。」陳沐嚥下一杯酒,道:「作為回報,我的軍隊會幫你作戰,我們同歐羅巴諸國作戰的經驗不多,只有區區幾次。」

    「但那幾次我們都大獲全勝,除此之外,朝廷會派出精通治政的人在當地任職官員,治理一方,貴族與大王的權力會受到很大限制。」

    「這正是我想要的,一支戰無不勝的軍隊,相信閣下也看出來,我並不是那麼長於軍事,雖然我確實很勇敢。」肖恩挺直了背脊說出這話,配上他大鬍子的模樣很有信服力,道:「但我分析過,貴族統治一切的時間快過去了。」

    「我們急需一個新的制度,商業、航海,這讓擁有土地的貴族之間詫異越來越大,僅會種地的貴族將貧困到還不如農工,而有些商人卻富貴到比肩王室,他們現在沒有權力,但誰不會想要索取更多呢?」

    「我看到大明似乎並沒有這種矛盾出現,我為此而來,願意向皇帝奉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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