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2145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7
第九十二章 舒服
               
    陳沐知道肖恩遠渡重洋是內心的危機感驅動著他,但沒想到居然是關於政體的危機感。

    但不得不說,肖恩想的方向是對的,再過很長時間,歐羅巴會有資產階級革命。

    在政體上,陳沐認為他還是很有發言權的,他覺得自己有生之年可能會看到愛爾蘭、英格蘭地區遭受苦難的一面。

    因為他的國家幾乎試過人類所有政體。

    西周國人暴動,周公和召公共同治政,施行過短暫的共和。

    春秋戰國的貴族治政,秦朝開始之後的大統一君主專制;清末新政試用君主立憲,結果立憲卻更亂;袁世凱當國,先是議會內閣制,隨後總統制。

    後來的軍人議會內閣,蔣中正的五權分立與總統制。

    方法都是好方法,制度都是好制度,時機不對土壤不同,自然結不出好果。

    正如愛爾蘭伯爵肖恩想要傚法明國,將愛爾蘭併入大明,西方的政體生搬硬套到東方情況不好,東方的整體挪到西方,陳沐也不覺得就是什麼萬全之策。

    但他並不在乎,別人的國家嘛,折騰折騰又有什麼壞處呢?

    了不起,折騰不動了再想辦法嘛。

    「徐先生,我聽肖恩說,英格蘭的毛紡品價格在這百年之間漲了三倍,宗教改革讓英格蘭在收回宗教土地後,全國耕地多出六分之一,貴族和農民商議著把土地去養羊,女王伊麗莎白接連頒布學徒法、工匠法來增強工業。」

    陳沐仰躺在搖椅上,手上捧著天津瓷廠造出的小瓷瓶,裡面裝的是枸杞綠茶,像個老年人搖搖晃晃悠然自得。

    他對廳中埋首書案的徐渭道:「我聽說他們法令規定學徒必須做滿七年才能出去做工,您怎麼看?」

    徐渭鼻樑上架著一副水晶眼鏡,鏡框是專門讓鐵廠用黃銅精細打磨的骨架,抬眼沉吟片刻道:「這很好啊,更多的培養時間能讓工匠精益求精,自法令頒布七年,英格蘭就會有一批優秀匠人,怎麼,大帥也要在北洋施行這道法令?」

    陳沐放下瓷瓶,在搖椅上想起來被晃得起不來,掙扎兩下才起身道:「不,我覺得這很不好。」

    「量變能引起質變的,更多優秀的匠人,這些人懂得技術,哪怕萬里挑一在後來的社會工作中學習知識,就能產生自發的改良;況且優秀技術能讓他們造出更好的船,更好的火器。」

    「大明這麼廣袤的國土與如此眾多的百姓,打贏一場海戰取得南洋優勢,對天下改變便如此之大,更何況一介小國,他們只要再打贏一場大戰就能脫胎換骨啦。」

    「脫胎換骨,這很可怕啊!」

    「嘶……」

    徐渭倒吸一口涼氣,看上去好像被陳沐的話觸動了一般,緩緩摘下眼鏡放在案頭,素色長袍的兩隻寬袖攏在一起,端著手望向陳沐,沉吟道:「不,大帥,老夫覺得英格蘭沒有問題,但大帥的看法有問題。」

    「嗯?我的看法。」

    陳沐環顧周身,皺眉道:「我的看法有什麼問題?」

    徐渭嘆了口氣,最近瘋老頭也用了陳沐的一系列護膚品,乾巴巴的面皮紅潤非常,看上去像個五十六歲的年輕人。

    他清清嗓子道:「您貴為天朝大帥,身兼北洋重臣東洋大臣之職,麾下要兵有兵、要錢有錢,議論到海外蕞爾小邦的一點微末革新。」

    徐渭掂起衣袖探手道:「能否不要用村頭窮漢望見別人家討了小媳婦般眼氣的語氣,實在是……哎呀。」

    陳沐被徐渭說得啞口無言,那可是英國,後來統治世界的日不落帝國,基礎可就是在此時打下的,他心裡急切,如此開口自然會有這種語氣,端起瓷瓶飲了口茶,起身去尋蜜,這才道:「你徐先生別管我語氣,我就是村頭窮漢,就是見不得別人娶小媳婦,怎麼辦,你是紹興師爺,拿個辦法唄。」

    徐渭聽著嘿嘿直樂,讓陳沐心裡直嘀咕不知老瘋子又打算做什麼,接著就見徐渭神色如常道:「大帥若是村頭窮漢,恐怕這事沒有辦法,但你顯然不是,搶親的人都找好了,您還在裝什麼窮漢呢?」

    「西夷與英格蘭有新仇舊怨,當下與我關係不壞,愛夷的紅毛伯爵自有立國之志,飄揚萬里尊崇天朝之心也很實誠,大帥既然給了承諾,英夷到時也不會坐以待斃。」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三島英夷國土狹小,凡愛夷反叛則僅剩兩島,海岸甚長,地處優越商貿繁榮,只要大帥願意付出代價,什麼改革都能半途而廢。」徐渭說著便笑了起來,「還望閣下端正態度,靖海伯是海外有名有姓的惡霸,不要妄想著做村頭窮漢了,大明沒那個命!」

    「不不,事情並非如徐先生想的這麼容易,愛夷還好,至少現在肖恩願意做大明藩國,但等他掌國之時就未必願意了。」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在這,陳某有心做惡霸,但不願付出代價。」陳沐倆手一攤道:「讓我為那片土地死太多兵力,我不願意。」

    「有心拉西班牙墊背,他們就近出兵吧,可沒記錯的話菲利普頭上也頂著英格蘭國王的稱號,打垮英夷容易,回頭就要接著同西夷作戰,這就很難了,相對我們,西夷就近,能組織大量兵力運送到英格蘭。」

    陳沐搖搖頭道:「何況就算西夷不出兵,到時候當地也會反抗肖恩,沒完沒了的反叛,單單拉攏他們還不夠。」

    「打是一方面,雖說打起來誰都不怕,但大量精銳兵力耗在那邊,並非長久之計,還要從其他地方想辦法,至少要砸了其國中工匠、商人的飯碗。」陳沐抬手在瓷瓶身上輕敲幾下,道:「北方得給我準備大量毛紡品,是大量,大到把他們的毛紡商人對行業信心完全失去,大到能拉平物價。」

    「除了這些東西,還要有專人掌管這攤事務,讓常吉代我寫封信,把濠鏡的黃程調過來,等從西班牙返航的領航船回航,隨軍一同出發。」

    「讓他們舒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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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多得
               
    時入五月,從天津三衛至大沽口一帶衛河沿岸時常出現大隊騎兵奔走的壯景。

    馬隊少則百騎,多則三百騎,頂盔摜甲全副武裝的騎手人人牽一匹備馬,沿衛河兩岸從東到西,攜三日水糧往來奔馳。

    時而密集突進,時而結陣環行,歇息與行進皆不分白天黑夜,有時正午日光正好,他們將馬拴在路邊沿官道歇息;有時夜半三更,一陣駿馬嘶鳴聲裡蹄聲便轟踏而過。

    有些時候不僅騎兵,步兵與炮兵也會加入到行軍拉練之中,讓衛河沿岸在半月之中滿是鐵馬金戈,週遭村落的百姓都不敢出遠門,生怕衝撞了軍隊給自己惹出禍事。

    陳沐也帶隊奔行幾次,不過他從不向西走,在這條往返二百三十里的官道上,他每次率隊出行都只從軍府向東不向西。

    騎兵們更願意跟著他走,因為在訓練大綱上將軍府向東直至大沽口百戶所的行軍稱作行軍,軍府向西到天津衛那段更長的路則叫奔襲。

    只有制定訓練大綱的幾個將領知道,其實原本訓練是沒有行軍與奔襲之分的,只不過當他們的大帥打算加強自己的騎術與行軍能力,便有了難易之分。

    西邊的路由黑雲龍、杜桐輪換帶隊,要騎兵日行百里,步騎日行八十里,步炮騎日行四十里。

    東邊的路由陳沐、杜松輪換帶隊,騎兵日行八十里,步騎日行六十里,步炮騎日行二十五里。

    東西兩路的速度都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既沒有輜重、小部隊行進、還有官道之利,步兵急行軍也能達到騎兵所要求的速度。

    但他們不是為了練耐力或急行軍的能力,是為鍛鍊行軍中戰陣變換,長途行軍不掉隊以及讓士卒習慣這樣最基礎的行軍——這種行軍條件在戰事千載難逢,真到打仗,他們的行軍速度可能比這要慢,但付出體力卻要更大,完整行軍也要難受得多。

    陳沐參與行軍拉練是自討苦吃,但他也沒辦法,鬆散了幾個月,胖了不少,騎三十里馬就顛得光想吐,這樣的身體狀態他根本不敢率船隊東征。

    何況他率隊奔行到大沽口也有別的目的,北直、南直兩省的船隊都被臨時徵調過來供一期募兵操練,家丁都派到船上跟著艦隊指導軍兵,眼看著時間臨近南洋今年第一趟京運發來,讓他時常在海岸邊望眼欲穿。

    北洋、東洋到現在只有四艘戰艦,還是皇帝的那幾艘要用來環遊世界的戰船,以三桅大福船充當的糧船、馬船、兵船倒是由南直隸送來三十餘艘,唯獨缺少戰船。

    香山與南洋早前傳來書信會在今年向東洋交付一批遠洋戰艦,同時還有更多用於北洋的火器與甲冑。

    他知道屬於北洋軍府的戰艦會連同今年南洋送至天津的米糧、金銀京運一同送到,甚至還知道那些他所期盼的一切就會在一月之內送至。

    但知道這些並不妨礙這段時間他心中始終有一種等待珍貴快遞的感覺。

    因此近些日子,每個傍晚他都立在新修繕的大沽口炮廟眺望海面,有時看集結的船隊駛向萊登或金州衛,有時則看遠洋的船隊回還集結於港口,還有些時候能看見往來山東、遼東甚至朝鮮的商賈船隊。

    更多時候,只有令人分外寂寞的碧海藍天。

    今天也不例外,跟隨陳沐向東行軍至大沽口的有五百人馬,一個騎兵百戶與一個炮兵百戶,另外兩個一期步兵百戶與一個二期步兵百戶,二期的募兵才訓練一個多月,行軍中既有行動緩慢的騾馬炮隊,還要照顧新兵,速度放得很慢,差點連東路行軍訓練大綱都沒完成。

    等他們行至大沽口的臨時營寨,一期老卒都特有精神,早早得就完成紮營,在各隊軍官的帶領下修繕起營寨。

    臨近傍晚,當軍寨升起炊煙,數騎緩緩自轅門外勒馬,趙士楨逕自穿過營寨至炮廟上尋陳沐,登至塔上,見陳沐面朝海面正出神望著什麼,輕咳一聲提醒這才說道:「大帥,都辦妥了。」

    他去給北洋軍府掙錢去了。

    「常吉回來了,如何。」陳沐回過頭,輕拍廊欄,問道:「軍府賬面上能多些銀兩支用?」

    「原本賬面有兩萬四千兩銀可用,此次宣府官市市本不足,朝廷又幾乎停轉、往年支應市本的兵部也因譚部堂患病歸鄉未有接替,口市諸事都不順利,軍府借了一萬四千兩出去。」

    自互市開,先有官市、後官市畢再開民市,朝廷規定各邊官市每年市本不得少於二十萬兩,用於購置互市所需貨物,分毫不可少,往年湊不夠要麼借客餉,要麼發兵部馬價銀,但今年因張居正父親患病的事,朝廷氣氛怪異,各部大員都不發話,底下人扯皮便更加嚴重,尤其涉及到用錢。

    互相推諉地厲害。

    今年宣府派到地方購置貨物的指揮使都到順天府,市本還未湊夠,正好北洋軍府還壓著一批貨物,便讓趙士楨去談。

    「待互市結束,按市價九成採買戰馬,大致是將擬價十二兩的上等騸馬按貨值八兩,再算九成,按七兩三錢算,能得一千九百餘匹上好戰馬。」

    趙士楨說著將筆記本奉給陳沐,道:「除此之外,他們也要購貨,供給官市的緞擬價二兩一匹,庫中販一千三百匹;藍紅諸色的棉布,被服廠用不完的販了六千匹;還有販給民市的糖果、布帛鍋釜,及針、線、梳、篦等物,算下來賬面上能比先前多兩萬三千兩,還賺得一千九百餘匹戰馬。」

    「不過這錢咱也見不著,又支出三萬兩遣商賈隨採購指揮入口市,快馬已至口外向俺答汗諸部呈上書信採購羊毛,賬面上比先前還少些,現余一萬七千餘兩。」

    陳沐終於將目光自海面收回,眨眨眼道:「錢留著也沒什麼用處,三萬兩銀,收得了宣府毛紡廠那邊也要花些錢,能收多少羊毛?」

    「這,這學生還算不出。」

    趙士楨輕笑一聲,解釋道:「羊絨羊毛,成色不同價有高低,若依市價最低的普通羊毛,可收六十萬斤;若價最高的黃紅細絨,則僅能收四萬餘斤。」

    「依大帥要求,草原上各色羊毛羊絨都收,學生估計在二十萬斤到四十萬斤上下,但這是最好的情況,時間太短,六月十三張家口就開市,要想大肆收得絨毛,還要看明年,但大帥今年就要東征。而且——南洋京運船再不來,軍府財務可就吃緊了。」

    「夠了。」

    「今年這就夠了,本就沒指望這些羊毛賺錢,賺錢的方式多了,只要有這個數的毛紡品,就能給他們衝擊,不用讓英格蘭羊吃人、也不用圈地,還能把宣府推動為毛紡基地,一舉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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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活水
               
    五月,朝廷絕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遠遠地飛離紫禁城,投向江陵。

    徐爵遠不是第一批奔赴江陵探查情況的人,而最早過去的人已經能將消息傳回到北方了,不知從哪裡傳出風言風語,緊跟著便席捲整個順天的大街小巷。

    不論有心無心,人們都在偷偷議論著,說當朝閣老張居正的父親病重,是神仙難救。

    人們雲集著向那些可能繼任首輔的官員送禮,但在這個時候那些人沒有誰傻到敢收。

    陳沐就不一樣了,他專門準備張居正送些好話,不過穿著閒服布袍親自登門拜訪了一遭,什麼也沒說出來。

    這種時候,張居正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是什麼,是大展宏圖之時的天降災禍,讓他去留兩難、進退維谷。

    哪怕他是神中年,人之常情依舊不能避免。

    其實一直到今年初,張居正都過得很舒服。

    自他掌國之來,軍事上困擾大明很久的北虜降服,海內薊鎮有脾氣大節制狠的戚繼光威震寰宇、遼東有貪婪成性用兵如神的李成梁軍事天才,海外還有南洋艦隊滅國納地如探囊取物,強大的軍事本就是盛世的基礎。

    考成法施行使吏治清明,正在丈量的土地讓各省都多出不少田地,一條鞭法雖說並未讓賦稅總量增加,但有力地減少了無效稅收,再加上安南、緬甸、南洋諸國一年能京運四百萬石米糧,空虛的國庫也終於出現充實之相。

    今年次子張嗣修科考也欽定為一甲第二進士及第,哪兒哪兒都是好事。

    就這時候,傳出老父張文明病重的消息,是晴天霹靂。

    自己老爹病重本身就已經很難受了,還要考慮萬一出事,自己離開之後硬著頭皮革弊許多年的工作會被影響,若單是如此也就罷了——憑良心說,這些年他為人處事已經很能體諒與照顧同僚的名聲,即使有不近人情的話,也只是放在私下裡說。

    提拔用人確實靠關係、或是照顧馮保感受任命了幾個佞人、蠢材,但大多時候唯才是舉也是真的。

    現如今,父親病重,那麼多同僚不盼著好也就罷了,反倒盼著他中年喪父恨不得讓路人皆知,你說氣人不氣人?

    當一個人遇到問題時,沒誰真的需要安慰,他需要的是解決問題,陳沐解決不了這些問題,尤其面對神中年這樣的人,安慰最是蒼白無力,他比普通人聰明一萬八千多倍,什麼事他自己想不通,還需要陳二爺安慰?

    陳沐雖然沒安慰,但這倒是自他隆慶年進京以來唯一一次進張居正府邸不尷尬的,張居正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張居正,自己在正廳飲了杯茶,主人端茶他也不走。

    起身溜躂到偏廳,讓游七給弄了些果子蜜餞,吃飽了又飲了杯茶,張居正都以為他走了,傍晚一打聽陳沐又溜躂到書房去了,硬賴著在府上吃過晚飯,讓隨從去街上沽了壺黃酒,一個人爬到院子假山上喝了半壺,這才卡著關城門的點暈乎乎地告辭。

    臨走還在閣老府邸門口高聲嚎了兩句不知是哪兒來的調子。

    「姐兒呀,你好像石皮上青衣那介能樣滑,為有源頭活水來!」

    差點被五城兵馬司的巡城兵當賊捉去。

    閣老府上人都覺得北洋重臣瘋了——多少年了,撒酒瘋撒到這,在內閣大學士府門前唱風月曲兒,多新鮮?

    立在府門前的游七看著陳沐跌跌撞撞的步子,覺得等這場風波過去,弄不好陳二爺千辛萬苦功勛換來的靖海伯都得被擼掉。

    陳沐從北京回天津北洋軍府的第六天,趙士楨、徐渭、徐貞明、葉夢熊聯袂在寄國塔尋到陳沐,各個來得急匆匆,臨見到陳沐卻面面相覷一個字也說不出。

    最後還是趙士楨對著在懸滿青絲盒、擺滿生牌的塔裡寫字的陳沐開口道:「大帥,你去閣老府上,跟閣老都說什麼了?」

    「說什麼?」陳沐回頭反問一句,提起桌案宣紙上寫好的兩句話吹了吹未乾的墨漬,顯擺道:「來,看看咱這兩句,如何?」

    紙上寫的並不晦澀,筆跡也就泛泛之輩,唯獨立意高得很,讓人一看就知道肯定和寄國塔有關。

    上面寫著:英靈千秋享祭,山河萬代隆昌。

    「喲,沒聽說帥爺最近進戲館,這楊家將話本裡的唱詞怎麼都抄……」要不說有文化的人討厭呢,就不讓人裝一傢伙,趙士楨搖頭晃腦說一半才發覺捅破了幕主脆弱的自尊心,連忙抬起大拇指非常不走心地說道:「寫得好,就是讓學生來寫,也寫不出更好的了!下午我就找人制匾。」

    說罷,特狗腿兒地拍拍胸口,道:「帥爺不必多說,學生知道,這是要掛在寄國塔門口,一左一右!」

    看著最大的力學單位面上由陰轉晴,最小的力學單位這才長出了口氣,緊跟著就被葉夢熊推開,道:「陳帥,順天都傳開了,靖海伯從晌午進內閣大學士府邸,直至夜裡才出去,還在府門前唱了兩句葷詞,心情大悅,人們對你和張閣老密談了些什麼好奇的緊,什麼樣的風言風語都有,這可不是好事。」

    「是啊!」反應過來自己過來是干什麼的趙士楨也連忙問道:「帥爺都跟閣老聊什麼了,那麼開心?」

    陳沐擱下筆,環顧幾人急切的求知眼神。

    「聊什麼?我要是說,那天我從入府開始,除了一句沒事之外什麼都沒說。」陳沐說著自己便輕笑了一聲:「你們信麼?」

    信麼?

    徐渭又不合時宜地進入神遊狀態,趙士楨跟岳老子對視一眼,看看葉夢熊,把腦袋搖得好似撥浪鼓,誇張地抬起四根手指搖晃著:「四個時辰,四個時辰一句話不說,出府還唱葷歌,還給五城兵馬司捉去半刻——不信,這問誰都不信啊。」

    「不信就對啦,我真什麼都沒說。」

    陳沐非常認真地點點頭,板著手指頭算道:「三個時辰三刻半,陳某吃了三盤蜜餞,齁得不行喝了兩杯四碗涼茶,如廁三次,晚上死皮賴臉蹭了頓飯吃的還不錯,吃飽了又要了一壺金華酒,自己喝了半壺。」

    「走的時候自己把自己喝高興了,就隨口唱了兩句詞兒,誰知道叫五城兵馬司的小兵截住,見我腰插手銃一頭短髮,夜裡又看不清牙牌,拐彎就把咱按衙門裡去了——以後還得少喝酒,喝酒誤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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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船來
               
    萬曆五年夏至,天津大沽口。

    百戶所城砦女牆後每隔十步便有幾名旗軍持兵侍立,冰冷的鎮朔將軍炮口墊高對向海上,高懸的大旗迎風招展。

    自北洋軍府立於天津,大沽口原本懶散的旗軍遇上個閒不住的北洋重臣,成日帶著騎兵往來奔走,害得人都沒法偷懶了。

    百戶所外沙灘上歇息的北洋軍各個威風,一身武備讓炮台百戶都眼熱,有些騎兵的甲冑塗了赤、玄兩色漆,胸前及肩頭還墜著穗帶,映著日光熠熠生輝;更多人僅著素甲,明亮得能在胸甲上映出人影,甲冑下深藍色制式新兵服領口立起,紮著標識行伍番號、職務姓名的對稱方形圖案。

    北洋步兵、炮兵在軍府兵種武備上已屬簡略,即便如此也皆為上品,不論是裁減得當的軍服還是精細鍛打的甲冑都惹人羨慕。

    騎兵則顯然在武備上進入另一個階層,甲冑兵器更精美,人與馬身上的裝飾物也更多,每一具騎兵胸甲都被南洋衛手法高超的軍匠以蝕刻工藝造上走獸紋,相比步兵頭盔的帽簷更小、更矮,護頸鎖簾墜彩色狼毛、犛毛,最大的差異還有騎兵學員服為赤色。

    一直以來,人們認為『武事尚威烈』故戎服色純用赤,間以紫、青、黃、白等作為配色,以達到恐嚇敵軍、彰顯威儀的目的。

    但服色原本就有易於辨認的作用,尤其在步兵中,各色服甲能更容易讓將帥辨認,以達到便於指揮的目的,所以到此時已經很少有純赤色的軍服了。

    就連北洋騎兵的軍服一開始也是深藍色,不過正好趕上被服廠藍色染料不夠,就制了一批赤色軍府,後來陳沐發現赤色看上去更好,更適合騎兵奔馳起來的威風模樣,便乾脆下令完成九月軍事訓練的一期騎兵統統換裝,把這當做一場增強募兵榮譽感的儀式。

    如此一來,騎兵的榮譽感確實有了,其餘兵種的羨慕也隨之而來——別管一期還是二期,募兵都是衝著這份錢來的,步兵餉銀最低、炮兵與騎兵要比旁人高出一截,完事騎兵還比炮兵好看,這誰能不羨慕?

    可惜羨慕也沒用,鳥銃手晉陞各兵種時看的是成績,槍術、銃術、戰陣諸科目最優秀的人才有晉陞騎兵的科目,炮兵則還要依據幾何、算數、目力等科目成績選定。

    簡單來說,只要足夠優秀就能有成為騎兵的機會,但炮兵不一樣,炮兵還要看天賦,有的新兵各項成績都非常好,就是打死都不會算彈道,那就當不成炮兵。

    幾個大沽口百戶所的旗軍立在城牆上鎮朔將軍炮旁看著遠處歇息的騎兵交頭接耳,被遠處巡視的旗官發現,沉著臉走過來低聲約束道:「站直了消聽的,軍府陳帥就在那邊,可別在這地界兒給咱丟人!」

    旗軍眼見軍官來了,連忙各個站好,有膽大的跟總旗小聲嘀咕,道:「您看內各個大雞冠子,不就是新軍,好嘛,看給他們勁兒勁兒的。」

    大雞冠子說的是北洋騎兵笠盔上的大簇紅纓,從盔頂挑起兩寸高一直向後墜到肩胛骨,看著威風的很,但旗軍尤其是廣東之外的旗軍,看這裝束肯定心裡頭不舒服。

    原先募兵待遇就比旗軍好,都是兵,旗軍還是世兵,可在待遇上一月幾斗米比人家按石算的月俸少得多,如今又出了北洋軍府的募兵,待遇比過去的募兵還要高。

    「百戶聽說了麼,這北洋騎兵,餉銀不知怎麼算的海了去,吃管飽住管好,好些人一月能拿三兩碎銀!」

    這年月當兵的大多殺人才有錢,沒人殺那點軍餉也只夠管個半飽,哪兒像北洋軍這,練兵不打仗餉銀就這麼多,算下來一年四十兩,總旗俸祿也就這數。

    「這錢要給我,別說把頭髮放塔裡,鳥毛拔了放塔裡都行!」

    年輕的總旗面無表情地抬腳輕踹口無遮攔的部下,義正言辭地讓他們好好站崗,別想那有的沒的,走出幾步才在腦子裡盤算自己手上有多少家產,看著陳帥也挺和善,能不能託人弄個今年講武堂招生的名額。

    他家三輩子總旗,往上數最高一代有幸做到百戶,到他這代,要能做個百戶,就算光耀祖先。

    可話說回來了,誰還不想做個千戶、指揮了?這天津是承平已久,想升職不想著在錢路上使勁就不可能,但一樣是使錢,送到千戶那,過兩年能升個百戶,可要說把自己送進講武堂,過兩年出來,可就不單單是百戶了。

    就這十個月,北洋那些從宣府講武堂出來的學員好幾個就已經從試百戶升到千戶了。

    正想著,百戶所望樓上的旗軍吹響水牛角,舉目望去,海面上幾艘福船沿著海岸緩緩駛來,形制有大有小,都是座戰船的模樣。

    「快去,不,跟我去通報陳帥,福船來了!」

    他可知道,那位東洋大帥近些日子見了天的往大沽口跑,可就是在等海外航來的京運。

    根本不必旁人提醒,陳沐早就望見海上駛來的福船,他撂下望遠鏡皺著眉頭遞給趙士楨,道:「看看,那是不是從南京跟著唐胡安一道航去西班牙的識路船。」

    福船一共大小六艘,運載力不過萬石上下,這種規模一看就知道不是南洋發來的京運船,但條約簽訂後隨同去往西班牙認路的只有兩艘大福,多出來的四條船又不知是哪兒來的,把陳沐看得心癢癢。

    「去西班牙的認路船有一艘,回來了,還有兩艘好像是去年跟陳爺們去找麻貴的船。」趙士楨用盡眼力朝海上望著,慢悠悠道:「剩下三艘,像是南洋那邊的貨船。」

    「陳矩的船?」

    陳沐輕敲太陽穴,他想起來了,陳矩在自北亞墨利加麻家港回航時走了條險途,有船調頭向南走赤道北迴來,一前一後差出幾個月。

    那條航路雖然有西班牙人過去派遣馬尼拉大帆船的航海圖,但到底也是初次航行,不見得安全多少,陳沐更擔心他們船上的水手會不會缺少。

    「南洋的貨船,想必京運船也到了,我接人,你這幾日留在港口,等著京運船。」

    陳沐說著兩隻手便拍到一處:「看看今年,南洋能給咱們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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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珠寶
               
    六艘福船確實為趙士楨所說,一艘去過西班牙的領航船,兩艘登陸過北亞墨利加麻家港的押糧船,另外三艘有大有小的福船則是南洋先航的珍寶船。

    雖然看上去其貌不揚,但自駛入渤海之前,一直跟隨大船隊緩緩航行,直至進入絕對安全的北直隸沿岸才隨領航船一同快速駛向大沽口。

    「屬下得了南洋大臣授意,知北洋軍費一日不可耽擱,入渤海便一刻不停,快船駛來了。」

    自南洋駛來珍寶船的船長是廣州講武堂的一期學員,見到陳沐自有一股老下屬的親近,一進北洋衙門感慨幾句一年不見校場變了大模樣,便向陳沐奉上南洋軍府發來的船貨單,道:「這單子一式三份,南洋留了一份,剛剛給常吉先生一份,這是最後一份。」

    賬目單以圓紙筒上蠟密封,南洋大臣環形私章蠟封完好無損,打開賬目上面寫得簡單,單單一小兩大三條福船,運的貨卻不簡單。

    呂宋馬城府鑄大錠銀,封裝二百六十箱,共六千錠,一錠五十兩。

    獅子國、唐民島寶石,鴉鶻、貓睛、青紅、瑪瑙各色分裝八箱四匣,每箱大小種類不同,共重四千二十斤。

    蘇祿國海珠,依珍奇分裝三匣,每箱大小種類不同,共重一千九百七十兩。

    佔城國象牙,依大小分裝十六箱,共三十四根;犀角分裝三箱,二物共重七千四百七十斤。

    這些東西整整裝了三船,看得陳沐喜上眉梢,待他合上賬單,對南洋船長勉勵兩句,問道:「一路航行辛苦,在北洋稍歇幾日,後面的京運何時抵達?」

    「也就在近日了,如今先遣船隊應已自登萊起航,卑職多謝大帥美意,不過屬下是歇息不得,明日便要起航。」船長說著向陳沐告罪,解釋道:「今年緬、升兩府豐收,京運量巨,船運不足,我們這些船長少則跑兩趟,多的怕要跑四趟,眼看大風臨近,趕在風來前回去還能多跑一趟。」

    過去海運船艦一趟二百餘艘,這大約是南洋軍府四百料以上福船的所有數量了,如今要他們運送二到四次,那少說也是六百船次的貨運,單單路耗就要耗去五六萬石米糧。

    「既然如此就辛苦你們了,豐收是再好不過的事。」陳沐緩緩頷首,又叮囑道:「小心風浪,往返萬里航行兩月,莫要急切航行,小心漂沒。」

    「歇息的時間不長,你跟親兵下去,給水夫找營房歇息,所需一應向親兵說明即可。」

    待船長走了,陳沐暗自盤算著價值,原本他以為今年南洋軍府要顧著西洋,恐怕在京運中夾帶輸送給東洋軍府的財貨會少許多,卻不料居然比去年還要多。

    去年與今年輸送白銀相同,都是三十萬兩,但去年在貨物上運送的是大宗廣東棉布,其餘多是水泥生料等建材,沒什麼值錢貨物;今年就不一樣了,送來淨是些值錢的大件兒。

    「徐公,南洋去、今兩年,可出什麼大事?」

    這事別管陳沐問誰,他的幕僚都不會知道,真是他們在北方能知道的事,陳沐肯定自己也清楚,陳沐不知道的,他的幕僚就更不會知道了,徐渭疑惑地問他怎麼了,就見他搖頭說道:「南洋今年送來的貨看樣子像壓貨了,但運來的銀絲毫不少,我覺得像出什麼事了。」

    說著,陳沐將貨單遞給走上前的徐渭,讓他過目。

    蘇祿是出產珍珠不假,若以大宗貨物易賣,換來上千兩珍珠不奇怪,可一下子弄四千多斤寶石,這個數目已經超出正常貿易的範圍了——不是明商或南洋軍府買不起,而是獅子國根本吃不下等價的棉布或其他貨物。

    何況寶石這東西,它和珍珠一個樣,這兩種珍寶都不是直接出售就能獲最高利潤的東西,它們得送到蘇州,那有整個世界最熟練的珠寶加工匠,經他們的手藝加工之後,一兩瑪瑙就能賣到十幾兩甚至上百兩白銀的價格。

    同樣還是東南,這些加工好的成品也能最快速度販出,因為江南才是大明財富的匯聚之地。

    這是能獲利十倍數十倍的東西,還有那些犀角象牙。

    陳沐算了算,只要他願意付出五萬兩白銀的代價與幾年時間,這些高拱今年給東洋軍府送來的東西,其價值恐怕在二百萬至三百萬兩白銀之間。

    就這單單一小兩大三艘福船。

    看樣子南洋是發財了,不然也不會捨得把這些東西送到天津來。

    「難不成,是西洋的殷養實已經走到我陳某人前頭,在西洋收穫頗豐?廣西旗軍也並非不堪用啊!」

    陳沐磨痧著下頜短鬚沉吟著,突然聽見徐渭猛地拍手道:「大帥,在下應當知道為何今年南洋運送貨物數量有異了,南洋當是在去年發了筆橫財,不過這財今年才落到南洋手上。」

    陳沐聽著來了興趣,問道:「什麼橫財?」

    「在下也是猜測,不過多少與此事有關,去年林阿鳳率船隊軍民數千駛離唐民島,於馬六甲以西多行抄掠之事,在下以為高新鄭興許是傚法陳帥,將林鳳所獲賊贓購來?」

    徐渭說著又自己搖了搖頭,道:「不……如珠寶、象牙之屬,多產馬六甲以東,若是如此,這批貨物開始應當就在高新鄭手中,去歲將之賣出,夷商於馬六甲購入,又逢林鳳船隊搶奪,再販回給南洋,若是如此,這批貨送到北洋也就說得通了。」

    「怎麼個說得通法?」

    陳沐並不覺得這個猜測說得通,高拱完全可以再把這些東西賣一遍,再讓林鳳搶一遍,竭澤而漁,多有意思?

    別人不知道,高拱不會不知道,隨大明於西洋設立軍府,一定會進一步擠壓葡萄牙在那片海域的生存空間,雙方交惡是早晚的事,不必那麼吝惜友誼,更不必過多考慮長遠。

    這是大明,百姓思念老婆孩子熱炕頭、國中富裕自給自足、政策隨一屆首輔上任朝令夕改、只有天知道什麼時候又會禁海的大明!

    思慮什麼長遠?

    一票、一票、又一票,專找大的橫財幹下去才是硬道理,搶一兩銀子都是賺的。

    搶空了再琢磨長遠也不遲,反正論經營、治政能力,農業、水利科技,大明能甩開別人北京到南京的距離。

    「西洋還有殷公,想必南洋大臣也不好再拿這批貨出手,要麼自己販入國中,到時說不好還會被西洋大臣奏上一本;要麼,就只能送到北洋了。

    「好像是說得通了,不過別管這貨是怎麼來的,到我手裡就別想再出去了,誰要都不會給的,這是我東洋三年軍費。」陳沐說著站起身來,轉頭道:「勞煩先生跑一趟,自北洋調千騎看護這批貨完好無損地運入軍府,我去見從西班牙回還的使者。」

    「萬事俱備只差戰船,厲兵秣馬,陳某終於能去墨西哥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7
第九十七章 君瓚
               
    自南洋運來的珍寶貨物東西不多,不過半日便收拾好,陳沐沒急著召見使者,剛好讓他歇息半日,沐浴更衣洗去風塵。

    當晚在衙門偏廳設宴也未談出海事,只是讓他們一眾好好休息,睡足了養好精神。

    直至次日晌午,才讓蓮鬥去敲了衙門鼓,首次傳告北洋、東洋各部將官、六部北洋分局官員入衙議事。

    各級將官著了官服,緋袍青袍綠袍混雜,各飾飛禽走獸,陳沐也換上久違的緋色蟒袍,儘是衣冠禽獸之境。

    與會者唯一一個穿常服的,是跟著京運船一同從南洋至北洋的鄧子龍,去年剛當上總兵官,獨領雲南兵事鎮三宣六慰,因處事不周跟劉綎鬧了彆扭,兩營兵打了起來,本來這種大罪兩個人都是要下獄論處的,劉顯都說不上話,幸虧有高拱從中周旋,兵部這才將二人革職,兵馬盡交劉顯統帥。

    南洋沒法待,閒著也不是個事,鄧子龍向高拱請示後就隨船到北洋來,灰頭土臉地投奔陳沐了。

    本來這個事朝廷處理鐵定要各打四十大板,別管什麼起因朝廷的將領帶兵打到一起,還動了兵仗,差一點連火炮火箭都要使上,出了事肯定要交還兵權,可說到底兩邊本身都有錯,劉綎受的委屈還比較大,所以兵馬就交給劉顯的人統領了。

    人家劉綎帶的兵是雲南當地旗軍營兵混編一營,雖說是地方軍,可跟鄧子龍所率呂宋蘇祿抽調宗藩軍合編一營比起來那也算是中央軍,結果這邊藥弩都上了還沒討到好處。

    陳沐聽了鄧子龍千里迢迢的訴苦,氣得接連冷笑:你誰也別怪,本身就是士卒打個群架的小事,誰讓你的兵拿盾牌棍子使鴛鴦陣的?使了就別怪人家丟長標射毒弩。

    鴛鴦陣是什麼東西?後世警察的防暴隊依然能看到一點鴛鴦陣思想的影子,都是訓練有素的明朝大兵,拿這東西去打架誰受得了啊。

    這就屬於自作自受,還讓南洋兩千多宗藩軍改換門庭,成了滇地邊防軍,不過陳沐倒不覺得這是壞事,鄧子龍吃到自己的教訓,朝廷也硬收了兩千餘兵馬,最棘手的事也沒落在自己手上,有南洋大臣高拱去給朝廷擦屁股,挺好。

    至於南洋缺失的兵額,再招募就是了,眼下南洋宗藩軍還是很容易招募的。

    上了衙門,鄧子龍無官無職,只能披掛胸甲挎腰刀立在堂上側邊充作護衛旁聽。

    堂中陳沐大馬金刀地坐在上首,北洋衛官武將分坐左右,如今已經朝廷各部門議事除了衙門升堂已很少有這樣的座次格局,通常都是上首置主客兩座,下面陪座兩列,哪怕客座空著,也不顯得那麼壓抑。

    陳沐今天是故意以大帥訓話的座次安排,他掃視一眾官吏,抬手道:「兩個事。」

    「朝廷近來暗潮湧動,諸位六部過來的同僚肯定心知肚明,陳某隻說一次。」

    陳沐原本沒打算提,實在如今張居正父親重病的消息越傳越烈,這些年被張居正壓制的、得罪的官吏正四處走動,甚至都準備好在張居正下台後撥亂反正給他治罪了。

    如今北洋可謂群賢畢至萬事俱備,要人才有人才、要銀錢有銀錢、要兵馬有兵馬,趕在這準備出征的當口上,他不想有任何意外。

    環視神色各異的北洋同僚,抬起放在檀木大椅扶手上的右手,道:「最好別趟這渾水,朝廷有人事變動也好、沒人事變動也罷,同北洋諸君都無絲毫干係,東征在即,探尋歐羅巴是我族千載難逢之大業。」

    「我等上報皇帝、下應黎民,為的是定今後數十年、數百年的天下大勢,讓天下為大明所知,更要讓大明為天下所知!」

    「亞墨利加與歐羅巴有多大,諸位都看過天下輿圖,哪怕大明僅能支配三分,待諸位百年,爾等後人皆傲稱我祖乃大明柱國!」

    「求忠孝國家的,東面是你最該去的地方;求名的,名留青史;求官的,官居一品;求財的,家財萬貫。」

    「此時朝局未必是真動盪,天下大勢卻是真千年未有之機遇,能於此相媲美的或許僅先漢開西域。陳某今日說了,今後就不會再提此事,想忙著站隊取晉身之資的,我不會攔。諸位皆比陳某年長,陳某不會妄自尊大地與諸位說好自為之,但萬望諸君謹記——求仁得仁。」

    該提醒的都提醒了,陳這話主要是對那六部北洋分局的主事說的,在這些事上武將不敢跳出來,更何況南北講武堂自有軍人傳統,他們知道自己受訓是為了出塞與出海,對國中人事動盪並不感興趣。

    他們是新軍將領,真正關係他們切身前途的只有一個地方,北洋。

    天下沒有人不重視新軍,但不是每個地方都有北洋這樣為他們操練得心應手的配套部下,只有在北洋,他們一身所學才能得心應手,也只有北洋,才有仗打。

    說完了,陳沐也不管旁人陰晴不定患得患失的臉色,抬手道:「君瓚此時想必已養足精神,請將此行東洋見聞回報給六部諸位主事。」

    他口中的君瓚,名叫楊廷相,是隨同唐胡安一同去往西班牙的使者。

    福建泉州晉江人,匠籍出身,也是三年前被調往南洋的新科進士,成績在同年中排名一直偏下,福建鄉試第六十六,會試第一百四十一,登進士三甲第一百八十名。

    以他這個成績,同那些起步就能進翰林院的天之驕子不同,原本首選會任大縣丞或小縣令,捱到這個時候,運氣好能進六科做個七品給事中,往後再升就得看造化了。

    但有些人天生就有扼住命運喉嚨的能力,在楊廷相被分派到跟隨張元忭等人至馬尼拉的頭一年,跟著海瑞去班詩蘭城左近任一小縣令,任職不過半年,在一次同時任南洋軍府僉事的高拱談話時聽見上官對知曉海外夷事人手不夠的憂慮,當即出言,為自己拿下進海軍講武堂作為三期學員的通行證。

    他是南北講武堂第一個進士學員,主修戰船科、輔修兵器科,算沒丟下出身帶給他的手藝學識,能背下十二萬字典籍考取大明帝國十萬里挑一的進士三甲,學起海軍事,南洋、葡夷、西夷的幾門語言如探囊取物,待學期滿,以全甲畢業。

    畢業那年正趕上明西議和在南京簽訂租借塞維利亞條約,全天下都找不出人比他更合適出使——像班超出使西域般的榮譽,輕而易舉的被出使南洋的楊廷相收入囊中。

    這一年,被稱作文武雙全的楊廷相三十一歲,氣宇軒昂地立在北洋衙門正廳,拱手向廳中同僚行出一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8
第九十八章 偏見
               
    卑職此次通航西國,在其國中過城池三座,先入塞維利亞至其國都馬德里,後於阿維拉短住三日,回塞維利亞起航,向西起航去往亞墨利加時亦藉機於葡國里斯本稍作停靠,其國言語、文化、人種皆與我不同。」

    「其地大且廣、壘石為城、俱有圓石馬面牆,戒備森嚴,土地肥沃然耕作不得其法,田禾甚薄故百姓衣不蔽體甚為貧困。海岸多有僧侶煮海為鹽,寺廟多工匠專事打製,上至兵器甲械下到酒鹽諸物,每城中心必有廣場,廣場必有常日市集,僧侶日夜往復將寺廟貨物運至城中市集專司商賈販售。」

    「氣候季節近我,國人勳貴武者膚白黃相雜,近西域種,服飾甲具尚黑,男子多佩劍,唯喜斜跨紅綢、半披黑篷,戴圓簷軟帽多飾赤青鳥羽,以為倜儻。」

    「其國僧侶權重,國王亦甚為所惑,僧人多剃光頂發留四邊以示虔誠,披大袍飾銀架以辨身份。其國無國法,以僧侶寺法治理國家,王宮為勳貴享樂,每遇糾紛,國人即尋『宗教裁判所』,國人性烈尚武,亦不禁私鬥,每酒肆言語不善即為仇家,於街市拔劍相斫。」

    楊廷相以一種天朝上國審視海外蠻夷的口吻面無表情地敘述著他所認知的西班牙:「在塞維利亞,在下遇到幾名我朝沿海百姓,皆為早年被騙、被倭寇販賣至亞墨利加或葡國,在當地被稱作『印第安斯人』,實則為雙嶼百姓,多已於其國娶妻生子,最年長者已八十有四,命途輾轉。」

    「此次自西國返航,在下帶回十六名異鄉百姓,有一人名為翟哥兒,嘉靖二十五年被葡夷總督卡斯塔涅達自雙嶼帶走,離家時僅六歲,同船被誆走百姓有十五人,先後經利馬、巴拿馬輾轉數年,途中遇法蘭西海盜,被迫至里斯本,被販至鞋匠家中做僕從,至十一年前,又被僧侶莫拉雷斯騙至塞維利亞。」

    「在塞維利亞,翟哥兒在寺廟中為莫拉雷斯做鞋,積攢微薄酬勞等待其依照約定送他回寧波,直至林來海戰後,莫拉雷斯欲至亞墨利加發財,以九十二杜卡特金幣的價格將他賣掉,在下至馬德里時,正逢翟哥兒於宗教裁判所狀告僧侶莫拉雷斯。」

    說到這,一直面無表情陳述的楊廷相初次露出驕傲神色,道:「根據條約議定,夷人無審理、處置我天朝子民之權,故在下於馬德里城中市集開審,三日處理案件四百七十七起,還客居馬德里九十四名明人清白。」

    「不過在下疑惑於胸良久,還望陳帥解惑。」

    陳沐早就沉浸在他所訴說的關於雙嶼島小孩翟哥兒的故事中,正想著等議事結束讓楊廷相找人將這個翟哥兒尋來,在美洲、歐洲生活二十幾年的明人可不多見,他耳濡目染的常識對大明來說價值遠高於其做了一輩子的鞋匠手藝。

    不過要說起來,這個楊廷相真的膽大包天,跑到曾於明朝發生戰爭的西班牙國都,去審理案件——陳沐一直認為此時儘管條約上已經簽訂,但真正落實還要等軍隊過去才行,沒想到這會兒就讓楊廷相給辦了。

    突然聽到楊廷相有疑惑,點頭示意他說出來,接著便見楊廷相走了兩步,道:「在下於馬德里所審四百餘樁案子,多為亞墨利加土人假扮明人,想得以恢復自由人的身份,為何西夷葡夷其貌詭異,那亞墨利加土人卻與我相似近乎難辨?」

    「此事我也不知,興許是先民渡海東遷?亞墨利加北方與努爾干都司故地極近,咱們的麻帥就是冬季北海冰封,趁海不注意拿兩條腿走過去的。」

    東洋大帥說了個俏皮話把自己逗笑了,隨後正色道:「他們是怎麼過去、或原本就生在那都不重要,他們的君主被處死、國家被滅亡,自己都不知道是從哪來又要往哪去,如今被奴役的被奴役,沒被奴役的七零八落分散各地。」

    「西國夷人可以用囚禁、奴役、混血、驅使來讓他們使力,我們就要以同體同膚接納他們,令其歸心——楊君瓚,既然你這麼好奇他們是從哪來的。」

    陳沐低頭抬手平展了坐在椅子上皺起的官袍,抬頭挑挑眉毛,道:「他們的歷史,你來寫吧。」

    「沒有人天生願被奴役,只要我等將現在攥入掌中,他們的未來便必定與大明綁在一起,當他們成為大明的一部分,變成我們,一切便迎刃而解。千年以來,興,天下興;衰,天下衰;中國即天下。輪不到別人來定義什麼是我們,我們不但要定義自己,還要定義他們。」

    「亞墨利加,數以千萬計的子民正翹首以盼天子的接納,只需要四十年,兩代人,皇帝在亞墨利加就能有源源不斷的兵力。」

    陳沐磨痧下頜短鬚笑了,手掌輕拍在太師椅扶手上,道:「說說關於戰事的事,君瓚通東洋,總不至於僅看了些風土人情回來吧?」

    楊廷相聞言胸有成竹地輕笑,隨後向陳沐拱了拱手,緩緩走出堂中在門外對人吩咐幾句,這才回來對眾人道:「西國國王邀我在馬德里的武器廣場看了他的軍陣,甲具、兵刃、銃炮、陣形與講武堂教授林來海戰時的西夷軍團並無不同。」

    「唯獨銃手在軍陣中多了兩排,矛手少了兩排,一個三千人軍團中有大約三百頂盔摜甲持劍盾的武士,這樣的編制並未在林來海戰中出現,但在陳帥平定呂宋西亂時曾有劍盾武士參戰。」

    「在下猜測,更多的銃手與重甲步軍,是為對抗陳帥在南洋時那支四成用銃、六成用矛的宗藩軍。除此之外,在西夷本國,每個軍團都有更多騎兵,並非呂宋或關島見到的僅數十騎,一個軍團多五百餘騎,執長矛長劍,人馬皆重甲。」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這並非在下親眼所見,在下船隊至塞維利亞時,並未在沿海岸邊見到西夷大舉造船。但翟哥兒說,自林來海戰後,國王下令各地砍伐森林,製造更大的戰船,國中各鑄炮廠都在製造更大的銅火炮。」

    說著,有軍府武弁持長繪捲入內,得到准許後在楊廷相身前將繪卷展開,上面以精細工筆畫出一艘龐大戰艦,引人注目的是排列超過十門火炮的單層火炮甲板與艦首那一圈弧形炮位,儘管甲板只有一層,載炮至少三十五門。

    但這幅圖的船中後部畫得雖然同樣筆鋒,卻多處模糊不清,有些艦船部件屬於明船特有,在西船中並不存在,令陳沐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楊廷相。

    「在下命流寓西國的明人秘密賄賂船匠,得到西國國王下令製造艦船的船首圖,其後船身與船尾皆為在下想當然繪製,此船名巨蓋倫,隸屬西國『神明眷顧、走運而偉大的艦隊』,目下僅知其國造如此大艦數十,據船首圖測算,船艦用料三千至四千,吃水兩丈餘,載兵應三四百,搭建船炮從船首炮位上看,膛徑過六寸。」

    楊廷相說罷,拱手道:「陳帥,就在下所知,南洋船艦,最大者不過兩千五百料,對戰此等巨舶,只怕有力不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8
第九十九章 七百
               
    夜晚的涼風透過撐開半扇的窗湧入室內,吹散噙著煙斗倡議軍事的北洋將官造出一屋子的烏煙瘴氣。

    北洋衙門參謀廳的內室仍舊人聲鼎沸,當身著深藍或赤色學員戎服的將校武弁足蹬馬皮短靴捧著資料或茶水不斷進出,只有身著蟒袍的陳沐一個人坐在外廳,兩臂肘頂膝蓋手托腦袋,手指緩緩揉著太陽穴。

    楊廷相從西班牙帶回的情報太重要,西班牙的新式蓋倫船哪怕僅看船首,都是當之無愧所向披靡的海上巨獸——這幅船圖讓陳沐對遙遠大洋另一邊海島小國伊麗莎白深感佩服。

    他不知道歷史上的無敵艦隊與當今明朝船料應如何比較,但西班牙人的造船技術與能力是不會發生大變化的,沒有林來海戰受挫的刺激,歷史上的無敵艦隊中船艦可能比這艘楊廷相稱作『巨蓋倫』的船圖稍小,也不會小到哪裡去。

    英國人就是擊敗這樣的艦隊,踏上稱霸大海的第一步。

    根據楊廷相的船艦繪卷,西班牙新造戰船長度與萬曆號相匹,但船形要更寬、船腹更大,因此估算用料比萬曆號更多,儘管在心理上,陳沐傾向於這是西班牙最大的戰船,實際情況卻不允許他草率做出判斷——西班牙如果僅有五艘這樣的大船,沒什麼可怕的。

    可如果這個數量達到十艘,在可能發生的局部戰鬥中就能為西班牙提供足夠的海戰支援與海上震懾;如果達到三十艘甚至更多,陳沐東征的戰略就必須重新調整。

    啪!

    陳沐的手拍在桌案上,抬起頭對侍立一旁的武弁道:「取紙筆來,我要寫信。」

    過去一直準備以新建制的東洋軍府之力東征,但那是建立在明軍可以在大東洋取得絕對優勢的條件下、地區霸主西班牙短期沒有同大明再次開戰為前提,如果沒有絕對優勢,就需要保險一點。

    陳沐要向南洋借人、借船、借兵。

    借邵廷達、石岐,三個千戶的兵,六支艦隊的船。

    同時,他還寫信去往廣州府合興盛的閩廣會館,召各船主來天津。

    這封信就和來自西班牙的情報沒有關係了,不論西班牙人造沒造新式大船,他都必須給商賈寫信。

    斟酌著將書信寫好,命幾名親信家丁騎手使驛站晝夜兼程將書信送往廣州,這才起身走向內室。

    在參謀廳的內室中,包括鄧子龍、杜松在內的數名北洋教官、帥府幕僚圍長桌而坐,長桌正中被打開,露出八尺長四尺寬的的巨大沙盤,各以竹鞭議定東征進軍路線。

    「陳麟岡自亞墨利加回航後有言,長途海航空曠,不宜大隊行船,何況輜重輸送艱難,應以小艦隊各帶領航,各依船圖,仿照路上兵分五哨,分行齊至。」杜桐拱手對陳沐說著,語氣一轉道:「但分兵需海上有航行經驗的將校,北洋最為欠缺。」

    杜桐說著,杜松就在一邊點頭,其實前面都是他的意思,後面北洋欠缺擁有遠航經驗軍官才是杜桐的意思。

    趙士楨面色沉靜,對眾人道:「正好陳帥來了,咱們能否從南洋調些將官,不會借用太久,只要初次航行有他們帶著,待航至亞墨利加,他們便可返航。」

    「不必擔憂,我已經給南洋高公去信,請調兵、船三千,我聽你們在說分兵齊進,不是不行,但要分幾路出去,又走什麼航線。」陳沐在桌旁取過竹鞭在沙盤上推著,道:「可有廟算?」

    有航線可選麼?擺在他們眼前就兩條,向北走沿岸,要麼陳矩從麻家港回來那條航路,要麼稍向南一點,走西班牙人東航那條路。

    他們只有這兩條相對成熟的航線,除此之外,無他可選。

    「陳,陳帥。」

    就在諸將面面相覷之際,最不該在此時開口的鄧子龍插言。

    當陳沐轉過頭,只見鄧子龍面上情緒難明,那是一種既帶著羞愧又有尷尬的神情,道:「恐怕南洋此時無力供給援軍。」

    「都是在下失職,南洋兩千餘兵力歸屬朝廷,此時南洋諸藩皆以為朝廷欲吞其兵馬,國中洶洶,君主已不能約束,高公亦勉力為之。」

    陳沐眉頭皺起,他把兩千多宗藩軍變成雲南地方軍的事忘了,這會正是朝廷給南洋諸藩莫大壓力的時候,本就得妥善處理,如果再借兵向東洋出海,恐怕高拱也承受不住。

    南洋本來就沒多少常備軍,全靠數萬宗藩軍支撐,如果失了他們的人心,再想拾起來就難了。

    「無妨,書信已命人快馬急遞,事在人為。」

    陳沐並不覺得高拱手上有事就會一毛不拔,「哪怕軍隊過不來,船總是能借出幾艘,怎麼樣,你們都議了些什麼?」

    鄧子龍心中有愧,抱著將功贖罪的心思向幾位北洋教官看了一眼,這才指著沙盤對陳沐介紹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此次航程甚遠,亞墨利加亦無我城池,後續輜重運送恐間隔良久,在下算過,隨行糧船需備一年糧草。」

    「後續輜重,最長不得超過三月起航,同樣要備一年糧草。」

    「以四百料常制大福為例,載水糧兩千石,算上路耗與漂沒風險,若無戰馬,每兩船僅可供百戶旗軍吃用,有戰馬則要三船。」鄧子龍對陳沐問道:「陳帥打算運送多少兵馬?」

    「千戶人馬輜重隊,要三十艘四百料海船,再算上兵船、甲械船,至少五十艘。」

    陳沐緩緩點頭,眼神有些發直,後勤壓力很大,他說道:「糧船馬船甲船請兵部調集,還能從商船中徵調一批雙桅福船,兵分五部,先後起航,第一批還要帶上木料水泥、漁具農具,至亞墨利加沿岸的事諸位可有腹稿?」

    「我的意思,第一批登陸旗軍在沿岸由百戶率領,尋找合適的登陸地,每隔二三十里設立港口與百戶所,由北向南一路鋪開。」

    陳沐的竹鞭指向北亞墨利加的西部沿岸,從麻貴未涉足的南面直至墨西哥的廣袤區域,道:「第一批,北洋一期五部千戶,三月之內在北亞墨利加安營紮寨;第二批,徵募萊登諸地衛所軍為拓荒兵團,攜輜重船隊於三月之後啟程,在第一批募兵靠岸後的第四個月抵達,應該在來年春季,於各百戶所開墾土地。」

    「第三批,待北洋二期募兵操練完畢,攜輜重於來年秋季抵達北亞墨利加……」

    陳沐說著,便看見黑雲龍默默板著手指頭盤算著什麼,抬頭道:「陳帥,就是說,咱需七百艘船?」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2:58
第一百章 樣炮
               
    頭天夜裡北洋軍各級將官忙活了半宿,次日一早軍府各級官吏又齊聚一堂。

    東征所需船艦數量並沒有黑雲龍說的那麼多,但他們確實需要很多船,至少四百艘,而且是海船。

    年輕的兵部北洋分局主事同樣對此事感到頭疼。

    「稟明陳帥,自民間募調船四百不難,難在募海船四百,我北方沿海多為漁船、民船,縱然出海也只航於沿岸,海船少之又少,往年朝廷用船,需二三十條則調南直船、需五六十條則調福建船,此時北洋要調船四百條,還皆為大船,恐怕即使連上廣東,也是不夠的。」

    「若強行調船,下面人有意討好,哪怕調來船艦足數,也未必合用。」

    汪應蛟說的東西陳沐再清楚不過了,大明除了合興盛的海商與沿海水師,哪裡還有什麼海船,尋常百姓用船都只是平底民船,禁不住海上大風大浪。

    「不急,這船不是起初就要足數的,潛夫只要能請兵部調船百艘,也就夠用了。」

    「百艘?」

    汪應蛟原本難堪的面色稍稍平復,慎重道:「如止百艘,下官必如數徵調!」

    陳沐有自己的算盤,從朝廷徵調百艘海船,再從閩廣合興盛商賈中借來百餘海船,湊夠二百艘,再在沿海幾省各調一艘丁甲戰艦及其所屬船隊,就能湊夠東征所需海船。

    只要湊夠北洋一期募兵東航所需船艦,第二批起航的船艦就好說多了。

    「向閩廣、南洋各船廠下令,讓他們趕製一批福船,東洋軍府依市價採買,對了,還有唐民島的林道乾,也讓他造些船來,第二批船隊的問題便可迎刃而解。」陳沐說著對戶部主事葉夢熊拱手道:「這些事待陳某起航,就要葉公多加費心了。」

    葉夢熊作揖點頭,道:「東征所需米糧甚巨,目下已向北直隸各大糧商大宗收購,第一批所需軍資不難湊足,後續還將購入肉乾、魚乾、茶葉等軍資,行軍途中亦能傚法永樂時船隊下西洋於船上發豆芽,供士卒食用。」

    「發豆芽?」

    陳沐緩緩頷首,道:「我知道發豆芽,在南洋時便常有士卒嘴饞,在船上發些豆芽來吃,不過東航不比南洋西洋,在那邊航行是沿岸的時候多,離岸的時候少,隨時隨地靠岸打井都能補給淡水,但東航不同。」

    「東航是靠岸的時候少,離岸的時候多,沒有足夠淡水就必須偏航尋找陸地,可北方隨後季節多為凍土冰原,海上發豆芽比陸地困難,陸上只需三四日,海上卻要七八日,所耗淡水雖然不多,必要之時卻能使人活命。」

    「不過再前半程,從大沽口到四千里百戶所之間,士卒倒是可在船上發豆芽,沿途補給還算穩定。」

    陳沐剛將這件事說罷,另一邊的趙士楨便自袖口取出書信一封,遞給陳沐道:「陳帥,這是今年京運裡南洋衛軍器局發來的書信,還給北洋送來幾門火炮,似乎是樣炮,在下已將火炮裝運入庫。」

    「喔?樣炮?」

    陳沐接過書信,是南洋軍器局關尊班發來的,在信上說如今鎮朔將軍炮的鑄造工藝已經成熟,海軍講武堂的兵器科研究們依鎮朔將軍炮為原型,參考了葡夷、西夷火炮種類,進一步製造了幾種適用於不同戰鬥的火炮,借此次京運,將幾種樣炮送至北洋,請他過目。

    在書信最後,關尊班小心翼翼地提及,海軍講武堂改變了陳沐留下的以炮彈重量為標準的火炮規格,轉而以炮膛寬度等參數決定形制,更加細化。

    讓觀看書信的陳沐嘴角翹起……陳氏流毒越來越少啦!

    南洋軍器局此次所送炮種中,自然有口徑更大的艦用鎮朔將軍長炮,這其實相較從前火炮並無變化,不過因其倍徑長,因此被稱作長炮,與之對應的自然是艦用鎮朔將軍短炮。

    此外便是大明帝國改不了的佛朗機化,艦用佛朗機式鎮朔將軍炮,與同重量的長炮相比擁有更大的口徑,這種將軍炮的設計初衷就是為了快速、大量地打出散子。

    在海軍講武堂盧鏜的設計中,艦用佛朗機應當大量安置於最上層甲板,在近距離交戰中噴吐散子,殺傷敵艦水軍。

    「這倒提醒了我,把這封信和樣炮都送到北洋軍器局,先讓軍器局仿製一批,然後將仿製樣炮送往宣府,讓宣府軍器局依此設計,制定今後陸軍炮的標準。」

    雖然葉夢熊是戶部分局的主事,但這並不妨礙他有一顆關心軍事的心,他對陳沐問道:「陳帥,我艦比之西夷大艦,海戰恐怕不佔優勢,此次東航預計艦隊僅有幾十艘鯊船戰艦,既沒其船多,也沒其船大……一旦發生交戰,如何是好?」

    「我想過了。」

    陳沐讓葉夢熊先坐下,這才道:「短時間裡,各地都來不及打造更大的船艦,我們也不可能再在北洋等著新船造好,那至少明年的事了。」

    「一方面先讓各個船廠準備打造更大的鯊船,至少要將兩千料鯊船作為主力炮艦,裝載更多火炮,加強船板厚度;爭取明年能有三十艘這樣的大艦開往亞墨利加。」

    「但我們今年恐怕只能以幾艘一千五百料的六丁六甲充門面了,我分析過北亞墨利加的情況,那邊只有本地土民與西、葡二國勢力,短時間裡儘量避免激怒他們,等第三批船隊抵達的時候,應當就能有一支像樣的艦隊了。」

    「船大未必管用,儘管這兩年船艦形制沒有向更大發展,但船炮已經有過多次更換,更重的火炮依然能給我們威脅他們巨艦的能力,哪怕萬不得已必須開戰,只要他們沒集結十艘以上那樣的大戰船,我們就不會落於下風。」

    登陸美洲,可就真是群雄逐鹿了。

    英格蘭、法蘭西、西班牙、葡萄牙,諸國都在新大陸上搶奪地盤,建立港口與商站,設立一座又一座要塞。

    陳沐回憶著沙盤上被選取的登陸海岸,嘴角露出難以隱去的喜意。

    大明朝也將在那邊佔據一席之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7
第一百零一章 新船
               
    京運貨物在大沽口旗軍的看護下自海船卸下,裝至漕船,自衛河駛向天津。

    即將到來的遠航籌備令北洋軍府上下忙得腳不沾地,自運河送來軍府的各式原料源源不斷,在北洋軍器局被加工為可用軍備。

    「剩下的時間不多,怎麼樣,給你放個長假,回福建老家一趟?」

    北洋衙門後院,屬於陳沐的府邸中,英姿勃發的楊廷相被陳沐請來,「你出海一年多,本該讓你多休息一段,不過東征在即,艦隊需要你來領航,現在回去,過些日子等軍府最後的籌備做好,就要啟程了——我聽說,你最近都在北洋造船廠與工匠同吃同住?」

    說起來,自南洋京運船抵達,正與北洋議出征事宜撞在一起,陳沐一直沒顧上管楊廷相,等他突然想起來一打聽,卻聽說楊廷相一直都鑽在北洋造船廠裡。

    北洋造船廠名字很大,陳沐這座造船廠的定位也很大,是專造千料以上大戰艦的船廠。

    早在建廠之初,便從香山、南洋等地調來一批熟練的老造船匠,並以徭役招來許多工匠學徒,修造十二座長達十八丈的干船塢。

    但到底修成時日尚短,如今修造的十二條千料赤海級戰艦才剛剛開始,況且這種大艦需要工料遠超尋常船艦,預計最早的下水時間為今年秋末,如果入冬還未早好,就會拖延至來年春季。

    「下官多謝陳帥好意,不過,在下更願在造船廠待到艦隊起航。」楊廷相身上有從容不迫的氣質,端著瓷茶碗小小地抿了一口,這才看向陳沐拱手道:「此次遠航西國,在海上漂泊足有一年,在下最多時間都在籌謀新式戰艦,陳帥也知道。」

    說著,楊廷相內斂地笑了一下,道:「在下於海軍講武堂學的是戰船科,父兄皆為匠人,還有因匠藝高超幸入王府擔任長史的祖先,深感匠人不知兵事、軍人不知匠事的苦惱,想要為朝廷設計一種更加適合當今海戰的戰船形制。」

    更加適合,當今海戰的戰船形制?

    「君瓚以為,鯊船,已不合用了?」

    賽驢公突然非常同情閣老與戚帥,他常常會像楊廷相當下的模樣,甚至一模一樣的語氣,在張居正、戚繼光面前,提出自己的改良。

    真的是……不招人喜歡呀!

    「陳帥多慮了,在下的意思並非鯊船已不合用,相反,在下此次出使西國,途中見到諸多番夷大艦,他們國家貧窮靠近海上,只能靠海事來取得所需,即便如此,鯊船也並不比在下所見任何一種船艦形制弱勢。」

    「自陳帥起,易水師為海軍,制鎮朔將軍炮與鯊船,弱火船而重炮戰,以縱陣舷炮齊射,所攻者無不破,是為天下間一等一的優秀戰艦。」

    陳沐緩緩頷首聽著,在他心裡鯊船未必有那麼優秀,但對大明來說是改變海戰形式的劃時代制式戰艦。

    同樣,他也聽出楊廷相的意思,人家肯定是發現問題才這麼說,因此他乾脆說道:「但是?」

    楊廷相不好意思地笑笑,看出陳沐並沒著急,道:「但鯊船所適宜的依然是近海戰事,不論是閩廣漁民手中的百料小鯊船,還是五百料大鯊船,亦或更大的赤海級、六丁六甲級,有限甲板大小裝備更多的火炮……承載水兵少,船艙擁擠不堪,沒有貨倉。」

    「一艘千料赤海級戰艦可裝備二十至四十門火炮,承載一個甚至兩個百戶的兵力,船艦所載水糧僅夠水卒吃用十五日,船艙狹小卻要擠入更多水卒,有限的火藥倉堆滿炮彈與火藥,除此之外船上再無空間。」

    「在南洋,航行十五日足夠讓船隊巡行沿海,自南洋衛起航,蘇祿、呂宋、婆羅洲皆可航至,沿途各地皆能補給,再為合適不過;但每逢遠航,便要準備糧船,如此次東征,在下聽說軍府要為每個百戶準備三艘四百料糧船。」

    「更多糧船,需要更多優秀船長,還要承擔更大船艦漂沒的風險,但好在還有船炮多的優勢;但那是過去船上裝備五斤鎮朔將軍炮的時候,如今我等所臨之敵為西夷、葡夷那些大艦大船,大多數時候五斤炮已不能擊穿敵船船殼。」

    「赤海級戰艦在裝備四十門船炮時,一多半都是五斤炮,甚至還摻雜眾多二斤小炮;若換成十斤炮與五斤炮,則僅可裝備八門十斤、十八門五斤,若換成我鑄炮廠所鑄二十斤重炮與十斤炮混用,則只能裝六門重炮,十二門十斤炮……這並非是因為船裝不下,而是船艙沒有盛放更多顆炮彈的地方。」

    鎮朔將軍使用三十三倍徑,本身就又長又重,而炮彈越大,炮彈越重,火炮也越重。

    陳沐緩緩點頭,楊廷相抓住了鯊船強大戰鬥力的關鍵,是因為他們的船犧牲了載貨以及所使火炮相對更小的原因。

    「你說的有道理,畢竟在設計鯊船的時候,我們只有二斤炮與五斤炮,後來的發展太快了——你的打算是什麼,讓我看看。」

    在楊廷相帶回的西班牙大船船圖上,那艘粗略估計為三千至四千料規格的大艦僅僅裝備三十餘門火炮,但那三十門火炮與赤海艦四十門火炮不同,其船首最大的重炮口徑六寸,依照明制來算,那是使用超過四十斤炮彈的重炮。

    即使普通的船首炮,依然能與大明二十斤重炮相匹。

    不過也許是林來海戰取得幾乎殲滅的戰果,西班牙人似乎並未吃到舷炮齊射的教訓,他們最重視的依然是船首炮。

    「在下還並未將船圖設計好,但大致方向已有,主要是增加水線寬度與貨倉,減少運載水兵,減少火炮數量、增加火炮重量,還有廁所。」楊廷相說著露出笑容,道:「船上沒有廁所,西人船艦在船舷外的迴廊很好,可以用來佈置幾處廁所,可有效改善遠途航行的環境啊。」

    就在這時,職守武弁入堂內報導:「大帥,杜千戶回來了。」

    杜千戶是杜松,他領家丁官居千戶,被陳沐派到北京打探朝中消息。

    在得到陳沐准許後,不過片刻杜松入內,看了一眼楊廷相,向陳沐小聲耳語。

    「帥爺,閣老父親,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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