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開海 作者:奪鹿侯(連載中)

 
Babcorn 2019-7-28 22:49:3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93 61033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7
第一百零二章 奏疏
               
    自張居正父親過世的消息傳開,短短數日之後,事情發展太快,以至於接近失控。

    張居正處兩難之間,他可以不動聲色,但馮保是絕對坐不住的,緊隨其後的便是感覺要丟掉主心骨的李太后。

    自然而然,待到張居正向朝廷上表去職回鄉守孝的時候,皇帝便下詔奪情,張居正幾次婉拒,最後便順水推舟地接受,誰都很難說清這究竟是君臣之間心照不宣的雙簧戲,還是半推半就之間的橫下心。

    至少在陳沐看來,張居正起初想要回鄉守孝的決心還是很堅定的。

    歷朝歷代,皆推崇以孝治天下,哪怕是張居正,也不敢開這個口,更何況他也是讀書人,對這些綱常禮法人之常情不能免俗。

    倘若張居正生得早些,不守孝也沒關係,但就在幾十年前,《臨江仙》作者楊慎的父親歷仕四朝的首輔楊廷和也曾經歷奪情,任憑皇帝如何挽留,放下大權回鄉守孝三年,被引為楷模。

    人們常常會拿張居正與楊廷和對比,因為那也是一位革除舊弊的改革家,而且得罪的仇家不比張居正少,當年甚至有人打算在楊廷和上朝的路上刺殺他。

    皇帝為奪情下的第一道詔書,是:「准過七七,不隨朝。」

    這道詔書,是讓他在北京府邸設靈堂,四十九天不必上朝。

    緊跟著,在張居正上本推辭後,下了第二道詔書:「朕沖年垂拱仰成,頃刻離卿不得,安能遠待三年?」

    其實遠在天津北洋的陳沐覺得,此時此刻,張居正回鄉守孝才是對他自己最好的選擇。

    天下間,有藏匿良田的,被清丈田畝揪出來;有上下其手的,被一條鞭法制止了;有渾噩瀆職的,被考成法逼瘋了。

    再加上明爭暗鬥爭權奪利,他得罪了太多人,還有誰能站在他身邊呢?

    見風使舵人如果在利益交換中對他有益處,他也會用,但看不起。

    神中年的看不起向來不是藏在背地裡說壞話,他會真的在明面上看不起,這些人即使受過提拔也不會與他站在一起。

    能剩下的,只有那些足夠正直、為國的大臣。

    偏偏這一次,這些傳統的讀書人都會反對奪情,這會使他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

    一直以來張居正很有政治才華,深諳鬥爭手段,可這一次與他從前的一切鬥爭都不同,備受非議的尷尬處境讓他不能像過去那樣採取措施,極為被動。

    既不能進,亦不能退。

    陳沐知道皇帝連下兩封詔書是在杜松回報的第八日,宮中將陳矩派來,說皇帝召他入宮,同時帶來小皇帝對張居正的第三道詔書。

    「連日不得面卿,朕心如有所失。」

    這哪裡是什麼詔書?分明是情書嘛。

    北洋軍府衙門外校場,隨從武弁將警戒拉得極遠,隨同宦官前來的錦衣也撤出二十步,與陳沐並肩緩行的陳矩從玉帶腰囊中捻出一顆冰糖放入口中,輕輕含了片刻,道:「朝臣已有所動作,咱爺們不知皇帝爺爺召靖海伯要問詢什麼,但幾日前,天上有彗星出。」

    「彗星?」

    陳沐穿緋服純色獅子暗紋袍,衣袍下襬從左到右撩起別在腰間,兩手插在軍服馬褲的褲兜裡,腳步頓住。

    他太喜歡褲兜了,以前走路手除了扶著官袍玉帶都不知該往哪放,特意讓被服廠給自己做了一套騎兵軍服,為的就是這褲兜讓手能有個地方放。

    含著冰糖的陳矩極為不習慣陳沐這種大大咧咧的穿衣方式,太不雅觀了,倒不是軍服馬褲或外面暗紋中單袍的緣故,主要是陳沐在緋色中單袍下面穿了件素色緞子短中衣,也就是睡覺時穿的白上衣。

    這種撩袍子插進腰間玉帶的穿法是這個時代的習慣,人們騎馬時會這樣把袍子撩起,但為了舒服,陳沐這件中衣沒有紮在馬褲腰帶裡,這就導致他手插兜時露出緋的、白的顏色……就像把內褲露到外面,是一種多麼沒品的穿衣方式啊!

    「是啊,彗星。」陳矩嘬著冰糖頗為發愁地搖頭,也不知是愁彗星還是愁陳爵爺的穿衣品味,道:「來的真不是時候!」

    自古彗星被人們當作災禍即將發生的徵兆,因此民間也稱作掃把星,這個節骨眼上天空有彗星被人看見,毫無疑問,會被人拿來大做文章。

    「興許,皇帝召我進宮,為的就是這件事。」

    陳沐輕輕點頭,雖然這個時代沒人將他稱作『科學家』,但在皇帝心中,他早就留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麼東西都能用一套新理論解釋的印象。

    皇帝找他,絕對不是商量事情要怎麼做,他也沒到那份兒上,但皇帝多半是想要讓他給出說服朝臣的解釋——彗星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自閣老父喪,御史曾士楚、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上奏請留,滿朝和之,唯獨吳中行上奏痛批,進本之前還以覆信封白閣老。」陳矩將口中最後剩下一點冰糖嚼碎,譏諷道:「吳中行,還有趙用賢,張閣老是他們的座主。」

    「趙用賢之後,還有艾穆與沈思孝,都受過江陵提拔,爺們聽說閣老看到覆信時都驚呆了,根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這事兒還沒完,你現在跟咱進北京,最好這幾日干脆就住在京城,朝廷裡還有大戲呀,這四個人要挨廷仗了!」陳矩又摸出一粒冰糖,還未塞入口中就被陳沐抬手截下,道:「吃多了壞牙。」

    陳矩瞥了陳沐一眼,他不知道壞牙?他好幾顆黑牙呢,可壞牙能怎麼辦,那就是想吃啊!

    末了倒是聽進去勸,沒再往嘴裡塞糖,道:「脫光褲子大屁股,還不知道要打多少,我聽說好像是八十,這事閣老是有些狠了,但咱也覺得不奇怪,那些人各個在奏疏裡綿裡藏針用心險惡。」

    「那趙用賢是怎麼說的來著,對,說我暗暗感到奇怪,張居正能以君臣大義效忠數年,卻不能以父子之情稍盡心一日。我又暗暗感到奇怪,張居正的名望以數年累積而成,陛下卻讓它毀於一旦。不如像前朝的楊溥、李賢那樣,讓他暫時回去服喪,規定日期回來補缺,讓他們十九年未見面的父子,能在撫棺慟哭的那一刻稍稍緩解心中的痛苦。」

    「他奇怪個屁呀!」陳矩說著倆手一拍道:「父喪已經是人之大悲了,還被同僚,還是自己的學生上這樣的奏疏,難道不是讓人心裡更痛苦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7
第一百零三章 廷杖
               
    還未進京城,永定門下陳矩留下的小宦官便用極快的語速將陳矩離京這不到兩日的事統統報個乾淨。

    先是張居正才不在內閣幾日,翰林院一干人才便穿著紅袍去給次輔呂調陽報喜。

    隨後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翰林院檢討趙用賢,刑部員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這四個先後上疏彈劾張居正的官員,皇帝已決定給出處罰。

    前面倆杖責六十、後邊倆杖責八十,逐出京城削籍為民、永不敘用,發配邊疆不在大赦之列。

    剛進永定門,守著山川壇、天地壇的正陽門南街口,倆緋袍大老爺面面相覷,陳矩不安地嚥下口水,搓著兩手道:「這,這還真打啊,陳帥,你得勸勸皇帝爺爺!」

    陳沐哪兒有心思聽陳矩在說什麼,他牽著馬腳步都定住了,怔了好一會,突然眉頭一擰滿面是惡向膽邊生,對報信的宦官道:「發配邊疆,哪個邊疆?」

    「哎呦,靖海伯您還有空管哪個邊疆呢,這事就不是這麼幹的,這是皇帝爺爺覺得事情已經不是朝中百官在反對張閣老奪情,是在陛下威嚴受到挑釁,萬萬不能這麼處罰!」

    陳矩到底是宮裡人,對諸多事情的先例瞭解得多,急得都快跳起來,眼看街上沒旁人,拉著陳沐到一邊小聲說道:「廷杖,是列祖列宗對直言犯賤,不,直言犯諫的諫言之臣所慣用手法,自嘉靖以來,是要扒掉褲子去打——自張閣老當國,朝廷還未用過廷杖,這棍子只要打下去,閣老一世名聲就毀了。

    「你見過哪個活著捱過廷杖的人沒有名聲,這不是責罰他們,恰恰是成全他們啊!」

    這是另一個程度上的富貴險中求。

    四個人,倆張居正學生,倆張居正同鄉,在朝中仕官資歷還比不上陳沐。明天挨幾十棍,賺得天下同情,證明皇帝言路不開、首輔行事不端,捍衛的是當世核心價值觀,資歷便蹭蹭蹭地往上漲,得了不畏強權的名聲,一下便成了政壇新星。

    跑到邊疆講學短則三四年、長則十幾年,但凡有個翻身機會,到時候什麼永不敘用都沒用,該用還得用。

    任何能為人所用的東西都是雙刃劍,既然用道德治國,就得接受道德制高點的假清高;若用宗教治國,也得接受愚昧裡的假真理;進步在於去偽存真,只是更多時候偽未必真偽,真未必不是偽,只以人的目的為轉移。

    陳沐還沒來得及說自己的想法,又一閒服宦官自長街快步而來,對陳矩報導:「翰林院王先生率一眾翰林入宮求皇帝赦免四人不成,又往張閣老府上去了!」

    二陳對視一眼,陳矩急道:「走,我們快進宮!」

    陳沐卻抬手道:「不急,廷杖明日才打,我們去閣老府上,先去看看。」

    翰林院的王先生,是翰林院主官王錫爵,他帶著一幫翰林去張居正府邸求情是必然。

    與公於私,他是主官,該為下屬求情,何況只是上奏疏卻要被打死,這種處理辦法是過分了——恐怕上奏疏之前這四個人都沒想到皇帝會拿出廷杖來。

    廷杖別說六十,就是三十,也能把人打死。

    可他們能求誰呢?

    李太后?他們見不到李太后,想求李太后只能去求馮保,往日裡朝堂上下有幾個能把馮保不高不低當個人的?

    就張居正一人而已,這四個人罵了張居正,東廠督主這會正恨不得把他們捉到黑獄裡弄死呢,還求情?

    那就只剩向張居正求情了。

    區區兩條街,不過一會就到,遠遠地陳沐就瞧見張居正府邸前圍著一片官服花花綠綠,頭戴四方巾足蹬皂靴的游七穿著打扮像個員外郎,在府門前又是作揖又是拱手,一會兒進去一趟,再來滿面愁容地搖頭,一會兒又進去一趟,出來還是滿面愁容地搖頭。

    逗這幫人玩呢。

    陳沐帶著陳矩,倆人將緋袍打理好,叫小宦官牽馬,他倆一眨眼就混到人群裡。

    烏泱泱一片官服,誰也管不著誰是誰,反正這會走到這來的都是自己人。

    人聚在一處,便有氣場,或者說氣勢,首輔門前高談闊論,人聲鼎沸,帶兵的對這種氣勢嗅覺最為靈敏,身處其間,陳沐就一個感覺:打勝仗了。

    讀書人膽子是很大的,這是長久以來培養出的性格,尤其在對抗強權上有天然加成,成事敗事自有大勢,才能學識亦有高低之分,時代的侷限給了他們上限,但大抵這份膽魄是很強硬的。

    至於說,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

    沒敢死才有這麼說的機會,大勢已去之時能一死報君王,已經是不錯的了。

    比方說明末錢尚書,清軍來了能放下臉面身段出去投降,清廷之中鬥爭失敗又能轉頭與反清復明的地下組織接頭,既不屬於『袖手』,也早已超脫出『一死』的範疇,說起來會遭人嘲笑,畢竟水太涼君恩下次再報不是那麼合適。

    可他這行動力,又有幾個人比得上?

    是讀書人都跨不得馬、披不得甲、提不動刀,不能上陣作戰嗎?不是,是那些能披甲上馬躍陣舞刀的讀書人,都死了。

    那些死掉的人,除了幾句絕命詩,又哪裡有機會留下高談闊論呢?

    不過啊,這幫人也讓陳沐喜歡不起來,他與陳矩像沒事人一樣混在其間,身邊人看見這倆緋袍也不認識,還相互拱手行禮,偷聽著他們之間的言語。

    「我與張嗣修相交莫逆,今日恩斷義絕。我要他勸父親不要奪情,要丁憂守制。後來又讓他一定要勸父親解救諸君子,他卻說什麼父親為國奪情就是盡忠!」

    一位年輕的翰林院編修對眾人道:「我告訴他,父親奪情,那就不是純粹的忠誠。做兒子不能勸阻你爹,你這個兒子不能勸,你就不是孝子,不是敢於正諫的好兒子,你們父子倆那是要被後人罵的!」

    陳沐胳膊肘拱拱陳矩,朝那翰林院編修努努嘴,陳矩小聲道:「狀元郎沈懋學,本來挨打也有他一份,他的奏疏本人按住了。」

    「還有李義河,與閣老一丘之貉,我寫信給他,望其德高望重能傚法援救高公之事,他卻說什麼別看我是狀元,我說的那套什麼倫理綱常沒什麼用。說大宋朝之所以衰落,就是因為我們這些人。反說江陵奪情報國才是聖賢的治世王道,還讓我別嫌他說話不客氣。我的才學現在還不能理解,笑話!」

    李義河陳沐知道,這是南京工部尚書李幼滋的字,也是張居正的親家。

    陳沐剛往前湊湊,俗話說君子成人之美,賽驢公也不能免俗,眼看這狀元郎這麼想做些什麼卻有力不逮的樣子,他想過去給沈懋學支個招兒,竄動這個狀元郎再給朝廷上奏疏,一次奏疏被壓住就再上一封嘛,總歸是要一起挨打的。

    省的將來混不成『奪情五君子』抱憾終身。

    就見府門前游七又帶著一臉裝出來的苦笑對王錫爵道:「唉,王老爺……」

    話還沒說完,王錫爵這一次忍無可忍,一把推開游七便闖了進去,這就是翰林們的衝鋒號,一大群人呼呼地闖進張居正府邸,游七被推倒在地攔都攔不住!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7
第一百零四章 邊疆
               
    這是闖靈堂了。

    陳沐落在最後,把被人推翻還不知被誰踩了兩腳的游七攙扶起來,正拍打身上腳印,哪知道游老爺抬頭一見陳沐,眼淚猛地就含在眼眶裡打轉。

    我的媽!

    陳沐搖頭嘆息道:「你游老爺這是多長時間沒看見一張友善的臉了?」

    「他,他們踩我!」

    陳沐就見過游七這麼委屈的樣子,癟著嘴像受欺負的小孩兒般,硬壓著想要高喊出的嗓音道:「還翰林院學士呢!」

    剛嚷嚷一句,游七像猛地反應過來一般緊緊攥住陳沐衣袍,道:「陳帥,老爺待你不薄啊,你怎麼也在這個時候來了!莫非,你也……」

    「我是來弔唁的。」陳沐剛說出這句話,就見游七一臉狐疑地看向他身上緋紅大袍,連忙解釋道:「皇帝召我進宮,游老爺趕緊跟我準備件衣服,我換上好進去,你家老爺還在裡邊呢!」

    「哪還顧得上這些,穿紅袍的都進去了!」

    游七也是抓瞎了,這會他慌得不行,攥著陳沐衣袍的手越發緊張,彎腿就要跪下:「陳帥,那幫人已經衝進去了,你是有勇武的,一定要護得老爺周全啊!我游七給你跪下了!」

    聽這意思,游七是怕這幫翰林給張居正揍了呀。

    「別別別別別!」

    陳沐一連說出好幾個別,硬托著游七才沒讓他跪下去,正待離開,游七又道:「靖海伯千萬護老爺周全,起先禮部馬公前來,閣老已經給他跪下了,一直讓他饒了自己,學生攻訐同鄉彈劾,老僕從沒見過老爺如此失態啊。」

    跪下了?

    這是張居正?

    李太后吵萬曆都要說『再不聽話我就把這事告訴張先生了』的張居正?

    陳沐咬咬牙,恐怕事情和他想像中神通廣大的張閣老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情況不同,他使勁拍拍游七肩膀,道:「裡邊有我,你看好府門,別再讓人進來。」

    想想也是,王錫爵都穿著紅袍進去了,還帶了少說半個翰林院,哪兒還差自己這一個穿紅袍的,陳沐也乾脆把心一橫,向佈置好的靈堂走去。

    才走幾步就聽見張居正的聲音。

    「人命關天,閣下闖靈堂家父不怪罪;僕為國盡忠,家父就怪罪了?」

    緊跟著是王錫爵好言好語道:「閣老一心為國天下皆知,但諸君子亦無錯,這是人倫之情,他們只是說了他們該說的話,如今卻要遭受廷杖,這幾位都是閣老的學生,閣老不也是一直反對廷杖,現在這幾位君子要遭受如此酷刑,閣老您於心何忍啊!」

    「就是僕的好學生,學生帶頭彈劾老師,變成了閣下口中的君子,當年嚴嵩禍國殃民,我還沒聽說過他哪位同鄉這麼惡毒地攻擊他,到頭來,原來僕還不如嚴嵩。」

    陳沐沒走進靈堂,他是硬擠進靈堂的,除了王錫爵,其他人都不敢進,在靈堂外圍了裡三層外三層,遠遠踮著腳瞧見張居正身著吉服正對著王錫爵與靈堂外一眾翰林,但陳沐看不到一點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氣概。

    倒像是含辛茹苦所托非人。

    「啊!誰推我!」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陳沐屁股一拱,狀元郎沈懋學沒站穩便被擠進靈堂,好像靈堂裡關著洪水猛獸,感受到眾人朝他望來的目光,如同觸電一般地身子飛快縮了回去。

    陳沐非常勉強地才讓自己沒笑出聲。

    「閣老勿怪在下衣著,皇帝召見進京,遠遠望見府門前一干人等闖入靈堂,連游管家都被打了,沒想到一進來是翰林院的王大人,對了。」陳沐說著對張居正做出請示動作,道:「在下來給老太爺上柱香,可否?」

    說實話,張居正看見陳沐牙根癢癢,自己醞釀了好半天情緒,陳沐這張臉一出來,氣氛全毀了,神色只得勉強緩和,沒好氣道:「請便。」

    得了老爺發話,早被嚇得躲到一邊的童僕撞著膽子奉上香燭,上香的陳沐默念幾句幾句,接著開口唸唸有詞:「老太爺泉下有知,知道閣老的學生弟子、同僚大員都如此希望閣老回鄉丁憂,會做何感想啊!」

    張居正與王錫爵面色有異,靈堂外眾翰林竊竊私語。

    「這人誰啊?」

    「東洋大臣!」

    「東洋大臣?」

    其實說實話,這些七品甚至從七品的翰林院編修,真的不在乎陳沐這個東洋大臣,就像沈懋學敢寫信斥責工部尚書一樣,確實狀元身份能給他帶來更多底氣,但他敢寫信卻並非因為他是狀元。

    互不同屬才最重要。

    陳沐這也一樣,別說東洋,就算節制三洋的北洋,與內閣、六部有聯繫,但和翰林照樣沒關係。

    這還與王錫爵不一樣,內閣大臣有一個影響標準就是有過翰林院經歷,必須要是天子近臣才能入閣,一旦入閣,就需要與北洋有不錯的關係,這是每個即將入閣或本身就在閣中的大員明白的。

    沒錢什麼事都做不成,如今朝廷三成銀、兩成糧是由海外輸入,北洋撂挑子誰能舒服?

    所以就連陳沐都沒料到,有初生牛犢不怕虎。

    沈懋學帶著矜持而僵硬的笑臉拱手道:「陳帥,在下有禮了,我等前來並非無禮,實在是人命關天,求首輔網開一面,放過那極為諫言君子,何況此等人倫之情,就算陳帥也是明白的吧。若您無事……」

    給陳沐下起逐客令了。

    「可我覺得你們很無禮啊,一個個人倫之情掛在嘴上,卻闖進別人家靈堂,當著老太爺排位,我卻沒見到任何人向閣老行禮。」

    陳沐知道講道理是講不通的,而且未必能講得過,這幫人各個都是進士出身,他才哪兒到哪,乾脆從別的方向講話,挑挑眉毛道:「是因為閣老要丁憂,就不是閣老了,所以不用行禮,嗯……你們還是很識時務的嘛,明白!」

    「我穿著官服,你們也穿著官服,紅綠之間,差了七品,看見我也不行禮,又是因為什麼呀?」

    「別行禮別行禮,諸位都是翰林,沒準今後誰就是首輔,陳某還要諸位多多提攜。」

    陳沐沒好氣地轉過頭,撇撇嘴對張居正道:「閣老當下必是方寸大亂,否則也不至於被此等宵小之輩逼至如此,陛下要讓那幾位君子處以廷杖,發配邊疆,在下也以為不應如此,正如王大人所言,他們只是說了自己該說的話,這是忠於職守,全是因為閣老不知道,才會有今日的處罰啊。」

    「怎麼能去雲南、九邊之類的苦寒地方,還請閣老暫緩悲痛,入閣視事。」

    陳沐看向張居正,道:「畢竟,那也不是帝國邊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7
第一百零五章 意志
               
    王錫爵走了,他一走,滿地翰林便作鳥獸散。

    他聽出陳沐話裡話外的意思,明白自己身後這幫翰林並非人人都單純地想救吳中行等人。

    何況有陳沐呆在張居正這,他許多話說不出口,偏偏又沒有辦法把陳沐趕走,再強留下去也無濟於事。

    不過倒是還有一點好處,雖然陳沐話裡話外聽起來含槍帶刺,但聽起來也反對吳中行等人的廷杖,只要沒有廷杖,若只是罰些俸祿或罷免官職,王錫爵就並不在乎了。

    廷杖,是可以把人打死的。

    何況皇帝這次的意思是要在宮外的街上打廷杖,扒掉褲子挨一頓棍子。

    高拱被殷士詹在臉上打了一拳,殷士詹便覺得不能再在官場待下去,若是被扒掉褲子鬧市被揍一通,這比殺人還可怕。

    有些人想救人是因為道義,有些人想救人則是因為兔死狐悲。

    萬曆皇帝還沒打過朝臣廷杖,上一個要挨揍的劉台是因為張居正的求情而免於懲罰,一旦皇帝開了這個頭,誰知道下一個挨揍的是誰,誰又知道會不會是自己呢?

    「徐爵,找過你了?」

    坐下來,陳沐沒想到張居正最先說的,會是這句話,他點點頭道:「找過,讓我給他辦件事,我也不知是什麼事,到現在還沒說。」

    張居正緩緩頷首,接著又跳躍性地問道:「陳帥以為,此事僕當如何?」

    「給他們陞官吧,都是些年輕氣盛的小翰林,廷杖他們不怕,還能得名氣,閣老現在放了他們就是寬宏大量,陞官更是皇帝聖明。」陳沐說著轉頭看了張居正一眼,突然覺得挺沒意思,道:「我知道說了閣老也未必會聽。」

    「望峽州、水湖峰、麻家港,從知府缺到縣令,要都齊了還能派去個總督,整個翰林院搬到亞墨利加都不嫌人多——這幫人都是人才,打殘打死可惜了。」

    陳沐這話說的一點都不違心,就比方說這狀元郎,有明以來,姓沈的是第六十七名狀元,是真正千萬里挑一,或許為人是死板教條了些,但論學識、才幹,智力乃至記憶力,他都不會比任何人差。

    「這是害人性命。」張居正沒看陳沐,口中默默地沉吟兩遍:「廷杖啊,廷杖。」

    說罷,他這才轉過頭望著陳沐,突然無端地感慨道:」如靖海伯這般,不問朝中事只領外洋事,倒比國中大臣自在許多。「

    靈堂的香燭微微閃爍,陳沐看不出張居正在想什麼,只是附和地寬慰道:」國中事情繁雜牽連甚廣,閣老當國的辛苦,我們都是知道的。「

    雖然聽這話,好像是張居正有些累了,不過陳沐覺得他挺樂在其中的。

    長久以來雖談不上共事,但陳沐對張居正還是有所瞭解,在諸多政治鬥爭中他遊刃有餘,一方面固然是才能使然,但另一方面也是其深諳政治鬥爭中的借勢手段。

    不論被他攆出去的高拱還是這一次奪情風波,張居正看起來都有些被動,好像沒做什麼事情,卻因將所有人都算計在其中,只需四兩撥千斤,便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上一次是李太后與馮保,這一次不但有李太后與馮保,連小萬曆會做什麼他也知道。

    就像心中有一股篤定,他堅信萬曆皇帝會為他出這口氣。

    「聖上年少,性情稍有任性,心中自有堅忍,此為好事,亦是壞事,將來如無人妥善引導,便會跋扈——靖海伯,僕,真要接受聖上的奪情?」

    陳沐第一反應是不自覺地笑了,不過下一刻笑容又僵在臉上緩緩隱去。

    奪情,還真未必是張居正的個人想法,但也絕對不是萬曆皇帝的個人意志。

    因為此時此刻的萬曆皇帝,並不是一個擁有個人意志的皇帝,他是至高無上的紫禁城的化身。

    是後宮的李太后,是東廠的馮保,自然也是皇帝,是整座紫禁城希望張居正奪情,至於萬曆皇帝怎麼想,其實並不重要。

    其實說實話,陳沐在認真思考之後之所以隱去笑意,是因為他覺得皇帝此時若是擁有獨立意志的君主,很有可能奪情只是歷代君主隨口一說的收買人心手段。

    正值貪玩年歲的皇帝指不定多希望閣老好好歸鄉守孝幾年,能讓他自由自在地玩耍呢。

    「奪情,藩王外封正處關鍵之時,閣老對國中積弊的改革也初見成效,此時此刻,奪情對陳某有好處。」陳沐對張居正從來不會露出傲氣,他只是輕輕笑著拱手道:「大多數時候,陳某的利益,與大明朝的利益一致。」

    「守著老太爺,陳某不敢說半句假話,閣老奪情於朝廷是有好處的。」

    沒有人比張居正更合適,別人在此時當國,都會討好張居正反對派,以此來安定人心,如此一來數年改革毀於一旦,更會讓朝廷再度回到從前的老樣子上。

    當然,除了在南洋的高拱,只不過誰都不會敢把高拱請回內閣,那位的政治主張和張居正差不多,甚至沒準起初他倆的政治主張就是完全一樣的,約束君權重新設立宰相制度。

    但高拱的倒台吧張居正嚇到,只能以旁門左道的權術來取得後宮支持。

    事實上張居正諸多改革的做法中都能看到隆慶新政的影子,而隆慶新政,高拱是主要策劃人。

    張居正奪情帶來的風波已經夠大,若是讓高拱回來,會造成更嚴重的結果。

    「那靖海伯覺得,奪情對僕有好處麼?」

    張居正似笑非笑地問出一句他心中已有答案的話,若有所指道:「誰都能放下權力,只要不為人所害,可惜此時僕無從選擇。師生反目、故友決裂,這還是並未奪情,倘若真依皇帝的意思奪情——今後天下可還有僕立足之地?」

    他很清楚,奪情,自己後半輩子就毀了。

    「還望閣老能暫時嚥下一口氣,勸導皇帝不要太過為難這些進諫的人,雖然他們說的是死板教條的廢話,一旦這廷杖打下去,日後清談邀名之風大盛,只要他們今後受到重用,隨時都會演變為黨爭。」

    「朝廷此時懲罰他們,看起來閣老贏了,其實朝廷輸了;不如讓他們看起來贏了,放到海外做主官,時間會告訴所有人,沒人能因為說幾句空話大話,站在道德高地就能陞官發財。」

    「海外能陞官發財,但必須以血與汗來換取,不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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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星辰
               
    這次的奪情風波,很像黨爭,陳沐也篤定地認為這是明末黨爭的導火索。

    人們樂於做一件,必然是因為做這件事能給他們帶來莫大的好處,像是富貴險中求,這會讓人付出巨大的代價,但也同樣能取得巨大的收益,這才會有人願意做這樣的事。

    幾個七品翰林,靠著抨擊首輔,挨上一頓毒打,賭上自己的政治生涯,便將當朝首輔拖下水。

    他們有什麼政治生涯?考取進士,甚至身為狀元,但實際上仕途才剛剛開始,名副其實的官場小人物,數十人將來未必能有一個做到首輔之位。

    這無疑是拿雞蛋砸石頭,但張居正倒台的那天,人們會想起這些碎掉的雞蛋,居高位者為收買人心,必然會對這些人擇以重用。

    這是非常糟糕的風氣,卻讓人無從選擇。

    朝廷的事,原本哪裡有那麼多的忠與奸呢?

    對皇帝有利的事未必對國家有利,對國家有利的事未必對皇帝有利,還有些時候政策對商賈有利,有些時候又對百姓有利,可歸結根本,天下只有這一方天下,利益也只有那麼多,又怎麼會對每個人都有利。

    無時無刻,都在爭,這是相互妥協的常態。

    只不過有時身處其間的人難以避免地將個人利益也放在其中,個人利益取得多了,便成了奸。

    人與人之間的攻訐,本無傷大雅,可一旦這樣相同志向相同目的的人抱成團互相攻擊,朝廷什麼事都不必做,光去爭權奪利了。

    偏偏這是最危險的博弈——要麼都別爭,一旦爭了,便是人人自危,害怕的、想改變現狀的,都只能被迫加入爭奪。

    想生存下去,必須要保證自己是最強壯的那個。

    紫禁城。

    「先生真是這麼想的?」

    萬曆皇帝的軍旅情結越來越重了,在陳沐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不知道小萬曆從哪裡搞到一身軍服,儘管顏色上看著不太像,但形制無疑就是陳沐設計的北洋騎兵軍服的翻版。

    明黃色的顏色讓陳沐確定整個北洋沒人敢染這個顏色,皇帝連日月袍都沒穿,頭上戴著籠了金絲的翼善冠,足下蹬一雙金線皂靴。

    因作為胸甲內襯,罩衣胸處並無衣兜,不過在罩衣下襬也就是覆蓋腰胯的位置左右各有一個衣兜,穿戴甲冑時這裡剛好是胸甲之下,又蓋在甲裙上面,可以放些隨身小物。

    小萬曆的左側衣兜鼓鼓囊囊,也不是塞了什麼。

    不過身子太小了,看上去——並不威武,反而還有點萌。

    陳沐看到皇帝這幅打扮的第一刻,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這是要挨揍的吧?

    看著小皇帝捧著張居正的書信詢問自己,陳沐點頭道:「閣老受點委屈沒什麼,但萬不能讓皇帝受委屈,朝廷始終是陛下的朝廷,不能因這件事讓陛下與朝臣決裂,這有悖於閣老寄望陛下成為千載難逢明君聖主的願望。」

    小萬曆看著書信片刻,抬頭看著陳沐道:「亞墨利加,那是靖海伯能管到的地方,對吧?」

    陳沐點頭道:「是,這些翰林派往那裡,能為紫禁城在世界至高無上的事業增磚添瓦。」

    「別讓他們添了,有靖海伯添就夠了,像他們那樣攻訐首輔,也添不出什麼好瓦。」小萬曆還不習慣將手插在兜裡,他的明黃色軍服沒有攜行具自然也沒有皮質武裝帶,倆手抱著腰間玉帶,道:「哪兒最受罪?」

    得,陳沐倆眼一白,小皇帝的思維方式很簡單,就是不想讓這幾個人好過。

    陳沐是真打算讓這些進士翰林到那邊教化百姓、主政一方的,不過這和皇帝的需求並不相悖,他道:「大明州的最東端望峽州,那缺個知府,可管轄苦無島到望峽州的事務,終年苦寒,境內節制數部女真,可為北亞墨利加提供船隊、輜重。」

    「望峽州對面的水湖峰,麻帥千人東渡,去那的路上摺損近半,腳下是凍土冰原,身側是寒山冰川,可節制三座港口與黑水靺貉群島,地處機要,握航道咽喉。」

    「好,好,好!這兩個地方好!」小萬曆喜悅極了,興奮地拍拍手,突然湊近兩步掀開衣兜讓陳沐看看,對兜裡道:「暹羅小廝,來給朕的靖海伯打個招呼!」

    熊孩子在衣服兜裡揣了只小奶貓,衣兜打開陳沐就聽見長長軟軟的:「喵——」

    萬曆看上去挺高興,伸手拽拽衣服角,道:「朕聽說北洋都穿這樣的軍服,便於上馬與著甲,便命尚衣監做了一身,穿著不太習慣,不過衣兜是真不錯,能帶兩隻小廝丫頭。」

    哼,你再打上攜行具,背上攜行背包,還能再揣五隻!

    「靖海伯,就要出徵了吧?」

    「回陛下,只等戰船輜重徵調完畢,東洋軍府便要啟程了。」

    萬曆小大人般地點頭,沉吟著在漢白玉石階上走了兩步,這才轉過身道:「朕找你來,不問別的,天上有彗星飛過,人們說這是朝廷要發生災禍的徵兆,朕以為牽強附會地說朕奪情是災禍全然為無稽之談。」

    「但東洋軍府即將出征,朕很擔憂——彗星,也只是星星麼?」

    「回陛下,彗星確實也是星星,並非每次彗星出都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只是有時不好的事情發生時剛好有彗星飛過,久而久之,比有了這樣的說法。」

    陳沐拱手對萬曆道:「臣此次進京,請琉璃廠幫忙打製一副天象望遠鏡,由於加工精度的問題,不會望得很遠,但等它送進宮,陛下應當能在夜晚看見不少星星的大致模樣。」

    「臣也不知道彗星飛過是不是真的會有災禍發生,不過彗星那麼大,天下也這麼大,大洋那邊的亞墨利加也一定看見了吧?陛下覺得,這會不會是彗星在提醒那些在亞墨利加爭奪土地的歐羅巴人。」

    欸?

    一臉愁容的小萬曆突然愣住,過去人們認為天象都是提醒皇帝的,可陳沐這麼一說——好有道理啊!

    世界這麼大,國家這麼多,雖然咱是最大的那個,可誰又能確定這不是在提醒別人呢?

    緊張的心突然就放下了,萬曆笑呵呵地囑咐道:」靖海伯過去可要好好保護朕的子民,朕,朕能看星星了?「

    陳沐緩緩點頭,看著滿是求知慾的皇帝突然有些發愁。

    給你個世界輿圖你就地圖開疆劃地球為七京,現在給你個天文望遠鏡……他覺得,張居正有的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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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暗室
               
    乾清宮的一間耳房緩緩開啟,一身戎裝的小萬曆神情肅穆,第一次向外人打開位於自己寢宮的私密寶庫。

    正如陳沐心中所猜想的事情一樣,萬曆皇帝實際上並不是非常關心張居正奪情與否的問題,不過與他想像中不同的地方在於,萬曆皇帝之所以不對這件大事極其上心,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自信。

    就像陳沐試著在宮中將話題從東洋艦隊出海引到張居正奪情的事時,萬曆皇帝極為詫異地將兜裡名叫『暹羅小廝』的奶貓命親信的年輕小宦官帶走,正色道:「朕不是已經下詔了,老師不能離開,誰再多言,一起升到亞墨利加做官!」

    耳房位置隱蔽,與東暖閣互通,小門僅容萬曆這麼高的人通過,平日裡被厚重高大的書架遮擋,推開書架才能發現別有洞天。

    「國家國家,先有國再有家,朕更喜歡靖海伯掛在嘴邊的帝國,不過老師不太喜歡。」萬曆皇帝說著微微讓開乾清宮內通向耳房的書架,對陳沐道:「靖海伯是不是看著眼熟?」

    原本就不算大的室中又被屏風與高至殿頂的書架隔開,另一邊有耳房正門通向殿外,這一邊則被隱蔽得極好。

    內裡情形一時還看不清,陳沐轉頭向小萬曆看了一眼,就見他嗖地一下便通過書架竄進黑咕隆咚的室內,抬腳踢了書架旁不知哪個位置,幾盞琉璃燈照亮狹小的空間。

    起初陳沐以為這只是小孩子的秘密基地,直至琉璃燈亮起,他才知道內有乾坤。

    他眨眨眼,看看耳房室內陳設,又不敢置信地望向萬曆皇帝。

    牆角放著一具來自意大利米蘭風格的騎士板甲,頭盔上扣著葡萄牙的黑簷軟帽,帽子上還插著兩支鳥毛。

    側牆角掛著涂赤漆繪明字的箏型盾,牆上兵器架懸各式鳥銃、歐式劍、倭刀以及戚家刀,屋子正中間有一方巨大沙盤,簡略堆出大明,不,這不能說是大明,基本上是中華帝國故有影響圈,北方的蒙古、西南的暹羅,都在圖上。

    正中牆壁上掛著世界輿圖、南洋輿圖等幾幅圖卷,用的都是捲軸下拉回縮的手段,尤其另一側邊牆壁上還掛著一副肖像圖,圖上是萬曆皇帝身著包括龍紋胸甲、尖頂盔槍六瓣甲神盔及甲裙等全套武具,一身戎裝地按劍而立。

    這種陳設方式陳沐不能再眼熟了,讓他傻眼——絕對不會有錯,這是他家!

    南洋衛港那個家,裡裡外外都是兄長白靜臣按他的喜好給張羅的,幾乎原封不動地被搬到象徵至高無上權柄的紫禁城裡,就在這與皇帝寢宮相通並不起眼的耳房中。

    那副傻乎乎的畫像,小萬曆跟他家裡那副不太像自己的畫像就連動作、姿勢都一樣!

    「這……」

    陳沐用眼神請示萬曆後,兩手以一種小心謹慎的彆扭姿勢把牆壁上懸的鳥銃端起,看著銃床上的木刻上漆銘文——『嘉靖四十六年春,清城千戶所關元固制』,銃身有兩道刻痕,握柄上則是一板一眼的『沐』字。

    沒錯了,這就是他的銃,天底下不會有第二桿,這是付元拿銀子跟當時清遠一個王姓總旗換來的舊銃,由關元固重新製作銃床,那時他還有另外一桿倭銃,兩桿銃隨他參與了守衛清城千戶所之戰,尤其顯眼的是上面標註嘉靖四十六年春的銘文是錯的。

    實際上那時候是隆慶元年,只不過清城地處偏遠,未能及時收到先帝駕崩新皇改元的消息。

    他還以為是仿製的呢!鬧半天小皇帝派人把他家搬過來了,這算皇帝繞過朝廷私自抄了帝國重臣的家吧?

    這不是傳給後輩的古董,這是要跟著老子下葬的文物啊,想想吧,將來有朝一日,名留青史開外洋明朝重臣墓葬被考古挖掘,取出親手用過的鳥銃,而且銘文還是錯版,見證陳某人從小兵到將軍傳奇故事的重要道具,這將來是要擱在國家博物館裡的啊!

    你,你就這麼給弄到紫禁城裡來了?

    小皇帝這會兒可沒有做強盜的覺悟,叉著腰可驕傲了,一揚下巴道:「在靖海伯兒子週歲時,朕派王安去你家送個小禮物,在南洋衛撲了個空,又乘船去南洋軍府衛島,回來王安說你府邸陳設非常別緻,有這樣醉心軍事的大臣是朝廷之福。」

    「朕聽說你那南洋衛港的府邸也沒人,這些物件回頭都該壞了,便大發善心,賜你這些沒用的武具有個好著落——搬到朕家裡來。」

    「將來等朕親政,就把它們都放到國庫,幫你保養著。」

    得了,也不用接著看下去了,那板甲肯定也是在印度果阿造的那套,戚家刀是王如龍送的,倭刀則是戰利斬獲,還有另一邊放的倭鐵甲。

    陳沐聽著小皇帝這套說辭,眼睛瞟向箏型盾上那原本該是陳字如今卻明顯經過新的上漆處理涂繪『明』字——他怎麼這麼不信呢?

    這肯定成小皇帝的私人寶庫了!

    「臣還以為陛下是在此處藏什麼,卻沒想到是這些東西。」陳沐能說什麼呢,只能作揖道:「臣多謝陛下厚待!」

    小皇帝嘿嘿笑著拍拍手,揚臉兒道:「舉手之勞,不必多禮。」

    說罷,又正色道:「叫你來可不是看這些,朕確實在這藏了東西,天底下只有朕、王安、張宏三人知道,現在靖海伯是第四個,別讓別人知道!」

    「尤其是馮大伴與張先生,老師還好,若是叫馮大伴知道了,他一定會向母后告狀!」

    說著,小萬曆把手指向耳房正中的沙盤,示意陳沐仔細看。

    在完全依照講武堂地形圖以稚嫩手段推就的沙盤上,在明朝北方沿海有一處地方駐紮著十幾個精緻的陶俑兵人,比南洋北洋用的還要精緻,完全比照如今北洋新軍的模樣制定,而且還上了漆。

    「朕打聽了,北洋軍府一年練兵一期,一期是一衛兵馬,五千六百。」小皇帝說著側側身子,倆手插在上衣兜裡,挑挑眉毛問道:「你走以後,亞墨利加要用幾期兵力呀?」

    「跟朕說說,剩下的兵,朕有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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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雄主
               
    兩個盔槍向後墜下小紅纓的兵人被陳沐拿到沙盤最東端,在那南塘艦的模型上船錨已經墜在淺水灣。

    他半蹲在沙盤邊沿,抬起兩根手指對皇帝講解道:「兩個衛,北洋一年能練出兩個衛募軍,臣在招募他們的時候簽下契約,為國效忠五年。」

    「一月,一期募兵開始操練,二月募兵官的人馬啟程奔赴各地;六月率新兵回還,二期兵投入訓練,七月募兵官啟程,九月一期募兵陸戰合格,投入海戰訓練;臘月一期兵整軍完畢,三期新兵投入訓練,來年還是如此,三月二期兵陸戰合格,開始海戰訓練。」

    「練兵官、募兵官則由南北講武堂學員充任。他們的甲具、馬船暫由南洋及南北軍器局調配,規劃中兩年後可完全自北洋補給。」

    陳沐點著手指對皇帝算道:「北洋現有軍器局、造船廠、修船廠,有軍田以及當地工廠的分成,臣的幕僚算過,這些錢財與糧食是可供兩衛兵馬吃用的,」

    聽陳沐籠統地講述北洋軍府的運行方式,小萬曆提提還沒穿習慣的馬褲,也有樣學樣地半蹲在沙盤旁邊,道:「南北講武堂一年教授八百將官,北洋一年練兵一萬,五年後老兵陸續還鄉,朝廷能多出五萬可用之兵,靖海伯朕算得沒錯吧?」

    「陛下算的沒錯,因北洋軍軍餉並非定額,普通新兵的軍餉為一年十二兩,在所有戰術科目最優的情況下,軍餉與獎金為二十四兩,倘若在海外立下足夠多的功勛並活下來,他們最多能領到一年四十八兩的軍餉。」

    陳沐說著便聽見小皇帝蹲在地上板著手指暗自嘟囔著什麼,連忙補充道:「實際上能領到四十八兩軍餉並活下來的士兵千里挑一,因此如果老兵退役時足夠優秀,可以選擇繼續留在軍隊,畢竟在國中他們很難找到像這樣報酬豐厚的事做。」

    聽到不是每個人都能領到四十八兩軍餉,小皇帝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五萬北洋軍一年俸祿不算吃用就要二百四十萬兩白銀,這誰受得了?

    即便如此,萬曆還是搖著頭小聲道:「五年,五年太久了,明年朕就到可以親政的年紀了。老師也許不會還政,但三年後怎麼也輪到朕當家做主了吧?沒有兵怎麼行,京營看上去遠不如北洋軍,你還要用人去海外……這可怎麼辦?」

    這話倒是把陳沐聽蒙了,聽起來,皇帝有自己的計畫,他問道:「陛下打算用兵做什麼?」

    「用兵做什麼,朕要用兵啊,還能做什麼?」小皇帝倆手一攤,又從沙盤中捏起兩個兵俑放在船上,在天津北洋的位置挑挑揀揀,剩下六個兵俑,道:「再給你兩個,剩下三萬都是朕的,這兒是朕的頭,要有三個。」

    說著,象徵一衛北洋新軍的兵俑被小手捏起放在朝鮮王京的位置上,接著又捏起一個放在建州,最後那個放在長城以北兀良哈三衛故地,喜道:「戴好頭盔,什麼都不怕。」

    小屁孩說起話來還一套一套的,陳沐聽戚繼光說起過奪回塞外兀良哈三衛故地鞏固邊防的想法,不過看起來少年皇帝的想法並非是為了鞏固邊防。

    一個兵俑被萬曆捏在手裡,比劃著塞外長城以北抬頭問道:「這裡的土地很冷,種不出多少糧食,有用麼?」

    萬曆的問題令陳沐興奮不已。

    這個時間,沙皇應該要向東面西伯利亞探險了。

    「陛下知道,這片土地自古以來養育了一個又一個強悍的遊牧民族,他們都是好戰士;那裡有草原,草原能養馬餵羊;有河流,河流能捕魚煉膠;更北的地方有森林,森林能砍伐良材;地下則有礦石與火油。」

    「也許現在對我們並沒有太大用處,但是將來,一百年二百年後,當交通更便利,就能得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可福澤後世。」

    陳沐稍作停頓,道:「至於今時,臣已經證明了蒙古騎兵、女真勇士是可以為朝廷所用的,歸義王已為朝廷提供比五千更多的兵力,只要這份信任長在,土默特部可以為陛下所用。」

    「好極了!」

    陳沐的話音剛落,小萬曆已經將手上拿著的兵俑放在土默川的位置上,道:「今年宣府講武堂學員畢業,朕要挑選幾個心腹招來家裡親自見一見,讓他們分別率百戶部入駐各部,並賜各部首領的子嗣入國子監,能繼承部落的,回去繼承部落,不能繼承的,回家宣傳漢學去。」

    「等朕親政,就給諸百戶升千戶、升指揮,補足一衛新軍,與蒙古兵一同向西、向北作戰,打下個遼闊疆域。」

    陳沐沒有說話,俺答封貢,其實只是確定了朝廷與崛起的土默特部達成和解,並擁有合作關係,同盟還未必算得上,立征服更有十萬八千里遠。

    萬曆的前半截計畫很好,後半截就太難了。

    招募些囚犯、游手好閒影響部落安定的人為朝廷所用,無傷大雅。

    但萬曆的想法顯然是想直接促成實質吞併,而且看上去好像還沒打算通過戰爭,單純的震懾,很難。

    萬曆很聰明,雖然他的年紀還小,但在張居正的細心教導下已經學會看人臉色,眼看陳沐一言不發,自己便先有些沒自信地干笑道:「靖海伯不必多慮,朕離親政還有幾年,這些事都是到時候才能定下來。」

    可憐巴巴的。

    他實在是被罵怕了,張居正是不喜歡他窮兵黷武的,李太后與馮保更不必說,偶爾派人給戚繼光傳個信請教些問題,還得提心吊膽地擔心讓張閣老知道了沒法收場。

    兵部尚書那些老爺子也不會跟他聊這些事,就剩個職權相對獨立的陳沐了。

    這個要是再被他嚇跑,小萬曆得憋死!

    「臣沒有思慮什麼,古代我們佔領草原的時候不多,今後一百年的皇帝,恐怕也很難真正佔領草原甚至北方的森林。但如果說機會,中國有機會完全佔領北方廣袤的土地,那一定就是陛下在位的這些年了。」

    「兵器武備上,我們已經不落後於任何人。接下來數十年,白銀、黃金、鋼鐵、戰馬、人口、疆域都與日俱增,百姓的生活能更加富足,方方面面的科學技術也會有很大提升,有史以來最繁榮也可能是最強大的國家將會在陛下治下誕生,臣早就說過,對陛下來說,沒有不可能。」

    「如果連美洲與歐洲都能試著去碰一碰,臣以為北方,也是可以一試的,我們只欠缺一個皇帝。」

    陳沐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看著一身戎裝的小萬曆道:「不是世宗皇帝那樣的明君,是成祖皇帝那樣的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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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人才
               
    陳沐是仔細琢磨過明朝皇帝的,嘉靖皇帝是非常明顯的分水嶺。

    在嘉靖之前,從太祖皇帝到明武宗,這些皇帝都有一種天之驕子的氣概,或者說多多少少帶著些外向的野性。

    也許他們的中央集權不是那麼出色,但國家機器運轉良好,打出土木堡那樣的大敗仗,都不會出現太大問題。

    但自嘉靖皇帝起,明朝皇帝開始向著心術、偏著陰柔,越來越內向、越來越集權,偏偏又沒了先祖那種開拓進取的精神,變得控制慾超強,而且還帶有非常嚴重的宅化傾向。

    偏偏,神中年把世宗皇帝當作明君楷模,拿著這一套來教萬曆。

    所幸,陳學對這個年齡段的皇帝看上去還有不小的誘惑力。

    這次離開紫禁城,陳沐是身上套著宦官衣服被名叫張鯨的小太監從東華門帶出去宮的。

    他正跟小萬曆灌輸什麼皇帝要親掌軍權,三分天下的統治者需要有完整的世界認識之類的老一套,守在乾清宮外的宦官便來報說張居正請求面見皇帝,把小萬曆嚇得滿頭冒汗。

    渾淪吞棗地罩上日月袍,把陳沐藏在耳房裡讓人把他帶出去,自個兒在寢宮裡會見張居正。

    直到陳沐穿著宦官衣服別彆扭扭地出宮,才在心頭納悶:皇帝沒穿正常服制害怕張閣老,為啥要把他也拉下水,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出現在乾清宮啊!

    是小皇帝自己搞了個作戰研究室,又不是他教的,有必要跟這做賊一般嘛?

    「爵爺,小的看您是心善的,又深受皇帝爺爺器重。」太監張鯨也算是萬曆近侍,雖不算親信,但是張宏的人,如果將張宏、王安比作小萬曆的左膀右臂,這就是根小指頭,待二人走出宮門,斟酌著小聲問道:「跟您打聽個事兒?」

    張鯨生得不難看,甚至在普遍瘦弱的小宦官裡還算好看的,眼神也很靈活,看起來像是會做事來事的,尤其這自稱,聽起來對陳沐是尊敬得沒邊兒了。

    「邊走邊說?我回府裡換身衣服,你正好讓人把衣服隨後送到府上。」

    「哎!」

    張鯨眼見陳沐答應,點頭哈腰地招呼幾個錦衣校尉把陳爺擋嚴實了不讓旁人瞧見,吩咐人將陳沐的衣物隨後送到府上,這才稍稍落後,小聲道:「這幾日朝廷因陛下奪情的事動靜不小,杖責六七十,是要將人打死的,若打得輕些……」

    小宦官的眼珠轉了轉,聲音更小,道:「不影響大局吧?」

    「喲,公公這是,神通廣大呀。」陳沐似笑非笑地看了張鯨一眼,這個小指頭,還能影響到廷仗呢,他眯著眼問道:「收人家銀子了?」

    「沒有,沒,確實是有人來求,爵爺冰雪。」張鯨沒敢承認收了賄賂,不過看陳沐眼睛望過來,又不敢死硬,尷尬地笑道:「小的這也是為孝敬皇帝爺爺,就爺爺那身軍府,尚衣

    監硬要五十兩才給小的做,這才給皇帝獻了上去。」

    五十兩?

    北洋被服廠軍服上衣四錢五分、馬褲四錢二分、革帶三錢,哪怕連著佩刀、手銃全算上,五十兩都夠一小旗用了。

    紫禁城的物價已經這麼高了嗎?

    「都看著呢,打輕了對公公沒好處,但銀子你放心收,別照死裡打就好。」其實陳沐覺得此時給父親過七的張居正入紫禁城,皇帝那邊也已經做好了工作,後邊的廷杖未必還能打下去,不過這小宦官收些個銀子倒不礙事,他道:「只要不害了性命,就夠他們對公公感恩戴德的。」

    「多謝爵爺點撥,如此一來上趕著找打的,小的也遂了他的願。」

    張鯨小聲嘀咕被陳沐聽到,詫異地問道:「還有上趕著找打的?」

    「嗯,有個新科進士小官,在刑部觀察政務,叫鄒元標還是什麼,想奏手本又怕被打死,託人找上小的想求個情抬抬手,保個性命,這才敢奏上手本。」

    機智呀!

    從情感上,陳沐其實是支持朝臣彈劾張居正奪情的,既然以道德治國那就得接受這個規則,就像張居正心裡清楚的那樣,有了巨大的道德污點,今後的下場不難想像。

    但放在當下環境上,陳沐卻並不認同他們的做法,尤其陳沐的腦袋裡還帶著一點陰謀論的看法,這些彈劾張居正的人既有一心為公的,也有摻雜私心的。

    比方說這位,很聰明、表現慾望很強,而且很有膽識。

    問題出在張居正不能單純以忠臣或奸臣來分辨,他是強臣。

    史上是有先例的,漢朝時的強臣霍光,國家被治理的很好,但總有意外之舉,比方說「這屆皇帝不行換個行的。」

    換下來的皇帝叫海昏侯,後來墓被打開,一堆陪葬金子和銅錢。

    「這是聰明人,公公也幫我個忙?」

    張鯨可能正盤算能從這幫挨揍的朝廷小官身上榨出多少銀子,聽陳沐這一說眼神迷茫地轉過頭來,隨後才連忙點頭道:「爵爺請說,只要小的做得到!」

    「公公肯定知道,這朝廷和宮裡不一樣,宮裡的聰明人多了,討陛下歡喜,是好事;宮外的朝廷呢,這些大臣都是要做事的,有才能就夠了,昏庸不好,但太聰明也不是什麼好事。」陳沐說著轉頭望向張鯨,道:「這人太聰明了,就好鬥。」

    「你不鬥人,別人看你太聰明也要鬥你,朝臣若整天忙著互相鬥,天下哪裡還能有好日子過,陛下在宮裡也不舒服不是。」

    「在下想請公公做的事說難不難,不過挺費力,沒事給陛下吹些風,今後像這種聰明人。」陳沐眯著眼睛笑了,道:「放到海外去,那邊用得上他們這種好鬥的才能。」

    張鯨是不太明白陳沐要表達的究竟是什麼意思,不過這也不妨礙他的事,嘿嘿笑道:「爵爺放心,這事兒呀,包在小的身上!咱沒別的本事,只是陛下近人,爵爺將來有什麼話,派人傳信給小的,小的幫爵爺給陛下說!」

    「這可是幫了大忙,陳某就多謝公公啦!回頭,東洋有什麼新奇物事,派人給公公送來,由公公呈送陛下,多謝。」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8
第一百一十章 十頁
               
    北京城南居賢坊,正覺寺胡同,吏部尚書張翰府邸。

    「若是尋常,你來看看老頭子,老夫高興得很,不過這時候你來……」

    張翰慢慢悠悠地洗茶,間隙抬目看了一眼客人。

    正逢瞧見陳沐像進自己家般滿廳亂竄,這兒碰碰、那兒摸摸,正逢著陳沐險些將初升吏部長官時先帝設宴御賜先代瓷瓶碰倒,動作狼狽。

    無可奈何地搖頭嘆了口氣,張翰輕斥道:「好好坐著,朝廷重臣哪個像你一般修養德行。」

    陳沐正將瓷瓶向書架裡推著,聽見張翰說他也不以為意,轉個圈到桌上拾起塊點心塞入口中,這才嬉笑著拍拍手坐回椅上,眼巴巴地看著張翰正倒的茶,笑道:「那瓶子太靠外了,一碰就倒,不怨我啊老爺子。」

    「說說吧,誰讓你來見我的,閣老有事他會自己說。」張翰閉目片刻,篤定道:「你什麼時候與司禮監走到一起了,還能讓他使喚動你?宦官干外臣可是大忌。」

    「我哪兒能跟司禮監走一塊,不是不是。」

    張翰倒好了茶,推置一旁,抬起二指道:「若不是受人之託,你今日不要與老夫議朝中事。眼看出海之日愈近,此次出海要走三五年,老夫打算在鄉中構屋三楹,闢地三畝,待你回來,閒暇時可去攜子遊玩。」

    張翰這每個老人家都會輕易說出口、平平無奇的話令陳沐心裡猛地一突突。

    三五年,張翰的吏部尚書剛剛期滿,加太子少保可還沒到四個月。

    如今雖年過六旬,但精神狀態很好,除了年輕時在九邊防禦及後來都督漕運落下的風濕,沒病沒害,既不飲酒也不愛吃肉,更沒有老年痴呆的先兆,他的政治生涯還很長。

    「別呀,回鄉構什麼三楹屋、辟什麼三畝地,等我回來您就是閣老了!」

    過去選任吏部長官,張翰是三個人選中資歷最淺的一個,但如今有了吏部尚書的資歷,他反而因都督兩廣數年比別人強些,入閣所欠缺的僅是翰林經歷罷了。

    雖說七成閣臣都有翰林資歷,但以吏部尚書入內閣也不是沒有先例,關鍵不論如何,為官數任,張翰的履歷都很漂亮。

    南京工部主事,廬州、大名的知府,立功;布政陝西、刑部右侍郎、兵部總督漕運,立功;總督兩廣更不必說,履立戰功;在吏部尚書這個位子上也任選了一大批人才。

    官聲上也被人稱讚是持言正直,不隨波逐流。

    尤其在張居正主政的大環境,不出意外,入閣是板上釘釘。

    構什麼三楹屋、辟什麼三畝地啊?

    「入閣?人有多少本事,才能吃多少飯,祖宗早就說過,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張翰說話慢條斯理,心下里顯然是做好打算,道:「這些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總歸是上無愧天地祖宗,下不愧黎民百姓。」

    「就像那些只在史上留下個名字的官吏一樣,不是大賢臣,也不是害民賊,該有的俸祿與地位都有,也收過受過旁人的餽贈,家財不豐沒置多少田地,但足夠老來自用,至於兒孫自有他們的福氣,走到這……夠了。」

    陳沐兩手張開舉至胸前,聽著張翰這一股子慫人暮年毫無壯心的話連忙說道:「先說好,不是閣老也不是東廠讓我來的,是徐胖子;您老人家說這話什麼意思,前途一片大好的時候,您不干了?」

    「錦衣都督?呵呵,早聽說你與他相交莫逆,倆屁股插尾巴比猴兒都精的人湊一塊了。」

    張翰笑笑,打了個哈欠突然自顧自地笑了,道:「待此時畢,老夫便辭官,得罪了江陵事情不能善了,與其被逐走,倒不如自己辭官……不論如何,老夫是不會為他上奏陛下奪情的!」

    徐爵的那個請求,就是這個。

    張翰所說兩個插尾巴比猴精的人湊一塊陳沐並不認同,但徐胖子屁股插個尾巴肯定比猴兒精。

    算算報信的路程與時間,徐爵在江陵照看張家事務,大約在張老太爺剛過世三五日便派人向自己傳來書信,也就是說他不知道朝廷這些日子的動靜,但他在書信中卻將朝廷此時發生的事說得八九不離十,卡著點讓人給自己送來這封書信,目的是說服張翰,以吏部上書皇帝,首倡奪情!

    「老大人,張閣老奪情,於國家有利啊,此時回鄉守孝,改革無異半途而廢……」

    陳沐的話未說罷,張翰突然激動起來。

    「半途而廢?朝廷的改革是國策,從幾十年前就開始了,不是從江陵才開始,更不會到江陵便結束。」

    「江陵於社稷有功這是公論,老夫亦深受江陵知遇在前,於情理間,老夫可以默不作聲。但國家制度不可亂,老夫為百官之首,不能秉持道義已負國恩,是尸祿位者,絕不能再為虎傅翼。」

    「有些事你不知道,老夫也從未同人說起,甲戌年春,老夫閱進士廷試卷,亞相張蒲州擬定序次,江西宋宗堯居首、浙江陸可教次之、寧國沈懋學再次之,此為一甲。」

    「湖廣張嗣修,為二甲首。待皇上閱卷,江陵潛通大珰,未取宋、陸二人卷,故首沈次張,宋、陸二人屈居二甲。」

    「即便如此,江陵還向我說:蒲州受他舉薦,為何要吝嗇一甲,不把他交給他的兒子。」

    張蒲州是入閣的張四維,大珰,即為馮保。。

    「你用忠孝、節制來驅使百官,自己卻做不到奉公守法,將國事視為家事,現在更要驅馳內外聯通奪情,難道天下沒有江陵便做不好事情了?」張翰說到這,重重地深吸口氣,道:「不是的,閣中的呂相公、海外的高新鄭,哪個沒有柄國的才能,哪個不能繼續新政?」

    「即使不能,江陵不過守孝二十七月,難道到時候就不能繼續柄國了,難道諸部尚書、諸多閣臣還護不得他的周全?為何非奪情不可,壞了朝廷儀制,傷了天下人心?」

    陳沐沉默了。

    他知道張翰說得對。

    但是不行。

    「老爺子,柄國的才能誰都有,可發票擬、通司禮監、陛下披紅,三件事能一起做的,天下僅寥寥數人而已;朝廷最大的禍患在於藩王祿米每歲八百萬石,今時能做好的,更是僅有張公一人,旁人做不得。」

    「風氣壞了,將來還能扭轉,有些事的機會,卻千載難逢。」

    「何況——即使吏部尚書不上書表,張閣老還是會留下來,事情會變得很壞,而老爺子你回鄉開墾三畝田,於事無補。」

    「不如都留下來,把壞事向好的方向發展,如果柄國不是那麼困難,為何您不能入閣做閣老,做首輔。」

    「如果有一天,老爺子能做首輔,這個國家一定積弊盡除,我不但會從海外運回數不盡的金銀糧食,還會交給您第二個甚至第三個五年計畫,不論您有什麼志向,都能一展宏圖!強兵、強國、強民,讓天下人都吃飽飯,也讓您的名字在史書上狠狠寫它十頁!」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9 15:48
第一百一十一章 興奮
               
    嘴炮失敗。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張翰看不慣張居正已經很久,不是陳沐三言兩語就能說開的。

    真要說仇恨,張翰與張居正遠不至於,只是在過去共事的時間裡,張翰對張居正的大權獨攬有怨,張居正也對此次奪情本該站在他這邊的張翰不甘。

    老爺子也不是有多大雄心壯志的那種人,擱這事若是高拱,勸勸說不定還管用,可在張翰這兒,勸說是沒什麼用了。

    次日朝議,本該在宮門外打得皮開肉綻的四個翰林並未挨揍,皇帝也沒打算提,實在壓在心裡受不了的翰林院長官王錫爵率先出班讓皇帝對奪情之事再做考慮,先把那四個年輕翰林放了。

    還真別說,立在朝班當前的陳沐挑眼瞧見小皇帝嘴角一直掛著矜持的笑容,似乎極力端著享受這片刻自由,儘管李太后垂簾,但真正管事的張居正不在,太后在朝堂上給足了小皇帝面子,凡事先問皇帝怎麼想。

    這種笑容,就屬於讓各揣心事的朝臣看了覺得高深莫測,另外一小撮人看上去便只會覺得傻乎乎。

    陳沐屬於後者,他很清楚,這是皇帝在找親政的感覺呢。

    自張家老太爺過世,陳沐見了小皇帝一面,一連聽他說了好幾遍『親政』、『等他親政』、『張先生還政』,這在從前是從來沒有過的情況。

    小皇帝的迫不及待,恰恰說明陳沐以幾次旁敲側擊地方式培養帝國榮譽感初見成效。

    小萬曆根本沒搭理王錫爵,笑呵呵地就把讓王大爺站回朝班去,好像前幾日接連憤怒下詔要把這四個翰林往死裡打的不是他一樣,象徵性地問了北洋練兵近況、薊鎮與遼東兵事,隨後又依次點了六部堂官問政。

    從吏部地方考成、戶部預算賦稅、禮部閣老家喪事撫卹及諸國朝貢安排,直至工部的河道水利。

    等他過完當皇帝的癮,早朝已經幹到中午,朝班最前的當朝大員已經沒有能繼續站著聽朝議的了,皇帝全都讓宦官端來椅子讓一幫老爺子坐著聽。

    武官那邊還好,文官這邊就算年輕官員站一上午也捱不住,不時響起幾聲肚子咕嚕響,也就皇帝歲數小壓根不知道餓,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高瞻遠矚地說上幾句沒用的廢話,

    陳沐精神狀態良好,眼巴巴看著最前頭老爺子張翰等人都被皇帝賜下椅子坐聽朝議,他沒在武官列也不在文官列,和一幫倒霉勳貴站在一起,沒混上椅子也就罷了,還有人一直小聲嘟嘟囔囔,前頭皇帝絮叨不停,後頭勳貴也小聲絮叨,讓本就聽不清的朝議更加紛亂。

    直到有人宦官以傳遞請假手本為由獻上一本,被皇帝狠狠丟在地下,這才讓朝班安靜下來。

    小萬曆沒有動氣,只是小模小樣地冷笑一聲,對拾起奏本的張鯨道:「念,大聲念出來,讓朝廷諸公都聽聽,這是誰的請假手本!」

    這要放在前日,恐怕皇帝能氣得跳起來,不過如今他並不憤怒。

    憤怒來源於對現實狀態不滿且沒有手段改變,眼下輕輕鬆鬆的萬曆已經有了折騰別人的手段,藏在心裡想憋個大的,自然就不會再生氣。

    張鯨原本建起被丟在地上的奏疏便戰戰兢兢,跪拜著將奏疏拾起,應下皇帝的要求,只是剛打開奏疏眼睛便直了,抬頭看看皇帝、低頭看看奏疏,硬僵在那裡既不敢起身也不敢宣讀。

    直到萬曆再度催促道:「念出來,大聲得念。」

    「陛下明鑑,難道您以為張居正真的對國家有利嗎?張居正論才幹雖有所作為,學術根基卻不是正道;志向雖然遠大,卻過於剛愎自用。」

    張鯨很難硬著頭皮把這封奏疏讀下去,心裡頭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信上寫的是這些東西,別說些許銀兩,就是抱一塊金磚塞給自己,他也不敢收——你鄒元標是得了王學真傳的弟子,說張居正學術根基不是正道這不是扯淡呢?

    小宦官用畏懼的眼神望向皇帝,卻見皇帝嘿嘿笑著頷首點頭,還不忘轉頭對垂簾的李太后小聲說著什麼,這才抬手道:「接著念,朕不說話你就別停。」

    「他的,他的一些政策措施不合情理,比如州縣入學的人數,限定為十五六人。有關官署為迎合他的旨意,更加減少數量,這是選拔賢才的路子不廣。」

    「各地判決囚犯,也有一定數量,有關部門害怕受處分,數量上一定追求有所富餘,這是刑罰實施得太無節制。」

    「大臣拿了俸祿,拿了俸祿苟且偷生,小臣害怕獲罪保持沉默,有的人今天陳述意見,明天卻遭了譴責,這是上下言路沒有通暢。」

    「黃河氾濫成災,老百姓有的以草地為家,以喝水充飢,而有關部門卻充耳不聞,這是老百姓的疾苦沒有得到救濟。」

    「其他諸如任用殘酷的官員,埋沒傑出的人才,真是不勝舉。臣恭恭敬敬地讀皇帝的詔示,上面說道:陛下的學業還未完成,志向還沒有確定,先生就離開了陛下,就讓一切前功盡棄了。」

    「陛下這樣說,真是國家無盡的福份啊。可雖然如此,輔助完成皇上的學業,協助樹立皇帝的志向的人,不能說朝廷就沒有啊!」

    「幸好是張居正遭遇父母喪事,還可以挽留,倘若不幸就此故去,陛下的學業莫非就此永遠完不成了?志向莫非終究都不能確定了嗎?臣看到張居正的上疏說:世上先有非同尋常的人,然後才能做非同尋常的事。」

    「這是把奔喪看作事而不屑於去做的人。誰不知道人只有恪守仁、義、禮、智信五種道德倫理才能稱其為人。現在這個人,父母活著時不去照顧,父母死了還不去奔喪,還自我吹噓為非同尋常,世道人心不認為他喪失天良,就認為他是豬狗禽獸,這能叫作非同尋常的人嗎?」

    「小臣在奏疏上說了這樣的話,大約要受到嚴厲責罰,臣刑部觀察政務鄒元標已做好準備接受懲罰,奏疏句句肺腑,還望陛下能聽進心裡去。」

    奏疏讀罷,烏泱泱的朝臣鴉雀無聲,張鯨捧著詔書都快哭了,翰林院長官王錫爵更是欲哭無淚——他費勁心力就為救那四個翰林出獄,這下可好,有了這封奏疏,那四個人就算本來沒大事,現在也攤上事了。

    雖然王錫爵覺得鄒元標話是沒錯,但不能這麼說啊。

    「嘻嘻!」

    可怕的沉靜裡,小皇帝在龍椅上捂著嘴笑了,跟吃了果子一樣,高興得藏不住,簡直喜上眉梢了,小手探出日月袍大袖,興奮地對群臣問道:「還有麼,像這樣的——母后稍安勿躁,兒子能看見、聽見這樣的奏疏,不正說明言路通暢麼?」

    「還有沒有這種想法的大臣,趁著今日都站出來讓朕看看,快說出來讓朕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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