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685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1
第二九零章 渴極貽醴酒含鴆(四)

    這世上,若是有什麼聽起來玄奇似難做到、但卻偏偏可以實現的事,昭之埃覺得若出於墨家之嘴便可信。

    他雖驚奇於適所言的不費府庫還日益充足的說法,可既然是眼前這個人所說,昭之埃也只靜聽並未反駁。

    聽了一段,昭之埃覺得,似乎真的是一場雙贏,聽起來對楚國竟真的毫無損害。

    這一次請求墨家相助,適給出的幫助手段大致可分為二。

    聘墨家幫助修繕改進郢都的城防系統,這個既然是聘,那麼總要給錢。

    幫助在魯關長城防線增強守城的防禦力量,增加守住魯關方城方向的幾率,提供規模足夠的遠程投射投擲兵器。

    初始看來不多,但是這一場楚國的繼承權危機,也必然不是一兩年之內可以解決的,之後還需要源源不斷地外部支持。

    金錢,糧食,物資,武器……

    這一切,都是一筆現在的楚王難以支付的數目,因為還需要應對今後的戰事。

    適給出的貸款購買武器的償還方式,在昭之埃看來略微有些奇怪。

    利息便以貨稅來抵押,從此之後十五年,墨家希望楚王能夠給予墨家免稅銅節。

    戰國初年,同行稅和貨物稅的徵收早已經在各國普及。

    雖然楚王集權能力不足,真正能夠管轄的範圍不大,這種徵收同行稅的能力不夠強,但是仍舊在一些緊要位置有官吏收稅。

    幾十年後,楚之鄂君就曾得到過楚懷王的免稅通行證。

    車節與舟節。

    上面規定了免稅的規模,除了黃金,羽箭,兵器等禁運品之外,其餘的貨物都有免稅權。

    適提出的利息補償辦法,就是這東西,這是對沛彭發展起來後大肆把楚作為傾銷地的必須,也是團結和培養一部分和墨家有著無法割捨利益關係的商人的必需品。

    再者數年前墨家已經提前派人前往巴蜀活動,帶動那裡的煮鹽業發展。

    而後續計畫中的抵達淮水入海口一帶曬鹽和焚燒海草灰做璆琳等計畫,也都是將大宗物資把楚國作為一個廣闊市場。

    如今看不出墨家的貨物有什麼威力,昭之埃也覺得沒有什麼,而且適說這樣一來對楚大為有利。

    且不說墨家的機械鐵器,便是往來的一些楚國急需的貨物兵器,墨家似乎只要經營的產業就是這些,而這些都是對楚國有利的。

    長久一算,這本來墨家就少在楚地活動,這稅原本也征不到,等於是用一個沒有的東西來償還利息,還能獲得墨家源源不斷地稀奇貨物。

    昭之埃思考之後,便自作主張,認為這件事自己完全可以答允墨家。

    至於舟節車節,那也是可以給予個十個八個的,數量上也不做限制,而且墨家的意思也是主要走大宗貨物,小規模的貨物不會動用稅節。

    昭之埃自認為,只需要和墨家商討一下那些貨物不能出關就可以,比如楚國的一些戰略物資如羽毛、膠等,墨家不要向外運輸即可。

    這一點適所代表的墨家倒是答應的極為痛快,當即表示:牛、馬、膠、羽毛、兵器等,不會從楚國往外運,但是往楚國內部運送卻可以。

    昭之埃只覺得墨家簡直是太過善良,商人交通有無,楚地的一些戰略物資也正是各國需求的,墨家既不往外運,那麼答允了也沒什麼。

    商量完了利息的賠付,昭之埃又聽適說了一番關於本金賠付的手段。

    這本金賠付的手段,在昭之埃聽來更是墨家人的腦子真的就是理想到想著利天下的耿直。

    適給出的本金賠付手段不但不用花楚國府庫一分錢,而且真的可以增加楚王府庫的充盈。

    因為適表示,如今墨家已經可以冶鐵。

    他又搬出來那兩位「曾步量九州」的子虛烏有的夫子,說南洋宛城一帶,也是有可以開採冶煉的鐵礦的。

    南陽的漢代冶鐵遺址多於彭城,那裡又是楚國腹地,正是墨家想要一步步滲入楚國腹地的最佳落腳點。

    所以適給出的楚國支付本金的辦法就是:允許墨家在宛城開礦,承包期二十年,每年所得了利潤,墨家會仔細做賬,分給楚王十分之一。

    期間其餘人也可以開礦,但是如果楚王能夠將宛城南陽一帶的開礦權全部承包給墨家,對其餘人徵稅而對墨家免稅,墨家也可以再多給楚王二十分之一的利潤。

    高爐生鐵退火鑄鐵是時代進步的重要物質基礎,也是墨家想要讓天下商業交換和手工業發展的農業基礎,這一點必須要盡快在各國普及鐵器。

    只有這樣,農業才能發展,農業的發展才是商業和手工業的基礎,這一點適弄得很清楚。

    對昭之埃而言,鐵器也是楚國一直想要的東西。

    楚國不是沒有鐵器,但是真的少有鐵製農具,那些海綿鐵鍛打手段製造的鐵器成本依舊太高,而且製作週期太長,用來做農具過於昂貴。

    墨家的鐵器是沛縣現在的主打產品,而沛縣距離楚國的精華地、距離昭氏的封地又的確有些太遠。

    適考慮到運輸成本,考慮到將來中原大戰大致同往南陽的路路交通可能被切斷,也更考慮到對楚國的滲透和扶植一批手工業者和大商人的必要性,提出了這麼一個辦法。

    實際上,這是極為陰險的手段,只是此時尚無這種模式,昭之埃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而適除了站在墨家的道理上,闡述了一番這是利天下的道理後,又站在楚國的角度上闡述了一番對楚國的好處。

    一則是民眾可以有大量的農具,楚國精華之地發展起來也更快。

    二則楚王每年可以獲得收入,這些收入又是以往所沒有的,等於白得。

    三則是開礦這種事,需要「天下豪強」來做,政府做不好,沒有資本力量的普通人也做不好。

    論及此時的天下豪強,大約沒有別的商人敢於和墨家這個組織爭第一豪強的名號。

    技術問題是一方面,而政治上如果「征徒隸」去做,容易「逃亡而不守」。

    如果征發人民去幹,又要「下疾怨上,邊境有兵,則懷宿怨而不戰」。

    從政治上,似乎也是在降低楚王的統治成本。

    這一點適確信楚王會答允,因為楚國的統治能力和統治水平,實在是太低,連貴族封君都收拾不了,更不要說什麼鹽鐵專營這種難度要上天的集權手段——楚國能夠這樣的手段,也不至於被逼的讓右尹千里迢迢來沛縣求墨家出面幫助,問墨家貸款。

    適表示,只要楚王同意這件事,本金就算償還完畢。二十年後,若是楚王覺得依舊有利,那就可以續約,到時候就是十三分成,長久有效。

    並且,這一次繼承權之爭,可能要持續很久,楚國用錢用兵器的地方很多。

    墨家眾人也表示,如果楚王真的只是進行防禦性戰爭,只要能夠保證「非攻」,墨家日後也可以不斷地借款給楚王。

    甚至於可以用「租地」、「包稅」、「專營」等等方式作為支付手段,不需要楚王給予現金償還。

    適又信誓旦旦地表示,這樣一來,墨家給楚國帶來的發展,民眾得利,而且楚國的財富也大為增加,實在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昭之埃思考之後,實在覺得沒什麼可以質疑的。

    墨家行事,本就出人意料,不再此時的規矩之中。若是別人,他定會有所懷疑,可這是墨家眾人所言,他已經信了八分。

    只是出於內心潛在的憂慮,詢問道:「墨家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呢?」

    墨子哈哈大笑道:「當然是為了『利天下』啊。利楚之萬民,利非攻之戰,這正是符合墨家道理的。」

    「義是墨家的寶物,金玉是商人的寶物,這都是利,只是不同的利。正所謂交相得利,便是墨家的理想。」

    「如此一來,墨家得到了義、楚王得到了武器和城邑、商人得到了金玉、民眾得到了鐵器……墨家為什麼不做呢?」

    昭之埃琢磨一番,也沒想這其中到底是誰「不得利」,怎麼看似乎都像是墨子最後說的那樣:所有人都能得利。

    既如此,他也只能是口頭答應,真正拍板還是要楚王和眾貴族合議之後才能決定。

    不過昭之埃說道:「墨家諸位利天下之心,我是能夠知曉的,天帝也是會有所感動的。這樣的事,想來王上都能夠答允。」

    「只是有些事我不能自己決定,但是諸位放心,以我所知,王上必會答允!」

    墨家開出這樣的條件,是昭之埃始料未及的,甚至可謂是有些驚喜的。

    他既可以完成使命,自己家族支持王子疑之事也能得到足夠的回報,而且以公而論,自己似乎也確實為楚之社稷做了貢獻。

    看起來墨家都是一群利天下的瘋子,昭之埃覺得若他們只是商人,肯定不會提出這麼古怪的條件,只會想辦法得「金玉之利」。

    在場的墨家眾人見昭之埃一口答允,心頭均暗笑,心說適的手段果然有效,只是隱藏的太深,他若不說明白,此時天下誰人又能知曉這其中的可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1
第二九一章 渴極貽醴酒含鴆(五)

    看似楚國在渴到極點的時候,墨家給了一杯甜酒。

    實則這甜酒有毒,而且是一旦飲下去就無藥可醫的劇毒。

    只是此時天下,下毒者和為數不多都識破其中劇毒的「醫生」,都在墨家這邊,昭之埃作為舊時代的貴族,哪裡能夠明白其中的危險。

    墨子又對昭之埃說道:「如今已是七月,魏韓之兵今年必不能出。魯關一帶尚算安穩。」

    「君既不能答允這些事,墨家自會派人前往楚地親自見楚王商談這件事。期間墨家答允的守城兵器也會抓緊生產,爭取明年有足夠的數量運送到魯關。」

    「只有一樣……墨家守商丘,陣殺楚之司馬、執癰之爵,楚地貴族恐怕會對我墨家不滿。」

    昭之埃知道這件事他不能做主,也知道楚國一部分貴族對墨家的態度,只好說道:「公事公戰,私仇私怨,並非一回事。墨翟先生年歲已大,這一次入楚路途勞頓,不知道墨家這一次會派誰入楚?」

    昭之埃希望這件事做成,但是墨家也必須派出足夠份量的人物跟隨他去見楚王,否則面子上總歸說不過去。

    墨家現在的地位有些特殊,不是諸侯,但卻參與各國弭兵會盟,算是一個沒有「正式封地和周天子」認可的諸侯。

    這時候若派出尋常人物前往,在禮儀上說不過去。

    墨子便道:「具體派人前往,要等月末墨家大聚之後,再行商量。期間您可以在沛縣休息,到時候可以一同返回。」

    「亦或者,您現在就可以派人前往郢都,告知楚王此事,讓他提前安排思考是否答允。」

    …………

    八月中,北方的天氣逐漸涼爽起來,而在大江附近的楚都郢城,卻依舊悶熱。

    這座後世可稱之為荊州的城市,興建起來並沒有太久,楚國數遷其都,郢只是都城的代名詞,可略看作是楚語中首都之意。

    從熊耳山的丹陽,到南陽下的襄陽,再到長江邊的荊州紀南,這一路遷徙既是楚人開拓的路,也是楚人被戰敗的路。

    柏舉之戰後,原本的楚都被焚燬,楚王只能興建長江邊的郢都。

    出城北十里,有山名紀。

    按照周禮招魂的祭祀學問,北方是鬼魂所住居的方位,正如宋國去年政變死掉的那些士人安葬之前,儒生祭司需要爬到房頂衝著北邊大聲叫喊三聲死者的名字。

    郢都北方的紀山,正是楚國貴族平民的墓葬之地。

    從這裡可以遠遠地望到楚國的都城,即便「楚不服周」,可城邑的規劃依舊是符合周禮的。

    一如宋國的都城建設打了不僭越的擦邊球一樣,楚國都城的建設也是打了僭越的擦邊球,東西九里而南北七里。

    為了防止長江的洪澇,郢都距離長江上游十餘里的距離,但是附近湖泊水系豐富,楚國又善乘舟船,因而交通便利。

    魯國作為周公後代的封國,在禮制上有種種特權,所以曲阜城四邊有三邊三門,一邊兩門,一共十一個城門。

    郢都則打了歪腦筋,正常的城門只有八個,東西南北各二,但是在三面都開了水門,也是十一個城門。

    說他僭越,水門不算。說他不僭越,卻又為了防止被人指責少修了一處水門正好少於十二門。

    柏舉之戰後遷都於此,大量的民眾和貴族跟隨一同遷都,幾十年來這座新興的城邑就發展起來。

    北面是富庶的南陽盆地,有魯關防線守衛,有襄陽作為最後的依託,附近又土地肥美,有水運之利。

    巴蜀的鹽,南陽和江漢的糧食,雲夢澤的水鳥羽毛,源源不斷地匯聚到這裡。

    依靠著江水和西高東低的地勢,楚國控制著原本不可能控制的廣闊東部領土。

    只是城牆修建的水平太差,比起久經戰火的中原,尤其是商丘城,在城防上差的太遠。

    楚人清楚,真要是被攻入了郢都,哪怕是突破了南洋盆地的魯關長城防線,以楚國的封君制度可以直接等待復國而不需要打首都保衛戰了。

    夯土城牆不算高大,城門卻依照禮制可以並行三輛馬車,將近兩丈半的寬度,來來往往的商人不斷進出。

    楚王的宮殿在都城的東北角,這是與周禮不合的,算是小小的任性,但是內城的建設卻依舊合乎禮制。

    天子內城五門:皋門、庫門、弟門、應門、路門。

    除了特殊的魯國之外,其餘諸侯只能有庫門、弟門和路門。楚國遵守著這種禮儀,又在禮儀之外頒布了許多法令。

    短暫的莊王雄起王權集中的時候,對於上朝的重臣規定了許多原本沒有的法令,連同儲君都不得乘車過弟門,違者斬首。

    只是這是莊王時代的法令,只是因為慣性還維持著,之後的楚王無論威望還是掌控力,連頒布一條這樣的法令都難做到。

    當年伍子胥為了踐踏這條律令,甚至還親自引弓怒射庫門。

    如今這律令的存在,只能證明楚王曾經有過強大的權力,但對比現在,剛剛即位一年的熊疑只能長嘆。

    父親橫死,死前還在商丘大敗,貴族刺殺之後連幕後指使都找不出來。

    弟弟逃亡,鄭國暫時放棄了與韓國的血仇,鄭魏韓三國聯合聲明支持王子定即位。

    跟隨先王出征的陳蔡等地縣公,因為墨家那些講清楚的王權和貴族矛盾,對於有變法可能的自己極為不支持,只能依靠強大的慣性和暫時沒有被三晉擊敗而讓他們暫時安穩。

    貴族分權,即便支持他的那些貴族,依舊在討價還價,希望他坐穩王位之後給予更大的特權和封地。

    如今陽城君敗於榆關鄭人背叛,上任楚司馬被墨家陣斬族人不滿,對外戰爭還需要和貴族們扯皮先把利益講清楚。

    一個又一個的封君,算起來都是自己的親戚,公族王族分支的力量越來越大,越來越臃腫。

    守衛北方的魯陽公,是當年平王之孫分出去的司馬子期的後人,葉公平定白公勝之亂後,讓賢子期為司馬,子期的兒子公孫寬便被封地。原本封於大梁,可是大梁太危險,處在三晉南下的必經之路,公孫寬拒絕之下,楚王也只能轉封他地。

    首代平夜君當年是昭王之子、首代陽城君是平王之孫、首代葉公是莊王曾孫、右尹昭之埃的氏族源於平夜君昭王之子的昭氏、景氏源於平王子嗣一支因為楚王雙謚平王謚景平、屈氏一直為莫敖即便削權依舊作為北方縣公……

    家族繁衍至今,各個大族早已經對王權產生的極大的威脅。

    外患之下,這種不穩固帶來的危機感也更深。

    可是熊疑卻無可奈何,不是不想改革,也不是不知道怎麼改革,而是不敢改革。

    先王父親想要改革,遇刺。

    自己如今的局面,比之父親當年即位的時候更加不如,現在不要說改革,就是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君位都是未知之數。

    已死掉的父親聖桓王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死,也就沒有交代太多的後世。

    兄弟相爭是楚國自共王之後的傳統,熊疑靠著商丘之戰自己留在郢都的經營,獲得了王位。

    對於父親的一些決定,他也逐漸明白其中的用意。

    五百名工匠送到沛縣為賀,參加與墨者的會盟,一切的一切,都讓熊疑看明白了一些父親的想法:父親想要依靠引入墨家的力量來對抗國內的封君貴族。

    熊疑想起父親死前,自己曾和父親游於大江之畔,見岸邊蘆葦叢叢,父親曾感慨過:「李耳曾言,根深蒂固。這些蘆葦怎麼才能夠去除呢?」

    「若種蒲草,在蘆葦沒有了,蒲草卻又鋪滿,到時候依舊是根深蒂固。」

    「所能依靠的,只是江邊漁樵,以刀切割,才能去除。」

    「刀兵在地上,並不能切割這些蘆葦,但是握在人的手中,就能夠切割了。而且,刀不會生出根,也就不會根深蒂固。」

    「天下間,有這樣鋒利的刀嗎?」

    如果只是說到這,也就只是一個隱喻,可是熊疑卻記得當時父親在感慨之後,彷彿只是無意中提及道:「墨家所制的鐵鐮,鋒利耐用,又倍賤於銅。若是楚農夫皆有此物,倒是很好……」

    當時熊疑只當是父親感嘆那些從商丘帶回的墨家贈與的鐵器禮物,如今異變陡生,自己成為了楚王,一些當時沒有聽懂的話竟然逐漸清晰起來。

    父親好吃魚,尤喜魚生,也曾在商丘之戰回來後感慨過:墨家是一條美味的魚,只可惜刺太多。世間誰能有太和公切膾之藝?「

    太和公在楚地極為名聲,因為當年專諸就是為了刺殺專門跟隨太和公學過廚藝,而之後的一系列事件導致了楚國郢都被燒等等大事。

    熊當此時感慨太和公,所說的只是太和公善於切魚片的精湛技藝:一如他所盼望的,把墨家的魚肉吃掉,吐出遇刺。

    也如後世韓非子所說的君王對墨家頗想要「買櫝還珠」。

    熊疑記得當時父親感慨完之後,還趁興念了兩句《六月》,飲御諸友,炮鱉膾鯉……或許只是忽然想吃這兩道菜餚,亦或是有所指。

    熊疑想到這些,並不是因為忽然想到,而是昭之埃從沛縣派回來的人將墨家的一些條件寫在了紙上,陳獻給了他。

    他念叨著詳細繁複的內容,喃喃道:「這裡面……我只看到了肥美的魚肉,魚刺在哪?」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1
第二九二章 渴極貽醴酒含鴆(完)

    一樽醴酒被宮人端到了熊疑的面前。

    輕啜一口,微生物分解過澱粉後的糖分讓這樽不一樣的水有了微微甘甜。

    墨家提出的交易內容都在放置酒樽旁的幾張紙上,上面的內容經過楚人的摘抄已經寫作了楚篆,實際上即便是墨家的賤體字熊疑也能看懂一些,在墨家到處宣揚的時候這些文字也就隨之傳播四方。

    他想到父親給出的魚肉和魚刺的比喻,面露疑惑。

    一如昭之埃不能夠理解適的這些提議隱藏了怎樣危險的鉤銳一般,楚王也看不出這些內容有什麼不妥。

    他不是笨,只是不能夠理解遠超時代的思潮,正如後世一國人傑只能面對先發國家的小小使節一般。

    熊疑揉了揉有些脹痛的額頭,將酒樽放下,不再去看墨家給出的這些條件,而是想到了下午自己和重臣之間的一些對話。

    下午時候,他試探著說了說墨家多才之類的話語。

    這一點,他不能夠明說,只能大致說說墨家的賢能,這一點楚國重臣倒也沒有反對。

    畢竟商丘一戰,楚師戰敗。而墨家在楚國的名聲也頗高,與魯陽公、陽城君之流都有交往。

    甚至於司馬執癰兩爵戰死於商丘城下,依舊不能讓楚臣認為墨家沒有才能,只能借此生事反對墨家。

    他們反對的,熊疑心中很清楚。

    商丘之戰他沒有參加,但是適在楚王面前軍帳之內的話,他還是聽過的。

    一針見血。

    這就是熊疑對於那番話的評價,而那番話也只是站在了楚王和貴族兩方的角度去考慮,所以熊疑很喜歡適提出的楚國衰弱根由的說法。

    知道病痛,方能醫治。

    當他提及墨家的才能,並且看似無意中提起墨家眾人的才能集結一心堪比昔日仲尼的時候,眾臣沒有反對。

    然而當他提及墨家眾人一如魏之吳起,德行有虧而能力充足,可以強兵富國的時候,眾臣卻立刻提出了反對的聲音。

    令尹便直接說道:「魏之吳起,一如魏斯之犬。雖貪而好色,貪戀權力,然而不管是貪還是好色,都是可以滿足的。之於權力,亦可為令尹上卿。他想要權力,只是為了光耀自己,做出一番大事。這樣的人,是可以利用的。」

    「墨家眾人,不貪不色,尤其墨翟之輩若不用其義則封地不取。墨家眾人所謂的『利天下』、『平等』、『尚賢』、『世卿蠹蟲』的說法,便是他們眼中的『貪與色』。他們想要的,和吳起並不一樣,他們想要權力,是為了抵達他們所謂的樂土。這樣的人,是不可以利用的。」

    「吳起殺妻,所求者己為將相。墨者死不旋踵,所求者世人平等不需世卿。難道王上真的認為這些人的道理是對的嗎?」

    這種事的道理沒有對不對,只有符合各自階層利益的道理才可以認為是正確的。

    令尹為首的重臣既然都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楚王即便站在君主的角度認為應該集權削弱封君,此時此刻也只能斥責墨家的想法「不守禮而亂人心」。

    至於重臣信不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王表明了這個態度,意味著對於貴族的投降。

    現在不得不降,他若不降,那麼貴族們大可以換個更為「守禮而重親族」的君主,如今他的弟弟可就在鄭國呢。

    略微試探,熊疑也清楚自己的處境。

    然而,當墨家給出的條件遞送他面前的時候,熊疑卻忍不住心動。

    不只是那些借款、武器的支持,還有這幾張紙上表現出的墨家眾人足夠的大局觀。

    至少,在熊疑看來,墨家若為一人,足可以勝任令尹、司馬一職。

    一些內容,看的熊疑拍案叫絕,不得不佩服。

    墨家送來的紙張上,除了那些交易之外,還有為了防禦而建設兩座都城的想法。

    一座是現在的郢都,後世的荊州,以此作為楚國最後的支柱。

    另一座就是現在的鄢郢,後世的襄陽,一次作為楚國守禦和進攻的重點。

    鄢郢可以嘗試一些尚賢為任、變革法度的政策。

    有些話沒有講的太清楚,但從那些中原假想敵的角度,從山川地理上分析了鄢郢的重要性,讓楚王逐漸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想法。

    上面說,鄢郢的位置太過重要,當年伍子胥攻下此地,於是楚國盡敗,所以楚王應該聘用墨家在鄢郢修築城防,開拓農田,發展農業和商業。

    同時配合在南陽開礦冶鐵的政策,從而讓楚國擁有防禦各國敵人的根基。

    南陽平原、江漢平原,這兩處是楚國最為富庶的地方。

    從鄢郢襄陽南下,沿荊山、大洪山之間的通道,一路可到荊州郢都,進入廣袤的江漢平原,直抵長江。

    襄陽鄢郢若失,則郢都必然失,因為漢水從襄陽轉彎南下,直通大江。

    此時運輸不便,有一條順流而下的江水對於進攻方是多麼重要,不言而喻。

    從鄢郢向西,則是此時稱之為夷陵的宜昌,這裡可以扼守巴蜀東進,同時又能得到巴蜀運輸而來的鹽。

    這是墨家只從守禦的角度來闡述經營鄢郢的重要性。

    實則,楚王看出了墨家的另一重意思。

    只要楚王能夠經營鄢郢,就足以控制住南陽盆地,無論那裡的封君怎麼跳,真到翻臉的那一天,只要攻不下襄陽,就可以以此作為基地反擊。

    墨家人只說防禦,不說進攻,但是山川圖形都畫在之上,一目瞭然,楚王也是第一次直觀地看到這些山川地理,對於這一處的重要性理解的更深。

    向北的南陽盆地,無險可守,一片開闊。

    鄢郢始、過南陽,向東北,經方城,便是伏牛山和桐柏山,直接可以插入韓鄭腹地。

    鄢郢始、過南陽,向正北,經魯山,可以直接攻打伊川、洛陽,南陽不丟作為前出基地,周天子就會一直瑟瑟發抖怕楚人再來問鼎。

    鄢郢始、過南陽,走楚國最早的封地丹陽,經武關、商洛山,沿著丹水北上,一出武關就是秦國的關中平原。

    鄢郢始、向東,可以通過幾道關隘,直達淮河。

    從墨家只說守禦的角度看,鄢郢是楚國最後的防線,只要鄢郢不失,那麼就算魯關防線被攻破,依舊可以死守撐到最後。

    從楚王雄心的角度看,鄢郢經營好了,便是北上中原的橋頭堡——大梁、榆關這幾處地方,楚王心中已經沒底,將來說不準會丟失,但按照墨家所畫的山川地形來看,只要鄢郢不失,經營得好,依舊有能力北上中原。

    墨家的意思已經昭然若揭了:鄢郢從防禦的角度看,必須修繕,作為楚國最後的防禦支撐點。

    鄢郢在君主手中,意味著南陽方城諸縣公如芒在背,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只要沒有能力攻下鄢郢,他們就不敢背叛。

    換而言之,鄢郢如果經營得好,楚國就是天下大國。經南陽盆地,可以隨時干涉秦、周、韓。

    如果經營不好,甚至失掉鄢郢,楚國就徹底淪為二流小國,甚至有滅國之虞。

    歷史上,襄陽發生了無數次大戰,也是南方政權想要生存下去所必守的一處。

    這一切分析體現了墨家眾人的戰略眼光,是為了折服楚王。

    然而墨家對楚王並沒有什麼熱愛,只是為了允許墨家的勢力深入南陽和襄陽一帶,從修繕城防開始得到一個正式的活動許可。

    這一切,都和南陽的鐵礦、漢水紕水的運輸有著直接關係,也關乎到墨家在楚國滲透的重要步驟。

    對楚王而言,如果按照墨家眾人的規劃,只要鄢郢能夠得到經營,那麼就算三晉攻破了魯關方城,最終也只能在鄢郢城下求和,只要攻不下鄢郢就可以打成平局甚至反攻,王子定徹底沒有機會入楚。

    修繕城防、開採鐵礦,這一切都只是開始,楚王甚至在想數年之後,是否可以讓墨家人代為治理鄢郢,從而壓制各地封君,以此作為楚國變革的起點?

    只是熊疑懷揣著父親所說的墨家是一條多刺之魚的警覺,難以決斷。墨家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墨家能不能真的如同吃魚一樣把肉吃掉把刺吐出來?

    甚至於,墨家是不是可以借用的一支外來力量,經營鄢郢作為楚國變革的起點,逐漸收攏封君的權力,讓墨家成為君權之下的一條狗?

    他沒有真正去過商丘,也根本不知道此時正在沛縣召開的墨家大聚,只是慣性地以為墨家還是那個按照原來的辦法「利天下」的組織。

    「刺……在哪?」

    一樽醴酒之後,熊疑仍在喃喃。宮室之內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宮內之人將北方一條新傳達來的重要消息遞交到他手中。

    看過這條消息之後,楚王長嘆一聲,喝令近侍道:「即刻知會工尹,督造墨家免稅的車節、舟節!派人連夜前往沛縣,告知右尹,讓墨家派人前來,一切事宜均可商議!」

    近侍聞言,向外疾馳,心知王上一下午都在猶豫,不知道後面傳來的消息到底是什麼,竟讓這份猶豫化為烏有?

    楚王手下,晚上傳來的那張帛書上,記載的是千里之外的戰事。

    「秦君率七萬眾攻西河,魏西河守吳起以三萬武卒交之,秦師大敗。庶長戰死,秦人盡棄車兵,犬逸而逃,洛陰重泉恐不能守。」

    所寄國外變化的唯一希望破滅,魏國不但經得起兩線作戰,而且已經先一步只靠西河的力量擊潰了秦人的進攻,

    楚王熊疑終於下了決心,邀墨家入楚,答允從墨家借款的條件……他已飢不擇食,不能再去考慮那條看似美味的魚中,到底是否隱藏著一根銳利的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2
第二九三章 墾田播苗禾雜莠(一)

    九月末。

    沛縣的草木剛剛開始枯黃,持續了一個月零八天的墨家大聚終於結束。

    除了遠在巴蜀的造篾啟歲等人不曾參加外,連在吳地策劃活動的墨者也返回參加了這場大聚。

    實際上三十餘天的大聚會分為三段。

    最開始還是選出了七悟害等墨家內部的職責人物,之後十餘天則是一場高層的秘會,之後又是全體墨者參加的一場大會。

    此時一切都已結束,那場秘會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不能夠知曉的人一點風聲都得不到。

    沛郭鄉墨者鄉校附近的一間酒肆內,很多今年春日從外地趕來的游士們正在飲酒,談論著在沛縣的見聞,亦或是打聽一下墨家內部的「八卦」。

    能打聽到的,誰都能知道。

    不能打聽到的,不能知道的卻誰都不知道。

    一張桌上,圍坐著幾個人,彼此都不熟悉,只是因為都是從外地來到沛邑的游士工商,因而並無太多的隔閡。

    只是因為來的人太多,桌子有些不夠,這些人就都坐在了一起,圍繞著這張桌子隨意地交談著。

    桌上沒有墨者。

    跟隨長桑君來到沛縣的秦越人、魏人細作間諜任克、魏國市井間的遊俠兒衛孫皋……

    這些原本不可能相遇的人,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聚在了這張桌子的四周。

    飲酒交談,初始尚歡。

    酒肆中只有一名墨者,正在那念一本書,有的人在聽,有的人沒有在聽。

    既在沛縣,墨家又剛剛舉行完了一場大聚會,話題的起因自然就是圍繞著墨家的許多消息。

    那魏國來的市井遊俠兒衛孫皋,看著正在酒肆內念叨一些墨家道理的墨者,衝著桌上的其餘人道:「我在這裡也有三五個月了,這一次墨家大聚,選出的那些人,到底是什麼意思?墨家鉅子難道不能一言而定嗎?」

    這倒並不是秘密,任克笑道:「這一次除了之前的七悟害之外,還選出三人候補。另外除了這些人外,還有十五人的委員,以後七悟害和候補必須從這些委員中推選,缺額即在下次大聚的時候補足。」

    桌上另外一人點頭道:「我聽說,適年紀輕輕,差一點就成為七悟害,似乎只比巫馬博少了一人支持,所以忝居候補。這候補又是什麼意思?」

    秦越人來這裡的時間雖然比任克要短,但是因為長桑君名聲的緣故,加之他又對此頗感興趣,這個倒是明白,嘆息道:「墨家鉅子之下,年紀多已大。候補之意,便是若七人都在,則可旁聽而不能決斷。若七人有老、病、離開沛縣,凡有大事則候補可以直接做七悟害有決斷之權。」

    「一如禽滑釐為下任鉅子,若墨翟逝去,適在候補中呼聲最高,則可以直接遞補為七悟害。」

    「候補之下十五人,在聚會小聚之時,都是有決斷權的。七悟害與候補,只在這些人不能齊聚期間,代行包括他們在內的這二十五名委員的職責。」

    秦越人想了一下,笑道:「一如周公行政,行的是成王之政。成王年幼,則周公行政。成王成年,周公還政。二十五人的委員是成王,七悟害與三候補是周公。」

    桌上其餘人恍然大悟,任克卻想,這些東西只要有心,誰都可以知曉。

    只是那場大聚之後的二十五人秘會,到底說了什麼?整個沛縣竟然一點風聲都無,誰都不能知曉。

    秦越人的解釋,是墨家的解釋,所謂擔心生病衰老。

    只是任克卻覺得有些不對,楚右尹來到沛縣,這不是什麼秘密,人盡皆知。墨家要入楚和楚王商談利天下之事,也是所有人都知曉的。

    任克想,楚沛之間遙遠,墨家選出這些人聯繫不便,只怕要派人前往楚地,而且還可能會是悟害之類的高層人物。

    大聚之後的墨家,多出了候補這個詞,不只是有了候補的七悟害,更有了候補的墨者。

    這是任克所覺察到的最大變化。

    很多沛縣原本的工商庶農,還有一部分很早就跟隨墨者活動的人,以及那些受墨者影響頗深的沛縣義師,多有加入墨者的。

    具體人數,掌握在書秘吏和鉅子手中,這是常人不能知曉的。

    但是任克猜測,少說也有六七百眾成為了候補的墨者。這還不包括這些今年剛剛抵達沛邑的天下游士。

    他們很多人想要參加,只是連成為候補的資格都沒有。

    只是,任克覺得,這些游士只怕兩三年後,也多會成為墨者,或者是候補的墨者。

    宣義部那些人的能力,實在太強,任克自認為自己精通詩書禮儀,卻依舊經常覺得墨家所宣揚的東西很有道理。

    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可那些來到這裡的游士,根本就是在商丘之戰後帶著一腔利天下之心來到此地的。

    任克猜測,可能人數還要更多,因為墨家之前在各個巨城大邑還有據點,那裡已經有不少受到墨家道義宣傳的人。

    一年後,估計正式的墨者人數將要破千五,而且這個數量必然還會持續增加。

    這是一個可怖的數量,任克知曉墨家眾人的能力,也知道墨家傳播學識的方法,真要是有三五千正式的墨者,只怕天下封君門客,無人能比。

    彭城的事,任克不知曉。

    但就沛縣來說,墨家已經真正成為了無冕之君。

    沒有宋公的分封,沒有天子的許可,甚至墨翟本人都不是沛邑宰或是沛邑大夫,可是……墨家就是真正的沛縣主宰。

    從衣食住行到律法道德,一切都在按照墨家所設計的運行著。

    名義上沛縣可以推選任何人成為集成公意、行使公共權力的那些人……在這裡許久的任克已經對於這些說辭瞭若指掌、耳熟能詳。

    然而選出的每個人實際上都是墨家內部推選出來的,別人……既沒有這個能力,也不能被人信服,更沒有那些整個組織支撐的威望。

    於是在墨家大聚之後,沛縣的第二次公意集會中,幾條出自沛縣公意的律令,實際上就是墨家內部的決定,甚至可能就和那場二十五人的秘密會議有著極大的關係。

    這些律令不是秘密,而是很快推行推廣出去的。

    最讓任克重視的,就是徵召律令。

    自今年冬季開始,每一組共耕同用牛馬的人家,都要出一人來進入義師。

    這相當於沛縣每五戶就要出一人從軍,為期三年。

    從第一年開始,每年五戶都要選拔一人進入義師,也就是說沛縣義師的真正規模要到三年後才會達到頂峰,若人口不加增的情況下,義師的人數將會一直保持在這個數量。

    而且一旦發生戰爭,那些三年服役之後回鄉種田從業的人,都可以快速徵召拿起武器。

    農兵合一的傳統,是自周武分封之後留下的傳統,只是原本冬日演武戰時出征,這一次卻是直接改革變為專職訓練,廢除了冬季演武這件事。

    民眾原本就習慣如此,倒也沒有反對。

    更為可怕的是宣義部講了太多的道理,以至於很多人欣然前往,這就有些讓任克駭然。

    除了宣義部的宣傳,墨家還給出了足夠的物質利益,墨家是講功利的,講究的也是交相得利。

    這些被徵召的義師,將要從冬季開始就進行長久的訓練,原本的義師人員不會離開,而是提升為司馬長之類的軍官,直接留在軍中,拿著頗高的「俸祿」,足以養家。

    這一點任克覺得,別處很難學,因為墨家現在很有錢。

    鐵器、烈酒、棉布這些東西,配合上產量不斷提升的農業,任克覺得,莫說是養這樣一支義師,就是再多養倍數的人,只怕墨家也擔負的起。

    去年的商丘之戰,墨家的人數太少,選擇了那場驚世駭俗的夜襲,固然傳奇世人驚嘆。

    在任克看來,只怕這也是墨家的無奈之舉。

    任何想,若三年後成師,中原再有大戰,墨家想要弭兵,只怕到時候天下更加震動。

    在他看來,墨家的想法,似乎就是維繫天下的均衡穩定。

    而且,在任克看來,墨家似乎真的沒有什麼攻擊性,因為他遍觀沛縣,沒有發現墨家的一輛戰車。

    墨翟除了他的思想,還是天下聞名的木工,公輸班亦有所不如,墨家做個戰車什麼的還是很容易的。

    沒有戰車,就不能進攻,只能防禦和守城,這是天下都知曉的道理。

    吳國也是當初申公巫臣叛逃之後,才學會了車戰,才有了和楚國一戰的實力。

    墨家工坊甚多,可是沒聽說一處有做弓箭的,甚至沒聽說墨家從外地購買羽毛之類的戰略物資。

    步兵,不可能成為戰場的主宰。

    沒有戰車的義師,也必然只是一支防禦性的武裝。

    任克這種成長於分封天下、車戰無敵時代的人,得出了一個他認為極為正確的結論。

    於是,他推測,墨家的那場秘密會議,所討論的也就是怎麼促成天下的均衡穩定,怎麼促成墨家整天所說的中原弭兵……

    可即便如此,任克依舊在想,若是三年後成師,固然只是步卒不能進攻野戰,那麼用來守衛……只要糧食足夠,像是商丘這樣的大城,又有誰能攻破?又需要多少兵力攻破?

    要知道,戰車可是不能攻城的啊。

    至於糧食……任克知曉,以沛縣為中心,各種技術良種的傳播,也正在大張旗鼓地進行著。墨家對這些利天下的事物,並不藏私,誰來都可以學,甚至任克自己就正在學。

    他抬起頭,看著四周正在討論、或是專心聽那名宣義部之人宣講的游士,想著月前大聚之後墨家說給基層墨者和天下人聽的道理,任克心想:「難道那秘會並沒有說什麼?真的就如墨家眾人所言,這一切緩慢的變革,最終會促使天下煥然一新?」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2
第二九四章 墾田播苗禾雜莠(二)

    任克再抬頭看著那名宣講的墨者,知曉墨家內部如今彼此間有了新的稱呼,各稱同志。

    他非是那等不曾讀過詩書的人,對於這個稱呼便有了一絲說不出的警惕。

    既說同志,任克便不得不佩服這兩個用的極妙。

    同志二字,出自《國語》之《重耳婚媾懷嬴》一篇。

    墨家內部這樣稱呼彼此,便有些不一樣的含義。

    原文為「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同志雖遠,男女不相及,畏黷敬也。黷則生怨,怨亂毓災,災毓滅姓。是故娶妻避其同姓,畏亂災也。」

    意思是說,同姓的人同德同心,同德同心便是同志。同志之間的關係即便有些遠,但也不能夠兒女結婚,因為同志是極為恭敬的一種含義,是上天所喜歡的一種神聖關係。

    因為同志這種關係的神聖性,所以同姓的人結婚了,就會褻瀆這種神聖性,從而導致上天降下災禍。

    刨除掉同姓方可稱之為同志的外殼之後,同心同德上下同義之墨家,自然可以稱之為同志。

    更為可怖之處,在於墨家眾人從不承認自己是楚人、宋人、齊人、晉人……而是只稱自己為墨者,或為天下人。

    楚宋齊晉,無非姓不同,所以不是一家。

    而墨家內部互稱同志,便是說天下一家,俱為一體,這是從《重耳婚媾懷嬴》一文中的同志二字所引申出的墨家理想:天下不分諸侯,俱是天帝之臣,天下一家。

    任克自覺也找不出一個比這個更適合的稱呼。

    既表明了墨家內部同心同德上下同義的理念,又訴說了墨家期待九州俱為一家的理想。

    只是任克對這個稱呼仍舊有些不舒服,因為這個稱呼在春秋之時常有有人用,但用的人必須要有姓。

    有姓,必定是貴族。

    同姓之間的貴族朋友,才可以稱之為同志,這是極為正式的稱呼,而且是同姓貴族之間最為「敬恭」的稱呼,以至於這個稱呼太神聖甚至導致同姓婚配的褻瀆神聖都可能降下災禍。

    問題在於墨家內部很多人連姓都沒有,根本和貴族沒有任何的關係,卻先用上了貴族之間最為「敬恭」的稱呼,實在有些夢幻。

    這稱呼,讓一群庶農工商出身的墨家不知不覺多出了一絲「貴族范兒」。

    任克所警惕的,便是這個同志的「志」,到底是什麼。

    這一點,墨家也沒有隱瞞自己的觀點。

    酒肆內引得許多游士靜聽的墨者,手中拿的的那本小冊子,任克看過,而且研讀過不少篇章。

    他知道那本小冊子的名字叫《樂土天下甲乙丙丁》,就是一篇面向庶農工商和落魄貴族講述墨家理念的普及讀物,宣義部的人人手一本,而且在沛縣頗多,很多學了不少字的人都能看得懂,用的也是方言基礎寫成的。

    這本小冊子任克研讀過,有些篇章甚至可以背誦下來——他雖然內心反感墨家的這些道理,卻不得不承認這裡面的道理足夠蠱惑人心。

    他記得開篇第一頁,說的就是墨家的綱領,以及什麼才是綱領。

    很簡單的論述,讓任克耳目一新的同時,也深感憂慮。

    任克能夠背誦下來,因為確實讓他明白了很多東西,只是他不屬於墨家所說的「庶農工商」而已:

    禮崩樂壞,大爭之世,百家爭鳴,皆為天下。

    對於天下,任何一家的學說,都要達到一定的目標。正如從宋國前往楚國,只要知道了要前往楚國,才能知道怎麼走。

    如果一家學說,連自己想到安定建成的天下是什麼模樣都不知道,又怎麼會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呢?

    不論是墨家、儒家、楊朱、列寇、西河乃至周公,都無一例外,都在謀求一個真正有利於天下的制度。

    沒有這種謀求,就不能稱之為一家學說。

    比如這是一個維護周天子禮制的學說,那麼,它實現的就是周天子和貴族的目標:如何保持分封制,如何保持世卿分封制度,如何維護禮制,如何束縛農夫百工不使之變業?

    比如這是一個私田較多而無世卿身份的地主利益的學說,那麼它就要實現地主的目標:如何掌握土地?如何廉價僱傭助耕者?如何保證自己的後代在富足之後有機會成為卿臣?

    比如這是一個維護各國君主變革的學說,那麼,它實現的就是各國君主的目標:如何收攏君權?如何削弱封君?如何集中權力?如何防止出現國人逐君干政的情況?

    或者說,這是一個維護世卿貴族統治的學說,那麼它實現的就是世卿貴族的目標:如何束縛農夫在土地上?如何讓農夫給他們耕種公田?如何維護世卿貴族的統治?

    當然,這種學說最重要的,就是想辦法讓天下眾人根本不考慮天下可以不是這個樣子,讓天下民眾認為:世卿貴族一直就有,今後也將永遠存在,而且是天經地義的,甚至於缺了世卿貴族天下就不能運轉了。

    不言而喻,天下民眾的目標則完全和世卿貴族不同,墨家所謂交相得利,以利聚人,正是因為利益不同,所以這目標也不同。

    天下有個說法:「晉國強大了,楚國就要受苦」。

    其實,這是一樣的道理:「天下的民眾得到了利益,世卿貴族們就要困苦。反過來也一樣」。世卿貴族和天下庶農工商之間,利弊相悖,一方得利另一方就要受害。

    這就是說:天下民眾和世卿貴族,各有各的難處。

    但並不是每一個世卿貴族都能相處維護他們利益的好辦法,總有人不遵守維護他們利益的禮制,甚至有時候為了自己篡奪君位,不得不出讓給民眾一些利益。

    天下民眾的情況,也有類似的情況。

    有人會說:「哎呀,我們湊合過吧,我們少管閒事。我們的祖先從前怎樣生活,我們也就怎樣生活。」

    這些人什麼都不參加,根本不知道爭取自己的利。

    於此相反,那些想要維護和爭取自己利的人,則創造了學說,傳授了弟子。

    可見,學於某家的不是整個階層,而是本階層中最先清醒的那部分,由這部分人率領其他人前進。

    加入墨家的,便是天下庶農工商和落魄游士中最懂得爭取自己的利的那部分。

    同樣,墨家的學說也是為了創造一個天下庶農工商交相得利的樂土。

    因為墨家周密考慮了天下庶農工商的利益,以天志為規矩依託,知道怎樣去實現它們,什麼樣的辦法最簡便易行,怎麼才能最快實現。

    墨家為求達到庶農工商及落魄游士得利的全部目標,也就是墨家的綱領。就是說,綱領所寫明的,是天下庶農工商和落魄游士應當去爭取的東西。

    ……這篇關於綱領的篇章,任克可以誦讀,而且深受其益,有一種撥開雲霧看到天明的清晰感,他考慮了一下自己的出身,明白自己應該追求什麼樣的利益。

    這便是《樂土天下甲乙丙丁》的開篇,後面的內容便是闡述一下墨家的歷史、以墨家的創世觀點大致說一下天鬼天志,然後再以天志推出九重樂土至今出現的幾種形態,即便不能證實,但卻也無人能夠反駁。

    多是一些駭人聽聞之語。

    再由九重樂土與農具、糧種、土地、工具的變化,闡明了「世卿貴族」是上層樂土最好的選擇,但卻也是危害抵達下一重天下樂土最大的敵人,也就是所謂的「天下之蠹」。

    後面則是一些闡述樂土建成之後,如何實現「尚賢」、「平等」、「交利」、「非攻」等等內容的具體細則,以及一些關於將來生活的描述。

    任克還知道,這本小冊子一共要出三冊,而現在只出了第一冊,只是大致講訴了一下綱領,並沒有深入地去討論該怎麼達成這一切。

    內容簡單,很多東西說的淺顯,最適合在市井之間傳播,宣義部的人更是人手一本,經常宣講。

    如果只是這本小冊子,除了煽動性更為強烈、更容易讓人理解之外,倒也不至於震動天下。

    畢竟此時不只是墨家再說世卿貴族不好,很多學說對此都頗有不滿,貴族們也無法禁絕。

    但是,因為任克知曉這一套小冊子還有後續,後續的「怎麼才能抵達樂土」或者說「怎麼辦」,才是真正讓人寢食難安的東西。

    現在沒說,所以除了墨家高層之外,可能也就沒人知道「怎麼辦」。

    但不知道「怎麼辦」,卻已經有了綱領,所以並不妨礙那些被蠱惑的游士加入墨家,而墨家的決策機構應該是知道「怎麼辦」的。

    因為這本小冊子在綱領之前還有一頁,明確說明就是墨家內部的候補七悟害以及鉅子親自捉刀。

    所謂「整個理論部分,以及論樂土天志等內容,均由墨家鉅子與七悟害及候補七悟害共商。此十一人對此負全責。這些文字只是為了對想要瞭解墨家的人解讀了墨家的想法根源,如果能夠對於初接觸之人有所幫助,便可欣慰」。

    後面還有這十一的名字,任克的目光停在排名倒數第三的適的名字上許久,心道:「只怕,這東西就是這人所寫。他到底要達成什麼已經知曉,就這麼寫在草帛上毫無避諱,可他們到底要怎麼辦?」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2
第二九五章 墾田播苗禾雜莠(三)

    待任克回過神來,桌上幾個人已經在討論剛才聽到的一些宣講內容,幾個人爭論的面紅耳赤。

    那個名為衛孫皋的游士笑著對眾人道:「我自北地而來,來之前倒是聽過不少人談及墨家的學問。眾人都說,墨家的天下是不能夠達成的。」

    秦越人好奇問道:「北地那些別家如何評價?」

    衛孫皋道:「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諸墨雖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談何天下?」

    秦越人思索一陣,點頭道:「是說,加入墨家,就要節葬節用,為利天下死不旋踵,這是違背人的本性的,所謂反天下之心。雖然說墨家這些人能夠勝任遵守,但是天下人卻做不到……所以墨家的利天下是不能達到的?」

    衛孫皋點頭表示正是這個意思,那正在宣講的年輕墨者聽到了這番話,走到桌前笑道:「這可不是我墨家的道理啊。」

    「的確,加入墨家,就要遵守墨家的規矩。可是就像是打仗一樣,需要有駟馬戰車精銳之士在前,誰說勝仗就一定要讓徒卒也必須做到士一般可以駕車射箭擊劍揮戈呢?」

    「我們墨者,便是陣前戰車。這本《樂土天下甲乙丙丁》中也不曾說,要求每個人都要做到墨者那般啊。」

    「至於說節葬之類的新俗,其實墨家不需要做,世卿貴族們已經剝奪了庶農可以厚葬的權力,墨家又怎麼能奪走庶農根本沒有的東西呢?只是個風俗罷了。」

    衛孫皋笑道:「道理是這樣的,可是如果有人不遵守呢?你們將來又怎麼把這些風俗與理念推行下去呢?」

    那宣講的年輕墨者笑道:「《易》有云: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順應天志而符合民眾意志的,便是革、命,一如湯武。」

    「適說,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火藥、羽箭、戈矛等手段強迫另一部分人接受這部分人的意志。獲得勝利的意志如果不願意失去自己努力爭得的成果,就必須憑藉它的武器對反對的人造成恐懼,來維持自己的統治。」

    衛孫皋大笑道:「好一個強迫接受,湯武順乎天而應於人,《易》既稱其為革、命,按你們墨家適所言,難道湯武也用了戈矛羽箭強迫別人接受這些意志嗎?」

    衛孫皋以為,自己這樣一問,對方必然啞口無言不能回答。

    卻不想那年輕墨者想都不想道:「正是這樣的。國野之別,難道是野人主動願意接受的嗎?分封建制,貴族食利,難道是民眾主動願意接受的嗎?周天子烹齊侯,以維護武王周公的意志,這有什麼奇怪嗎?」

    「對於違背周禮的人,天子名諸侯討伐,難道不是憑藉武器對反對的人造成恐懼嗎?只不過……天子被鄭伯射肩、被楚人問鼎,沒有能力再叫別人恐懼罷了。」

    「如今各國的君主想要變法變革以富國強兵,難道不是強迫貴族們答允國君的要求,交出手中的權力。有幾個貴族甘心願意接受呢?還不是被強迫的。」

    「正如我們墨家所說的尚賢選賢的意志,世卿貴族們當然不會接受,他們不希望靠一張草帛而不是血統來決定誰是賢才。他們若不接受,將來也就只好強迫他們接受。」

    衛孫皋想了想,覺得這件事已經無可辯駁,只好笑道:「若他們不接受,你們又打不過他們呢?」

    那年輕墨者也笑道:「打不過,那就只好用他們的血統貴賤的規矩了唄,這就是他們也在強迫我們,看誰強迫過誰就是了。」

    「有輸有贏,只是我們的綱領是合乎天志的,總有一天會勝利。他們縱然勝利一次,總有一天也會失敗。」

    衛孫皋仰頭笑道:「繆矣!按你這樣說,那麼你們墨家的綱領是合乎天志的,豈不是什麼都不用做,總有一天可以達到?」

    宣講者點頭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世上有人人不忍天下紛爭,想要早點利於天下結束紛爭。況且,早點達到,天下就能少死一些人。」

    衛孫皋搖頭道:「你剛剛還說,你們要靠戈矛羽箭強迫一些人接受。如今又說什麼為了少死一些人。真難道不可笑嗎?」

    那年輕墨者正色道:「墨家守城,有五十斬、二十斷、十餘夷族之罰。殺掉這些人,才能守住城,所以才能少死一些人。這並無問題。」

    這一點,長於亂世而非不見血盛世的衛孫皋終於沒有反駁,認可這樣的道理,卻終於在最後說道:「即便是這樣,我也不想加入墨家。」

    有人奇道:「這是緣何?」

    衛孫皋嘆息道:「墨家的規矩太多,成為墨者之後,很多事都必須遵從眾人的決議,以求同義。我不守墨家的規矩,難道就不能利天下了?」

    「前幾日聽人說,成為墨者之後,需要遵守律令,不得違反。一些事若是不准做,就不能做,規矩太多,很不快意。」

    「而且我聽聞,墨家的法度是高於各國的法度的。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只要身在墨家犯了殺人傷人之錯,就算逃亡在外,潛藏別處,墨家也一定會把此人懲罰殺死?是這樣的嗎?」

    殺人者死,傷人者刑,這八個字是驚世駭俗的規矩,普天之下尚無這麼明確的律令法度,更況於墨家內部那林林總總極為詳致的律條。

    那墨者點頭道:「你說的沒錯。除了這些,還有不少規矩。但是,你不想做墨者了,可以退出。退出之後再犯錯,墨家也就不懲罰了。但你若不退出之前就犯了錯,當然要被懲罰。」

    「而且,其餘的規矩的確很多,但也並沒有眾人所想的那樣苦極。再者,就算兩軍交戰,也需要有規矩,沒有規矩豈能成方圓?」

    「不是說不做墨者就不能利天下,而是認可墨家的綱領,最好的利天下的辦法就是成為墨者。就像是種植可以漫天撒籽,也可以壟作牛耕,你說你非要漫天撒籽,那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要真想著多收成,還是壟作牛耕更好,不是這樣的道理嗎?」

    衛孫皋嘿然道:「如你所說,你們認為你們掌握了天志,所以你們規劃的樂土就一定是對的。如果你們規劃的那些什麼尚賢、選賢、節葬之類的東西,本身就不對,是不是你的一切道理也都錯了呢?」

    「我於魏地,曾聽楊朱講學,雖不是他的正式弟子,卻也聽了不少他的學問。也曾聽說你們墨家與楊朱有一毛不拔之辯。」

    「其實,他的學問難道不也是有道理的嗎?」

    「人人一毛不拔,你不拔我的毛,我也不拔你的毛,私產不可侵犯,豈不是也是一樣天下大利?為什麼非要有人要為利天下而獻出自己的性命呢?」

    「再者如貴己、重生。重視自己的性命,每個人都最大限度地求活,那麼攻城這樣的事就不會發生。重視自己的性命,就是順應人性。而如果人人都重視自己的性命,那麼攻城可能會死,所以也就不會有攻城和戰爭。」

    「沒有攻城和戰爭,那麼天下怎麼能不安定呢?又怎麼需要誰來為利天下獻出性命呢?」

    「你們墨家卻要求墨者為利天下死不旋踵,守墨家規矩,拔自己的毛來利天下,這難道不是違背人性的嗎?」

    「應該順應人性,人人都愛自己,修身保全,人人自愛,人人惜命,這樣根本不需要什麼死不旋踵的墨者,天下也就大治了。」

    「這難道不是有道理的嗎?」

    宣講者亦笑道:「鉅子言,愛人如愛己,不知道自己愛自己,怎麼能愛別人呢?人人愛己,由此愛人,是為兼愛。人人貴己,然後貴人,所謂平等。這正是墨家追求的利天下的將來。」

    「天下大亂,需要有人拔毛而利天下,為的就是將來能夠人人貴己愛己,從而貴人愛人。畢竟,鉅子說愛人如愛己,愛己是兼愛世人的第一步。」

    「你說的,並沒有錯,可怎麼才能做到呢?」

    「你這樣說,和說冬天太冷把太陽靠近一點就暖和了,有什麼區別呢?我不能說你說的不對,可你說的做不到,做不到也就是沒有意義的對。」

    「你怎麼才能讓每個人都不利天下,不取天下呢?」

    「你要能靠嘴說動那些欲取天下的人先做到不利天下不取天下,讓他們放棄封地的地租和公田收益,放棄高利貸的利息,放棄世卿的封地……告訴他們,要全性保真,只要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滿足生命之所需,不要貪得無厭……」

    「你若能做到,我墨家倒是也不必損身而利天下。」

    「你要明白,是有人已經取天下之利而私己了,所以墨家才要清除這些害天下的規矩。」

    「如一個壯漢,正在搶奪一幼童的金玉。」

    「你便在一旁念叨:貴己、重生、全性保真,那個壯漢應該只滿足生命之需,不應該貪得無厭。但是你自己又貴己重生,所以也不去阻攔,而是等壯漢搶完後你去和他講講道理,希望他能全性保真……」

    「墨家則想,我愛自己,則由此如愛自己一般兼愛世人,看到那幼童被打被搶,正如自己被打被搶一般,於是抽身上前阻撓壯漢的搶奪。您卻嫌棄我們兼愛世人以身命來利天下,這是違背人性的……」

    「還有些人,看到壯漢正在搶奪,自己也去搶奪,想著能夠從壯漢手中分到一點金玉。」

    「這三種人……於結果上看,您和那些幫助壯漢搶奪的人是一樣的。只有墨家的做法不一樣。墨家利天下,不也是為了您有今後說服壯漢的機會嗎?他懼怕墨家的利劍,才可以假裝接受您的道理。」

    一直在旁聽著的秦越人也忍不住讚道:「正是這樣的道理。夫子曾說,如一人生了惡瘡,一定要先用利劍割下,不惜流血,然後才能針砭藥石慢慢調理。」

    「如今天下亂世,到底是惡瘡重疾呢?還是只是傷風小恙?若已經是惡瘡重疾了,您卻指責持劍剜瘡者讓病人流血,那您不是愛病人,而是在害病人啊!」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2
第二九六章 墾田播苗禾雜莠(完)

    術業有專攻。

    秦越人既為醫者,便將天下擬人,在他看來這天下是重病的,或者說……更像是筋骨已經長大卻依舊蒙著一層孩童的皮,極不相稱,於是參差皸裂病痛纏身。

    這是他看了墨家所謂的九重樂土各相適應的學說之中所能想到的、自己最容易理解的解釋。

    衛孫皋與那名墨者之間的爭辯,在秦越人看來,還是很高深的。

    但在任克看來,這兩人的水準都未必很高。

    前者只是聽過楊朱講學,非是正式弟子;後者也只是宣義部的普通墨者,非是宣義部內的那幾個厲害人物。

    只是裡面透露出的一些內容,已經足以讓任克心驚肉跳。

    單單就尚賢之說,只怕就是各個世卿貴族所不能夠允許的,這一點的矛盾任克也是從墨家的宣傳中知曉的。

    所謂世卿貴族壟斷著知識文字,仲尼開私學之先河,如今墨家就要靠紙張來傳播學識力求天下人都能寫自己的名字……這帶來的風波,對於世卿而言將是毀滅性的。

    墨家是這樣說的,這種毀滅性似乎是一種必然。但任克擔憂的就是墨家並沒有只是靠搞技術革新來達到這種必然,而是做好了「用火藥戈矛強迫一部分接受自己的意志」的可怖想法。

    而這種想法,君主又是喜歡的。哪一個君主會喜歡貴族封君呢?

    任克想的只是這樣的問題,卻沒有想兩個月前墨家內部的那場談話中,已經做好了「選自己為天子」的改天換地般的設想。

    在任克看來,或許墨家想的,依舊是商丘城下那一戰,用火藥戈矛迫使楚王接受了弭兵利天下的意志。

    桌上的爭論還在繼續,藉著烈酒的激發,彼此間的情緒也更激動。

    任克想,要不要加入墨家,或許這樣能夠知道墨家到底想要做什麼?

    於是,他沖那名宣義部的年輕墨者問道:「如你所言,我若有利天下之心,最好的實現心境志向的辦法,就是成為你們墨者的同志?那麼,怎麼才可以成為墨者呢?」

    那人看了一眼任克,這人早就來到了沛縣,雖不知姓名,卻也算是眼熟,笑道:「想加入雖說比從前簡單一些,卻也不易。」

    「如在興修水利、村社建設或是冶煉鐵器的地方,墨家自有人宣講,人們也多知曉其中道理。有親近者,便可推薦或是問詢。」

    「你是游士,真若有利天下之心,平日宣講也覺得很有道理,大可以前往沛郭鄉的宣講處多聽講,真有意向便可自行申請,熟識之人考核證明你真的懂了墨家的道理,有了利天下之心,那邊可為候補。熟悉了墨家內部的規矩之後,或是做出了什麼有利於天下之事,自然便可稱為墨者了。」

    任克點頭,心道知己識字又多讀書,墨家的那些道理知己都能看明白,論起來只講道理的話,自己並不弱於其餘人。

    再者,利天下之心,藏於心底,我若為了加入墨家,說自己有便有,難道誰人還能剖心而觀?

    只聽說聖人心有七竅,商紂乃剖比干觀其心。卻沒聽說有利天下之心的人心有什麼特別,這是無法驗證的。

    不過這一點想通了,心頭卻依舊猶豫,自己之前只是讀讀墨家的書冊,便覺得墨家的道理頗為說得通,要不是自己算是屬於「蠹蟲」的身份,只怕現在早已投了墨家。

    這些宣義部的人,多和民眾游士宣講,真正宣義部的口舌銳利之人宣講的話,自己真的可以保持本心,不受墨家的蠱惑嗎?

    那宣講之人還在說什麼,任克已然聽不下去,便想著真要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只需要多聽聽墨家的規矩,反正似乎退出的話並沒有什麼懲罰,自己到時候只需說自己沒有了利天下之心,如那叛墨勝綽一般退出也沒什麼危害。

    …………

    如他這般目的不純的人其實很多。

    這一點任克知曉,那些墨家的高層人物自然也知曉。

    如今制度愈發成熟,規矩愈發細膩,組織機構即便不如後世許多黨派但是於此時已算是足夠嚴密。

    七悟害之一的高孫子對於已經定下來的這件事,始終是反對的,只是表決中多數通過,墨子也支持,他縱有意見也只能接受做好這件事的種種安排。

    在他看來,這件事導致的後果,便是適提出的「良莠不齊」問題。

    如今墨家的數量在三五年後,正式墨者定要翻幾倍,可是高孫子想的卻是:如今這三五百人,可以做到為利天下,死不旋踵。

    將來人數縱多了,難道都可以做到利天下而死不旋踵嗎?

    況且,如今墨家控制著沛縣、彭城兩地,正逐漸深入到滕、薛等國,沿著泗水不斷發展,這兩處便需要很多的「官吏」。

    而這些吏的委任,是墨家控制的,尚賢的手段暫時還不能用,委任的很多吏基本都是墨家的人物。

    會不會有人為了做這吏而加入?會不會有人並不想著利天下而只是為了謀口飯食?

    對這樣的疑惑,墨子給出了反對意見,他只問高孫子:便是如今的這三五百人,誰人生來就有利天下之心的?還不是跟隨自己學習之後,才堅定的想法?

    再者,如今宣義部已經成立,卓有成效,而且規矩日趨完善。

    可以說墨家如今算是良莠不齊,但也可以說這些每一個加入的人,都如南山的鐵礦,粉碎之後熔鑄成鐵,堅韌若石。

    墨家便可做南山的高爐,學堂便可為爐下的鐵模。真要是有混入其中的,便會如鐵渣一般,慢慢會被其餘人排擠出去,堆砌在外。

    既是這樣說了,高孫子的反對又只有兩人支持,這件事定下來也就不必再討論。

    只是高孫子與摹成子兩人所掌管的監察墨者的那部分人,沒有新人,都是從最為值得信賴的墨者中挑選出來的,也能算作是墨家內部對於人員良莠不齊的一種擔憂。

    今日二十五人齊聚,正是又一場秘會,討論的便是滲入楚國之事。

    適已經拿出了足夠詳細的規劃,之前的秘會中已經同意。

    如今郢都傳來消息,楚王建議墨者快些派人前往郢都商討一系列事宜。

    北邊也傳來了消息,魏韓鄭三國合力入王子定的事,已無可更改,魏國那邊由公子擊為帥,正在徵召動員。

    西河楚人的盟友秦國再一次失敗在吳起手下,庶長戰死,國內動盪。

    北邊的事,算是無意中有一次彰顯了墨家的名氣,只是這名氣的顯耀有些出乎墨家眾人意料。

    秦軍庶長戰死,倉皇敗退,吳起帥軍渡過洛水追殺,想要趁著秦人敗退無心防禦之際在洛水西岸建立落腳點,這樣一來秦國就算是徹底無險可守,渭河平原關中一帶將會盡數在西河武卒的威脅之下。

    然而卻有一人在秦君敗退之際,率二十餘人與一封秦公子連的密信前往洛陰城,組織防禦,正是曾在齊國與吳起交手過的叛墨勝綽。

    吳起兵精,長於野戰,他自信如今以遠勝魯軍的武卒之強,對面的勝綽可能連一場平局都拿不到。

    然而面對勝綽帶人組織防禦的洛陰,吳起強攻數日不能下,這一次本來就是想要趁著秦人敗退的機會打一場突襲,如今受阻,再調動西河全部兵力的話那就是一場魏秦決戰,魏國現如今正在干涉楚國,根本不可能。

    受阻數日後,便退兵渡過洛水返回西河,勝綽之名在秦地彰顯,叛墨名聲亦是眾人耳聞。

    公子連雖然寄居於魏國,但是魏斯卻不能殺公子連,怎麼說他剛剛封侯,多少也要給周天子和周禮一個面子。

    再者當年先祖跟隨晉文公逃亡十九年,若非秦人之力,重耳也沒機會回國,魏夥雖然因為殺僖負羈而不受重用,但到底還是因為跟隨逃亡才導致魏氏才有後來崛起的機會。

    秦公子多亡魏,公子連祖父父輩都是逃亡魏地的,即便明知道勝綽是公子連的門客,魏斯也不好動手,只是表達了自己的憤怒。

    而這樣一來,秦國那邊他名聲既高,他的叔父也不好派人刺殺,反倒是落得一個更為安全的局面。

    魏斯對此頗為不滿,公子連也按照勝綽走前的謀劃,面見魏斯解釋道:「洛水是秦國最後的防線。如魏有西河之險,若秦人破臨晉關、函谷關、崤關,那麼魏人難道不會拚死反撲嗎?」

    「如今攻破了洛水,秦人怨恨恐慌,必然集全國之兵而反擊,吳起縱有才能,也未必不敗。此其一也。」

    「其二,吳起已守西河,若得渭水關中,君上您準備將這些城邑封賞給誰呢?秦人怨恨,渭水新得,非知兵制政之人不能守。您的弟弟都沒有得封中山君,難道您準備讓吳起做渭守嗎?就算您封賞了,昔年勾踐事,兔死狗烹,難道吳起就不會驚慌嗎?」

    「其三,若不封賞,天下士人都想,吳起大功亦不能封君,那麼遊學魏國的士人難道還會來您的宮廷嗎?」

    「其四,中原富庶之地,秦地苦寒又近義渠,卻多好戰,不易管轄,越人三千尚且復國況於秦乎?以洛水為界,秦人不會太過驚慌,您又可以全力東進中原,取得中原的富庶之地,豈不遠勝秦地?再者叛墨勝綽為我的門客,只善守而不善攻,將來我若為君,只求以洛水、竹山為界,不敢招惹強大的魏。」

    「所以,我不是為了秦人守衛洛陰,而是為了魏侯您守衛洛陰啊。」

    這些說辭在北地的墨者竟也知曉,因為有禽滑釐和田子方、段干木等人的關係,這些話便經那些交通天下的墨者傳回。

    吳起既不西進來集中力量保持魏國南下干涉楚國的政策,墨家名聲又因為勝綽等人守洛陰在北地聲起,這邊墨家入楚的事也就要抓緊。

    按照適所言,和楚王既然講不通道理,那麼就靠魏韓鄭這一次南下伐楚倒逼楚王不得不接受墨家的這一杯「鴆酒」。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2
第二九七章 金玉其外敗絮中(一)

    春日北地尚且料峭,楚地卻已暖。

    一支人數眾多的隊伍已經可以看到郢都北側的紀山,楚王派出的士人也在此地迎接。

    車輛多是雙轅,為首一人二十歲出頭,正是墨家這一次遣派楚國的全權代表適。

    他的身邊,是這一次也被選為候補排名低於適的孟勝,還有屈將等善於擊劍的楚人跟隨護衛。

    二十多名精通劍術的墨者隨行,後面的車輛上還跟隨著一些年紀不算大的孩童。

    這些孩童是適的弟子,並非是墨家層面上的弟子,而是適要從小按照他所受到的教育所傳授下去的弟子。

    基本上,少有人能聽懂適和這些孩子講什麼,而這些十歲左右的孩童也都是從沛郭鄉校中選拔出的極為聰慧的那些。

    適告訴眾墨者,自己會把自己從兩位先生那裡學到的一些教授於這些孩童,而因為其餘人年歲已大,所以不能學。

    如今沛縣已然安穩,一切都算是穩定下來,短期來看也沒有什麼戰事,而且按部就班的情況下實在沒有什麼再提升名氣的可能。

    墨子年紀已大,適必須爭取所有可以利用的機會,提升在墨家內部的威望。

    這一次出使楚國,既是適爭取來的,也是墨家內部對他的信任,因為有些事正需要一個臨機決斷之人。墨子年歲已大,不可能親自出面顛簸;禽滑釐要應對三晉那邊的事;公造冶等人要去彭城,各人都有各人的事。

    適原本也有重任在身,之所以拖延到現在才抵達郢都,就是為了提前將宣義部的工作安排好,也提前擬好了一年之內「報」上要發表的奇怪文章,剩餘的組織已成,自然如同一台機器自行運轉。

    鄉校那邊他這個校介已經教授了三年,三年教會的可以讀寫的人也開始教授孩童,剩餘的就要等到他回來再學。

    至於跟隨他前來的這些孩子,適算是準備按照自己所受的義務教育教育傾囊傳授的。十年育人,他還年輕,有的是時間。

    一路上雖然行的迅速,適也儘可能地考察了一下楚國的制度和民生。墨家在楚國算是有關係的,屈將孟勝等人都是楚人,而在南陽那邊又有魯陽公照顧,楚王又是派遣人跟隨迎接。

    適在第一輛馬車上,手中把玩著一支挺精巧的銅手銃,火繩的而非燧石的,既做防身用,還要作為禮物送給楚王一對。

    公造鑄的技術沒的說,密封防止揮發泥罐煉鋅的技術適嘗試數次不計成本也弄出一些鋅做黃銅合金,整體來說這批作為禮物的手銃價值昂貴,遠非普通人可以用的起的,更何況裝備一支軍隊那就是妄想。

    適把玩著已經有所形狀的握把,面帶微笑,即便這破玩意不好用、即便這東西現在昂貴,但至少自己算是把火藥武器帶到了這個亂世,給出了一條不至於歪掉的未來。

    戰國將至,這東西很快會大放異彩的,若百年後秦弩化為火槍,就算最終墨家敗了,華夏倒是再無五胡亂華之虞。馬鐙現在弄出來,等到傳到北地荒原的時候,只怕這邊軍團炮都已經普及了。

    孟勝坐在適的一邊,看著適手中的手銃,略帶哂笑地開著玩笑道:「適,你什麼都好,就是劍術太差。這東西給你,就算按你說的可以靠燧石打火,你覺得我用劍和弓,是你殺掉我?還是我殺掉你?」

    適笑了笑,笑道:「不是每個農夫都能有你孟勝這般的劍術的。這一次你我同來,一則是你熟悉楚地,二則我想可能眾人也擔憂那些貴族……如對待晏嬰那般來對待我們。」

    孟勝微笑,來的這一路,陽城君之子追上來和孟勝、適等人談了談,也說了楚國貴族對墨家的憎恨厭惡。

    魯陽公只說自己寫封信,讓適等人帶去,到時候送與郢都的一些家族。

    可即便這樣,墨家殺了兩貴族,家族內的怨恨不會這麼輕易消解。

    孟勝道:「既是楚王相邀,想來也不會直接動手。無非就是想辦法在街市上辱沒我們。我劍術雖不及公造冶,但在楚地也罕有敵手,他們見是我,定不敢動手,何必自取其辱?」

    「再者,你我同志,同心同德,自是一家。真要有人與你邀鬥,我自然出面。跟隨來的二十多好手,哪一個不是跟隨鉅子守城廝殺十餘年的?楚地公子,縱然懂劍,卻未必上過戰場,無非雲夢澤射獵幾頭野物,算得什麼本事?哪裡及得上城門反擊殺出來的墨者?」

    「武你不必擔憂,不會墮我墨家名聲的。辯駁之事,就得靠你了。你這宣義部的,他們找你也是自尋死路。」

    兩人說笑間,馬車停下,已有楚士迎接,只說墨家不守周禮規矩,一切禮儀從簡。

    一路無事,走的是郢都正門,沿途有人圍觀。

    快到東北邊宮門的時候,有人傳令:「王上特許,允許墨者正使貳副乘車過弟門。」

    自莊王時起,便立下規矩,太子亦不能乘車過弟門,這一次楚王算是給足了墨家顏面。

    若用分庭抗禮之詞,也不是不可以。

    見禮之後,適便將一對兒很漂亮的、黃銅的火繩手銃送上,說道:「墨家不以金玉為寶,便獻上這樣的禮物,用以自防。」

    「鑄造這禮物的,祖上也是楚人,曾為惠王鑄客,為曾侯鑄賀鐘。」

    適抬頭悄悄看了一眼楚王,發覺這人也是二三十歲年紀,身材高大,因為不是祭祀活動,所以沒有穿戴九旒之冕。

    這便是後世所謂的楚悼王,死後吳起撲在他身上坑死了諸多封君,導致成組織的墨家在陽城團滅的楚國改革派的君主。只可惜他死之後,人亡政息,最終楚國也沒有完成集權。

    和弟弟的繼承權爭奪,導致的楚國內部混亂封君戰死,也算是給楚國了一個集權的機會,只可惜現在這時機還未到。

    熊疑亦打量著對面的適,心道:「我聽聞便是此人多學天志,以至於墨家有今日之盛。不想卻如此年輕?」

    再看適談笑自若,楚王身邊護衛眾多,他也全無懼色,早已見的多了。

    熊疑暗暗點頭,又想聽聞此人不過鞋匠之子,非是士與大夫,卻能對答如流,實非常人。

    轉念又想墨家所謂眾人平等之說,又暗暗嘆息,心道只怕墨家的這些學問,也是他能夠站的筆直的原因。

    看了看適捧著的禮物,熊疑暗自驚奇,因為這是此時世上還未出現過的黃銅,金光閃閃非是青銅顏色,看著便顯貴重。

    他又知道墨家內有楚人,聽適這麼一說,便問道:「莫非鑄此物者,那是商丘一戰帥墨者穿陣成盟的公造冶?」

    適點頭道:「其弟。」

    楚王看了看這禮物,想到之前送到的交易條款,問道:「這便是你說的農兵可用的那種火藥兵器?」

    熊疑越發覺得奇怪,他沒有見過火藥爆炸,但是卻聽過許多次參與過商丘之戰的貴族們提及,那一夜帶來的慌亂和恐懼前所未有,至今不少人心有餘悸,聽聞雷聲還會瑟瑟發抖。

    他自然也沒見過火器,可是昭之埃說完墨家提供的守城器械後,他竟毫不懷疑,相信墨家既說到,必能製作出來。

    墨家不守禮,既沒有拿玉璋做禮物,再一個墨家也不是諸侯,導致禮儀沒法弄:周禮從未設想過有朝一日一群不是正式諸侯、甚至於鞋匠出身的人可以面見諸侯。

    既不守禮,那麼也就不需要接受玉璋將來再還回去之類的客套,當即興起,讓適展示了一下。

    看過之後,心驚肉跳,硝煙之中大喜過望,只覺得若是此物,那魯關防線便可守得住了,看起來訓練也容易,農兵數月就能成為射手,這簡直是以往不敢想像的。

    展示過禮物之後,熊疑愉快收下,便要宴請適等人。

    孟勝為副介,亦可入席。

    席間歌舞,酒菜,筷子餐刀和勺子一應俱全。

    列席的楚國貴族,虎視眈眈,適知道今日這些人八成要發難,心思苦想做著可能的應對之詞。

    正巧,案几上倒有幾個橘子,適琢磨了一下,決定自己先說話先發制人,壓住這些人可能的詰難,他實在沒有興趣和這些貴族爭辯。

    於是拿起一個橘子,裝作沒見過世面的人盯著橘子看,不少貴族暗笑,楚令尹便先聲問道:「子不知此為何物?」

    適放下橘子,很鄭重地說:「不曾見過。」

    心中卻罵,這破玩意我吃過不知道多少個,只是現在交通不便,沛縣倒實在難見這東西。

    楚令尹笑道:「此為橘。」

    適恍然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這便是橘?我來之前,恰好讀過當年晏嬰使楚一文,其心慌慌。」

    「待至郢都,不見狗洞,心中稍安。可稍安之後,心中卻難免有些不快意。」

    他故意露出皺眉的樣子,晏子使楚一事,在場眾人均知,又見適說不見狗門不快意,不免好奇。

    好奇,自會有人捧哏。

    昭之埃先問道:「無狗門之辱,子緣何不快?」

    適行禮答道:「晏嬰,齊之習辭者,使楚一事,言辭之歷名動天下。我,墨家之習辭者,又是墨家宣義部部首,最善言辭。」

    「今日使楚,本想著再如當年晏嬰一般人讓諸位體會一番『聖人非所與熙也』究竟何意,也讓我墨家名頭震動楚國市井傳為佳話,卻不想不見狗門坐盜之事,以禮相待,竟讓我有些不知所措。」

    「今我墨家在商丘一戰名動天下、邀中原弭兵震動君王、叛墨守洛陰北地成名……唯獨楚地,墨家名聲不顯。我不善守城,亦不善攻戰,唯有歷舌一條,如今竟無機會,自有遺憾不快!惜我墨家市井之『報』,卻少了一件可以傳遍天下的故事!」

    話音既落,眾人無語,不敢接話。

    適說了兩重意思。自己是墨家最能說的那個,你們小心自取其辱,最好不好在言語上招惹我。墨家如今很厲害,天下聞名,其中必無弱者,既派我來,你們也最好別在言辭上打我的主意。

    其二呢,便是墨家的宣義部在巨城大邑的宣傳報刊太過猛烈。你們今日要是羞辱了我還好,要是羞辱不了我,反倒是被我羞辱我,出門我就寫報,管叫你們這些琢磨著羞辱我的貴族「名動天下」,替你們在市井間出出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2
第二九八章 金玉其外敗絮中(二)

    宴席間的場面有些尷尬,一干貴族不好做聲,若不做聲有示弱之嫌。

    可若做聲又怕被適羞辱,反惹人笑,自己名聲掃地,淪為市井笑談。

    昭之埃算是和適多見過幾面,這時候急忙圓場道:「子過慮矣。晏嬰五尺而您七尺、墨者多利天下而少姦盜,怎麼會再有晏嬰使楚之事?」

    這算是想要借誇獎而緩解尷尬,各自保留一些情面。既誇了適,又誇了墨家。

    適卻笑道:「我身雖七尺,然祖輩皆工匠,在諸位眼中只怕血脈五尺。當年鉅子來楚,不也有人覺得我墨家鉅子非是『大夫』,只是『庶農賤輩,其言不可聽』嗎?」

    這件事算是墨子和楚國貴族之間的私人恩怨,墨子曾經兩次前往楚國。一次是當年和公輸班比鬥止攻宋,另一次就是遊說楚王結果被貴族說墨子身份低賤只是百姓所以楚王未必會聽墨子的言論。

    如今局面完全反了過來,商丘一戰之後,不是墨家主動遊說君王,而是楚王親自派遣了昭之埃前往沛縣請求墨者的支持。

    局面已是如此,昭之埃也無可奈何,嘿然不語。

    適舉著剛才引起話題的那個橘子,又道:「我長於商丘,游於泗水,不曾親眼見過橘子。只是學習途中,倒是聽人說起過兩次。」

    「其一便是晏子橘生淮南之說,另外便是一件趣事。以往我聽兩位夫子講起過橘子的故事,今日有幸得見,不妨將那故事說給諸位聽聽。」

    楚王以為適這算是了給了昭之埃一個情面,昭之埃沖這適微微頷首以示感謝。

    適沉吟片刻,環顧四周,緩緩說道:「昔年兩夫子游楚,至鐘離。鐘離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出之燁然,玉質而金色。置於市,賈十倍,人爭鬻之。」

    「夫子既奇,貿得其一,剖之,如有煙撲口鼻,視其中,干若敗穰。怪而問之曰:『若所市於人者,將以實籩豆,奉祭祀,供賓客乎?將炫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為欺也』。」

    「賣者笑曰:『吾業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嘗有言,而獨不足子所乎?世之為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武、司馬穰苴之略耶?峨大冠、拖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乘駟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像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穰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這是化用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寓言。

    只是此時雖有棉絮,但未普及,因此適用了敗穰一詞代替,畢竟這時候普通人家都是用麥草或是稻草作為夜裡保暖的被縟。

    誦讀已畢,席間貴族或有面帶羞色、或有面帶怒容,疑惑有暗暗擦汗心中僥倖剛才不曾以言辭羞辱對方的人。

    適在罵人。

    也可以說,適又在宣揚墨家「尚賢」的道理。

    只是罵的有些委婉。

    昭之埃抽了抽嘴角,心中又氣又笑,當真是無可奈何。

    氣的是適借這麼一個古怪的故事,罵了在場的所有貴族,說他們一個個佩虎符、峨高冠,一個個弄的自己光鮮亮麗跟孫武子、司馬穰苴、伊尹、皋陶似的,但是一個個都是草包,並不能夠解救民困、完善法度。

    這裡面,自然也包括他昭之埃在內,因為之前的話語裡適藉著晏子五尺之軀將身高化到了血脈貴賤當中,很明顯就是在諷刺在座的這些人。

    笑的是……他本以為剛才適給了自己一個情面,卻不想適雖是墨者,倒卻是對於仲尼所謂的「鄉愿德之賊也」的說辭親身踐行,絲毫不顧及在場諸人的情面,活脫脫一個不會說話的人。

    他卻不知道,墨家內部對於「鄉愿老好人」這種人,最是鄙棄。如高孫子,不知道和適發生過多少爭執,但是不論是適還是支持他的人,對於高孫子都極為尊重,反倒是於那些油滑的墨者極為鄙棄,內部也無這種人的容身之地。

    這個故事並不屬於這個時代,但卻因為文言的傳承性,相隔兩千年依舊可以讓在場的人毫無滯澀的聽明白其中的意思。所謂傳承,大約便是後人可以看懂前人之言,而後人之言依舊可被前人聽懂。

    這一場指桑罵槐含沙射影的故事,讓宴會的情緒抵達了一個尷尬的巔峰。

    沒有人敢出頭說話,怕被羞辱。想要說話的,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稍有不慎就要得罪在場的其餘人。

    哪怕明知道這個故事蠻有趣味和道理,說出來之後場面上卻是鴉雀無聲。

    適發覺到場面的寂靜,心中也暗自開懷,他本來就不想和貴族們有太多爭論,墨家的一些淺顯道理、墨子所主張的一些東西,想來楚王應該也知道。

    既然已經到了這裡,也就不願把精力浪費在和貴族們「講道理」上。

    坐在下首的孟勝看到適如同好勝的雄雞一般,挑釁的看著四周,手很隨意地摸向了酒樽,四周的貴族紛紛低頭或是將目光轉向別處,不敢與之目光相碰,更別說接話。

    剛才借了一個橘子,羞辱了許多人,如今又摸向酒樽,誰也不知道下一步適能說出什麼。

    一些正在飲酒的即刻停住了手,斜眼看了一下適的手,急忙換了別的姿勢,生怕他又借題發揮。

    孟勝心中暗讚,心道:「他常說,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正是這個意思。」

    「如我青幼時與人在街頭相鬥,若對方人多,我必要先打倒一人,讓其餘人心有顧忌,不敢靠前,才能夠從容應對。」

    「如今群敵環顧,適不等他人先說,自己卻先借柑橘而出言羞辱,其餘人自然不敢輕易開口以免取辱。」

    「我看今日,怕是無人再敢想要用言辭來對付我們墨家了。」

    自忖若是自己,只怕也不能一時間靠一枚橘子先發制人,以致滿場無人敢於出聲,心中也自佩服。

    再看適行事,當真是大大方方。

    席間各色餐具,適並不遵守使用餐具的規範,原本只是用來吃「有菜之羹」的筷子,被適當做全部餐具來用,可是在場貴族與近侍被他剛才的氣勢所攝,無一人出聲指責。

    只怕甚至有不少人以為適是刻意為之,就是等待機會設下陷阱反擊別人。

    正首的楚王回味著適剛才的那番金玉其外敗穰其中的話,心中亦是暗讚。

    心想早就聽聞此人習善言辭,銳利若箭鏃,自己本就沒有想要招惹此人,可是此人卻先發制人,主動招惹了別人。

    再一想,也明白墨家的態度,經常指著世卿貴族都不是什麼賢才,加之墨家和在場貴族之間有極大私怨,不是幾句好話能夠化解的。

    既是這樣,那就不如先行辱罵,以免一個人要應對一群人。正如猛虎與群狼相鬥,總需要先行吼叫幾聲讓群狼知曉自己本事,不要輕易上前。

    金玉其外敗穰其中的話,楚王雖覺得有道理,可是面上還不能稱讚。

    因為墨家這群人可以不顧及貴族的情面,什麼話都能說。可他這個作為的君主的,此時根本沒有和貴族們翻臉的資本,這時候也只能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

    思索之後,熊疑輕笑道:「墨家言辭,向來銳利。尚賢賞罰之說,是有道理的,只是豈不聞昔年子張、子夏之比?仲尼曰:過猶不及。」

    「《詩》云:人之雲亡,邦國殄瘁。」

    「《夏書》曰:與其殺不幸,寧失不經。」

    「《商頌》曰:僭不濫,不敢怠皇,命於下國,封建厥福。」

    「誰都知道,善為國者,賞不僭而刑不濫。可是這是聖人才能做到的啊。如果做不到,還是要不幸而過,寧僭無濫。與其失善,寧其利淫。」

    楚王的話說完,昭之埃也鬆了口氣,心說王上果然聰慧。

    適擺明了就是在人身攻擊,羞辱在場的貴族,這話做君王的若是不能應對得體,就會讓貴族心怨。本來位子就做的不穩,這時候再讓貴族怨恨,那可大為不妙。

    而如果為了討好貴族,直接拂袖而去,更是不好。

    若是只靠在場貴族就能解決楚國的困境,又何必讓讓自己千里迢迢前往沛縣,請墨者入楚?這時候拂袖而去,之前的一切準備都無意義。

    作為君王,這時候也只能兩方都不得罪,那麼這番話說的就很聰明。

    很敏銳地將適所正在進行的人身攻擊,化解為了理論問題。只要談及理論,不談個人,那麼這件事也就可以敷衍過去,彼此都有了一些情面,不至於讓矛盾太過尖銳。

    昭之埃心道,矛盾之說,就是適這人在墨家弄出的。前年在商丘城下,也是這個人當著先王與貴族的面,直接將矛盾挑明……由此看來,這是一個善於沒事都要製造出一些矛盾的人,在場的這些人,默不作聲便是最好的選擇!

    楚王在和稀泥,或者說在轉移話題。

    這是無奈的選擇。

    他用詩經、夏書、商頌的那些話,就是希望把適的話從指責貴族們多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個尖銳話題轉移到「如何才能識別賢才」這個大家不至於不太舒服的話題上。

    楚王的意思是說:誰都知道,做君王要賞賜不過分,而刑罰不濫用。賞賜過分,就怕及於壞人;刑罰濫用,就怕牽涉好人。

    問題在於,這是聖人才能做到的明察秋毫之舉。

    所以,自己不是聖人,那麼做不到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就應該如果不幸而過分了,寧可過分,不要濫用。與其失掉好人,寧可利於壞人。

    也就是說,楚王說自己不是聖人,不能分辨賢明和愚鈍,所以自己都要重用。

    換而言之,在場的這些人,肯定有一部分是賢才,有一部分可能真是金玉其外的蠢材,但是蠢材也沒關係,我依舊會用你們的。

    話都說成這樣了,也就給足了貴族們情面,畢竟話裡的意思,還有一部分算是賢才的。總不能所有人都對號入座,認為自己就是那部分不賢明的人。

    適對於這套歪理並不感冒,只是他之前的目的也只是先發制人不讓自己受到圍攻。

    如今楚王給出了台階,自己也如雄雞一般展示了自己的羽毛和銳爪,這時候也就見好就收。

    於是拜道:「這正是墨家所謂的『天志選材』的辦法啊。只要能夠制定出賢才的標準,加以考核,如同匠人之規矩定方圓,哪裡一定需要聖人呢?」

    楚王見適已經鬆口,也急忙回應道:「是這樣的。墨翟的學問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一次邀請墨家入楚,也正是想要聽聽墨家的學問。」

    「所謂夫民別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聖。天下各學說的道理,能夠流傳天下,一定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能別而聽之,只能合而聽之。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利者而從之。」

    這也是再讓貴族放心,楚王一直在向在場的貴族表達一個態度:自己未必會用墨家的那些激進主張,你們不要擔心。

    熊疑根本就不想在宴會上弄得如此僵持,只是沒想到適直接在宴會上就把一些隱藏的矛盾借一個橘子引出來,讓他有些難以應對。

    同一句話,不同的人聽起來就有不同的含義。

    楚王聽這一句金玉其外的話,既要想著貴族們不願意聽,要出面安撫;又很容易在君主的角度上,想到如今的楚國可不就是金玉其外嗎?

    短短幾十年時間,當年強橫到經歷了白公之亂之後尤且可以吞併數國、攻略淮北的雄楚,已經淪落到封君勢大不能動、三晉壓迫難以反擊的地步。

    如今又失了武陽榆關,連鄭人都能擊敗楚軍,甚至陣斬兩名楚之貴族,這就像是一個破敗的橘子,被人撕開了一角,露出了裡面的敗穰。

    若是當年莊王、惠王時候,莫說是國內繼承權危機,就算是公族作亂,鄭這樣的小國也不敢咬楚人一口。

    他從父親那聽說了前年在商丘城下的那場挑唆矛盾的談話,今日又聽適說金玉其外來提點楚國的處境,熊疑心中暗喜。

    此地不是商丘,也不是軍帳,更不是軍陣之中。自己倒是可以借這一次機會,仔細聽聽墨家有什麼主張,或者看看能不能借用墨家的力量壓制國內的封君貴族。

    他想,自己可不是一個守成之君,想要的也不只是打退三晉的反撲、殺掉自己的弟弟。

    而是,在做完這一切之後,讓楚國重新有和三晉爭霸的國勢……貴族封君的問題,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楚國就是在慢慢等死。

    正是無慾則剛,而心態越強國力越弱,便越容易被人鑽空子。

    他若只是那種昏庸守成之君,墨者這一次入楚反倒是毫無意義。

    他若心強而楚國又正值莊王惠王之盛,墨者這一次入楚也是毫無意義。

    唯獨此時、此心,便讓墨家這一次入楚的局面變得微妙起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13
第二九九章 金玉其外敗絮中(三)

    楚國和宋國不一樣,不論是國內的局勢和幅員的廣闊,都極為不同。

    不同的國力,君王的心態也就大為不同,墨家想要達到他們定下的目的,所要做的便不可能復刻宋國的手段。

    適不相信君主,但現在卻可以借用君主的力量,來削弱貴族,先打破血統的界限,此時此刻是可以合作的。

    熊疑看著不卑不亢的適,不知道適心裡的種種想法,於是做聲道:「寡人讀過墨家的一些文章,先王也曾與墨家盟誓。只是非攻一說……我有些想法。」

    「若想非攻而定天下,需要的是天下的君主都認同非攻的理念。如楚認同而魏不認同,那難道楚國就只能挨打嗎?所以這個道理並不是這樣的。」

    「寡人也曾聽聞,你曾說過,天下必定於一,利天下之君可定。何謂利天下?天下既有楚國,那麼墨家不可以先利楚國嗎?」

    他說的這個利,並不只是現在墨家答允的那些貸款和武器,而是更為深層次的利。

    數百士,墨家又多技術,資金充盈,武器完備,這要是能夠相助楚國,那絕對是一件楚王夢寐以求的事。

    畢竟,墨家的理念裡是講集權的,只是這集權卻又要求「上下同義」,將權力集中於「公共意志的承載者」身上。

    墨家內部並不認為這個公共意志的承載者,一定是血統高貴的君王。

    但在天下此時的君主看來,似乎自己就是天選的「公共意志承載者」。

    適明白,太過激進的東西,現在講出來只會讓局面失控: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所引出的尚賢,可以講,因為至少君主聽。但墨家內部的另外一些道理,在宴席上就沒辦法講了。

    正如幾十年後孟軻見梁惠王,對方開口便問「將有以利吾國乎」一樣,大國的君主和他們講儒生的「仁義」,是完全講不通的,他們也不會有絲毫的興趣。

    如今只是宴席,可以說一些空泛而廣闊的話。

    適便道:「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廢武,以滅其國。有扈氏之君,恃眾好勇,以喪其社稷。」

    「當年鉅子先學承桑氏,遊說郢都,止攻宋,卻不被聽從。後來好在墨家尚有三百弟子,皆有扈氏之勇壯,最終說服了惠王不攻宋。」

    「有道之主,將用其民,先和而造大事。」

    「不和於國,不可以出軍;不和於軍,不可以出陣;不和於陣,不可以進戰;不和於戰,不可以決勝。」

    「所以欲決勝,必先和於國。和於國,必先利於民。既利於民,便可稱之為利於天下。」

    適又道:「戰爭是朝堂的延續。政令不和,民眾不利,又怎麼可以獲勝呢?鄭小國也,子產變革,駟子陽承其政,於是去歲奪楚武陽。這是不可不察的。」

    「商丘一戰,宋都險些內亂,也正是因為民眾的利益受到了侵犯,所以不原去守城。」

    「如果王上能夠清明政治,使民得利,遠勝於昔,民眾又怎麼願意接受三晉的統治呢?」

    這些寬泛的話,並未引起貴族的反駁。

    楚王卻聽出了其中的意思,很明顯是在告訴楚王要變革。

    然而,怎麼變革,必然是不能在宴會上說的。

    於是楚王收住話頭,稱讚道:「是這樣的道理。若是以往聽到這樣的道理,我定要鳴鐘為賀。只是墨家非樂節用,想來這些禮樂也就不需要鳴奏。在我等聽來悅耳,在你們聽來都是民脂民膏耗費民力……」

    岔開了話題,便說了些別的,在宴會最後的時候,只說希望墨者能夠繼續講講如何利於國的道理,便請適等人入寢密談。

    這裡非是軍陣,貴族們無可奈何,雖然厭惡墨家的許多道理,尤其是在適明著說出金玉其外那樣的話之後更是如此,可終究還是不能阻撓。

    適與孟勝都沒飲多少酒,兩人結伴跟隨宮人入寢宮,楚王已經將近侍趕走,只餘下三人。

    適道:「墨家規矩,與君王見談,必有第二人在場。」

    楚王笑道:「墨家規矩如此多,可嘆天下還是有數百人為了利天下而入墨家,所以墨家的道理很多是對的。」

    「如今,只有你我三人,言語既出,止於六耳。」

    說罷,楚王衝著適和孟勝一拜道:「還請教利國強國之策!」

    適與孟勝還禮之後,適道:「先王難道沒有告知我在商丘城下所說的那番話嗎?」

    熊疑急忙點頭道:「自然說過。這些話頗有道理。只是……如人有病,你說出了這是什麼病症,可關鍵在於如何醫治。我求請的,是如何醫治的辦法。」

    「先王既與墨家盟誓,利於天下,非攻利民,我也是可以遵守的。」

    適點頭,心中卻道:「你不是遵守,而是因為你現在打不過別人。這些說法,你自己說說,或許自己都信了,但我卻是不信的。」

    他這樣想著,嘴上卻說了不一樣的說辭。

    「王子定如今出奔鄭國,王上君位不穩。貴族多變,這時候是可以變革的嗎?」

    幾番對話,熊疑已經知曉對面這兩名墨者說話尖銳而又直白,加上之前昭之埃回報的墨者對於天下的分析,楚王也不遮掩,直接說道:「這時候變革,只怕會再起白公之亂。若不變革,恐怕楚也有曲沃代翼之禍啊!」

    適又道:「墨家也知曉,要利天下萬民,必要變革。要變革,先要穩固局面。要穩固局面,就需要戰勝鄭魏韓聯軍。要戰爭鄭魏韓聯軍,這時候再行利民之政,已經來不及,所以墨家可以先貸款於王上,協助守衛。」

    「但最終,楚國想要強盛,還是需要利民之政。若利楚之萬民,便是利於楚之君王,因為墨家認為君王的榮耀和財富就是全體國民的財富總和。君王外出會盟之時,即可看作整個國家。」

    這一點,適在耍花腔,這個君王……未必就是血統的君王。

    楚王卻頗覺有理,因為此時還未有血統不高貴的君王。

    於是說道:「是這樣的。我既為王,則楚地千里萬民,皆屬楚國,也就皆屬於我。所以,宮室華貴,那也只是我的容身之地,而非我的全部財富和榮耀。」

    適哈哈一笑,面對楚王,毫無懼色直截了當地說道:「可您現在不敢變革,也不敢這麼說。縣公之權,您能掌管嗎?封君之地,您能收稅嗎?所以,您現在所有的,只有小小的郢都。」

    「而且,您若變革,封君不滿。您的弟弟卻可以說他不變革,從而獲得封君貴族的支持。」

    「而他現在出逃,證明支持他的封君不如支持您的多。所以,關鍵在於,當王子定之事平息之後,您到底想不想讓楚國後世強盛?還是單純地只想坐穩自己的位子?」

    這是在激楚王,因為適知道熊疑最後在吳起的幫助下發起了一場不徹底的改革。吳起不過執政了兩三年,便因為熊疑病死而被射死,人亡政息。

    熊疑舉手盟誓道:「寡人自然想要楚國強盛。又豈甘願做守成之君?」

    適又問道:「若有一日,您變革法度,引發貴族不滿,您能夠確保自己戰勝他們嗎?」

    「這不是當年白公之亂,白公作亂,貴族們只需要一個新楚王,所以或有想要做忠志之士的,反對白公,平息禍亂。」

    「可您如果變革,就是要與楚國全部的封君為敵,您現在覺得您是可以戰爭這些封君的嗎?收攏他們的權力,您憑什麼認為他們不會再選一個『法古分封』的『明君』呢?」

    「您要變革法度,那麼又哪裡有這麼多的人聽命於您呢?或者說你下達的政令,又靠誰去實行呢?」

    「現在貴族與士多有封地,又通文字,他們可以成為臣子。如今您的政令,是要剝奪這些臣子的權利和封地,難道他們可以執行嗎?」

    「政令變革之前,民眾們並沒有得到利益,所以他們又怎麼會在封君貴族作亂的時候支持您呢?」

    熊疑終究年輕,根本不曾考慮到這些深刻的矛盾,這些隱藏在深處的、平日沒有考慮的東西,才是變革的真正阻力。

    他汗水岑岑而下,又暗自僥倖,心道:「墨家眾人的學問與矛盾之說,卻有過人之處。說的清清楚楚,讓我一聽便知道了根由。他們既然說了,那必然是有辦法的。」

    如今都在密室之中,不用擔心這些話被別人聽到。

    而且想來外面的貴族也不可能想到適會直接把話挑明到這個程度。

    楚王急忙拜道:「還請教!」

    適道:「這一次墨家所提出的守城貸款的償還條件,於外不好說,但如今只有六耳,便可以說這些手段,也正是將來王上變革的基礎。」

    楚王恍然,心中明白終究適此來,是為了那些貸款償還條件的事。

    可是,他還是沒有想明白,這些東西與適所說的今後變革有什麼關係。

    思索一番,想不出來這其中的關聯,便再詢問。

    孟勝在一旁聽著,心下喜道:「適的言辭,總是可以把對自己有利的事,說成對別人有利的事。這一點,我是不能夠及得上的。楚王既問,這件事怕是已成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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