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737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2
第三四零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十)

    禽滑釐聞言,笑道:「他本是最合適的人。所以只是讓眾人知道他的本事,尤其是軍陣戰略上的本事,給他更多的機會?他繼任鉅子越符合墨家規矩,將來有人破壞規矩和制度也就越難?三任之內,規矩便穩定下來,一如周禮嫡子、殷商兄弟,深入墨者之心難以更改?」

    墨子嗯了一聲,拿起那幾張送來的戰役總結,選出其中關於火藥破城掘進戰術與幾何學與天志關係的那幾頁,說道:「這幾頁草帛,適既然說是想要天下人知曉天志可以理性推出最好的制度,那就不妨讓天下知曉。」

    「我覺得,大可以刊行天下,傳於大城巨邑。」

    禽滑釐疑惑道:「如此一來,豈不是天下好戰之君都知道了火藥破城的手段?這不是助長天下的混亂嗎?」

    墨子仰頭大笑道:「釐,你啊……還是糾結於術,卻沒有著眼與勢啊。」

    「你我既自信墨家的道義就是源於天志,那麼天下人知曉天志的、相信天志可以理性推出一切的人越多,將來推出墨家關於天下制度道理的人不也就越多嗎?又何必在乎那些好戰之君用來做什麼呢?」

    「適的辯詞說知是:天志中的幾何九數可以推論守城勝負、天志可以推出稼穡百工的本源道理、那麼天志一樣可以推出什麼樣的制度規矩才會最有利於天下。」

    「發現前者的確如此,就自然會相信後者應該也對,而我們墨家關於天下制度的推論也正是源於天志,所以我們要取的大勢就是讓天下人更多的學到天志學問,並且相信這些學問,自然而然就會得出我們的道義是最符合天志的結論。」

    禽滑釐拜而稱是。

    幾日後,墨家內部決議已定,便即刊行攻破滕城的消息,除了「名正言順」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全文刊行了適那篇理性與天志的勝利的文章,靠著墨家在各個城邑的交通,迅速在中原各國傳播。

    天志可以守城,天志可以破城,天志可以改良稼穡,天志可以善於百工……那麼天志為什麼就不能理性地推論出將來最合適的利於萬民的天下是什麼樣子的呢?

    一時間,中原大城內的有閒階層與游士們,紛紛討論的都是「理性」與「天志」。

    這是危險的。

    因為就如幾何學的定義一樣,墨家給予將來天下制度的定義基礎,是「人無分老幼貴賤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是「國源於民眾放棄了一部分權力集於公意而維護其餘的權力」;是「財富源於勞作」。

    於是從這個基礎,以理性推理,便不可避免地推出一些可怕的、大逆不道的、禍亂天下的、禮崩樂壞的……未來。

    只是,暫時看不出來這是一股滔天巨浪,而似乎只是一道海中的水花。

    …………

    越都,琅琊。

    八十年前勾踐為了北上爭霸,將都城遷至此,已曆數代,也經歷了數次的政變。

    被墨子評價為「天下好戰之君」的越王朱勾已逝,繼承王位的越王翳用盡一切努力維繫著越國的霸權。

    與三晉結盟,趁著齊國內亂,羞辱了齊侯,卻也讓越王翳知道如今的越國已經是國力衰敗。

    要不是三晉在前,這一次越國想要戰勝齊國都很難。

    而且越國的內部問題也嚴峻到了一定的地步,越王翳很清楚自己想要維護統治壓制內亂,就必須打腫臉充胖子維持現在的霸權。

    他父親朱勾即位,是政變弒父,殺了越王不壽。

    這給越王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深深影響了他的後半生:歷史上他的弟弟鼓動他殺了三個兒子,最後兒子無可奈何地政變,他卻感慨自己沒有聽弟弟的話把兒子趕盡殺絕。

    似乎……弒父的教訓,就只是弒父,而不用因為弒父就擔心弟弟弒兄。

    朱勾算是雄主,越王翳因為對齊一戰也被稱作雄主,卻只是蒙了父親的遺澤、借了三晉的軍勢、得利於齊國田氏宗族內戰。

    但終究,越國依舊算是可以戰勝齊國的大國強國,還有勾踐留下的種種傳說支撐著。

    可眼下,卻有人直接挑戰了越國在沿海以及泗水一帶的霸權!

    越王翳盯著下面戰戰兢兢的鷙,聽他訴說著滕地一戰的過程。

    鷙昨日才返回琅琊,被墨家抓獲後不久,就將其釋放,另讓他帶了一封書信給越王翳。

    鷙不敢直視越王翳的雙眼,只能不斷地重複著墨家義師的強大,也將從墨家那裡聽到的戰果轉述給越王翳。

    「墨家不死一人。」

    「數日內破城,如有雷神相助,城門化為齏粉。」

    「發火之藥催動鉛丸,力勝弓弩,觸之即死。」

    「無有戰車,鞍鐙垂於馬背,縱橫如飛。」

    「矛陣如林,推進如會稽山倒。」

    ……種種親眼所見亦或是從墨者那裡聽聞的消息,一件件地傳到越王翳的耳中,越王翳大怒道:「愚笨!墨家如何能不死一人?」

    鷙連聲道:「確實屬實!」

    他又將戰役過程重複了一遍,越王翳忍不住想到了之前曾在這裡逗留、隨後前往齊國臨淄的胡非子一行墨者,不由心慌。

    他也不想懲罰鷙,聽他複述,想來不是作假,他也確實親眼見胡非子展示過墨家的一些守城器械的可怖。

    可是攻城不死一人的戰果,還是讓越王翳難以接受。

    更難接受的,便是不久前墨子前往臨淄,難道說這一次攻佔滕地,是齊國在背後支持?

    若是那樣,麻煩可就大了。

    吳地常傳來消息,墨家多在吳越腹地活動,一些吳國貴族最近也極不安穩,多有謀劃。

    現在死撐著在琅琊,就是為了維持一個霸權強勢的表象,壓制住內部的不安定因素。

    可現在,墨家居然主動挑戰了越國,而且還取得了這樣的戰果……齊國會怎麼看?那些貴族會怎麼看?那些在吳地的無人會怎麼看?

    越王翳打開墨家送來的、用墨家文字和越人文字兩種文字書寫的書信,不由更怒。

    墨家直接指責他是好戰之君,佔據滕地後多行暴政,並沒有利於滕地百姓。滕考公之後,為利滕地百姓,求請墨家出征復國。

    並說墨家對於越王好戰一事早有耳聞,希望越王翳能夠多行仁義之政,否則若再有被滅之國求於墨者,墨者也會答允……

    越王翳怒吼一聲,拍案怒容滿面,

    這信上看著只是在說滕地的事,可是……吳人那裡自己也沒行什麼仁義之政,吳人復國你們墨者幫不幫?

    越國滅掉的小國多了,單單是泗水流域就有繒、郯等國,難道他們認為我沒行仁義之政,你們都幫著復國?

    天下人皆以為越人猛虎不敢觸怒,唯獨你們墨家以為這是病貓,唯恐別人不信於是自己打了一頓讓天下人看清楚?

    更可恨的是齊人,越王翳越想越怒,這件事若是沒有田氏在後面支持,想必墨家沒有這個膽量。

    否則如何解釋在攻滕之前,墨家胡非子等人前往臨淄?

    墨家那些守城攻城的器械,若是交於齊人,琅琊如何能夠守住?就算不交於他們,若是起大軍前往滕地,齊人難道不會趁機復幾年前侮辱之仇?

    現在的齊國,已經不是公孫會之亂三晉伐齊時候的齊國了。

    項子牛死了,公孫會依附魏,田氏內部紛爭暫時安穩下來,兩兄弟之間暫時算是聯合執政,一同想辦法壓迫齊侯,正是需要一場大戰讓民心歸附、一掃幾年前恥辱的時候。

    越王翳越發覺得,定是齊國人在背後有所動作。

    然而……現在天下局勢有變,無人可以抑制齊國復甦。

    越王翳知道,三晉如今和楚國打的難解難分,心思不可能放在齊國這邊,齊國自然也不會主動去招惹三晉,又有參乘之辱,齊國難道會不報復?

    墨家在滕地一戰,雖然戰果驚人,可越王翳也沒太放在心上,終究墨家之前只是一個學派,一個組織。

    或許有點人,而且很確定墨家眾人死不旋踵極為善戰,但想來也不過數千精銳。

    鷙敗於墨家之手,自己起大軍前往,定能讓墨家敗退,他擔憂的終究還是齊國。

    思索許久,不能決斷,便召集貴族們議政。

    備說了滕地事後,越王翳的弟弟豫道:「既如此,需先遣人前往臨淄,打探消息。派遣使者,質問其為何違背曲阜之盟。」

    「墨家既與齊田勾連,不可不防。如鷙所言,又有胡非子說墨家守城退魏擊,若齊人以墨家守長城,以墨家之術攻琅琊……恐怕我們要陷入危險啊。」

    越王翳道:「我如何不知?只是這次齊人肯定在背後支持墨家。他若不自承自己背盟,又能如何?」

    「我若起大軍前往滕地,擊敗墨者,齊人趁機越長城襲琅琊,又將如何?」

    豫看了一眼兄長,心頭一些想法暗自湧動,進言道:「先派使者前往齊地,質問此事。齊侯尚在,總不好說背盟無信。不過也不可不防。」

    「王上勇武無雙,墨家精銳勇悍,非王上親自帥軍恐不能擊破。若派遣無能之輩,再被墨家守城而不能下,恐天下恥笑啊。」

    越王翳點點頭,他也知道墨家守城術無雙於世,自己又頗自負,想要維護霸權和地位,恐怕還真得自己領軍前往。

    豫急忙道:「我可在琅琊堅守,萬一齊人背盟,趁著王上攻取滕地時帥軍來襲,我可帥軍抵擋。」

    越王翳點頭道:「你也勇悍,齊人多知你名,你若在此,齊人未必敢攻。既這樣,先派遣使者質詢,問清楚齊人態度。期間修繕琅琊城牆,加高加固,修築衛城。」

    「待一切準備好,我自領三萬軍,攻取滕地,問罪墨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2
第三四一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一)

    即便北邊有齊國的威脅,越王翳也明白問罪墨翟這一仗也必須要打。

    不過他也清楚,只能讓墨家退讓,卻不可能直接出兵到墨家的老巢,終究若是進了墨家的老巢,那就相當於對宋開戰。墨家在信上摘的很清楚,這一戰是滕考公之後請墨家利與滕而復國,並非是宋國和越國開戰。

    此時越國已經處在外強中乾的地步,越王翳也明白,滕地本是偏僻之地,其實對於越國此時的利益並不很大。

    但是,滕國復國,意味著泗水流域的一堆小國都將生出別樣心思。

    夫差爭霸之時,罷黜了鄒國國君,勾踐滅吳後又以鄒國國君殘暴為名,干涉鄒國內政,罷黜了親魯的鄒隱公,扶植了隱公之子曹何上位,讓鄒國成為了越國的一個附庸國。

    當年親齊的繒國,在齊國無力干涉越人的情況下,被越國滅亡。

    當年站在齊魯一邊的郯國,也被越國滅亡。

    小鄒國倪國,在魯侯給越王駕車之前,就已經開始朝貢越國。

    季孫師從魯國分出的費國,本來和魯國之間就有斬不斷的恩怨,名義上是魯國的附庸國,但仲尼時代就掌握魯國國政的季孫氏分出立國以換取不再幹涉魯國內政,所以也在朝貢越國。

    現在越王翳明白越國在北方已經有些撐不下去了,但是霸權體系一旦瓦解,越國內部的矛盾就會總爆發。

    滕國,就是越國內部矛盾總爆發的一個引子。

    如果滕國復國且沒有遭到越國的報復,那麼這些朝貢國和附庸國很快就會不承認越國的霸權。

    這樣越國在北方的局面就會岌岌可危,除了全面收縮之外,別無選擇。

    而一旦全面收縮,放棄勾踐時代歷盡千苦萬苦在北方打開的局面,越國將徹底失去成為一個大國的機會,再無翻身可能。

    越王翳咬牙切齒的,便是這個原因。如果只是一個小小滕國,其利益不足以冒著齊國背刺的危險動兵,但小小的滕國牽扯的背後因素太多了。

    然而大軍出征,也非易事。

    三萬大軍出征,還要隨行一部分農兵輜重,還要沿著邗溝徵調一批稻米,還要徵調吳越當地的越人北上駐守琅琊防止齊國反撲。

    這一切,至少也要一年時間。

    越王翳聽完鷙的回報後,就去了以一兩萬人奔襲滕地的想法,越國已經敗不起了,再一次失敗將會帶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

    滕國。

    新任滕侯姬特已經即位,在聘用適為相邦之後,姬特做的第二件事就讓滕地百姓大感驚奇。

    姬特進駐宮室後,因為沒錢,所以遣散了宮室的所有侍宦,他們都是以此為生的,越人在這裡的時候他們也服侍越人。

    以每年金二十鎰的租價,將一部分宮室房屋租給將要成立的滕國詢政院,作為滕國的最高權力中心。

    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所以做了最聰明的選擇。

    攻破滕城七日後的那場集會中,滕國都城大部分家戶的百姓都派人去了。

    墨家打開了府庫,核對了每個人申報的越國徵集的糧食,全部償付。也不是沒有人投機取巧多報,但是數量極少,而且還有幾個被人舉報,得不償失。

    僅此一事,一件墨家守城早已經習以為常的事,立刻贏得了滕地的民心。

    這七天等待集會的期間,從沛縣跟隨而來的民夫已經開始修繕滕地的城牆,他們要忙一個月,在收麥之前返回沛縣。

    而集會中,墨家贏得了民心的同時,也因為滕地本地大族基本被殺絕了,因此墨家按照沛縣那邊擬定的名單,按照沛縣那樣的政策,擬定了各級官員,同時保留了一部分原來滕地的小吏。

    這些滕地小吏需要重新學習兩年,兩年後如果考核合格可以繼續為吏,如果不合格就要清退。

    適作為相邦,擬定了一個長達三年的「軍政」階段,期間墨者接管滕地的全部權力,三年之內還要發動民眾、宣揚理念,三年後再進行詢政院的推選和官吏的選拔。

    所以,詢政院就算成立了,那也和宋國完全不同——此時詢政院的所有名單,全都是墨者自己人。

    大部分官吏,也都是分派過來的墨者,還有兩百多名幹部專門負責今後的土地變革、村社集並等政策。

    唯一算是本地人官吏的,也就一個滕叔羽,帶著幾個人成為了專門管理市井秩序的、類似於治安官的角色。當然,這也是暫時的。

    集會中,鑑於歸還徵集糧食一事已經獲取了民眾的信任和民心,適也就不需要再用徙木立信之類的手段。

    兩天集會之後,直接宣佈暫時使用沛縣的律法,成為滕國的成文法,三年後軍政期結束後,待選出詢政院人選之後,再行定奪律法和政策。

    滕地原本也是實行貴族秘密法,越人來了之後更是如此,越國的政治制度自然不能和中原地區的三晉與鄭相比。

    隨後,適又宣佈統計公田和逃亡貴族的私田,以自願的方式進行拍賣,所有拍賣所需要的金額十五年內歸還。

    其中無地者優先一個固定的數目,同時允許那些經營產業較多的人買賣土地,但要在無地者優先之後。

    滕地暫時不需要抑制兼併之類的問題,甚至現在以沛縣為中心的手工業發展極快,繼續大量的勞動力湧入城市。

    在能夠擁有自己土地的情況下,在地土地稅的情況下,大部分人都不會願意成為手工業者,這是必然的,尤其是現在平均土地較多的情況下。

    這個問題適準備以後解決,暫時不必考慮。

    今年免除公田稅賦,明年之前完成土地分配,從明年開始徵收十分之一的土地稅,暫時以實物稅徵收。

    這期間,適下令滕地百姓需要服勞役,修築城牆,另外還要在滕城之外的三個地方,修築堡壘,以應對越人可能的反撲。

    修築城市和堡壘期間,算是半強制的,但是墨家會支付一定量的墨家貨幣。

    可以在墨家設置的供銷社中,購買鐵器、鹽,也可以買牛馬只要錢夠。

    這期間會從府庫中支付一部分糧食,同時沛縣徵集一部分糧食運送過來,以明年的實物稅作為抵押優先償還。

    以已經習慣了這種挖掘工作的數千民夫為基礎,將滕國本地的民眾組織起來,這一個月就是要讓他們熟悉這種集體挖掘和學會使用新工具。

    一百多名墨家,外加從沛縣徵調聘用來的一部分熟悉了新種植技術的農夫,會在這半年多的時間內,傳授這些組織到一起修築城牆的滕地百姓技術。

    冬天種植冬麥之前,也會讓這些人出面幫扶,儘可能讓滕地快速地發展起來,同時又完成墨家在這裡的基層組織。

    除了這些專門負責挖掘修築城牆的人外,還優先遴選了兩千五百人的隊伍,成立了滕地的義師,進行脫產的軍事訓練。

    暫時由墨家供給他們的食物,發放一定的貨幣,實際上等於是為墨家的鐵器找了一個新興的龐大市場。

    只是發的這些錢,未必買得起。而鐵器賒出去之後,技術變革之餘,滕地所能提供的交換商品糧食一年之內就會有巨大的提升,到頭來墨家還是賺的。

    而且從明年開始,滕地就要徵收什一稅了,實際上以滕地的人口完成土地變革和農業變革之後,養兩千五百名的脫產士卒綽綽有餘……當然,火槍大炮不算在內,否則根本養不起。

    適成為相邦之後的一個多月,都是在極端忙碌中度過的。

    沛縣那邊擬定幹部和人員派往這裡進行支持,他要主持諸如丈量土地、遴選士兵、測繪城牆等等事務。

    好在這幾年沛縣培養出來的人才堪堪可用,總算是不至於要忙到斷手斷腳。

    越是此時,他越知道墨家想要成事,急不得。

    他說熟知的後世那場成功的革命,在之前還有著北洋時代留下的數百萬中學生和小學生作為基礎,沒有這些人就無法築成一個完善的國家所需要的基層幹部。

    現在墨家的底子,按照這種基層控制力度,也就在泗水流域發展一下。否則就算拿下了天下,要麼被貴族篡奪了果實,要麼就會被貴族反撲,他頭腦很清醒,不能快只能慢。

    這些在沛縣歷練了幾年的墨者和一些學堂裡出身的年輕人,丈量土地之類的事大部分都能掌握,整體上進行的十分順利。

    不需要損害活人的利益再分配,土地要麼是公田要麼是逃亡貴族的祿田,要麼就是越人強佔的一部分。

    滕地靠近最早實行初畝稅的魯國,也距離最早實行土地私有變革的季孫師的僭國近,這裡有不少早已經被承認的私田,適也不去動他們,從而獲得新興的經營性地主階級的部分支持,以此來反對舊貴族。

    到夏糧麥收集結來臨的時候,滕國都城周邊的「無主」土地丈量完畢,新的帶著棱角和凹面的城牆也已經完成了地基夯實,兩個新建的制磚作坊也開始燒製用來加固城牆的磚。

    至此,孟勝率領大部分義師和那些隨軍的農夫返回沛縣,留下來一個旅的義師負責維持當地的秩序,同時帶走了兩千五百人的滕地義師回沛縣訓練,還有四百多名不願意要土地而願意成為手工業者的滕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3
第三四二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二)

    七月的一天。

    正下雨,雨不大,但也不能開工,具體的事務都分派下去。

    上午適已經給那些跟著他的孩子講完了課,這些跟著他的孩子,已經基本上學到了初中一年級的水平,有些科目可能還要稍微高一些。

    下午適在屋內,幾名墨者在那閒聊,適便跟著屈將學著下圍棋。

    此時已經有了圍棋,名為奕,規則差不多,區別就是此時是縱橫十七道,而非縱橫十九道的周天數。

    各種規則已經基本和後世差不多,也算是此時不多的娛樂。

    蘆花等人磕著葵花籽,在旁邊看著適和屈將兩個人對弈,或是聽著屋外嘩嘩的雨聲。

    一旁有人在那看書,滕侯姬特也轉過來,和眾人打了招呼之後就在一旁問了問眾人關於他的那六百畝祿田租種的事。

    至少在這一屋子內,當真是沒有了貴賤之別。

    正閒聊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幾個人頂著蓑衣走了進來,外面的衛兵沒有阻攔,顯然是自己人。

    適捏著一枚從滕侯宮室裡弄出來的棋子正琢磨著下在哪,也沒抬頭,就聽到一人說道:「滕國相邦,你可真是好興致在這裡偷閒,沛縣那邊可是要忙死了……」

    正是專管墨家財物的市賈豚的聲音,適回過神來,屈將起身問好,這才發現市賈豚的身後還有高孫子。

    高孫子是七悟害之一,適知道怕是又有什麼事,但看眾人神色都笑嘻嘻的,也終於安心。

    蘆花急忙道:「我且去弄些飯菜,喝完有辣椒的麵糊,暖和一下。」

    她匆匆離開,巫馬博等人也都像征性地和滕侯姬特見禮,滕侯自知墨家有事要談,便告辭離開。

    幾人坐在桌子旁,在屋內的都是級別足夠的,要麼就是墨家派給適的警衛,並不需要避開別人。

    「出什麼事了?」

    高孫子道:「才得的消息,你自己看吧。」

    說罷從懷裡磨出來一個竹筒,遞給適,隨後又道:「這一次市賈豚來這裡是統計一下物資消耗,押送鐵器;我呢也是例行來這裡督檢,不過之後一年我暫時在這裡和你共和行政,也是墨家的規矩嘛。」

    適點頭,表示理解,孟勝走了,總得有個級別足夠的和自己在一起,他這個相邦就是頂個名,屁用沒有,真正的身份還是墨家的候補悟害。

    打開竹筒,看了一下,臉上差點露出喜色,但卻好容易忍住。

    竹筒的信件中,都是墨家在中原蒐集的情報,都整理出來了。

    不久前,楚國正式宣佈,因為三晉沒有加入弭兵盟約,所以楚國宣佈退出,不再遵守與墨家制定的弭兵盟約。

    三年期限已到,楚國指責三晉不為天下大利而弭兵才導致自己退出。

    三晉也指責楚國才是那個不願意弭兵的國度,並且重申不承認楚王熊疑的合法性。

    看得出,不管是三晉還是楚國,在明面上至少還是尊重墨家的。商丘與牛闌邑一戰,讓晉楚都不準備明著反對墨家,怕把墨家逼到敵對的一面去,墨家的局面已經打開。

    否則的話,天下弭兵利天下這種道理,要不是墨家的技術太駭人超脫時代,各家也都不可能在意,只會當個屁。

    同時墨家出面,履行了當初與鄭人的承諾,勸說楚王,釋放了被俘獲的四萬鄭軍,同時還釋放了領軍的七穆貴族。

    實際上楚國也根本就想釋放這些人,但墨家還是走了個形式,鄭人無不稱讚墨家的義舉,並對牛闌邑之下避戰的行為大感得意。

    然而鄭國的太宰欣與鄭公卻也已經和楚國達成密約,這四萬人被釋放後,鄭國都城發生了政變。

    鄭國執政駟子陽被刺客所殺,四萬被釋放的鄭國俘虜高呼「拒絕和楚開戰」的口號,衝擊力駟子陽的宅邸,被貴族煽動後,滅了駟子陽一族。

    這件事其實並不只是簡單的因為對楚開戰這件事引發的,而是鄭國的民眾對於駟子陽的執政政策已經不滿。

    駟子陽執政太過嚴苛,頗有那麼點幾十年後秦法的意思,諸如製作弓箭的工匠如果逾期沒有繳納軍賦弓箭,就要受到肉刑。

    事實上,刺殺駟子陽的刺客,用的名義也是「自己是匠人,不能完工,反正都是死,不如殺了駟子陽」。

    當然,這刺客是太宰欣與鄭公派出的,但也足以看出駟子陽執政的嚴苛程度。

    他學會了當年子產的嚴苛,卻沒有學會當年子產的鬆弛,鄭國經濟發達又有鄉學組織,很容易激發市民的不滿。

    鄭公與太宰欣出面,安撫民眾後,對楚締結盟約,承認楚王的合法性地位,保證不准王子定再入鄭國。

    駟子陽雖被滅族,但其黨羽在鄭地密謀活動,太宰欣與鄭公之間的矛盾,因為駟子陽的死也開始激化。

    七穆駟氏本有大量的封地,駟子陽也正是因為自己的封地數量可以壓制其餘七穆才上台執政,而且上台的原因還是因為韓武子殺鄭公的仇恨。

    他在戰略上倒是沒有做錯什麼,如果一切順利,鄭國取得了楚國領土、依靠魏國締結對韓合約,倒真的有可能雄起。

    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實力,也錯估了民眾的不滿成都,落得一個家族被滅的下場。

    鄭公和太宰欣則完全顧不上鄭國可能的混亂,駟子陽雖死,但是其黨羽依舊眾多,整個鄭國夾在晉楚之間,貴族又多想戰隊,這時候殺駟子陽,鄭國便有一分為三的風險。

    各路貴族或是子陽黨羽,都在瘋狂和墨家聯繫,希望購買火器用來守城,幾方都已經做好了決裂分裂的準備,各自在找靠山。

    駟子陽黨羽暗中找到了魏國,希望魏國出面質問駟子陽被殺一事,並且保證他們一派會站在三晉這邊。

    隨後,魏國出兵,經鄭國土地耀武揚威,以此威懾鄭國,不准鄭國單方面和楚國媾和,至少也不准鄭國與楚國結盟。

    魏國出兵五萬,過陽武,在駟子陽黨羽的封地內駐紮,不准鄭國干涉駟子陽黨羽的封地,同時發動了對楚國的反擊。

    太宰欣與鄭公為了獲得楚國的支持,割讓了林邑,退還了楚國的榆關,同時遷民三千戶贈與楚國,出動農夫幫助楚國修築武陽城,但沒有和楚國結盟,而是以休戰條約的方式履行責任,不敢正面觸怒三晉。

    魏師在陽武休整之後,立刻南下,渡過濮水,圍攻楚國的長陵和津。

    一個月即攻破,楚長陵之師全軍覆沒,長陵君被俘。

    至此,魏軍五萬駐紮長陵,距離楚國的邊關重邑大梁城只有一河之隔。只要大梁城一破,楚國在中原的大門就會打開,楚國大為驚慌。

    一方面繼續加強大梁城的防衛,一方面派遣平夜君,帥軍四萬進攻魏國駐紮的郜城,作為對長陵之師覆滅的報復。

    雖然楚國最終攻下了郜城,但是損失慘重。

    這一戰,暴露了楚國的虛弱,只是外表看上去還能和魏國打的有來有回,實際上已經被人楔入到家門口的重邑。

    與此同時,三晉內部的局面也已經基本穩定。

    趙籍死後,趙國內部發生了一系列的政變,因為趙籍的兒子還小,所以趙籍的弟弟最終勝出,代行其政。

    這是一個妥協的結果,趙籍的弟弟沒有改元,如周公輔佐成王的套路,但也埋下了趙國內亂的伏筆。

    趙籍的兒子活著,趙籍的弟弟也有兒子,趙國內亂的伏筆此時就已經埋下。魏斯出面,開始暗中拉攏趙籍的弟弟。

    他希望能夠保持三晉同盟,趙籍的弟弟想要穩固統治,為自己的兒子鋪路,也就只能答允魏斯的條件,雙方會盟後表示會繼續遵守三晉同盟。但是趙國國內的一部分貴族對於三晉同盟大為不滿,只是因為趙籍的兒子尚且年幼,暫時只能忍耐。

    魏斯在與趙國會盟之後,秦國那邊也傳來消息,秦國希望休養生息,希望休戰,不會再對河西用兵。

    兩面搞定後,魏國又連破楚國長陵和津,俘長陵君的同時也展現了魏國的戰鬥力,兵鋒直抵楚國中原門戶。

    形勢巨變之下,原本準備觀望的韓國也很快做出來選擇。

    魏斯支持了韓虔的兒子即位,韓取為了穩住國內的貴族,任命自己的叔父俠累為相。

    同時鄭國發生了政變,韓國的擴張方向已經不再是那個駟子陽執政、能和韓國打的勝負相當的鄭國,而是一個政變不斷、眼看就要分裂的鄭國。

    於是韓取立刻派人,表示也願意支持三晉同盟,並在魏國攻破楚國長陵後,與魏國達成密約:一旦喪期結束,立刻與魏國一同出兵擊潰楚國。楚國的地盤韓國不要,但是希望魏國能夠不反對韓國攻取鄭國。

    魏斯需要的就是趙國明面上的同盟,也根本不指望趙國能夠出兵,他將希望寄託在趙國下一代的內亂上,於是與韓國一拍既和:默許韓國攻佔鄭國的一部分城邑,但是反對韓國全面吞併鄭國。如果擊敗了楚國,大梁城之下的土地韓國不得染指,必須歸屬魏國。

    兩國將合力入王子定,力爭讓王子定分裂楚國,直立為楚王,全面削弱楚國。

    至此,中原地區的混亂和大戰,已經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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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三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三(

    見適已經看完,高孫子道:「此次來之前,沛縣眾人商議了一下。你我先在這裡佈置下之後的事務,九月份要舉行一個擴大的同義會。這一次參與的約有百人。」

    「不只是沛縣,連同彭城以及滕地可以參會的墨者都要參加。主要就是兩件事。」

    「其一,還是上下同義。晉楚都不會參與弭兵會了,墨家內部還有不少人認為,我們的首要任務是要極力促成中原弭兵。是不是需要晉強則義師助楚、楚強則義師助晉?還是說,繼續在泗水一旦擴張,暫時不去管晉楚之間的爭端?」

    「現在大家想法很多,有些人疑惑,我們如今似乎已經有了兼愛非攻弭兵中原的能力,為什麼不去中原?」

    適嗯了一聲,他雖掌管著宣義部,不過墨家內部的想法本身就多樣化,這種想法的分歧正常歷史上導致了墨家的分裂。

    這是可以預見的。

    如今墨家似乎已經有了些家底,很多人便開始心存幻想,可以讓墨家繼續做平衡大國爭端的砝碼,從而避免中原全面開戰的可能。

    這種想法很危險,適估計應該是這一次墨家內部的高層內部也出現了一定的分歧,所以墨子才會選擇這種擴大會議的方式,來進行最後的協商。

    越擴大,對於適這一派系的想法也就越有利,相反那些威望極高的早期墨者們受制於時代,仍舊抱有弭兵中原的想法。

    適暗暗讚嘆,這一辦法用得好,墨子如今的威望可以壓的住,同時又要走正常的程序規矩,徹底確定墨家今後的路。

    如果只是高層商討,可能最終的結果可能未必會呈現全面的優勢。

    高孫子又道:「其二,就是越人可能報復的事,這需要動員墨家所有的力量。如何整合?如何準備?又如何說服眾人?這都需要盡快定下來。」

    「你是管宣義部的,這件事還是得交由你來做。鉅子的意思,是讓你提前做一些準備,多做宣傳。」

    「能不能勝?勝利後對於民眾有何益處?不能夠單要說服利天下的墨者,還要考慮到民眾的想法……」

    「畢竟,我們現在有些話,不能說。說了就會招致天下諸侯怨怒。」

    適表示同意,皺眉道:「只能說,這一年很重要。可能要吃一些苦,可能要進行全面的動員準備。」

    「很多人的想法,也需要說出來商討下,畢竟上下同義才能成事,方為同心同德同志。鉅子怎麼看?」

    內部意見的分歧,是必然出現的,墨家之前已經經歷過一次勝綽事件,適想知道對於這件事,墨子的態度是什麼樣。

    高孫子道:「鉅子說,此事與勝綽悖義之事不同。此事眾人心中依舊有『利天下』之念,只是怎麼對於『怎麼利天下』、『天下將如何』有不同的想法。」

    「所以,最終同義之後,對於這些不同的想法,還是允許存在的。只是必須要和他們講清楚,在道義上佔據上流,以為墨家之義。」

    「可以有不同,但是必須要遵守。」

    當年勝綽之事,與高孫子和適都有著密切的關心。

    在適加入墨家之前,是高孫子去了墨子那裡打了「小報告」,任何勝綽背叛了義,要懲處同時剝奪勝綽出仕的權力。

    適加入墨家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協助墨子改組了墨者,將勝綽這件事定性為「踏著眾人屍骨以為私利」的惡劣行為,並且最終導致了勝綽等人叛墨離開。

    高孫子嫉惡如仇,對於一些事極為在意,對於墨家的純淨也向來有自己的想法。

    他至今還打著草鞋、穿著破衣,自苦以極。

    而且之後也和適發生過幾次衝突和爭論,尤其是在適提出生產一些烈酒、璆琳換取貴族的金錢發展墨家這件事上,高孫子認為適這是「肥天下之一隅,而害天下之四方」。

    因為高孫子認為,這些烈酒璆琳之類的物品,和珠玉類似。一旦出現,王公貴族必然喜好,多搜刮民眾以求,這是違背墨家「非樂、節用」的道義的。

    他與適之間的想法衝突,一直存在,不過兩人也互相尊重。

    適敬重高孫子自苦以極的生活方式,也讚譽高孫子嚴重不揉沙子的處事原則。

    高孫子佩服適的手段,也認可適並沒有用這些事謀取私利,也確實一直恪守著墨家的道義。

    對此,高孫子說完了鉅子的想法後,略帶一絲怨氣地看著適,說道:「這件事,終究是因你而起。」

    「你還記得當初公孫澤死於商丘之戰,你評價商丘多君子、談及公孫澤與當年宋襄公?你說這些規矩禮儀,不過是諸侯用以控制士的效忠的,襄公蠢就蠢在自己都信了。」

    適莞爾一笑,想起了這話確實是自己大嘴巴說的,為的是說「庶農工商與諸侯大夫士,不該用一套道德」。

    高孫子嘆息一聲道:「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但你不敢說你想幹什麼,因為你一旦說了,墨家就會讓諸侯震驚、貴族驚動,與天下貴族諸侯為敵。此時尚不是時候。」

    「所以墨家還必須要說非攻弭兵之類的說辭,以此讓墨家所做的一切都能夠在墨家的道義上『師出有名』。」

    「只是,你遮遮掩掩的說得多了,自己許多人也信了。以至於一些人便想,我們就該促進天下弭兵,就該制衡諸侯平衡……」

    適聞言苦笑一聲,當真是有利必有弊。

    利處是這樣說,不會招致諸侯的恐慌反對,為墨家爭取到了一個利用諸侯矛盾以生存的空間。

    壞處就是墨家內部出現了這種正常墨子死後就會出現的想法,而且愈演愈烈。

    問題就在於,此時墨家內部那些足夠清醒的、被適所影響的、放棄了幻想的一部分人,和他一樣,不敢說出墨家真正的目的,導致綱領隨著墨家實力的增加,出現了不同的解讀,而且都是符合綱領的解讀。

    但也沒有辦法,總不可能這時候就喊出來新的綱領:掀翻貴族,安定天下!

    今天敢這麼喊,明天晉楚就會放下雙方的爭端,先行滅殺了墨家。暫時還沒有與天下諸侯一較長短的實力。

    綱領出現了不同的、歧義的、但又說得通的解讀,這就導致了這一次關於道義和將來路線的爭端,實屬正常。

    高孫子看著適在那苦笑,也知道剛才自己就是那麼一說,並沒有責怪他的意思,這件事他是堅定不信任王公貴族那一派的,但為了墨家長遠的發展也知道此時不能夠將綱領制定的太過尖銳。

    但是,有些話高孫子還是想趁著這個機會,和適討論一下,而且是一些他認為將來會出大事的事兒。

    他又道:「在一個,商丘一戰之後,墨家名震天下,心懷天下的游士紛紛前往沛縣,以為墨家救世。這就產生了你說的那個詞……嗯,良莠不齊。」

    「那些游士,有的是為了天志。」

    「有的是為了非攻,認為墨家是要天下弭兵。」

    「有的是庶農工商出身,認可墨家人人皆平等的想法。」

    「還有的,認為應該說動王公貴族,或者墨家出仕為任,這樣可以勸諫王公貴族以行墨家的仁義之政。」

    「還有的就是為了出仕,就是為了搏名……」

    「墨家擴充了數倍,沛縣為天下游士最多之處,部分新加入的墨者對於勸說王公貴族行墨家仁義之政、對於以墨者的身份出仕利於國利於民……這樣的想法很多。」

    「凡事有利有弊,這件事也需要解決……」

    適剛想要說點什麼,高孫子黯然道:「鉅子的身體……似乎有些不好了。長桑君去看了,雖還硬朗,但卻已大不如前。鉅子心急,這件事若不解決,他擔憂自己死後,墨家一如仲尼之學六分,各執一詞,墨家的學問和利天下的大業,恐要挫折……」

    在場眾人,除了已經知曉的高孫子和市賈豚外,各自吃驚,不少人驚問道:「鉅子如何?」

    這些在場的人,多是墨子的弟子,也有少部分屬於適嫡系的後進墨者。但對於墨子的感情和關切,都是相同的。

    適雖然知曉墨子也是凡人,不是天神,總有逝去的一天,可卻沒想到這一天似乎真的快要來了。

    高孫子見眾人驚慌,嘆息道:「驚慌倒不必,我墨家節葬節用,雖敬鬼神卻也不求長生,不懼生死。人哪能沒有生老病死的?」

    「鉅子說,他墨翟死了,鉅子卻可傳承。他墨翟隨死,墨家之義尚在。有什麼可以悲傷的呢?」

    「況且有天下聞名的長桑君,鉅子的身體還好,不必驚慌。鉅子只是希望九月份的聚會,能夠商討清楚墨家今後該怎麼走,往哪走……這件事若不解決……」

    適點點頭,在場的人物都是要參加九月份擴大的同義會的人,高孫子也並非不知道輕重,既然直接說出來這件事,恐怕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在大方向上,適和高孫子沒有分歧,否則墨子也不會極力主張高孫子來與適配合,恐怕也是為了兩個人先能夠和眾人通氣。

    兩個人的分歧,主要集中在經濟方面,集中在墨家的「非樂」這件事上,從而引申到墨家的一系列經濟變革的政策上。

    墨子對於非樂的態度,可以引申出各種不同的含義。

    後世有所謂,我注六經、六經注我。

    這件事在墨家內部,也是存在類似的情況的。

    墨子說:

    今王公大人,雖無造為樂器,以為事乎國家,非直掊潦水,折壤坦而為之也,將必厚措斂乎萬民,以為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古者聖王,亦嘗厚措斂乎萬民,以為舟車。既以成矣,曰:「吾將惡許用之?」曰:「舟用之水,車用之陸,君子息其足焉,小人休其肩背焉。」故萬民出財齎而予之,不敢以為戚恨者,何也?以其反中民之利也。然則樂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則當用樂器,譬之若聖王之為舟車也,即我弗敢非也。

    民有三患,飢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當為之撞巨鐘、擊鳴鼓、彈琴瑟、吹竽笙而揚干戚,民衣食之財,將安可得乎?即我以為未必然也。意舍此,今有大國即攻小國,有大家即伐小家,強劫弱,眾暴寡,詐欺愚,貴傲賤,寇亂盜賊並興,不可禁止也,然即當為之撞巨鐘、擊鳴鼓、彈琴瑟、吹竽笙而揚干戚,天下之亂也,將安可得而治與?即我未必然也。是故子墨子曰:「姑嘗厚措斂乎萬民,以為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以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無補也。」

    大致就是說,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有個卵用?

    舟、車這些東西,天下萬民都能得利。

    但是你搞撞巨鐘、擊鳴鼓、彈琴瑟、吹竽笙這些東西,能夠解決「飢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的問題嗎?

    再者這些東西這麼昂貴,哪一個不需要民脂民膏?王公貴族搞這些,必然要盤剝百姓,這樣的禮是害天下的,這些東西總不能變出來吧?

    現在天下百姓還在挨餓,還在飢不得食、寒不得衣、勞不得息,王公貴族把搞禮樂的錢和勞動,用在發展產業上、發展農業上不是更好嗎?

    任何東西超脫了時代去看,都是不對的。

    若是後世,人人吃得飽了,大可以指責墨子「不懂藝術」、「反對文化」、「民粹主義」等等。

    但此時這個人均壽命不足四十、還在使用石器銅器牛耕尚未普及的時代,這麼指責墨子那就是完全站在了貴族的角度上去看問題。

    只不過關於「非樂」的看法,也造就了適與高孫子之間的矛盾,主要還是其引申義。

    靠奢侈品賺貴族的錢,然後發展墨家,這件事到底對不對?是不是違背了墨家「利天下」的道義?

    沛縣發展的模式,如果按照適那麼來,就是再靠手工業和技術,吸天下的血。

    比如高孫子一直反對的璆琳,這就和鐘鼓一樣,是奢侈品。民眾不會得利,貴族盤剝加重。

    適則抓住墨子關於「非樂」中「然則樂器反中民之利,亦若此,即我弗敢非也;然則當用樂器,譬之若聖王之為舟車也,即我弗敢非也」的論述,與高孫子極力爭辯。

    墨子說「然而樂器要是也這樣反而符合民眾的利益。我則不敢反對。然而當象聖王造船和車那樣使用樂器,我則不敢反對」。

    這「樂器」的引申義,就是奢侈品,或者說一些民眾所不能使用得利的「手工業品」。

    適認為自己的辦法,長久來看是符合民眾利益、是如同聖王造船造車一樣的。

    高孫子則認為,適的想法結果是沒錯的,的確是可以發展墨家最終變革天下的,但是這個過程是有問題的。那些貴族們盤剝加劇,墨家的這些烈酒、璆琳之類的奢侈品,是不是要負責人?

    比如三晉的某個貴族,將來璆琳真的出現,他加劇了對封地的壓榨,有人死了有人逃亡甚至被壓榨的家破人亡,做出璆琳並且售賣的墨家,需不需要負責?

    為了利天下,過程的正義到底需不需要遵守?可不可以為了結果不去考慮那一切過程?

    墨家內部都知道適和高孫子在這件事上的看法矛盾,從烈酒一事上就鬧得墨家內部人人皆知。

    然而這一次墨子派遣了高孫子前來,同時讓市賈豚也跟隨,其實這樣的安排極有意思。

    三人級別都高,在墨家內部也有威望威名。

    三人在墨家今後發展的大方向是一致,對於王公貴族的不信任一致,對於墨家紮根泗水「武裝割據」、滲透楚國「國人暴動」、以為將來「選天子」這件事都表示支持。

    九月份的大聚會,要討論的大方向就是這個,但是一些小問題也需要一併解決,看來墨子不準備在死前留下一些懸而未決的爭端。

    適的經濟政策和態度,市賈豚是絕對支持的,他掌管墨家的財務系統,對於墨家的消耗心知肚明。

    高孫子眼裡揉不得砂子,一直對適的一些經濟策略持疑惑態度,是墨家內部「自苦以極」這一派的代表人物。

    派遣這兩人前來,一則是墨子心中已經認可了適關於墨家今後發展方向的意見,二則是希望在大方向一致的前提下,「自苦以極」的純粹理想主義派系和適為首的部分實用主義功利主義的派系能夠在內部先行達成一致。

    從而在九月的大聚中聯合一致對抗那些對王公貴族抱有幻想、理想化地認為墨家應該繼續維繫天下弭兵的派系。

    市賈豚所代表的的,是墨家整體現實。龐大的開銷、高昂的支出,這需要有他作為現實的一面,用殘酷的現實調和適和高孫子之間的爭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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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四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四)

    又爭論了一會,蘆花準備好了飯食,適便道:「先吃飯,邊吃邊說。」

    高孫子等人也餓了,便和適一同收拾了一下木桌。

    上面擺放的那盤不曾下完的圍棋,天元附近已經黑白相間廝殺的難解難分,反倒是邊角處並無逼並阻礙,正適合騰挪閃轉。

    將這盤圍棋收拾到一旁,屋內的八九個人一同坐在了桌上,也不講此時的一些禮儀,女人亦能同桌而食,若被貴族看到定要驚呼禮崩樂壞,倒是屋內的人早習以為常。

    一則是墨家內部本就是眾人平等的道義,守城的時候也不會歧視女性,反而認為女性可以「擔土壘木」。

    二則是因為棉布的原因,沛縣周邊的商品經濟有些畸形的繁榮,在能夠脫離土地養活自己的時候,配合上墨家的平等理念以及氏族時代女性地位的遺留,沛縣的女性地位總的來說略高於別處。

    而且還因為大量的女性需要承擔醫術、孩童教育等一系列的吃「墨家財政開支」的人,這種樣板的樹立也在將近十年的時間裡導致了沛地許多風俗的改變。

    餐飯算不上特別,但比起此時絕大多數人吃的,已經算是豐盛,與貴族們自無法比。

    一人一碗麵糊糊,粟米飯,一罐子裡面加了植物油、剁碎的醃香椿葉、以及禽鳥蛋的配飯菜。

    每人還切了大約兩釐米厚的「白面菜卷」,作為菜吃用。

    外面是一層白面,裡面是剁碎的極為鹹的鹹魚和蔥油,其實也就是個菜很多的花捲,但是因為鹹魚太鹹,只能做配菜吃而非主食。

    高孫子看後笑道:「這鹹魚卷,最開始可是收麥的時候才能吃的,我記得在沛縣挖掘第一道水渠的時候,這東西送飯可是民聲震沸的。現如今平時也能吃了。」

    很簡單的一句話,卻實實在在地說出了沛縣這幾年的改變。

    收麥時節,正是熱的時候,出汗也多,正要補充鹽分。

    那時候麥粉還算稀罕物,植物油配上臭烘烘的鹹魚,還有麥粉,簡直就是盛宴。

    從挖掘水渠開始形成了這種奇怪的吃法,卻出奇地受到民眾喜歡,久而久之也就成為此地習俗。

    現如今割麥時候這習慣依舊保留,但是平時也能吃得上了。

    雖然在適看來,這實在算不上什麼好吃的,但在沛縣之外的農夫若能吃上這東西,也便如同冬日祭祀家主賜酒食的時候一般。

    至於香椿,更是此地特產,向南便是彭城,彭祖傳說生於椿樹之下,椿樹又長壽,故而此地椿樹頗多。

    椿芽以鹽漬,平日也能吃上,而且這種醃菜有一樣好處:不生蛆。

    其餘醃菜就算放鹽,也常生蛆,包括醬,可能天子諸侯吃的有專門的「士」負責不會生蛆,但大眾實用的多會生蛆,撈走蛆蟲繼續吃。

    因而這簡單的一頓飯,相對於此時天下絕大多數民眾而言,已算是美餐。七十者可以食肉,就算是仁義天下的夢想,低下生產力之下的生活水平不可幻想。

    墨家內部倒是不少低階貴族出身的,諸如高孫子就是正統貴族。也正是這樣,「自苦以極」這一派中最多的也就是這種退一步就能過上低階貴族生活的人。

    適拿著筷子,點了點那罐椿芽雞蛋沫子,悠然道:「我曾聽人說,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是故小年不及大年,若是椿看,不會在意一時春秋。」

    高孫子博學,雖此時莊周未生,但適的這番話還是博得了他的讚賞,也明白了適的弦外之意,笑道:「你我皆是蟪蛄朝菌,怎麼能夠不在意一時春秋呢?」

    適也笑道:「你我雖是蟪蛄朝菌,但墨家之義不絕,便是時八千歲之椿。有些事,要看長遠。」

    「以璆琳、烈酒觀之,長久看,這些東西難道對天下沒有益處嗎?」

    高孫子知道適想說什麼,不過對於這個問題,他無法反駁。

    這東西確實是有益處的,而且適說璆琳若是做好了,可以透明透光,代替封閉窗戶的草帛,讓天下人都能在亮堂而冬日不寒可透陽光的屋內生活。

    長遠看,必然有利。

    適又道:「再者,難道我們不做出這些東西,不以工商傳於四方,那些王公貴族就不掠奪封地的農夫了嗎?這些東西本來是有利於天下的,就像是劍,聖人得天鬼之啟製出,是為了搏殺虎豹、安定天下的。有人拿來殺人,卻說殺人的罪應該算在制劍的聖人與工匠身上,這是正確的嗎?」

    高孫子看了看適,鄭重道:「但你要知道,你做出這些東西,本身就是為了讓王公貴族喜歡,讓他們以銅糧錢金玉交換。這就像是你在制劍的時候,就希望這柄劍殺人,所以這與你說的不同!」

    兩個人的語氣越發激烈,眼看又要鬧出當年烈酒作坊一事,旁邊幾人想要勸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適也鄭重道:「我做出這些東西,不是為了讓王公貴族來盤剝封地的,而是為了利天下!」

    「子墨子言,墨子行義,需尊三表。」

    「天下貧則從事乎富之,人民寡則從事乎眾之,眾而亂則從事乎治之!」

    「這三表我並未違反,而且這一切都是為了天下富、人民眾、政而治!我是符合墨家三表之義的!」

    「錯的是天下如今的制度,農夫禁錮於封地之上,不得離開也不能離開。要解決這個問題,不是說讓貴族們都穿草鞋短褐就可以的!你這是治標,而非治本!」

    高孫子也厲聲道:「你說的對,我從不反對。但是,這些東西也確實讓沛縣富庶而天下其餘地方封地上的農夫受苦!我不反對革新天下的制度,但我希望墨家在過程中也要心懷天下萬民!」

    「如水而淨,不能沾有淤泥。」

    適反擊道:「子墨子言,利弊需權。能得大利而取小利,是為害!我這是在為天下大利而做,你那樣只是為了天下小利。和王公貴族們講道理是講不通的,就得靠打!」

    「打,需要錢,需要糧食,需要銅鐵。」

    「打勝了,才能從根源上解決王公貴族們這些天下的蠹蟲!到時候才能夠大利天下。」

    「今日市賈豚也在這裡,你問問他,如今一門炮的銅,需要多少糧食換回來?沛縣只靠農業土地,能不能撐得起現在的義師?撐不起,又談何將來大利天下?」

    在場這幾人,不是適的嫡系,就是高孫子那一派系的,有些話可以說的明白一些,不需要任何的遮掩。

    兩人的矛盾不只是奢侈品的問題,還有今後一系列的經濟政策。

    高孫子這一派的,算不上最極端。

    墨家最極端的一派衍生,還有一支嚴重超脫了時代的、希望「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市賈不二價」的極端小農空想的派別——以勞動衡量每種商品的價值,等同於價格,進行定價不得違背,從而使每個人的勞動都能換回同等的勞動產品,既有交換,又無資本升值,於是天下大治。

    雖然闡述的並不明確,但其階層本能還是給出了一個這樣的幻想,並且隨著墨家的一些理論的產生愈發完善。

    市賈豚最早跟隨適接觸一些經濟上的東西,也掌管著墨家的財務支出,因而是便希望市賈豚能夠用很現實的東西,稍微擊碎一下高孫子過於理想主義的想法。

    市賈豚早就希望讓兩人不再爭吵,見適問,急忙答道:「便以一門六百斤的銅炮來算,不提工匠,只說所用之銅。」

    「六百斤銅,可熔小錢三萬。以越、齊、三晉的糧價來算,三十錢一石粟米。這一門炮所折合的粟米,就是一千石……」

    「楚之縣尹,年俸不過萬石,單以年俸不算祿田封田,楚國縣尹一年也不過能折十門炮的銅。」

    「在沛縣不曾變革之前,牛耕鐵器良種新谷堆肥不出,九口之家,刨除掉自己所吃用,若豐年,扣除租稅賦用,所得不過兩石。」

    「這一門炮,若以之前來算,就折五百戶九口之家一年的餘糧。近五千人的餘糧全部徵集,才堪堪一門炮!」

    市賈豚所言的,自然是一系列的農業變革之前,勞動生產效率和單位畝產極低的情況下。

    像是魯陽公那樣的縣公,他的祿田名義上可能也就三五千戶,剩餘的則屬於治下的封田,至於私吞併集的土地當然更多。

    這樣的數目說出,那是觸目驚心的,也是天下農業不夠發達的直觀體現。

    高孫子默然,他也知道很多東西價格昂貴,卻沒有直觀地瞭解到能夠昂貴到這種程度。

    但他轉而又問:「如今沛地稼穡即已變革,一千石粟米,還是很容易的吧?」

    此時的石,是周制的小石,折合粟米大約三十斤,一千石粟米也就不過三萬斤。

    這放在以前,確實算是一筆巨額的財富,但在如今的沛縣,實在算不得什麼。三萬斤粟米或者小麥,莫說五百戶,恐怕一百戶的農夫都足以不動筋骨的拿出,折合下以九口而算不過每人三十斤。

    以如今兩季法種植,輔佐以土豆地瓜之類的食物作為輔糧,三萬斤糧食不過是百畝之田的全部產出,高孫子算來似乎便宜的不像話。

    市賈豚聞言,接話道:「適之前說過,一農夫一年產四百斤糧食和產八百斤糧食,那不是一倍之差。」

    「人要吃三百斤,原本只剩餘一百斤可以交換或作賦稅。現在產八百斤,那實則餘下五百斤,可以交換的數量是五倍。」

    「實則不止如此。佐以瓜菜和其餘新種,所能交換的更多。」

    「但是……越、齊的糧價,不是沛縣的糧價啊。這些糧食,是不能夠直接換銅的!」

    「而且,本地的銅基本都被我們得到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9
第三四五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五)

    適點點頭,拿手沾了點水,在木桌上隨便畫了兩道線道:「泗水、菏水自魯而過沛。丹水自孟渚澤而過彭城。」

    「如今,鐵器牛耕堆肥兩季以及良種,在宋國多有人用。糧食運輸不易,只能沿河而運。」

    「菏水的陶邑而下,糧食源源不斷地集中到沛。沛地的鐵器棉布沿河而上用以換糧食。」

    「丹水流域的宋地城邑,也是一樣。」

    「沛地如今積攢的糧食,只怕魯陽公那樣的縣公知道,要被嚇死。三五年之內,沛地即便大旱三年,也足以保證沒人餓死。這是將近十年推廣、十年吸取所得到的。」

    「三萬斤糧食換一門炮的銅,多嗎?不多!但是……」

    適話鋒一轉,說道:「但是在沛地,在宋地,哪裡能夠一旦粟米賣上三十錢呢?如今撐著糧價的,是鐵器換取糧食的手段,一旦償還完畢,宋地的糧價頓時就要低賤。」

    「鑄炮要銅,公造鑄沒辦法用鐵鑄那種合於野戰的炮,我更不用說,也沒那本事。」

    「糧食雖多,想要換銅,卻怎麼能換?陸路而運,眾人皆知去歲葵、雍大飢,可是糧食運過去,中途要吃多少?從沛地運糧到葵、雍又需要賣出什麼價格才能讓商人不賠呢?」

    「做璆琳珠玉以及烈酒,獲利數倍,且容易運輸儲存,這樣才能源源不斷地獲得義師所急需的原料。」

    「義師強盛,才可以變革天下。」

    「變革天下,天下才能處處都與泗水河畔。」

    「現在那些天下四方的農夫或許會更加遭受王公貴族貪慾的盤剝,但是總有一天我們會讓那些王公貴族都不復存在,以達樂土。」

    「根源不是璆琳烈酒,而是分封建制的土地制度。這個根源不去解決,卻要在保留這個根源的基礎上,去憐憫天下人,這不是一個墨者該做的。」

    「難道我就沒有惻隱之心嗎?」

    「我也有,但我知道天下怎麼才能大利。現在,你能找出一個既可以彰顯墨家惻隱之心、又能變革天下的辦法嗎?如果不能,你就必須要支持我、同意我!」

    「市賈豚就在這裡,現實所需的金銅等等皆有數目,你能解決嗎?」

    高孫子語氣也變得激烈起來,嘟囔道:「我並不是反對變革天下,我只是說變革天下的過程中,可不可以更為仁義一些?」

    「不只是璆琳烈酒,內部已經對出售火藥、傳播火藥破城的手段有些不滿了。火藥換回了銅,換回了金玉,可是也讓天下的戰亂更加頻繁,更讓天下百姓更受苦難。」

    「這件事你不解決,怎麼能夠讓眾人同心?怎麼能夠讓天下信服我們非攻兼愛?這不是在助長天下好戰之君嗎?」

    適冷聲道:「如你所言,鐵器之類也不該傳播天下。鐵器牛耕稼穡傳播天下,讓民眾生產的糧食更多,讓好戰之君組織的士卒更多,廝殺也更慘烈!」

    「天下混亂的根源,是天下紛爭不能上下同義,安定如一。而不是火藥、鐵器這些東西。」

    「你既支持以義師變革天下,卻又對這些殘酷的現實不安。你倒是想個辦法以兩全其美啊!」

    「九月份大聚,你若有辦法,大可以在會上提出。若有道理,又怎麼能夠說服不了眾人?」

    「你既想不出辦法,卻又指責可用的辦法,你這難道不是在害天下嗎?」

    兩人的爭吵已經有了太多的火藥味,這是眾人第一次看到適發火,但卻不是第一次看到適與人爭辯絕不退讓。

    絕不退讓,那是面對鉅子都不退讓的。

    可之前與高孫子之間的爭辯,都是仍有笑容,即便激烈,卻也沒有到這種地步。

    高孫子聽到適直接指責他這是在害天下,臉上登時露出不悅之色,飯也不吃,氣哼哼地離開,自去一旁的屋內休息。

    市賈豚看著也是氣鼓鼓的適,想要說點什麼,卻聽到適自己嘆息了一聲,也不吃飯,也去了一旁。

    眾人覺得適今天的反應很不對,很過激,卻不知道在適看來,墨家已經到了路線之爭的關頭。

    墨子已經蒼老,禽滑釐年紀也大,禽滑釐更像是一個過渡。

    之後墨家該怎麼走?今年九月的這場大聚就要全部解決,一旦解決不好,墨家就要面臨分裂、疑惑。

    這件看似尋常的大聚,在適看來正是墨家的轉折關頭。

    墨家的組織性,決定了上下同義這件事極端重要。

    做成了,那就是整個組織達成共識,化為一個人,一個擁有無數手腳、耳目的龐然大物。其中任何一個人只要依據共識行動,那麼都會為實現最終目標貢獻力量。

    之前的很多事,算不上是原則問題,甚至以往他和高孫子爭論的時候,有墨子壓著,總還可以解決。

    他也不想和高孫子爭吵成這樣,而且看似是因為一件早已經爭吵過許多次的事。

    但今天必須要拿出態度,以往可以為了團結稍微退讓,今天絕對不行。

    不但不行,還必須要說服高孫子,從而獲得高孫子的支持,從而團結一致對付在大方向上都有分歧的那部分人。

    墨子老了,禽滑釐即便當了鉅子,也鎮不住內部的爭端,只是礙於情面會維持一個不分裂的形式。

    這一次墨子是站在自己這邊的,適很確信,因為如果不是的話,根本不需要擴大這次正常委員們聚會的規模,以二十五人的規模決斷,墨子的影響力很容易掌控。

    擴大規模,那是因為墨子確信人數越多,適的優勢也就越大,從而一舉奠定墨家之後的路線。

    與高孫子的爭辯,更像是一場墨子的檢驗:如果他連高孫子這邊都不能夠團結,甚至反目,或者不能得到支持,那麼適似乎也就不適合作為下下任的鉅子。

    適確定,高孫子不會因為私怨而和自己產生矛盾,所以大可以直接用最激烈的言辭爭論,哪怕雙方各自生氣也在所不惜。

    …………

    屋內,高孫子獨自跪坐,看著外面的雨,心中還在氣憤剛才適所說的他是在害天下之類的話。

    他知道今日的爭辯,不是重複以往的老調,而是一些問題的總爆發。

    他也清楚,今天看似在談論璆琳烈酒火藥這些東西,實則討論的是墨家這些年的一系列政策。

    沛縣發展的很好,這一點高孫子很清楚,不到十年的時間,簡直就是移風易俗脫胎換骨的改變。

    民眾吃的飽了,村社鄉邑的面貌變了,習慣變了,牛馬多了,糧食多了……

    一切都很好。

    可相應的問題也隨之出現。

    原本實行的輪換挖礦制度,隨著沛縣的發展,民眾們已經不太情願。

    沛縣的貴族基本被剷除乾淨,隨著鐵器的普及,很多原本不適宜開墾的土地也都成了沃土。

    民眾不再願意去從事那些疲憊危險的勞作,家裡有牛馬有田地,誰人願意去做工呢?

    可是,沛縣的手工業、冶鐵業的人手,卻在不斷增加,而且每年都在增加。

    至於增加的方式,高孫子已經看明白了,或者說適之前就大致說過了。

    宋國商丘政變之後,商丘附近已經開始變革,其餘地方也在醞釀著一場猛烈的、還未爆發的風暴。

    擁有祿田和封田的貴族,不會放手自己對農民的控制。既可以獲得這些農民的無償封建義務,又是貴族們可以掌控的兵力來源。

    但是除了擁有祿田封田的貴族外,那些渴望私畝制度的、原本就有自己份田的農夫們支持墨者。

    那些擁有大量私田的,原本沒有政治地位的士和落魄貴族,也開始支持墨者。

    他們的私田不是祿田,對農民沒有人身控制權。

    墨者開始與他們合作,提供給他們貸款和鐵器,傳授一些種植技術。

    原本他們的私田上,很多人租種他們的田地種植,每年繳納一定的租稅,從而獲得賴以生存的糧食。

    這些租種者又和原本有份田的那些庶農不同,他們是庶農階層分化出來的、更為窮困的一批人。因為人口的增加,這些人沒有自己的份田,只能依靠租種或是做肆傭為生。

    不過此時數量不多。

    商丘政變之後,庶民院定下規矩,保留實物租,而且保留的是農業變革之前的什一實物租……以每二百四十步的墨家大畝來算,以前每畝地的產出不過七八十斤,一畝地只需要繳納最多十斤的實物租。

    若是能夠足數繳納,其實對於這些有私田的士和小貴族而言,他們的收入並沒有減少。

    可問題是……做租稅的糧食的確沒像以前那樣減少,但是糧價這幾年暴跌,一畝地收十斤的糧租,根本算不得什麼。

    沛縣如今的手工業發展的極為迅速,棉花、靛草、釀酒的土豆地瓜、做軍糧馬料的玉米、榨油的各種油料作物……

    隨便種點什麼,都比收原本的私產租合算,墨家又提供部分鐵器和技術指導,這些士和低階貴族搖身一變,不再靠那些租稅生活,而是美滋滋地用耕牛耕馬和鐵器,僱傭人手自己經營這些土地。

    收穫的作物,沿著泗水順流而下,就能獲得遠勝於分成小塊租種出去的收益。

    畢竟,宋國不歸墨家管。更不像是滕國貴族們要麼逃亡要麼死光。

    而那些租耕者,又不可能如沛縣一樣直接組織共耕社五戶十戶租借馬匹,即便有大量的澤地荒地,卻缺乏資本工具無法開墾。

    那些人收田,墨家就在旁邊準備船接人……鐵器牛耕耬車的出現,同樣大小的土地,只需要原本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的人手,剩餘的那些完全不再需要,又沒有工具也沒人組織開墾,除了被趕走再無別的辦法。

    泗水、丹水、菏水、睢水……每個月都有源源不斷的、原本是租種私田的農夫,淪為流傭肆傭,被墨者組織著待到沛縣、彭城。

    他們為了活下去,或是進入礦山做工,或是進入墨家的作坊,或是參加義師,或是被組織去開墾……

    上游運送來的棉花被紡織成布匹,送來的土豆地瓜被釀成烈酒,送來的籽種被榨為油……

    源源不斷的勞動力補充,平衡著因為沛縣本地人越發稀少的最底層無地勞作者的人數。

    紙張、煤焦、碎礦、油料、棉布、火藥、鐵器、陶……這些東西再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已經大規模農業變革的宋地,或是更遠的陶邑以北,再讓那裡的人有更多的可以交換的糧食以把這些東西賣出去。

    對於那種為利而驅趕租田之民的行為,適……是默許甚至支持這種被驅趕的行為的,甚至曾說沛地的手工業就要靠這些人撐起來。

    高孫子覺得,這不仁義,而且是墨家語境下的仁和義。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9
第三四六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六)

    傍晚時分,雨還在下。

    午飯時候的怒氣已經消散,高孫子逐漸冷靜下來,但也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正確。

    墨家也講仁義,但墨家的仁、義,與儒生的仁義是截然不同的。

    墨子反對老好人鄉愿,反對無理由的惻隱之心,反對儒家的仁,反對儒家定義的義,甚至連「孝」,都很功利性地理解為「有利於親」。

    事實上在適加入到墨家之前,墨子就開始為後事做準備,開始整理自己學說,並且希望形成一個體系。

    只不過這是後期開始做的,而且內部邏輯實在太過艱澀,很多弟子不能夠理解。

    高孫子正自出神的時候,適邁步而入,見禮後先行為自己午飯時說的那番重話致歉,高孫子微微一笑,知道適絕不是來道歉的。

    高孫子此時已經冷靜,又只有兩個人,便將自己下午所想的問題直白了當地說了出來。

    談到仁義,適沉默片刻,問道:「鉅子曾說過,什麼是仁,什麼是義。您還記得嗎?」

    高孫子點點頭道:「仁者,體愛也。」

    適又反問道:「何謂體?」

    高孫子順著適的話,將墨子所傳授的一些道理講訴出來。

    墨家有兼愛之說。

    與兼字相對的,便是這個體字,個體的體。

    子墨子言:體,分於兼也。體:若二之一,尺之端也。

    也就是說,個體源於集體,並非是對立關係,而是一種包含關係。

    體,就像是二里面的一一樣,就像是一根線段上的點一樣。

    尺為線段端為點,墨子認為線段是由無數的點構成的,天下也是由無數個體構成。

    所以,對個體的愛,就是仁,但這種愛的後續是為了「兼愛」做邏輯鋪墊。

    高孫子又道:「子墨子還曾說:仁:愛己者,非為用己也,不若愛馬,著若明。愛己非為用己,則愛人亦非為用人。至於愛馬者為用馬也,故愛人不同乎愛馬。愛人如愛己,己在所愛之中。」

    意思是說,人愛自己,不是為了使用自己。

    這和愛馬不一樣,愛馬是為了使用馬,這是墨子對於人的本質的愛的看法,也是一種反對人的異化的看法。

    由此結論,又推斷出人是天下的「體」,天下是人的「兼」,由此可證人愛自己,又如同愛自己那樣去愛別人,那麼愛的就是「天下人」這個集合。自己又處在天下人之中,並非不是人,所以愛天下人當然也包含了愛自己。

    這句話就是在用墨子的話,來證明適「不仁」。

    高孫子反問道:「愛體為仁,由體及兼。你愛人嗎?你不愛人啊,你那樣做,難道不是把人看成是你所謂的『勞動力』嗎?」

    「這和人愛馬有什麼區別?你愛那些人,是為愛他們可以進入作坊勞作的勞作,你愛的不是人,而是那些勞作,所以你不仁。」

    適心中苦笑,心說鉅子真是大才啊,兩千年前就在考慮人的異化這種想法。這資本愛的,可不就如「愛馬」一樣的人馬?哪裡是愛人啊,愛的是馬能拉車能耕地的勞作。

    眼看著高孫子已經用墨子的理念反駁了自己,適搖頭道:「墨家的精髓,不是仁,而是兼相愛、交相利,從而大利天下。」

    高孫子反駁道:「仁,愛也。沒有愛,談什麼利天下呢?」

    適冷靜回道:「鉅子言:物甚長甚短,莫長於是,莫短於是,是之是也非是也者,莫甚於是。」

    「是說,一個物體,很長很短,不是很長不是很短,都是比較的結果。仁和愛也是一樣啊。」

    「一個人,愛體就是仁。你不能說一個人一點仁一點愛都沒有。哪怕是商紂,難道他就不愛自己?不愛身邊的人?」

    「你只能說,他相對於文王武王來說,不是那麼仁。」

    「鉅子說,一個人不知道愛自己,那麼他連最純粹的愛都沒有,也就不知道怎麼去愛別人,甚至不知道什麼是愛。這就是仁的作用,僅僅是個基礎。」

    「就像是一枚種子,這是仁,是愛,是人內心愛自己那樣的愛。你想要收穫,那是最終的墨家所設想的兼愛相利的天下。但除了種子,你還要有土壤、陽光、水肥才能夠收穫。」

    「這個基礎很重要,但也僅僅是基礎,因為每個人都仁。你能找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嗎?只是擴展出去,你如愛自己一樣愛別人,愛了多少?愛的多,就比愛的少的『甚仁』而已。」

    「鉅子可從未說過,這天下要大治,需要一位絕對仁的聖人啊。仁在墨家存在的意義,只是一個兼愛的基礎,不是兼愛本身。有愛,才有兼愛。鉅子認為,天下是有純粹的愛的,所以可以論證兼愛天下是可以存在的。」

    「要是天下連愛都沒有,兼愛也就是個笑談。但天下大利,不能只靠愛,還要要義利。」

    「鉅子也說過什麼是義吧?」

    高孫子反應了片刻,點頭道:「子墨子言,義,利也。又言,志以天下為芬,而能能利之,不必用。」

    從這一點上來說,高孫子必須承認適是個墨家語境下的義士。

    把利於天下作為自己的職分,而才能又能利於天下,才算的是真正的義。這是墨家區分大義與小義的重點,也是墨子一直在規勸弟子的。

    沛縣的一切,僅以沛縣論,適的作為無疑是讓眾人得利的。如果能讓沛縣的政策推廣到天下,那麼這個義字適是擔得起的。

    墨家的仁義,與儒家的仁義是截然不同的。仁是愛自己的愛的一種推廣,義是利於天下的一種夢想。

    適見高孫子解讀了義,於是又問道:「那麼你對鉅子所言的『仁:仁愛也;義,利也愛利,此也;所愛、所利,彼也。愛利不相為內外,所愛、利亦不相為外內其為仁內也,義外也,舉愛與所利也,是狂舉也,若左目出右目入』。又怎麼看呢?」

    這番話,涉及到儒墨之爭的一大後續,也就是孟子見告子關於仁義的爭論。

    當然,也是告子被墨子認為「告子這傢伙行仁義,如同踮起腳尖使身子增長,臥下使面積增大一樣,不可長久」的重要原因。

    告子的仁義觀,不完全是墨子的仁義觀。至於說孟軻與之辯論,到底是勝了、還是在寫文章的時候自己認為勝利了,那也難說。

    因為墨子很明確的指出:仁,仁是愛,義是想要利於人的想法。仁和義,是心裡想的。都是內,不能相為內外。

    得到愛、得到利,都是實在的、物質的、可以感受到的、直觀衡量的。得到愛和利也不相為內外。

    是仁就說是內,是義就說是外,把愛利和所得到愛利混攪一起,不分內外,這是狂舉。好比說左鼻孔出氣,右鼻孔入氣一樣的荒唐。

    墨子自己是反對「仁內義外」的說辭的,但是告子卻用「仁內義外」的說辭去懟孟子,告子並未完全理解墨子的經義。

    這位說出「性、食色也」的人物,此時在墨家內部遠遠比不過適的地位。

    因為墨子整天聽到的,是弟子們經常打小報告或是在聚會中直接批評說是「告子這個人,口言仁義但行為很惡劣,請將他開除算了……」

    所以適對於高孫子說自己「不仁」這個定義,極為不安,而且極力想要說服高孫子。

    想要說服,就必須要用墨子的定義,否則的話那就是墨家和其餘別家的辯論的,後果很嚴重。

    用墨子的道理,那叫內部討論。

    用外部的道理,那叫叛了墨家之義,以別家學問攻訐墨家。

    別人可以這樣說,他這個候補的七悟害這麼說,那就可笑了。

    其實適很明白墨子的想法,因為「仁」是個好詞,墨家已經擔著「無君無父豬狗不如之禽獸」的罵名,所以不可能再自己說自己「不仁」。

    墨子耍了一個小花招,把天下都認為很好的詞彙「仁」,變換了意思,變為了純粹的愛。

    從始至終,墨子一直在說「仁就是愛,而且是愛自己的那種愛,所以每個人都有仁,只是仁的程度不同」。

    墨子把仁換成了愛己之愛,也就把儒家評判仁不仁的意義給毀了。

    因為儒家的仁,更像是一個標準,拿著這個標準量一量,然後評價說這個人仁、這個人不仁……

    墨子這麼一改,意思全變了。

    墨家語境下,你不能說這個人仁還是不仁,你只能說這個人和別人比是不是更仁或更不仁。

    仁從一個魔幻的、模糊的標準,在墨家語境中變成了一個只有比較才有意義的東西。

    一旦仁變為了一種如同高矮一樣的東西,就落入了墨子的「物甚長甚短,莫長於是,莫短於是,是之是也非是也者,莫甚於是」的邏輯陷阱。

    給你一根單獨的木棍,你說它是高還是矮?

    很明顯沒有對比高矮也就沒有了意義。

    也就是說,墨家定義的「仁」,就是愛,存在的意義,也僅僅是為了邏輯辯證「兼愛」的可能性。

    兼愛,有兩個先決條件。

    愛,存在。

    天下的人不是無窮無盡的,而是有數量的。

    只要這兩個條件滿足,在邏輯上,兼愛是存在可能的。

    於是墨子給出了驗證過程。

    「仁、愛己、愛體」。

    「無南者有窮則可盡,無窮則不可盡。有窮、無窮未可智,則可盡、不可盡不可盡未可智。人之盈之否未可智,而必人之可盡,不可盡亦未可智,而必人之可盡愛也,誖。人若不盈先窮,則人有窮也,盡有窮無難。盈無窮,則無窮盡也,盡有窮無難」。

    大家都認為好的仁,墨子沒有直接反對仁,而是將仁的概念換為「愛自己、愛個體」,不再是一個結論,而是類似於幾何學的初始假設,是為了證明後續觀點。

    天下的人呢,又不是無窮無盡的。為什麼說人是有窮盡呢?你墨翟數過天下有多少人嗎?

    墨子說,我沒數過,因為我隨便指向南方,你說南方這片土地有沒有窮盡?

    假設土地空間是有限的,那麼人沒有填滿有限的空間,可證人是有限的、可以數過來的。

    假設人填滿了有限的空間,既然空間有限、即便人填滿了也可以數過來。

    假設空間無限,那麼人填不滿,就證明人不是無限的,還是能數過來,因為無限的人可以填滿無限的空間。

    假設填滿了,就證明空間無限是不成立的,無限的空間不可能填滿,被填滿的也必然不是無限,所以有限空間內的人還是有限的。

    由一可知愛存在於每個人的身上。

    由二可證人是有限的。

    所以對有限的人盡愛,也就是兼愛,在理論上是完全可行的,是自洽的。

    因為墨子不承認儒家的仁,但是仁又是個好詞,他又不能直接反對仁,所以就偷換了概念,將仁給出了自己的定義……和社會主流價值觀完全不一樣的定義,這就導致了許多墨者有些難以理解。

    這就像是,天下主流都說這是隻雞,墨子討厭雞,但是天下人都喜歡,於是墨子指著旁邊一隻鴨子說這是雞。然後講學的時候說:「我喜歡雞,你看這隻雞,有腳蹼,扁嘴巴,多可愛……以後這才是雞,那種尖嘴巴沒腳蹼的玩意不是雞。」

    對外,自然是有好處的,總不至於把一些對仁義還有幻想的人嚇走,畢竟墨家已經無君無父禽獸不如了,要是連仁都反對,那真是想成為顯學太難了。

    但是對內,也就產生了許多古怪的難以理解和誤解。

    這就導致出現了很詭異的情況,儒家罵墨家都罵道禽獸不如的地步了,但依舊沒說墨家不講仁義。

    畢竟墨子整天在講仁義啊,總不好說人家不講。甚至於戰國末期,提起仁義,那必然是仲尼墨翟並列。

    但若是仔細想想,墨家的仁義,和儒生、和此時天下主流理解的仁義,完全不同。

    適覺得,這大可以為稱之為「墨家特色仁義」。

    換而言之,這不是大眾眼中的、主流意義上的「仁義」,而是用墨家自己的一套東西,披上了「仁義」的名。因為這是個好東西,大家都喜歡。

    墨家起步的時候,終究是天下之「下流」,想要發展在初期就要借用「上流」的正確,借用仁義之名,然後再費勁心思把仁義改成完全不同於時代主流的意思。

    終究,流行了數百年的話語權和理所當然,不是那麼輕易改動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9
第三四七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七)

    適反問高孫子的那番話,才是墨家仁義觀的重點。

    仁:仁愛也;義,利也愛利,此也;所愛、所利,彼也。愛利不相為內外,所愛、利亦不相為外內其為仁內也,義外也,舉愛與所利也,是狂舉也,若左目出右目入。

    墨子認為,愛和義本身,都是內心的,不是外在的。

    墨家的仁就是愛,就是愛自己的那種純粹的愛,是內心的。

    墨家的義,是一種想要利天下的想法,也是內心的。

    在沒有表達出來之前,是不可測量的。

    因為這個人義不義,如果只考慮內心,沒人能評價。他說仁就是仁,他說義就是義。

    但是,得到愛,得到利,這是外在的,這是可以衡量的,這是可以直觀觀察的,這是可以判斷的。

    靠著「仁、愛己也」這一個定義,墨子先將儒家的「仁」的概唸給廢掉一部分。

    商紂王也有仁,因為他愛自己,同樣也會愛幾個人,只不過他的仁不如武王那麼多而已。

    墨子直接把仁,偷偷替換為了愛,沒有人不愛自己,所以仁本身無意義,除非達到「兼愛」才有意義。

    單獨的一尺,沒有高矮。

    單獨的、不兼愛的仁,也沒有意義。

    所以,仁是愛,是普遍存在的,只是「兼愛」可能實現的基礎。

    隨後,又針對儒家認為「仁,內也。義,外也。禮樂,共也」這種有差等的仁義和愛給予了反駁。

    墨子認為,儒家的邏輯不自洽。

    義是「你想要利天下」,這就是義,這是內心的問題,與外有什麼關係呢?你行義出於內心,別人接受了你的義舉,那是外在的表達,但你不能說義等同於別人得義。

    同時,墨子又極力反駁了禮。

    認為禮不是普適天下的,而是分階層的,貴族有貴族的道德、平民有平民的道德,這不能用不同階層的道德去評價另一個階層是否符合道德,所以禮不是普適的。

    最後墨子才給出了那麼一番話,意思就是對於個人而言,仁義是一種自我修養,內心層面。

    對於天下而言,重要的不是個人的仁義,而是天下人感受到的、實際的「被愛」和「得利」。

    作為一個君主,如果不能讓天下人感受到愛,得到實利,那麼你內心的仁和義就是沒意義的。

    內在的,並不能直接在物質世界得以表達的仁義是空洞的。

    內心你很仁義,那是你自己內心的事。

    你讓天下人得到了愛、得到了利,那就是現實的「仁義」的行為、舉動,是物質的,不是內心的。

    所以,最終,物質的、現實的、可被感受觀察衡量的,才有意義。

    就是說對於天下,仁義沒有意義。「所愛」、「所利」才有意義。利天下之心,必須要讓眾人得到愛、得到利,才算是真正有意義的「義」,否則那也就是顆心。

    有意義的義的標準又是什麼呢?

    墨子說:「上古,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

    也就是說,墨家的義,雖然是同一個字,但是意義有時候完全不同。

    有時候,這義只是源自內心的一種想法,一種解釋世界的方式。

    有時候,這義是特指「墨家」的義。

    義本身,是源自內心的一種想法,是解釋世界的一種。

    我認為天下應該這樣,那這就是一種廣義的義。

    你認為天下應該那樣,那也是一種廣義的義。

    他認為天下應該是另一種,還是一種廣義的義。

    但是,義的好壞標準是外在的、可衡量的。

    因為上古時候,一人一義,十人十義,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最終集結眾義,選定了標準的「義」,以利天下。

    墨子本身「理性推斷」的上古時代,就是混亂的、沒有公共意志的、絕對自由的時代。

    由此產生了十人十義的效果,最終大家總結,得出了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契約,凝結為天下的道義,這就是「選天子」產生的原因。

    這就是適魔改的「公共意志」與墨家的「同義」之間如此契合的原因,因為本質上根本就是一回事。

    墨子又說「志以天下為芬,而能能利之,不必用。」

    換而言之,儒家的仲尼是義人啊,他是義的啊,他是有志於天下為芬、想要有利於天下的人,而且他很有能力……

    然而並沒有卵用,天下「不必用」,沒人用他的義,他的義也不能讓天下人得利,所以不對。

    墨子不會攻訐孔子「不仁不義」,但是用了一個巨大跨度的邏輯論證,證明一件事——仲尼仁義,但是沒意義。

    最後,墨子又用巨幅篇章,論證了一件事:

    一人一義,十人十義,唯我墨家的義,可以使天下百姓交相得利。

    所以,只有我墨家的義,是有意義的、應該成為眾人統一的義,別的學說的仁義你們自己在心裡面玩去吧。

    重要的,不是解釋天下,而是行之有效的改變天下。

    也所以,墨子長篇論證之後,牛哄哄地宣告天下:「墨家的義足夠用了!捨棄我的學說、主張而另外思慮,這就像放棄收穫而去拾別人遺留的谷穗一樣。用別人的言論否定我的言論,這就像用雞蛋去碰石頭一樣。用盡天下的雞蛋,石頭還是這個樣子,並不能毀壞它。」

    往大了說,這個驗證是否是利於天下的義的標準,是能否做到最終的「兼相愛、交相利」。

    往小了說,這個驗證「義」是否有意義、是否有實踐必要的標準,就是那墨家三表。

    「天下貧則從事富之乎?」

    「人民寡則從事眾之乎?」

    「眾而亂則從事治之乎?」

    是不是有意義的義,就看能夠做到天下貧窮就讓天下富足?人民稀少則讓人民增加?人多了混亂就讓天下大治嗎?

    這才是有意義的、可以行之有效改變天下的「義」。

    若連這個標準都做不到,你的仁義也就沒意義。沒有意義的仁義,對自己的修養是有用的,但是對於天下是沒用的。

    因而墨子從不說儒生不仁義,而是直接說儒生不能利天下。

    這是釜底抽薪的辯術,以至於此時天下的儒生落入了墨翟的陷阱。

    整天空談仁義,卻忘了仲尼開創儒學的目的,那個身高九尺的壯漢最終還是為了「志以天下為芬」。

    這也是仲尼去世後,墨子以一人之力,力壓儒家六派,一直壓到他死後、墨家因孟勝小義死於陽城、墨家三分稷下學宮建立之後,儒家才堪堪抬頭成為天下顯學的原因。

    甚至過程中,六派之一的、講究「臉上不露出屈服順從的表情,眼裡不顯出怯懦逃避的神色;自己錯了,即使對奴僕也要避讓;自己做得對,即使對於諸侯也敢於抗爭」的漆雕開之儒,很多弟子跑到了墨家,被墨家分化吸收。

    適和高孫子爭辯的根源,其實還是源於時代。

    因為一字多意,此時的詞彙量太少,以至於墨子的精髓之說佶屈聱牙,很多詞並非是此時天下通用的概念,而是墨子自己賦予的定義。

    墨子借用了仁,但卻改了仁的意思,可很多墨者很難理解墨子的本意,又對天下主流的想法習以為常,產生了種種混亂。

    這就好比墨子說了句「你媽是小姐」,可他身邊的弟子對于小姐的定義還是很美好的,這就產生了一系列的分歧。

    這也不能怪弟子。

    實在是墨子的想法過於超前。

    諸如光沿直線傳播、影不徙、鏡面反射八原理、小孔成像、宇宙時空不可分割性、圓的幾何學定義、線段與點、槓桿原理和斜面力分解、選天子、上古混亂自由而同義成國家、行牆星堡增加守軍展開面這些東西……本就不該是這時候該出現的。

    墨子太過毒舌,在解釋「仁」的時候,即便把仁的意義改為單純的「愛」,卻依舊不忘挖苦天下的王公貴族,說他們「愛民」,就像是人「愛馬」一樣。

    這種愛,愛的是馬可以拉車、耕地、吃肉、打仗,卻不是愛自己的那種愛。

    這也是高孫子認為適「不仁」的重要原因。

    很明顯,高孫子也能看出來,適很「愛」那些被驅趕的傭耕者。

    可這種愛,在高孫子看來,分明就是人愛馬的那種愛。

    適必須要繞開這個圈,而且不能比爛。

    絕對不能說:我就不夠仁了,其餘人也不仁,但是我義。而且我可以達成「三表之義」,所以終究我的辦法還是比別人好。

    要這麼說,勝則勝矣,可適覺得若這麼說,自己這輩子,恐怕都別想染指鉅子之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9
第三四八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八)

    高孫子聽了適的一些解釋之後,心中生出許多以往不曾有的疑惑。

    墨子之前的確曾經講過內外、心物、愛利、所愛所利之間的關係,可是墨子卻沒有講的如此透徹,如此深入。

    不是墨子自己不瞭解,而是墨子將弟子們的悟性看的太高。

    高孫子疑惑地問道:「如你所言,那麼兼相愛、交相利又該怎麼解釋呢?」

    適伸出三個手指,說道:「我個人看,倒有三種解釋,而且都說得通。」

    「其一,兼相愛,人人心中都能達到兼愛,以愛己之心愛人,從而達成交相『得利』。這裡愛是內,得利是外,由內而外,由心而物。兼愛是交相得利的前提。」

    「其二,兼相愛,交相利,是一種最終的目的。即人人以愛己之心愛人、人人有志於天下芬之心。從而在內是兼愛交利。在外,也是得到了別人的愛,互相之間得到了利。」

    「其三,就是說……兼相愛、交相利……只是外部的一種體現。因為你的心無人知曉,你愛誰?你想利誰?你不說沒人知道。但是,這一切都是可以觀察到的,最終達成一人看上去人人兼愛、人人相利的未來。這是可以直觀觀察到的。」

    這三種分類,不是墨子分的,而是適為了掌握今後的解釋權,自己分的。

    第一種純粹是地上天國、三代之治那種純精神層面的幻想,完全脫離了物質性,認為在精神上人人都能達到足夠的道德高度,便可以建成人間天堂。

    第二種,則是一種理想。物質與精神的最終統一。

    第三種……則是完全否定了精神的作用。

    第一種邏輯上可行,現實中原本認為也是可行的,但是在商丘一戰諸侯們弄出的弭兵會鬧劇和楚國推出弭兵會盟之事後,實際上高孫子已經全然不相信這種事可以實行。

    於是在聽完適的劃分之後,喃喃道:「如此看來,自然是第二種解釋更好一些。」

    適笑道:「的確很難。你也知道,義師矛陣的口號是什麼吧?」

    他說到義師矛陣,高孫子自然知曉,這個口號從成軍開始就在喊,義師矛兵人人皆知。

    正是一句適很熟悉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這句話本身就是長矛陣的矛手最先使用的,在《三個火槍手》中傳播到世界各處,列寧在發動星期六義務勞動的時候,率先將其翻譯為俄文,再之後適也知道了這句話。

    以至於他上一世有一個很搞笑的俄國人謝肉節群架的空耳視頻中,列寧翻譯的這番話依舊動聽,化為漢語便是那句空耳後的——白帝聖劍、御劍跟著我……

    長矛陣的矛手最適合這句話,因為長矛陣這種極為依靠陣型完整的戰陣,正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一種極端體現。

    任何一個人都需要依靠身邊的夥伴隊友來保護,自己也同樣在保護其餘的夥伴同袍。

    此話一經提出,不僅在義師中大受歡迎,也很快成為了一句沛縣墨者常用的話。

    因為,聽上去正可符合墨子「兼相愛」的學說。我愛人人,人人愛我,我自人人中,故我愛人人亦愛我。

    高孫子聽適這麼一說,似乎有些明白過來,說道:「你是想說,長矛陣中的人,心裡未必愛其餘人。但在別人看來,他們就是在愛其餘人,看上去正是兼相愛交相利?」

    適笑道:「他們是最容易相信人人愛我、我愛人人的一批人。因為從功利實利上看,這樣做都可以得到實利。」

    「所以,我始終覺得,兼相愛、交相利,便是最終的樂土。但是這是一個漫長的過場,不是可以一步跨域的。」

    「期間的苦楚,是不得不經歷的。」

    「樂土九重,恐難踰越。」

    「舊的苦難去除,新的苦難也會出現。只有達成最終兼相愛、交相利後,才能夠去除一切苦難。」

    「但鉅子曾說,權,以大利小利相較,大利為利小利為害。所以,每一次進步都是利天下。」

    墨家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特徵,就是功利比較,從王子閭之事墨子的態度就能看出端倪:這個人還可以,但是距離做一個大仁大義的國君還差得遠。

    尤其是墨子很看重「權」這個字,權衡利弊,明確指出一件事必須要考慮利害,選擇出利大而害少的去執行。

    最終這又繞回了「利天下」這個概念本身,有明確的概念、綱領、未來,就可以比較。

    墨子認可「兼相愛、交相利」是天下的最終形態,但卻絕不是一個只靠耍嘴皮子講道理的人。

    說他是絕對反暴力的和平主義者?墨子一生殺的人多了去了,而且動輒鼓動「鼓而使眾進戰、攻不義之國」,認為發動對不義之國的戰爭是大利天下。

    說他是個充滿惻隱之心的聖母?守城術中一排排的「斬」、「斷」、「誅」、「族」更是歷歷在目。

    墨子做事,權衡利弊。當然,利弊需要有標準,這標準就是天下,而天下到底怎麼算利?天下包括什麼?墨家又有自己的解釋。

    當墨子說出「人無分老幼貴賤皆天之臣」、「君、臣民之通約也」之類的話時,這個天下的概念就必然包含了「庶農工商奴僮貴族王公」……

    於是,利弊,在功利的衡量下,就成為了一道比較大小的加減法:天下絕大多數人的利便是利,為此可以毀掉小部分人的利。然而墨家概念上的人,是平等的也是包含庶農工商的,那麼損誰的利才是利於大多數?那就不言而喻了。

    既然說,墨家認為可以拔一毛而利天下則需拔,那麼世卿貴族們既不肯主動拔,那就只好用暴力讓他們退出歷史舞台以利天下了。

    可能有些東西,本身並不是墨子所想的,而是適所修正的。

    但是,墨子留下的墨家是講邏輯推理的,所以也就留下了無限可能。按照墨子給出的一系列東西,很容易被適利用推理出他所想要的結果。

    當適談到大利小利、大害小害的時候,高孫子終於不能夠立刻反駁。

    適則抓住機會,又急問道:「就像是……現在沛縣的制度,於天下是為善政仁政義政。若放在堯舜的時代,是可以的嗎?」

    這個問題,不需要適去回答,也不需要高孫子立刻即刻思考,因為墨子早已經給出了答案。

    子墨子言:在堯善治,自今在諸古也。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

    墨子說,說堯舜治理天下是善政,那是站在現在的角度,去看過去,且考慮到當時的歷史侷限性,認為堯的政策是符合當時的善政。

    但是,如果直接照搬堯的政策拿到現在,那就是不能夠治理天下的了。

    這句話的本意,是哲學層面的,但跑到適這裡,卻很容易和那個「九重樂土」、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的說辭結合在一起。

    高孫子默然。

    適又道:「為什麼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因為天下變了。堯舜時代,一如魯陽公所說的橋夷,只有石器為工具,所以堯的政策符合於當時的情況,也就是當時樂土。」

    「如果以沛地現在的政策,前往堯時代,卻沒有沛縣現在的鐵器、耕牛、種子……那麼一定會天下大飢大亂。」

    「是這樣的吧?」

    高孫子又點點頭。

    適乘勝追擊道:「子墨子又言: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亂者,生於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

    「堯既為天子,又行善政,可知那時候的『義』是可以利天下的。」

    「然而鉅子又說,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也就是說,堯那時候的『義』,與現在可以利天下的『義』不同。是這樣的吧?」

    這是一個完善的邏輯鏈,高孫子學於墨子,自然也習慣了墨家的邏輯,思索一番點頭道:「這是無可辯駁的。但義雖不同,仁卻相同。堯舜必然是心懷愛天下之心,才能夠制定出利於天下的善政。」

    「他們活在那時候,自然會用那時候的義。活在現在,也自然會用現在的義。義變、而愛不變。」

    適拍手道:「所言極是。但是,符合於天下器具的『義』,是可以理性推斷的出的。也就是說,現在任何一個墨家的正式弟子,都可以知道堯舜時代的天下,應該怎麼治理才算是彼時樂土的善政。這是對的吧?」

    高孫子再次點頭,心下一驚,知道自己點頭的瞬間一驚落入了適的陷阱。

    果不其然,適問道:「若此時一人回到堯舜之時,按照理性推出的符合堯舜之時的『義』行政,那麼是不是善政呢?他心內的仁與堯不能相比,他心中的義卻與堯所想的一致,政策會因為他不如堯仁,就不是善政了嗎?」

    高孫子沉默,適卻根本不給高孫子組織語言的機會,立刻又道:「你既說仁,可你也認為清除世卿貴族的想法是正確的。你的仁,難道不也是沒有加諸於王公貴族的身上嗎?」

    高孫子即刻反駁道:「但世卿貴族是天下的少數,而非多數。我雖然對他們無愛,可是我卻愛除他們之外的人。你剛剛說,要權衡大利小利,要權衡天下多少……」

    適哈哈大笑道:「是的,終於說到了多少的問題。」

    「若以矛盾論,世卿貴族與那些祿田上的農夫有矛盾,二則如黑白,不能互相得利。那些富有土地者與租地傭耕者也有矛盾,二則如黑白,不能互相得利。」

    「那麼,哪一種矛盾才是天下的主流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2:29
第三四九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九)

    這是毋庸置疑的,此時天下的主要矛盾,是封田和井田制、份田制下農夫,是工商食官制度下手工業者與世卿貴族的矛盾。

    而剛剛出現的土地經營者與被僱傭者的矛盾並非主流,甚至是天下的末流。

    此時的矛盾,不是人多地少,而是世卿貴族制度下束縛農民,嚴重制約了生產力的發展。

    貴族們不會允許農民隨意逃亡,因為這牽扯到他們的勞役地租,牽扯到人身控制,牽扯到自己封地的發展與貴族自身的實力。

    新的生產關係已經在舊制度的腐肉上產生,甚至在適來到這裡之前就已經產生,傭耕者、助耕者、肆傭、流傭的稱呼,在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已出現。

    此時天下的情況,正如吳起評價楚國的那番話。

    「地實廣,而人不充。」

    土地近乎無限,鐵器、曲轅犁、牛耕馬耕的出現,讓很多未曾開墾的處女地,即將可以變成肥沃之土。

    關鍵的問題,就是把此時天下耕地上的農夫,解放出來。

    鐵器牛耕都已經出現了,每個人的勞動效率提升了,不必再困在原本有的那些耕地上了。

    高孫子還沒有明白這個問題,他只是站在平民的角度,出於一種直覺擔心將來有一天「富者阡陌相連、貧者無立錐之地」。

    更讓高孫子有些接受不了的,是適對於那些被驅逐的租耕者的態度,有些……樂見如此。

    適已這樣問,高孫子也只好說道:「天下的主流矛盾,是世卿貴族與井田農夫的矛盾。那些農夫,是天下的多數。」

    適點頭道:「這就對了。所以我仍舊愛天下的多數,可以這麼說嗎?」

    高孫子嘆了口氣,點頭道:「是的。」

    適仍不滿足,說道:「你愛的,是一個個的人。我愛的,是符合樂土之下的人。」

    「比如那些世卿貴族,你並不愛他。」

    「如果現在一個世卿貴族,放棄了自己的封地,自己耕作亦或是做工,自食其力,不做蠹蟲,你難道也不愛他嗎?」

    高孫子皺了皺眉,說道:「那樣的話,我是愛的。這樣的墨者很多,如我,如公造冶,如孟勝……他們都是這樣的啊。」

    適笑道:「對啊。那麼,一個人從不愛到愛,改變了什麼?」

    高孫子覺得腦中一閃,似乎明白過來,說道:「身份……或是你說的……階層?」

    適朗聲大笑道:「對啦!就是這樣的。」

    「所以,那些被驅趕的人,我不是不愛他們。難道他們來到沛縣,進入作坊,進入共耕社,我還不愛他們嗎?你可不能這麼想我啊!」

    高孫子尷尬的笑了笑,知道這件事他沒法說適不愛那些人。

    適終於鬆了口氣道:「我還是愛天下人的。只是這一重樂土已經可以實現了,卻依舊留在下一層樂土的上的人,我對他們最大的愛,就是讓他們做最符合此時樂土的階層。這就是我的愛,我的仁。」

    「子墨子說,仁,愛己也。我是怎麼愛自己的?我認為如果現在符合鐵器、牛耕、火藥的樂土已經達成,且我生活在樂土之中,那就是我對自己的愛。」

    「以己推人,我對那些人不是不愛,只是沒有無理由的惻隱之心,而且我一直在踐行我自己的愛啊。」

    「他們離開了土地,來到了沛縣,進入了作坊做工,或是開墾土地成為自耕者,難道這不是最大的愛嗎?非要讓他們困在土地上,才算是愛?」

    「假如一個人做了奴隸,他還覺得很好。我不會愛奴隸的制度,於是強迫他不准為奴,他哭哭啼啼,於是你就認為我不仁?難道不是和這件事一個道理嗎?」

    這已經是胡攪蠻纏了,其實根本不是一個道理,可是高孫子此時已經被適說的有些暈,想了半天,覺得適說的好像對。

    不是不愛他們,只是不愛他們之前的生產關係。生產關係變了,人還是那個人,於是就可以愛了……

    高孫子想了半天,適又問道:「如那些經營土地的,他們平均每個人產的糧食是不是比以前多了?」

    高孫子點頭。適道:「這便是天下貧則從事富之,如果天下都這樣,天下的人不增加,而每個人所創造的財富增加了,這難道不就是天下貧則從事富之嗎?」

    高孫子嘆息一聲道:「縱那些人尚是少數,可天下之廣,依舊不下十萬眾。相對於那些渴望私田私畝的農夫而言,的確是少數……可是,靠近沛縣的,可以被墨家組織起來,自有活路……那些不在泗水沿岸的呢?他們怎麼辦呢?」

    適趕忙道:「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在泗水流域發展,為什麼我要生產烈酒璆琳這些奢侈之物來增加義師數量的原因啊。」

    「現在我們只能管到泗水流域,將來我們安定天下,這不就可以解決那些人的問題了嗎?」

    「十萬眾,不多。」

    「就算城市容不下,又能如何?墨家若得天下,靠對村社的控制,難道不能組織那些人去開墾新地嗎?」

    適說到這,眉飛色舞地說道:「我的兩位夫子曾遍游九州,說如今天下地廣而人不充。鐵器牛耕壟作若行於天下,吳越之地,皆是沃土,供養百萬亦不難。」

    「百萬尚可供養,你認為天下那樣的人不下十萬,這有什麼可以擔心的呢?」

    這話說的也是半真半假,因為兩位夫子根本就不存在。

    但是,吳越之地現在確實地廣人稀,將來蘇浙那是天下富庶之地,縣區澤加上長江三角洲平原,如今有了鐵器完全可以開發。

    蘇浙太湖,以墨家足夠的執行能力,再加上已經出現的種種新的生產工具,一片沃土並非難事。

    見適如此高興,高孫子也終於確信適是心懷利天下的,也終於被適所說服,低頭道:「你的話,是有道理的。是我,對於鉅子的仁和義,不能像你這樣理解深刻啊。」

    適還禮之後,嘆息道:「歸根結底,墨家得天下越早,那些人受的苦就越少。」

    「所以,我才要做烈酒璆琳,以充義師之銅;才要默許宋地驅民,以增加沛縣的人手;才會要趁此機會,一舉擊潰越人,使得泗水流域被墨家掌控。」

    「這一切,都是為了最終利天下,都是為了最終愛天下人。只是,仁也有大仁、小仁啊。」

    「鉅子緣何評價王子閭只是小仁?墨家的仁,是與儒生的仁不同的。」

    「想要做成這件事,就需要上下同義。義不同,心則亂,力不足。所以,請您一定要支持我的義,以求能夠真正大利天下、大愛天下。」

    「鉅子讓你前來,我想也是為了讓咱們兩個義同啊。這是鉅子的期盼,他的期盼也是為了將來利天下啊。」

    說罷,適衝著高孫子鄭重行禮,高孫子急忙扶住適,用力一捏適的手臂,意氣風發地說道:「你的道理是對的,是我重於小仁而疏忽了大仁。你得義,才是鉅子真正的義。」

    有些話,只需至此為止,適心中長鬆了一口氣。

    若無意外,高孫子在九月份的時候必定會支持自己,這樣墨家內部那支「自苦以極」的派系,就算是站在了自己這邊成為了盟友。

    再算上適認為會支持自己的那部分人,以及墨子本身的態度,適覺得九月份的事大局已定。

    墨子沒表態,但是擴大商議聚會的人數、讓高孫子前來滕地,就是一種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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