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73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48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對歌(中)

    摔瓦罐的聲音立刻引來了一陣騷動,庶俘羋手持鐵劍來到這裡,高聲喝道:「幹什麼?」

    他用的是趙音,想來這些人應該可以聽懂。

    婦人心疼地看著嚥不下去的孩子,眼淚刷的一下流了出來,自己和孩子何曾吃過這樣的苦?

    她之前聽過庶俘羋和別人的閒聊,知道庶俘羋和她頗有淵源——當年是庶俘羋抓的闕與君的走私商隊,使得趙國隱藏的矛盾在趙武公死前就爆發出來,而最後逼死公子朝的也正是他。

    這婦人正是闕與君家族的人,知道庶俘羋蠻橫無情且野蠻無禮,看著他手中的劍,再看看自己還小的兩個孩子,強忍著屈辱衝著庶俘羋一拜道:「孩子吃不下煮麥……」

    她用的也不是雅音,而是趙語,庶俘羋一旁的一名士卒大驚道:「都是人,怎麼就吃不下?我小時候莫說煮麥,就是麥穗都能吃下去……」

    那個孩子還在那哭泣,嘴裡一直重複著想吃鹿脯之類的話,庶俘羋將鐵劍收回,嗤的一聲笑出來。

    搖搖頭,什麼都沒說,繼續回去吃自己瓦罐裡的煮麥。

    待庶俘羋離開,婦人悄悄指著庶俘羋,衝著自己的孩子道:「記得這個人,記得墨家的所有人。是他們使得你們的父親死掉,是他們使得你們不能吃鹿脯只能吃煮麥。」

    「若有一日,你們長大,切記,父之仇,弗與共戴天!」

    「乖,吃吧,餓著怎麼長大?不長大怎麼復仇?」

    大一點的孩子修長的指甲深深地刺入自己的手掌,彷彿要刺出血。

    仲秋之月,正是為祭祀上帝準備祭品的時候,往年的這個時候,他的家中都已經開始忙碌起來。

    各處封地上的人送來的各色貢獻、挑選出來的合適的犧牲。

    閤家歡快,他記得就是去歲的仲秋月,父親給了他一口小弓,並且他終於有了自己的扳指,證明他有資格佩戴扳指即將長大成為貴族君子。

    也就是去歲,他聽到了屬於自己的第一首情歌。

    「芄蘭之支,童子佩觿。雖則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他想到父親用寬闊的臂膀矯正著他拉弓的姿勢,那樣溫暖,那樣廣闊。

    他想到自己拉弓射箭時候,那雙唱過芄蘭的女孩子烏溜溜地含著喜歡的目光。

    而現在,他什麼都沒了。

    父親死了,家產沒了,自己的那柄小弓也沒有了,那個眼睛亮亮的女孩子如今不知道在哪裡。

    大一點的孩子咬著牙盯著四周背著火槍或者鐵劍的墨者,牙齒咬得咯咯響,心道今日之仇,明日必報!若自己長大,必要屠盡天下墨者!

    暗暗發過誓言,低下頭衝著母親一拜道:「孩子知錯了。」

    說罷,將那些煮熟的麥粒塞入口中,忍著那種他之前從未感受過的、彷彿有什麼東西貼在嗓子眼上用力撕扯的痛,大口地吞嚥著屬於他的煮麥。

    飯後,不知道是誰,在篝火旁清唱了一句,隨後,數百人齊聲相和,聲聲淒淒,配上寒秋的冷、彎彎的月、山間偶爾飛過的夜梟,使人潸然。

    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於周,萬民所望。

    彼都人士,台笠緇撮。彼君子女,綢直如發。我不見兮,我心不說。

    彼都人士,充耳琇實。彼君子女,謂之尹吉。我不見兮,我心苑結。

    彼都人士,垂帶而厲。彼君子女,捲髮如蠆。我不見兮,言從之邁。

    匪伊垂之,帶則有餘。匪伊卷之,發則有旟。我不見兮,雲何盱矣。

    他們懷念的,不是彼都人士,他們懷念的是自己。

    過往的一切,都已不見。

    狐裘黃黃,如今只是髒髒許久沒有換洗的衣衫。

    出言有章,如今只是口中的恨恨和連去個廁所都要打聲招呼的小心。

    台笠緇撮,如今只是亂蓬蓬許多天沒有洗過的頭髮。

    我不見兮、雲何盱矣。

    歌聲不停,越來越多的人放聲大哭,想著自己剛剛吃過的煮麥,想著自己沒有乘車還是靠雙腳走過的路,想著過去的一切,悲傷難掩。

    看守的墨者有些驚詫,庶俘羋吹動著哨子,將火槍朝著天空砰的一聲擊發,喝道:「不准唱!不准唱!」

    高聲叫喊了兩句,那些人看著庶俘羋高聲喊著不准,領頭的那人心中生出一種油然的自豪和驕傲:他不准我唱,我偏要唱!你們害怕了!

    旁邊的人在眾人的歌聲中,用雅音小聲道:「今日食麥、明日怕是要食草。族人散亡,高柳苦寒,我等去了,十不存一。既要死,也當轟烈,不可在高柳與賤人同食同住,死在那苦寒之地!」

    一些人早已有意,正準備繼續傳話於他人的時候,庶俘羋忽然帶著幾個人衝入人群,拿著沉重的火繩槍的槍托衝著領頭的那幾人一頓猛砸,砸過之後一腳將領頭那人踢到在地。

    他們都是步騎士,腳上的鞋子都是皮靴,後面包裹著一層鐵片,軍中人物常年操練幾人便可成陣。

    領唱那人一直乘車,如何走過這麼遠的路,加上飯食又多日沒有肉脯,如何能敵?

    劇痛之下,蹲在地上。

    卻見押送他們的墨家步騎士迅速分成了兩隊,一隊向後,列陣舉槍,以作萬一之勢。

    另一隊什伍一組,如同楔子一般切入到人群之中,將這些人分割成小股,一些人手持槍托或者木棍,朝著那些仍舊歌唱的人猛砸。

    那幾個人想要暴動的人見如此陣勢,知道怕是事不能成,只好沉默下去。

    從人群中揪出幾個領頭的,捆上繩索,庶俘羋高聲警告道:「再有此例,視為叛亂,統統槍決!」

    遠處黑洞洞的槍口和一閃一閃的火繩,終於壓過了那莫名悲傷的歌聲。

    等那些人安靜下來後,庶俘羋回身衝著和他一起的步騎士們道:「夜深了,咱們也唱一首!」

    他起了一個調子,那些手中仍舊持著武器警覺地看著那些貴族俘虜的士卒們跟著庶俘羋的桑子,齊聲唱和。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噫,君子兮,皆蠹蟲兮!

    坎坎伐輻兮,寘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

    噫,君子兮,皆蠹蟲兮!

    坎坎伐輪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

    噫,君子兮,皆蠹蟲兮!

    改過的歌詞,將原本對君子仁義的期待,全部變為了嘲諷。

    渾厚的、經歷過許多戰火的、打過胡人、去過草原、殺過走私商隊、攻過趙國都城的嗓音齊聲唱著,沒有祈求、沒有期待,改後的曲調就像是一團火,能把人的血點燃。

    林胡人、趙人、泗上人、中山人、代人,種種摻雜在一起的口音,在歌唱的時候卻出奇的一致,一如在戰場上結陣。

    對面被這一曲聽不懂的歌壓的無法呼吸,再也唱不出那悲涼的曲,隱約聽懂了對面在唱什麼,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帶有祈求的不素餐兮,變為了嘲弄的皆蠹蟲兮。

    歌聲飄蕩,火繩燃燒的苦味也在飄蕩,閃爍著寒光的鐵劍和剛才如同餓狼一樣衝入人群毆打的姿態,都使得這歌聲很有力量。

    當夜深時,庶俘羋安排完值崗和守衛後,走到連代表那,忍不住問道:「他們剛才唱的什麼?」

    他是泗上氓隸出身,不懂雅音,墨家的官方發音也是柔和了泗上、齊魯和楚越的雜燴方言,雖然懂一些趙語和代地方言,但是貴族的正統雅音他是真的聽不太懂。

    連代表正在用火燒鉛融鉛彈,笑道:「也沒唱什麼。無非就是感慨下過去的日子。我盯著那幾個人呢,到時候把他們抓出去分開就好,真以為咱們墨家就沒個能聽懂雅音的人呢?」

    庶俘羋嘖了一聲,罵道:「就這群人,他們能學會自食其力?我說給他們放到高柳,準得出亂子。高柳不是最近正在挖採煤礦嘛,要我說男的就讓他們去挖煤。女的嘛……我是真不知道怎麼辦了。」

    「他們又不會稼穡、也不會織布,那你說他們靠什麼生活?又不能餓死她們,她們又不會做事,一群蠹蟲,能幹什麼?」

    連代表將幾枚融好的鉛彈放好,搓了搓手道:「高柳不是有羊毛氈和毛呢作坊嘛。紡織的事她們做不成,但是一些不需要技巧的活,她們還是能做的。比如用湖鹼洗羊毛,這倒是能做。這不正缺人手呢嘛。」

    庶俘羋倒是知道高柳的羊毛作坊,點頭道:「這倒是。高柳人,哪有願意去做洗毛工的?但凡逃亡過來的便多有地種,城中婦人也多會紡織,如今作坊成立各司其職,唯獨這洗毛的活無人做。」

    「誰都能做,又無技巧,只是疲累,給錢也不多,也就這種事適合她們了。」

    連代表伸展一下疲憊的身體,起身道:「你先睡會,我去值夜。胡非子和屈將子都說大義,說他們這些人也會學會自食其力,我卻怕她們把高柳的風氣帶壞了。」

    庶俘羋撓撓頭道:「什麼風氣?他們沒有了封地,不能再做蠹蟲了,如何還能優雅貴食侈靡?沒錢怎麼貴?」

    連代表無奈一笑道:「不是這個,我是怕她們吃不得苦,到時候去在街頭做妓,那樣至少不用勞作便可得衣得食。再者她們都是貴胄,食色性也,色性之外,難免還有別樣心思。一些逃亡到高柳的趙人隸農,若聽說十個錢便能睡一次原本高不可攀的貴胄之婦,你說他們睡不睡?」

    「都是些麻煩事啊。貴族沒有了封地和對封地上農夫的支配權,咱們墨家的道義、文字、理念、天志又完全用不到他們。到時候他們肯定要淪為最底層……男的做礦工、女的做洗毛工,或是給作坊做雇工,你說他們這些貴族會不會有一日也唱《伐檀》,高呼貴不恆貴、賤不恆賤、財富歸屬於勞者,倒竟起義反抗工商新貴大富?」

    庶俘羋哈哈笑道:「真要那樣,那倒有趣。」

    連代表也跟著自己古怪的想法笑起來,擺擺手道:「你睡吧,我去值夜。」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0
第二百七十八章 對歌(下)

    許是連代表值夜之前說了些「妓」之類的話,庶俘羋做了一個奇奇怪怪的、迤邐的、可能還會是大汗淋漓的夢。

    夢裡發生了很多的事,比如騎在馬上用槍指著一位貴胄婦人,然後做了許多事,而旁邊就綁著一個被俘獲的貴族男子。

    後來,這夢又變成了那個在高柳城曾經對著他唱過一些情歌的女孩子,兩個人就像是《野有死麕》裡那樣,就在樹林裡做了許多事。

    等到醒來的時候,發現下身有些涼颼颼的,黏糊糊的,臉上不由一紅。

    再想到夢裡最開始的那個場景,庶俘羋不住搖頭,心道難不成自己心底下就是個壞人?

    昔年魯哀公問道: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則可以生民矣。

    就是說男子十六歲就性成熟了,女子十四歲就來月事了,那都可以生孩子了。魯哀公問仲尼,那禮裡面說男子三十歲結婚、女子二十歲結婚,豈不是晚了?儒家和禮都是認可晚一點結婚的,當然這是針對貴族。

    而墨家因為墨子留下的一些話,對於婚姻和生孩子的態度則是另一種態度。

    《節用》裡說,丈夫年二十、毋敢不成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

    即便是適,對於墨子的一些說辭也只能修正,因為他被認作是「子墨子最信任的弟子之一」,這是他如同拿三一樣用他叔叔的屍骨為自己搭建的梯子,有些東西他不敢觸碰。

    再加上泗上缺乏人口,所以對於婚姻嫁娶的態度極為寬鬆,時代的烙印之下,這個時代的諸夏底層民眾其實相當開放,至少在性的問題上還沒有禮教的過多束縛,墨家自身又是出身底層的居多,因而對於褲腰帶的管制很鬆。

    但是出於「人人平等」和「愛人用人之別」的道義,規定墨家人不得納妾,因為納妾是「用人」而非「愛人」。

    庶俘羋的年紀已經可以結婚,可是軍中多有不便,做了一個這樣的夢,黏糊糊地走了一上午,心裡卻一直忍不住回憶起夢裡的那些熱汗淋漓的事。

    總想悄悄地把手伸下去弄一下黏糊糊的下裳,卻每一次想動的時候都感覺身邊有無數注視的目光。

    他可以在萬軍面前展示自己的馬術,可以在趙侯的宴會上舉手去廁所,甚至可以在殺人的時候連眼睛都不眨。

    可卻怎麼都不好意思伸出手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下裳,終究他還只是個大孩子。

    好容易熬到了中午,想去換個衣裳又覺得會被人多想,只好變著法帶著十幾個不怕冷的人去洗澡,名其名曰鍛鍊身體。

    在岸邊假裝一不小心絆倒了自己,噗通一聲掉下河裡,嘴裡還故意嘟囔道:「完了,完了,這麼冷怎麼曬得干?放在背包裡到了高柳,那不是長毛了?」

    遮掩過去,趕緊脫下來洗了洗,換了身軍裝,繼續行進的時候,便忍不住想起那個當初在高柳衝著他唱情歌的姑娘,只可惜當時殺人都不手抖的他卻抖的回唱不出。

    迷迷糊糊間,他伸出手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喃喃道:「庶俘羋啊庶俘羋,你到底是愛她呢?還是想用她呢?怎麼做了這樣的夢,就想起她來了?」

    按照墨家不准納妾的道義,認為愛應該是全心全意的,所以納妾要麼是為了用來當個生孩子的東西、要麼是為了操。似乎,不管是操,還是當個生孩子的工具,都是用而不是愛。

    於是庶俘羋自己很是疑惑,自己確實想操,但到底這算是愛還是用呢?

    …………

    仲秋過後,便是季秋。

    高柳城不算高的城門前,一個紮著雙馬尾辮的女孩子正在街頭聽人讀著一份報紙,高柳地區沒有強制教育,因為墨家沒那麼多的錢也支撐不起那麼多的教師先生,因而許多時候報是要去讀的。

    雙馬尾算是這時候女子的一種正常打扮,除了箕子朝鮮的商人後裔還留有殷商的鍋蓋頭加辮子外,包括宋國在內的中原大地都已經通用周人的發飾。

    按照周禮,女子婚前都是不能盤頭的,盤頭要麼意味著恨嫁、要麼意味著已經嫁人了。在盤頭之前,女子的頭髮很是隨意,尤其是底層民眾需要做事,怎麼方便怎麼來。

    女孩子輕拽著垂在肩膀兩側的辮梢,冷不防聽到了念報的人說了一個名字,手指驀地用了下力,狠狠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辮子,難免有些痛。

    「高柳步騎士第一連的連長庶俘羋,抓住戰機,追擊趙朝……」

    忽而聽到了這個一直思念的名字,女孩子心裡砰砰直跳。

    有女懷春,自然不會無緣無故。

    兩個人的第一次相遇,她喜歡用「邂逅」這個詞來形容。

    邂逅者,解媾也。解者,悅也;媾者,男女事也。解媾者,便是男女之間歡悅的一次相遇。

    那是個很平常的故事,比如男子騎著馬不小心濺到了女子身上許多泥水,然後兩個人交談了一陣,再然後就是幾次有期而遇的會面,以及那一次對歌時候男子紅著臉在眾人面前唱不出,在水邊被一群姑娘打趣嘲笑的種種。

    當然,這女子穿著不貴,是如今很常見的棉布衣裳,所以思念的自然不會是那段消息裡的趙朝。

    帶著一種心裡慌慌的猶如兔子在懷裡掙扎的心情,默默地走到了忙碌的城門前,忍不住清唱起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唱過之後,嫩長的但卻因為紡織被勒出了一道淺淺痕跡的手指忍不住又摸到了自己的發辮兒。

    捻起來一縷頭髮,自己暗暗道:「如果是雙數,那他就是喜歡我。如果是單數,那他就不喜歡我。昊天上帝、天鬼,告訴我他到底喜不喜歡我呢?」

    默默地用學到了九數輕數著自己的頭髮,直到最後一根的時候是個雙數,女孩子便高興起來。

    想著剛才唱的歌,響起自己在那種需要花錢的學堂裡學到的這首詩的解析,心道:「儒家的人就是瞎解,什麼思無邪,便說子衿之歌是在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

    「非要說這是一首先生呼喚弟子的歌,說子衿是學子之服,先生呼喚弟子便可思無邪,說這是先生希望學生回來上學的……仲尼先生年輕時候肯定也有喜歡的女孩子,他可不會這麼想,定是那些再傳的弟子胡亂解的……」

    「還是墨家的解析更對,這就是女孩子思念男孩子的情歌,只不過恰恰那男孩子是個學生罷了。」

    想到這,臉上又一紅道:「可他可不是學生啦。他在泗上上過學,但現在卻已經是義師的連長了。穿的也不是青青子衿,倒是黑灰色的軍裝……」

    總是繞不過思念,她卻不知道墨家為了能夠解釋意識形態,不但有高端的晦澀難懂的學術,連《詩》這樣的市井通行的東西也有自己的註解,在潛移默化之間全面地和舊禮開戰,更不知道儒墨之間的矛盾從原本的互罵禽獸死爹更進一步,天下六分之儒正在醞釀一場前往沛邑的遠征,賭上性命要辯贏墨家。

    而這一切,便是這個思念心慕之人的女孩子感慨子衿的背景。

    正在思念的時候,地平線上出現了一群人,女孩子心中更慌,心道:「他會不會回來呢?」

    …………

    經歷的跋涉的庶俘羋再次經過高柳城門的時候,聽到了一陣輕快的歌聲。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其實不只是一首歌,唱歌的人很多,多到許多不同的聲音摻雜在一起。

    許多詩經中的歌,被編為了更為適合傳唱的市井情歌,早已經在高柳流傳開來。

    歌聲中有家人思念親人的、有妻子思念丈夫的、也有女子思念情人的。

    庶俘羋循聲望去,看到了那個女孩兒,兩雙眼睛在空中不期而遇,隨後就像是被天上的閃電擊中,承受不住那種酥麻,迅速挪開。

    可挪開的瞬間,卻又懷念起那種酥麻的感覺,再把目光轉過去。

    天不是風雨淒淒如晦,他也不是君子,可總歸是既夷又喜。

    幾日後的一次休沐,在高柳城外的小河邊,女孩子忍著心中的羞澀,終於大膽地問身邊的庶俘羋道:「你會釣魚嗎?」

    說起釣魚,庶俘羋便回憶起小時候在泗上捕魚的事,點頭道:「會呀會呀,適帥當年在商丘的時候,用了個辦法,用竹簍捕魚。我小時候就學過,那年我爹去挖泗水的水渠出工,我媽媽怕他夜裡餓給他準備的煮熟的豆餅讓他晚上餓的時候烤著吃,我偷了一點做餌,還被打了一頓呢……」

    女孩子雖然很是尊敬庶俘羋嘴裡的適帥,也覺得將來他嘴裡打他的、吃豆餅的爹媽便許是自己將來的公婆,可心裡還是忍不住暗罵:「簡直是狂童,笨的要死,我要說成什麼樣,你才會約我去釣魚相處呢?」

    庶俘羋還在那嘀嘀咕咕地說著自己釣魚的趣事,女孩子終於忍不住,放下了唯一的一點矜持說道:「那下次休沐的時候,你教我釣魚好不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0
第二百七十九章 新俗舊禮(一)

    還在說著那些童年趣事的庶俘羋怔在那裡,即便再傻也明白過來,心裡撲通撲通地跳了一陣,第一次殺人都沒有這樣的緊張,趕忙道:「好呀。」

    女孩子沒有低頭羞澀,想著都說成這樣了,便又道:「我聽說秋日捉魚越早越好,到時候你去我家那,悄悄爬到我家牆外,學幾聲鳥叫,我就出來了。」

    既說到爬牆,女孩子便忍不住想到了那首歌。

    將仲子兮,無逾我裡,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歌裡的女子告訴情人,不要爬牆,不要爬樹到我家,別人看到不好,人言可畏。再說在家裡做那種事,萬一父母看到了,多不好呀。

    按照規矩,這時候必須要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能結婚相戀。

    當然,這原本只是貴族的規矩,但平民已經開始學起來貴族,這種規矩越發的濃重。

    如《氓》中那樣,氓之蚩蚩抱布貿絲,之所以之前要等那麼久,就是因為沒有好的媒人。

    除了墨家控制的城邑,諸夏九州之內都有專職的媒人,而且媒人算作是專業官員,稱之為媒氏。

    墨家控制的城邑中,倒是也有媒氏,但是功能不同,墨家官方的媒氏只管三件事:登記結婚、詢問雙方是否自願、詢問雙方是否有三代之內的血緣關係。

    媒氏的區別,也便是新規矩和舊規矩之間關於婚姻態度區別,舊規矩太多,從貴族那裡逐漸蔓延下去,很快就要「無媒不交、無幣不見、遠恥防淫」的地步。

    原本按照規矩,仲春之月,男女之間可以自由戀愛,任何婚姻媒妁的規矩仲春之月不在此列。

    但這些年卻已經連仲春之月的戀愛都已經被打上了「淫」的標籤,原本還需要更久可能要數百年才會僵化禁錮到這種程度,但是因為墨家的出現,為了反墨許多學說和規矩開始提早畸形,與墨家對抗。

    女孩子學過這首歌,但卻不在乎,因為這裡是高柳,貴族太少幾乎沒有,而且代地之風向來開放,頗有胡風,以至於燕趙之地甚至有「賓客相過,以婦侍宿,嫁娶之夕,男女無別,反以為榮」的習俗。

    既然沒有會嚼舌頭,她哪裡在乎什麼,發出了邀請,心中便想著許多事。

    臨走的時候,庶俘羋算作無意地說了句話。

    「那個……我過一陣可能要去雲中。」

    女孩子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聽到,並沒有提前說些傷感別離的話,只是點點頭,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

    九日後,明日便是休沐之期,女孩在家中搖動著紡車紡織著毛紗,旁邊還有十幾個女人也在紡著羊毛,其中便有她的媽媽。

    如今毛紗很好售賣,高柳城收購毛紗紡織毛呢的作坊不少,許多逃亡到這裡的女人都會選擇先入作坊做工,一些粗毛呢也開始成為墨家的軍官軍裝,價格不錯。

    女孩的父親原本只是個貨郎,售賣一些貨物,逐漸積累了些錢財,便又買了十幾輛紡車,開始僱傭那些逃亡到這裡的女人紡織毛紗。

    這些女人原本也不會,都是新學的,只不過毛紗紡織本來就是個新興的行業,加上高柳這邊一直在開墾和作坊收容,使得私人僱傭的時候沒辦法要求太高。

    也就是這是新興的行業,高柳這邊又是最早按照墨家軍工的那一套分工合作的,而且處在先發壟斷的地位,否則就高柳現在的僱傭價格,會直接被別處更為低廉和近乎免費的隸農強制勞役擠破產。

    正所謂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屋子裡坐著十幾個女人,那些傳聞便開始在嘴邊耳邊流傳。

    「你們聽說了沒,一群原來的貴人女子,如今在做洗毛工呢。」

    一個女人將一團紡好的毛紗摘下,嘴裡的話並不妨礙她做事,又道:「裡面還有原來我們那裡的封主家的人,我前幾日看到了,被押送過來……」

    「洗毛那種事,可不好做。累不說,又賺不到什麼錢。」

    女孩子的母親接了一下毛絨,指了指遠處的那堆羊毛道:「這幾日洗過的羊毛確實多了,她們會不會都要做啊,墨家可不養閒人。不是說自食其力嘛。」

    「要不是之前洗毛的人太少,我家良人早就多買幾台紡車了,這毛不洗可沒法用,全是羊脂。」

    女孩子心思卻不在毛絨上,心道:「那些人就是他上回押送回來的人吧?我聽說那些貴婦人都是指如蔥根,生的白嫩……這路上,他……他可沒對那些女人做什麼吧?」

    想到這,臉上一紅,心裡沒來由地開始亂想,啪的一下手上的勁兒用的大了點,竟把那根毛紗弄斷了。

    好在母親正在忙著閒聊,沒有注意到,趕忙伸出手悄悄去接,想到明天的幽會,臉上更紅。

    這時候剛才那個說話的女人便問道:「對了,怎麼不見你家良人?」

    女孩子的母親嗨了一聲,臉上卻遏制不住笑容道:「這不是又到了去胡人那裡運鹼的日子了?他弄了些雜貨去那邊售賣。」

    從上次接索盧參回來和胡人部落打了一仗後,投靠高柳這邊的幾個部落開始用部落的奴隸和牧奴去挖掘湖鹼,這可比放牧要賺錢的多,部落的貴族們如今都靠這個和一些互市特權而富貴起來。

    每隔一段時間,高柳這邊就會派人去運湖鹼。

    高柳正是後世的大同,這裡煤礦又多,泗上派人來靠著這裡的天然鹼開辦了黃河以北的第一家璆琳作坊,論及成本,竟要比依靠煮海藻灰得鹼的泗上璆琳作坊便宜的多。

    問話的女人羨慕地說道:「哎呀,那又要賺到不少啊?」

    女孩子的媽媽臉上帶著笑,嘴裡卻道:「哪裡能賺多少啊?鐵器什麼的都是互市專營,也就是賣些小玩意,收些皮子、羊毛什麼的。都是要檢查的,那真正賺錢的都犯法,可不能做。」

    說是賺不得多少,可實際上卻並不少,尤其是她家良人聽聞了大量的人要遷過來的消息,以做貨郎的經驗判斷牛馬什麼的要漲價,正準備弄一些,甚至還準備和人合股過一陣往雲中跑一趟。

    正是墨家吃肉,別人喝湯,最賺錢的行當都被墨家抓的死死的,但剩下的一些寬鬆的東西也足夠一些人吃飽。

    如今高柳城又安穩,仗都沒有在高柳附近打過,參與趙國繼承權之爭的戰役又是大勝,高柳正是上升期,處處透著商機。

    女孩子倒是不怎麼關心這些,心裡患得患失地瞎琢磨著,等到母親停下的時候,說道:「媽媽,明日我要早起一些。要聚會聽義,明天不是休沐日嘛。」

    這並不完全是謊言,休沐日的時候在高柳城會有專門講義的人,除了講義還有講一些別的東西,這是墨家的一個傳統。

    休沐日不是人人都有的,但高柳城的有閒階層已經逐漸多起來,這種休沐日的活動參與的人不可能是全民的。

    就像是她能夠上學一樣,高柳城還不足以全面實施泗上的那種教育,也只能是有選擇的。

    做母親的偶爾會參與一下,對於女兒參加這種活動並不反對,畢竟墨家現在是高柳的主政者。

    「那就去睡吧。早晨吃飯嗎?」

    「不了,聚會講義的時候會吃的。」

    女孩子放下手裡的毛紗,離開了這間屋子,悄悄來到自己的屋子翻找著自己最好看的衣衫,雖然不多,但終究還有幾件。

    翻找半天,對著一塊巴掌大小的鏡子又悄悄拿了一些細細的棉線,彎成一個個小死結,將臉上那些細細微微的汗毛勾住,用力一拉,眉頭忍不住蹙起來。

    這塊巴掌大小的鏡子可是極為昂貴的,那是自己十五歲成年的時候,父母花了好多錢買到的,不是銅的,而是璆琳的,後面有一層錫。

    這是墨家壟斷的技術,聽說製造這種鏡子的作坊在泗上的一座守衛森嚴的作坊裡,那裡有軍隊駐紮,裡面的人一輩子都不能出來。

    包括火藥作坊、治心痛的藥等等一些作坊都在裡面,有幾千人,裡面吃喝什麼的都不少,待遇也好,只是一輩子的世界就是那麼小小的地方。

    這不是什麼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尤其是墨家佔領區更是如此,真正的秘密是那個作坊裡面的東西。

    對照著鏡子,確定自己的臉上已經沒有什麼不光滑的地方了,然後去打了水,將頭髮解開。

    用混合了鹼和羊脂的膏抹在頭髮上,仔細地清洗著,他父親是個雜貨郎,還是很多這種東西的。

    洗過了頭,又走到小案几旁,拿出一個豬鬃毛做的牙刷,這也是墨家帶到高柳的習俗,高柳的大部分人家都要服役,在軍中養成的習慣,很快就在高柳城中傳播開,因為這是軍紀的一部分,墨家內對軍紀管的又極為嚴格。

    骨頭做的牙刷柄握在手中,從旁邊的一個小陶罐裡沾了一點混合了鹽、皂粉、石灰石粉的雜貨粉末,按照當初上學時候學到的那樣清理著牙齒。

    做完了這一切,頭髮也半乾了,於是躺到了床上,拉過來棉布做的、裡面絮了棉花的被子。

    脫下來衣衫,臉上再一次羞紅,用手摸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些敏感的地方,想到庶俘羋上次別離之前說的那番可能要去雲中的話,忍不住想到了另一首歌。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輕輕哼著這首歌,手掌輕輕撫過自己的身體,肚子裡彷彿有一團火在燒,臉上愈發的紅,於是雙腿下意識地絞著暖烘烘的被子,輕輕地摩擦著,忍不住哼了一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0
第二百七十九章 新俗舊禮(一)

    還在說著那些童年趣事的庶俘羋怔在那裡,即便再傻也明白過來,心裡撲通撲通地跳了一陣,第一次殺人都沒有這樣的緊張,趕忙道:「好呀。」

    女孩子沒有低頭羞澀,想著都說成這樣了,便又道:「我聽說秋日捉魚越早越好,到時候你去我家那,悄悄爬到我家牆外,學幾聲鳥叫,我就出來了。」

    既說到爬牆,女孩子便忍不住想到了那首歌。

    將仲子兮,無逾我裡,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歌裡的女子告訴情人,不要爬牆,不要爬樹到我家,別人看到不好,人言可畏。再說在家裡做那種事,萬一父母看到了,多不好呀。

    按照規矩,這時候必須要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能結婚相戀。

    當然,這原本只是貴族的規矩,但平民已經開始學起來貴族,這種規矩越發的濃重。

    如《氓》中那樣,氓之蚩蚩抱布貿絲,之所以之前要等那麼久,就是因為沒有好的媒人。

    除了墨家控制的城邑,諸夏九州之內都有專職的媒人,而且媒人算作是專業官員,稱之為媒氏。

    墨家控制的城邑中,倒是也有媒氏,但是功能不同,墨家官方的媒氏只管三件事:登記結婚、詢問雙方是否自願、詢問雙方是否有三代之內的血緣關係。

    媒氏的區別,也便是新規矩和舊規矩之間關於婚姻態度區別,舊規矩太多,從貴族那裡逐漸蔓延下去,很快就要「無媒不交、無幣不見、遠恥防淫」的地步。

    原本按照規矩,仲春之月,男女之間可以自由戀愛,任何婚姻媒妁的規矩仲春之月不在此列。

    但這些年卻已經連仲春之月的戀愛都已經被打上了「淫」的標籤,原本還需要更久可能要數百年才會僵化禁錮到這種程度,但是因為墨家的出現,為了反墨許多學說和規矩開始提早畸形,與墨家對抗。

    女孩子學過這首歌,但卻不在乎,因為這裡是高柳,貴族太少幾乎沒有,而且代地之風向來開放,頗有胡風,以至於燕趙之地甚至有「賓客相過,以婦侍宿,嫁娶之夕,男女無別,反以為榮」的習俗。

    既然沒有會嚼舌頭,她哪裡在乎什麼,發出了邀請,心中便想著許多事。

    臨走的時候,庶俘羋算作無意地說了句話。

    「那個……我過一陣可能要去雲中。」

    女孩子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聽到,並沒有提前說些傷感別離的話,只是點點頭,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

    九日後,明日便是休沐之期,女孩在家中搖動著紡車紡織著毛紗,旁邊還有十幾個女人也在紡著羊毛,其中便有她的媽媽。

    如今毛紗很好售賣,高柳城收購毛紗紡織毛呢的作坊不少,許多逃亡到這裡的女人都會選擇先入作坊做工,一些粗毛呢也開始成為墨家的軍官軍裝,價格不錯。

    女孩的父親原本只是個貨郎,售賣一些貨物,逐漸積累了些錢財,便又買了十幾輛紡車,開始僱傭那些逃亡到這裡的女人紡織毛紗。

    這些女人原本也不會,都是新學的,只不過毛紗紡織本來就是個新興的行業,加上高柳這邊一直在開墾和作坊收容,使得私人僱傭的時候沒辦法要求太高。

    也就是這是新興的行業,高柳這邊又是最早按照墨家軍工的那一套分工合作的,而且處在先發壟斷的地位,否則就高柳現在的僱傭價格,會直接被別處更為低廉和近乎免費的隸農強制勞役擠破產。

    正所謂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屋子裡坐著十幾個女人,那些傳聞便開始在嘴邊耳邊流傳。

    「你們聽說了沒,一群原來的貴人女子,如今在做洗毛工呢。」

    一個女人將一團紡好的毛紗摘下,嘴裡的話並不妨礙她做事,又道:「裡面還有原來我們那裡的封主家的人,我前幾日看到了,被押送過來……」

    「洗毛那種事,可不好做。累不說,又賺不到什麼錢。」

    女孩子的母親接了一下毛絨,指了指遠處的那堆羊毛道:「這幾日洗過的羊毛確實多了,她們會不會都要做啊,墨家可不養閒人。不是說自食其力嘛。」

    「要不是之前洗毛的人太少,我家良人早就多買幾台紡車了,這毛不洗可沒法用,全是羊脂。」

    女孩子心思卻不在毛絨上,心道:「那些人就是他上回押送回來的人吧?我聽說那些貴婦人都是指如蔥根,生的白嫩……這路上,他……他可沒對那些女人做什麼吧?」

    想到這,臉上一紅,心裡沒來由地開始亂想,啪的一下手上的勁兒用的大了點,竟把那根毛紗弄斷了。

    好在母親正在忙著閒聊,沒有注意到,趕忙伸出手悄悄去接,想到明天的幽會,臉上更紅。

    這時候剛才那個說話的女人便問道:「對了,怎麼不見你家良人?」

    女孩子的母親嗨了一聲,臉上卻遏制不住笑容道:「這不是又到了去胡人那裡運鹼的日子了?他弄了些雜貨去那邊售賣。」

    從上次接索盧參回來和胡人部落打了一仗後,投靠高柳這邊的幾個部落開始用部落的奴隸和牧奴去挖掘湖鹼,這可比放牧要賺錢的多,部落的貴族們如今都靠這個和一些互市特權而富貴起來。

    每隔一段時間,高柳這邊就會派人去運湖鹼。

    高柳正是後世的大同,這裡煤礦又多,泗上派人來靠著這裡的天然鹼開辦了黃河以北的第一家璆琳作坊,論及成本,竟要比依靠煮海藻灰得鹼的泗上璆琳作坊便宜的多。

    問話的女人羨慕地說道:「哎呀,那又要賺到不少啊?」

    女孩子的媽媽臉上帶著笑,嘴裡卻道:「哪裡能賺多少啊?鐵器什麼的都是互市專營,也就是賣些小玩意,收些皮子、羊毛什麼的。都是要檢查的,那真正賺錢的都犯法,可不能做。」

    說是賺不得多少,可實際上卻並不少,尤其是她家良人聽聞了大量的人要遷過來的消息,以做貨郎的經驗判斷牛馬什麼的要漲價,正準備弄一些,甚至還準備和人合股過一陣往雲中跑一趟。

    正是墨家吃肉,別人喝湯,最賺錢的行當都被墨家抓的死死的,但剩下的一些寬鬆的東西也足夠一些人吃飽。

    如今高柳城又安穩,仗都沒有在高柳附近打過,參與趙國繼承權之爭的戰役又是大勝,高柳正是上升期,處處透著商機。

    女孩子倒是不怎麼關心這些,心裡患得患失地瞎琢磨著,等到母親停下的時候,說道:「媽媽,明日我要早起一些。要聚會聽義,明天不是休沐日嘛。」

    這並不完全是謊言,休沐日的時候在高柳城會有專門講義的人,除了講義還有講一些別的東西,這是墨家的一個傳統。

    休沐日不是人人都有的,但高柳城的有閒階層已經逐漸多起來,這種休沐日的活動參與的人不可能是全民的。

    就像是她能夠上學一樣,高柳城還不足以全面實施泗上的那種教育,也只能是有選擇的。

    做母親的偶爾會參與一下,對於女兒參加這種活動並不反對,畢竟墨家現在是高柳的主政者。

    「那就去睡吧。早晨吃飯嗎?」

    「不了,聚會講義的時候會吃的。」

    女孩子放下手裡的毛紗,離開了這間屋子,悄悄來到自己的屋子翻找著自己最好看的衣衫,雖然不多,但終究還有幾件。

    翻找半天,對著一塊巴掌大小的鏡子又悄悄拿了一些細細的棉線,彎成一個個小死結,將臉上那些細細微微的汗毛勾住,用力一拉,眉頭忍不住蹙起來。

    這塊巴掌大小的鏡子可是極為昂貴的,那是自己十五歲成年的時候,父母花了好多錢買到的,不是銅的,而是璆琳的,後面有一層錫。

    這是墨家壟斷的技術,聽說製造這種鏡子的作坊在泗上的一座守衛森嚴的作坊裡,那裡有軍隊駐紮,裡面的人一輩子都不能出來。

    包括火藥作坊、治心痛的藥等等一些作坊都在裡面,有幾千人,裡面吃喝什麼的都不少,待遇也好,只是一輩子的世界就是那麼小小的地方。

    這不是什麼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尤其是墨家佔領區更是如此,真正的秘密是那個作坊裡面的東西。

    對照著鏡子,確定自己的臉上已經沒有什麼不光滑的地方了,然後去打了水,將頭髮解開。

    用混合了鹼和羊脂的膏抹在頭髮上,仔細地清洗著,他父親是個雜貨郎,還是很多這種東西的。

    洗過了頭,又走到小案几旁,拿出一個豬鬃毛做的牙刷,這也是墨家帶到高柳的習俗,高柳的大部分人家都要服役,在軍中養成的習慣,很快就在高柳城中傳播開,因為這是軍紀的一部分,墨家內對軍紀管的又極為嚴格。

    骨頭做的牙刷柄握在手中,從旁邊的一個小陶罐裡沾了一點混合了鹽、皂粉、石灰石粉的雜貨粉末,按照當初上學時候學到的那樣清理著牙齒。

    做完了這一切,頭髮也半乾了,於是躺到了床上,拉過來棉布做的、裡面絮了棉花的被子。

    脫下來衣衫,臉上再一次羞紅,用手摸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些敏感的地方,想到庶俘羋上次別離之前說的那番可能要去雲中的話,忍不住想到了另一首歌。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輕輕哼著這首歌,手掌輕輕撫過自己的身體,肚子裡彷彿有一團火在燒,臉上愈發的紅,於是雙腿下意識地絞著暖烘烘的被子,輕輕地摩擦著,忍不住哼了一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1
第二百八十一章 新俗舊禮(三)

    庶俘羋一個小小的士、校級軍官,哪裡能知道自己的一個簡單婚禮,竟牽扯到一系列的道義之爭。

    中年人笑道:「現在啊,說咱們墨家是以夷狄為父,怪不得要讓諸夏無父兼愛呢。說子墨子是夷狄細作,欲亂諸夏。說禽子那是拜夷狄為爹,亂諸夏之禮。」

    「說咱們兼愛,那就是共妻、共爹、共媽,你和你爹共用你媽,你爹和你共用你妻子,這就是兼愛。你愛我妻,我愛你妻,你愛你的父親如同你愛你的母親,你的母親愛你如同愛你的父親,你愛你的女兒如同愛你的妻子,這就是墨家的兼愛。人如禽獸、亂人倫無禮儀、共妻共父。」

    庶俘羋嘿嘿笑道:「罵唄。適帥不是說,敵人罵的越狠,證明我們做的越讓他們害怕嗎?要能打得過,大可以誅少正卯,哪裡需要動嘴皮子?打不過才罵嘛。儒生有幾個師?不過我想,楊朱學派也會挨罵吧?」

    楊朱學派和墨家之間的仇怨,那是極端自由無政府和民為神主萬民製法多數人專政的分歧。

    沒有貴族的時候,兩邊能把腦漿子打出來。

    有貴族的時候,兩邊有時候是可以做好朋友的。

    然而楊朱學派和儒家的仇怨,那是「無君」,挨罵的聲音當然不比墨家少,自由無政府和民為神主萬民製法多數人專政之間尚且還能有限的合作,尤其是貴族制度尚存的時候,可和禮法之間,卻實在是沒有辦法調和。

    中年人嘿嘿笑了笑,點頭道:「楊朱他們也沒少挨罵。咱們是禽獸,他們是禽獸不如。咱們最多也就是共妻、共父、共母,楊朱那邊是無君、當誅。」

    庶俘羋連忙問道:「這事適帥知道嗎?他怎麼回應的?」

    中年人翻了另一張紙,說道:「聽聞校介聽說後,就笑了笑,說了句話。一切歷史,都是現在。」

    庶俘羋不知道適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心說以前的歷史也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啊。

    轉念又一想,問道:「可這和我結婚有什麼關係?」

    中年人指了指旁邊的幾個「墨家是夷狄之學」罪證之一的木凳子,示意兩人坐下,問道:「你倆也知道子墨子泣絲之事吧?」

    這個故事他們都知道,這是墨家的「性格觀」的根源,說墨子有一天看到工匠給絲線染色,感慨道絲線染成黑的就是黑的、染成黃的就是黃的。

    這也是墨家關於「人性無善無惡」這一道義的根源,這裡面的人性不是性格,而是說吃、喝、***這樣的事,是人性,沒有所謂的好壞,以此倡導人性的解放,讓民眾敢於去反抗壓迫的禮和貴族制度。

    但是道德觀又是需要去教化的,道德本身又是可以用理性去推斷哪些是符合「樂土九重」階段的,道德衍生出的禮儀、規矩都是染色的「黃」和「黑」。

    這裡面又涉及到「仁義內外」之爭、人性善惡之爭、道德普世之爭、人性抽象與現實之爭、人的動物性和人的本質之爭、道德是源於普世不變的道德還是源於物質基礎等等一大堆的問題。

    可以說幾乎沒有一點儒墨這兩個學派可以調和,中年人懂,但庶俘羋不懂,而這件事只是墨家內部的事,因而中年人並未展開,只是借用了墨子泣絲這件事做一個引子。

    中年人說完墨子泣絲的故事,便問道:「黑絲,還是黃絲,重點是什麼?是絲?還是黑黃?這要怎麼看?」

    「校介曾說,墨家如墨,當溶於水、染於水。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中年人稱呼的校介,便是庶俘羋這樣的軍官稱呼的適帥。

    庶俘羋點頭道:「墨要和水相融,才可以染色寫字。這是說,讓我們走到民眾中去。因為我們要的是墨色、而非是干巴巴的墨這個東西。」

    這是他們內部講義的內容,庶俘羋自然是知曉。

    墨家要的是黑色,而不是要一團干墨這個東西。換言之,墨家要的是一個新的天下,而不是一個束之高閣被後人研究稱讚的學派。

    問題的關鍵,是改變天下,而不是解釋天下,解釋天下是干墨,改變天下是溶於水將天下染黑。

    中年人聽到庶俘羋的回答,笑著點點頭,卻又搖搖頭,心道:「你們的理解,還是不夠深。不過能夠理解到這種程度,已經不易。」

    他指著身邊的一小罐墨水道:「就像這罐墨水一樣,這個墨水首先是水,然後才是墨水。我們移風易俗,是把水變成了油嗎?還是,只是把水染了個色?」

    庶俘羋似乎明白過來,說道:「我們移風易俗,是把水變色,而不是把水變成油。本質上,墨水還是水,不是油。」

    又是類似白馬非馬的辯論,庶俘羋對此不是很精通,他不想去思索,只想知道結論。

    於是便問道:「可什麼水?什麼是油?又什麼是墨色呢?」

    問到這個問題,主官宣傳的中年人嘿然道:「這個問題問得好啊。這一次儒家氣勢洶洶要和咱們去往沛邑辯義與禮,其實也就是在爭論這個問題。我可沒這個本事解答。」

    「校介說,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何其難也?」

    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一言,是原本沒有的,是泗上獨創的。

    不是因為泗上的人比別處聰慧,而是僅僅因為泗上有油坊、有豆腐坊,沒有油坊和豆腐坊,何來糟粕?何來精華?

    庶俘羋還是分不太清到底什麼是水,什麼是色。

    比如用刀叉吃飯,這倒是是色呢?還是水呢?比如跪坐,這到底是水呢?還是色呢?

    主管宣傳的中年人頓了頓,問道:「既說道婚姻事,道家又說道法自然,咱們墨家說理性天志,儒家說禮法萬世不易……你們聽過關於太古時候的所謂的自然狀態什麼樣子吧?」

    這個庶俘羋也是學過,回憶了一下,背誦道:「昔太古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

    這句話是在春秋戰國時候就已經流傳的,最後被收錄到雜家的學說之中。

    所謂太古,也就是道家所謂的「道法自然」之時,但又不同於墨家為了融合道家而用的歷史唯心的自然狀態,而是墨家體系內部的樂土第一重狀態。

    只不過這句話只是陳述,後面緊跟著一個論證。

    即:太古的這些情況,知其母不知其父啊、沒有親戚父女夫妻之別啊,都是因為「嘗無君也」。

    也就是說,這些現在看來極為混亂的原因,是因為沒有君主制,所以導致了這種混亂。所以一定要有君主制,否則就會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

    但是,在墨家的邏輯中,卻是反過來的。

    在墨家的邏輯中,因為生產力不夠發達,所以沒有君主制,道法自然之時沒有產生君主制的基礎。而等到生產力發達了,私有制的產生,有了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有了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於是產生了與之符合的禮儀、道德、君主制。

    換句話說,此時天下對於太古自然狀態的理解是:因為沒有君主制,所以產生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沒有禮儀,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的情況。

    而墨家則認為,因為那時候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所以無法產生君主制。

    分封建制、君主制、此時的禮儀、道德,都源於「符合」當時的物質基礎。

    正因為「符合」二字,便等同於不認可此時的「普世」道德,認為此時的道德非是亙古不變的,只有符合,沒有永恆,所以這是墨家對「湯武革命」正義的解釋,而不是因為「仁」、「義」這些爭論千年也爭論不出結果的東西才認可的。

    周的禮,不是商的禮,但是周的禮更符合時代,而不是因為周禮永恆於太古時候就是正確的所以武王伐紂是正確的。

    但現在,它已經不符合了。

    今日的談話,是在墨家的內部,不涉及到道義之爭,也不涉及到主義之辯,主管宣傳的中年人也不是想和庶俘羋講義,他今日講了一天已經累了。

    中年人問道:「太古之時,天下都知道那時候沒有禮儀。男女之間,野外交合,生出子女,不知其父。你知道為什麼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嗎?」

    庶俘羋臉上一紅,忍不住想到今天早晨發生的事,訥訥道:「因為母親生出子女她可以確定是自己的。但是……但是父親是誰就難說。男子十六精通、女子十四而化,只要精通和男子和化身了的女子交合,就可能生出孩子……」

    中年人點點頭道:「對了,這是咱們墨家對於太古之時的解釋。你沒結過婚,有些事你不知道。我曾經在鄭國,也算是個小貴族吧,你知道我們的婚禮什麼樣嗎?」

    「所謂,三月而廟見,稱來婦也。女未見廟而死,則不遷於祖,婿不杖、不菲、不次,歸葬於女氏之黨,示未成婦也。」

    「非此,不合於禮。」

    庶俘羋驚奇道:「這是說……娶了妻子,三個月之後才能去拜祭自己的祖先?三個月內,如果妻子死了,那就算不得妻子?要把屍體送回她娘家下葬?這……這不合情理啊?」

    中年人大笑道:「何止如此。以貴族之禮法,婚禮三月之內,不得同房。為什麼三個月後才能拜祭祖先?」

    「三個月,如果有孩子,那就可以看出來。所謂,三月物成,懷胎三月,怎麼也能有所表露。或是肚子略大,或是嘔吐反酸,總歸怎麼都藏不到三個月的。」

    「這三個月內,不能同房,就是為了檢驗貞操,檢驗一下這女子婚前是不是有了別人的孩子。」

    「所以,如果三個月內女子死了,那就算不得自己的妻子,算不得自己家人,要把屍體送回娘家安葬,哪怕相隔千里也要如此。這便是婚禮。」

    「他們既然認為貴者恆貴、賤者恆賤,那自然是要保持血統純正的。」

    庶俘羋撓撓頭道:「我好像是聽過這樣的規矩,但沒想到如此繁複。但是泗上沒有這樣的規矩呀,民眾也沒有覺得不妥……」

    中年人忍不住再次笑道:「王公貴族言,庶民,賤人也。泗上沒有貴族,只有庶民,以至於仲春之月,男女戀愛,不由媒妁,哪裡還會在乎這些東西?許多人一輩子連個女人都沒睡過,他們會去在乎這種禮法?」

    「是故,校介說,貴族有貴族的道德、庶民有庶民的道德,貴族有貴族的規矩和禮,庶民有庶民的規矩和禮。」

    「是故,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王公貴族和庶民,已然不是一族,又怎麼可能有一樣的規矩?」

    「王公貴族所用的雅音,你聽得懂嗎?」

    庶俘羋搖搖頭。

    「王公貴族所用的餐刀餐叉,你會用嗎?」

    庶俘羋又搖搖頭。

    「王公貴族書寫的文字,你認得嗎?」

    庶俘羋再搖搖頭。

    「王公貴族的衣裳,你穿過嗎?」

    庶俘羋仍舊搖頭。

    「遠方夷族的語言,你能聽懂嗎?」

    「不能。」

    「遠方夷族的餐具,你會用嗎?「

    「不會。」

    「遠方夷族的文字,你看得懂嗎?」

    「不懂。」

    「那麼,牛和馬可以交合生出小牛嗎?」

    「不可以。「

    「那你和貴族有婚配生出孩子的可能嗎?」

    「沒可能。」

    「那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能交合生出後代的牛馬,是一個族嗎?」

    「不是。但……如果我要是娶了貴族女人,其實是可以生出來孩子的吧?這和牛馬還不一樣吧?「

    中年人輕笑道:「能。那我要是把太陽拉近了,冬天就不冷了。二十年前,你不過是氓隸,你能娶到貴族女人?」

    庶俘羋撓頭一笑,中年人又道:「凡聘,必以儷皮,攜雙雁。你在泗上見過去下聘的時候,帶著兩隻大雁嗎?」

    庶俘羋再撓頭之後道:「大雁只有春日易得,就算是現在想抓,卻也沒有啊。我倒是見過下聘的時候,趕著兩隻大白鵝的,但是一般婚宴的時候就吃了呀。」

    中年人笑的不可自抑,笑道:「是故,貴族婚禮,必以春。所謂,嫁娶必以春者,春,天地交通,萬物始生、陰陽交接之時也。既然春日結婚,那自然是有大雁的,可以射獵作為聘禮,貴族六藝有射嘛。」

    「然而,庶民婚禮,卻多在秋冬。秋冬何來的大雁?《詩》中有言:『將子無怒、秋以為期』,氓的婚禮,這就跑到秋冬去了。」

    「庶民為何多以秋冬為期?因為庶民不需要大雁,需要的是秋冬正好忙碌了一整年,糧食收穫,有所餘糧,也能沽上一翁酒去宴請親朋,正好舉辦婚禮。難不成在忙著收割、種植、除草的季節結婚?」

    「這便是校介所言的,人只有解決了衣食住行之後,才能從事音樂、道德、禮儀。而禮儀,往往又和衣食住行的物質有著一定的關係,這就需要我們窮究天帝之志,總結出來德與物質的關係。這也就是子墨子『節葬』、『節用』、『非樂』的精髓——天下民眾還在為衣食住行發愁困苦的時候,卻有人厚葬、侈靡、鼓樂,他所以才反對,而不是反對音樂本身。」

    「貴族不稼不穡,人家當然可以在春天結婚了,庶民不能在春天結婚,所以說是賤人嘛,禮不下庶人嘛,這春天結婚是天地之禮,你們庶民卻不遵守,這不是無禮嗎?」

    庶俘羋心中憤怒,可是卻更加疑惑。

    「如您所言,那麼,貴族的禮,是一種顏色?可什麼是水呢?比如現在婚禮,也要用聘禮,最好是鹿皮,或是皮子做的靴子之類的,即便平民之家也多如此。那這到底算是色呢?還是算是水呢?」

    中年人反問道:「子墨子去世之時,下葬了嗎?」

    庶俘羋點頭道:「下葬了。」

    「子墨子去世之後,墨家服喪了嗎?」

    「服喪了。」

    「子墨子去世,墨家服喪三年了嗎?」

    「並沒有,子墨子有言,服喪三日。三日之後,一切照舊,不要影響正常生活。」

    「子墨子去世,禽子、校介等人,可穿喪服了?」

    「穿了。」

    「子墨子去世,禽子、校介等人,可按照所謂的弟子之禮,批的麻是一匹經線為四百八十縷、穿的麻衣可是經線是二百十四縷的?」

    「不是。為示兼愛,麻衣不論親疏,一併相同,都用的經線為四千八百縷的正常麻布,以為將來還可以做衣服、當包袱皮、給孩子做件衣裳,而不是只能用來披麻戴孝的三升六升的粗麻。」

    「民眾有弔唁的,可有直接穿棉布而非麻布的?」

    「有,我父親當時穿的就是棉布的,因為麻布當時不好買了,但依然是白的。」

    中年人道:「如此,就葬禮而言,你說什麼是水?什麼是色呢?那麼婚禮難道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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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新俗舊禮(四)

    庶俘羋似乎明白了,但其實還不是很清楚。

    聯想到剛才看到的那張書寫著人身攻擊的內容,又想主管宣傳的這名上級忽然如此重視,不由問道:「難道就是因為那些說我們是夷狄的攻訐中傷,我們才這樣重視的嗎?」

    中年人聞言,大笑道:「那些攻訐算個屁。」

    笑過之後,嘆息一聲又從一堆紙中抽出了另一張,抖了抖道:「南鄭、漢水那裡的土改和移風易俗出了點問題。」

    「所以,上面作出決定,移風易俗要圍繞八個字。」

    「堅守規矩、尊重傳統。」

    「很難做啊。哪些是底線?哪些又是不涉及到底線的傳統?這還需要再商量。」

    這些紙應該是才被送到這裡不久的,庶俘羋雖然聽著對方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出了點問題」,但再一想若是南鄭漢中那裡的問題很小,斷然不會如此重視,以至於急匆匆地向各地下發指令。

    「應該是因為土改和移風易俗,導致南鄭那裡出了什麼叛亂吧?」

    暗暗想著,心說若不是有大規模的叛亂,也不會如此。他雖沒去過巴蜀漢中,但卻從書上知道那裡的情況比這裡要複雜的多,墨家在那邊投射的力量也不是很足,可能某些事幹的太過火了,那裡畢竟還有一些淫祀、女巫等祭祀習俗的。

    隨後想到當初和自己關係不錯的那個叫馬奶的胡人墨者,聽說上次和索盧參一同去了泗上後便去了南鄭,也不知道那日他喝醉之後發的那些牢騷,有沒有得到解答。

    心思輾轉,終又回到現實,庶俘羋便問道:「既要堅守規矩,那其實這婚姻就算是成了?兩情相悅,一如仲春之月男女私戀……就算她父母反對,是不是也可以成婚啊?」

    中年人一拍手道:「問題就在這。按照泗上的規矩,是可以的。但是……我們不能用泗上的規矩來執行這裡的法度,我們在這裡不曾制民法,只有刑罰,所以泗上的一些法這裡不能用。」

    「民法和刑罰和區別,這就在於……」

    話到一半,戛然而止,中年人沒有在糾結這個在泗上爭論了、辯論了將近十年的問題,轉而說道:「不說那些。你作為墨者,又是軍官……如果人家父母就是不同意,我們這像是什麼?不好交代,尤其是我們宣義部不好交代。」

    「你知道『娶親』的『娶』字,倉頡造字的時候怎麼寫嗎?」

    庶俘羋也就學過賤體字,君子六藝中的六書卻並不清楚。六書不只是文字,而是文字的內涵,這一點不說庶俘羋,便是泗上絕大多數覺得自己可以通文識字的人也不精通,也就庠序大學中有那麼個科班專門學習這些東西。

    中年人也不等庶俘羋搖頭,提起毛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太古」倉頡造字時候的「娶」字。

    左邊是一個跪著的女人,兩個耳朵重點地放大,右邊是一個斧鉞的斧子,象徵著戰爭和征伐。

    字若尋本溯源,很容易看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庶俘羋低頭看了看紙上的那個「娶」字,奇道:「割耳朵,這是計算軍功的辦法。有人跪在那裡,右邊是斧子,是說……娶的本意,是搶?」

    這個字實在是太明顯,明顯到沒有學過六書的庶俘羋一看這個字就能夠理解其中的含義。

    中年人笑道:「正是如此。娶者,軍功征伐而掠。」

    「豈不聞,《易》之六二言,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

    「也就是說,太古之時,騎馬逡巡,可能是敵人,也可能是來娶親的。你也知道,咱們墨家說,同姓不婚,那是為了防備生出來養不大的孩子。」

    「是故上古之時,妻子都是從別處搶來的,這便是娶的本意。」

    「什麼是法?什麼是德?咱們墨家辯術中的『在』字,就說的很清楚,堯的政策,用現在去看過去,那是善政。但將堯放到現在,不但不是善政,還是惡政。」

    「太古之時,嘗無君矣,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無進退揖讓之禮,無衣服履帶宮室畜積之便,無器械舟車城郭險阻之備。」

    「那時候,民聚聲群處,知母不知父,那就是法,那就是德。包括搶親、搶走女人,這都是被天下所承認的法和德,是被認可的。」

    「那你現在這麼做,會怎麼樣?你說,堯舜時候也是搶親,我現在就搶了……那恐怕是要被槍決吧?」

    庶俘羋哪裡懂什麼《易》,哪裡知道什麼是六二,什麼是屯卦,可中年人所言的那些東西,都是墨家道義和邏輯說知的結果,也就是說在太古時候,搶親是被法律保護的,是被承認的,而現在則是要被槍決的。

    由此說明所謂堯那時候的仁政是基於當時,而若是放到現在妥妥的惡政一樣的道理——道德、法律、善惡都是隨著時代變化的,世上沒有亙古不變的永恆的、普世的、萬世不易的道德。

    庶俘羋連忙道:「我可沒要搶親……」

    中年人笑道:「是,你沒去搶親,但你要是真的做男女相戀不問父母之言,對於現在的風俗和道德而言,你就是搶親。我再說一遍,這裡不是泗上,這是高柳,不一樣。」

    「道義上、情理上,規矩上,我肯定是支持你。但是支持歸支持,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

    「聘禮啊、納采啊,這都是要去做的。當然了,納吉也得做……你也知道,咱們墨家的納吉,只有吉、沒有凶。」

    納吉就是占卜,這是從商代就留傳下的習慣,如果要是卜到了大凶之兆,一般也就等同於婚事告吹。

    墨家本身是有自己的祭祀鬼神系統的,這件事的處理就遵從「堅守規矩、尊重傳統」這八個字——所有的婚事占卜的卦辭,全都是吉兆,走這個形式,但卻不走其實質。

    庶俘羋嘟著嘴,嘟囔道:「這不還是最終要看人家裡的意見?這和咱們泗上的規矩可不一樣。」

    中年人勸道:「你也要體諒。這若是在泗上,什麼都好說。但在這裡,必須要考慮影響。正因為你情況特殊,所以我才如此重視。」

    「你將來一定在高柳嗎?」

    「你父母在高柳嗎?」

    「你將來若是回泗上了呢?

    「你和人傢俬情定下,人家家裡就是不同意,這算不算咱們墨家的人仗勢欺人?」

    「按泗上之法,被撫養是權力,贍養是義務,這是男女通用的。你若是回了泗上,怎麼履行贍養的義務?這都是些問題,都需要解決。」

    「不過話說回來,人家父母也未必就不同意。你先找人去下聘禮,就按照這裡的規矩,鹿皮也好、羊皮也罷,依你的財力兩張。」

    「沒有大雁,提一對大白鵝去,采禽采禽嘛,沒有禽,怎麼納采?」

    說到這,中年人又笑道:「真要是依著禮,其實下聘用雁本身就是僭越了。大夫才能用雁,士要用野雞,庶民用布匹……只不過咱們泗上不講這些規矩,所以一般家裡下聘都是提著雞鴨鵝去的。」

    庶俘羋愕然道:「原來詩中所唱,氓之蚩蚩,抱布貿絲……竟是這個意思?」

    中年人點頭道:「是這個意思,但是咱們不講禮,所以不深究抱布貿絲蘊含的等級規矩。

    「這要是按照禮法,凡是下聘用雁、鵝的庶民,都是僭越大罪,得被上五刑的。」

    想到自己結婚的時候,中年人不由笑吟吟的,他結婚的時候是在泗上,用的是一塊玻璃鏡子作為聘禮,那可是直接算作是諸侯級別的變種的圭。

    而且當時年少氣盛,覺得天子可選,賢者居之,所以結婚那天喝的酒,是用郁金草汁液混合了黍米做的,以等級制度來推,這是天子結婚才能用的酒——他的行為不啻於八佾舞於庭,甚至更過分。

    年輕氣盛之時,不是想做天子,而就是宣告著一種叛逆:你天子喝得,老子我也喝得,你來泗上打敗我們的義師來抓我呀。

    庶俘羋不太懂民俗和規矩的區別,卻依舊苦惱,問道:「這下聘納采,是我自己去啊?還是找人去?那按照規矩,到時候我還必須要有家裡人在場,可我就一個姐姐離得近,在雲中……那我找誰?」

    中年人逗著庶俘羋笑道:「別找我。這事不關宣義部管,我也就管管你們的流程風俗婚禮過程,具體的事你得找組織部的人給你辦。我會和那邊溝通的,具體下聘的人,會找人負責的。以後這樣的事多了,組織部那邊是得安排些專門的人管這些事。」

    「我們宣義部就是主持一下婚禮。能用的用,不合我們規矩的、不利於天下之民、不利於兼愛、平等之義的,一概不用。」

    「你去找組織部的人吧。剩餘的我們來安排。」

    「你說,你年紀小,我們按著年齡算你長輩,可高柳這些和你父親同輩的人,都是身居高位,也不好出面,倒像是去以勢壓人似的。」

    「沒得辦法,這事組織部那邊解決吧。」

    庶俘羋臨走之前借了些錢,中年人放下那些紙衝著城尉道:「險些忘了正事。明日把這幾張報貼上去,仍舊在城中唸唸。」

    …………

    雖然庶俘羋對於女孩子說的求婚之事只回答了一個「好」字,再無多說,可女孩子相信情郎定不會騙她。

    回家之後瞞過母親,洗了衣衫和身體,不想兩日後母親卻把她叫到一旁,問道:「前日你去聽講義聚會了嗎?」

    女孩子心裡一咯噔,前日自然是沒去,不但沒去,還做了一些似乎不該做的事。

    她也是個聰明伶俐的,知道母親不會無端發問,趕忙嬉笑著道:「原本是想去的,不曾想……」

    當媽的臉色微黑,哼聲道:「不曾想去和墨家的少年去玩耍了?你這不是不曾想,你這是早有所謀。這件事我不同意。」

    不同意三字,如同雷擊,女孩子心中猛跳,卻依舊笑著唱到:「好媽媽,我給你唱首歌聽。」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側。髧彼兩髦,實維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一首《柏舟》,本該是極為悲涼的長嘆,卻被女孩子先行用戲謔的語氣唱出來。

    這首流行歌曲內容簡單,女子喜歡上了個小夥,非他不嫁,至死不渝,奈何母親不同意,於是悲涼無比地唱「媽媽呀,你怎麼就不能體諒體諒我呢?」

    做母親的聽完這歌,哼笑道:「你只當你上過墨家的學堂,學過些詩歌,便以為我就不會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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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新俗舊禮(五)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於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雞棲於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於役,苟無飢渴!

    做媽的也唱了一首,伸出手撫摸著女兒的頭髮,柔聲道:「做媽的,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

    「那孩子不錯,我也信你的眼光,可他是個軍中的人,每日服役,難以停歇。」

    「孩子,等你結了婚,你就知道思念之苦了。聚多離少,那是什麼樣的日子?到時候你這半輩子都要吃苦,做妻子的哪有不思念自己丈夫的?你父親不在軍中,便是常年賣貨奔波,我尚且思念,況於墨家那些軍中人動輒三五年不在家中……」

    「我也年輕過,也知道喜歡的滋味,但過去了也就那麼回事,安穩過日子才是真正的對你好。當媽的難道還能害你不成?」

    女孩子憤憤起身,說道:「如今高柳,誰不服役?便是我的兄弟也在軍中,難不成我這輩子便不嫁了?」

    做母親的指著女兒,數落道:「服役是服役,無非三年。三年之後便可歸鄉。他們這些泗上的墨者,尤其是都已經做了連長,成了上士,這一輩子都要在軍中。這能一樣嗎?」

    「家裡又不缺錢,反倒是想要找個家裡窮苦一些的,這樣他需依著咱家,便一輩子對你好,要我說就是越窮越好,只要人踏實肯幹,這樣他也不敢對你不好。墨家那邊不也常說,那叫什麼來著……什麼決定誰在上面誰在下面什麼的……」

    說者有心,聽者無意。

    女孩子聽那句什麼誰在上面誰在下面的話,忍不住臉上一紅,想到那些旖旎事,心裡亂想道這怎麼還關係到誰在上面誰在下面啊?

    她這一臉紅,當媽的立刻看出了點什麼,再一想自己說的那些話,頓時明白過來,一拍手道:「你這妮子,定是做了什麼,臉紅什麼?」

    女孩也不回答,低頭道:「墨家說,男女之間,可以自行愛戀……」

    話沒說完,就被劈頭蓋臉的一頓罵。

    「自行戀愛?自行個屁!你就會紡個紗,識的幾個字,能做什麼?到時候人家真要是『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你怎麼辦?靠紡紗能過一輩子?能養活自己?到時候還不是回來?」

    「那時候就算是咱家有些錢,可到時候你又不好往外嫁了,縱然有人要,那也是看著咱家錢財,哪能真對你好?」

    「既說自行,好啊,他倒是軍中做了上士,家中據說也不差,一輩子定是不愁衣食。你呢?你憑什麼自行?到時候離家遠,吃喝都依著人家,今日百依百順,明日呢?你爹做貨郎的時候,我便跟著,一步步走來,既是愛慕相依,也是他離不得我我離不得他,你有什麼?」

    說完拿起那塊很小的玻璃錫鏡子,說道:「若靠你自己,你要多久能有這麼塊鏡子?」

    女孩有點心虛,卻倔強地囁嚅道:「我和他說過,泗上我可以教字做村社蒙童先生,泗上也有紡紗的,未必便不能過。再說,他只要待我好……」

    「待你好?」

    母親哎了一聲,勸道:「豈不聞『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當初那小夥子抱布貿絲的時候,難不成就對她不好?」

    「我就說,離家近些,若受了欺辱,你還有父母兄弟。真要是待你不好,你便回家,無非多張吃飯的嘴……」

    她心中自還有別的計較,只是當著孩子的面不便說出來。

    即便還有許多話不曾說,氣氛已然有些沉悶,剛才那戲謔帶笑的《柏舟》已經快要變為最開始的那種味道了。

    就在氣氛即將從沉悶變到哭聲交替的時候,門開了,出門在外的一家之主竟然回來了。

    娘倆兒也都一愣,便問道:「怎麼這就回來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和胡人交易的地方雖然離城不遠,可平日都需要兜售個半個月方有可能返回,不想這一次竟然如此迅速,妻子心中不免尋思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男人神色匆匆,但匆匆歸匆匆,卻沒有那種驚慌或是敗壞的神情,衝著女人道:「你先趕緊把家裡的錢準備一下。」

    「出什麼事了?」

    妻子聽話的要去內室,可又要忍不住問了一嘴。

    男人的語氣便有些興奮起來。

    「什麼事?好事!高柳的政策又要變了,這不是一些人要遷徙來嗎?允許僱傭長期的女工,為期四年,只用管吃喝,給少一點的錢就好,我就是為了這個趕忙回來準備定金的。」

    「不只是我,好多做毛絨毛紗和毛呢活計的都被邀請了今晚上去赴宴,有些事要談。」

    妻子一聽,驚叫道:「那可是大事。之前可是不允許僱傭長期工的,這長期工可不就像是隸僮一樣了?」

    高柳這地方不是泗上,墨家在這邊做事一直不溫不火,沒有過於刺激到趙國。

    譬如說關於納妾這樣的事,只是將婦女組織起來,遇到有先富起來的一些人要納妾都會輪番上門轟炸,但卻不像是泗上那樣有著明白的民法規定嚴禁如此。

    這長期工也差不多,從沒說過不允許僱傭,但是僱傭起來很難,加上一直宣揚人人平等、無有奴隸之類的話,這已經算是一種不成文的規定了。

    不成文的規定終究不是規定,高柳是個依靠逃亡的民眾匯聚起來的城邑,能夠逃亡過來的不可能是單獨的女性。

    而但凡逃亡者,又必定是青壯,墨家會組織他們進行生產開墾,於是就產生的這種不成文的局面:一些作坊的雇工,只有女工,因為他們的男人一般都有土地,依靠粗獷的土地勞作,女人便做織工換些錢。

    男人聽到「隸僮」二字,喝罵道:「不要瞎說,可不是這樣的。這件事墨家內部都辯了許久,你不要瞎添亂了。不是隸僮,只是為期四年的長期工,期間我們要管吃管住,每個月只需要給最少的錢就行,四年之後再說。」

    「這不就是讓我們去談嗎?一開始說是兩年,那可不行,兩年時間剛剛成手,都是些不會紡毛紗的,兩年也就賺個零頭,我們就要談,至少四年。四年還有的賺。」

    「這一次有不少的女奴過來,主要也是解決一下這裡男多女少的事,但是墨家要先讓她們適應做人的身份。可一時之間高柳這邊又實在管不過來這些人,便只能借用我們的力了。」

    「就要用我們,那就得讓我們得利,兩年可不行……」

    商人重利,張口閉口都是關於錢,尤其是在兩年四年這件事上,更是死咬不放。

    但有些事男人也沒有全然說出來,聽聞好像是和趙國的談判有些不順利,墨家擔心日久生變,所以臨時決定一次性將需要的人口遷完,所以關於這些人口的安排就是個大事。

    若是分個四五年,斷然輪不到商人出面的,可既然一次性遷來,那隻靠墨家的力量便有些容納不了難以消化。

    這一次墨家出面宴請的,包括高柳城內的各行各業,基本上囊括了所有雇工的行業,他家裡這點人手也就堪堪能排進去,尤其是現如今毛呢正是好售賣的時候,他便將那些前往胡人那裡售賣的雜貨交與別人,自己匆匆返回。

    女人聞言,連忙道:「這樣說,一下子要遷來的人可不少。那若投機糧食……」

    話未說完,男人便罵道:「投機糧食?我看你是嫌活的長了。真當墨家不殺人?那趙國君子在戰場上一串串的殺,貴胄婦人扔到洗毛作坊裡,誰人敢投機糧食?新令已經下了,今日宴會就有約談此事的緣故。」

    「剛才你倆在這嘀咕什麼呢?」

    妻子沒好氣地說道:「你問問你女兒!竟是看上了墨家軍中的人,要和人私定了終身呢。就前幾天上了報說逼死了公子朝的那個庶俘羋……」

    男人驚喜道:「好事啊!他是墨家的年輕人,這城中許多人都是他的同窗,又是泗上的,以後做事也方便。不說別的,便是稍微露出一些消息便值十金,更何況別的?」

    妻子罵道:「錢錢錢!你這做商人做久了,就知道錢,眼裡沒有別的東西了。那可是你親生女兒,你把你女兒當什麼了?連女兒出嫁,你都要琢磨著利、利、利!」

    「再說了,那小夥子是什麼人物?他逼殺過趙公子,將來萬一墨家敗了,他們一家可都是要被誅全族的!墨家的法不誅族,諸侯的令可是誅族的,到時候牽連上咱們……」

    男人聞言,慨嘆道:「婦人之見。當年我帶著一點貨物和人深入到胡人那裡,凶險十倍,故而獲利十倍,咱家怎麼起來的?那時候就不是拿命換回來的?」

    「這件事不止獲利十倍,三倍的利,便可拚命,十倍的利,便是賭上你我性命又如何?」

    「如今形勢……你還是看不透啊,真要是諸侯有力誅殺墨家,那還用到現在?墨家的那些言論哪一個不該誅族,可誰人敢去誅?」

    「再說,只有一樣,天帝之下庶農工商盡皆平等。既平等過,誰還想做賤人?我自愛利,可在是非之前,卻也分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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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新俗舊禮(六)

    「這件事等我晚上回來再說。你倆就別嗆嗆了,你要是閒著沒事做,去市上沽些醋,買條魚,晚上給我做個醒酒的酸湯,免不得還要喝酒……走過許多地方,還是高柳的醋最好吃。」

    女孩兒聽到父親這樣說,歡呼雀躍,撲過去道:「父親最好了。」

    被數落的要去買醋的母親回嘴道:「好個屁。他那是要把你賣錢呢!」

    女孩兒卻不在乎,嬉笑道:「他願意賣,我也中意買家,有什麼不好?」

    說完一溜煙地跑開。

    男人收攏了家裡的一些錢,揣在懷裡,急匆匆離開了。

    …………

    夜裡,喝的醉醺醺的男人回來的時候,一大碗小鯽魚和老醋做的酸湯擺在桌上。

    撐在瓦罐裡呼嚕呼嚕地喝了兩罐,這才壓下去了往上返的酒氣,妻子又弄了些水讓他喝下,泡了一小塊黑乎乎的壓茶餅。

    「怎麼喝這麼多?都和誰喝的呀?」

    丈夫摸過黑乎乎的泡著茶餅的瓦罐,咕咚咕咚地灌了兩口,帶著醉意笑道:「你說這個和誰喝的,今天在宴席上我聽墨家那些人講了個故事。」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後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遍國中無與立談者。卒之東郭墦間,之祭者乞其餘;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

    其妻歸,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於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

    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

    妻子噗嗤一聲笑出來,輕點的丈夫的頭道:「聽聽,聽聽,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矣!」

    「就你們這些求富貴的、求錢的、求官的,這手段啊,能讓妻妾不羞愧的,就沒幾個。」

    「你還好意思講這個故事。不去想想女兒將來孤零零的怎麼辦,就想著和墨家那邊搭上關係做個姻親,我是不是得要在院中大哭才行?」

    丈夫醉醺醺地摸上了妻子的手,笑道:「哭?你這故事沒聽全啊,人家是其妻與其妾,相泣於中庭……你這還缺了個人呢。」

    妻子啐了一口罵道:「你敢!你要是願意讓墨家婦女部的那些人帶著人天天堵在門口罵你,你就試試!」

    丈夫哈哈笑道:「不用試了。泗上那邊已經製出法了,以後納妾就不是婦女部的人天天堵門口講道理那麼簡單了,而是要犯禁、犯法的。抓起來去勞改,我可不想在高柳挖一年煤……」

    妻子皺眉道:「怎麼管這麼嚴啊?墨家連這個事都要管了?」

    丈夫呸了一聲道:「你們這女人啊,這對你們不是好事嗎?怎麼你們反倒是嫌棄管的嚴了?」

    妻子笑笑說道:「就怕是別的也一樣嚴。」

    「嗯。」

    丈夫點點頭,說道:「別的也一樣嚴那是肯定的,你當齊人一妻一妾的故事,真就是在宴會上說著當笑話聽的?勸我們呢,發財富貴的手段別太髒,妻妾羞愧相泣於庭那是小事,被拉出去槍決可就是大事了。墨家說,這叫先禮後兵,先明後不爭。」

    「墨家那些人太能喝,勸著我們喝,喝的我們都醉醺醺的他們要給我們講道理。墨家的那酒太烈,也就這幾年喝了一些,若是以往只喝那些酸酒的時候,只怕一盞下肚就倒了。」

    「這一次允許長期雇工,但那也不是奴僕,讓我們分清楚什麼是雇工、什麼是奴僕。打不得、罵不得,每旬一天休沐還要組織這些雇工一同聽講義。好在四年呢,怎麼也賺回來了。」

    待說完了今日宴會上的這些事,丈夫這才說起來女兒的婚事打算。

    「你擔心的那些都沒用,你當墨家只在高柳有人呢?這一次來齊國都打敗了,都打到齊國臨淄了……你知道齊國吧?太公望的那個齊國啊,你說你怕什麼?還株連……真要到那一步,你我都得死。武城屠城的事,你也在報上看過了,就因為武城離泗上太近了,就全被屠了,真要是那一天墨家敗了,咱們都得被屠。斬草除根你懂不懂?你我不是沒聽過人無非老幼貴賤盡皆平等的話吧?你我不是沒聽過墨家聚會講義吧?這一次南下出征咱兒子不是沒服役跟著南下吧?」

    妻子嘟囔道:「還是不一樣吧?那小夥子逼死過公子朝,他家身上可是和貴胄有血債的,咱們不是還沒血債嗎?」

    丈夫一聽這話,氣的笑了,罵道:「你是在高柳活的太久了,把高柳的法,當成天下的法了。高柳的法,講道理、分人、不株連,外面的法你以為也是這樣?你不是忘了吧?」

    妻子想到了以前對貴族的恐懼和不敢直視,心中似乎明白過來,自己這是將高柳的法用在了別處,以為別處竟是一樣。

    換言之,她已經在不經意間,被墨家的這些道義同化了。

    「可若是遠嫁,那泗上離這裡千里萬里……」

    「哪有萬里?人家都說了,也就是三千里,沒有多遠。再說了,他要是在高柳,那就讓女兒住在自己家就是了……」

    妻子呸道:「那不是叫人恥笑?非是歸寧,不是被休,哪有住咱家的道理?總得去侍奉公婆才是……」

    丈夫嘿了一聲,問道:「誰人恥笑?恥笑怕什麼?你我當年做貨郎的時候,還不是常被人恥笑?那嘲笑貨郎的歌你也不是不曾聽過。」

    「庶農工商,庶農工商,咱這些做商的,原本可是比庶農都低賤呢。如今這年月,誰嘲笑誰呀?」

    「這年月……有錢就沒人嘲笑,沒錢你就是個屁。血統?血脈?那些血脈高貴的,現在蹲在洗毛作坊做事呢,誰人尊重了?我在家中置辦紡車,經營工商,年入幾十金,往上屬八代就沒有個出身高貴的祖先,如今誰人嘲笑我?」

    「再說,女兒喜歡。那小夥子我也多聞他的名聲,又是泗上出身,我看就很好。」

    妻子無奈,嘆息道:「可就算這樣,這聘禮什麼的也得下啊?若不然,真要被人笑話,咱們是巴結墨家,把女兒當禮物送出去了……」

    丈夫哼聲道:「墨家那邊做事向來得體。這事我還是知道的,你看著吧,那小夥要是真的有意,很快就有人來下聘的。要是無意,那倒省了心事,再按你說的來就是。」

    …………

    幾日後。

    天剛亮,太陽將出未出,高柳城已經忙碌起來。

    尤其是深秋,太陽出來的晚,其實時間已經不早了。

    靠近街市的一處宅院門口,幾個人乘著兩輛馬車,慢慢地停在了門口。

    車上先是下來了兩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人,手裡提著一對大白鵝,當然不是活的,而是剛剛宰殺的。

    後面的車上,下來一個女人。

    女人的打扮,很明顯是女巫的模樣,但在這種地方並不稀奇。

    女人頭上戴著一些彎彎曲曲的、彷彿雜草一樣的裝飾。

    身上穿著巫服,後面綴著許多黑色的羽毛。

    這是「春神」巫女在北方的具體打扮,當然,春神這個名字用高大上的一點的叫法,叫「句芒」,乃是後世的東方天帝的首席臣子,木正句芒,鳥身人首的句芒。

    句芒是春神、草木神、生命神、生育神、婚姻神。

    這個時候因為轉音、方言的問題,句芒也被稱作高禖,基本上每座城邑的郊外都有,也被稱之為郊禖神。

    禖者,媒也,神性之後便要化女為神。

    上巳節,仲春之月,男**奔不禁,也正是為了紀念句芒神。

    最開始上巳節就是個大型的祭祀活動,由專門的巫、覡主持,祈求春耕順利、祈求生育、祈求婚姻。

    因為種植農業的本質,就是生育。

    所以諸夏上古時代流傳至今的《葛天氏之樂》中的八段舞蹈中的最後一段「總禽獸之極」就是模擬各種禽獸的**配模樣,當然,也包括人。

    到後來,這種祭祀的神聖意味逐漸減輕,逐漸變成了青年男女的聚會,春日思春,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自然要發生點什麼,於是才有了「仲春之月,淫奔不禁」的規矩。

    諸夏極大,神話的內核相似,但是不同地方供奉的句芒春神神像是不同的。

    齊國的句芒,是鳥,站在扶桑木上,和太陽有諸多的關係。

    楚國叫東君,是太陽神,也和扶桑木有極大的關係。

    巴蜀之地,直接祭祀神樹和神樹上的鳥。

    但是在燕趙之地的民間,句芒神是女人,也就是吞下玄鳥之卵誕生了商朝的簡狄。

    隨著周滅商,玄鳥崇拜逐漸被官方取締,但是靠近北方的代地依舊保留著許多殷商的民間文化,並且將玄鳥、簡狄和上古時候的生育女神融合在一起,稱之為春神——和中國諸國官方祭祀的春神不同,這裡祭祀的春神是胸口巨大的,和嬰兒、玄鳥連在一起的生育神,順帶承載著句芒木正和太陽神的神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2
第二百八十五章 新俗舊禮(七)

    不管是玄鳥、簡狄、句芒、東君、誇張胸部的生育女神,其實出於同源,故事的內核也是一致的,最終會伴隨著統一的同義之後,化為一個固定的形象。

    此時的神話已經逐漸成型,固然墨家在編「認同感」的神話,各國學派其實都在編。

    楚國等地更是已經編出了伏羲女媧生四子開天闢地的故事,極力證明自己是諸夏的一部分——雖然墨家這邊正在編伏羲女媧和開天闢地的故事,但雙方其實算是同時進行的,墨家的側重點在於遺傳學的初步解釋,並非是為了神話本身。

    按照這時候混亂的神話,伏羲和太昊其實分不太清,而句芒正是太昊的木正。

    殷商時候,上帝是殷商的祖先始祖,商的歷代先王的抽象集合就是上帝,商朝是神權制的神聖血脈,上帝之裔,連同伐夏的理由,都是替上帝懲罰。我是上帝之裔,我壟斷著神權,上帝是我祖先,所以我想打誰那不是我想打,而是上帝要打。

    周取代商,就必須連同神話一起改造,將原本專屬於商王朝的始祖上帝,改為了昊天上帝,並且逐漸朝著上古神話靠攏:大家上古時候都是親戚,上帝不是你們殷商人的祖先,而是更古老時候的太昊啊、伏羲啊,共同祖先的神格化後是上帝,所以誰有德,誰當天子。這要是上帝是你們殷商家親戚,這武王伐紂就不好了。

    於是玄鳥、簡狄變為了句芒。上帝都不是你們殷商的了,這春神、生育神也得換換,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在諸夏,早就明白了神要為政治服務這個概念。

    上帝都能換個人來當,況於配屬的臣子。

    墨家內部之前也是重鬼神的,而墨家內部的「句芒」形象最有意思。

    臉是方的、渾身披著羽毛、人臉,鳥身,很明顯是由玄鳥簡狄化來的,只不過隨著農耕文化逐漸深入,男性成為社會的主導,女神變為了男神,和句芒融合在一起。

    除了臉是方的之外,墨家內部的句芒形象,手裡捏著一個圓規……方臉加圓規,所謂規矩,用以衡量人世間的種種。

    墨家故事裡句芒當年見過秦穆公,因為秦穆公這國君干的不錯,所以作為天帝的使者多給了秦穆公十九年性命。

    不管是墨家內部的祭祀形象、還是儒家內部的祭祀形象、以及周朝官方的祭祀形象,雖有變化,但春神都是男的,所以主祭的要用男覡,不能用女巫。

    因而,主官婚姻的官媒媒氏,也要用男的,官方的媒都是男人。

    然而,民間的媒,卻依舊在用女性,因為民間的習慣不是那麼容易改掉的,尤其是信息不發達的時代。

    從車上走下來的那個女人,正是標準的北方代地民間媒人的形象。

    頭上彎彎曲曲的象徵著草木的裝飾,那是象徵著春天草木繁榮,是春神女巫的標準形象。

    身上披著的羽毛,象徵著玄鳥、簡狄以及變性後人面鳥身的句芒。

    高柳城的民媒很好找,原來就有挺多,只不過媒人這一行當這些年不太賺錢,有些行當不好在明面上幹了。

    因為民媒……主要摟錢的手段,是祭祀騙人、是買賣女子的中間人,尤其是買賣婚姻在底層極為流行的時候,她們這些民媒便極為賺錢。

    她們若在泗上,就是當初被適毒死的那樣人物。

    在鄴地,就是主持河伯娶妻的女巫。

    在高柳,祭祀騙人是犯罪、買賣婚姻也管得嚴,這些年她們也只好當真正的媒人,只是牽線搭橋賺取點勞務費,有些人甚至洗手不幹跑去別處,留下來的也都既往不咎轉行為媒婆。

    媒婆也算是民間傳統,只要別搞祭祀、活祭、摟錢、買賣人口什麼的,也是可以改造並且承受的,墨家也考慮了,泗上的一些做法在這裡還是略顯激進,移風易俗也得慢慢來,別再出漢中那樣的亂子。

    要說起來,穿戴著鳥毛服裝,可以算是迷信祭祀,但也可以算作是「民俗服裝」。

    像是楚國的高冠,墨家說那是上古祭祀留下的習俗,學的是鳥尾巴和鳥頭上的冠子和毛,可真要是不准,只怕楚人便不可能接受墨家。

    墨家在高柳的力量還不足以像是在泗上一樣翻天覆地,有些東西也就順其自然,只要別再搞祭祀騙人和買賣婚姻就行——移風易俗,靠的是錢,靠的是足夠的幹部,靠的是生產力的改變。

    泗上有許多,高柳卻連開蒙教師先生還配不齊呢。

    這媒婆前幾日被墨家找到,墨家的人還沒開口,這媒婆先聲奪人,用墨家的道理大喊道:「惟害無罪!犯禁為罪!法不成文之前犯的法不是犯法!」

    她之前也買賣過女子,搞過祭祀騙錢,墨家內部原來本身就有祭祀之學,都是圈內人士,有些手段別人抓不到,墨家抓起來可是一抓一個準兒。

    只是這些年收斂了手腳,也不敢造次,只是靠當媒人收個勞務費、混個婚禮上的餐飯才能維持生活。

    做工又覺得累、去紡織又坐不住,也只能靠幹這一行來謀生,也就是高柳這邊的習俗還未改變,她的日子過得比起以前自然不如,可總還不差。

    當時墨家的幾個人便被這媒人氣的笑了,為首的那個便笑罵道:「你們學別的慢,學這個倒是快。不是抓你的,你這幾年我們也查了,確實也沒幹那些祭祀斂財、買賣婚姻的事。」

    那媒婆是何等人物,人精般的女人,一聽這話,立刻堆笑道:「墨家利天下之心,我也還是知道的。之前是不懂,現在明白了,哪裡還敢再做?幾位同志找我有什麼事?」

    墨家那幾人聽得同志一詞,也是哭笑不得,說道:「宣義部請你去吃酒。」

    媒婆又笑道:「哎呦,宣義部竟不把我們集中起來講義,卻要吃酒?這可真是奇事。」

    她也知道墨家抓人不會編造理由,再說她這樣的人物真要是抓她也不必如此,城尉那邊就可以給辦了,哪裡用宣義部出面。

    琢磨了一下這幾年自己的確是沒犯什麼錯,便跟著去了。

    去了後才發現不只是她,一起請來的還有六七個,都是以前的同行,見面後都是互相望了一眼,眼神裡滿滿是「你也來了」的奇怪情緒。幸災樂禍、緊張不安、同舟共濟,可謂皆有之。

    說是吃酒,還真是吃酒,桌上擺著一些肉、酒、棗子、柿子餅、花生之類的東西,宣義部的人一出面,這幾個媒婆紛紛起身行禮。

    略微說了幾句,這些媒婆才算是放下心來。

    原來卻是這麼回事:

    按照婚禮的習俗,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婚禮規格。禮樂崩壞,導致了許多商人開始僭越,這也導致了民間的侈靡之風、攀比之風,使得結婚婚禮花費極多。

    凡有對比,就有傷害。墨家既講平等,少不得就要在一些事上出面干涉,使得這種平等至少要做到表面的平等,表面的平等是打破民間根深蒂固的等級制度的第一步,表面的平等才可以更為順利的傳播平等的概念。

    諸夏的婚禮,是沒有音樂的,不准用絲竹、鼓樂之類。

    儒家的解釋是嫁女兒那是女兒離家,很悲傷的一件事,這其中可以看出親情之德,所以因為這種悲傷,才不用鼓樂。

    墨家的解釋是娶字一開始並不是娶,而是搶,所以那時候的習慣流傳下來,不會用鼓樂。

    雙方可為都是畫了個靶子往上靠,一邊用德來靠、一邊是歷史物質來靠,怎麼解釋針對這一件事和此時此刻已有的傳統,這肯定是都對,但整個道義的分歧牽扯到別的事,那就可真是不可調和了。

    絲竹鼓樂不用,這一點分不出區別,誰再也有錢也不可能請一堆樂手在婚禮上吹拉彈唱,於此時那不是風光,那是丟人。

    但是,除了這一點可以做到貴賤窮富一致之外,剩下的就都出現了區別。

    比如結婚那天晚上去接親,富裕一點的、身份高貴的,肯定是要有一輛馬車。

    再有錢一點、再高貴一點的,馬車還得是專門的婚車。

    更有錢一點、更高貴一點的,馬車要塗成黑色的,馬車的前面要跟著四個人,兩個人捧著蠟燭在前,兩個人給蠟燭擋風。

    當然,車越多越好,人越多越好,這就弄出了差距,也使得攀比之風日盛,尤其是高柳這幾年發展的不錯都有了些錢財之後更是如此。

    女方那邊也一樣,女方那邊必須也得出車跟著。

    這車當年不能回家,要在男方那裡待夠三個月,才能夠完成「返馬」之禮。

    之所以是三個月,就是因為怕女人婚前懷了別人的孩子,那時候又沒有驗孕棒,所以三個月之後才算是真正完婚。

    要是三個月之內發覺了肚子裡的孩子可能不是自己的,正好,女方的車在男方這邊,女的直接坐車回去。

    除此之外,還有婚嫁時候的衣服、用具、物品等等,都到處彰顯著差距和差別。

    馬上就要又遷來一些人,為了讓新遷來的這些人不至於產生一種身份上的差距,以及其餘的一些原因,高柳這邊的宣義部決定弄個「官媒」。

    制定一個規範的、堅守規矩、尊重傳統、表面平等、不至侈靡的婚禮流程。

    要做到誰家結婚,表面上看都差不多。

    要做到流程壓縮,取締一些不好的習俗。

    要做到適當的喜慶場面,但又不至於為了婚禮花費太多。

    要做到民眾認可感覺和之前沒什麼改變,但又在不知不覺中改掉一些理性推論下的不合時代和道義的習俗。

    所以便找來這些熟悉此道的媒婆,墨家出錢,搞一部分專門的婚禮用的馬車、搞一些專門的從業人員、搞出官媒媒氏由此撮合牽線儘量早婚早育。

    各種結婚的流程,統統通過官媒解決,下多少聘給多少嫁妝,你們閉上門說誰也看不到;婚禮的過程是公開的誰都看得到,那就做到基本一樣大家都好看。

    順帶著,如果婚期固定下來後,這些媒婆要給即將出嫁的新娘進行婚前的性的教育。

    也就算是墨家出面,籌備了一個集婚慶、教育、典禮、牽線搭橋為一體的「公司」。

    有些事,在泗上官方可以全部辦了,力量充足,比如性的教育在學堂就完成了。有些事,在高柳就不得不調動民間的力量,官私合作,力求表面公平暗地移風易俗。

    這些看似沒用的東西也是「同義」的一部分。

    一樣的神話、一樣的文字、一樣的婚禮習俗、一樣的道義、一樣的法、一樣的對世界的解釋……唯有如此,才能把秦楚燕韓趙魏齊捏成一樣的天下。

    …………

    PS:戰國時期,伏羲女媧的神話就已經在楚國成型,神話本身也是諸夏認同感的一部分。殷商的神權性質很重,上帝這個概念早就存在,但是周公和姜子牙很巧妙地保留了上帝、修正了上帝的概念,使得上帝不再單單是殷商的祖先,而變為整個諸夏的始祖先人,從而獲得了神權的合法性。後來傳教士西來,也算是很巧妙地借用了上帝之名,雖然蛋疼可惡,但就手段而言確實高明。除了類似於咖啡這樣的音譯詞,意譯詞是本身早已存在但卻被忽視,後來又漸漸彷彿成了舶來詞,也算是文明衰落過四百年的一個悲哀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2
第二百八十六章 新俗舊禮(八)

    今日上門來張羅下聘之事的媒婆,肯定不是什麼好人,但卻絕對是市井間的聰明人。

    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什麼規矩可以踰越,什麼規矩不能踰越。這樣的人心中門清。

    作為伴隨著私有製出現和女性買賣便開始出現的、最為古老的一種職業,她們有自己的傳承,也有自己的歷練。

    後面兩個人提著代替大雁的兩隻大白鵝跟在這禖巫的後面,禖巫輕扣著禁閉的木門,扣了三下後大聲問道:「可有人在家?」

    門並沒有在裡面閂上,大白天的又是在街市附近,但一連叫了三聲都沒有人開門。

    後面提著白鵝的兩人忍不住道:「莫不是不在家?還是不願意理我們?」

    那禖巫回身,堆笑道:「兩位墨者同志,可不要亂說。這是故意的。」

    「男女婚配,自然之理,那是太昊時候就有的規矩,最大的喜事。沒有什麼能比男女昏禮更讓太昊上帝高興的事了。」

    「這是故意的,就是要讓人知道,他們家的姑娘有人來提親了。合著你倆若是有姑娘,到了及笄的年紀還沒人提親,反倒還高興?」

    讓後面提著白鵝的庶俘羋剛來這裡做司馬長時候的連長、以及在這裡的講義課的第一任教員安心之後,禖巫又大喊了幾聲。

    這時候四周便有人圍過來看熱鬧了,估摸著裡面也看的差不多了,禖巫一把將兩個提著白鵝的男人揪到自己兩側,小聲道:「不要站那麼靠後,也別故意把大雁舉著,讓人看到卻別刻意。」

    裡面大約是真的等到了時間,打開了大門,問道:「快請進。「

    待將眾人都迎進了院子,就讓進了屋子裡面坐下,端上來一些瓜子、棗子之類的。

    分了賓主坐下,女孩這時候不方便出面,只能是父母親在外面張羅。

    禖巫知道到了自己上場的時候,便道:「有道是,年有四季、人有四時。」

    「春時花開、秋時結實,自然之理。」

    「我聽聞家裡有個好姑娘,到了及笄的年紀了,是該給她準備嫁賄的時候了。」

    「南方有歌唱得好啊。」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這裡沒有梅子,卻有杏子。這杏子將熟,今日七分、明日剩三,越是早摘越好。」

    「最是繁盛青澀的時候,哪裡能不著急呢?」

    對面夫妻倆該爭吵的也爭吵過了,斷不會在這個時候再意見相左,做母親的便出面道:「怎麼能不急呢?只是不曾遇到她喜歡的小夥子。」

    禖巫一拍手道:「嘿,這可是巧,我這正有個小夥子。正是年輕的時候,在高柳軍中做連長,又立下許多功勛。也正尋覓好姑娘,我聽聞你家正有個好姑娘,便覺得也就兩個人互相配得上,若是換了別人可還互相配不上呢。」

    「這小夥姓庶,名叫俘羋,家裡……」

    禖巫展開手段,也算是舌燦蓮花,將庶俘羋的年紀、家庭之類的情況一頓說。

    原來第一次去納采,是不用管飯的,因為這件事成不成還難說,而且原來大家都窮,不是貴族,也實在是拿不出什麼吃的招待別人。

    正所謂,貴人怕賊、窮人怕客,便是這樣的道理。

    今日這番,也不需要管飯,只是和二十年前的棗子相比,多出來一堆瓜子、一壺茶湯。

    禖巫說了半天,對面似乎也沒反應,後面坐著的兩個提著鵝的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就看說了半天,對面的女主人就是把那一碟棗子往禖巫身邊推了推,隨後目光轉向了別處。

    禖巫伸手如電,在女主人不注意的瞬間抓了一把棗子,也不知道藏在了身上的哪個地方,又繼續之前的那些話題。

    兩個提著鵝的都是泗上來了,哪裡看得懂現在的局面,不知所以,手裡的鵝也不知道是該放下還是繼續提著。

    好在那禖巫輕輕踢了他們一下,兩個人才趕忙將鵝放在了地上。

    泗上的規矩不一樣,見面的時候女子會直接出來,男子也會在納采的時候就出面,而且因為泗上學堂的緣故,很可能兩個人早就見過。

    這裡女子卻不出面,他們兩個按道理算不上庶俘羋的長輩,可這時候卻是最合適出面的。

    就像是那日主管高柳宣義部的那中年人說的,和庶俘羋他父母歲數差不多大的,在高柳城的墨家裡面,都是些主管一方的人物,讓這樣的人去人家不合體。

    兩個人也沒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只能是跟許多第一次去逛泗上的「天志館」的人一樣,當真是目愣口呆,也插不上話。

    又說了一陣,禖巫主動地說:「哎呀,時間不早了。這事也算是說了,我這就走了。」

    起身的時候,對面一家兩人也都起身,走過那兩對白鵝的時候,好像誰都沒有看到。

    兩個之前提著白鵝的人心道,這算是成了啊?還是沒成啊?怎麼什麼反應都沒有呢?

    禖巫卻面帶笑容,等出了門,剛進到院子裡,女主人忽然返回屋子,說道:「哎呀,你們的雁兒怎麼落下了?」

    之前提著白鵝的兩人也不知道是接還是不接,心說這怎麼說?這是不同意?

    誰知道禖巫輕咳一聲示意兩個人接過去,等兩個人接過去之後,禖巫這才用那種祭祀用的語調唱到:「兩雁齊飛、不離不棄。這若找不到另一隻,可要啁啁直鳴叫。」

    「藉著雁兒問一問,姑娘名字和生辰。」

    她又把被稱作是大雁的白鵝提在手中,對面剛把大雁送過來的女主人這才接過去,又做了請的手勢,請這一行人進屋子去坐坐。

    那兩個跟著做男方家裡人的墨者本以為這件事黃了,不想居然又有轉機,不由大喜。

    禖巫卻知道,從一開始對方就是同意了。

    諸夏以棗為貴,這個貴不是價格上的貴,而是等級制度下的一種高貴,比如桃子明明比棗子好吃,但是在一些祭祀的時候如果用桃子而不用棗子,那就是沒規矩。

    當初在裡面坐著說事的時候,女方家裡將棗子往前推,示意就是可以談。

    禖巫趁機抓一把棗子藏起來,那就是討個吉利,示意從女方家裡把很貴重的東西偷走了——代指女兒。

    一般情況,女方就算看到了也會假裝看不到,最多也就是看到了覺得不吉利,心裡犯疑心。

    正常來說,貴族都是攜帶兩對大雁的。

    第一次作為禮物送過去,介紹一下男方。

    而等到走的時候,到了院子裡,再拿出來一對兒,然後這時候才問名。

    平民家庭極少用大雁,因為大雁是僭越,那是大夫之禮。

    平民用布匹、士卒用箭頭,但就算用布匹,也不可能準備兩份:如今都是很多子女,大家都有兒子也有女兒,沒必要自己給自己找不在在。

    於是便很折衷、形成了一種潛規則。

    納采和問名這兩個程序,用同一對禮物,之前的棗子是個暗示,而起身相送的時候先不看禮物等到出了門再把禮物送回去,那是第二個暗示。

    等到接了禮物,再把人請進去,那就意味著要進行婚禮的第二道程序:問名。

    這時候原本也是不管飯的,但是隨著這幾年新作物種植和鐵器農具的使用,各家都有了餘糧。

    而且問名之後的下一步,就是去占卜是否吉利,這一步一般情況可以忽略,走個過場。這一步走完就是真正下聘禮、定婚期、談嫁妝之類的事,也就是到了「以爾車來、以我賄遷」的最後一步了。

    都到了這一步,管一頓飯那也是應該的,基本上也沒有什麼意外的——唯一的意外就只剩下南方用「占卜、凶」作為藉口悔婚了,但一般到了這一步也不太可能了,尤其是墨家關於婚禮的占卜,他就沒有個凶的。

    正所謂「儐者出請、賓執雁、請問名。主人許、請入受、如初禮」說的便是納采轉化為問名這一步。

    再次進屋,這一次由男主人相陪,正常是男女主人都要相陪的,貴族禮儀自然貴族不可能親自做飯,但是平民家庭哪有僕人,便要由女主人去準備招待的飯食。

    坐好之後,主人便道:「小女杏兒,庚辰年……」

    這是說了姓名、生辰、年紀,原本需要禖巫記性極好,要記得一字不差,因為這種事女方家裡只會說一遍,再問第二遍就是不吉利,所以不能問第二遍。

    然而……二十年前泗上有了紙張,有了簡單的炭筆,禖巫從懷裡如同變戲法一樣摸出了紙筆,嗖嗖地用她們圈內的「文字」將生辰什麼的寫好,仔細地收起來。

    她們圈內的文字用來記錄年月是足夠的,至於女孩的名字,這時候一般的名字都是很常見的字,因為虛擬的、依靠想像力才能構建出來的詞現在很少用。一般都是襖啊、棗啊、杏啊之類的名字。

    貴族則是用姓氏,比如文姜,不是說依著後世的規矩這女子叫姜文,而是姜姓的女子,因為才華而被謂之「文」也;她的妹妹宣姜,那是因為嫁給了衛宣公,後世稱之為宣姜,示意這是宣公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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