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先秦] 戰國野心家 作者:最後一個名(已完成)

 
Babcorn 2019-7-30 22:43:5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003 33738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2
第二百八十七章 新俗舊禮(九)

    平民無姓無氏,只有名。

    而且因為文字從無到有有個過程,必須一些需要想像力才能理解的非直接描述性的文字出現的晚,所以貴族的名其實一般也都很難聽。

    這一點包括諸侯國君的名也都是如此,賤名好養活。

    晉頃公叫去疾,翻譯成後世就是沒病,估摸著應該是小時候得過大病差點死了。

    晉靖侯叫宜臼,宜臼就是杵臼,家裡搗蒜、這個時代舂米的那玩意,這是家裡常備的東西,類似於後世給孩子起名叫暖壺、電飯鍋差不多。

    晉成公叫黑臀,黑臀就更好理解了,肯定是屁股上有塊胎記。

    等到冠禮之後,示意成年了,為了尊重,不可能互相狗剩、黑腚之類的叫,便有了字。

    一如後世,名字名字,小時候的賤名小名才是名,而戶口本上登記的名字那就是每個人的字:再加上人人有姓,也算是在名字上達成了人人君子、人人貴族。

    墨家現在在泗上,由適主導的「抓鬮選姓」一事,就是在提前做這件事,力求在身份上和貴族看不出區別:這件事不干預,最終諸夏每個人都會有姓,因為殘酷的交、配權選擇會讓這個時代無姓無氏的平民千年之後不可能留下後代。

    泗上力求女子也有姓有名,只是抓鬮選姓的事泗上也剛剛再做,高柳這裡還早的很,所以這女子只有一個很平常的名字,叫「杏兒」。

    禖巫看了下女子的生辰,便猜到這女孩應該就是杏子成熟時候出生的。她早就知道這女孩子叫杏兒,所以之前唱「摽有梅」的時候,用的杏子做比喻。

    用杏子做比喻,那就是再說女孩子韶華易逝,早嫁早好,正合她要表達的意思。

    今兒還七成掛在樹上,明兒三成,後天就只能蹲地上用簸箕劃拉了,這本就是摽有梅的原本意思。

    這歌也正是上巳節的時候,女孩子恨嫁想找對象時候,衝著一大堆小夥兒唱的歌,意思本就是別等我變成爛梅子都掉地上了你們再用簸箕劃拉,趕緊娶我的意思。

    男女風氣的開放,諸夏一直如此,距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時代還早的很,距離動輒害羞低頭不敢言語的時代也早得很。

    於是吃飯的時候,女孩大大方方地穿著最好看的衣裳,面帶笑容地在眾人面前展示著自己青春的軀體,算是先見見夫家人的面。

    雖然對面來的不是親戚,但那也算是男方的家裡人。

    見面之後,就是正式吃飯。

    隨著麥粉和磨坊的普及,趙地的主食也開始朝著以麥為貴,麥子從原來的賤食逐漸變為貴食,並且擠走了原本身份更為高貴的小米和大黃米。

    高柳以北多種土豆、蕎麥、燕麥、玉米,種小麥的不算太多,但是要招待人吃飯總歸還是要上麥食的。

    高柳喜歡吃酸醋,因為墨家在這裡紮根後生產力提升,大量的糧食進入商品市場,最開始管理也松,很多人私自釀酒,因為可以賣到胡地換取暴利。

    生產力發展了,胡人那邊的牛馬毛皮和鹼貿易發展了,酒釀的便多了。酒釀的多了,手藝不精的醋便多了,醋多了,喝的人便多了。

    十年時間麥從賤食變為貴食、高柳從不愛吃醋到喜歡吃醋,都在慢慢轉變。

    等到酒被搬來的時候,杏兒的父親幾乎是下意識地說道:「同志,都是正規的酒,有貨品印花戳的,不是私釀酒……」

    雖說這是在納采問名的場合,可是對面卻有兩個墨家的人。

    常在高柳城內的酒肆吃飯,時不時就有人突擊檢查酒的途經,消費稅是墨家很大的一部分財政收入途經,從幾年前開始收攏政策開始就一直在打擊私釀酒,許多高柳人已經養成了習慣:若是正在喝酒,看到墨家的人,第一件事是先把印花的票據拿出來。

    且不說罰錢的問題,真要是私釀酒被抓了,當眾批判一番,講上一堆眾利與私利之間對立統一的道理,往往弄得很是難堪。那麼大的人被那些查稅的毛頭小子當眾教育還要罰錢,也實在劃不來。

    如今許多合作村社也都在種植土豆的基礎上,籌辦了一些稍微大型的釀酒作坊,墨家在這邊已經放開了酒類的私營管制,只徵稅不直營。因為手裡有更為賺錢、單位利潤更高的壟斷商品。

    無論是價格還是質量,都比那些私釀酒更有優勢。一手狠抓、一手主導聯合壓成本,使得高柳的私釀酒總算是得到了控制。

    一句簡單的下意識地回答、一些十年前根本沒有的詞彙、一些曾經沒有可現在已經習慣成自然的名目,弄得大家都笑了起來,氣氛也便活絡了許多。

    等到用胡鹼去酸蒸出來的、發酵過的、宣乎乎的炊餅端上來的時候,這頓飯已經到了高潮。

    已經喝得有些乜眼的男主人略大著舌頭說道:「兩張鹿皮、兩雙羊羔皮的靴子、兩對瓷碗,一支火繩槍,這就是聘禮。」

    「嫁妝嘛,當然不少,加在一起得有一車吧,自己的女兒自己當然疼,可是聘禮就不能少。他要是拿不出,去借也好,等家裡寄也罷,那是不能少的,這是規矩。再少了,像什麼話?」

    這頓飯只是問名,還談不上籌備婚禮的許多事,但是要談聘禮嫁妝的問題。

    女子有嫁妝、男子有聘禮,這是諸夏傳統。

    杏兒的父母算是新興的工商業者,隨著高柳地區毛呢生產的發展、以及作為對草原經營的專營互市口岸,父母也能預見逐漸富庶。

    庶俘羋的情況特殊,家在泗上,在高柳結婚後倒是也能分到房子,但論及錢財的寬裕程度肯定是不足。

    所以杏兒的父母選擇了很有時代特色的、將來別人到家裡做客能夠看到的聘禮。

    兩張鹿皮、兩雙羊羔皮的靴子、兩對瓷碗,一支火繩槍。

    高柳有煤礦,也有燒瓷的作坊,雖然樣式和質量都遠不如泗上那邊,可是比起原本的陶器還是要好上不少的。

    火繩槍算是高柳附近民眾家中的標配,一者家家服役,二者出往草原販賣牛馬這也是必須的,三就是掛在家中好看,示意這是女婿的聘禮。

    火繩槍作為聘禮,也算是此時鮮明的時代特色。

    高柳地區的發展模式,和當年周公東征分封建制、武裝殖民的套路是一樣的。

    高柳城作為一個大兵營,城內以及附近是高柳軍的主力,類似於春秋之前的國人,作為主要的武裝力量,主力野戰軍團。

    高柳城外,適合耕種開墾的地方,就以大約二三百戶為主體,按照墨家現在的「簡易星堡」建造邊堡,大量服役過三年的年輕人會被分到那裡,發槍、墾殖,墨家給予牛馬、種子、鐵器的扶持,邊堡免稅十年。

    這種模式是否好用,不是看草原上的人有多強,而在於城內的主力軍團能不能打。野戰能打,就能維持住;野戰不能打,再多的手段也沒用。

    一個中型的、駐紮著兩個正規連隊、四門小炮、八百戶左右的農兵的邊堡,可以頂住現在胡人萬餘人的圍攻,甚至可能更多:因為此時胡人沒炮,就像後世的滿清,攻城拔寨靠的是後期比明軍強的火炮、野戰獲勝也是靠炮兵轟開方陣。

    火藥、火槍、鐵器、銅炮的出現,已經可以讓此時還在用骨頭的遊牧民族提前退出歷史進程的舞台,要提防的只剩下漁獵農耕混合的族群,換言之要提防的重點是可農耕區。

    在高柳以西的一些邊堡,其實是常有邊堡農夫出去劫掠的事發生的,甚至也有襲擊本方商隊的事,不久前剛槍決了一批——想要所謂的開拓進取、民風彪悍、為利不惜身,就不能只要好處,不要壞處。

    代地風氣又向來如此,攔路搶劫、盜挖墳墓、聚眾鬥毆,這都不是墨家帶來的習俗,而是原本這裡就存在的,原本一直存在到漢代。

    尤其是敢於從封地逃亡的一些民眾,論起來哪有幾個膽小的。

    這使得高柳的民風如此,幾乎家家有槍。而且高柳對草原禁運的主要是劍、刀之類的冷兵器,火槍的管制很鬆。

    槍支沒有火藥用不了,而且就算有遊牧民也玩不轉需要陣型和隊列才有用的火槍,除非他們能佔據可耕種線的部分土地轉為半農耕半遊牧才有可能算是威脅,而墨家這一次搶佔雲中、九原、河套;慫恿秦國向西,都是為了使得他們完全沒有成為一個帝國的機會。

    火繩槍的價格如今已經不貴,墨家現在還不會鑄造大一點的鐵炮,只能用昂貴的青銅或者黃銅炮,但是弄熟鐵管火繩槍已經很嫻熟,不算分工制的兵工廠,一個專業的鐵匠兩個月也能單獨打出來一支。

    一口好的鐵劍、一套好的布面甲的價格,遠勝於火繩槍。

    杏兒的家裡提出這樣的聘禮,也是考慮到庶俘羋的經濟能力。

    不多,不少。

    庶俘羋不是服役的士卒,而是職業軍人,包括泗上一些超齡服役的老兵都是以此為職業的。

    魏國的西河武捽髮地、給予免稅權和奴僕,墨家不搞軍功爵土地制度,便必須要在財政上保證職業士兵的收入能夠作為泗上的「中層」。

    墨家算上高柳、南鄭、泗上等地一共大約五六萬多服役士卒,職業軍人的數量大約是七分之一,並不是很多,但是加上那些各個部門的財政供養人員,人數不少。

    好在工商業發達、泗上毀掉了貴族階層少了中間商賺差價直接收稅、再加上隱性消費稅等收入,用商品吸著整個九州的血,用和魏國西河完全不同的方式,供養出了與眾不同的泗上和萬餘名職業軍人。

    這一套聘禮,大約需要庶俘羋節省一年半到兩年的時間,理論上這肯定是需要家裡幫襯的,否則日子就很難過。

    但是在嫁妝上可以補回來,平民的嫁妝稱之為「賄」,賄,財物也,也稱之為布帛,布是錢幣、帛是紡織品,主要也是以此作為嫁妝。

    聘禮的事,禖巫做不了主,倒是後面兩個算作庶俘羋家裡人的墨者需要拿主意。算了一下也不是很貴,便就答應了。

    最後說了一下「納吉」的時間,只要做到「爾卜爾筮、體無咎言」那就需要禖巫再來一趟,示意這件事成了,告知女方一聲,順帶著告訴一下婚期,讓女方這邊做好準備。

    正常還需要來好幾趟,但平民為了簡化流程,也是實在拿不出那麼多次往來的禮物,所以納吉、下聘、請期都是在同一天完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2
第二百八十八章 時代波瀾(一)

    那場問名的家宴結束後不久,宣義部便快速地借此宣傳起來。

    杏兒和一部分高柳城內的、今年年內要結婚的女孩子一同,參加了第一批正規的、官媒的婚前教育。

    本身舊禮也是有婚前教育的,性和生育教育自然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更多的是道德教育,所謂婦有四德,那都是婚前教育的一部分。

    然而新俗的官媒不教四德,反倒是婦女部的人將這些人組織起來,進行一大堆的「新四德」教育,諸如婚後如何面對納妾、如何面對家暴等諸多問題,並且不斷地灌輸她們:婚後如果能去做工,最好去毛紡作坊做工,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之類的內容。

    這些東西杏兒多少也接觸過,唯一讓這些女孩子不太適應的,就是性和生育教育的一個陶土石膏的模型,據說這是泗上有名的醫者秦越人組織人捏造的,泗上已經普及,高柳這裡才剛剛開始。

    不少人臉紅之後,便開始好奇地聽墨家的女性醫者先生講那些聽起來有些羞澀、但聽多了也就習慣的內容,包括一些很基礎的為何懷孕、婚後生活清潔、養孩子哺乳等諸多學問。

    …………

    婚期的事,庶俘羋說的不算,得組織決定,因為這件事本身已經成為了一個宣義部新俗舊禮的樣板兒,再一個就是他前往雲中的日期不是他能決定的。

    如果匆忙,可能要從雲中回來才能結婚。

    如果不忙,他也是希望提早把婚禮給辦了,給姐姐和給泗上父母的書信都已經送出去了。

    只是到了十月份,高柳城忽然開始忙碌起來,這種忙碌不單單是有人從南邊遷徙到高柳,更是大約七百多名墨家的幹部來到了高柳,據說這只是第一批。

    而且庶俘羋也見到了在泗上就聽說過的孟勝,作為如今墨家內部的七悟害之一,他也來到了高柳。

    這種忙碌不只是街上每日往來的那種忙碌,而是一種說不出的、彷彿大戰爆發之前的那種忙碌。

    可是庶俘羋在軍中並沒有得到什麼休息,軍中的人也沒有提前動員,看起來也不像是要打仗。

    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或者將要發生什麼事。

    但卻知道個輕重緩急,知道宣義部的人也整日忙碌,便不好去問。

    直到十月中旬的一日,高柳城主管宣傳的中年人找到了庶俘羋。

    庶俘羋進入到那人辦公房間的時候,能夠明顯地感覺到這裡的匆忙,一大堆的用牛皮或是羊皮捆紮包裹的文件堆放了半屋子。

    等看到庶俘羋進來,中年人笑道:「等急了吧?」

    庶俘羋有點不太好意思地點點頭,中年人道:「是這樣,婚禮我看就定在下個月。你去雲中的事取消,下個月你姐姐應該也會來高柳。」

    庶俘羋剛要問去雲中的事,宣義部的中年人道:「再一個,我是通知你一件事。現在到婚期,一直到過年,你最好不要和你妻子同房。」

    庶俘羋不解,奇道:「宣義部連這個也管?咱們不是沒有三月廟見之禮嗎?」

    「哈哈哈哈……」

    中年人仰頭大笑,說道:「這可不是我們宣義部管的,而是組織部那邊的命令。組織部那邊都要忙瘋了,告訴你一聲,明年新年一過,你要被調回泗上,參加校官軍校的學習。」

    「組織部那邊不是管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是考慮到你妻子要是懷孕了,路上會極為辛苦,大冬天的,不好走。真要是懷孕了,又要照看孩子,更不能走……」

    「不只是你,很多要調走的人都下了通知,明天就是正式的書面通知了,今天正好告訴你一下婚禮的事,這也算是我主導的高柳宣義部的最後一件大事了。」

    聽聞自己要進校官軍校學習,庶俘羋心中自然興奮,那點不能同房的小失落也瞬間化為烏有。

    聽到最後,忍不住問道:「您也要回去?誰來管高柳的宣義部?」

    「自然有人。婚前你要忙一忙了,接替你的連長明後天就到,都是泗上的人,算你同校同窗,語言也沒障礙,交接一下任務。好了,我這還忙,你先去吧,記得我說的話。」

    庶俘羋敬禮後剛要離開,中年人又道:「對了,債務問題,自己寫清楚欠條,交給財務部門辦理,債務要交接清楚,回到泗上再償還。尤其注意,外部的債務。」

    「是。」

    庶俘羋心道,這是出了什麼事?

    他前腳剛走,緊隨之後就有人進去,臨走的時候隱隱聽到裡面正在說什麼移交文件的事。

    中年人在屋內將已經整理完畢的文件一一在封條上蓋上章,休息了一陣,從旁邊的桌子裡拿出了幾本書。

    這是前幾天那些人來到高柳後轉交給他的,還轉告了他一些鉅子的話,讓他在回泗上的路上好好看看這些書。

    隨便翻了幾本,很多他之前都看過,與其說是新書,不如說是諸夏這二十年來的百家論戰集。

    《廿年湯問辯》、《蓋天虛天辯》、《宇論》、《何謂中》、《太一生水論》……

    既有墨家的一些書,也有許多和別家諸子打嘴炮的辯論集,還有一些諸家的新學說。

    早在一個多月前,他就知道儒家諸派要前往泗上與墨家相辯,順便爭出六分之後誰是正統。

    可前幾日隨著孟勝的到來,他才知道這一次相辯可不只是儒家,而是許多學派都要前來。

    楚道家、齊老學、管子學派、西河學派、管子學派、楊朱學派、陳蔡農家等等學派的人,都要前去。

    一則是趁著儒墨相辯的機會互相之間爭出個高低對錯。

    二則禽滑釐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各家學派也算是給這個上一輩僅存的幾個老人送個別。

    和諸侯打交道的時候,墨家是個政治實體;和百家打交道的時候,墨家是個學派——類似於國家元首和黨魁的區別。

    禽滑釐當年是西河學派的人,墨子和他又是亦師亦友,見過子思、子夏等人物,和他一個時代的人基本都已經去世。楊朱、列禦寇、屍佼等人也都垂垂老矣,儒家現在孟荀將生、子思已逝,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

    當年禽滑釐在西河學派的時候,和段干木、田子方等人都是熟人,也參與過墨家和子思的爭論,於情於理,別家學派也是要來送一程的,當然藉機爭辯才是真正的目的。

    諸子不辯,則名不顯。

    這兩個原因之外,更為深刻的原因是如今百家爭鳴的爭鋒越來越激烈、越來越銳利,墨家對齊一戰又大獲全勝、治下蒸蒸日上,許多原本不曾出現的矛盾也開始湧現出來。

    曾經的學說這些年都得以發展,需要一場全新的爭論。

    各家都有各家來泗上的理由,無論道、法、儒。

    中年人在前幾日的密會上聽聞,好像堅持「天如斗笠、地勢平方」的那些人圍繞著這個基礎,製作了一個新的宇宙模型,在保持蓋天說的基礎上,竟然真的可以解釋十餘年前考察隊前往肅慎以北的極北地看到了極晝現象、甚至可以完美地解釋四季運轉。

    甚至還放出話來,你們不是說幾何和九數不會騙人嗎?你們不是說天志就是對天地諸多事務的一個系統的解釋嗎?那麼看來你們所奉為圭臬的天志理解錯了,這個新的天地模型不但可以解釋諸多現象,還可以算出天地高度、太陽距離大地的距離,足以證明大地不是球而是平如餅。

    這只是由墨家編造篡改的《山海經》和《再問湯》等一個方向的反駁,其餘的方向也是各有新的體系。

    既說百家,那就不是說一個大學的各個系,農家就是生物系、墨家就是機械系,而是百家各自都勾踐了一個體系,由此解釋世界的運行,而且似乎都可以說得通。

    就像是農家,那不是個種地的,那是認為「等額的勞動換來等額的商品、嚴禁工商提價、以勞動價值代替價格、做到市賈不二價、保障小農利益」的一個學派,種地只是順帶的事。

    農家都如此,況於別家。

    原本墨子死後,墨家也是三分的,但隨著組織建設總還是維持著一個學派內爭論的團結。

    儒家六分,別家也差不多。

    楚道家和齊道家、齊道家和晉道家,彼此之間那都是有矛盾的,單單一本《老子》,就有諸多不同的理解。

    甚至大到了「故大道廢,安有仁義。六親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亂,安有正臣」;還是「大道廢,有仁義;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的地步。

    這一次的大爭辯,並非只是百家之間的爭辯,更是一場內部正統的爭辯。

    不管百家是否認同墨家的觀點,泗上如今已經成為天下的學術中心,有些事必須要在那裡才能解決。

    隨著禽滑釐重病,適被選為第三人鉅子,墨家和百家許多年的爭論和恩怨情仇,這一次要一起爆發出來。就是要趁著適剛成為鉅子立足未穩之際,徹底地來一場大爭辯、大爭鳴,使得墨家信念混亂,信仰崩塌。

    中年人懷疑,可能蓋地說的新體系可能早就弄出來了,就是在等著禽滑釐重病、墨家新鉅子剛剛被推選出來的時候再爆出來,氣勢洶洶而來,定要墨家徹底心服。

    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墨家內部有人想要借外部之力,來詰難鉅子,而鉅子則借力打力,帶著十二分的自信,不但同意了此事,似乎還大有借此鞏固自身的意思。

    他雖遠在高柳,可是對你墨家內部的一些隱藏在表現之下的爭鬥也是有所瞭解的。

    至於勝敗,唯看結果,中年人一直接受的都是墨家的那一套世界觀,他自然覺得對方可笑螳臂當車;卻不知道對方也一樣覺得他們可笑螳臂當車。

    這一次此時天下間最有名氣的「嘴炮」高手都要齊聚泗上,墨家各個方向主管宣義、教育、道義的那些人自然也都是嘴炮強者。

    不過這一次的調動,並不是讓中年人回到泗上去打嘴炮的,中年人倒是也清楚,以自己的手段還不足以在那種場合出面爭論,泗上專攻嘴炮的人不少,還排不上他。

    這一次墨家做了一個大調整,範圍之大,可謂是前所未有。

    中年人看著桌子上的那幾本書,想著這幾日內部高層秘密會議上的內容,許多事漸漸明白過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2
第二百八十九章 時代波瀾(二)

    這一次整個墨家泗上之外的地方全部進行了大換血。

    屈將調回泗上,學習後將去前往楚國,主持楚國那邊墨家的工作。

    孟勝以悟害的身份來到泗上,不只是和胡非子搭班子,而是還有四名泗上新選出的委員。

    南鄭的造篾啟歲也攜蜀國公主,以歸鄉的名義返回泗上,一名新選出的悟害前往南鄭,主持南鄭和對秦工作。

    他自己也是先行前往泗上學習,觀摩預計在明年夏日的那場百家嘴炮的辯論,隨後好像是要被調往巴蜀,因為給他配了一個講解巴蜀地區局勢和風俗的專職書秘。

    泗上中央作出的判斷是五年之內,中原穩定,各國在這一次牽扯到魏、韓、楚、越、齊、趙和墨家的混亂戰爭中都耗盡了精力,互相牽扯,暫時誰也無力再戰。

    於是大量的政工幹部派往趙地,北方的重點就是在這五年之內,全力經營雲中、九原等地。

    這不算是奇怪,這只是墨家規矩之下的正常輪換。

    但中年人卻從另一項決定中聽出了另外的意思。

    整個高柳前往泗上進入校官軍校學習的名額,整整六十個,等同於將大半高柳的連隊骨幹抽走。

    在五年之內不會有大戰的戰略考慮下,抽走也可以理解,但是一下子抽走六十個,卻可以看出許多問題。

    更為可怖的,便是泗上派來了一個小型的軍校基幹,要在高柳直接培訓校官,在高柳培訓的是那六十名調走的連級幹部之外的人。

    高柳短期之內不太可能擴軍,也就是說兩三年後,可能高柳地區將是一堆下校擔任連長。

    為了鎮得住這裡的人,在高柳開辦的校官軍校的校長,是泗上義師第五師的師長,原本和六指搭班子的師代表主持軍校的講義。

    十餘名旅級軍官進駐高柳,同時高柳也抽走了半數以上的旅級軍官,都是去泗上進行學習的。

    調到高柳的這批幹部,基本都是泗上出身,父母兄弟基本都在泗上。抽調回泗上深造的,除了一批特別優秀的年輕人,大部分都是高柳本地人。

    單單一個高柳,就抽調走六十名優秀的連級軍官、二十名校官、一百八十多名優秀的騎兵基層骨幹,中年人不敢想整個墨家控制的地區,進入軍校學習的一共有多少人。

    現在墨家在泗上的正規軍,只有七個師,校官一般擔任的都是旅一級的軍官了,再加上參謀部之類的職能,如今泗上的校官可能也就二三百人。高柳地區直接抽調了幾十,加上泗上本地,軍官團的數量要直接擴充三四倍。

    聯想到前幾日高柳高層的秘密會議上,孟勝做的名為「關於利天下新階段的任務」的報告,中年人覺得,墨家這是準備徹底和舊天下撕破臉了。

    不管是這一次會盟,還是即將到來的百家爭論,任何一件都將讓天下震動。

    會盟不消說,一個不是諸侯身份的人或組織,要審判諸侯公子、要調和諸侯爭鬥、要立新的以國為主體的「義」,無論哪一個都將引來天下翻覆。

    百家爭論,既要辯出結果,那肯定會有輸贏,有輸贏便有對錯。

    各家顯學,要麼於世不爭。

    要爭於世,就要開始站隊了。

    各個學派的嘴炮高手齊聚,原本可能只是一場辯論,可現在看來,要出大事。

    中年人心說,以鉅子的性子,恐怕這是準備要告訴天下,墨家更換了鉅子之後到底要幹什麼。

    如果子墨子時代做的是「非攻」、禽子時代做的是「節用」、「富國」,那麼新的鉅子自然要有自己做事的主題。

    想到這,中年人忽然明白過來泗上中央「五年之內各國將維持和平」的話。

    這不是一句好話,言外之意……五年之後,這是要打起來的,而且就現在看來的各項準備,這不是要小打,而是要打個大的。

    而且,很明顯,泗上那邊認為這五年之內,不可能還像原來那樣,墨家可以自由發展不受控制,很明顯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即便不打,各國也都要開始使絆子了,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在巨城大邑隨意講學了。

    換血之後,高柳五臟俱全,甚至於貨殖部門僅次於市賈豚的第二人也來到了高柳,據說開春還會有一批高級工匠、夫妻教師先生到來。

    原本在高柳威望極高的一批人都被調走,趙地的負責人直接更換為墨家內部排名前五的孟勝,這是準備萬一各國開始翻臉,要自給自足發展,同時提前清理了內部的山頭,做好翻臉前的最後調整。

    組織部那邊更是第一次下達管到閨房和夫妻生活這樣的極端命令,凡是接到調令的,那肯定短期之內不會再回高柳,否則也不用把妻子孩子都帶走。

    他們宣義部門之間這一次沒有通氣,新來主管高柳宣傳的,是適親自帶大最早的那批學生中的一個。

    各個部門都進行了通氣,唯獨宣義部的命令只是回到泗上進行學習,那只有一個可能:整個宣傳口徑都要變,不是間接傳達能夠講清楚的,要通過一次系統的學習。

    至於庶俘羋,他只是個連長,只是這一次時代波濤之下被影響了命運的年輕人。中年人心想,在墨家,命令下達的調動,那就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足以影響許多人的家庭乃至一生。

    …………

    庶俘羋何曾想過,自己就是結個婚,還要考慮歷史的進程。

    好在不管怎麼樣,婚期總算是定下來了。

    他不知道中年人考慮的是泗上墨家今後可能要做什麼,他只知道自己要考慮的就是三件事:和馬上新來的連長交接工作、準備結婚……以及需要在新婚燕爾憋著。

    兩日後,果然從南邊又來了一批人,這批人走的不是趙國線,而是從現在彷彿墨家後院的齊國坐船,沿著海岸線先到的燕國,從燕國折到的高柳。

    新來的連長姓馬,這時候馬服君趙奢還未出生,馬這個姓氏一般還都是養馬的官職如「馬質」、「巫馬」等化來的,以職業為姓氏也是分封建制下子承父業的特點。

    過來新來的這個馬連長的馬,卻是抓鬮抓出來的,既是抓鬮抓出來的,肯定是泗上平民。

    略微一問,庶俘羋便知道了這新來的連長原本是越地的人,越王翳被擊敗之後墨家和越國之間通過邗溝、淮水、泗水的貿易往來逐漸增加。

    茶、糖、焚燒草木灰煮鹼的行業日漸得利,一些越國的貴族索性利用自己控制的封地上的農夫從事這些行當,這日子過得比當年在土地上當農奴還慘。

    趁著一次機會,舉家逃亡到了海陽,那是在墨越戰爭後被墨家要走,受到了庇護。

    本來海陽算是甘蔗和茶行業的發起點,但是隨著越國貴族的介入,墨家在那裡的成本越來越高,逐漸便不盈利了——論成本,也講仁義的墨家是拼不過那些直接用封地農奴的貴族的,種植園不是技術可以壟斷的。

    好在墨家壟斷者北方糖和茶的市場,自己經營的海陽地區也就是起個點火的作用,並不是為了盈利,保持著最基本的盈利之下,儘可能使得逃亡到當地的人接受教育。

    等到海陽逐漸發展起來,墨家已經不需要自己去種茶、種甘蔗熬糖了,而是完成了轉型:拓展了市場、做海草灰行業的下線璆琳、大型煤鐵作坊基本完成。於是六年前海陽開始了自負盈虧:由原本在那做工的逃亡農奴自行結社,組織合作社,墨家正式放棄對海陽的全面官方經營。

    新來的連長家裡那時候在海陽,和原來一起勞作的四十多家一起分了一個近千畝地的甘蔗田以及配套了壓榨作坊,需要十年還清。墨家說,這就是個沒有封主的封地莊園,你們自己結社來做自己的封主,為自己做事好好做。

    四年前一場大雨,邗溝阻塞,整個海陽和附近沿海地區的熬糖、制海藻灰鹼等行業全靠著邗溝運送的彭城煤,墨家組織各個村社出義務工去重新開掘邗溝,這新連長的哥哥死在了一場事故中:火藥意外爆炸。

    這也算是因公事而死,加上六年前泗上教育改革,使得學校招生按照人口比例分配以儘量讓各個中等以上的學堂學生不全是沛邑等老區的人,這連長因此考上了軍校。

    由此這才從一個越地的家庭奴隸,變成了一個墨家的軍官,剛剛畢業就被調往高柳。這要是以往那是要至少做一年司馬長才行的,但是仗剛打完,又趕上泗上墨家判斷五年之內沒有大戰,於是直接從連長做起。

    連長老家是雲陽的,在江南,恰好是泗上南下貿易經邗溝運河一線重要的中轉站,當初逃亡的時候是被好心人……或者叫偽裝為商人的、墨家煽動農奴逃亡的、專職人口轉運人員送過長江的。

    本來那時候墨家缺銅,在江南陵陽開銅礦,但也是趕得巧,那一年越地部分吳人叛亂,墨家和當地的越國封君合作,用火藥和鐵器換了一批人,陵陽當時暫時不缺人,這才被送去了海陽。

    海陽初建的時候泗上人不少,那裡的教師先生老家是留邑的,所以也說一口泗上話,和庶俘羋交流起來問題不大,最多也就是一些東西的叫法有著濃濃的越地特色,這是因為海陽地區來人逃亡的越人太多的緣故,泗上的人逐漸被稀釋,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這連長身材不高,身上還有小時候留下的紋身,也是越人的特色。別的都還好,就是一口牙不好,因為小時候逃亡到了海陽在甘蔗園裡做事,整日偷吃甘蔗和糖,牙齒黑乎乎的。

    他來先只是做假連長,這個假,不是真假的假,而是後世韓信那個假齊王的假,也就是代理。

    上級給庶俘羋的任務是讓他在過年之年讓這個假連長可以勝任真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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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時代波瀾(三)

    要論起來,調走庶俘羋那也不只是因為功勛,更是時代之下墨家對於北方局面的戰略考慮的一個縮影,他只是時代波濤之下翻覆的浮萍。

    他所在的步騎士連隊,原本是用來做巡查用的,原來在高柳剛立足的時候還需要這樣的機動力量深入北方。

    伴隨著邯鄲談判的順利,當初趙侯章為了繼承權之戰借的戰爭債換成了對北方貿易的專營權,新的商會正在組建,各種查辦走私的事,便需要商會出面出錢訓練。

    墨家摻沙子控制,但不是直接管轄,既可以拉著邯鄲和趙國的商人在一條戰線上,也能夠使得商人的力量逐漸發展起來。

    再者,高柳地區從泗上調過去一些師長級別的軍官那就是要組建正規野戰軍團的。

    隨著邊堡的開拓、人口的增加,以及高柳北邊的一些貿易和附庸部落,使得高柳地區暫時不太需要考慮和胡人小規模的作戰,現在邊堡那裡持槍的退役墾殖農夫就足夠應付一些小規模的衝突。

    雲中、九原等地那是要打大仗的,那裡是農耕區,是墨家不可能放棄的發展方向,也是斷絕火藥時代來臨後北方草原出現一個農耕遊牧混合大部落的一招殺棋。

    既要打大仗,庶俘羋這種輕便機動的、以連隊為行動單位的、騷擾和小規模作戰的步騎士存在的意義就不大了。

    更換軍官、組建適合將來野戰的軍團,就是趙地墨家以後的發展方向。

    大量的習慣了小規模作戰、邊境衝突的連級幹部都要撤回泗上重新學習,而大量剛剛畢業的年輕軍官來到高柳,也正是為了實現趙地墨家義師的泗上化——要能打大規模野戰,而不是小規模的武裝衝突。

    步騎士在野戰中的任務,就是利用自身的機動性,配合炮兵和衝擊騎兵突襲對方的側翼,利用火槍打開方陣缺口,製造混亂,從而為武騎士創造衝擊的機會。

    趙國多馬,如果趙侯章有改革的雄心,新的馬鐙騎兵很快就會組建起來,將來衝突的時候,靠的就不是個人的勇武、馬術,而是依靠紀律、陣型、配合。

    趙國的優勢是代地城邑的人馬術都還不錯,僅靠馬術墨家佔不到便宜。

    而反過來,楚越的騎兵都很差,淮北泗上算是楚越地區最好的樣馬地了,越國基本沒騎兵、楚國的騎兵也差的很,墨家考慮的是將來和楚越的衝突需要大量的有小規模騷擾作戰的輕騎兵軍官。

    因為楚國的地域太廣,一旦和楚國發生戰爭,會戰之外的繞後、偷襲、斷糧、切後路等,都是輕騎兵最為擅長的行動。

    高柳地區的騎兵軍官調往泗上,那也是在馬耕在蘇北和泗上推廣之後大量的馬術相較楚越尚可,但是相較代、趙不如的自耕農良家子可以組建新的輕騎兵,以此取得對楚越更大的騎兵優勢。

    衝擊騎兵太貴了,訓練起來太麻煩,泗上維持不了太多。這些非衝擊騎兵欺負下越國楚國的騎兵應該還是綽綽有餘。

    這也是墨家整個戰略重心南移的背景之下,時代波瀾於普通人的影響。

    人的命運啊,固然要靠自我奮鬥,但也要考慮歷史的進程。

    他性子跳脫,喜歡出風頭,又有一身極好的馬術,下手又狠,在邊堡和巡邏的時候他有決定權。

    若他一直在泗上,泗上義師打的幾場大戰,都是戰略行軍形成機會後主動決戰,唱主力的是炮兵、步兵。圍城戰、攻城戰、對壘野戰,並沒有小規模的戰鬥,連級幹部的任務就是組織宿營、訓練、聽旅帥的命令。

    所以他可能會是個聽話的連長,但卻不會是個能夠抓住戰機立下戰功的連長。

    然而在高柳,在墨家剛剛經營才有成效;邊堡出擊小規模戰鬥;商隊胡人巡查;帶著非正規的一群善於控馬的邊民和一群拿著石頭骨頭的部落打仗;領著巡邏隊在邊境巡查,他便脫穎而出。

    如今高柳的戰略佈局改變,他也已經算是混出來名頭,又要調往泗上繼續學習。

    很快,庶俘羋所在的步騎士連隊就被編入了新組建的一個步騎士旅,旅長是原來泗上的一個旅代表。

    干涉趙國繼承權戰爭而特別徵召的大部分人都復原回家,秋收之後新的一輪徵兵工作也會展開,大量的新強制服役的年輕人會被編入新的步騎士旅中。

    他和新連長的交接,也就是熟悉一下人員、傳授一下宿營、清點、操練之類的技巧。

    至於根據羊糞、水源、馬糞堆等尋找胡人部落的技巧,也不需要他傳授,所剩不多的那幾個非正規的邊堡巡邏騎兵隊有的是胡人出身的高手。

    就這樣忙碌了大半個月,高柳也下了雪,有了一次休沐。

    婚前他和杏兒終於難得有了見面的機會,雖然身體憋得難受,可一則是組織部有命令,墨家內部的墨者守紀律是從墨翟創立墨家開始就立下的規矩;二來就是太冷,也委實沒有地方可去。

    兩個人很自然地牽著手在街上吃了一頓酸湯麵條,這在高柳也是正常事,甚至於墨家鼓勵,完全不准走路的時候前倨後恭男尊女卑必須拉開一定的距離男子在前。

    正在街市上想要買幾個柿子餅的時候,就聽到後面有人女人的聲音喊道:「阿弟!阿弟!」

    杏兒早知道庶俘羋家裡的人,也知道有個名字古怪叫君子的姐姐,趕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心想自己該怎麼稱呼。

    這一抬頭不要緊,杏兒心裡忍不住道:「哎呀……」

    遠處一個女人,側著騎在一匹馬上,一條大辮子垂著,很顯然是許多天不曾洗過了,油乎乎灰突突的。

    身上穿著一個厚厚的棉襖,灰不拉幾的顏色,沒有穿裙子,而是穿著一條厚厚的棉褲,膝蓋上打著兩塊羊皮的護膝。

    腳上穿著一雙羊皮的靴子,又大又寬。

    馬背側面的鞍袋裡鼓鼓囊囊,身後還背著一個包袱,鞍子下面插著一支短火銃,身後披著一件制式的棉布大氅,原本是白色的,如今也都成了灰色。

    臉色也不白淨,很顯然是常年在外曬的,五官倒是還好,一雙眼睛和杏兒見過的為數不多的泗上女孩一樣的閃爍,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庶俘羋放下柿子餅,趕忙帶著杏兒一同跑過去,杏兒還沒說話,馬背上的庶君子跳下來便道:「她就是杏兒吧。你好呀。」

    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抬起右手壓在左手上,身子微屈,舉手到了額頭,微微低頭,做了一個墨家改良後的肅拜。

    這是此時九拜之中最輕的禮節,也是墨家內部通行的女子禮節。

    肅拜是軍禮,不彎腰,因為身披甲冑,墨家控制的地方幾乎家家服役,是以這種禮節和執手禮都是墨家內部通用的見面行禮的方式。

    按照此時已有的舊規矩,女子一般也都是肅拜,稍微改良之後也就逐漸流傳開來。

    墨家本身就有「儉而廢禮」的屎盆子,扣得多了,那些亂七八糟的跪拜禮儀基本也都取消了,主要是隨著泗上工商業的興盛,開辦工商的那些人不想讓雇工把時間花在各種禮節上,不如讓他們多干點活才賺得多。

    執手禮在墨家是墨者內部的禮儀,本身諸夏是有執手禮的,而墨家反對厚葬和那些亂七八糟的喪葬禮儀,所以墨家內部管執手叫握手,因為……握手是此時厚葬時候的一種斂服,給死人套在手上的東西叫握手,墨家索性破罐子破摔,管執手叫握手。

    肅拜伴隨著泗上學堂男女學生都收的問題,改良後基本成為女子見面的禮儀,杏兒在高柳常見,心說這怎麼說的,我還沒給姐姐行禮。趕忙還了一個。

    庶俘羋笑著拉了拉姐姐的手,道:「姐,那邊就有浴池,你不去洗洗呀?」

    庶君子點頭道:「可是要洗。你是不知道啊,這一路……我先去把東西放下,去洗澡。你就在我第一次來吃羊肉的那地方等我。對了……」

    回頭從鞍袋裡拿出來一個黃銅做的圓規道:「這裡哪有銅匠?你先把這個讓銅匠給我修一下,我晚上還要用。」

    待庶俘羋接過去,庶君子便急匆匆走了,杏兒暗暗吐吐舌頭,心想這個姐姐怪怪的。

    圓規她見過,墨家以禹為聖,大禹的形象又向來是左準繩、右規矩,也並不稀奇。

    可是黃銅做的圓規可是少見。

    黃銅顏色好看,但是因為鋅的沸點低於還原反應的溫度,使得黃銅的生產僅墨家控制的陵陽一家別無分號,除了做炮就是用來做軍功章,亮閃閃的和庶俘羋帶著的軍功章一樣的材料讓杏兒滿是好奇。

    「我姐姐就是學這個的。這東西就像我們的火槍啊、馬掌釘一樣,要隨身帶著。」

    略微解釋了一下,又道:「我姐姐挺好的。我家人也都挺好的……泗上也挺好的。雖然離家遠點,可是等到有一天樂土建成,肯定要修一條寬寬的、從泗上一直到高柳的路,到時候想回來看看呀,坐上馬車,也不顛簸,也就一個月就到了。到時候,路邊每隔一段就有驛站、商舖……」

    他用自己對未來樂土的幻想,描述著似乎並不遙遠的未來,也是希望杏兒能夠安心,不要因為離家別離而難過。

    畢竟,婚期近了,冬天馬上過了,春天也不遠了,那時候就要回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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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時代波瀾(四)

    杏兒眯著眼睛,望向被白雪覆蓋的南方,第一次感覺到「天下」這兩個字和自己如此接近。

    墨家在高柳紮根後,天下天下,這兩個字她便時常聽說。

    天下是什麼?

    杏兒以前不能夠理解,可能有著朦朧的概念,卻是被灌輸進去的。

    可能小時候,天下人就是自己的兄弟姊妹父母雙親;天下雄山大川就是自家的房子,門口的水渠。

    長大一點,天下人就是附近鄰居一起青梅竹馬的玩伴兒;利天下就是自己家裡的日子逐漸好了,利自己就是自己從弟弟手裡搶走了一個小木玩具。

    再長大一點,天下可能就是高柳城,天下的邊緣就是高柳北邊父親偶爾去賣貨的邊堡。

    等到被送去讀了書,學了詩歌,認得文字,朦朧中知道了天下很大,禹定九州,而趙國是九州的一部分,高柳只是趙地的一部分。

    那些被灌輸進去的天下概念,在心中只有萌芽,卻從未接近。

    奔騰的大河、寬闊起來不見對面牛馬的泗水、墨子和禽子飲酒論義的泰山、公輸班改造戰艦和越人決戰的長江戰場、極難之地有吃人習俗的橋夷、西戎山區火葬的義渠、伯夷叔齊出生的孤竹山、箕子立國的朝鮮、悲鳴化杜鵑的巴蜀……

    這一切,都聽過,可卻似乎都和她沒有關係。

    此時天下,又有幾人能夠遠行百里之外?百里之外已是外地,況於千里之外的山川?縱然屬於天下,似乎也和自己沒有任何可能交匯在一起的地方。

    她聽過許多泗上的故事。

    許多許多。

    那條子適和儒生借柳葉落水正反辯論天志天命的佈滿垂柳的河;那道用了七年時間挖出來使得泗上水旱無虞沃土千里的渠;那座聳立著煙囪、風車、木製軌道和千百家作坊的煤鐵作坊之城;那座往來著商賈、充斥著投機、壟斷、黃金、紙幣、絲綢、棉布、璆琳的工商之邑;那座埋葬著墨子和諸多墨者、種滿了可以留益後人的棗樹、桃樹的墓園;那片一眼望不到邊秋日彷彿下雪的棉田……

    聽說的太多,和這裡有些像,又有些完全不一樣。

    那裡的人,也說著高柳墨者說的那種語言;用著一樣的文字;束紮著頭髮;行著肅拜之禮;吃著炊餅、米飯、玉米、土豆;喝著一樣的貼著印花稅票據的酒;用著一樣的需要帶著火繩時不時吹一下的火槍;辯論著什麼道、什麼是天。

    那裡的人,又似乎和這裡不一樣。那裡沒有羊毛毛呢作坊;那裡偶爾才能看到一場雪;那裡的男子女子小時候要逼著去學堂否則犯罪;那裡春天會漲滿一片黃色的油菜花的海洋;那裡有許多彷彿夕陽一樣顏色的磚蓋起的房子,有些商人的窗上還鑲嵌著可以透光的淡綠色的璆琳;那裡的狼基本都被殺光了做了軍裝不像這裡時不時還能看到……

    聽的太多,便不免不會生出陌生,而是帶著一種期待。

    期待之外,還有些慌張。那裡有自己第一次要見的公婆、第一次要見的小叔……聽起來他們都很好,可是以後會怎麼樣呢?

    要去泗上的事,已經和家裡說了。

    於是那原本準備了許多的嫁妝,變為了一支銀簪;一對金子的耳墜;以及私藏在裝著肥皂胭脂的木匣妝奩裡的一些錢。

    「若是待你不好,就寫封信回來,雖是昂貴,可半年總能傳遞到的。墨家的法,是允許離婚的,不要學氓裡面那個傻女子。」

    母親這樣悄悄叮囑過,她只當母親嘮叨,卻哪裡知道母親的心思。

    「會很好吧。」

    杏兒給自己打著氣,想著那些快樂的事,卻不知道真正的婚後生活還未開始。

    收起了這些心思,忽然問道:「泗上,也有大雁嗎?」

    庶俘羋點點頭,笑道:「有啊,我小時候還抓過呢。」

    「泗上就是從這裡飛走的大雁過冬的地方嗎?」

    「不是吧。也只是在那裡停留,聽先生說,大雁是要飛到萬里之外去過冬呢。你知道吧,咱們腳下的大地是個球,有些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而更往南一些的地方啊,春夏秋冬和咱們這裡是反的。」

    這是墨家從小灌輸給庶俘羋這樣年輕人的概念,至於是不是,有沒有漏洞,那不是他們會去思索的,多數人不會,只會接受。

    自然而然,理所當然,這便是泗上這二十年一直在做的事。

    理所當然的地球,理所當然的平等,理所當然的人性求利天性使然無善無惡,理所當然的兼體界限論;理所當然的兼人之利和體人之利的區別……

    杏兒知道這個說法,也知道那個用磁石和鐵做的比喻解釋腳下那邊的人為什麼掉不下去,但卻仍舊疑惑。

    她不是那些要去泗上和墨家辯論的諸子,不能夠理解「東西南北是個相對的概念、上下左右也是個相對的概念」的屍子的宇宙學說。

    所以她沒有去問這個很難想明白的問題,而是說道:「我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說有個姓賈的大夫,結婚好多年後為了逗妻子笑,引弓射雁。要是哪天我也不開心了,你會射雁給我嗎?」

    庶俘羋聽出了杏兒心中的一絲擔憂,逗著她道:「那賈大夫長得難看,他妻子才冷著臉的。我們先生講這個故事,說長得難看要是再沒本事,那可真就沒辦法了,勸我們要好好學習長大有本事,不然娶了妻子也要冷著臉。我也算是有本事啦,還逼死過個王侯公子呢,我倒是不能引弓射雁,可我帶著連隊列陣齊射,準能打到……我既有本事,那你這就是說我生的難看?不娶你啦!」

    兩個人嬉笑著繞開了這一節,庶俘羋心想:那賈大夫要是生在現在可是要慘了。海陽到處都是甘蔗田、茶園和桑田,去哪射雁嘛。

    去銅匠那裡修了圓規,又逛了一陣,便去了當初庶君子才來高柳時候和庶俘羋吃過羊肉的那家酒肆。

    今日下雪,又是休沐之期,人便極多。尤其是商賈在這裡談些過一陣遷民而來的一些事,庶俘羋側著耳朵聽了聽,好像說是墨家要拿出一部分互市專營商會的股份,讓商賈送一批糧食去雲中,但不准在高柳買,許多商人都琢磨著要不要一起合作,說是墨家投錢的地方沒有不賺的,這是啃骨頭一時間硌著牙了才剩下了些肉,可不能錯過機會。

    等到庶君子來的時候,總算是空出了位置坐下,庶君子已經換了身衣服,比起剛到這裡為了路上驅寒時候的模樣便順眼的多了。

    要了一個如今剛剛流行起來的頗有高柳塞北氣質的涮肉,要了些豆腐、土豆粉條之類的東西,弄了點韭菜花,要了一些土豆燒酒和一壺茶餅茶。

    切得有些厚的羊肉煮熟需要些時間,庶俘羋用筷子夾著一塊羊肉道:「還不是吃涮肉最好的時候。再過一陣更冷了,把肉凍了,用木匠用的鉋子去刨,就可以很薄啦。」

    「當年公輸班做鉋子的時候,估計也沒想到咱們有一日用來吃羊肉。」

    高柳地區雖然已經有了乾草打捆和秸稈發酵的手段,但是一旦下雪還是要宰殺一批羊的,為了節省草料和糧食,所以這時候正是羊肉最為便宜的季節。

    諸夏向來喜歡吃羊肉,庶君子咀嚼了幾口道:「不是我說,這羊肉比起泗上的,還是羶味大一些。」

    庶俘羋嘴裡憋著笑,當著杏兒和姐姐的面就沒好意思說,泗上那裡許多家庭養羊,都是把公羊給騸掉的,這裡養的多,卻忙不過來。當初他剛來的時候也有這樣的疑惑,還是聽別人說的,只是平日和夥伴同袍喝酒的時候可以當個談資,在這當著兩個女孩子的面可不便說。

    放下了筷子,庶俘羋道:「對了,前一陣我接到家裡的信了。還給我寄來了一些錢,給我貼秋膘的。」

    「家裡都還好吧?」

    庶俘羋嗯了一聲,又道:「好的不得了。小弟在梁父幫著丈量土地,人模狗樣的,還去了趟泰山,去看了看子墨子當年和禽子飲酒的地方。那地方就在泰山腳下不遠。本來我在軍中,小弟也在習流軍校,二弟被免除服役了,但是父親說還是讓他去三年。」

    「村社又買了幾台馬拉的割穗的器械,家裡的事也不用那麼多人,爸媽還能忙的過來。」

    「不過父親說,這一次製法大會,好像沒通過禁止進口糧食的律令,糧價太賤了,可是不種還不行。上面說,各個村社的糧食還要保證畝數,村裡人想要多種棉花,父親也是天天頭疼。村裡有人說,不如種棉花再偷偷用錢買糧食,但是這一次督檢部的人要下鄉巡查的,怕是不行。」

    「說是不止下了命令要村社都保證一定數量的糧食外,還下了命令。走運河泗水從楚國越國貿易回來的船隻,都必須要攜帶一定量的糧食代替過關稅,否則倍稅。父親說,沿河又修了好多的倉廩,一直在往裡面裝糧食。」

    「姐,你說楚、宋、越的糧價怎麼會這麼賤呢?」

    庶君子輕抬起筷子,抖了抖筷子上夾著的羊肉,嘆了口氣道:「因為那裡的民眾啊……吃得少。那裡的封君貴人自己吃不了那麼多,然而我們在泗上,除了銅、銀、黃金和糧食,別的什麼都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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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大亂前夕(一)

    庶君子淡然一笑,沒有再多說,轉而又繼續詢問了家裡的事。

    她不想談這個問題。

    在雲中接到了先生給她的幾本書的時候,也收到了先生的一封信,她的先生是跟著適長大的第一批孩子中的一個,信中很是發了一堆牢騷。

    兩個人通信如此密切,倒不是因為師生有什麼戀情,只是因為她的先生是女的,為數不多的跟隨適學成的曾經的女孩子,現在的婦人。

    那些牢騷太沉重,也太深奧,有些又過於敏感。

    泗上現在的政策,有些方面確實是有問題的。

    這個問題就在於「利天下」這個三個字。

    泗上墨家內部派系不少,不管什麼派系,對於「利天下」這三個字的目的,都沒有區別。

    區別就在於過程。

    先生給她的信中說道:「利天下?現在大工商業者想要利天下,因為他們覺得賣給楚越宋等地的貨物太少了,太多的農夫買不起,因為他們沒有可供交換的餘糧。所以泗上的大工商業想要楚越宋土改,因為他們需要更多可以買東西的人。」

    「小工商業者想要利天下,因為他們覺得楚越宋那麼多的人被困在土地上,卻不能去他們的作坊做工、不能被僱傭來給他們耕種,使得他們積累的錢財難以投入出去再賺更多的錢。他們希望的是土地收為天下人所有,然後價高者得之。」

    「利天下利到現在,利的宋國的農夫比利天下之前過得還苦;利的越國的農奴比利天下之前還要慘。」

    「有幾人真想著利天下?又有幾人不過是拜錢為神明,想要自己賺更多的錢,而希望這天下順著他們能賺錢的規矩轉變?」

    「利了泗上,可天下呢?說天下九州天下九州,難不成宋、越、楚便不是天下?何以那裡的民眾反而越發的困苦?」

    「說是萬民製法求利天下,我看這天下,是朝著那些大工商業者想要的模樣去變!穀賤傷農,校介能不知道?市賈豚能不清楚?」

    「可穀賤利工商啊。這泗上的法,到底是工商的法?還是農夫的法?」

    「谷價日賤,商品日多,王公貴人需要的錢便越多,想要購買的武器也越多,越是驅使他們封地上的農夫用泗上農場的方式去種植、去挖礦。棉布摧毀了越國的麻紡;鐵器毀掉了楚國的石匠骨匠;楚越宋為數不多的授田之民每年所剩的錢都在減少以致破產欠債逃亡。」

    「泗上富了,可天下呢?」

    信上還有太多的牢騷,庶君子看得出先生心中的苦悶,卻又不知道該回覆一封怎麼樣的信。

    說天志、知天志,天志之下,天下將來又是什麼模樣?

    她想過利天下,她眼裡的利天下,也就只是等到磨製出可以看到太歲星的月亮的千里鏡做成之後,和同窗們畫一張完完整整的、有著準確經度和緯度的九州地圖。

    有些東西,似乎她也在逃避,不想去深思。

    泗上的路線分歧,從二十年前就存在。是先富泗上再用武力去改變天下,不惜讓天下別處困苦放血,甚至利用泗上工商業的傾銷使得別處的矛盾更加深重?

    還是利用手中技術傳於天下,不變制度,大量出仕,扭轉風氣,使得即便仍舊還是貴人吃肉民眾喝湯,但卻可以使民眾的湯多一些?

    亦或是豪氣萬千,直接和天下舊制度開戰,省卻這個泗上先富的過程?

    更或許是泗上非攻立國,自成體系,制定非攻之諸夏義法、會盟諸侯,維繫天下分裂而使泗上之民得利?

    四條路線的爭鬥,貫穿著墨子去世後的泗上,不只是墨家內部,還關乎到逐漸醒悟追求自己利益的民眾,沒有人可以獨善其身,都已經被捲入其中,只是很多人尚不自知。

    商人、手工業者、大土地主、小農、最大的資本所有者墨家這個群體、工匠、煤礦鐵礦的雇工、逃亡到泗上的外來者……

    當「義即利也」深入人心的時候,自然便會有不同的訴求,誰也不能改變。

    走哪條路才算是利天下?利天下的天下最得利者是誰?這都是問題,也正是泗上內部爭論的緣由。

    高柳是一方樂土,至少此時還是,因為這裡以自耕農為主,工商業剛剛發展起來。

    舊時代的痛剛褪去。

    新時代的痛還未到來。

    很多泗上的人能夠切身感受的風波和變化,這裡感受的並不深,還帶著最美好的幻想。

    想要下一重樂土,便要承受下一重的一切。

    不止有好,而且有壞。

    墨家不是小農的代言人,而是市民階層工商業者的代言人。

    只是之前關於樂土的宣傳一直只說好,那是因為那些壞暫時還因為發展不足而未顯露,當壞處出現的時候,又有多少人寧可退回去,也不願意再往前走了?

    當庶農工商們站在一起反對貴族和分封建制的時候,他們親密無間。可現在看來,似乎貴族和分封建制還未全部消滅,彼此之間的矛盾便已經萌生。

    庶君子不敢往下想,也不願意往下想。

    時代之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她改變不了先生,也知道改變不了弟弟,誰也改變不了,只能任憑波瀾翻覆。

    呆呆地想到了《非命》,忍不住便想,這算是一種命運的沉浮嗎?

    庶俘羋看出來姐姐有些呆呆的,奇道:「姐,怎麼了?」

    庶君子急忙笑道:「沒什麼。對了,小叔現在怎麼樣?」

    她自然知道同樣是當年跟隨校介學習的小叔現在很好,庠序建成,他便入了庠序做了術數博士,博士者,博學通於古今之士,源於齊國。

    她只是不想讓弟弟看出來自己心裡裝著許多心事。

    不但知道,而且而且還知道小叔當年的同窗、自己的先生在信中對於庶輕侯很是不滿。

    她的先生,很可能就是她的小嬸嬸,但現在看來,只怕是難。

    說他躲進庠序閣樓之中研究九數,再也不問利天下事。

    當然對於他的學問那還是尊重的,說是虛實之數此人大才,或真有可能在二十年內解開一元三冪的方程。

    信上,先生還說他自己最近觀星觀日太多,眼睛很疼,脖子整日看星星月亮也有些僵硬,但是對於月亮的運行已經似乎隱約摸到了一些規律,期待自己死前能夠悟出了日月運行乃至日食月食的規律云云。

    除此之外,先生在信中還告訴了她兩個最新的計算結果,可能推翻一些此時天下以為不可更改的結論。

    此時天下都認為,周公制禮,傳下君子六藝之一的九數之學。

    而且此時在九數界流傳著很多的傳聞,這自然是在很早之前就出現的。

    《大司徒》中記載,周公立桿側影,夏至日以八尺圭而得一尺五之影,遂定為天下之中,於是興都洛邑,號為中國。

    又有一個早已有之的說法,所謂日影千里差一寸,並且給出的說法是有一處夏至日以八尺圭而得日影一尺六。

    這兩個說法,是此時早已有之的。

    墨家不採用,因為按照墨家學堂裡的教法,腳下的大地是個球,庶君子上學的時候就知道,地球的子午線長度是泗上單位裡的四萬里,至於如何測得的?

    校介說,那是他的兩位先生測量的,並且給出了可以驗證的辦法。驗不驗,此時能不能驗,那他不管,只是告訴他們這不是隨口編出來的,而是可以重複實驗以證偽的。

    女先生的信上自然不會糾結日影千里差一寸的說法,信上,先生給出了一個可能會讓天下震動的猜測、或者叫推論……

    之前的測量中,先生算了一下所謂八尺圭而得一尺六影的緯度,然後順著這個緯度,很容易找到了一個很容易得到的推論——這個八尺圭而得一尺六影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上古聖王唐堯的封地處測得的。

    唐叔虞封地於唐,便是後來的晉,而唐,是上古陶堯的故國。

    洛陽在夏至日,也根本就不是八尺圭而得影一尺五,反倒是聖王大禹的陽城,才應該是八尺圭而的一尺五影的地方。

    換而言之……所謂周公親測而得日影千里差一寸的說法,根本就不對。

    自然不是說日影千里差一寸的說法,這個在墨家自己的體系內根本就不承認,而是說……這件事可能和周公沒有什麼關係。

    這是上古唐堯時代流傳下來的許多測量手段和結果,加上夏禹時代的測量結果早已存在,周王朝很可能借用了已有的東西,卻把這些東西加上了天命的色彩。

    傳聞周公言:以土圭之法測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日南則景短,多暑;日北則景長,多寒;日東則景夕,多風;日西則景朝,多陰。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謂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這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

    是故洛邑為天下中,此天命之所在也。

    信上,庶君子的先生則認為,是先有大禹時代日影一尺五處為都城,那裡才是天下中。以致留下來諸多傳聞私藏於貴胄耳目之內。

    而周王朝只是借用了這個早已存在的測量結果,卻給自己加上了天命色彩。

    所謂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這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只不過是對天下中為何是日影一尺五自己加上的解釋。

    他說,是因為聖王大禹定都之處是日影一尺五,於是才有了一尺五為天下中的說法。

    而不是說,先有了一尺五就是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這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然後才找了一尺五的地方為都城。

    到底唐堯禪位給舜、舜禪位給大禹;還是經過政舜囚禁了堯、禹擊敗了舜……如今都有說法,各執一詞。

    但從一些流傳的史料來看,堯給舜、舜給禹都說了一番類似的話,那就是「允執其中」。

    這個中,除了德行的中,是不是還有別的意思?

    唐堯時候,天下之中,是日影一尺六的地方。

    等到了大禹的時候,天下之中便是一尺五的地方。

    天下之中,與天命息息相關……是不是可以說,這個中,也有天下之中的含義?唐堯將帝位給了舜,傳遞了天命,舜的都城便是天下之中;而舜又傳給了大禹,於是大禹的王城便是天下之中?

    那麼……若真的有天命,那也只是「勝利者就是天命」?

    換而言之,根本沒有天命,誰贏了天下,誰就是天命加身;而不是說誰尊從了天命,誰才能贏得天下!

    信上對於自己的這個想法考慮頗多,一則是墨家和周天子、舊制度之間的關係已經緊張到了極點,這個說法一出,那可算是直接在油鍋裡潑了一瓢冷水。

    《非命》和《天命》尚可辯駁,天命至少還讓諸侯畏懼,他們不信《非命》。

    可若是在《天命》的基礎上推出……天命交替,不過是勝者得天命而不是得天命者勝的結果……

    只怕列國紛爭,再也沒有了任何的顧慮。什麼天子、天命,兵強馬壯者得之,得到天下,都城便是天下中,便可得天命!

    天下大亂,近在咫尺。諸侯之間最後一點神權上的顧慮,也會被徹底被毀掉。

    信上說,對於這個可能讓天下徹底大亂的推知,她已經直接交給校介,希望由他來做決定,決定這篇文章是否傳於天下。

    天下大亂,近在咫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3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大亂前夕(二)

    從高柳往西,過了雲中、河套,再往南,便是秦國。

    天下將亂,秦國自然也在天下的範圍之內。

    庶俘羋等人吃著火鍋談論著那些發生在千里之外故事的時候,高柳的天才剛剛黑。

    然而在秦國的新都城櫟陽,因為時差的關係,天已經黑了。

    威嚴的宮殿內,燈火搖曳。

    秦君面色凝重地坐在正首,身下是十餘名心腹臣子,正在進行著一場大辯論。

    「我大秦之兵,今後到底是用勁弩彎弓?還是火槍?」

    這便是今日君前對的主題。

    秦君的心情很好,魏趙翻臉,讓秦國一直寢食難安的三晉同盟解體了!墨家對齊一戰毀掉了齊國,隨後又在趙國對魏國捅了刀子!

    前幾日墨家的使者前來,邀請秦君派人前往中原會盟,隱隱透出了墨家想要和秦國結盟的想法。

    秦楚聯姻,關係一直不錯。

    齊國這一戰後廢掉,若是能和墨家達成同盟,那麼就可以徹底放開手腳,開啟第二次更為深刻的變革,不惜內戰!

    不管結盟之後墨家會不會守信,都會讓魏國心存忌憚,魏國已經完了,從戰略進攻全面轉為了戰略防守,文侯時代的局面徹底沒了,西河易手只是個時間的問題。

    至於墨家的那些驚世駭俗的道理,秦君不在乎。周天子算個屁?不過是魏國手裡的棋子罷了,秦要圖強、秦要變法,那就不可能再去尊重舊貴族。

    遠交近攻,先西后東,待吳起所編練的西河武卒逐漸耗盡之後,便是秦國向東的時候。

    有墨家在那裡攪亂著中原,秦國贏得了時機。

    而且,不久前秦君利用和墨家合作組織的西行商隊已經返回,所帶去的絲綢、璆琳雖然都不是秦國所產,買來價格已經不低,但依舊獲利十倍。

    越過荒涼的西戎,用不了多遠就有水草豐美之地,最關鍵的是那裡的小國部落太好打了。依靠馬鐙、火槍、車陣、火炮,幾乎是摧枯拉朽。

    秦國變法之後需要的是人口,需要的是農奴,需要的是軍功授田之後在軍功新貴家裡勞作的農奴僕役!

    各色貨物、各色軍備,需要用糧食去換。但是,如果西行貿易順利,就可以用黃金白銀去買墨家的各種軍械、貨物。

    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著秦國的美好未來未來。

    而在這美好的未來之前,秦君需要解決的,就是秦國軍制的問題。

    既要變法,軍制必然要改。

    吳起、勝綽等人都知道墨家火器之利,吳起當年攻打大梁城也正是靠的火藥破城。

    於是吳起、勝綽等人跪坐在左側,他們支持秦軍日後全部都用火槍,淘汰弓弩,不再生產,將全部的軍工力量生產火槍、新軍制以火槍作為主要的殺傷手段。

    而跪坐在右側的,則是堅持要用弓弩的那些人,這些人有自己的考慮,並不只是因為保守,而是真心的覺得秦軍日後全用火槍並不好。

    右首一人先道:「一名上等弓士,百步之外亦能傷人。火槍百步,什麼都打不到。」

    「火槍攢射,需要先塞火藥、搗鉛彈,如此時間,上等弓士已射十餘箭。」

    這人說完,望向吳起。

    已經暮年的吳起笑道:「此言得之。」

    眾人一怔,心說他怎麼能支持別人的想法?

    卻不想吳起轉言道:「然而一名上等弓士,需要訓練多久?」

    「開阡陌、破井田,變革法度,服役徵召,禮崩樂壞之下,一戰又需要多少人?」

    「齊墨之戰,齊軍十萬、墨家近六萬,十萬之師,需要多少弓手?我去過泗上,知道泗上軍制,這六萬不過是常備之軍,若是全面動員,滅國之戰,只怕十萬亦可得。」

    「阡陌既開、井田既破,徵召來的士卒,又有幾人能有養叔之射藝?」

    「然而火槍則不然,農兵徵召,授予火槍,三月即可開火。」

    「上等弓士,你看似只是個弓士,實則需要百人供養,分封建制之下,才能養士。不稼不穡,專職習武。」

    「開阡陌、破井田,這供養一士的百人,皆可從軍。」

    「縱然養叔復生,他一人能夠對的過百名持槍的農兵嗎?」

    「弓,寒暑三年方可成。槍,鐵匠敲打三月即可得。」

    「若人人都是養由基,火槍何用?」

    「可天下又有幾人有養叔之藝?待變法後,又有幾人能練出養叔之藝?」

    「時代變了,弓不可用。」

    秦君微微點頭,他心中其實早有所屬,只是擔心自己想的不夠充分,所以想要聽聽這些心腹臣子的意見。

    鄉射、射藝這些看似美好的手段,伴隨著秦國即將的變革就要消失。

    全面的徵兵制、全面的動員制、高額的賦稅之下,哪個村社的人會有閒工夫去玩射箭?

    井田制的毀滅,又有幾人能夠有足夠的時間、金錢、和精力去練習射藝,以此成士?

    右首那人又道:「即便如此,可弓弩卻能排成數列齊射,而火槍最多三列同射。」

    左首的勝綽冷笑道:「弓是弓,弩是弩,豈可弓弩並列?」

    「弓可以排成六列、十列,可後面的人也只是仰天而射,又有什麼用?」

    「若用弩,便只能和火槍一樣,只能前面兩三列齊射,難道你要讓弩手在後面拋射嗎?」

    「弓弩分開,弓不可用,吳起已言。」

    「至於弩……弩箭太貴、弩身製作也需兩三年,而且弩箭射程未必有火槍遠。弩可以適用於變法之後的軍制,但卻不如火槍更適合。」

    「墨翟當年木匠聖手、機械之聖,泗上墨家卻不用弩,這不能不考慮啊。」

    「製作一支弩的工匠人力,可以製作五支火槍。」

    「磨製一枚箭鏃的工匠人力,可以製作百發鉛彈。」

    「況且,就算是弩,那也需要手張,常人又能拉張幾次?」

    「南濟水一戰,墨家與齊人對陣,戰鬥最激烈的地方,據說那幾個連隊每人都打沒了身上攜帶的六十枚鉛彈,弩手的話,又能發射幾次?」

    右首那人搖頭道:「你只說了火槍的好處,卻沒說壞處。我說,臨陣之際,弩手可射三發,而火槍只能射一發。」

    吳起大笑道:「軍中之事,你不如我。武卒之強,在於紀律、軍陣。」

    「昔年銅炮剛出,有人進言說,既有銅炮,結陣之法不可行矣。我卻說,越有銅炮,越需要結陣,需要在炮擊之下仍然保持結陣的軍旅,方能稱之為強軍。」

    「火槍射速雖慢,但若結陣,以軍令束之,臨敵三十步方可攢射,那麼齊射之下,對方陣型鬆散,又如何能破戈矛之陣?」

    「輔之以銅炮、馬鐙騎士,以步陣守、以騎炮攻,方為日後天下交戰的上流。」

    「齊墨之戰,我早知墨家必勝。緣何?他們的士卒可以在炮擊之下仍然結陣、他們的士卒可以進退有序,以紀律和陣型彌補射速的不足。」

    右首那人起身衝著秦君一拜,又沖著吳起一拜道:「您說的這些,我不能夠反駁了。但是,火藥一物,天下除了泗上墨家無人能制。」

    「這就如同自己不會煉銅,一旦開戰,若墨家不售賣給我們呢?若是商路斷絕,即便我們能買,可卻運送不到呢?火藥昂貴,墨家壟斷,他們求利,這又需要我們拿多少珠玉金銀去換?」

    吳起正要說點什麼,就聽到秦君輕咳一聲道:「如此看來,火槍不是勝於弓弩,而是更適合變法之後的軍制,這已可算是定論了。唯獨就是火藥製作之法,只有墨家掌握,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是這樣嗎?」

    這一次左右兩邊的心腹臣子一致稱是,這的確是個繞不開的問題,雖然現在秦墨蜜月,以「開礦、修水渠」為理由購買火藥墨家不但應允、而且明知道這是用於作戰也大量出售,可是秦國諸人實在不想受制於人。

    不為別的,就為如今大爭之世,做君主的誰人沒有天下之心?要取天下,有些東西就不能受制於人。

    秦君忽而大笑道:「有件事,倒是可以解決這些苦惱。」

    輕拍一下手,片刻後一人步入室內。

    這人勝綽倒是見過,吳起卻沒見過,勝綽見過這人的時候,還是在魏國安邑,也只是偶爾一瞥,知道這人是公子連心腹。

    有些事,秦君會告訴勝綽,有些事不會。所以有些事勝綽會問,有些事便不會。

    這人進入後,就在眾人面前,恭敬地放下了兩件絲帛包裹的東西。

    隨後兩個打開,一個裡面是一堆灰黑色的粉末,另一個裡面包裹著一個青銅鉤,樣子有些奇怪。

    剛才眾人都是在討論弓弩和火槍,自然將目光投向了那一堆灰黑色的粉末。

    因為那堆粉末看著……像是火藥。

    吳起起身,問道:「難道……」

    秦君點點頭道:「沒錯。這就是火藥,而且不是從墨家那裡買的,而是他自己製作的。」

    勝綽驚道:「不可能!火藥一物,墨家管的極為嚴格,並無幾人知曉。以我所知,知曉內幕的,莫說千金,就是封地為君他也不可能背義;那些負責製作的,也是藏於那座隱秘的工坊之內,一輩子都不能出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3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大亂前夕(三)

    勝綽的震驚不是沒有道理,他是叛墨,太知道墨家內部那些真正掌握了核心機密的人都是什麼樣的人了。

    然而那個帶著這堆粉末和那個怪異銅勾的中年人卻道:「先生說的沒錯,然而這並非是從墨家那裡偷騙來的配方。我是方士,我破解了火藥的秘密,墨家一直在騙我們!騙天下人。」

    「火藥,只需要三物,硝、炭、硫。根本不需要鹽、丹砂、陶土……」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火藥現世已有二十年,可這二十年間,天下都知道火藥用除了硫硝炭外還有六種物質煉成的。

    木炭天下早已有之。

    硫磺天下早已有之。

    養硝之法,早已傳遍天下,因為想要從墨家那裡買火藥,必須要用硝石換。

    除了這三種之外,剩下的幾種都是各種渠道流出的。

    天下皆以為然。

    一則墨家雖然壟斷火藥生產,可是只要說是開礦、挖渠用,便可購買。金子、銅、錫、銀、糧食、硝石、水銀、皮甲……種種,都能換。

    是故天下並沒有迫切知道火藥配方的動力。

    二則……除了泗上之外,諸侯各軍中火器的比例並不是太高,而且主要是作為輔助部隊用。

    眼前這個人勝綽以前在魏國的時候曾見過,顯然這是秦君的心腹。

    火藥配方的破解,不是一兩日之內能夠完成的,勝綽心中暗道:「莫非君上早在魏國的時候,就已經在想辦法琢磨火藥配方?也是,昔年君上在魏流亡,一直關注西河變法之事……君上之心,豈是區區渭洛可容?」

    秦君此時待眾人驚詫後,淡淡一笑,示意那方士繼續說。

    方士道:「我本方士,好煉丹藥。在安邑之時,便多聞墨家之事。後吳起破大梁、墨家敗越人於潡水,君上便讓我嘗試煉製。」

    「為君者,謀國者,不可受制於人。」

    「世上想要破解火藥之術的人不多,卻也不少,只是他們都不得法,以至於被墨家矇蔽。」

    「二十年前,鞔之適在泗水,以祝融血毒殺泗上巫祝。從那時起,我便多習墨家文章……」

    他說到這,別人聽著倒還沒什麼,勝綽心中頓時明白過來這個人到底是干什麼的。

    這個方士,是公子連身邊干髒活的。

    說是煉丹,實則也負責煉製毒藥,貴族陰謀,豈能無毒?

    即便不用毒,也要防備別人用毒。

    昔年泗上祝融血毒殺巫祝之事早已傳遍天下,恐怕這方士早已經嘗試著煉製,而且墨家對於當年的事並不諱言,甚至如何煉製都寫了出來,並且稱那物為「磷」。

    勝綽心中明白,卻也覺得正常,並不驚訝,只聽那方士繼續說。

    「天下那些試圖破解火藥之術的方士、丹士都是先入為主,以為製作火藥就是需要那將近十種藥物,如何配比,始終不行。」

    「我卻知道,想要破解墨家的秘方,需得從墨家那裡找答案。」

    「墨家有本書,叫《解三十問》,據說是鞔之適未入墨家之時,他的兩位隱士夫子考驗他的聰慧而問的三十個問題。」

    「有一件事,說是某日那個唐漢先生問鞔之適,說世人都知金有六齊。今有一金,與眾不同,錫銅而成,其齊比例不知。問鞔之適如何才能夠找出錫銅的比例。」

    「鞔之適用排水、稱重之法,得出了錫銅的比例。這是《解三十問》的第一問,想來許多人都看過。」

    這倒是不假,很多人何止是看過。裡面的三十個故事,不知真假,卻都是精心安排的,目的就是讓人看完之後通過一串串的故事,領悟那種「知其所以然」的總結、歸納、尋找規律的說知之法。

    那方士笑道:「那一日我忽然想到這個故事,隨後又想到一件事。」

    「煉製所用的種種原料,其實都可以分開。」

    「炭、丹砂、陶土、硫磺,不溶於水。」

    「硝石、鹽、芒硝類,皆溶於水。」

    「而不溶於水的,又可以分為炭浮於水、硫磺等沉於水。」

    「既然火藥的配方裡有將近十種物質,我何不把這十種物質分開?溶於水的只有幾種,便少了許多,可以更容易推出比例;浮於水面的又有兩種,也容易推出比例……」

    說到這,勝綽這個叛墨已經開悟,忍不住拍手讚道:「妙!大妙!化繁為簡,找出規律,正是《解三十問》中第十七問的道理。」

    那方士笑著點頭,又道:「於是我從君上那裡取了百斤火藥,溶於水中,待其沉澱漂浮不再渾濁,先取溶液。」

    勝綽點點頭,硝石確實是關鍵,如果硝石不是關鍵,墨家緣何要將養硝之法傳於天下?

    因為泗上的硝石不夠用,還要用全天下的人幫他們養硝,而他們則用硝石製成火藥,再用超額的利潤賣出去。

    硝石、鹽、芒硝,這三種到底如何配比,實在是個關鍵。

    那方士沉聲道:「取一定額的罐子,盛裝下相同的硝石、鹽、和芒硝,我稱重之後,發現他們的重量並不一樣。這正是《解三十問》中的第一問,六齊之法。」

    「多次稱量,我發現硝石最輕、鹽次之、芒硝最重。而比例便是七十八、八十一、一百。」

    「如此,那麼這個問題就簡單了。諸位也都學過九數,有方程求禾之問題,與之一樣。」

    「今有上禾三秉,中禾二秉,下禾一秉,實三十九斗;上禾二秉,中禾三秉,下禾一秉,實三十四斗;上禾一秉,中禾二秉,下禾三秉,實二十六斗。問上、中、下禾實一秉各幾何?」

    勝綽聽到這裡,拍手大讚道:「妙極!妙極!這就是個三元方程,只需要測量出你從火藥溶水中析出的那些硝石的重量,便可知道硝石、鹽和芒硝的多寡!」

    到了這一步,在場的每個人都已經明白,火藥中最為奧秘的硝石、鹽和芒硝的配比數量就可以知曉了。

    芒硝吸水,天下方士真正研究過火藥一物的都知道,這也是他們配比的火藥總是不如泗上火藥威力的一大因素,尤其是剩餘的殘渣極多不少,芒硝吸水性的結晶水也會讓火藥很快板結。

    在場的人精通方士手段的少,可論及九數,卻是君子六藝之一,既為君子,誰人不會算個三元一次方程組?

    到這裡就已經是九數常例中的上禾、中禾、下禾的問題了。

    方士沉默片刻,說道:「可我測重之後,卻發現個問題。如果火藥真的有鹽、芒硝和硝石,那麼這個三元方程就是無解的。」

    「因為我算出來的鹽和芒硝的數量,是負的。負的在九數中可以存在,但在天下現實中無法存在。」

    「除非……那裡面沒有芒硝,也沒有鹽,這才有可能。」

    「墨家常言,九數和幾何勾股不會騙人。」

    「那麼算到這一步,只剩下兩種可能。」

    「要麼,九數是可以騙人的。」

    「要麼……是墨家在騙人——火藥裡,根本沒有鹽,也沒有芒硝!只有硝石!」

    在場諸人已經被這手段的運用所震驚。

    沒有人懷疑火藥裡不含芒硝,因為墨家要的太多了,而這東西又似乎根本沒用。

    芒硝很多鹽鹼池中都有,墨家的《蒸煮析鹽之天志解》中介紹過溫度和溶解度的關係,解釋了一下怎麼樣才能將各種不同的硝、鹽、鹼等煮出來。

    他們並不知道那些看似運入火藥作坊的芒硝,實際上被用在了生產韌皮紙、璆琳、瓷釉等行業。

    這是一個大騙局,本來思索火藥到底是怎麼回事的人就不多,而剩下不多的思索的人中有要考慮人心:芒硝並沒有什麼用,墨家為什麼還要花錢從別處收購?除非是火藥的配方。

    方士一開始也沒有懷疑,他只是想到了「禾出米」的問題,將繁複的原料分為水溶和不溶,然後再利用九數之中的三元方程解出答案。

    可他卻算出來兩個負數,這顯然不對。

    如果相信九數不會騙人,那麼便是墨家在騙人,火藥里根本沒有鹽和芒硝。

    到了這裡,勝綽已經不懷疑那一堆火藥的真假了,他確信這方士已經得出了火藥的正確配方。

    果然,那方士接著說道:「其時我也只是懷疑。然後我又取了那些火藥沉在水下的那些東西。」

    「丹砂……我等方士自然熟悉。硫磺可燃,丹砂可以煉水銀,方士皆知。我先假設裡面真的有丹砂,然而結果就是,我一點水銀都沒有煉出來。」

    「墨家所著的《氣亦沉重說》中說,物在天帝創世、伏羲開天之時就已經存在,不可多也不可能少。那麼,既然沒有水銀,也就是說,那些裡面根本沒有丹砂。」

    「我又取了一些,只是點燃。陶土不可能燃燒,若是裡面有陶土,那麼很顯然不可能全部燒的乾淨。所以我知道,裡面也沒有陶土。」

    「到了這一步,我已經確信,墨家一直在騙諸侯。於是我花了一年的時間,找了許多弟子侍從,一同從墨家所有的書中找一樣東西……墨家是否親口說了火藥一定需要那九種物質?」

    「然而,沒有。墨家不說謊,這是他們的義。」

    「但是在有些事上,他們會說部分真話。從始至終,墨家都沒明確地說火藥就是九物化合,只是一些傳聞、和根據墨家運往作坊的原料推測的。」

    「所以我猜測,這火藥……恐怕根本沒有那麼複雜。」

    「大繁至簡,正合道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3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亂前夕(四)

    方士說到這裡,已經是一臉得色,進而道:「隨後我又排除了其餘幾種,最後推斷,火藥其實只是木炭、硫磺、硝石三物就能做。」

    「至於比例,那便好說了。我只需要用水分開硝石、木炭和硫磺,就可以知曉。」

    「墨家所著《氣亦沉重說》,認為氣體也有重量,水化為氣,可以頂開蓋子,由此可知,所謂火藥,不要是固化為氣,推動彈丸飛出。我想,若是有神力者,以最覆在槍管上猛吹,其實一樣。巴蜀夷狄用吹筒,便是一樣的道理。」

    「墨家所著《燃燒論》中,做過實驗,氣體中有東西可以讓木炭燃燒,但若那種氣沒有了,木炭便不會燃燒。而且那種氣可以測得,只有五分之一,稱之為陽氣。」

    「火藥無氣也能燒,我便想,很可能就是硝石為炭硫提供了可以讓他們燃燒的陽氣。」

    「為了確定我猜測的對,我又將鹽在爐鼎中鍛燒許久,不增不減。可是硝石按照當年鞔之適煉製『祝融血』的辦法隔氣鍛燒,可得一種氣,這種氣……可以讓木炭在裡面猶如烈日綻放。很可能就是陽氣。」

    「於是我更加確定,火藥里根本就沒有鹽和芒硝,只有硝石。所以火藥,不過是硝石中藏著的陽氣,與木炭和硫磺燃燒後化為氣,如同巴蜀吹筒一般推動彈丸飛出。」

    方士說到這,指了指下面的那一堆火藥道:「諸位可以試試,或與從墨家那裡買到的對比。」

    勝綽起身,再三而拜,折服道:「已不用試。你已得《解三十問》之精髓。君上大智,原來竟早有用火藥之心!」

    秦君亦大笑道:「如你所言,自公輸班逝去,天下機械木匠之巧,無人能出墨翟之右。二十年前,墨翟以公輸班所贈腰帶邀公輸班弟子入泗上,墨家守城又有轉射機、床弩等大弩,制弩之術,無雙無對,墨家卻棄之不用,反用火藥。」

    「墨家所謂的那些天志、演化,我或許不懂,可我卻懂人心。泗上墨家能做出最好的弩卻用火藥,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人心,非是墨家所言的天志,卻也一樣可以知曉很多的道理。」

    吳起等人盡皆拜服,心中或喜或服。

    秦君又道:「除此之外,還有一物,更可堅定你們使用火槍之心。」

    說罷,他指了指地上的那個銅勾,問道:「你們可知此是何物?」

    這銅勾看起來很簡單,一指長,甚至都不如弩的扳機那樣精巧,在場之人都不知道這是何物,更不知道緣何這件看起來極為普通的器物,能夠讓君上覺得此物可以堅定眾人用火槍之心。

    秦君笑道:「墨翟逝後,鞔之適編纂了《魯問》、《適問》等記錄墨翟言行的書籍。裡面有一則,說是當年在商丘守城的時候,適說將來有一物可以代替轉射機、床弩、弓。」

    「後火槍出,鞔之適又有一次說,燧石能點醋絨,那麼也能點燃火藥,只需要蓄力精巧。他說他在那兩位先生那裡見過。但凡鞔之適說見過的東西,你們可曾聽他說過誑語?」

    「數年前,墨家以百金,求天下能工巧匠做一樣東西……這個東西很簡單,只需要能夠蓄力即可。不求形狀,只求此物,做出即給百金……」

    言尚未畢,吳起指著地上的那個看起來簡單的銅勾道:「這……這便是燧石發火槍中所謂的『板簧』?」

    板簧之名,在場的諸人都知道。

    具體什麼樣,沒人知道。

    但是原理,墨家早就在一些書中給出:火繩的作用只是點火,而燧石也能點火。只需要作出可以蓄力的板簧,便可以直接擊發燧石點燃火藥。

    板簧需要什麼樣?

    對於在場的諸人來說,不重要。

    只要能弄出板簧,工匠們便可以很容易地設計出機械,原理清楚,即便不是按圖索驥,卻也差不多。

    能夠製作青銅弩機的工匠,只要知曉原理明白方向,給他們一塊上等的簧片,都可以作出並不複雜的燧石打火的機械裝置。

    槓桿原理、手指發力、板簧蓄力、弩機維持、勾動弩機、板簧回彈、牽動燧石,擦火點燃。

    蓄力的方式,很像是後世學堂常見的用格尺蓄力彈紙團的道理。

    這東西很重要,尤其是對於在場的這些辯論大秦雄師將來是用弓弩還是火槍的人而言,不可能不知道這個東西。

    墨家所著的《以說知術論將來戰陣》中,有這樣一個說法:

    火繩槍因為火繩存在的緣故,人和人之間不能挨得太近,所以齊射的威力尚且不如。

    若是能夠用燧石代替獲勝,那麼原本一個連隊的方陣就可以排下兩個連隊,一次齊射就是原本兩個連隊的火力。

    而且,戈矛手的作用只是為了掩護火繩槍,若是戈矛手能夠和火繩槍合為一體,那麼自此之後,諸夏步卒只有一種。

    另外,潡水一戰墨家攻下了滕城之後,那一本名為《理性天志的勝利——論勾股術和攻城術》中做個解釋:為什麼子墨子守城的時候,要修築行牆,都是為了增加寬度。

    而寬度的增加,是為了投射的優勢。如果在寬度保持不變的前提下,能夠增加投射,效果是一樣的。

    墨家在二十年內所著的這些書,如今已經流傳開,而二十年的沉寂,不是除了泗上沒人注意到,而是在慢慢消化。

    種子灑下。

    九州之內,遍地開花。

    然而這朵花,開的卻有些異樣。

    勝綽看了看那個銅勾,搖搖頭道:「我聽聞,墨家那邊一直在製作這東西。但是,他們用的是鐵,而且其實已經製成了,只不過蓄力不足,出火太低,所以並不用。」

    「但是,鞔之適說他從那兩位先生那裡看到的,就是鐵的……怎麼能是銅的呢?」

    他彎腰拾起那個板簧,用力一扳,果然需要力量,撒手之後,立刻彈直。

    那個方士道:「不論銅鐵,要的是蓄力之能。莫說銅鐵,就是用個小弩在上,以弩臂之力拉動彎鉤擦動燧石,卻還不是一樣的道理?」

    勝綽不解道:「可是……天下鐵匠都在嘗試著用各種淬火的方式想要得到那百金……」

    「銅亦能蓄力為簧?」

    方士道:「先生有所不知。巴蜀以南,有夜郎國、且蘭國,俱是夷狄。然而那裡也有銅器,也曾有過交流。我曾見過一精巧之物,也是銅的,正可蓄力。」

    燧發槍的原理沒有那麼深奧,所差的只是一根合適的、有彈性的板簧。

    至於點火方式,化學若是飛速進步用彈簧的力量撞雷汞可以;用來擦燧石也一樣。

    泗上早就有原始的燧發槍,只不過不在軍中推廣的原因就是打火率太低。而打火率太低的原因,就是材料不過關。

    這個時代,是屬於工匠的,是工匠可以敲出來的。

    材料才是制約如今很多精巧器械不能製出來的根本原因。

    泗上墨家這一次卻不是像是火藥一樣在隱瞞什麼,而是因為適所謂從「兩位隱士先生」那裡看到的燧發槍的板簧真的就是鋼鐵的,他根本就沒有往銅件去想。

    銅可以做蓄力的板簧,只不過適不知道。

    秦人也不知道,但是他們知道板簧需要的特點就是有足夠的彈性,能夠蓄力。

    至於大小、輕便、蓄力多少,那都是可以調節的,做不到百分百的發火率,做到一半也未必就不能用;做不到如此輕便,可放大一下部件也未必就不能用。

    這其中有諸多的巧合,也有諸多的必然。

    贏師隙自小顛沛流離,經歷了政變、驅趕、流亡;眼睜睜地看著魏國崛起、奪走西河、變法革新;目睹著泗上墨家從數百士發展到數萬士,更是親眼見證了墨家的崛起;他的身邊又有勝綽這樣的叛墨……

    這一切,都讓贏師隙心中對於「變革」二字極為看重,也正因如此,他才善於從各家的經驗中吸取對自己有用的東西。

    正如火藥,他一直盯著,並且從人心上推斷墨家明明能做天下最好的弩,卻偏要用火槍,足見將來必是火藥的時代。

    而板簧燧石發火槍所描繪的戰法、戰陣,更是他所看重的——那將更加適合開阡陌破井田的秦國變法,徵召的士卒只需要學習一種武器的使用,而不再需要分成許多種不同的步卒。

    這是前提。

    而方士所言的「夜郎、且蘭」等小邦國,在巴蜀以南,而秦國早就和蜀國圍繞著漢中打了幾十年,與巴蜀有極多的交流。

    夜郎、且蘭等國,只是此時對於雲貴地區的小邦國的一種稱呼,都算是百濮。

    再怎麼說,武王伐紂的時候,百濮也是參與了盟誓的邦國。

    在泗上墨家出現之前,這是青銅時代,無銅不成邦國。

    那裡已有青銅文明。

    百五十年後,「盜跖莊屩流譽後」的莊屩攻入雲貴,自立滇國,都城所在的地方,正是此時這些雲貴邦國的冶銅中心區。

    滇池附近,正是雲貴地區邦國文明的精華之地,這裡自然有青銅冶煉,而除了錫鉛青銅外,這裡還有一些磷青銅。

    因為滇池附近,正是後世諸夏最大的磷礦產區。

    這裡的銅器邦國在冶煉的過程中,應該是無意中掌握了煉製磷青銅的技巧,並且逐漸形成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流傳。

    雲貴地區的銅器通過巴蜀和秦之間的交流,流入過秦國不少,而磷青銅的特殊性,使得可以製作一些精巧的銅物件。

    文明的交流,比之後世的想像更為神奇。

    三百餘年後,張騫出使西域,在大夏見到了蜀國的布匹,大驚,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里,得蜀賈人市。搞的張騫心癢癢的,鑿空西域之後,還準備開闢一條從巴蜀到印度的貿易線。

    如今這些邦國和中原諸國的交流已然不少,各種貿易的展開早就開始,尤其是隨著墨家在巴蜀地區傳播技術。

    這種青銅,正是和中原各國貿易交流的器物之一,正因為特殊所以才得以流傳。

    製作好的磷青銅需要回火淬火等才能夠擁有很好的彈性,那裡的先民正掌握著這種手段,或許也正是後世楚國之所以派莊屩前往滇池的原因。

    一國之君的意志,可以跨越萬水千山。

    墨家可以派索盧參西行萬里,達極西之地;秦君自然也可以派人前往且蘭等國,尋找這種帶有彈性的青銅冶煉技巧。

    隨著都江堰提早建成,隨著墨家在蜀國經營煮鹽、冶煉水銀等行業,巴蜀與四周山林夷狄邦國之間的交流也就越發的多。

    這掌握了科學方法搞清楚火藥配方的方士,並不知道那些銅為什麼會有彈性,但卻隱約知道了銅的彈性和磷有關。

    磷,此時又叫祝融血,這方士按照書上內容嘗試煉製過,並且成功了。

    而這方士又聯想到一些事,傳聞昔年歐冶子、干將莫邪等鑄劍的時候,多以人為祭,劍出驚神。

    適當年在泗水煉製「祝融血」用的正是骨頭,他便隱隱產生了諸多聯想。

    …………

    PS:嗯,老秦人就算用火槍,也還是要用銅件的。雲貴邦國銅器事,半真半假,姑且附會。滇池附近、後世莊屩之孫遷都的晉寧,確實是最大的磷礦產區。古滇國銅器多磷,這也確實如此。當然,是否有小的彈性銅器件,那就是故事了。能用和好用,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且蘭國夜郎國都是莊屩滅的,武王伐紂的時候上古百濮就已經參與滅商會盟,青銅冶煉技術自然有。另外,青銅時代的文明交流沒有想像的那麼閉塞,巴蜀人早就通過雲貴地區,和印度貿易;會盟諸侯滅商,雲貴巴蜀地區都能參與會盟,可見商朝也能在那邊抓人烤乾了給天帝當祭品。後來張騫在大夏看到的那些,實在正常。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1 04:54
第二百九十六章 大亂前夕(五)

    等到能夠煉製那種青銅的工匠攜帶著煉製秘方的礦石來到秦國的時候,方士嘗試了一下,真的從那些礦石中煉出了「祝融血」。

    遍尋秦地,自然也有雲貴邦國的那種礦石,遂加以嘗試,加上雲貴地區邦國原本就有的技術傳承,竟是真的做出了這樣的板簧片。

    比起墨家百金之賞所要求的「蓄力十五斤」,自然不足,可未必便不能用。

    大致地講述了過程,那方士遂道:「既是如此,為何非要用鐵以淬火之術得到板簧?何不用銅?我秦人冶銅之術,遠勝於冶鐵,工匠極多,便多嘗試。」

    「墨家以為只有鐵以不同方式捶打、淬火才能得到,於是賞金百金以求。他卻不知,我歷時三年,死人四百,耗銅千斤,不用鐵卻用磷銅,亦可得之。」

    「工匠已經製出二十支,各自嘗試二百次,發火者兩千,正有半數。已經可用。」

    他剛說完,吳起已經驚詫起身,衝著秦君拜道:「君上!秦軍強矣!」

    隨後黯然,想到了什麼,委頓於地,悠然長嘆。

    秦君焉能不知吳起的心思,亦是長嘆道:「先西后東,這是長略。除非天下大亂,魏墨開戰,否則我不取西河。想來那也是二十年後之事,二十年後,先生做一手訓練的武卒只怕也都已經老去,何必傷心?」

    他並不因此對吳起有疑心,反而更加欣喜,都說吳起無情,若真無情,反倒需要小心。

    吳起再拜而謝,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慨嘆,心道君上當真有文侯之風。

    秦君並不在意吳起的反應,這也是人之常情,吳起一輩子都被謀功名,為的就是自己的才能得以施展。

    他可以休妻,也有傳聞殺妻以求將,可對於他一手編練出來的橫行天下的魏武卒,卻有一種別樣的心態。

    秦君不提此節,心中自有計較,又道:「如此一來,火藥我秦人亦可自制,硝石用來換火藥,早已在賦稅之中。板簧一物,我秦人也有了。」

    「也就鐵器,每千斤給墨家一筆錢,這是交易,倒也不貴。再則,我等和墨家還需結盟,暫時並無敵對,只要我們不取南鄭即可。」

    「自此之後,我大秦雄師皆用火槍,萬槍齊發,誰人可擋?」

    「馬鐙既出,我看這戰車也不用了吧?」

    吳起急忙道:「君上,不可。」

    「欲得西河,稱霸天下,戰車或可不用。」

    「但若向西,穩固西戎、義渠,戰車仍有大用。」

    「以車為陣、輔以火槍銅炮,轉運輜重,最適合攻取西戎,穩固西域。」

    「君上可編練兩軍。一軍臨西河,不用戰車,皆用火槍、武騎士、銅炮。」

    「一軍臨西戎,多用騎兵,步卒臨車而戰,以車為陣。水草豐美之地,佔而開墾,軍功授田,俘獲西戎義渠人為奴,分發立功得田者。」

    「我觀墨家在高柳之陣,已有所悟,編《車陣》、《甸堡》兩冊,正可用來開闢西戎。」

    吳起看了看地上的板簧,又道:「墨家說,若得板簧,那麼火槍手便可和戈矛手合二為一。我們可以制銅矛固於火槍之前,陣型更密,以戈矛步陣之勢,持秦槍怒射衝擊,無人可擋。」

    「墨家多火繩槍,若其棄之不用,需壯士斷腕之勇。如此看來,我秦反倒先行一步!」

    「只是……想必我們能制火藥這件事,也瞞不過天下。」

    秦君聞言,反問道:「何須瞞?」

    眾人不解,勝綽卻似乎想到了其中關鍵,問道:「君上之意,正要用此事攪動天下?」

    秦君點頭微笑道:「魏趙棄盟,交戰之際,墨家在魯效宋襄公故事,趙章膽寒,欲要求和。我遣吳起城重泉,於是魏西河武卒不敢動,趙章便堅定心思,繼續與魏接戰,隨後南濟水一戰傳來,趙魏之間攻守之勢易也。」

    「寡人不費一兵一卒,以一吳起,使魏擊五萬西河卒不敢動,趙侯得以堅定叛魏之心。」

    「今日事,天下皆知,唯有墨家會制火藥,密不外傳。如今,墨家要會盟諸侯,我們卻會煉製火藥了,天下怎麼看?」

    這正和勝綽剛才所想的一致,笑道:「天下必以為,是墨家教會了我們製作火藥。如此一來,魏國必驚,以為秦墨結盟。」

    「秦墨若盟,魏國就要兩面受敵,到時候君上便可繼續變革。魏人不敢動,一則此一戰後,非有五年,魏國難以再戰;二則這一次墨家損失不大,魏國擔心兵臨洛渭墨家卻在中原出兵。」

    「秦墨若盟,趙人云中地又歸屬於墨,則秦趙並無齟齬矛盾,秦趙同盟可成。」

    「韓國欲得鄭,必怒楚。秦楚聯姻,楚魏之恨大梁為證。」

    「如此,魏韓弱矣。東有墨、南有楚、北有趙、西有秦,魏國霸業,再難成矣。」

    「只是……此事尚需計較。火藥製作之法,不可外洩,而是等到會盟之後才忽然宣佈秦人已經會製作火藥。」

    「到時候,若是秦墨同盟可成,最好。若墨家礙於利天下之言不能成,則公佈此事,讓天下以為秦墨締結了密約!」

    「數年之內,一旦兵成,渡過洛水野戰,以銅炮、火藥和新軍連破數城,恐嚇魏人,若能逼得魏人遷都中原,大勢可成!西河便是秦人嘴邊之物,待西戎定,便可取回。」

    「西戎定,一則通商於極西之地,秦人雖不能產,卻壟斷要害之途,最能得利。墨家的各種器物、工具,都可以用官營極西通商之利購買。」

    「西戎定,則得人口數十萬,半數授田,半數為奴僕。則可養授田軍功卒十萬,不稼不穡,專職操練,家中稼穡全靠奴僕。」

    「西戎定,則可得馬匹數十萬,分與農耕,編練騎兵。」

    「南鄭不取,西河緩圖,不過洛水,待天下有變。」

    「不得西河,不與魏盟,連墨以制魏。」

    「若得西河,可與魏盟,與墨家斷盟,使魏擋住墨家。」

    「先謀西戎,後奪上郡、西河。東西連橫,以圖魏地。」

    「齊已破膽,且離泗上墨家太近,圖強則必挨打,墨家有『利天下』這個戰爭藉口,隨時可用也隨時可以不用,齊國若圖強則墨家必用『害天下』為名對齊宣戰;趙已封閉,北路雲中盡歸墨者;韓人國弱,吞鄭則怒楚……至於中山、燕,皆小國也。天下大勢,今已明了,爭天下者,墨、楚、秦三國之事。」

    這些話正是秦君想要說的,如今打仗多少都還需要一點名正言順。

    在這件事上,墨家是有優勢的。墨家的道義、政體,使得墨家比其餘諸侯多了一個「誅不義、利天下」的戰爭藉口。

    這個戰爭藉口始終存在,但墨家可以選擇用也可以選擇暫時不用,諸侯一天不按照墨家的道義改革成泗上的政體,那麼這個藉口隨時就是懸在諸侯頭頂的一柄利劍。

    齊墨戰爭的本質,在數千里之外的秦人看來,只不過是齊國想要通過費國事建立田氏田和一脈的絕對權威,為變法做準備——在秦君看來,這就和自己歸國繼位之後,編練新軍和西戎打仗,先挑個軟柿子捏以增強自己威望和實力為變法做準備一樣。

    所以墨家便用了「誅不義」的藉口,把齊國徹底攪亂,使得齊國再也沒有了變法圖強的機會。外部環境不允許,變法的前提是要能夠抗住內外勾結的反撲干涉,齊國已經不具備這種條件了。

    齊國離周天子太遠,而離泗上太近了。怎麼變法,似乎都逃不過被墨家干涉的命運;墨家策動的趙魏分手和魏韓矛盾,更使得齊國缺乏了一個可以「哭秦庭」的盟友。

    尤其是傳聞齊國要讓出莒城、沂水和沂蒙山長城,更讓墨家有了「齊魏敢結盟,西線一守,先沿著東線把臨淄打下來」的戰略優勢,齊魏結盟已不可能,除非齊國寧願自己炸掉也要翦除墨家,拚死一搏。

    秦君對於墨家不要齊西南精華地,卻要莒城和沂蒙山區的傳聞,極為佩服,多曾研究。

    隨著火藥馬鐙車陣等戰爭手段的革新流入秦國,積極學習,秦國向西戎諸國擴張也成為了當前最為有利可圖的方向。

    好打不說,更可以極大地配合新的軍功授田改革,使得將秦國新軍變為一個為了「土地」、「可支配的奴僕」、「脫產從軍為業」、「打仗分配家庭奴隸」的虎狼求利之師。

    俘人為奴僕種地,授田者脫產從軍立功,將貴族的秦國,變為軍功授田得利者的秦國,不斷擴張,便是秦國此時最適合的路。

    此時對於勝綽的分析,秦君稱讚道:「甚得我心。第二次變法之令,盡快完善。一旦墨家會盟,立刻公佈,趁諸國亂而變法,一舉革除舊習。」

    他看向吳起,拜道:「國內舊貴,若有反叛,就全靠你了。」

    吳起安然受拜,回禮道:「君上放心,無能舊貴,以我觀之,土雞瓦狗,不堪一擊。如今授田編戶新軍七萬,何須七萬?我提三萬之師,便可平定任何可能的叛亂。」

    「欲變,則深變。天下將亂,時不我待。此次會盟之際,是最好的機會,五年之內,各國都無戰心戰力,錯過機會,恐怕秦國再無徹底變法之機。」

    「仲尼言:日月逝矣,歲不我與!二十年太久,還請君上只爭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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