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把春天丟了

root8942 發表於 2019-11-4 18:21:37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0 642
 16歲那年,我從山旮旯裡的初中考入幾十里外小鎮壓上的一所高中,小鎮雖然也很窮,但相對於以前那巴掌大的一片狹小天地要熱鬧得多。對泥巴裡滾大的農村娃來說,我無異於進了繁華的都市。爹媽一步十叮嚀,挑著簡單的行李送了我一程又一程。我換上了趕集才穿的惟一一件土黃色的卡其布上衣,在崎嶇的山路上走得如沐春風。從未出過遠門的我,想像著即將到達的那個精彩的“外面的世界”,心裡異常興奮。

我曾把春天丟了  可從報名開始,我便陷入了莫名的尷尬。在財務處排隊交學費,當我掏出一大把皺巴巴、汗津津的毛票零幣時,竟引來前後同學的哄笑。“瞧,那個鄉巴佬!”“活活脫脫一個陳奐生!”“哈哈哈……”肆無忌憚的嬉笑讓我感到臉上一陣陣火辣辣的發燙。這時,我下意識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同學:夾克、牛仔、長裙、皮鞋……這些如今在任何一個小鄉村都不稀罕的服裝,對當時的我都是氣派非凡的名牌。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束,一雙解放鞋裹滿泥濘,一條月白色的長褲是母親一針一線縫的,她蹩腳的手藝在被腿上留下了怎麼也拉不平的皺褶。再看看那件我引以為自豪的卡其布上衣,因為浸透了汗水,又粘上了行李袋上的灰塵,髒不啦唧的像只破麻袋套在身上。入學第一天,我流下了尊嚴被傷害的淚水。

  如果我懂得用汲取知識來填補生活的寒磣,也許我會成為一名優秀的學生,考上一所理想的重點大學,也就沒有後來那段恥辱的歷史。但瘋長的虛榮心荒蕪了我的理智,我發誓要生活得“體面”一些。

  我開始找種種理由向家裡要錢,然後迅速買了一套時髦的衣服,將那套讓我底子掉盡的家當毫不猶豫地扔到了垃圾堆。為了顯示我的闊綽和大方,我學會了抽菸、喝酒、玩電子遊戲,頻頻請同學上街“撮”一頓,一點也不心疼地拿父母的血汗錢瀟灑。

  我的慷慨和義氣使我很快結識了鎮上的一幫小混混。我們集體逃課,成天在街上錄像廳、檯球室打發時光。功課自然一落千丈,直到上高三最後一個學期,我的大名還穩穩地佔據著排行榜上最後一名的位置。父母問我成績,我總是東騙西騙滿天過海,要麼就根本不回家。除了要錢,我從未給家裡正兒八經地寫過一封信。我痛快淋漓地揮霍著寶貴的複習時間,雖偶爾良心發現,但自感浪子回頭已晚,繼續破罐子破摔,透支著青春。

  成天玩樂使我的錢根本不夠花,債台高築的我為了躲避同學的追討,常常在一幫狐朋狗友家裡幾天都不進校門。但沒有錢一切的交情就像小河斷流一樣迅速乾涸,污濁的泥沙全部暴露無遺。最鐵的哥們兒也開始對我厭煩了,有時甚至直截了當地將我拒之門外。虛偽的友誼終於纖毫畢現,我終於醒悟了,但為時過晚。

  高考迫在眉睫,但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已做好了拿到畢業證就去打工的準備。但借人家的錢最終還得還,我不想讓一貧如洗的家庭再為我背上沉重的負擔。頹唐絕望的我決定孤注一擲,鋌而走險。

  在我偷賣掉學校的一台電動機後的一週,校保衛處找上了我。多方調查取得的確鑿證據讓我無法抵賴,小偷的罪名戴在了我的頭上。除名,罰款,扣發畢業證。嚴厲的處罰順理成章地下來了。更讓我傷心欲絕的是,學校勒令父母必須親自到學校黨委辦公室簽名接受處理。

  那天父親冒雨走了四十多公里的山路趕到學校,得知事情的原委後,一張佈滿滄桑的老臉淒慘灰暗,那欲哭無淚的眼神讓我不寒而慄。我想到了一句話:哀莫大於心死。父親既沒有打我也沒罵我,那黯然嘆息卻像一把刀,割得我的心鮮血汩汩。那一刻我沒有去想怎麼走今後長長的道路,而是想到把臉面看得比命還珍貴的父親該如何活下去。

  在接連抽了兩包紙煙後,父親狠狠地抓住我的手,一聲不吭地走向校長辦公室。沒有多餘地交談,父親見了校長,就撲通一聲兩膝著地跑在了地上,“都是我作父親的無能,我作孽啊!你們怎麼處理都可以,我沒啥好說的……”稍頓,父親又苦苦地哀求:“罰多少錢都行,只是求您把畢業證發給他吧!他還十八歲不到,讓他到外頭謀個活幹吧!”我清楚記得,面對四十歲的校長,五十多歲的父親用不規則的發音將那個“您”字唸得非常清晰。我後來才知道,父親一門心思地還想讓我拿了畢業證到其他學校補習。父親恨死了我,可始終不甘心我就這樣走出教室。從小學到初中,我一直是父親心中的驕傲啊!

  可我知道那只是父親不切實際的非分之想,早已墮落沉淪的我不想再去面對學校這個聖潔的地方。我也不敢再回到生我養我的村莊。那裡的手指會戳斷我的脊樑,唾沫足以把我淹沒得不見蹤影。我揣著父親用人格和血汗錢換來的畢業證,一個人悄悄乘車來到省城。我的身上只有二十幾塊錢,苦撐苦掙到第五天我還在一家家工地上徘徊。從沒從事過體力勞動、白淨瘦弱的我,想到找一份能餬口的苦力都沒門。不值錢的淚水洗淨了我三年的噩夢,也讓我徹悟:我不光在本該耕耘的季節錯過了播種,我是把整個春天都弄丟了。我拖著餓得發昏的身子在街上毫無目的地遛達。華燈初上,在一所中學的校門口,我看到衣著鮮豔的城裡學生騎車飛出校門,他們輕快的的笑聲在我身旁一陣風似的飄遠了,不像那個曾經屬於我的春天一去不復返。瑟瑟秋風中,我蜷縮在菜市場的一角,靜靜地停止了毫無目的的遊蕩。飢餓和困頓使我發起了高燒,頭痛得迷迷糊糊。黑暗中,我想到了死……

  第二天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我吃驚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空間。這是一間看起來像儲藏室的房子,角落裡堆滿了各種蔬菜。床是幾塊木板搭在兩張登子上鋪成的,破絮下面露出烏黑的板紋。離床不遠放著一隻煤爐,爐上的砂鍋正冒著熱氣。見我醒來,一位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夥子衝我一笑:“終於醒來了?”說著端著一碗稀飯一瘸一拐地走到我的床頭:“先喝點稀飯潤潤腸子,看你一定餓壞了。”飢腸轆轆的我也不多想什麼,端起碗稀里嘩啦喝了三大碗,才算有了點活氣。“謝謝你!”我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想到這幾天的遭遇,忍不住痛哭失聲。斷斷續續聽完我的原委,小夥子默默地望著我,嘆了一口氣:“那你打算怎麼辦呢?”我茫然地搖了搖頭。

  “其實,我們不該為一次錯誤放棄未走完的路。與其在歧路上越滑越遠,不如返回重新開始。”小夥子語氣很沉重,我則聽出幾分驚奇:“我們?難道你也有過我現在這樣的經歷?”小夥子皺著眉點了一下頭。

  “我那荒唐而慘重的錯誤和你很相似。而且比你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的一條腿殘了,是和別人打架時傷的。”我才想起,他是一個跛子。“那次鬥毆的結果的是,家裡被前來報復的人搗了個稀巴爛,母親氣得跳了河。是我害了母親。父親拿了把刀說要砍死我這個逆子,我就跑了,再也沒回去。父母把我養這麼大,不但沒有得到我的報答,反而受盡了磨難和傷痛,我有時覺得我真是個十惡不赫的罪犯。”他說著說著將雙手插進濃密的頭髮裡,使勁地揪扯著,喉嚨裡擠出嗷嗷的哭聲。我不得不驚奇世事的巧合,一股同病相憐的衝動讓我緊緊地摟住了他。

  從此,我跟著他一起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幹上了販菜的行當。我們早上四點就起床蹬著三輪車到郊區,從菜農手裡進來一車蔬菜,然後拉到菜市場銷售。我們捨得花力氣,菜價比別人定的低,一天下來薄利多銷竟能賺得100多元錢,儘管很累,可畢竟有吃有住還能存下一筆積蓄,我很慶幸也很知足。到了月底,他便將純收入盤點平分,我堅持不要那麼多,卻抵擋不住他的強硬:“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們現在是萍水相逢的朋友,能夠做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就說明我們找回了自己。我們並不是不可救藥。”我就不再推辭。除掉房租水電費,我們各自賺了800元錢。他只從一沓錢票裡抽出一張百元幣,就將錢全部匯到了家裡。“我已三年沒回家了,除了給家裡匯款,我什麼也沒讓家裡知道。”他說這話時有點喪魂落魄,黯然神傷。我也不由想到了父親。真不知他們急成了什麼樣了。那一晚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我想到了那夢魘般的生活。人想到了渺茫而又無法逃避的前程。我想到了父母忍受的恥辱。難道真的一失足就得悔恨到墳墓嗎?難道美好的青春就這樣在市井的蠅營狗苟中得過且過嗎?我在痛苦中反省自己,我在懊悔中詰問自己。兩個月後,我謝絕了他的挽留,毅然選擇了回家重新開始。

  剛好家鄉在進行徵兵體檢。我毫不猶豫地加入應徵的行列。感謝上蒼,在歷經失落和磨難之後,讓我獲得了一次涅槃的機會。我如願以償地穿上了軍裝。如果說一身落時的衣著不可思議的讓我迷失了自己,那麼一身綠軍服則讓我奇蹟般地獲得了新生。春天離我那樣遙遠,但我已腳步堅定地上路。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站崗放哨,摸爬滾打。火熱的軍營生活一點一點融煉著我,敲打著我。走過青春迷失的幽長隧道,我對黑暗之後的光明更懂得去珍惜和熱愛。幹好本職工作的同時,我利用空餘時間悄悄撿起久違的高中課本。第三年,我順利考上了軍校。

  如今,軍校畢業一年的我,已是一名年輕的共和國軍官。當我威武地走到隊列前頭的時候,又有誰知道我曾是一名被時光拋棄過的少年呢?站在陽光明媚的軍營,我常想,墮落也許只是一瞬間的差錯,而崛起則需要一段漫長的掙扎。只有超越無法迴避的過去,你才能獲得生機勃勃的春天。正視那些因為無知而留在履歷上的斑點,正視劃過心靈天空的陰影,讓那段不光彩的灰色經歷,成為一根插進神經的芒刺,成為知恥而後勇的不竭動力,這遠比忘記它,或逃避它要好得多,因為忘記過去,就意味著否定現在,背叛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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