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後記 春秋戰國是中國歷史的童年時期。《逍遙游》中所寫的事,發生在公元前481年至473年之間,這段時間是中國歷史的一個轉折點,一般被史家稱為是春秋戰國之交(際),即春秋之末、戰國之始,本書只寫了八年間的事,但代表的是整個春秋戰國之交的時期,而這段時期,一般被認為是中國由奴隸社會進入封建社會的時期。 《史記-六國年表》始於公元前476年,學術界多採用郭沫若的劃分,將公元前476年為奴隸制的終年,之前(含當年)的二百九十五年是春秋時期,公元前475年為封建制的起點,開始進入戰國時期。 當然,關於中國的封建制始於何時,說法很多,有西周說、春秋說、戰國說、秦統一時說、東漢說和魏晉說等,前面所述的戰國說是比較流行的學術觀點。關於戰國從哪一年開始,學術界又有不同的說法,除了以《史記-六國年表》始年劃分,也有從《春秋》所絕筆的公元前481年來劃分春秋和戰國時代的。 不過學術界不同的看法,並不影響本書的寫作,本書雖然用的是通俗文學筆法,但所寫的史實大多是見諸於史書的,其社會背景也是作者對當時社會的研究和理解,本文中所說的「此時」,指的是春秋戰國之交,即本書故事所代表的時期。 本來是想寫一部嚴肅的歷史小說,鑑於史料太少,而且學術界對先秦的研究常有爭議,若用正史寫法,不免拘謹而生硬,只好將《逍遙游》寫成一本歷史傳奇小說,企圖反映當時的政治、經濟、軍事以及人們的生活和社會的發展。 雖然書中用了許多武俠小說的筆法,但它絕對不是武俠小說,因為小說中以國家大事的描寫為主,雖然有各種大大小小的戰爭和格鬥,卻沒有任何「俠」的意味在內。 為了便於讀者對書中的社會環境、民間風俗的人的生活習慣容易理解,下面對春秋戰國之際的歷史環境略述一二。 一、春秋戰國之交的社會環境與風俗 1、社會人員結構 春秋時期的社會階層分為貴族和非貴族,貴族包括王侯、卿、大夫、士,常被稱為「君子」、「勞心者」、「肉食者」,非貴族包括庶民和奴隸,被稱為「小人」、「勞力者」、「藿食者」。 《周禮-載師》鄭注引《司馬法》中說:「王國百里為郊,二百里為州,三百里為野」,都城及城郊叫著「國」,因此又有「國人」和「野人」的說法。「國人」是低等貴族,住在城郊;「野人」是農村中的農民,屬「庶民」,又稱為「庶人」;邊境叫作「鄙」,其居民常常被稱為「鄙人」,屬「庶人」;「工商之戶」也屬「庶民」,住在城中;晉國「作州兵」,是承認國人和野人在「國」(城郊)、「野」之間的「州」中所私墾的田地合法(「作爰田」)之後,讓「州」中的國人和野人負擔軍賦。 ①奴隸 奴隸總稱「臣妾」,或說「隸臣隸妾」、「隸臣妾」,如皂、輿、隸、僚、僕、台、圉、牧,還有閽、司宮、寺人、豎、奴、婢、舂、酋、徒人、胥靡等等說法。不過這中間又的是指其身份,也有的是從其職責上來區分,所以也不易詳細區分。 關於這些人的名稱與身份學術界有很多爭議。我以為這些「臣妾」並不全是真正意義上的奴隸,他們的身份職責中有的是官府和貴族家中的服役之人,有的是差役,有的是罪人,有的是俘虜,很難仔細區別。從其職責上來說,大抵是政事和生活兩方面,皂、隸、輿、閽、司宮、寺人多是以政事服侍為主,在公開場合露面較多;圉、牧、豎、奴、婢、徒人等主要是以生活服侍為主,一般在官府或貴族家中,私人性質較強;隸、僚、僕、台、舂、酋、胥靡等是罪人、囚途或俘虜,充作奴役。另外還有優、師等一類的人,是表演娛藝和音樂的人,身份與庶民不同,又不同於上述奴隸,不過我以為他們也算得上奴隸。 由於這些「臣妾」與主人的關係有親疏之別,最得主人寵愛的常被稱為「嬖人」,因此其地位作用不同,春秋時期有不少人對政事曾有過影響,或是參與過許多政事。根據史書記載這些人的活動,可以猜出這些奴隸應該有其家族、朋友,立功可免其身份,犯過的還要降級,絕對不同於古羅馬的奴隸那樣全無人身自由,因此師曠對晉侯說「皂隸牧圉,皆有親暱」。 小說主人公伍封的祖先伍參是楚莊王的「嬖人」,對公元前597年晉楚邲之戰有決定性的影響,從此伍氏登入卿大夫之列,嬖人的身份地位是很低的,所以這一戰之後,楚國令尹孫叔敖說:「勝晉大功,出自嬖人,吾當愧死矣!」 圉是養馬的奴隸,地位還在「台」之下。魯國有個圉人犖曾調戲大夫梁氏之女,梁女是公子般的情人,公子般因而責打圉人犖,公元前662年,圉人犖刺殺了新任國君公子般,釀成了慶父之亂;小說中寫到的楚國白公勝叛亂,白公勝將楚惠王困在高府,有個叫圉公陽的人在牆上掘洞,將楚惠王背負逃出,這是見諸史實的。 豎是守藏司職的奴隸,是童僕一類的人。魯國的豎牛是叔孫穆子的私生子,曾參與叔孫氏家中的大事;晉文公身邊的豎頭須,曾在晉文公流亡時將所保管的東西偷走;小說中衛國的渾良夫本來也是「豎」,卻成為迎立衛莊公的主要人物;小說中的伍傲本來也是「豎」,不過後來成了伍封家中的重要家臣,能與孔子的弟子冉雍並列。 閽是司門的奴隸。吳人伐越,曾捉到一個叫焉的人,故稱俘焉,吳王余祭命他為「閽」,守余皇大舟,公元前531年,俘焉趁余祭觀舟時殺了余祭。 寺人類似於後世的宦官,又叫「奄人」,是被閹割過的男性,他們多在國君身邊服侍國君及其夫人媵妾的起居(也有少量的在卿大夫家中)。齊桓公身邊有個寵臣豎貂(豎刁),為了親近內庭,自己閹割了入宮,因此更得齊桓公寵信,所以有的史書上又稱他為「寺人貂」、「寺貂」。春秋時寺人常常在國事上有所表現,齊國的寺人貂與易牙在齊桓公死後攪亂政局;晉國的寺人勃鞮曾受晉獻公之命追殺公子重耳(即後來的晉文公),後來又在晉文公為君後求見,在晉軍攻曹時戰死;史籍中還有「寺人費」、「寺人披」和「寺人柳」等記載。小說中的渠公、圉公陽、庖丁刀都是這樣的寺人。 本書故事所發生的年間,奴隸對政事的影響並不太大,只是身份地位隨政事的變化略有些陞遷,如鮑興漸漸由「圉」變成「豎」,後來又成了「士」,成為伍封身邊日漸重要的家臣;鮑寧由「圉」一躍而升為家臣,主守一關。 ②庶民 其中庶民可稱「民」和「黎民」,又分為兩類,一類是住在農村的務農平民,叫作「庶人」,另一類是工商,與貴族一起住在城中。 春秋時期,庶民在政事上基本上無多大的作用。不過在本書故事發生的年間,庶民的身份正在不斷上升,最主要的表現有兩點: 一是工商之中出現了大商人,開始對政事有所影響,譬如小說中慶夫人和孔子的弟子的端木賜(子貢)。 二是庶民逐漸進入了戰爭,甚至可以因軍功而擔任官職。 春秋時期的戰爭一開始是貴族專有的特權,將領和士卒是由貴族擔任,庶民是無法參加的。至於庶民何時開始有從軍的權力,無確切的史類記載。我想,公元前645年晉國「作州兵」時,庶民既然承擔軍賦,便可能開始參於戰事。至少在公元前632年晉文公增置「三行」(步卒)時,這些步卒應該已有庶民在內。公元前493年,趙鞅(趙簡子)攻范氏和齊鄭之兵時,誓「克敵者,上大夫受縣,下大夫受郡,士田十萬,庶人、工、商遂,人臣隸圉免」,可見庶民已經從軍為卒了。「遂」即「仕進」,即是擔任官職的意思。從趙鞅之誓中,可見庶民可以因軍功而擔任官職(公職)了。 到了本書故事的年間,庶民擔任公職、或者跟隨貴族任家臣已經並不罕見,這些人實則已進入了「士」的行業。 ③士 士階層是中國歷代社會中最有特色的一個階層,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一個變數和動因,整個戰國時期的主要政事變化,絕大多數是士造成的。 士應該是隨著鄉遂和國野的分化而產生的,早期的士大抵是有官職的人,且多是武職。戰國時文人在政治上的作用漸著,所以到了後來,士成了文人的代稱。 春秋時期的士應該有三類,一是卿大夫家中非嫡系的庶孳子孫,二是卿大夫身邊的家臣和武士,三是城郊的國人中的少部分。他們沒有采邑,沒有卿大夫那樣的「家」、「室」,屬於自由人,因而對官職的依賴很大 從政事上論,春秋時代是「卿大夫社會」,「士」為低級貴族;戰國時代是「士的社會」,「士」為四民之首,因此有了「布衣卿相」的說法。 在春秋戰國之交,即本書故事發生的年間,士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一部分依附貴族的家臣和武士在政治舞台上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另一部分士由「國人」變成了大大小小的地主或庶人,成為小農經濟中的代表。另一個變化是,士由武職逐漸向文職轉變,孔子及其弟子是最顯著的例子,而且從春秋後期開始,已經有了無職的游士。 士不僅可以擔任公職,也可擔任卿大夫家中的家臣和武士,庶民若無戰功則不能任職。春秋後期容易上升是貴族家中的家臣和武士,在春秋戰國之交,文士的地位開始激劇上升。小說中的趙悅、蒙獵是有職的士,平啟、招來是無職的士。 春秋時期的大多時候,士階層中間表現最合躍的是武士,譬如以魚腸劍刺殺吳王僚的專諸一類,春秋後期時,家臣的作用便越來越突出,譬如魯國的南蒯、陽虎等人,而且士中間的文士逐漸重要。 此時,士變成貴族還是很難的,各階層的等級之分仍然十分森嚴,真正由士能變成貴族(不同於世襲的卿大夫),是魏文侯開創「布衣卿相」之後的事,那已是戰國時期了。 本書故事中對士的描寫,試圖體現出春秋戰國之交這種士的變化。雖然小說中以武事為主,但在伍封家中擔任地位較高、作用較大的士都是文士,如冉雍、吳舟等人,公冶長、墨愛等人雖然也習武,但在小說中還是文官的職事為主。 伍傲由武士變為文士,最能表現春秋戰國之交士由武職向文職的轉變。 平啟和招來都是無職的士,趙悅、蒙獵和招來棄公職而事伍封家中為家臣,是他們的聰明之處,因為此時擔任公職的士是很難陞遷的。吳舟只算是小吏,卻也因此能於冉雍、玄菟靈和伍傲等列為重要家臣,由庶民而變成身份重要的士,這是很難得的。 小說中的伍封是一個非常成功的人,除了因為他本身的武勇、智慧和權變之外,他重用各種各樣的人才也是十分重要的,譬如圉公陽、庖丁刀這樣的人,甚至被當時社會視為微不足道的女人,伍封也能以各種方式重用其專長,這是他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 ④卿大夫 以卿大夫為主的貴族大多是世襲(士也有世襲的),是春秋時期政事的主要作用者,他們不僅有采邑,還有家臣和家兵,與采邑內的人們有一種私人的統治關係。卿大夫的世家大族的歷史與所在國的政治發展不僅聯繫緊密,而且貫穿於首尾。 春秋時期卿大夫也有不少變化,影響政事的最早是王侯公室的子弟為主,後來漸漸以非公室的世襲家族為主。春秋後期,各國的政權很多已經流入了卿大夫的手中,晉國的六卿、齊國的田(陳)氏、魯國的三桓是其中突出的例子。到戰國時,趙、魏、韓三家分晉,田氏代齊,便是卿大夫專權的結果。 一方面是卿大夫威逼公室,另一方面又有大量的卿大夫被消滅,子孫淪落為士甚至庶民,這是列國中各家爭權奪利的結果。 伍氏從伍參開始,是在楚國傳了三世的貴族,但伍氏滅亡,伍子胥卻帶著公子勝逃到了吳國,「耕於鄙」,後來當了相國,恢復了貴族身份,死前將兒子帶到了齊國,托附給鮑氏,才使兒子不至如被殺害,也不必「耕為鄙」,仍能保留其貴族的身份,這個兒子便是小說的主人公伍封;晉國的范氏、中行氏流亡齊國,子孫「耕於齊」,變成了庶人;晉國早先的許多貴族之中,大多敗亡,欒氏、狐氏等等子孫變成庶民,甚至有的給人當「皂」(衛士)。 小說中的白公勝變成了「士」(據史載多說他兵敗自盡)、國氏、高氏敗亡滅族、晏氏無嗣、鮑氏淪落、吳滅後吳國貴族全部失去了貴族身份、齊國田氏自割邑地使采邑超出齊平公自領之地等等,都表現卿大夫的這種變化,伍封遠遊海上,也像征著春秋時期的世族制度開始滅亡。 還有一點要說明的,由於春秋時期地廣人稀,所以卿大夫的采邑是很大的,否則以後就不會有三家分晉、田氏代齊之類的事出現。春秋封邑習慣上以地為主,戰國封地習慣以城邑為主,有時也以田地為主。前面提及的趙鞅之誓中,立了軍功,上大夫可得一縣之地,下大夫可得一郡之地,士可得田十萬(千頃),可見如此。 戰國時因為士的突出作用,「布衣卿相」多了,而且官員增多,采邑常常以戶數封賜,所以孟嘗君只有薛地萬家之邑,後來增加也只有千家,他養士數千,花費太大,被迫放高利貸。這自然比不上春秋時期的采邑地方之大,但未必不如春秋時有著龐大邑地的貴族富裕,因為戰國時期的經濟比春秋時要發展了許多。 不過春秋時期人少,伍封開始的萊夷五百多里采邑可能不會有小說中所說的十多萬戶,按當時的生產水平,數百里地是很難養活數十萬左右人口的,雖然他有漁鹽之利,與其它地方不同,不過這是小說描寫,不必深究。 還有一個數據是必須要注意的,便是那時候說的「百里」或「方百里」,絕不是現在的「一百平方裡」,姑且不論裡制長短的出入,那時候的「百里」是指四邊百里,類似一萬平方裡的算法,「十里」類似一百平方裡。因此,「千里」有一百個「百里」。小說中說齊國當時大約有一千二三十百里地,是指一百二三十個「百里」,因此伍封的采邑在齊國疆域中只佔了二十分之一多一點。現代人若不明白這個數據,恐怕會誤以為伍封的采邑佔了小半個齊國。 2、禮樂制度 春秋時人以周室為宗,尊禮重信,喪事赴告,宴會賦詩,在戰國時卻不講究了,就連孟子也不說周室。 整個禮樂制度的變化當然不是一兩年間出現的,在本書故事發生的年間,便已見到了這種變化。 雖然此時的社會階層變化很小,但周代的貴族禮制已逐漸淡化,這種變化在本書主人公伍封身邊表現得十分明顯,雖然他大禮不毀,小禮卻不甚講究,我想,戰國時的周禮漸亡應該是從春秋後期開始的。 3、農田制度 春秋時期的大半時間,各國的農田制度仍是「國」「野」對立制度和「井田制」,這是由原始社會末期的村社制度而來。不論國人或野人,均是按一夫挾五口,百畝授一夫的授田方式。百畝指的是私田,用來養活農戶,此外還有公田,又稱「籍田」,田中所產盡數交給貴族,因有良田和惡田之分,要三年一換,這便是「井田制」。由於春秋後期列國的人口加起來僅一千多萬,地廣人少,這種授田方式便造成了大量的荒地。 由於農戶對公田缺乏積極性,再加上他們在百畝私田之外自行墾田,以致井田之外的私田不斷增多,這種私田與井田制所說的私田不同,因此,井田制便逐漸瓦解了。公元前645年,晉國率先承認井田之外私墾田地的合法性,這就是田地私有化之始。其後井田制中私田也開始私有化,先由「國人」開始,後又推廣到「野人」。 此時,各國的「國人」大都已成了擁有私有耕地的小農。不過這時候,廣大農村的「野人」大部分還未變成小農。 公元前594年,魯國「初稅畝」,開始按田畝多少收租賦,有學者認為這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開始。 到本書故事的年間,按田地收取租賦已經很普遍了,所以伍封在萊夷之時,作了一些類似的舉動。 這種農田制度的變化在中國社會的整個歷史進程中至關重要。 再說一說農耕,中國農耕技術的蓬勃發展主要在戰國時期,因為戰國時期的農耕工具一般已是鐵製,牛耕也比較普遍,而且不少地方已經是一年兩熟制。 春秋時期已有少量鐵製農具,僅有少數地區的農作物一年兩熟。 4、戰爭 春秋時期列國爭戰,一般是爭霸主之位,不以兼併土地為主要目的,戰國時期是戰爭便純粹是爭奪土地甚至兼併它國。 春秋時各國軍隊的人數較少,齊桓公時也僅有八百乘兵力,共三萬人。到春秋後期由於縣制的推行,兵力突增,晉楚均用過四千乘以上的兵力。 本書故事的年間,戰爭所用的兵力比起後來要少很多,譬如越國滅吳,所用的兵力恐怕並不超過十萬人,至於卿大夫的家兵,數千人算是用得較多的了,白公勝的叛亂其實只用了千餘人。正因為兵數較少,所以這時戰爭的成敗與將領的武勇大有關係,從中才可看到真正的個人英雄主義。 這時戰爭的變化有一個突出特點,便是兵法的日趨重要。春秋時的車戰,常常是在曠野之上,以車陣對車陣,互相衝殺,一兩日便定出勝負。後來的戰爭動則數月數年,與雙方投入的兵員、騎兵的使用和兵法的運用大有關係。曹劌論戰時的兵車衝殺靠的是士氣,後來從孫武開始,詭計便常常成了勝負的關鍵。本書中伍封之所以能每戰必勝,不僅因為其將領武勇絕倫、士卒鬥志旺盛,更重要的是善用兵法詭計,如他所說的用兵二字要訣:「騙人」。 5、鐵製品與武器 春秋晚期,除了青銅業之外,此時冶鐵業也有了不少進步,至少在這時,「塊練鐵」、「鑄鐵鑄造」技術上已比較成熟。所以孔子的弟子冉雍在小說中也大力倡導鐵製農具。 本書中也提到過鑄鐵柔化技術,但這種技術應該是戰國時才有,本書將這種技術提早寫了出來。 此刻,制鋼技術也已經發明,此時的制鋼技術有兩種,一種是滲碳制鋼技術,書中所說的堂溪氏夫概鑄的劍便是這種類型的鋼劍;還有一種是固體滲碳制鋼技術,即是用「鐵精」(質地較精的熟鐵塊)、「金英」(含碳較多的滲炭劑),「斷髮剪爪」說起來玄乎,其實含有磷質的頭髮指甲是一種催化劑,以至碳分滲入鐵中,「金鐵乃濡」,本書中楚月兒的「映月」寶劍便是這種鋼劍。伍封的「天照」寶劍也應是這種鋼劍,不過他的劍中含有大量隕鐵,與眾不同。 以隕鐵製器並非虛構,出土文物中便有這種隕鐵製品,其效用如何難以論斷,因為不同的隕鐵質地是不同的。不過,小說中伍封的「天照」重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金屬武器,比當時極少見的鋼劍還要厲害。 春秋時代的武器一般是青銅製品,戰國時期逐漸採用鐵製,這是指普遍的軍備。其實在春秋晚期,鐵製和鋼製武器均已有了,當然只是少數人使用。 春秋時的甲冑主要是皮革的,戰國時有了鐵甲,但春秋晚期鐵製武器漸多,應該也有鐵甲或銅甲出現,只是在出土文物中還未見到罷了,所以本書中也有了少量銅甲和鐵甲。 弩應該是春秋後期發明的。《吳越春秋》中記載陳音對越王勾踐說弩是由楚國琴氏發明,傳楚國的三侯,再傳到楚靈王。不過我想弩的產生沒有這麼早,《孫子兵法》中談到的兵器,常有「弩」。《墨子-非攻中篇》之中提到了軍中的武器,其中並沒有弩,由於這是戰國初期的作品,可見在戰國初期時,弩在中原各國中未見使用,只在楚國、吳國、越國才用。 6、男女風俗 雖然在春秋之時女人沒有任何政治權利,但在有些方面與宋以後不同,女權淪落到最低處是宋朝理學家出現以後的事。 春秋時期的女子是允許改嫁的,王侯卿大夫和平民都是如此。 蔡穆公將其妹蔡姬嫁給齊桓公,蔡姬被齊桓公不喜,送回蔡國,蔡穆公便將蔡姬嫁改給楚成王,引得齊桓公率八國大軍伐蔡攻楚,幾乎大戰;夏姬是鄭穆公的女兒,先嫁夏御叔,生子夏征舒,夏御叔死後改嫁給襄老,後來又改嫁給巫臣,不僅引起了陳國之亂,還導致了楚莊王伐陳和巫臣教吳人車戰、吳國始強等若干歷史變故;賈君原是晉惠公的嫂子,晉惠公繼位後公然娶了她;秦穆公有個女兒叫懷贏,先嫁了晉惠公之子太子圉,太子圉本在秦國為質,後來逃回晉國,秦穆公便將懷贏嫁給了太子圉的親叔叔重耳(晉文公)。 這些例子並非少有,史書中多能見到,國君都是如此,自然不用說卿大夫和平民之家了。後時的學者見「再適」二字而皺眉,那是宋代理學家種下的惡果。 春秋戰國之時,男女之間也有自由戀愛的,甚至有私定終身的,從《詩經》三百篇中可以見到許多這樣的詩篇,譬如《關雎》、《靜女》、《木瓜》等詩。《關雎》是周南一帶的作品,《月出》是陳國的作品,當然不是伍封寫的,小說中是遊戲筆法,當不得真。 自由戀愛的例子有不少,春秋時魯莊公曾與大夫黨氏之女割臂為誓,繼而娶之,生下前文說過的公子般。公子般與大夫梁氏的女兒梁女亦私下往來,約立為夫人,是典型的自由戀愛。戰國時更有燕軍入齊,齊世子法章逃到太史府上為傭工,與太史之女私定終身,後來繼位,便是齊襄王,立太史之女為君王后。 所謂「男女授受不親」是以後的說法,雖然當時也有男女之防,如坐不同席,乘不同車,其實當時男女常常同路同車而行。衛靈公曾與南子同車過市,並命孔子陪乘。齊桓公常帶姬妾外出,管仲也因此帶著愛妾隨行。雖然小說中伍封與妻妾常常同路同車而行,是我對一些俗禮的有意忽略,但未必是不可能的。 春秋時的男女醜聞是極多的,其中影響政事的才會見諸史書,以史書所載之多,可以推測當時絕對沒有後來森嚴之極的男女大防。譬如田恆故意「選齊國中女子長七尺以上為後宮,後宮以百數,使賓客舍人出入,後宮不禁」,他死時,「有七十餘男」,生女還不知有多少。若非當時的社會沒有後時的貞節概念,田恆絕對不會用這種方法來壯大田氏一族(按:春秋時的「宮」指大屋,非王侯專用之詞)。 所以,小說中伍封與妙公主私定終身、與眾女的自由戀愛絕非沒有歷史依據。 春秋戰國之時,女人是可以拿來贈送賞賜的,運氣好的被賞賜給下屬為妻妾,運氣不好的便是奴婢侍姬,卿大夫之間互相索要、贈送女人的事常見得很。最駭人的是齊相國慶封與大夫盧氏兩家,妻妾互不為禁,兩家常行換妻之舉。 有時候為了搶女人,常常釀出影響政局的禍事。前文所說的夏姬便是如此,還有楚文王聞息侯夫人息媯之美,索性滅了息國,將息媯搶了去立為夫人,號稱桃花夫人,生下二子先後為楚王,幼子為楚成王。楚平王因搶了兒子的新婦,以致逐殺太子建和伍氏一家,伍子胥奔吳,十餘年後攻入楚國,鞭屍報仇。國君如此,卿大夫亦然,宋國太宰華督見司馬孔父嘉的妻子魏氏甚美,設計殺了孔父嘉,連宋殤公也死於亂中,魏氏自盡,孔父嘉之子木金父被家臣抱著逃到了魯國,其六世孫便是孔子。 一夫多妻是定製,但那時候並沒有「三妻四妾」的說法,妻妾的地位分得很清楚,嫡妻只有一個,其次是媵,然後是妾,妾媵不限人數,至於姬婢便不在妻妾之列了。 現代人的歷史小說中常常時有意忽略此事,寫成一夫一妻,這是不合歷史習慣的,尤其在春秋戰國女權低下的時候,如果伍封只娶了一妻,從地上掘一個那時人出來,他若能說話,必定會譏笑作者之無知了。 賢如孔子,也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像伍封這樣愛護、善待甚至重用女子的人,當時可能是沒有的,即使有也應是微乎其微,我想,這只能在小說中才能見到吧。 伍封對女子並不大守禮,因為他沒有受過後世有關「男女大防」的教育,何況以當時的環境,作為貴族來說太容易得到女人,他在婚前只是時時與女人摟摟抱抱,這在當時應該是罕見的了。其實也可以將他寫得如理學家心目中的君子,但那樣太不合乎當時和環境,也不合乎伍封的性格。 7、夷人 春秋戰國之際的夷人除了齊東萊夷之外,還有淮北沿海的夷人,統稱九夷,小說中為了方便,只寫了齊東的夷人。至於九族的名稱是來自於《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等史籍。小說中對各族的寫法各有參照,譬如倭人便像是日本人,樂浪人、高麗人較似朝鮮人,滿飾人更似後來在東北一帶生活的鮮虞人和後來的女真人等。 8、騎馬 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是很有名的歷史事件,這是戰國時期的事。春秋晚期,中原各國有沒有人騎馬呢?一般的看法是沒有。不過我覺得春秋時除了代國、中山等地外,其它國家可能有少數地方也騎馬,因為《左傳-昭公二十五年》中有這麼一句:「左師展將以公乘馬而歸」,這可能就是說騎馬。不過,小說中伍封提倡部屬騎馬應該是超前了些,不必深究。 二、幾點說明 1、小說中的人物 (1)、伍封 《史記-伍子胥列傳》中的確有伍子胥將其子託付給齊國鮑氏的記載,其後不見於史書,而伍封之名又是從《吳越春秋》中而來。在《東周列國志》中也提到過伍封其人。不過,《逍遙游》中伍封的事蹟卻是虛構的。 根據一些記載和民間傳說,伍子胥身高一丈,力大無窮,武勇和智謀都是出類拔萃的。伍封作為他的兒子,身高一丈、天生神力是可能的,不過,那時候的一丈相當於現在的2.25米左右,伍封身高超過兩米,的確是很高的了。 (2)、其他人物 妙公主、楚月兒、慶夫人、平啟、子劍等人都是虛構的;支離益、任公子、董梧、顏不疑、市南宜僚、南郭子綦、東郭子華、朱平漫、阿九、渠公等人一般取自於《莊子》、《列子》中的故事,譬如朱平漫散盡家財向支離益學屠龍之術,學成而無所用;任公子在東海釣上大魚;顏不疑向董梧求學等等,這些人物歷史上未必真有,市南宜僚的故事在《東周列國志》中也有描寫;老子、孔子、孔子的弟子既是歷史人物,也可算是傳說中的人物;越女、柳下惠、柳下跖是傳說中的人物;書中的人物大多在歷史上確有其人,如周襄王、楚惠王、吳王夫差、越王勾踐、齊簡公、齊平公、衛出公、晉定公、田恆、田盤、田逆、蒯聵、渾良夫、桓魋、范蠡、西施、文種、伯嚭、智瑤、豫讓、趙鞅、趙無恤、劉卷等等。 2、關於老子 司馬遷在《史記》中就已弄不清楚老子究竟是是何年代的人,在他矛盾的說法中,老子有三個年代: 第一,老子名李耳,是孔子曾向他問禮的老聃,那麼老子便是與孔子差不多時代的人,孔子的生於公元前551年,卒於前479年,那麼孔子向老子問禮應當在這些年中,那麼老子應是春秋晚期的人。 第二,老子是前374年見過秦獻公的周太史儋,那麼老子的生存年代又是戰國中葉後了。 第三,老子的兒子名宗,曾做魏將,封於段干。有人疑之為《戰國策-魏策》中的段干崇,段干崇是戰國晚年之人,那麼老子也是戰國晚期的人了。 由於《道德經》對戰國中期的黃老學派有很大的影響,有人說《道德經》應該是戰國早期的作品,那麼太史儋和那位段干先生的父親都不可能是老子,我以為老子還應該是孔子問禮的那個人,但孔子在春秋晚期死了,其後便開始漸漸入了戰國時代。我想,老子未必年老,說不定年記還小過孔子,因此是跨春秋戰國之交的人也有可能。另一種想法,也可能老子是個極長壽的人,若他能活一百多歲,孔子向他問禮與戰國初期寫《道德經》便有可能了。 如果《道德經》是戰國初期的作品,那麼有關「道」的說法在《道德經》之前就有了。 公元前594年,也就是魯國「初稅畝」的那一年,《左傳-宣公十五年》記載,晉國大夫伯宗曾對晉景公說:「諺曰:高下在心,川澤納污,山藪藏疾,瑾瑜匿瑕,天之道也。」《道德經》中有「是以聖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之句,這兩個觀點是一樣的。 公元前484年,《左傳-哀公十一年》記載,夫差賜劍命伍子胥自殺,伍子胥臨死時說:「吳其亡乎!三年,其始弱矣,盈必毀,天之道也。」《道德經》上說:「得此道者,不欲盈」,彷彿與伍子胥互為問答。 《國語-越語下》記載,范蠡曾說:「上帝不考,時反是守,強索者不祥。得時不成,反受其殃」,「無過天極,究數而止」,「必順天道,周旋無究」,「聖人之功,時為之庸,得時不成,天有環形,天節不遠,五年必反」。這些物極必反,強弱互變的道理,純粹是《道德經》中一類的道家者言了。 有關「天之道」必定是老子的時代或其之前時代有識之士的認識,或者是《道德經》書成之前就有的了。 3、朝鮮 朝鮮的國主據說是周武王封的,名叫箕子,朝鮮至今還在流傳的歌謠中,也說他們的祖先是箕子。這位箕子是商王之後,周武王奪得天下之後,不肯臣事於周,武王招見他,他便寫了一篇《洪範九疇》的文章交上去,然後去了遼東,也就是現在的朝鮮。由於朝鮮在歷史上分為百濟、新羅、朝鮮等國,分分合合,箕子是哪一國的祖先已經不可考究了。由於朝鮮與中國相交,自古以來關係密切,樂浪人、高麗人散居朝鮮是大有可能的事。 4、日本 關於日本人的起源問題,日本人在明治之後就進行了考古學、人類學、語言學等多方面的研究,其中有兩種說法與中國有關:一種說法是日本人的祖先來自於中國南方,這是從各種文化聯繫上得出的結論;還一種說法是日本人的祖先來自於中國的東北、蒙古等北方遊牧民族,這是從古墳、陪葬品的馬具研究後得出的結論。 根據近年一項新的基因研究成果,科學家們通過對日本人DNA排序研究發現,日本的本州島上的日本人,有四分之一基因排序與中國人完全相同,也就是說,這四分之一日本人的祖先是中國人。 日本傳說,伊奘諾尊(伊奘那岐命)和伊奘冉尊(伊奘那美命)男女二神創造了日本列島,生下天照大神(日之女神),天照大神繼承大地,派其孫子邇邇藝神統治日本,邇邇藝神下凡後,最終將王座傳給了神武。神武天皇於公元前660年登基,但這個年代太早,基本上已經被日本史學家推翻。神武是日本第一位凡間天皇,血統一直延存到現在,現任明仁天皇是神武天皇的直系子孫,從神武到明仁已經傳了一百二十五代。 根據中日兩國的歷史學家研究,中國居民曾有五次大規模遷往日本。第一次是中國秦滅六國之時,日本彌生文化的初期,即公元前300年之後的數十年間。那時候,中國人不僅帶去了漢字,還帶去了水稻等農耕技術和鐵器製造技術。徐福東渡見於史書,不過並沒有說他到了日本,但日本特別敬仰徐福、崇拜徐福,在日本有很多關於徐福的傳說,也保留了許多關於他的遺蹟。《日本大百科全書》載,據說徐福在日本今和歌山一帶登陸,並住在附近熊野山一帶。日本史料記載:「傳說在熊野安身的徐福,向人傳授耕作和捕鯨方法,為人們所親近和尊重。」 日本不少學者研究,認為「徐福即是神武天皇」,甚至有人說「徐福是我們日本人的國父」。徐福東渡是公元前219年的事。 這並不是說,在此之前並無中國人到日本,因為公元前五世紀,中國有一種陶器傳到日本,稱為「須惠器」。小說中伍封在公元前474年到達日本,後來又遷往日本,這是合符歷史的。 在《日本皇室之謎》一書中,作者甚至根據日本傳說,直言日本的天照大神指的是來自中國的一個部落天照族,由於天照大神被認為是日本天皇的祖先,所以日本的皇室其室是中國人的後代。 公元前五世記便有中國人到達日本,所以,我相信在徐福之前,肯定有中國勢力到達日本,小說中伍封遠遊海上,到達日本建立自己的王國,便是寫出了這一種符合歷史的可能性。 5、語言和習俗 由於小說中的故事發生時間離我們太遠,其時的社會風俗有很多是我們難以瞭解的。一說起古代,一般人對古代風俗常有一種片面的看法,大腦中便出現一幅古時候的圖像,認為古時候都是一樣的,除了人的穿著有些改變外,朝庭、官府、集市、民居都差不多,君王、官員、百姓也是千百年來說同樣的話。其實這些認識都是受了不尊重歷史的小說、戲曲和影視劇的影響。譬如在《三國演義》之中,常常見到「一聲炮響,伏兵盡出」一類的描寫,其實火藥是唐代才發明的,三國時絕對不可能有炮。《封神演義》中的錯誤更多了,譬如當時的作戰方式主要是步兵格鬥,連戰車都少,更不可能有騎馬作戰的情形。君主自稱「朕」是秦始皇開始的,商紂王絕不可能自稱「朕」,而且當時的官職不分文武,並無任何以「將軍」為名的官職。當然,《封神演義》是神話小說,不必深究,但古往今來的許多小說都有此類問題,尤其是戲曲中更多。在近來比較流行的文藝作品中,也有不少這樣的問題(尤以港台作品為甚)。 其實,各個朝代的社會風俗、人的起居習慣、說話方式都不盡相同。下面以人們的生活習慣為例,隨便說一點點。 清、元是少數民族統治,人們的生活習慣與宋明時自然有些不同,宋、明與唐、五代時有很大的不同,主要是因為宋代時開始出現的理學所至,尤其是宋代之後的男女大防,比唐、五代時要嚴厲得多。 唐代的皇帝身上有少數民族血統,唐代女人的服飾也十分性感,這是後世所沒有的。唐代的公主常常在丈夫死後改嫁,宋代之後便基本上沒有了。 唐與晉、漢又有不同,譬如兩漢、三國、晉時的人都是席地而坐,除非在軍營之中,平時是不坐椅子,唐時的人才開始坐椅子。 晉與戰國、秦代、漢時也有不同,不過其中的區別主要體操現在權貴身上,譬如門閥之見和服用「五石散」而導致整個風俗的變化。 6、小說中對歷史人物的稱法 史書上對周王、諸侯是用謚號稱謂,譬如周敬王,「敬」是死後的謚號,也就是說,他活著的時候,是不會有人稱之為周敬王的。其餘齊平公、衛出公、鄭聲公也是如此。不僅是天子諸侯,卿大夫也一樣,例如趙鞅在史書中為趙簡子。 按道理,該人活著的時候,就不應該用其死後的謚號來稱謂。但寫小說不能拘泥,我覺得天子諸侯用謚號稱謂,便於讀者理解。因為書中歷史人物太多,小說又長,如果不稱齊平公而稱姜驁,那麼讀者可能會一時想不起來該人是誰、是何身份。稱齊平公就方便了,身份地位一目瞭然,寫起來方便,讀起來也容易。 還有些人物,譬如柳下惠、柳下跖二人,關於他們有多種說法,甚至連出生年代也不盡相同,他們也不一定是兄弟。小說中主要是採用的是民間傳說,屬於虛擬人物。 由於本書故事發生的年代,離我們太過久遠,如果沒有適當的鋪呈,對歷史不是很熟悉的讀者,可能會難以融入故事情節。因此本書的第一章是對當時的政治、軍事、外交、社會環境及生活習慣詳細鋪陳,而臨淄之變是春秋末年政事演變最有代表性的事件,以此事件為小說開局,相信讀者比較容易理解當時的政治和社會環境。第二章才開始進入人物刻畫,第三章主人公才正式現身。 對小說來說,這種寫法對讀者的耐心是一種考驗,在當代小說創作中,這種寫法是小說家一般不願意採用的。我曾稍稍改動,讓主人公在第二章中便現身,不過僅僅是露了一下面而已。就小說創作言,這種改動其實是我很不願意的。今後在本書正式出版時,主人公仍將在第三章才會出現。 本書寫的是春秋戰國之交的事,我在寫作中儘量避免一些大的錯誤,在描寫行政、軍事、外交上儘量合乎史實,在描寫人物時對其起居飲食、服裝玉飾、兵器甲冑等細節上也比較留意。 最難的是當時人的語言習慣,在我們說的話中,有很多習慣用法在當時是沒有的,或者是另外一個意思。譬如說,春秋人所說的「小人」和「君子」,與後時的用法便大大不同。後世所說的「君子」一般指道德高尚的人,「小人」指行為卑鄙的人,是從品德上來描述一個人。春秋時「小人」和「君子」卻是描述人身份的詞語,「君子」指的是地位高的權貴,「小人」指的是地位低的人。這樣的語言用法還有很多,譬如後世常常用到的「有緣」、「無緣」、「隨緣」、「機緣」等語,是東漢明帝永平十年(公元67年)佛教傳入中國後才逐漸被人使用,先秦人是不會這麼說的。那時已經有了醋,只不過不叫作醋,所以,那時候的人是不會說「吃醋」這樣的話。另外,春秋時不飲茶,酒是常備的飲料,所以絕對不可能有「喝茶」、「品茗」之類的說法。此外還有「東西」,這應該是唐朝才有的說法,春秋戰國時是肯定不會有的。 如此種種,所以小說中稍有注意,但盡依歷史小說便難寫了,所以有的地方還是有所忽略。 全威 |
尾聲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齊平公死於十五年後,與田恆死於同年,子薑積立。 田恆每年服鎮毒之藥,毒未曾發,十五年後病死,田盤嗣,四年後也亡,田白嗣,四十一年後亡。田白之孫田和滅姜齊,成齊國諸侯,史稱田齊,此伍封離齊九十六年後的事。 勾踐在琅琊閒居,七年後死於琅琊,越王后先一年死。 鹿郢得顏不疑傳功,既得「蛻龍術」之利,又承「蛻龍術」之弊,十三年後暴亡。 柳下跖七十三歲亡,其孫子中山武公姬初時,中山被魏所滅,此伍封離齊六十五年後的事。 魯哀公兩次被三桓所逼,奔越,柳下惠相陪,死於越,其後魯哀公回魯,死於有山氏家中,此伍封離齊九年後事。 二十年後,趙、魏、韓三家滅智氏,智瑤被殺。五年後魏駒死,再二十三年後,豫讓為智瑤報仇,刺殺趙無恤,被擒殺,死前請擊趙無恤衣,趙無恤允,解衣,豫讓擊衣三次,衣滲血。從此趙無恤病,當年死。韓虎死於同年。趙嘉自立為趙氏之主,被族人所逐,趙浣立,半年後趙嘉死,趙浣在位十五年死。 伍封離齊的第二年,智瑤聞伍封遠離,大舉伐齊,田恆大敗,次年智瑤再約魯伐齊,再敗齊軍,鮑琴和閭申陣亡,鮑笛嗣鮑氏,閭申無子,閭氏亡。再二十五年後鮑笛死,其後鮑氏再無才智之輩,鮑氏沒落。 趙悅死,子嗣無成,蒙獵子孫為鮑氏效力,鮑氏亡後,其孫到衛國為將。後來蒙氏子孫赴秦,為秦將,秦時名將蒙驁即其後人。 范蠡至宋國,居陶為商,成為天下聞名的商人,號陶朱公,被後人視為商家之祖。 鮑興之子伯樂精擅相馬之術,天下聞名。 墨愛之子墨翟文武兼資,精劍藝,廣讀書,後立墨家學派。 公輸問之子公輸班擅匠藝,常年在魯國,又稱魯班,發明雲梯等物,後人稱之為木工之祖。 列九之子列禦寇精劍藝,周遊天下,曾求學於商壺,又得伍封楚月兒授神技,能御風而行,人視為仙神,後隨伍封楚月兒而去。 公子栩隨伯昏無人學藝,久居鬼谷,數十年後名聲漸菲,人稱「鬼穀子」。 四十三年後,扶餘繼掌大和,三年後讓位給其兄伍敬兒之子,號神武,此後伍氏繁衍,至今不滅。 伍早兒稱晏氏,繼承齊國晏氏邑地和伍封的海上諸島。伍敬兒嗣萊夷。伍魚兒嫁楚惠王無子,乃取伍早兒之次子為嗣,稱莊氏,莊氏大興。 田和篡齊之後,伍氏棄邑地,大多去了扶桑,子孫也有奔楚國者。奔楚的伍氏子孫中,伍早兒一系入莊氏,伍敬兒一系被楚王封於項城,稱項氏。 後世莊氏有子嗣名莊蹺,甚為勇猛,被楚王所迫,憤而伐王,攻入郢都。後來與楚王和,西進入黔,因秦取巴蜀,斷了回楚之途,莊蹺遂稱黔王。 項氏世為楚將,後世項燕、項羽即其後人。 大事記—— 前篇—— 公元前481年。 魯哀公狩獵,得麒麟孔子修訂《春秋》,絕筆於此年春「西狩獲麟」句。以下至孔子去世時的《春秋》經文,皆出孔門弟子之手。 齊簡公任用親信闞止,謀逐田氏,田恆殺闞止及簡公,立簡公之弟平公驁。 同年,宋國司馬桓魋奔衛。 公元前480年。 伍封入仕,為齊下大夫。代人謀襲趙鞅,伍封途經宋衛援救趙氏,遇衛亂。趙鞅立趙無恤為嗣。 同年,齊與魯和。 蒯瞶入衛,衛出公奔,蒯瞶立,是為衛莊公。孔子弟子子路在與蒯瞶部下交戰時被殺。 公元前479年。 伍封成親,娶齊公主和楚月兒,封萊夷邑地,滅群盜,安撫萊夷九族夷人,萊夷和睦。是年末伍封經楚國入吳,救楚惠王。楚月兒復為楚公主。 同年,孔子死。 楚國白公勝殺令尹子西、司馬子寬,劫楚惠王,旋為葉公子高(沈諸梁)所敗。 楚滅陳,以為縣。 公元前478年。 越王勾踐伐吳,敗吳於笠澤,圍吳。 伍封偷襲越都,越人退。越王勾踐與吳王夫差盟,立兩年之約。 伍封回齊,途中被吳王夫差、伯嚭、顏不疑設計偷襲。 伍封送田燕兒入晉與趙氏成婚,途中赴中山,助柳下跖破田豹,解中山之危。 任公子嗣代王,代國與趙氏結親。 伍封入成周,數立功,周敬王封之為龍伯。 同年,晉伐衛,逐衛莊公,改立般師。晉退後,衛莊公入衛,逐般師。 衛莊公為戎州人所殺,衛人復立般師。 齊伐衛,擒般師,立公子起。 公元前477年。 周敬王死,周元王立。秦悼公死。 伍封大敗秦、巴、蜀三國聯軍,平秦國之亂,立秦厲共公。巴人伐楚,伍封入楚國,至鄾城,助楚國敗巴人。楚惠王封楚月兒之族,莊氏漸興。 伍封經鄭回周,聘周元王妹夢王姬。 同年,衛國石圃逐衛君起,衛出公回國,逐石圃。 公元前476年。 伍封在成周與夢王姬成親。 同年,田恆割齊地自安平至琅琊為田氏封邑,從此田氏之地比齊平公自領之地還大。 公元前475年。 伍封離開成周,至晉國,晉定公和趙鞅死,趙無恤嗣趙氏。 趙無恤襲滅代國,田燕兒死。 伍封被支離益追殺,逃往漠北,入東胡和樓煩,再入肅慎。中計被逐於海上。 同年,越王勾踐伐吳,破吳軍,圍吳都。 公元前474年。 伍封飄流到扶桑,破紀伊大魔,伏群族,被視為大神,擁大和城,立大和族,建大和國。在扶桑推行水稻、牛耕,制陶器和青銅之器。 同年,越仍圍吳。 公元前473年。 慶夫人率眾到扶桑,伍封率勇士乘余皇援吳,未趕到時吳國已滅,夫差自殺。伍封殺伯嚭,回齊國。 勾踐滅吳後北上,伐齊魯,齊國大敗,集越、晉、宋、衛、中山以及東夷聯軍,欲滅齊。伍封趕至,請楚、鄭、燕相助,在龍口與越國聯軍對峙。 勾踐殺文種,范蠡避禍而走。伍封大破越晉多國聯軍,圍越人於徐州。 鹿郢殺顏不疑,逼迫勾踐,奪越王位,與齊和,退回越國。 田恆設計欲殺伍封,反被伍封所制,年尾,伍封離齊赴海上,從此不再理會中土政事。 同年,楚佔江淮—— 後篇—— 公元前472年。 晉國智瑤伐齊,田恆率兵迎敵,大敗於犁丘。 公元前471年。 智瑤脅逼魯國三桓共同起兵,再伐齊國。晉魯聯軍大敗齊軍,魯哀公赴越。 公元前470年。 魯哀公回魯,被季康子、孟武伯大加譏諷。 衛出公被臣下逐往越國。 公元前469年。 越、宋、魯、衛派兵送衛出公回國,擊敗衛師,衛出公不敢入國,衛人立悼公,衛出公後死於越國。 宋景公死。 周元王死,子姬介立,是為周定王。 公元前468年。 智瑤伐鄭,田恆率齊師救鄭,智瑤聞訊退兵。 魯哀公被三桓所迫,奔越國。 公元前467年。 魯哀公回國,死。 公元前465年。 越王勾踐死於琅琊,鹿郢正式為越王,遷都回吳,琅琊還齊。 公元前464年。 智瑤伐鄭。田恆引齊兵救,晉人聞訊退。 公元前463年。 鄭聲公死。 公元前461年。 秦厲共公滅大荔之戎。 公元前459年。 越王鹿郢死。 公元前457年。 智瑤伐中山。 公元前456年。 齊平公死,在位二十五年,子薑積立,是為齊宣公。 同年,田恆死,史稱田成子,田盤嗣田氏。 公元前455年。 智瑤與韓駒、魏虎圍趙無恤於晉陽。 燕君死,姬克繼立,是為燕成公。 公元前453年。 智瑤決水灌晉陽,韓魏與趙聯合,反攻智氏,智瑤敗死,趙、魏、韓三家分智氏之地。 公元前452年。 田盤病死,史稱田襄子。田白嗣田氏,任齊相國。 晉出公奔楚。 公元前447年。 楚惠王滅蔡。 魏駒死,史稱魏桓子。 公元前445年。 楚惠王滅杞,擴地至泗水之上。 公元前444年。 秦厲共公攻義渠之戎,俘其國君。 公元前443年。 秦厲共公死。 公元前441年。 周定王姬介死。 公元前439年。 燕成公姬剋死。 公元前432年。 楚惠王死。 公元前425年。 豫讓刺趙無恤,被擒殺。 趙無恤死,史稱趙襄子,弟趙嘉立。 韓虎死,史稱韓康子。 公元前424年。 趙嘉死,史稱趙桓子。趙無恤子趙浣立。 公元前411年。 田白死,史稱田莊子。田悼子嗣。 公元前409年。 趙浣死,史稱趙獻侯。 公元前406年。 魏使樂羊為將,滅中山,其時中山君主為中山武公姬初。 公元前405年。 田悼子死,田氏內亂,趙魏韓三晉破齊於廩丘,齊軍慘敗,三晉得車二千,得屍三萬。 田和子立,即齊太公和。 齊宣公死,子薑貨立,是為齊康公。 公元前404年。 三晉伐齊,入齊長城。 公元前403年。 周天子承認趙、魏、韓為諸侯。 公元前391年。 田氏遷齊康公於海上。 公元前386年。 周天子承認田和為諸侯。齊國歸於田氏,史稱田齊。 公元前379年。 齊康公死,姜齊傳承止。這是伍封離齊後九十六年之事。 |
第六十六章 秉國之均,四方是維 伍封愕然道:「大王怎會殺我?」勾踐嘆道:「所以說龍伯這性子太易信人,你是我們越人大敵,寡人殺你大有理由。寡人袖中也的確藏有利刃,原是想在事無轉機時自戧,以全顏面。不過寡人雖然不是什麼好人,卻絕非卑鄙小人,不願如此。」 伍封道:「大王是當世英雄,實不相瞞,在下雖然年輕,這些年卻閱人不少,若論雄才大略,天下再無能及大王者,其它如趙無恤、智瑤之輩,不及大王萬一。」這是他的心裡話,是以說得甚是誠懇。 勾踐笑道:「龍伯過譽了,龍伯自己也是雄才大略之人,不在寡人之下。除我二人之外,餘人盡皆碌碌之輩,何足道哉!只不過龍伯與寡人都是天下之材,卻略有不同。龍伯之天下是道、是順人、是德心,寡人之天下是霸、是征服、是疆土。聽起來是龍伯高明,但行事卻是寡人順遂。」 伍封不解道:「請指教。」勾棧道:「世人皆有私心,或重名,或重利,或喜歡美女財帛,天下者,世人為重,地域為輕。然而人有私,則天下為私,寡人之舉便合乎世情,龍伯之天下太過虛枉,寡人敢說雖千年之後,龍伯之天下仍然虛枉,不切實際。」伍封嘆了口氣,道:「事在人為。在下也沒想過這些事,凡事只想著對得住天地良心,如此而已。」 二人說著話,早已經到了楚月兒和鹿郢的木室中,伍封見楚月兒正為鹿郢施針解毒,將勾踐放下來,道:「大王請稍坐,在下去覓些飯食來。」 這後院中並無他人,伍封出了後院,往庖室方向走去。齊人建築大多相仿,庖室馬房皆有定製,是以伍封也不必四下尋覓,只是依著大致方向,果然沒多步就到了庖室之外。庖室中正有飯食之香氣飄出,伍封暗喜,仗劍闖入,正見四個庖人在準備飯肴,原來是供府內外夜巡之人食用。 庖人們見了伍封,大驚失色,伍封用劍將他們指住,讓他們端上飯肴,押往後院。想是顏不疑正全力應付越王后,府中人手調動,是以府內空虛之極,伍封押著四人由庖室到後院,竟然無人察覺。 伍封押著庖人入了小室,這時楚月兒已為鹿郢解毒完畢,正向勾踐和鹿郢說著越王后入城一事。庖人們一入小室,見到勾踐和鹿郢,大喜叩拜道:「大王、王孫貴體安康了,小人們不勝之喜。」勾踐哼了一聲,道:「寡人本就沒病沒痛,何喜之有?」 庖人服侍勾踐和鹿郢用飯,二人一個是數日未食,一個是未曾飽食,自然是毫不客氣。楚月兒道:「大王數日未食,不可驟進粗硬之物,只服肉糜即可。」勾踐點頭道:「寡人知道。」 二人用過飯後,精神大振。 勾踐果然是體格強健,異於常人,此刻一躍而起,道:「以王后之才,最多可與不疑周旋兩個時辰,此刻寡人非趕去彈壓不可,否則不疑事急行險,王后便有些凶險了。」伍封道:「顏不疑劍術高明,石圃又狡詐無比,我與月兒陪大王和王孫走一趟。」勾踐朗聲笑道:「有龍伯相助,自然是最好不過。」 勾踐讓庖人在城中四去宣示,就說顏不疑囚困父君,意欲謀反,諸追遂者儘是被迫而為,一概赦免,不予追究,如有助王懲惡者當予重賞。 四人出到前院,行不多遠,正好遇到幾個佩劍持矛的侍衛,這幾個侍衛見了勾踐,大驚失色,有人揮矛上前,也有人驚懼後退,他們都是顏不疑的親信,知道勾踐和鹿郢被顏不疑所囚,此時忽見勾踐出現在面前,那是數十年的越王,積威無限,這些侍衛不免驚慌失措。 伍封正想出言喝斥,讓這幾個侍衛棄械投降,鹿郢卻搶身上前,拳腳齊施,將數人擊倒。他在洞中困了多日,早就憋了一肚子氣,此刻正好拿這幾人洩憤,是以出手極重,眼見這幾人或骨折、或內傷,口吐鮮血,倒地不起。 伍封嘆了口氣,暗暗搖頭。鹿郢上前,從侍衛腰間扯了兩口劍回來,又搶了兩條長矛,與勾踐各佩劍持矛,楚月兒問那些侍衛顏不疑所在,說是在城中軍營,正與越王后說話。四人這才出了官署,直奔軍營。 沿途遇到不少巡城士卒,見了勾踐和鹿郢,都大喜叩拜。原來城中士卒除了顏不疑的親信外,大都為顏不疑言語所惑,以為勾踐病臥不起,不知道其中大有緣由。是以見了勾踐和鹿郢,以為二人病癒。這些越卒大都認識伍封,見伍封居然與勾踐一起,不免錯愕。 勾棧道:「王子不疑欲奪王位,將寡人和太子囚困,幸得龍伯相救,各位便隨寡人去收始平叛,將逆子擒下來。」眾士卒大為驚異,自然是跟著勾踐同行,就這麼由官署到軍營二三百步間,已有三四百人跟隨在勾踐之後。 等趕到營中,便見顏不疑的一干親信守在中軍大帳之外,伍封、楚月兒、鹿郢三人閃身上前,輕易將他們制服,勾踐讓士卒守住營門,不許人進出。 這時帳中正吵嚷著,越王后正厲聲道:「不疑,大王到底在何處?」勾踐大笑道:「王后,寡人在此!」提著長矛掀帳而入,伍封三人也跟了進去。 越王后帶著一些宮女侍衛,正與顏不疑等人對峙。她指著長矛,正在喝問顏不疑,猛見勾踐入帳,喜道:「原來大王無恙。」顏不疑、石圃和條桑三人臉色大變。 勾棧道:「寡人和小鹿被這逆子施毒囚困,每日飯食下毒,若非龍伯和月公主相救,恐怕這一二日就要死了。嘿,想不到寡人竟生了這麼個兒子!」越王后怒道:「不疑竟敢如此,好生大膽!」 顏不疑面如死灰,道:「兒臣只是想稍困父王和小鹿數日,的確無加害之心。下毒之事,全是石圃和條桑瞞著兒臣所為,不干兒臣之事。」石圃見勢不妙,連忙扯著條桑跪下,道:「大王,小人等罪該萬死。但小人身為王子的門客,受其指示,不敢不為。這下毒之事,是奉了王子之命,絕非小人所為。大王和王后請網開一面,饒過小人。」 顏不疑怒道:「石圃,你……你竟敢如此欺我!」越王后對這石圃有些好感,道:「石圃之言也有些道理,他必竟是個下人,誰當越王,與他也無多大干系。」伍封忍不住道:「這個王后可就不知道了,若論奸滑狡詐,這個石圃遠勝於伯嚭。」他將那日在顏不疑帳頂聽到的石圃與條桑的對話說出來,道:「這石圃一心一意,是想讓其子奪越王之位,王子不疑只不過是被其利用而已。」 眾人聽他所述,盡皆動容。石圃和條桑驚得面無人色,條桑顫聲道:「桑兒與石圃的私下說話,龍伯怎麼知道?難道龍伯真是神仙?」伍封道:「那日你們說話之時,我便在帳頂聽著。」 勾踐驚道:「原來那時龍伯潛入了鄙營之中。」伍封笑道:「不瞞大王說,在下於越營之中歇了數日,那個夷人『夫余寶』先前是在下的家臣石朗,後來數日便是區區在下。只不過這事連文大夫也蒙在鼓裡,越營無人知道。」勾踐瞪著伍封良久,嘿然道:「龍伯神出鬼沒,寡人好生佩服,怪不得以我越軍之強,竟數番中計,敗在龍伯之手上。龍伯用兵如神,在鎮萊關時已思及日後潛入越營之事,委實神算妙策,寡人心服口服,無話可說。」 顏不疑聽伍封說了石圃之謀,果如鹿郢所猜,盯著石圃和條桑,恨聲道:「原來如此,若非你二人攛掇,今日之事何至於此!」猛然間寒光閃動,石圃和條桑連驚呼慘叫也來不及,便血濺帳中,齊齊被顏不疑殺了。他身手奇快,伍封和楚月兒雖見他動手,卻也來不及阻擋,暗讚這人殺人行刺的確是天下第一高手,再無人能及。 伍封見顏不疑動手,連忙搶身跨上,擋在勾踐和鹿郢二人身前,楚月兒也閃身到越王后身邊,順手將越王后扯後數步,以己身相避。 顏不疑手中橫著劍,苦笑道:「我自負才智,先後屈身於董悟、支離益、夫差,原以為可以當上越王,揚眉吐氣,誰知道最終仍是功虧一簣,一事無成。上天待我何其薄也!」伍封搖頭道:「你才智過人,身負絕世劍術,又是王子身份,上天待你已是極厚。只可惜你行事只想到自己,以致不識上下尊卑、不珍惜他人性命。天地萬物,人命為貴;天下尊卑,君臣父子。你欺師父董悟、弒師祖支離益、賣假父夫差、囚親身之父,一生殺人無算,能活到今日,已經算是十分長壽了。」 顏不疑長嘆一聲,棄劍於地,道:「龍伯說得是,今日我猶怨天,被我所殺之人豈非更要怨天尤人?」伍封怕他有詐,閃身上前,五指齊彈,一口氣點了他五六處要穴,顏不疑並不閃避,萎坐於地。 伍封和楚月兒這才吁了口長氣,勾踐看著顏不疑,神色變幻,躊躇道:「這個畜牲,這個畜牲,寡人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以他的性子,如此犯上謀逆之徒早就殺了,但畢竟這是他的親子,又不忍下手。越王后嘿了一聲,道:「如此逆子,早該殺了!」鹿郢跪倒道:「王爺爺,請看孫兒面上,饒父親一命。不如將他逐出吳越,不許他回國便是。」 這話正說中勾踐的心思,勾踐不住點頭,越王后道:「小鹿是個仁厚孝順之人,大王這個太子沒有立錯!」勾棧道:「既是如此,便將他逐出吳越,立即動身,終身不許入國一步,否則越人無論尊卑貴賤,均可殺之!」 其實他這令有卻如無,以顏不疑的本事,天下何處去不得?就算他潛入越國,恐怕也能瞞過世人,只不過顏不疑從此聲名狼籍,這越王之位是永遠也無法染指了。是以勾踐此舉,既執了法令,又全了其父子之情。 鹿郢道:「孫兒送父親出城。」勾踐嘆了口氣,點頭道:「也好。嗯,逆子為人狠毒,小鹿太過仁孝,莫要途中被他所欺,反而被害。寡人想請龍伯親自押送,將逆子送到城外,與小鹿一同回來。」這顏不疑是個極可怕的人,伍封也怕鹿郢有失,點頭道:「在下遵命。」伍封放心讓楚月兒單獨留在城中,全因楚月兒劍術武技只弱於自己,又善辨識毒物,是以不怕勾踐加害。 三人立刻起身,同乘一車,鹿郢馭車,帶了三乘兵車在後護衛,一併出城,因東、西、北三門被圍,兵車往南門而出,在南門外十里處,見到一座小涼亭,鹿郢道:「師父,在此停車可好?」伍封道:「便在此地放他走吧。」其實以伍封的性子,恨不得將顏不疑殺了,但他為人守信,既答應了勾踐,便不能動手。勾踐也是因此緣故,才讓伍封親自走一趟。這也是勾踐之謀,今日伍封親自放走了顏不疑,下次碰到,便不大好動手了,是以這也算勾踐保全顏不疑的心意。 眾人下了車,士卒插了幾根火把在亭上。鹿郢讓士卒遠遠守在數十步外,不許靠近,自己將顏不疑由車上攙下來,甚是恭順,完全是孝子之樣,伍封看著這樣子,幾乎忘了鹿郢的父親其實是支離益。 鹿郢請伍封解開了顏不疑的穴道,顏不疑長嘆一聲,道:「龍伯,在下與小鹿有幾句話要說,請龍伯多寬容些時候。」伍封尋思顏不疑當了鹿郢是他兒子,所謂虎毒不食子,自不可能有加害鹿郢之心,是以點頭,自己走出亭外守侯。 顏不疑道:「小鹿,日後你當越王,切不可學為父這般行事,需寬厚待民,如此方能王位久長。」鹿郢點頭,顏不疑又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可以娶妻生子,你可向父王、你師父龍伯和月公主相求,請他們為你覓一頭好的親事,早早生下子嗣,為父也能放心。」鹿郢低聲道:「是。」 顏不疑伸手撫著鹿郢的頭頸,臉上露出微笑來,道:「為父一身的本事大多來自於劍中聖人支離益,這『蛻龍術』克敵制勝甚有奇效,若非大有缺陷,為父早就傳給了你。上次我吸取了支離益一小半氣血,功力大進,然而甚是奇怪,總不能運用自如,常常氣血翻湧不能自制,這些日子調息方知,練這『蛻龍術』者不可吸人氣血,否則大有禍患。你是龍伯弟子,身手在同輩人之間算是十分了不起,但你升為太子,日後要繼承王位,王位之尊,天下間覬覦者不少,說不好會有謀逆篡位之徒,覓高手行刺。為父日後隱居,要這身功力無用,想傳給你,可使你功力大進。」 伍封和鹿郢都吃了一驚,想不到顏不疑一生自負劍術武技,此刻居然甘心授功予人。鹿郢愕然道:「這個……怎好施行?」顏不疑笑道:「他人或者不行,為父這『蛻龍術』卻可以行之。只要我強施『蛻龍術』,便可將氣血傳注你身。」 他二話不說,讓鹿郢坐定,自己雙手撫在鹿郢頭頂,渾身急顫,臉上立刻紅如巽血。伍封怕顏不疑有詐,仔細盯著,便見顏不疑渾身漸漸變漲,青筋綻出,也慢慢變紅,不多時便如漲大了一倍,又過一會兒,他渾身開始縮小,小得如同縮了一半身子去。 伍封心道:「這『蛻龍術』好生古怪!」此刻顏不疑又漸漸回覆原型,只不過臉上如同被剝了皮一般,紅肉綻出,顯得甚是詭異可怕,以伍封的膽量,在心裡也打了一個突,不願再看。 這時鹿郢頭頂紫氣氤氳,身子也漸漸漲大起來。伍封猜想顏不疑的氣血此刻正往鹿郢身上貫注,心知此刻甚是關鍵,不能有絲毫驚擾,小心退開十餘步。 過了良久,便見鹿郢的身子回覆如舊。顏不疑的臉竟變得雪一般白,睜眼笑道:「大功告成!小鹿,你本來身手高明,再加上為父數十年練『蛻龍術』的功力以及支離益的一小半功力,已經勝過為父傳功之前的本事,足以縱橫天下!天下間除了龍伯和月公主外,相信再無人是你的對手,哈哈!」說著,連聲音也沙啞了,變得萎頓不堪。 鹿郢緩緩起身,伸手向亭中一塊石頭拍下去,便聽「砰」的一聲,大石應手而裂,伍封暗讚:「小鹿的本事,勝過以往十倍矣。」 鹿郢提起手掌看了看,問道:「你將功力傳給了我,自己又如何了?」顏不疑笑道:「為父自然是功力已廢,恐怕只能勉強提劍了。嗯,我還有口魚腸寶劍,鑲在手上,此劍鋒利無比,頗能防身,也交給你吧。」 鹿郢在他面前跪倒,顏不疑卸下斷腕上鑲的魚腸寶劍,遞給鹿郢。鹿郢雙手接過,小聲道:「多謝!此劍還是留給你自己吧!」猛地寒光閃動,鹿郢雙手往前一送,這口魚腸劍連劍身帶柄盡數刺入顏不疑腹中。 顏不疑臉上笑容還未及褪,哼了一聲,瞪著眼嘶聲道:「小鹿……你……你這是……為何?」 這變故陡然而生,伍封又離得遠,不及反應,連忙趕上去,道:「小鹿,你幹什麼?!」鹿郢雙手扶著顏不疑,冷笑道:「顏不疑,有件事你可不知道,東郭子華雖是先母,但劍中聖人支離益才是我親身父親。你殺了我親父,我自然要為父報仇!」 顏不疑渾身一震,瞪大了眼,澀聲道:「什麼?」鹿郢道:「這事師父也知道,他見過母親。」顏不疑緩緩扭頭,看著伍封,伍封嘆道:「的確如此。唉,我可沒料到小鹿會在此時還有報仇之念。」 顏不疑嘴唇翕動,眼角竟然垂下兩行赤淚來,他緩緩道:「原來如此!原來……原來你們……都在騙我!原來……」,話未說完,頭往旁低垂,氣絕而亡,眼睛仍瞪得大大的,那兩行赤淚滴落,濺在地上如同紅色的小花,也分不清究竟是血還是淚。片刻間由他腹中汩汩流出的鮮血變將這兩朵小花淹沒了,如同從未有過一般。 伍封見顏不疑當真是死不瞑目,伸手闔上他的眼睛,長嘆道:「小鹿,你……,唉,這人惡念已盡,正有意做個好人,何況他剛剛將全身功力傳給你,你又何必殺他?」鹿郢問道:「師父,你怪我手段毒辣了?」伍封嘆了口氣,鹿郢道:「當年他斬斷姑姑手筋,迫使姑姑在齊國避禍,後來又火燒桃花谷,使得姑姑命喪姑曹的箭下,如此仇恨,師父竟然忘了??」伍封想起葉柔,心中微痛,嘆道:「我沒忘記,只是有些不忍心而已。唉,或是勾踐說得對,我太過心軟了。」 鹿郢道:「師父明白就好了。」突然放聲大哭:「父親!」他哭聲一起,眾士卒在遠處聽見,不知道有何變故,都湧了過來。 鹿郢哭道:「父親為何要自殺呢?日後孩兒勸王爺爺收回成命,未必不成。」他哭聲甚哀,眾士卒見顏不疑腹中的劍、遍地的血,都以為顏不疑自殺,既然鹿郢跪倒痛哭,只好也跪下來。 伍封見鹿郢的模樣,竟絲毫看不出有何偽詐之意,若非自己親眼見到他殺了顏不疑,必然會以為顏不疑是自殺的。伍封心中暗生涼意,忽然間覺得自己這個徒弟變得十分陌生起來,他看著鹿郢,忽然間眼光模糊,彷彿那跪倒痛哭的正是已經死去的支離益,二影重疊,一時也分不清這人是鹿郢還是劍中聖人。 悵然良久,眾人將顏不疑的屍體運回城中,此刻已經天亮了,伍封先派士卒向勾踐報訊,再與鹿郢到城中官署去見勾踐。官署已經重新經過草草佈置,與以前略有不同。 勾踐與越王后、楚月兒都在堂上,一見伍封和鹿郢進來,勾踐劈頭問道:「小鹿,怎會如此?」鹿郢哭道:「父親後悔前事,說無顏見人,不願意終身碌碌而過,趁我們不備自殺,孫兒和師父均未料及,是以未能阻止。」勾踐看了看伍封,伍封長嘆一聲,搖了搖頭。 勾踐先前已經聽過士卒說過顏不疑自殺之事,只不過士卒離得遠了,未知詳情,此刻聽鹿郢這麼說,怔了良久,拭淚道:「以不疑的脾性,誰能料到他竟會自殺?這事不怪你們,換了寡人在旁,也不能阻止。唉,寡人這兒子就權當沒生過吧。」越王后對顏不疑本來沒甚好感,命人稍備飯肴,請伍封和楚月兒用了些飯食。 勾棧道:「龍伯和月公主為議和罷軍之事而來,今日寡人心緒已亂,只好委曲龍伯和月公主休息一日,明日再議。龍伯想出城回營也可,想離在城中也可。」伍封心道:「城中要辦喪事,我們離來無趣,還是先回去的好。」遂道:「既然如此,為免我們營中誤會,我們先出城去,等明日再來,大王好生休息吧。」 二人告辭出城,鹿郢將他們送到城門方止。 回到營中,齊平公等人問起,伍封道略略說起城中變故,含糊說道:「顏不疑謀逆事敗,眼下死了,勾踐自然有些傷心,今日便不好談罷軍議和之事,明日我們入城再談。」田盤點頭道:「甚好,這顏不疑十分可怕,今日終於死了,我們少了一個心腹大患。」伍封心道:「這怕小鹿之可怕更勝過顏不疑。」 齊平公見伍封二人一夜未睡,讓他們去休息,自己設宴款得楚惠王等人不提。 回到寢帳之中,楚月兒見伍封抑鬱不樂,問起來,伍封悄悄將鹿郢殺死顏不疑的事說了,楚月兒驚道:「這個小鹿兒好生可怕,想不到竟會如此,當日他在府上之時,穩重少言,可不是這樣子。看來都是支離益、顏不疑和勾踐之故,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鹿兒可將他們的狡詐狠毒學得十足十!」伍封苦笑道:「或是如此,不過小鹿兒這性子變得也大。當日他沉默寡言,如今卻是言辭便結,只怕這個不是能向人學來。我倒疑心他從一開始便存心扮成少言寡語的樣子,連柔兒也被他瞞過。」這麼說著,與楚月兒對視一眼,心中均是暗驚,若真是如此,這鹿郢的城府也未免太深了。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伍封將魚兒、鮑興、石朗、圉公陽等人叫來,問起魚兒的婚事,庖丁刀笑道:「大小姐的婚事全由君夫人做主,小人們可插不上手去,眼下文禮早定,只得定下婚期便成了。」伍封點頭道:「若定下婚期,我親送魚兒到楚國去。」圉公陽道:「這個卻不用龍伯忙了,楚王說大丈夫行事不必太過拘謹,何人楚王之婚事向來依人而異,這婚禮便定在軍中,等和議一成,越人撤軍之後,便與軍中成禮,也不勞龍伯千里送女。」伍封點頭道:「楚王軍中納夫人早有先例,也未嘗不可,好在鄭、燕、魯、中山均有人在,這婚禮必然熱鬧之極。」 他讓眾人退下,自與楚月兒休息,侍女解衣之時,伍封想起一事來,問道:「是了,月兒可次問過,越王后怎麼趕到徐州來?楚軍收拾江淮之地,王后沒受阻礙麼?」楚月兒道:「范相國離營之後,派人回姑蘇給王后送了封信,說是越軍勢危,勾踐固執不肯退兵,眼見敗像已露,請王后速趕來軍中勸勾踐退兵。勾踐一生只聽越王后和范相國二人的言語,越王后平生也最服范相國,見范相國竟然被迫棄越而走,便知道軍中大有內情,遂星夜趕來,入齊境時便聽聞越軍已敗,才到徐州去。途中雖遇楚兵,但楚兵並未封鎖南北之道,放了他們北上。」伍封點頭道:「范相國天下智士,如此走了,確是越人之失。」他將顏不疑傳功給鹿郢、鹿郢殺他的事悄悄告訴楚月兒,楚月兒大為驚詫,不住搖頭。 次日用過早飯,伍封與楚月兒帶著石朗、鮑興和十個鐵勇再入徐州。城上將士想是早已經得了勾踐的旨意,見伍封到城下便主動開城,放了眾人入城。眾人趕往官署,還在署外之時,便聽署門處人聲沸騰,二三百將士正擁在署外,大聲喧嘩。 伍封大感愕然,問帶路道的越將時,那越將嘆了口氣,道:「自從越人文大夫、陳將軍被殺,范相國出走,士卒怨意漸生。再將上越軍大敗,傷亡大半,不免氣沮煩燥。這些天王子不疑倒行逆施,士卒恨之入骨,本來王子不疑死了便罷,誰知道昨日大王竟為王子不疑設帳祭奠,命將士叩拜,這便激起將士之怒來。若不是王子不疑,我們也不會全軍大敗,故鄉兄弟生離死別。是以士卒忿恨,湧在官署前喧鬧不休。起初只十餘人,後來人便多了,先前還沒這麼多人。」 伍封等人心中吃驚,越人之敗說起來與顏不疑有關,但盡皆歸疚在他身上也非實情。但越人將士大敗而逃,傷亡無數,一口怨氣自是要覓人發洩,顏不疑謀逆犯上,自然成了大家怨恨之對象。勾踐一世英明,怎麼此刻還能公私不分,為顏不疑設帳祭奠、更令三軍叩拜?這豈非公然讚許犯上有理?也怪不得眾將士也敢來署前喧鬧了。 伍封見群情激昂,尋思稍一不慎,只怕越人內鬥便起,自己一行人議和而沒,若無端端捲入,豈非是無妄之災,當下傳令暫避一旁,暫不進官署。這時一小隊越卒由側旁過來,為首之人向伍封行禮道:「王孫聞說龍伯入城,眼下事情頗為複雜,不敢請龍伯進官署,讓小人等護送龍伯在署旁的這座院子暫歇。」 伍封道:「王孫十分仔細,如此甚好。」這院子便在官署旁十餘步處,與官署只有一道之格,眾人入了這院子,越卒不知從何處覓了些竹草薄席鋪在院中,又生了兩堆大火,請眾人坐下,他們再守在院牆四周,以防不測。 此時外面越鬧越烈,伍封心道:「勾踐縱然愛子心切,千不合萬不該公然為顏不疑設帳,激將士之怒。唉,這人莫非真是老胡塗了?」伍封搖頭站起身,向院牆外看去。這院牆只有六尺多高,伍封身高一丈,目力又佳,這麼放眼看去,將官署前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 眼見群情激昂,這個鹿郢由官署內走出來,大聲道:「各位兄弟稍安勿燥,請聽在下一言。」他說了數遍,眾人才漸漸安靜下來。鹿郢道:「越軍新敗,眼下大軍圍城,我們正該合力抗敵才是,不可自生禍亂,否則敵軍大軍攻城,我們皆死無葬身之地了。是以還請各位先回營去,以免我越人盡數葬身異鄉。」 一個小將大聲道:「王孫之言雖有道理,但王子不疑倒行逆施,要我等向他叩拜,委實心有不甘。」鹿郢拭淚道:「先父雖有罪責,然而也曾有功於國,但他謀逆犯上,的確不宜公然致祭。在下已經勸過王爺爺,這靈帳即將撤除,只設於在下小帳之中。他畢竟是在下之父,在下每日奉祭,縱然觸各位之怒也無可奈何了,只盼各位體諒一二,何人無生身父母呢?」一人讚道:「王孫果然是仁厚孝順之人!王孫如果不祭生父,反讓人瞧不起了。」 忽有一人冷笑道:「其實我們越軍之敗,罪責豈在王子不疑一人身上?陳將軍被殺固然是王子不疑所為,然而文大夫被賜死、范相國被迫出走,卻是因大王而起。要在文大夫、范相國在,我們怎會慘敗龍口、退守徐州?」這人言語犀利,將罪責直指在勾踐身上,他身旁數人出聲附合,周圍眾軍士不住點頭,均覺此言甚是。伍封聽在耳中,覺得這口音似乎有些耳熟,循聲向那大群士卒間看過去,一時間也不知道是何人說話。 鹿郢道:「這個……這中間必有些緣由,但大王終是大王,身為臣屬,不可胡亂指責。」那人嘿了一聲,道:「當日夫差殺忠臣、用讒臣,乃至國亡,大王如今年紀高大了,也是這般。若是如此下去,不消龍伯引軍殺來,我們越國恐怕會自取滅亡了。」 眾士卒道:「正是,正是。」伍封心道:「這人言辭了得,能說會道,尋常士卒之中,怎會有如此人物?」這時見到說話那人,見是個矮小粗豪的漢子,滿臉鬍鬚,將臉遮了大半,每一說話,周圍便有十數人附合。伍封覺得此人身形頗熟,一時辨不出這是何人。 楚月兒在伍封耳邊悄悄說道:「夫君,這人是田逆!」伍封吃了一驚,細看時,見那人雖然故意籍鬚髮掩飾了容顏,但身形語音,是確是田逆。伍封怔了怔,小聲道:「原來田逆投奔了越人,為何一直未見?」他看著田逆,見他正盯著鹿郢,再看鹿郢時,又見他借拭淚之際,向田逆瞟了一言,微微點頭。 伍封心頭一震,向楚月兒看過去,此時楚月兒也看過來,二人都是臉露苦笑,此刻他們終於明白,原來田逆離齊之後,必是投奔了越國,卻被鹿郢收下了。田逆在人群中出言煽動士卒,乃是鹿郢故意讓他所為,今日之事,想來全是鹿郢暗中策動指示,其目的自然是要迫勾踐將王位讓給他。 果然聽鹿郢問道:「各位兄弟究竟想如何才好?」田逆大聲道:「王孫仁厚愛民,勇猛過人,眾所周知,便請大王將王位讓給王孫,我等奉王孫為主,是和是戰,再與齊軍周旋。」這時他身旁十餘人大聲附合道:「正是,大王退位,王孫為王!大王退位,王孫為王!」 眾士卒都跟著大叫:「大王退位,王孫為王!大王退位,王孫為王!」聲音越來越大,鹿郢擺手道:「眼下大王春秋正盛,在下年幼無知,更兼先父曾有大過失,各位切不可這麼說。」這時便聽官署內侍衛大聲道:「大王駕到!」眾士卒的聲音立時小了許多。 這時勾踐和越王后由官署內出來,勾踐彷彿又年老了許多,眼光向眾人掃過去,眾士卒立時變得鴉雀無聲,可見勾踐當了數十年越王,王者之威嚴早已經深入人心,無人不懼。 越王后怒喝道:「眾人身為越人,竟敢迫王退位,是何道理?」勾踐嘆了口氣,擺手道:「寡人若是讓位給小鹿,便能寬解眾人之心?」眾士卒不敢說話。勾棧道:「陳音文種之死、范相國之出走,我軍之敗,寡人的確有大過失。如今我們越軍大卜傷亡於齊國,後方江淮之地被楚軍侵掠,進退兩難。此戰使越國損傷甚著,日後不論是戰是和,都要將士齊心。今眾人不再服寡人,與國大為不利。」 鹿郢道:「王爺爺,眾將士只是一時氣惱之語,不可當真,今日之事權當未曾有過……」,這時田逆在人群中道:「今日大王如不退位,我們回國之後,這官署前數百人只怕都會滅家殺頭。」眾將士迫於勾踐之威,本來有些人心萌退意,忽聞此言,人人都是心內一驚,尋思今日眾人在此地逼大王退位,事情若不成,回國之後諸事安定,難保大王不會追究今日之事,抄家滅族大有可能。 眾將士立時又起鬨道:「大王退位,王孫為王!」只不過聲音小了許多。 勾踐長嘆一聲,道:「既然如此,寡人便只好將王位讓給小鹿,只盼……」,鹿郢跪倒流涕道:「王爺爺切不可如此。若是王爺爺讓位,天下之人必以為孫兒是個謀逆篡位之徒,越國顏面也有損。」 眾將士見鹿郢反覆遜讓,更覺此人仁厚,那「大王退位、王孫為王」的呼聲便響亮了許多。越王后見今日之事如果不遂眾將士的心意,只怕最終會釀成兵戈相交之局,長嘆一聲,道:「不如這麼著,大王這些日子也累著了,便休息些日子,暫將兵權政事交小鹿打理,命小鹿為假王,權攝王事。如此一來,既不損越國和大王顏面,小鹿也不負篡逆之名,如此可好?」她心想,鹿郢暫攝王事畢竟不是正式為王,勾踐仍是一國之主,隨時可將權政之事收回,勾踐自然也明白此中道理,點頭道:「如此也好。」 眾士卒大都是些粗人,不明其中分別,盡道:「大王英明,正該如此。」鹿郢遜謝良久,道:「既是如此,孫兒便代王爺爺處理些俗務,如有不明之事,還是要王爺爺處置。」勾踐點頭道:「好。」他看了看眾將士,見大家並無退的意思,略一沉吟,明白將士之意,遂由腰間解下那口「屬鏤」劍來,交給鹿郢,道:「小鹿,此劍便交給你,吳越之地上下臣屬、三軍將士均由你任意處置,吳越之地的山川河岳、滄海桑田均是你掌上之物。」 鹿郢雙手舉過頭頂,接下寶劍。勾踐親手扶他起來,將寶劍替他佩在腰間。眾將士這才歡聲雷動,附身下拜。鹿郢道:「各位請退回本營,是戰是和,數日之內便見分曉。」 眾將士漸漸退散,鹿郢先送勾踐和越王后入了官署,再來見伍封等人,請他們入官署議事,伍封看著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話才好,原想責備他行事詭詐,旋又想起東郭子華臨終之托,只是心裡嘆氣。按理說鹿郢身為假王,自己應當為他高興才對,可心裡只覺寒涼,實在無喜悅之意。 鹿郢見伍封默然無語,也不好說甚麼,請伍封上堂與勾踐和越王后相見後,以安撫士卒為名,託故告辭。 伍封與勾踐面面相覷,勾踐苦笑道:「今日之事,倒讓龍伯見笑了。」伍封道:「唉,這事當真不好置評,在下無話可說。」越王后也大為煩悶,命人設宴款待使者,既然勾踐將權事交付給鹿郢,這議和之事自然要鹿郢在城才好談,勾踐此刻也只能陪伍封飲酒,說些閒話而已。 不料這一飲便是大半日,直到黃昏之時,鹿郢才匆匆趕來。他先向眾人告罪,這才入座,道:「寡人此刻方能偷閒,師父和王爺爺勿怪。」伍封見他自己稱呼也改了,頗覺突兀。本來「假王」即是代理之王,自稱「寡人」也不算譖稱,只是伍封聽在耳中,總覺得十分不順。 勾踐聽這「寡人」也覺不大自然,隨口問道:「小鹿忙些什麼?」鹿郢道:「如今三軍士氣低迷,寡人忙於整頓甲兵,嚴肅軍紀。三軍將佐多有所失,是以寡人更換了他人,重編軍伍。」勾踐吃了一驚,問道:「你將軍中將佐都換了人?」鹿郢點頭道:「正是,不僅是三軍將佐,這些侍衛寡人也盡數換了。」 勾踐臉色微變,嘿了一聲,道:「小鹿這手段好生厲害!」鹿郢笑道:「師父昔日曾教過寡人,兵者,政之所依,天下政事只是『強權』二字,寡人若不能整肅兵革,便不能指揮越人,只要三軍在手,將士如臂使指,何事不可為之?」伍封苦笑道:「原來你整天便為這事忙碌。」 鹿郢向眾人敬了一爵酒,道:「師父前來議和,未知有何安排?」伍封道:「眼下兩軍戰局已定,如果再戰,勝負之數可以預料。我不願見將士再有傷亡,便想雙方罷兵,越人退回本國去。」鹿郢道:「這麼輕易便許越人退兵?」伍封道:「當然還有些許條件,譬如越國所佔齊魯之地固然要歸還,江淮之地也須割給楚國——本來這是就吳國舊地,非越人之境,再說楚人已經佔據江淮,越國要從其手上取來,只怕也不大容易。我們所擒之俘,越人便交還越國,但吳人、東夷人卻由齊、楚、燕、鄭、中山分得。至於晉、宋、衛三國,已經分別割地償物,不必理會。」 鹿郢皺眉道:「如此說來,越人豈非所失奇多?」伍封道:「大凡戰事,必有損益,小鹿自然知道。」勾踐搖頭道:「如此一來,越國顏面盡失,日後還怎能見人?」鹿郢道:「王爺爺說得是。」 伍封道:「這並非私事,我也無法通融。不過我預先想過,只要我們談妥退兵條件,便請天使來主持和議,眼下天使已在城外,另外,越人滅吳北上,泗上諸國盡為臣服,天使將授越王為『東方之伯』,許為東方各國之霸主,如此一來,足以保全越國的顏面了。」 勾棧道:「唔,這倒稍好些。」鹿郢卻搖頭道:「如此越人決不能接受。」伍封愕然道:「小鹿不是想與我們再決一戰吧?如今越人新敗,晉、宋、衛三國之兵已退,後方江淮之地已落入楚人之手,越人困守徐州、琅琊兩座孤城,而我方有齊、楚、鄭、燕、魯、中山六國聯軍,銳氣正盛,勝負之數可想而知。」 鹿郢笑道:「魯國和中山之軍有直如無,而齊、楚、鄭、燕四國士卒雖然人數甚眾,但天寒地凍,用兵不易,四國未必心齊,再說齊國經戰許久,糧草也未必足夠。徐州、琅琊城高池深,越國將士正欲抱仇,所謂哀兵必勝,若真要戰時,師父未必能順利獲勝。」伍封心道:「小鹿好生了得,今日才看出他的真本事來!」道:「話雖這麼說,畢竟越人太少,再說越人後地已失,無以補給,徐州、琅琊之糧更是不足,若說兩軍之窘,越人更為艱難。小鹿,實不相瞞,這徐州、琅琊在我眼中,並不算如何難攻,我若要破城,最多三日而已,到時候越人玉石俱焚,又何苦來哉?」 勾踐和越王后面上變色,鹿郢點頭道:「師父的本事寡人見得多了,真要破城,師父何用三日,只一日便夠了。話說回來,師父體恤百姓士卒,是以不願意破城攻殺,否則又何必讓出許多條件來議和呢?師父,寡人初掌越政,便要如此割地退讓,這面子可下不來,師父不是趁心要讓徒兒丟這面子吧?」 伍封聽他幾句「師父」一叫,立時心軟,道:「那麼依小鹿之見,如何才能退兵?」鹿郢道:「上面的條件均可接受,唯有一點寡人稍有異議,就是那座琅琊城。王爺爺前不久才遷越都於琅琊,如今只守月間便將國都還給人,實在是不成樣子。不如這座琅琊城仍然暫交越國,師父以為如何?」伍封不悅道:「琅琊乃齊國重地,若是仍歸越國,豈非如國中有國?早晚必成齊國心腹大患,此事萬萬不可。」 鹿郢道:「師父莫要誤會,寡人還有計較。這琅琊雖然仍歸越國,但此城四門,三門交齊國執守,越人在城內不駐兵,不設昭穆之廟,只建王宮一處,侍衛、宮女、寺人各五十人,守門士卒二人人,如此便不算齊國之患了吧?」伍封愕然道:「如此之城,越國要來何用?」 鹿郢微笑道:「既是都城,便不宜常遷。王爺爺是越國之主,遷都於此,自然要與王后在城內王宮住著,以東方之伯的身份鎮撫各國,寡人自帶大軍回吳越,如此便好辦了。」 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他強要琅琊便是為了安置勾踐夫婦,如此一來,他在吳越之地為王為尊,勾踐夫婦便如同被放逐在琅琊一般,守著一百多人當他的空頭越王和東方之伯。 勾踐勃然怒道:「小鹿,這真是豈有此理!難道你想將我夫婦棄於琅琊?」鹿郢道:「孫兒怎敢?琅琊地處海邊,風景絕佳,孫兒也會時時帶人來拜見的。」他話是這麼說,誰都知道是不可能的,須知到琅琊與吳越相距甚遠,中間還隔著齊、魯之地和楚人的江淮,除了海上之途,陸路不可能方便往來。海上之途又辛苦,再加上越人的舟楫不如吳國和楚國,眼下吳國滅了,三艘余皇歸於伍封,越人暫時也造不出能涉大海的舟楫來。 伍封也覺此舉太過殘忍了些,搖頭道:「琅琊之事,我可不能擅自做主。」鹿郢笑道:「此事寡人日間派了使者到齊營,與齊侯、田恆和田盤商談——」,伍封道:「田相怎在營中?」鹿郢道:「這個師父可不知道了,今日午間田恆由臨淄趕到了齊營,不過師父已經入了城,是以暫未知道。」伍封點了點頭,鹿郢道:「齊侯和田氏父子均已經答允,願將琅琊暫交越國,仍為越都,作為王爺爺和王后的居城,還命司空閭申兼任親越大夫,把守琅琊的其餘三門。」 伍封不敢相信,道:「這事我還得問過寡君,才知道實情如何。」鹿郢道:「師父也不必忙,待晚間回去,問過齊侯便知道。」伍封心道:「若真是如此,必是田氏父子急於退兵,讓國君答應。」嘆了口氣,起身告辭,勾踐和越王后起身相送,這時幾個侍衛進來,手按劍柄站在勾踐和越王后身邊,勾踐看了看這幾個侍衛,認出都是鹿郢的親兵,苦笑搖頭,向越王后使了個眼色,頹然坐下,心想從今往後,便要永遠被人這麼監視著了。 鹿郢道:「王爺爺稍坐,孫兒去送師父就行了。」他一路將伍封送到城門處,見伍封沉默不語,問道:「師父是否覺得小鹿行事太過性急了?」伍封心道:「你豈只是性急而已?」苦笑道:「我的確未曾想到。」鹿郢道:「小鹿身份頗不尋常,只怕夜長夢多,所謂事急從權,師父應該是知道了。」伍封點頭道:「這個我理會得。你放心,我既答應了故人,只要你多行仁政,你這越王之位便穩如泰山。」他這麼說,其實是告訴鹿郢絕不會將鹿郢的身份透露給其他人。 鹿郢道:「多謝師父。唉,若是姑姑在世,定會為小鹿高興。」伍封心中一酸,心道:「如果柔兒在世,見你變成這樣子,必然會心痛無比。」出城之時,伍封淡淡地道:「田逆今日立了大功,小鹿必然會重加賞賜吧?」鹿郢面色尷尬,這才知道今日之事早已經被師父看穿了,只不過未說破而已。 伍封也不等他回答,與眾人逕自回營。途中鮑興不住搖頭,道:「唉,這小鹿兒可不像以往的小鹿兒了,厲害得緊,小興兒與他在一起,總覺十分緊張。」 回營之後,伍封直往齊平公營帳,入到帳中,正見到齊平公、田恆、田盤、田貂兒在一起飲酒。伍封還未及說話,田恆笑著站起來,道:「哈哈,我們齊國的大英雄回來了。本相在臨淄時,每日聽到龍伯的事蹟,既佩服又羨慕,此番若非龍伯,齊國危矣!」伍封苦笑道:「我軍傷亡甚重,眼下越人還未退,何以為功?」田恆笑道:「無非是琅琊一城而已,況且越人在城內並不駐兵,何足道哉?只要許下越人這城,他們便會退去。」伍封道:「原來越人真的派人來商議此事。」 齊平公道:「今日越使前來,說起這事,還是封兒必不會答應,早晚齊越之間早生兵革,田相見越人並不在城中駐兵,便答應了。怎麼,這事有不妥麼?」伍封道:「既然越人不駐兵,倒沒甚大礙,這是這麼一來,琅琊如同國中之國,形勢古怪。」田盤笑道:「這是小事,小事,無傷大雅便行了。」伍封點頭道:「既然如此,明日便請國君和天使到徐州去,與越人立盟退兵。」齊平公道:「好極。」 田恆道:「龍伯忠心為國,本相甚是欽佩。眼下公事說完來,龍伯請來飲幾爵。」他上前挽著伍封的手臂,讓田盤移開席,將伍封扯到身邊席上坐下,田貂兒便宮女取酒具菜餚上來,服侍伍封飲酒。 伍封飲了一爵酒,見田恆笑吟吟看著他,隨口道:「相國今日似乎心情甚好。」田恆笑道:「明日便要修和罷兵,這可是件大喜事。不過本相還有件喜事,上月有個小妾替本相生了一女,此女雖幼,但修眉俊目,精靈無比,委實是個美人胎子,活脫脫如同燕兒幼時的樣子,本相極之喜愛,若不是怕凍著她,早將她抱來了。」 伍封聽他提起田燕兒,心中酸楚,尋思:「你辟大室,養姬人,這些年也不知道生了多少名頭上的子女了!」拱手道:「相國又添千金,恭喜恭喜。」田恆道:「本相一生有幾件憾事,其一便是將燕兒遠嫁晉國,令她早亡,唉!當初貂兒也曾提過,是否與趙氏斷了婚事,將燕兒嫁給龍伯,本相怕惹出禍患,終未能決。」 伍封心下悵然,向田貂兒看了一眼,心道:「原來還有過這事。」田恆道:「上月本相見這新生的女兒,忽地有個主意,想將此女許嫁給龍伯為妾,一來填補本相心中之憾,二來我們親上加親,共輔國君,於公於私均大有好處。」 眾人都吃一驚,伍封愕然道:「這個怎麼合適?在下這年紀大令愛二十多歲,年歲太過懸殊,再說相國之女怎能與人為妾?相國必是說笑。」田恆搖頭道:「本相併非說笑,男長女幼本是常事,本相的小妾與本相年歲相差四十歲的也有,何足為怪?再說了,此女是本相庶出,未必定要嫁給他人為嫡妻。龍伯當世英雄,名震天下,此女能嫁龍伯還是高攀了。」 伍封不住搖頭,道:「在下已有三妻四妾,自從娶了王姬之後,便決意不再納妾了。」田恆不悅道:「這麼說來,龍伯是看不是我這女兒了?」伍封苦笑道:「非也非也。」 田恆要將新生的女兒許嫁伍封之事,連田盤和田貂兒也是頭一次聽說,大感驚愕,但他們是聰明之人,明白父親這是想籠絡伍封,將兩家結為一家,也免得兩家日後兵戈相向,單看伍封敗支離益、大破越軍,便知道這人萬萬惹不得。只是田恆這女兒實在太小了,此刻便訂下十幾二十年後的親事,也忒早了些,怪不得伍封不肯答應。 齊平公見伍封執意不從,怕他與田恆因此吵鬧起來,哈哈笑著打圓場,道:「這其實是件好事,二位不如聽寡人一言。」伍封和田恆都道:「國君請吩咐。」齊平公道:「田伍兩家是齊國之柱石,能結為至親當然是件大好事,既利於兩家,又利於國事。只是田相這女兒才一個月大小,似乎也太過年幼了。再說這輩份也不合適啊,貂兒是田相長女,卻是封兒的外母,幼女若嫁給封兒,封兒日後喚貂兒為外母好還是姊姊好?」 眾人心道:「這也說得是。」齊平公道:「年紀的差別倒不甚要緊,貂兒比寡人也小了二十歲,似乎也沒見不妥。依寡人之見,田相若要與封兒結親,便須在孫兒輩中覓人才對。封兒是天子的妹婿,身份與眾不同,是以要嫁封兒為妾,未必要是嫡出,但一定要是嫡長之房所生的女兒,這樣才算尊重。」 田盤面色微紅,伍封知道齊平公是代自己婉言相拒,苦笑道:「這麼說來,非得大司馬奮勇不可了,勞煩大司馬儘早生下一女嫁給在下,否則我們便違了國君之意,大為不忠。」眾人聽他說得有趣,不禁笑起來,田恆哈哈大笑,道:「這事的確是本相太性急了,沒想到輩份問題。雖然列國親娶輩份不十分要緊,但貂兒與幼女是嫡親姊妹,的確不合適。呵呵,這就要看盤兒的了。」田盤滿臉苦笑,只能道:「是是是。」 此事說過了,田恆恍如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笑吟吟與伍封飲酒說笑,問些軍中之事,伍封順便將勾踐立鹿郢為假王之事說了,眾人也不知道其中大有緣由,還以為勾踐兵敗羞慚,才會讓位於愛孫。 飲至半夜,伍封才告辭回帳,入到帳中,楚月兒替他卸甲解劍,道:「先前小鹿兒派人送了個禮盒來給夫君,在小陽處放著,還未曾看。」伍封順口道:「叫小陽拿來看看。」圉公陽抱著禮盒進來,將禮盒放在案上打開,驚呼一聲,倒退數步。 伍封和楚月兒瞥眼看時,見盒中赫然是一顆首級。楚月兒扭過頭,皺眉道:「小鹿兒搞什麼名堂?」伍封細看了看,道:「這是田逆。嘿,我順口提了一句,小鹿兒便把田逆殺了,將首級送來給我。」 楚月兒道:「田逆今日可為小鹿兒立了大功啊。」伍封嘆道:「他知道田逆是我們的仇人,怕我責怪,是以殺了他。唉,小鹿兒行事之果斷狠毒,不在顏不疑之下。這個徒兒我們以前可看走眼了。」讓圉公陽將禮盒封好,悄悄覓個地方埋掉。 第二天早間,伍封請來齊平公和姬介,帶著三百士卒,往徐州議和。鹿郢早在城門外相迎,他今日裝束也變了,身著王服,頭戴冕冠,腰懸著「屬鏤」長劍,身後四個精壯的貼身寺人,一個捧著那口「大夢刀」,一個扛著一條精鐵長矛,還有兩人執著兩面大旗,分別寫著「越王」和「鹿郢」字樣。身後二三百侍衛排成兩行,王者威儀果然不同凡響。 鹿郢親自為伍封挽車,扶伍封下車,再上前向姬介和齊平公施禮,道:「天使與齊侯親來,寡人真是面上生輝。王爺爺臥病,只好由寡人代受天子之詔。」客套了幾句,將眾人迎入城中。城中早已經連夜立了個高台,本來這高台應用土築,或是因時間倉悴,不及壘土,這高台是粗木、厚板加殘破兵車堆成,好在還算穩固。 姬介先上了台,頌完天子之詔,然後鹿郢登上台去,代受彤弓大旆,得到東方之伯的稱號,接著齊平公又登台,與鹿郢立盟為誓,互相罷兵,永不相害。其中禮事甚多,不一而足。禮事完畢,鹿郢在官署設宴,款得眾人。 席上齊平公道:「大王英雄年少,列國少有,日後我們齊越兩國永世盟好,誠兩國之民的幸事也。」鹿郢道:「誠如齊侯之言。」姬介道:「越子今為東方之伯,當為天子鎮撫東方,使諸國和睦,百姓安寧,此天子之願。」鹿郢點頭道:「寡人自會守誓,決不會亂發兵戈。」伍封問道:「未知大王何時退兵?」鹿郢道:「師父放心,寡人今日先派百人星夜送王爺爺入琅琊之都,明日午時之前,大軍必退。」伍封點了點頭。 飲了些時,眾人告辭,鹿郢送到城下方回。 伍封耽心有何變故,讓鮑興、石朗和石芸各帶少許士卒,分東、西、北三個方向打探消息。果然過不多時,鹿郢派了一百人、輕車數十乘急趕往琅琊,隊中打著勾踐的旗號,中間王輿中的確是勾踐和越王后。 伍封心道:「勾踐一世梟雄,怎會甘心被放逐孤城?」雖然鹿郢兵權在握,為人又有城府,但勾踐絕非常人,尋常威逼利誘對他無用,也不知道鹿郢用了什麼手段,使得勾踐乖乖往琅琊而去。 楚惠王、鄭聲公、姬克見和議已成,都趕來相賀,商議諸國退兵之事。伍封忙了一日,晚間入帳,侍女服侍盥洗之後,伍封還未有睡意,扯著楚月兒說話。沒說幾句,楚月兒眉頭輕揚,問道:「是誰?」伍封也聽有帳外有異聲,回頭看去,只見一人閃入帳來,身手奇快,二人吃了一驚。 那人道:「師父、小夫人,是徒兒鹿郢!」楚月兒讚道:「小鹿兒如今之身手比顏不疑還要高明,委實了得,如此來去,營中想必無人察覺。」鹿郢苦笑道:「這都是顏不疑傳功所賜,並非徒兒苦練所至。」楚月兒點頭道:「眼下你如此厲害,除了夫君和我外,只怕無人能敵,你若能善用這身本事,便不負了夫君和柔姊姊對你的厚望。」鹿郢對楚月兒向來十分敬重,點頭道:「小鹿兒謹受教。」 伍封讓他坐下,命侍女取酒餚來,三人小飲說話。伍封問道:「你是大忙之人,怎有暇連夜趕來?」鹿郢嘆道:「徒兒明日便要帶大軍回國,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到師父和小夫人,思及舊日恩義,輾轉難眠,遂悄悄趕來,無人知道。」伍封點頭道:「難得你有此心。」 鹿郢道:「徒兒近來之所做所為,大違師父平日的教誨,師父想是因此有些不悅。」伍封嘆了口氣,道:「你也有你的難處,師父並非不知道。」鹿郢道:「自從在漠北得知身世之後,小鹿兒便多了許多心事。此後每日與勾踐、顏不疑周旋,心下總是忐忑不安,唯恐有一日身份洩露,大禍臨頭。若非如此,徒兒也不會用這些卑鄙無恥的手段,篡奪王位。唉,勾踐精明厲害,徒兒在他身邊多一日,便多一分耽心。」 伍封心忖這也是實情,換了自己也會心不自安,早生打算,問道:「以勾踐之智,當不至於公然為顏不疑設帳祭奠,是否也是你的計謀?」鹿郢點頭道:「是我曾勾踐傷痛心亂之時,勸勾踐設帳,他還道我孝心格天,大加讚許。至於令眾將拜祭,卻是我讓人假傳勾踐的軍令,再讓親信散佈怨言,故意激起士卒生亂。」伍封點頭道:「勾踐自持身份,自然不會為此辨解,免得人小瞧了他。再說他一直以為你是他孫子,出了事也不能往孫子身上推脫。」 鹿郢道:「幸好一切如徒兒所料,乃至諸事順遂。」伍封問道:「勾踐是個厲害人物,他怎麼甘心到琅琊去?」鹿郢微笑道:「勾踐還有一子,因顏不疑之謀被勾踐逐到越南。我對勾踐說,只要他和王后安心在琅琊養老,這位王叔便會長命百歲,富貴榮華。勾踐畢竟年老了,他剛死一子,自不能讓剩餘一子也死於非命,只好與王后乖乖去琅琊了。再說他使越軍大敗,又被將士逼著退位,也無甚顏面再見越人。」 楚月兒見鹿郢敢作敢為,將自己這些詭計公然說出,不以為恥,想起東郭子華也是如此,嘆道:「小鹿兒這性子,倒頗像令母。」 伍封想起東郭子華來,道:「令母臨終相托,要我照顧於你。你的身手了得,智謀又高明,連勾踐也被你逼走了,天下也無甚麼人能傷害你,更兼你已是越王,我也大可以放心了。」鹿郢慚愧道:「師父過獎了,徒兒這點本事,不及師父萬一。」 伍封道:「除了我和月兒外,能傷你者還有一人。你可要小心。」鹿郢吃了一驚,道:「未知此人是誰?」伍封盯著他緩緩道:「這人便是你自己。」鹿郢愕然不解,問道:「師父請指教。」 伍封道:「精於劍者,往往為劍所傷;善於泳者,常常溺死於水;多行奸謀者,時有奸謀害之。勾踐之所以有今日之結局,並非他無勇無謀,但他最大的弊處,便是多疑。人與人相處全在於信,信人則為人所信,愛人則為人所愛,多疑之人,疑之者便多。若非他多疑,范相國如此忠義之士便不會避禍而走,若非他多疑,你又怎麼心不自安,急於設謀害之?人不可無計,但僅限於計事,不可用來計人。你為人不夠坦蕩,若待人接物也用計謀手段,便不能得到臣下的誠愛,萬一哪天有人怕極了你,便會害你。人有千慮,終有一失,或者這一失便會使你身手異處。」 鹿郢額上沁出冷汗,道:「師父說得是,徒兒記住了。」伍封道:「善待百姓、多施仁政、不輕動兵革、不胡亂殺人,你若能做到這四點,便是仁君賢王,必被後世人所敬重。須記住這越王之位,本非你所有,你能得之,是上天對你的厚賜,是以要小心守住此位。」鹿郢不住點頭,道:「唉,凡事皆有天定,日後之事當真是禍福難料。」 伍封見他滿頭大汗、神色凝重,在他肩頭拍了拍,笑道:「其實越王之位原是古越人所有,被勾踐祖上奪來。他們本是篡位,而你從勾踐處奪來,也不算違了天意。是了,我有一物給你,你有此物,這越王之位便名正言順,大可心安。」他讓楚月兒將那塊古越人送他的越王之印取來,交給鹿郢,道:「此印才是真正的越王之印,我在海外遇見古越王的後裔,他送了給我,今日我便送給你。」 鹿郢雙手接過,大喜道:「多謝師父。」伍封道:「你也不必謝我,我由古越人處得到此印之事,我也不知道會有今日之事,他們也不知道我會送給你這個越王。如今看來,或者這真是天意吧。」鹿郢由袖中取出一個綠色藥盒來交給伍封,道:「士卒收斂條桑的屍首時,取來此物,徒兒看像是什麼毒物。小夫人精研毒物之學,可拿去研看。」 伍封接過笑道:「這必是『歲斷』,是一種定時毒發的藥物,唉,也不知道計然是怎生研製出來。」他揭開藥盒看了看,楚月兒嗅了嗅藥氣,驚道:「嗯,這真是『歲斷』,計然的竹簡上有載,此乃劇毒,不能化解,只能以藥物鎮住毒性,中此毒者須每年服一次鎮毒之藥,否則毒發腸斷。咦,夫君怎麼知道?」伍封笑道:「我聽條桑說過。嗯,天色已晚,小鹿身為越王,離城太久恐為人所覺,到時侯城中人不知道有何變故,必會生亂,還是儘早回去吧。」 鹿郢將古越王印揣入懷中,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向伍封和楚月兒拜了四拜,道:「今日一別,再見頗難。日後師父和小夫人如此有暇,請來越國一敘,徒兒必恭敬受教,無論如何,小鹿對師父和小夫人的敬愛之心,永遠不變。」伍封順手將藥盒塞入懷中,將鹿郢扶起來。 鹿郢走後,伍封悵然良久,也不知道鹿郢日後究竟會有何結局。 次日午間,越人大軍由徐州南門出城,往南而發,行軍極速。伍封派人沿途打探,到第五日時,越人已經盡數過了淮水,第十日過江,盡數回到舊吳之地去了。 這十日間齊軍入了徐州,為楚惠王和魚兒完婚。二者一個是大國之君,一個是伍封的女兒,又有齊平公和田貂兒親自主持,再加上姬介、鄭聲公、姬克、柳下惠、柳下跖等大有身份之人參與婚禮,早驚動了泗上諸小國,齊齊派人來賀,弄得十分熱鬧。 伍封和楚月兒自然是忙碌之極,婚禮完後,姬介先行告辭,齊平公整備了數車禮物,再加上晉人送來的三車物品,一齊交給姬介,姬介向伍封辭行走後,姬克也來告辭,他將姬非放入囚車,燕軍解押著大批俘獲北去。 次日鄭聲公與胡姬也向伍封告辭,胡姬道:「早該來與龍伯多聚一聚,但龍伯這些日子不是議和便是嫁女,委實太忙,胡姬不敢來打攪。」伍封笑道:「君夫人客氣了。未知道君夫人是否與族中通過消息,在下與令兄答裡奇狼主數年未見,不知道現在可好?」胡姬笑道:「龍伯有心,家兄甚是康健,偶爾也派人來。當年龍伯在北地化解樓煩與東胡的戰事,如此兩族通婚不絕,十分和睦,全是因龍伯而起。」 伍封道:「胡人豪爽,遠勝過中原人,在下便喜歡胡人這性子。」胡姬道:「是了,鄙族有個叫善阿盧的傢伙,帶了些族人逃逸在外,四下搶掠,甚是可惡。聽說這人四處宣揚,要殺龍伯為其兄樓無煩報仇,龍伯要留心這人。」伍封笑道:「在下自會小心。」鄭聲公在一旁哈哈大笑,道:「這個善阿盧有什麼了不起?難道還能比勾踐、支離益厲害?如此小賊,龍伯彈彈手指便輕易打發了。」 鄭軍走後,柳下惠、柳下跖兄弟和招來也來告辭,伍封道:「二哥在中山得意,兄弟倒能放心,只是大哥在魯國只怕日子不甚好過,三桓勢大,君權旁落,大哥是叔孫氏的人,偏又是個忠君愛國之士,只怕三桓不大喜歡。」 柳下跖道:「兄弟說得對極,我也耽心這事,勸大哥辭官隨我到中山去,大哥又不願意。」柳下惠嘆了口氣,道:「事在人為,我若走了,寡君只怕日子更難了。」三人苦笑搖頭。柳下兄弟與伍封和楚月兒告辭之後,柳下跖引著招來回中山,柳下惠自回魯國不提。 楚惠王和魚兒新婚,在徐州多待了數日,夫妻雙雙向伍封和楚月兒辭行。伍封盯矚魚兒:「魚兒,楚國之俗與扶桑不同,你不可莽撞行事,尤其不可與大王打架。」魚兒問道:「要是他先打我呢?」伍封見她甚是認真,忍笑道:「大王怎會打你?」楚惠王哈哈大笑:「外父說得對極,魚兒身手了得,寡人雖然名義上也曾是外父的徒弟,可外父偏心得緊,未教寡人什麼本事,寡人可打你不過。」魚兒笑道:「你國中可有不少將領。」楚惠王搖頭道:「他們打架的本事都不如你。」伍封笑道:「我閒時也會到楚國去,大王必不敢欺負你,否則我便去找大王打架了。」楚惠王大笑,眾人見他神情,顯是愛極了魚兒,都為魚兒高興。 伍封又吩咐那十個隨嫁的鐵衛,小心照顧好魚兒。田貂兒想得周到,由宮中挑了宮女寺人各三十各隨魚兒到楚國,她怕魚兒在楚國人生地不熟氣悶,還特地陪嫁了一隊歌舞。楚月兒也取了許多好玩的物什給月兒,與伍封一直將楚惠王夫婦送到了齊境邊上方回。 眾人都走了,齊軍這才浩浩蕩蕩回到臨淄,一路上齊唱凱歌,入城之時,百姓擁到大道兩旁,歡聲雷動。 回臨淄之後,伍封回封府暫居,入府後見府中煥然一新,還以為是鮑琴鮑笛所為,問時,才知道他在前方作戰時,田恆嫌這府第數年未修,特地使人為他重新修葺了一番。 伍封道:「田相倒是有心。」鮑興在一旁笑道:「如今龍伯是眾所歸望,天下人人都想巴結,田相這麼做也是應該的。」伍封道:「此戰雖勝,可傷亡不少,問表哥、墨愛、小寧兒夫婦、慕元,再加上波兒,唉。」 當日伍封進宮,正好見田恆、田盤與齊平公議事,伍封道:「國君、相國、大司馬,眼下戰事已畢,我們是否該在牛山設一祭壇,請祝巫為陣亡將士、受難百姓頌祝祈福?」齊平公大聲道:「封兒所言極是,寡人正想著這事,還未及與相國商議。」伍封道:「國事煩雜,國君和相國都忙,微臣是個閒人,這事便交給微臣去辦好了。」田恆點頭道:「這是應該的,應該的,便由龍伯去辦吧,需要的金帛三牲,我會使人給你。」伍封道:「既是祭祀,死者為大,微臣想將歷年來亡故者不論敵友盡數祭祀,死者有靈,當會助我大齊國運長久。」田恆想著自己那兒子田新來,道:「甚好,便這麼辦。」 伍封派了若干士卒在牛山築壇,壇上立大幡四十九面,除了祭祀陣亡將士外,也祭歷年來的亡靈,是以除了將陣亡將士的名字盡數刻在小木牌上,還特意將父親伍子胥、遲遲、葉柔、田燕兒、文種、東皋公、渠公、接輿、白勝、鮑息、鮑寧、小英、慕元、恆善、閭邱明、蟬衣、旋波、移光、南郭子綦、子劍等人的名牌立上,連支離益、董悟、顏不疑、任公子、市南宜僚、朱平漫、計然、東郭子華、夫差、梁嬰父、展如、樂靈、田新、夫余貝等人也立了靈牌,甚至連伯嚭也立了一牌。 祭祀之日,伍封親頌祭文,憶起這些亡者有的是至親之人,有的是好友手下,有的是長輩,有的是敵人,有的於己有恩,有的於己有仇,更多的是為國赴難者,看著這繁若燦星的靈片,想起自己這一生的恩怨情仇,不禁放聲大哭。 周圍眾人盡皆伏地痛哭,壇下百姓黑壓壓跪倒四周,一眼望不到盡頭。眾百姓尋思這位龍伯的確與眾不同,其餘人得勝回來,如大司馬田盤等人,都在討封賞、劃邑地,自以為功高蓋世,即便是鮑琴鮑笛也忙著整劃邑地,唯有伍封卻想著這些亡故之人。 祭祀數日,齊平公、田恆以及齊國大小臣屬都來致祭,禮畢之後,巫祝將大小靈牌付之一炬,埋於牛山,這才拆壇。 鮑琴到萊夷島上將母親接到臨淄,伍封過府拜見,道:「大嫂,眼下田逆、田豹已死,息大哥的仇也算報了大半。」鮑夫人點頭道:「這事多虧了兄弟,若不是兄弟支持,小琴、小笛怎會如此出息,我鮑家今日之重興,全靠兄弟。趙悅蒙獵二人我見過了,他們老成持重,有這二人,相信小琴和小笛不會弄出太多亂子,兄弟這兩個人找得好。」伍封道:「這是兄弟應該做的,鮑家的事即是兄弟的事。」 這日齊平公使人喚他入宮,道:「封兒立了大功,理合重賞,但寡人料封兒意在海外,若授以大邑,必無心打理。」伍封點頭道:「國君說得是。」齊平公道:「此次大戰,得俘獲無數,寡人命人收拾了兵甲戰具千付、舊吳之民三千,盡數賞賜給封兒,本來想賜你戰車百乘,但聽說扶桑之地山多地狹,不便車行,戰車並無所用。是以又從國中蒐集耕牛百頭,封兒運到扶桑,或有所用。」伍封愕然道:「國君對扶桑頗為瞭解啊。」齊平公笑道:「封兒這些時忙著祭祀之事,寡人將月兒招來宮中仔細問過了。」伍封道:「如此厚賜,微臣怎當得起?」齊平公道:「封兒有救國之功,若非是你,只怕齊國也亡了。這區區賞賜又算什麼?聽說封兒頗喜歡越人之神弩,可惜繳獲的千餘神弩盡被田相要了,只好用兵甲戰具,寡人看其中大多是鐵刀銅甲,十分不錯。」 伍封謝賞出宮,命人將賞賜的兵甲丁口先送往萊夷,等田力用大舟往扶桑。見諸事忙完,尋思這幾日便向齊平公辭行,先回萊夷,然後再去扶桑,遂命鮑興等人收拾行裝。 晚間田恆請伍封赴宴,除田恆外,田盤、恆素以及田府內重要的家臣都來相陪,伍封見恆素面色青面,只是守著田白靜坐一旁,尋思她父親兄弟皆亡,只餘她一人,也怪不得只是逗弄小兒。 田恆見伍封不住往恆素和田白處瞧去,笑道:「本相今日便知道了,龍伯是當真喜歡小孩兒。」伍封笑道:「是啊,小兒天真無邪,如同白璧,的確可愛。」田盤讓恆素將田白抱上來,伍封逗著田白說了一會兒話,騙他飲酒,與田白玩在一起。 田恆父子看著也覺得好笑,田恆讓小妾抱上一女來,道:「龍伯,這便是本相新生的女兒,你看看如何。」伍封只好棄下田白,將小女孩接過來,見這女孩兒生得眉清目秀,長大多半容色甚美,點頭道:「相國說得不錯,此女長大必然美貌過人。」田恆伸手抱過女孩,嘆道:「只可惜龍伯不願意,不然將此女嫁給龍伯,可是件大好事。」伍封見他舊事重提,搖頭笑道:「固然是好事,但輩份亂了不好。」 田恆盯著他看了良久,長嘆一聲,抱著女兒到後堂去了,好一陣才換了身衣服回來,笑道:「小女又弄濕了本相衣服,只好更衣。」伍封向田恆和田盤舉爵道:「在下這幾天便要回萊夷,再去扶桑。國事自不必說,只是小琴、小笛兩個小侄,日後還要相國和大司馬多多照顧,如果他二人行事不當,請多多擔待。」田恆道:「龍伯儘管放心,說起來大家都是親戚,再說小琴小笛於國有功,年少有為,本相定會大大扶持。」 席間宴飲甚歡,田恆和田盤帶眾家臣不住向伍封敬酒,伍封推辭不過,飲得大醉,扶醉而回,楚月兒替他解了外衣,還沒來得及取下軟甲,伍封已經在床上睡著了。楚月兒怕他酒醉後半夜要飲水,只好在旁邊和衣而臥。 伍封睡得迷迷糊糊,正夢見夏日炎炎,自己與眾妻妾在扶桑海上嘻水為樂,便被楚月兒推醒,楚月兒道:「夫君快起來。」伍封道:「怎麼?」才睜眼時,便見火光熊熊,原來這室中正著火燒著。 伍封吃一了驚,連忙坐起來,看四周時,只見周圍的木壁盡皆燒起來,大火將他二人圍在中間。伍封驚出一身冷汗,醉意立時消了。楚月兒將他的寶劍衣甲取來,道:「夫君醉得十分厲害,叫許久方醒。」 伍封一手接過劍,細看四周,這木室地板也是木製,火頭漸漸燃到床邊來。抬頭看看屋頂,好在屋頂卻暫時無火,伍封笑道:「我們只好撞破屋頂出去了。」他飛身而起,伸手向屋頂推去,誰知道一推之下,屋頂向上凸了凸,竟然毫無破損,而且推上少許,頂上還有極厚的硬物封住,似是銅板一類。 伍封細察一陣,落地道:「這屋頂上有層銅網,網上還有厚厚的銅板,急切不能推開。」楚月兒道:「我們這寢室怎會有銅網銅板?以前我們居住在此,似乎沒有吧?」伍封道:「這必是我們在前線征戰,田恆假意替我們修葺府第時,故意設好的陷阱。」楚月兒驚道:「這麼說來,這火是田相故意使人放的了?」伍封道:「必是如此。」他見火頭逼近,嘆道:「這事還當真難辦。」 楚月兒笑道:「夫君耽心什麼?火勢再大,也傷不了我們,當日在秦宮火場,我們不是一樣的來去自如?」伍封怔了怔,哈哈大笑道:「是了,我倒忘了我們還有這本事,怪不得你毫不在意。我見這火勢大了,一時心急,便有些慌亂。嗯,既然如此,我們大可以慢慢出去。」楚月兒幫他裝上鐵甲,束好犀帶,再掛好天照寶劍,此時火頭已經燃在他們身下了。 這時便聽外面人聲嘈雜,鮑興大叫道:「快滅了火,快滅了火!」便聽一個聲音道:「阻住他們,別讓他們走近火場!」這聲音十分清朗,說話的正是田恆。刀劍相碰的聲音立時響起,伍封道:「外面打起來了,我們快出去。」 二人挽手由火中走過去,說也奇怪,熊熊大火繚繞在他們身上,對他們卻毫無所傷,不僅未傷著人,連身上衣飾頭髮也毫無所損。外面的人鬥得正緊,見伍封二人施施然在火中緩緩走出,都驚得呆了,一個個張大了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朗和石芸大喜,道:「大神!」鮑興哈哈大笑,道:「龍伯和小夫人是神人,你們怎能傷了?哈哈,田恆,今次你可失算了。」 田恆驚得面如土色,喃喃道:「這……這真是古怪!」伍封見田恆帶著大批人圍在這寢室旁,鮑興、石朗、石芸、小紅、圉公陽、庖丁刀與那些鐵衛、勇士被隔在外面,回頭看看火勢,不禁怒氣大生,道:「月兒,將田恆給我拿來!」 楚月兒應了一聲,仗劍上前,田府諸人上前阻攔,但他們怎是楚月兒對手?楚月兒劍光閃動,片刻間將眾人擊退,搶到田恆身前。田恆揮劍便刺,被楚月兒避過劍身,一把抓住肩頭,手上使力,田恆肩頭劇痛,哼了一聲,長劍握捏不住,墜在地上。 楚月兒道:「相國,對不住!」一手將田恆扯了過來,游龍寶劍橫在他頸上,將田恆押了回來。 若論田恆的身手,在齊國可算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可伍封和楚月兒如今技藝大成,劍術本事出神入化,勝過田恆百倍,是以田恆劍術雖高,卻遠非楚月兒之敵,被楚月兒手到擒來。 本來伍封與楚月兒由火中走出,田氏這些家將侍衛便驚得魂不附體,以為二人是天神臨凡,如今見田恆被楚月兒擒住,還哪有戰心,一個個嚇得棄下了兵器,不敢動手。圉公陽、庖丁刀、石朗、石芸率著二十鐵衛搶到伍封和楚月兒身邊,團團守護,鮑興夫婦率著家中勇士將田府士卒盡數擒下來,繳下兵械,命他們抱頭蹲在牆角。伍封手下的勇士也盡皆趕了來,在周圍嚴密守護,以防田氏另有援兵。 忙了好一陣,這時齊平公、田貂兒、田盤、鮑笛、鮑琴都聞訊趕來,閭申兼任親越大夫,還未及到琅琊去,聽說封府失火,也趕了來。 齊平公來得匆忙,頭髮披散,滿麵灰塵,一迭聲道:「快救火,封兒可曾受傷?」眾人近前看時,見伍封怒氣衝衝制住田恆,周圍許多田府士卒也被伍封的人押住,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齊平公愕然道:「咦,這……,封兒,到底是何事?怎麼相國在這裡?」伍封嘆道:「這把火是相國所放,他要燒死微臣。」眾人大驚道:「什麼?!」 伍封盯著田恆,怒道:「田恆,你多番加害在下,在下都放過了你。想不到你竟然積心處慮,想將在下燒死!這木室頂設銅網銅板,自是你一早為之,可見你害我之心早有,決非今日突然起意。」事已至此,田恆只好嘆道:「本相原定下兩策,先是與龍伯結親,將女兒嫁給你,如此便是一家人了;如果龍伯不允,便是田氏之敵。本相聽說凡利於水者,必不利於火。龍伯有避水異能,多半妨於火,是以借代修府第之際在龍伯的寢室佈置,盡用易燃之物,屋頂又封死,就算是支離益也逃不過。想不到龍伯竟然連火也不懼!本相計謀不成,誠天意耳!」 伍封道:「你故意要與我結親,就算親事不成,我必然不會疑你有加害之意,你這奸計果然厲害!若非我和月兒不怕火,定會被你活活燒死!既然你一心一意要害我,在下便不再顧忌了!小興兒!」鮑興大聲答應,伍封道:「你點齊勇士,隨我殺往田府。既然田恆要殺我,我今日便滅了田氏,讓田氏一族從今往後在齊國不復存在!哼!田府雖然人多,我卻不信誰能阻止我們的勇士!」 鮑興揮動大斧叫道:「是!嘿,龍伯終於下了決心,這田恆好生可惡,早就該盡數將田氏滅了!」田恆嚇得魂飛天外,忙道:「龍伯,罪在本相一人,這……」,伍封冷笑道:「除敵務盡,這可是你教我的!」 齊平公見這事可鬧得大了,忙道:「封兒息怒,這個,相國這事也是確太不像樣了。」田盤大急,他來得匆忙,未帶士卒,何況他是田氏之人,一進這院子,鮑興便握著大斧站在他身旁,以防他情急拚命。田盤知道鮑興的厲害,更知道這人凶惡得緊,斧下不留活口,若被他一斧下來,什麼說話的機會也沒有了,當下跪倒在地,痛哭道:「今日之事,家父的確大有得罪,這必是小人攛掇所至。如今龍伯和月公主既然無恙,還望龍伯網開一面,手下留情。」伍封嘆道:「我若不滅田氏,田氏早晚必生加害之心。雖然田恆曾教過在下除惡務盡,但大司馬一家三口在下還是會放過,日後我送你們去夷州,與世無爭。」 這時臨淄的大小齊臣也知道封府失火,國君、君夫人、相國、大司馬等人都趕了去,哪敢怠慢,陸陸續續都趕了來,小紅將他們盡數放了進去。眾臣見如此情勢,聽得三言兩語,便知道發生了何事,均想:「怪不得龍伯發雷霆之怒,田氏也太過狠毒了些!」 田氏家臣中忽有個人跳起來,嘰嘰呱呱說話,伍封冷冷向那人看過去,鮑興怒道:「什麼傢伙敢嘮嘮叨叨的?」手起一斧,那人慘叫一聲,竟被鮑興一斧劈開成兩片,血流滿地。 眾人嚇得渾身一顫。田貂兒花容失色,也跪下道:「龍伯,此事的確是家父之過,但看在貂兒面上,饒過這次。」伍封一手在田恆肩上按下去,他神力無雙,一按之下,田恆便跪倒在地。伍封順手點了他的肩井穴,道:「月兒,快去將君夫人扶起來,這如何擔當得起?」楚月兒將游龍劍插入腰帶般的鞘中,上前將田貂兒扶起來,滿面歉意道:「君夫人,這事也怪不得夫君,相國這次下手太過狠毒了些,怪不得夫君生怒,月兒也不敢勸他。」 伍封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君夫人如今不算田氏中人,再說微臣也不至於膽大包天,敢去加害君夫人。」田貂兒忍不住怒道:「父親究竟是干什麼?龍伯有大功於國,何況他不日要回扶桑去,與田氏並不相干,好端端的非要殺他,豈非硬生生逼出個仇人來?」她一生中從未對田恆有過埋怨之意,此刻忿怒之下,忍不住斥責起父親來。 田恆嘆了口氣,垂頭不語,雖然他智計過人,精明強悍,但此時此刻又有何話可說?田貂兒道:「我們田氏在齊國許多年,好不容易才能安穩,如今……」,說著不禁大哭起來,哭道:「貂兒也無面目見國君和龍伯了,不如便死在此地,一了百了!」伍封忙道:「萬萬不可,君夫人如有何閃失,微臣這罪過可就大了。」田貂兒拭著淚,猛地由身旁一個侍衛腰間拔出劍來,便要自刎,楚月兒在她身邊,手快一把搶過,田貂兒放聲大哭。 齊平公心知如果伍封今日滅了田氏,對齊國來說其實是件好事。他雖然這麼想,但他是個仁厚心軟之人,見田貂兒的樣子,於心不忍,開口道:「封兒,今日之事未定要弄得殺人流血,不如息下怒氣,再作打算。」鮑琴、鮑笛、閭申雖然也恨田氏,但國君這麼說了,只好道:「國君說得是。」眾齊臣也七嘴八舌開解。 伍封卻沉默不言,他身後的火頭漸滅,梁坍壁墜,激得火苗四飛,但伍封不動,便無人敢稍挪一步。火光閃爍,照在伍封臉上,顯得格外的威儀,在眾人眼中,伍封便如天外神人,這般的威風殺氣,直非凡人所能有之。 其實伍封心中也在盤算這事。先前他要滅了田氏,並非盛怒之下的隨口言語,他的確是想要滅了田氏,既為齊國和自己絕了後患,又能出多年來的惡氣。然而想來想去,雖然自己有把握一舉攻入田府,殺了田氏要人,然而田氏在齊國勢大,黨羽分佈境內,一旦知道田氏將滅,固然大多逃散或歸順,也必然會有頑固之輩四起相抗以保全己身,拒城以叛,戰禍便因此蔓延,若真要盡數剿滅,不知道還要攻下多少城方可。齊國剛剛被越人侵伐,受創甚重,再經此內亂,自然會疲弱不堪。到時候說不定晉國、宋、衛會起兵來報仇,齊國之禍,便非一兩年所能止,弄不好連國也滅了。是以今日滅了田氏,後果之嚴重絕非人能所預料得到。 楚月兒在田府多年,念及舊情,忍不住勸道:「夫君,月兒昔年在田府多蒙君夫人和相國照顧,請看月兒面上,手下留情。」伍封點頭道:「既然國君、君夫人、月兒和眾臣都這麼勸,我便放過了田氏,至於相國嘛……,唉。」 眾人都感愕然,不料楚月兒一開口相勸,伍封便立時收回了心意,尋思伍封對此女的確大不一般。其實伍封此刻想得明白,畢竟以百姓為重,仇恨之事只好放在一邊,就算楚月兒不勸他,他也會放過田氏。 正在這時,便聽一個稚嫩的聲音道:「師父,你幹嗎要殺爺爺?」伍封看時,見恆善牽著田白過來,說話的正是田白。伍封一見自己這個兒子便想起田燕兒來,立時心軟,嘆了口氣,道:「白兒,師父不會殺你爺爺的。」 他彎下腰去,道:「相國,得罪了。」飛快由懷中取出一個藥盒,這是鹿郢給他的那盒「歲斷」,那日順手塞入懷中,忘了交給楚月兒。伍封由盒中拿出那顆紅色了藥丸,伸手在田恆臉頰上輕輕一捏,田恆不禁張大了口,伍封將藥丸塞入田恆口中,再用手指在田恆嗓間輕輕一頂,田恆嗓間一癢,「嗖」一聲將藥丸吸入,吞了下去。伍封在田恆身上拍了拍灰塵,將他扯起來,卻並不急於給他解穴。 伍封手腳甚快,再加上他身材高大,彎腰之時將田恆擋住,眾人怎知道他暗施手腳,連楚月兒也沒看出來。田恆不知道伍封給他喂食了什麼,嚇得面色如土。 田白畢竟是小孩,問道:「爺爺走路絆倒了麼?」田恆的肩井穴還未解開,不能動彈,苦笑道:「是啊,爺爺畢竟年老了。」 眾人都吁了一口長氣,無不渾身冷汗,尋思伍封如果不是改變了主意,這齊國上下只怕要內鬥經年,血流飄杵了,屆時也不知道還有誰家能生、誰家被滅。 伍封叫鮑興將田氏諸人放了,兵器也交還,田氏今日大大丟臉,連田貂兒也被迫以死相脅,田盤一口怒氣無從發洩,尋思必是有家臣在父親耳中進言,才有今日之事,瞪著這些家臣和士卒,怒道:「快滾回去!」眾家臣與士卒哪敢說話,垂頭喪氣走了。 待田氏家眾走得乾乾淨淨,伍封尋思時候也夠了,那顆藥丸已化在田恆服中,想吐也吐不出,才將田恆的穴道解開。 田恆死裡逃生,踉蹌走了幾步,腳下一軟,差點跌倒,田盤和田貂兒上前將他扶住。伍封道:「天還未亮,國君和君夫人請回宮歇息,相國、大司馬、少夫人和白兒,還有各位大人也請回府休息,鄙府之事收拾之後,午間我會入宮,有事再說。」 他上前向齊平公和田貂兒施禮,向齊平公使了個眼色,齊平公點了點頭,與田貂兒回宮,田恆雖想問一問伍封喂他吃了什麼,但見伍封怒氣未息,不敢說話,帶著田盤、恆善和田白回府去了。 眾人走盡,鮑興道:「龍伯,真的就這麼放了田氏?」伍封道:「今日若殺了田氏,齊國必然大亂,百姓又要生離死別,後果嚴重,便只好放他了。不過我已經有制服田恆之策,田恆無論如何,日後也不敢加害我們了。」楚月兒道:「剛剛小興兒殺的那人,說的好像是胡語,以前在田府也沒見過。」鮑興將那人屍首搬過身來,扯開外衣,見他裡面果然穿著胡人衣服,笑道:「這人真是胡人,怪不得說話十分古怪。」 府中下人收拾火場不提,伍封讓鮑興等人各自休息,自與楚月兒另覓它處再睡。 臨淄大小齊臣回府後哪裡睡得著,都是耽足了心,一大早到宮中來,偏齊平公又免了今日朝議,眾臣既不見國君,又不見伍封和田氏的人,不免府中宮門來回多次,打探消息。 午飯之後,伍封與楚月兒入宮之時,見眾齊臣都擁在宮門外守候。眾齊臣見伍封來到,都道:「龍伯來了。」伍封恍若無事,笑著與諸人一一打招呼,隨口道:「相國可曾來到?」眾齊臣道:「相國和大司馬早入宮去了。」 伍封點頭道:「甚好。」與楚月兒入宮去,他們身份不同,隨時皆可入宮,不待呼喚,不像眾臣要等開宮朝議或是國君呼喚。 伍封讓楚月兒到後宮去見田貂兒,代自己為昨晚之事謝罪,隨寺人到偏殿之上,見齊平公、田恆和田盤都在,田盤見了伍封,滿面慚色道:「龍伯,在下昨日回去已經弄清楚了,都是善阿盧這傢伙搗鬼,家父一時不察,才生出事來。」 伍封心道:「田恆趁我在前方時修葺我府第,設下陷阱,那是早就想到放火了,豈是一時不察?」此刻也懶得追究,隨口問道:「善阿盧現在何處?」田盤道:「昨晚已經被小興兒當場殺了。」伍封愕然道:「小興兒殺的那人是善阿盧?」田盤道:「是啊。就算小興兒不殺他,在下也會將他擒來交龍伯處置。」伍封不認識善阿盧,心忖此刻田氏犯不上再騙自己,那被殺的胡人必是善阿盧無疑,點頭道:「這真是巧了。」 伍封向齊平公陪罪道:「昨晚微臣一時氣憤,頗有失禮之處,國君請勿見怪。」齊平公道:「少年人火氣自然大些,也沒什麼,封兒也沒有失禮之處啊。」伍封道:「相國,昨晚在下火氣大了些,幸好君夫人苦勸,再加上少夫人聰明,竟牽來白兒來勸我,才使在下息了怒氣,否則在下就真的要闖禍了,得罪之處,請勿見怪。」田恆苦笑道:「本相得罪在先,龍伯無須這麼說,本相當真是無地自容。」 這時楚月兒和田貂兒也入殿來,伍封向田貂兒深施一禮,道:「君夫人,請饒過微臣昨晚失禮之罪。」田貂兒道:「龍伯說哪裡話來?貂兒要謝龍伯大度寬容才是真的。」 伍封在這裡嘮嘮叨叨一一陪罪,田恆頗有不耐,伍封見田恆嘴張了好幾次,卻沒有說話,心知他必是想問自己喂他藥丸之事,卻不敢問,暗暗好笑。故意道:「國君、君夫人,當年越國有個厲害人物名叫計然,好生了得,越王派他到吳國開了個落鳳閣打探軍情,與吳臣打得十分火熱。」 眾人見他忽地說起毫不相干的事,不知道他有何用意,齊平公道:「寡人曾聽妙兒說過,這人好像是董門中人吧?」伍封道:「這人是董悟的兒子,文武兼資,實是難得的人才,他不僅精通輿地,還善商營,最利害的本事便是研製毒物。」田盤隨口道:「這樣的人才的確少見。」 伍封道:「計然曾研製出一種毒物,名叫『歲斷』,月兒,這毒有何厲害之處?」楚月兒道:「『歲斷』是劇毒,一旦毒發,中毒者便腸斷而死。最怪異的便是此毒是一種定時發作之毒,每年發作一次,此毒無法化解,只能用藥物鎮住毒性。」伍封道:「這麼說來,凡中此毒者,須每年服一次鎮毒之藥?」楚月兒道:「正是。」伍封又問:「月兒,你是神醫東皋公的弟子,可會配製這鎮毒之藥?」楚月兒道:「這個月兒倒會,只是這鎮毒之藥甚難配製,一時間可配製不了。」 伍封笑道:「既然月兒會配製鎮毒之藥,這就好了,我也放心。」齊平公愕然道:「怎麼?封兒中了毒?」伍封笑道:「微臣沒中毒。計然死後,他的許多毒物落在落鳳閣一個叫條桑的女子手裡,此女被顏不疑殺了,越人收屍之時,找到了一顆『歲斷』。越王見月兒善研毒物,遂將這顆毒藥交給微臣,讓微臣給月兒去研究。微臣卻忘了這事,一直將毒物放在懷中。」 田恆顫聲道:「這顆叫甚麼『歲斷』的毒藥,莫非……」,伍封點頭道:「相國可猜對了,昨天在下本相覓顆寧神的藥丸給相國壓驚,一個不小心,竟將那塊『歲斷』誤喂相國服下了。唉,此藥之所以叫『歲斷』,便是一歲一斷腸之意。」 田貂兒和田盤大驚:「什麼?」田恆額上冒出冷汗來,伍封道:「好在此藥甚毒,月兒卻能配製鎮毒之藥,只是須費時而已。相國昨晚服了『歲斷』,明年此時方會毒發,大可以放心,有一年時間,月兒必能配製出鎮毒之藥來。」 眾人心下雪亮,知道伍封是用這方法迫使田恆不敢生出異念來,他若害死了伍封,便得不到鎮毒之藥,最多只能多活一年了。這「歲斷」之藥十分神奇,說出來難以相信,若只是伍封說,田恆未必能信,換了是楚月兒將藥效說出來,人都知道此女不會說謊,便知道這種「歲斷」毒藥的確實是要每年服一次鎮毒之藥。 齊平公此刻明白過來,道:「這事月兒可要著緊些。」楚月兒道:「月兒記得。」伍封道:「在下過幾日便要回萊夷,再去扶桑,長年在海外,月兒自要隨我去。不過田相放心,在下每年入冬之際,會使人向國君、君夫人貢獻海外佳品,到時讓人將鎮毒之藥送來,相國只須找國君取藥服下,便不虞毒發了。」 他這話的意思,就是說鎮毒之藥不會直接交給田氏,而是給齊平公,如此一來,齊平公對田恆便大有牽制,這田恆不僅不能讓伍封有所損傷,連齊平公也要盡力保護周全,否則便得不到鎮毒之藥,只能等毒發腸斷了。 齊平公暗讚伍封聰明,道:「相國乃國之柱石,齊國可少他不得,封兒可要準時送來。」田貂兒道:「是否能一次服數十顆,鎮住毒性數十年呢?」伍封搖頭道:「毒有時效,這鎮毒之藥服得再多,也只能保住一年,而且今年之藥,來年服之便無用,是以只好一年送一次,別無它法。」這便是他胡說八道了,田恆他們卻信以為真,無可奈何。 田盤道:「龍伯是守信之人,這個倒可以放心。」心想:「如此一來,父親便不會再打龍伯的主意,而龍伯也能放心到扶桑去,也未必是件壞事。」田貂兒也是這般念頭,她知道伍封一言幾鼎,說了每年會送解藥來,便一定少不了,這樣不僅使田伍兩家和睦相處,自己也不用耽心父親會加害夫君齊平公,自己夾在中間難以自處。田盤與田貂兒對視一眼,齊齊點頭。田恆長嘆一聲,只能接受這事。 齊平公心內甚喜,將群臣招進宮來,道:「昨晚封兒府上失火,已查明是相國新收的門客善阿盧所為,以致封兒與相國生出誤會,險些生亂,好在能合睦收場,善阿盧已經被鮑興殺了,這事就此揭過作罷。」群臣都知道昨晚的實情,心內雪亮,明白齊平公這麼說只是顧全田恆的面子而已,卻都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紛紛道:「原來如此,那善阿盧真是罪大惡極。」 數日之後,伍封向齊平公辭行,叮囑鮑琴鮑笛清白為官,忠於君事,率眾回到萊夷,將萊夷邑地的事交給外父公冶長、冉雍、高柴等人打理,自己和楚月兒帶著鮑興夫婦、石朗、石芸以及諸勇士乘著三艘余皇大舟回到扶桑。 伍封離開扶桑一年,扶桑之地在夢王姬和慶夫人打理下,諸事井井有條,大和之族在扶桑強盛無雙,遠在諸族之上,四方各族拱服。 這日田力的大舟運來許多醫士、良匠、兵器,運來的丁戶百姓自有伍封的官吏去安排,一人由舟上下來,伍封看時,竟然是被離,大喜道:「被離叔叔怎麼也來了?」被離笑道:「前月田力兄的大舟在朝鮮避風浪,我和法師去看望,聽田兄說起扶桑的事,法師讓我到扶桑來瞧瞧他的寶貝女婿和外孫。鄙王也送了許多禮物,命我攜來。」 被離在扶桑住了月餘便要隨田力的大舟回朝鮮,慶夫人苦留不住,臨行時讓他與眾人相面。被離一一相過,至伍封和楚月兒時,搖頭笑道:「以往見二人頗有殺孳,眼下去是清逸脫俗,已入神品,日後如何,非我這凡夫俗子所能看到。扶桑人視你們為神,並非虛枉之說。」 兩年之後,伍封和楚月兒又率三艘余皇大舟前往夷洲,將西施接往扶桑。大舟行在海上,伍封與楚月兒和西施看著海上景色,只覺心境開闊,平靜安詳。他回頭看著二女,見一個純真無邪,一個風情萬種,心中大樂。 西施瞟了他一眼,笑道:「兄弟,一個人笑什麼?」伍封笑道:「我喚你姊姊尚可,你還喚我為兄弟,似乎不甚妥當吧?」楚月兒笑嘻嘻道:「正是,這稱呼大有不妥。」西施微眯著雙眼,眼中如同能滴出水來,嫣然道:「叫慣了,改口可不便。」 楚月兒道:「夫君,月兒忽想起件事來。」伍封問道:「想起何事?」楚月兒道:「當日田恆要將他一月大的女兒嫁你,你說曾決意不再娶,如今可是自毀誓言,那麼田恆那女兒你還娶不娶?」 鮑興在一旁樂道:「是啊,可不能便宜了田恆。要不我們大舟繞到齊國,將龍伯的未來夫人抱到扶桑去?」伍封咄了一聲,斥道:「混說什麼?田恆這女兒比夫余還小,成何樣子?」 楚月兒道:「還有一事。」伍封皺眉道:「又想起何事了?」楚月兒道:「你曾答應過月兒,說陪我在海裡搭所屋室出來。」伍封笑道:「這個我沒忘記。眼下扶桑有娘親和王姬打理,我這個『大神』在不在可不大相干,我想帶些人在我們那座『朋來』島上建些石室,此島風景之佳,天下無雙,我們每年在島上住數月,必然快活無比,那海裡的屋室我們便建在島下吧,名字我都想好了,海裡那屋室便叫『龍宮』!」 公元前473年冬,伍封離開齊國,前往扶桑,從此不理中原政事。 鹿郢回越之後,稱夢見了越國先祖,授古越之印,乃另立越祖之廟,塑男女神像,越人只道所立的是越人祖先,卻不知道這來尊神像實為支離益和東郭子華的少年模樣。 次年鹿郢又大修東王公廟,重塑神像,那東王公像竟為伍封容貌,身旁兩個美貌女子,扶劍者為葉柔,投壺者為楚月兒。後來越滅於楚,楚人將東王公廟改為龍王廟,此後一千多年常常修葺,據說極有靈驗。元時毀。 伍封率三艘大舟往來扶桑、朋來、萊夷之間,少理俗務,一年大多時候都在海上和朋來島上,多有事蹟傳頌於世,常有人在海上見到他與楚月兒,或行於空,或沒於水,或縱馬於仙島,以為神蹟。後來齊越海邊漸興神仙學派,為諸子百家中一大流派,龍王之說始興,史稱「神仙家」,後入於道教學說。傳說中三艘余皇大舟也變成了蓬萊、方壺、瀛台三島。 秦滅六國時,沿海之民紛紛逃往海外,依伍封入扶桑之途,投往大和,這是史上華夏之民往扶桑的第一次大遷徙。秦始皇游東海,遇少男少女行於海水之上,乃派徐福攜童男童女往蓬萊仙山覓仙人求不死之藥,徐福由荷戈山(後稱和歌山)登扶桑,入大和,再未歸秦。 此後兩千餘年,多有人稱在海上見男女神仙,男極高大雄猛,女極美麗清純,或謂伍封楚月兒不死成仙,成海上之主,即後世所說的龍王,如此傳說,數千年芸芸不絕。 |
第六十五章 不愧於天,不畏於天 伍封心裡想著,尋思一陣間群臣趕來這大帳,人多眼雜,別被人發現自己伏在帳頂,洩露了行藏。如今天寒地凍,伍封伏在帳頂良久,換了他人早就凍僵了。幸好他練的吐納之術可避寒冷,是以毫無影響,趁勾踐等人送范蠡出帳時,伍封悄悄由帳後滑下來,溜回左軍,潛回寢帳。此時營寨中一片歡騰,可見越人對鹿郢被立為太子之事甚是歡喜,其實他們對鹿郢瞭解不多,只是是喜歡顏不疑,是以寧願鹿郢當這嗣王。 眾越臣趕往勾踐的中軍大帳去見證立嗣,伍封這「夫余寶」是異族之人,無官職在身,自然不必去,只是靜臥帳中休息,暗暗告慰東郭子華在天之靈。雖然這事自己並沒有出上力,但支離益和東郭子華泉下有知,也當大感安慰了。 營中鬧騰了一夜,天快亮時,伍封聞營中腳步亂響,知道禮事已畢,眾將各自回帳休息。心道:「立嗣之禮已畢,小鹿這越國太子之位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忽想起顏不疑的為人,這人為了當越國太子,不惜加害手足兄弟,「兒子」鹿郢當上太子,他是否會心甘情願?心道:「顏不疑寡情薄義,萬一他喪心病狂殺『子』自立,我怎對得住小華?」越想越覺得又些心驚,連忙起身,又往中軍大營去。石朗告訴過他顏不疑的營帳位置,他判斷方位,往顏不疑的寢帳過去,片刻間到了顏不疑的寢帳之旁,聞帳內有人聲,依前法爬上帳頂,捏了個小洞往下看去。 只見顏不疑氣憤憤在在帳中來回走動,石圃在一旁站著,道:「王子,事已至此,煩惱亦是無益。」顏不疑憤憤地道:「這真是豈有此理?哪有父親給兒子為臣屬的道理?父王簡直是失心瘋了!」他們二人在帳中壓低了聲音說話,伍封耳力甚佳,聽得十分清楚。 石圃道:「大王此舉的確也不大妥當,我們衛國內亂多年,全因衛靈公逐其子莊公蒯瞶,立孫出公為嗣而引起。此後莊公蒯瞶與出公交戰多年,逐子自立,反反覆覆,弄得衛國大亂。衛靈公立孫為嗣,還是因逐走了其子之故,其子不在國中,尚且惹禍,今日大王竟當著王子父子二人,立王孫為嗣,將王子棄在一旁,委實不好。」顏不疑道:「正是,可范蠡狡猾之極,今日他只提闔閭立夫差之事,以為前例,若是也說衛靈公事,父王便想到衛國之亂,不會有此亂舉。可惜這事當時我也想起,卻不能說出來。」 石圃道:「王子自是不能說,否則豈不是擺明了要與王孫爭位?」顏不疑道:「是啊,當時如果石兄在一旁便好了,只須以衛事為鑑,便可勸父王打消念頭。」石圃搖頭道:「這卻不然,依在下之見,大王必是早有此意,但不願意與王子父子不和,才會不說出來。今日范蠡這麼提起,大王正合心意,便急匆匆行立嗣之理,徹底打消王子的念頭。嘿,大王行事果然是老辣之極!」 顏不疑道:「哼!」石圃道:「不過說也奇怪,今日范蠡之議倒好生奇怪,不大附合已往的性格。」顏不疑道:「怎麼?」石圃道:「范蠡為人深沉,行事低調,此舉擺明了要得罪王子,他怎會去做?如果說這話的是文種倒不稀奇,偏偏卻是范蠡,讓在下意想不到。」 顏不疑道:「還是石兄說得對,范蠡文種二人一日不除,我便休想當這越王,果然如此!可惜我始終晚了一步。」石圃道:「這卻不然。王子仍可照以前的法子,只要殺了范蠡文種,事情仍有轉機。」顏不疑驚道:「石兄之意,難道是要在下去對付自己的兒子?」石圃搖頭道:「也不算對付,王子只須念及父子之情,等大王百年之後,迫王孫將王位讓給你便成了。王子仍可立他為太子,以王孫的性格,未必願意與王子相爭。」 顏不疑道:「嗯,此言大有道理。」石圃道:「然而此事要順利而行,仍要先殺了范蠡文種,否則他們必不會應允。」顏不疑沉吟片刻,笑道:「范蠡文種之事卻好辦,父王年紀大了,不免固執多疑,如今對范蠡和文種已經起了戒心。龍伯以離間計對付文種,正是幫了我們的大忙。」石圃道:「是啊,高柴在江淮之間挑動百姓生亂,以為能瞞過在下,誰知道在下會將計就計,暗裡助他行事,將百姓之亂挑得更大了些。」 伍封心道:「原來你們知道我用反間計!嗯,高柴和石圃都曾是衛國大夫,石圃自然認識他。這人在衛國發動變亂,欲自立為君,果然擅長政事陰謀。顏不疑之政事手段遠不及任公子,但有了這個石圃相助,日後害人只怕多了。」 石圃道:「既然范蠡被大王所疑,我們須得再加些力氣。」顏不疑搖頭道:「范蠡可不同文種,父王對他頗為信任,較難行事。嗯,石兄大有名堂,連王后對你也十分有好感,日後你說動王后,或者就好辦得多了。」石圃笑道:「這是自然。先前王子也說,大王年紀高大了,不免多疑,我們只須……」,還沒說完,條桑匆匆入帳稟告道:「王子,范相國走了!」伍封暗暗搖頭,尋思條桑這女子迷戀顏不疑已深,雖然經歷了許多事,卻始終盡心盡力地為顏不疑辦事。 顏不疑問道:「去了何處?」條桑道:「立嗣之禮畢後,范相國便隻身離營南去,還派人送了一書給大王。桑兒當時正在大王身邊侍侯,瞥見此書,書中道『臣聞主辱臣死。向者,大王辱於會稽,臣所以不死者,欲隱忍成越之功也。今吳以滅,大王倘免臣會稽之誅,願乞骸骨,老於江湖。臨淄在目,望而不及,乞早退兵,以全越人之性命。臣不忍見士卒被戮,喪於千里之外也。』」 伍封吃了一驚:「范相國竟然棄國而走了!」顏不疑和石圃大喜道:「范蠡此一走必不會再回,此事大妙!」顏不疑道:「石兄,在下是否該派人追殺范蠡?」石圃搖頭道:「范蠡有鬼神莫測之機,他既然走了,便無人能追及。范蠡與文種交好,他臨走之時,必勸文種也離開越國避禍,以文種的為人,自然不會輕易走了,但他心中對大王不免有所猜忌。王子此刻應該去見大王,先取范蠡右軍之軍權,再勸大王殺了文種。王子只須說文種不比范蠡,范蠡走時只是孤身一人,文種若走,只怕不是率軍南下江淮,便是舉兵投往龍伯,大王不管信不信,心中總是更多了一分猜疑之心。」 顏不疑大喜道:「正好,在下這便去。日後我若成了大事,必以石兄為相國,與子共國,哈哈!」他匆匆出帳,石圃低頭相送,顏不疑走後,石圃才抬起頭來。伍封瞥見他臉上閃著詭異的獰笑,心道:「這個石圃很不簡單,日後就算顏不疑當了越王,以他為相,早晚必死在石圃手上!」 石圃道:「桑兒,王孫鹿郢聞范蠡離營,有何異舉?」條桑道:「他只是嘆了口氣,臉上卻什麼也瞧不出來。」石圃長嘆一聲,道:「若論行刺暗殺,王子只怕是天下第一的殺手,連龍伯也不及他,但論起政事手段,王子卻不擅長,否則他怎會以夫差之子的身份在吳國多年,最後卻無甚能為,越軍圍吳三年方破,若換了在下,數月之間便可助越軍破城了。」 伍封暗暗點頭,對此深信不疑,尋思:「你在衛國生亂,差點當了衛君,自然是最擅長謀逆亂,先前聽你說話,果然是個厲害傢伙,顏不疑比你可差得遠了。」 條桑道:「你說得是,桑兒每每便有些耽心。」石圃道:「王子擅殺陳音,更是奇蠢之舉,幸好勾踐愛子心切,未加以處置。只是這麼一來,王子在軍中大失將士之心,就算當了越王也不易安穩。這一點王孫鹿郢可利害得多了,這小傢伙喜怒不形於色,平日低調少言,但言必中的,令大王心順、王子高興、群臣敬佩。王孫當了太子,王子要奪其位可有些難。」 條桑道:「王子當個王父也不錯的,何必定要與兒子爭位?」石圃道:「這也是不得不為,衛國蒯瞶父子不是也交戰多年?有時侯大家所爭的不僅僅是王位,而是自己的性命安危。世間當君王的,誰能容得下權勢竟與君王幾乎相若的臣子?就算王子無爭位之念,王孫只怕也會心下猜忌,猜來忌去,早晚會生殺機。大王與范蠡是患難之交,君臣之義重在列國間十分少見,連范蠡也避禍而走,何事不會發生?」 條桑心驚道:「這政事爭競可怕得緊!」石圃嘆道:「死於政亂者遠勝於死於戰陣之數,王孫是個極厲害的人物,我們就算不為王子,也當為自己打算,宜早對付,范蠡文種太過精明,在越人中又有威望,我們先借王子之手除去。今日范蠡走了,大王自會將右軍交給新立的太子,王子此去毫無所得,便會打文種左軍的主意,是以不須我們提醒,王子也會對付文種。王孫鹿郢的性命,我們大可以留到日後慢慢解決,不過這事還要暫時瞞過王子才行。」條桑道:「王子僅鹿郢一子,看得極重,我們若害了鹿郢,王子必怒。」石圃嘿嘿笑道:「這事我自有打算,我們助王子奪了王位,日後桑兒便貴為王后,桑兒再用那日對付龍伯的甚麼『無生水』毒物,讓王子不疑變成骨軟聾啞的廢人,這越國豈非就是你我二人的?等你為我生下孩兒,別人必當他是王子不疑的兒子,我們奉他為王,他便成了越國之主!是以鹿郢留不得,否則我們的孩兒永遠當不上越王!」 此言大出伍封意料之外,伍封聽得大驚失色,幾乎由帳頂跌下去,便聽條桑暱聲笑道:「這毒物對龍伯毫不管用,只怕無甚效果。」石圃笑道:「怎不管用?我拿了些在人身上試過,果然是效用極彰。」條桑奇道:「你在誰身上試過?」石圃笑道:「上次齊軍闖營,我們擒了數十死士,我便在他們中間隨便找幾個人試了試。」 伍封聞言生怒,恨不得飛身下帳殺了石圃,卻聽條桑道:「唉,你好生心狠!嗯,其實除了『無生水』,我還有一件藥物,名叫『歲斷』,這毒物奇異之極,中了這毒,過一年方才毒發,腸斷而亡,是以中毒者每年需服一次解藥。」石圃喜道:「此毒甚妙。」條桑由懷中取出一個綠色的藥盒,道:「可惜這毒丸計然只配製出了一顆,解藥倒有十餘顆。」石圃接過來,揭開藥盒看了看,條桑一把搶過,塞入懷中,道:「那顆紅色的便是毒藥,其餘綠色的是解藥。」石圃伸手便往條桑懷中去掏,條桑推開他的手,嗔道:「幹什麼?」 石圃一把將條桑摟過來,笑道:「哈哈,桑兒你對王子本有些傾心的,若非見我還有些手段,怎會垂青於我?」條桑道:「哼,你當我是什麼人?枉我對王子不疑一片痴心,他總是對我推三阻四,早料他有些問題,後來龍伯對我說些話時,我便猜出幾分,那日祖師爺爺無意中說起『蛻龍術』之缺陷,我才知道王子不疑是個沒用的男人,他騙了我這好些年,欺我太甚!」 石圃怪笑道:「你怎不說王子讓你獨守空房數年,你耐不住寂寞了?不過話說回來,我的妻子盡喪於衛國,孤身一人,你也是寂寞難耐,你我二人同病相憐,若不廝守在一起,只怕有違天意。」條桑怒道:「混說什麼?哼,那日你剛由江淮回來,便讓我悄悄在龍伯酒中下毒,以此退齊兵,又讓王子不疑承擔惡名,差點害得我被大王烹死,顯然只是利用我而已。」石圃叫屈道:「天地良心,我怎捨得你這嬌滴滴的美人兒死?我料王子不疑必定為你求情,才會如此。你想,連龍伯和大王都以為你是痴心一片為了王子,王子怎會不這麼想?你為他害了龍伯,他自然要投桃報李,救你性命。」 伍封心道:「條桑畢竟是落鳳閣出來的女子,騙人很有手段,我還以為她真的是對顏不疑痴心呢!」 又聽條桑道:「你真這麼想?」石圃道:「這是自然。像你這樣的女子,人皆以為出身風月,視為下賤,卻不知道天下女子之中,唯有你們才真正知道服侍男人,我有了你之後,才知道以前娶的妻妾簡直算不上女人!就算有人拿金山來向我換你,我也決計不干!」條桑聽他滿口甜言蜜語,立時眉開眼笑,暱聲道:「哼,你就會騙人!」 二人說著說著,行為漸漸不堪起來。伍封大皺眉頭,見天快亮了,便想下帳回去。這時又聽石圃道:「嗯,這是王子不疑的寢帳,萬一他回來撞見,可就大大不妙了!」條桑喘著氣,惱道:「你這死人!既是如此,你招惹我幹什麼?」石圃怪笑道:「這個對不住,你先到我寢帳去等著。我還要到後面看看,片刻便趕來!」條桑慢慢出帳,在帳門回聲道:「你快來喲!」石圃笑道:「是是是。」 條桑走後,石圃掛劍出帳,周圍看了看,匆匆往後營而去,伍封見他行蹤詭密,心中一動,滑下了帳頂,悄悄跟了上去。只見前面離南面營門不遠處,草堆無數,高達一二丈,是越軍放糧草輜重之處,周圍士卒眾多,防備森嚴。石圃向士卒說了幾句話,徑入草堆之間去。 伍封見他行蹤詭秘,並不像察看糧草輜重,似乎這中間有何隱密之物,心道:「顏不疑掌管糧草輜重,此處自然都是顏不疑的人,石圃與顏不疑在這輜重之間藏了什麼?」見此處防備極嚴,一時難入,沉吟片刻,尋思天色漸明,行蹤難藏,需得天晚後再來。他趕回到自己寢帳,入帳睡了一個多時辰起來,兩個小卒便來服侍他用飯,他用過了飯,匆匆往文種之帳去。 才到文種帳外,便見勾踐和顏不疑等人由文種帳中出來,大群人簇擁著往中軍而去。伍封心道:「勾踐來幹什麼?」他走入帳中,只見文種手捧著一口長劍呆立,面色憔悴,彷彿一夜之間老了許多。 伍封向他施了個禮,愕然瞧著他,文種喃喃道:「相國臨走派人送了一書給我,書中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大王陰刻而多疑,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安樂。今猜忌已生,殺極已現,大夫此時不走,禍必不免!』文某還不深信,豈知片刻之間……,唉,文某始終不如相國之智!」 伍封心道:「怎麼?難道勾踐想殺你?」文種向伍封道:「夫余先生,你雖不會說越語,但這兩天文某見你聽我們說話,目光閃動,似有所感,想是能聽懂些。」伍封心中一凜,尋思文種眼力了得,終被他看出破綻來。 文種叫上一人,命他拿來黃金百兩交給伍封,道:「夫余先生,你幾番救了文某性命,是想文某揮軍殺了龍伯,為令兄夫余貝報仇。此事文某無能為力,況且文某聽說令兄行為不端,有謀逆之舉,乃被龍伯所殺,此乃國家大事,非二人私仇,龍伯也算不上你的仇人。夫余先生不如放下報仇之心,改投龍伯麾下,以你之才,龍伯必能重用。這百兩黃金是文某送你的路資,今日你便離營去吧!」 伍封怔了半晌,茫然接過,心感不妙。文種嘆了口氣,揮手讓他出帳。伍封退到帳外,向周圍士卒看去,只見他們一個個神情惶然。伍封心道:「勾踐先前來幹什麼?」忽然聽帳中劍鳴之聲傳出,帳外眾人無不渾身一震,伍封心內如電光石火,猛地想起一事來:「屬鏤!」他先前見文種手中那口劍有些眼熟,並未在意,此刻想起來,這口劍正是那口「屬鏤」。夫差以這口「屬鏤」劍賜死了父親伍子胥,後用用此劍自殺,吳國乃亡,勾踐佩此寶劍,今日卻將這劍留給文種,豈不是要文種學父親和夫差一樣,用此劍自殺? 伍封連忙搶入帳中,只見文種橫劍在手,躺在地上,胸前全是鮮血,頸上的創口長達半尺,只見他目光散亂,顯是無法相救了。伍封心中猛地一痛,雖然他與文種並無深交,但一向敬重其為人,自己用離間之計只是想以此挑起越國君臣不和,尋機退敵。誰知被顏不疑從中利用,而勾踐又殘虐狠毒,竟然會將文種賜死,這真是意想不到。 伍封將文種輕輕扶起,將他的頭枕在自己膝上。文種氣若游絲,看著伍封,眼中忽地閃過一絲疑色。伍封心知石朗和自己從來未與文種這麼接近,此刻將他扶在身上,文種眼尖,自然瞧出些破綻來。伍封不忍瞞他,小聲在文種耳邊道:「文大夫,在下是伍封!」文種微微一震,臉上滿是詫異、驚慌之色,伍封知道這人忠心為國,定是怕他行刺勾踐,又道:「文大夫放心,在下不是來當刺客。」文種嘆了口氣,閉目而逝。 伍封心頭一片茫然,尋思:「文種之死,自己多少有些責任。雖然我是想擊退越軍,以致用離間之計,但文種一片忠心,與先父伍子胥相似,卻不得善終。莫非這忠臣如此難當麼?」又想起自己一心為齊事奔波,日後未知會有何結局。 伍封正茫然間,忽覺背上生寒,有人用長劍抵在背上。適才他心思不屬,以致連敵人接近身邊也未察覺,此刻心中一凜,尋思:「莫非我被人識破了?」便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在背後道:「將文種的這些親隨都趕我押走,留他們在軍中,早晚必成禍害。」聽聲音正是顏不疑。 伍封心道:「原來你並沒有認出我,只是當了我是文種的親隨而已。」緩緩站起身來,卻被顏不疑推到了一邊去,伍封怕洩露身份,是以並沒有抵抗。回看四周,只見帳內外擁著許多執劍的士卒,正將文種的這些親隨趕在一起,用長劍指住。 顏不疑看著伍封,冷笑一聲道:「夫余寶,昨日你用大殳刺傷了我,今日我便殺了你,以報此仇。」他提劍上前,伍封心內暗嘆,尋思只好與他動手了。 顏不疑走上幾步,正要揮劍,石圃由後面走來,道:「王子不宜多生事端,免得眾軍生怨。這些人可先押走,至於如何處置是些小事,王子還是盡快招集左營將士,接掌左軍,這才是當務之急的大事。」顏不疑似是對石圃言聽計從,立時點頭,插劍入鞘,滿臉興奮道:「如此便煩石大夫將他們先押走,在下集將議事後,再與石兄商議。」 石圃見顏不疑無意讓他參與軍議,眼中微露不悅之色,帶著士卒,將伍封等人押出帳去,往後營而去。伍封不知道他要將自己這些他押到何處,留意看著,漸漸走到後營堆放糧草輜重的地方,石圃將他們帶著草堆深處停下來。 這時幾個小卒扒開地上的草,露出一塊大木板來,他們抬起木板,只見木板之下,赫然是一個黑黝黝的深洞。伍封恍然大悟:「怪不得早間見石圃鬼鬼祟索到這兒來,原來這是顏不疑秘密困人的地方。」猛地心內一喜:「大哥被越人擒住,石朗在營中許多日都未能打聽到,莫非便在這深坑之中?」 小卒將伍封等人一個個向坑內推去,每人落下便即退開,以免被後來者押住。伍封由得人將他推下土洞,他身手敏捷,穩穩站著,移開丈餘,靠著土壁站著,周圍細看。 這洞中有一隻小小的火把點著,光甚昏暗,不過也看得清洞內的大致情況。這土洞甚大,約有十餘丈見方,裡面人頭擁擁,關著不少人。伍封略數一下,約有百餘人。抬頭上看,只見這洞深只有兩丈,壁口極滑,又插了許多竹籤倒刺,怪不得洞中這些人無法爬出去,正看時,頂上木板又移合起來,聽腳步聲漸漸遠去。 伍封四下看著,只盼柳下惠也在此洞中,自己便少了許多尋找的功夫。這時洞中一人道:「咦,這都是越人!」又一人道:「妙極!我們被越人在這鬼洞中困了好些天了,正好拿他們出氣!」不少人搖搖晃晃站起來,向新入洞的越人逼過去,可行去數步,又跌著地上。那些越人見狀愕然,有人道:「咦,這……」,「撲通」一聲,也跌坐下去,其餘越人也紛紛坐在地上,無力起來。 伍封心道:「溫柔香!」向那火把看去,心道:「這火把之中必有『溫柔香』,以致洞中的人都骨軟無力。」 這時,洞中的人見其他人都跌坐,只有伍封一人仍站著,都向他看過來。一人道:「這人有些古怪!」又一人道:「我看這洞中才古怪呢!人人在這洞中,都被鬼抽去了力氣。」伍封嘆道:「不是被鬼抽出了力氣,而是這火把之中藏有異香,這香名曰『溫柔香』,是件毒物,只對男子有用,雖不損人性命,卻能讓人幗軟筋麻,份量多了還讓人昏睡。各位聞了此香,自然被毒香所迷。」 眾人「囈哦」之聲不斷,忽一人道:「兄弟,是你?」伍封聽出是柳下惠的聲音,大喜道:「是我!大哥,原來你在這兒,終被我找到了!」向說話那人走過去。 那人扶壁站起來,火光下看時,果然是柳下惠!伍封連忙上前將他扶住,柳下惠笑道:「兄弟怎扮成這模樣?若不開口說話,大哥可認不出來。」伍封道:「大哥稍歇,等我將這迷香滅了再說。」他略一沉吟,奔到洞口之下,躍起身,雙腳蹬在洞口壁上,伸手摸那大木板。這木板用是許多木條拼成,中間自然釘著橫木,伍封聽得分明,近處並無越卒,是以放心由木板上掰下一根木條下來,躍下地後,將木條在火把上點燃,再將以前那火把順手往地下插去,直自滅柄。 柳下惠笑道:「兄弟想得周到,如果洞中沒了火光,越人便會生疑。」文種的一個親隨奇道:「咦,夫余先生原來會說齊語!」柳下惠哈哈大笑,道:「他可不是什麼『夫余先生』,而是數番將你們越人打得大敗的龍伯!」洞中眾人大驚,伍封怕文種的那些親隨亂叫,走漏了風聲,閃身過去,將越卒盡數點了穴。 眾人見他身手,都笑道:「果然是龍伯!」洞中這些人除了柳下跖的二十餘親兵,其餘的都是鮑興領死士闖越營那一戰中被越人所擒的死士,見了伍封,自然是又驚又喜。 伍封道:「兄弟一直在打聽大哥的消息,想不到大哥竟被關在這黑洞中!」柳下惠道:「說起來慚愧得緊,大哥聞兄弟在鎮萊關將文種逐走,遂向國君稟告,魯國君臣商議了半日,命我領百乘赴齊相助。我行至中途,中了范蠡文種的埋伏,我們又只有百乘,人數太少,一戰而敗,我便被顏不疑擒下了,關在此處。本來這洞並不甚深,我大可以設法脫困,可不知如何總是渾身無力,雖比其他人好些,卻不能一戰,是以無法出去。若非兄弟說出來,我們怎知道這每日點著的火把之中有毒物?」 伍封由背上取出背囊,也不必再扮駝背,笑道:「大哥,這毒物需半日方解,等各位力氣恢復了,我便救了你們出去。只是此地的越營重地,就算我們出了洞,也不能保證都能全身衝出去,是以非得有所謀劃不可。」 伍封與柳下惠久未相見,說了大半日話,下午時,有幾個越卒放繩索下來,送下食物清水和未點燃的火把在一旁,火把自是給洞中人自行更換之用。 越卒走後,眾人略用些飯食。飯食甚少,伍封推辭不吃,靜等天黑。估計天黑時,伍封見眾人都恢復了力氣,道:「大哥和各位在洞中呆得太久,本當就此帶各位衝出去,但就算出了這洞,如無接應,大家一時也難衝出去。」柳下惠道:「兄弟言之有理。」伍封道:「這地方十分污濁,雖然我不想你們久留,但非要多留一晚不可。我看這地方正是越人放糧草輜重之處,明日大哥帶這些人出去,放一把火,我率大軍接應,這才能讓各位全身而退。」 眾死士自然是聽他的號令,柳下惠點頭道:「此計甚好,我們若在營中放火,越人必亂。」伍封笑道:「兄弟不僅想使越營亂,還要憑此擊退越軍。只要明日大哥能夠放火,兄弟便有法子一舉擊退越軍。此番退越,大哥和各位死士便立這首功。」 他與柳下惠商議了許久,定下計謀,然後到了洞口之下,先躍身起來,將洞壁的倒刺盡數除去,再出了洞口,在越營中打了兩個圈,偷來許多刀劍長矛和食物清水,回到洞中交給眾人。又在洞口下壁上挖了許多小坑,插上木棍,綁了長繩,供人攀附而上之用。 一切安排妥當後,伍封吩咐死士一切以柳下惠的號令是從,脫下外面的裘服給柳下惠,露出內裡穿的鮮虞衣服。柳下惠愕然道:「兄弟這是……」,伍封笑道:「二哥因為大哥之故,被越人所脅,不得已助越人為戰。兄弟這便去找二哥商議商議,一來使他放心,二來要借他破越。這存放糧草輜重處的南面不遠處便是營門,大哥,你們放火之後,先藏身附近,等二哥大軍來時,便一齊由南門殺出去。」柳下惠見他思慮細緻,點頭道:「兄弟果然是善於用兵,小跖若能與齊兵裡應外合,越人怎會不敗?」 伍封出了洞,覆好木板,向中山大營過去。中山人的大營在越營之中,常有鮮虞人出入,伍封身穿鮮服飾,是以營中越卒以為他的中山營中的人,無人阻問。伍封到了鮮虞營前,向守營的士卒道:「去稟告中山君,就說故人來訪。」那鮮虞人帶伍封到中間的大帳,柳下跖正在帳中悶坐飲酒,伍封入帳之後笑道:「二哥,是我!」柳下跖大喜道:「兄弟!」躍起身來,搶上前握住伍封的手臂,哈哈大笑道:「兄弟怎麼扮成這樣子,我一時可瞧不出來。」 伍封用藥丸將面上的黃色擦去,露出本來面目,道:「早就想來看看二哥,一直未得其便。」柳下跖嘆了口氣,道:「二哥不欲與齊軍交戰,可惜被先師所逼,如今又因為大哥落在越人手中,不得不助越人。」伍封笑道:「我已經尋到大哥了。」柳下跖又驚又喜,道:「大哥在哪裡?」 伍封將前事簡略說了一遍,柳下跖聽得目瞪口呆,良久方道:「兄弟真是神出鬼沒,原來早已經安排妥當,在越軍中混了多日。」伍封道:「明日我想破越,盼二哥能夠相助,裡應外合。」柳下跖點頭道:「這是自然。明日我便以殺顏不疑、為先師報仇為藉口,攻打越軍。」伍封點頭道:「這就極好了,只要見越軍糧草輜重起火,二哥便率軍由後營穿出去,我再派大軍掩殺,一舉將越軍擊潰。」柳下跖點頭道:「聽說范蠡走了,文種被殺,眼下越軍亂成一團,士氣低落,正是破越之時。」伍封道:「越軍亂時,二哥只須帶兵往後營過去,不必格殺越人,只要先去接應大哥,然而殺出南門,他們才百餘人,宜早接應。與越軍之戰二哥便不用參加了,免得讓人譏諷二哥不守信用。」 柳下跖看著伍封,道:「真不用二哥參加?」伍封點頭道:「不是兄弟瞧不起鮮虞騎兵,只因二哥是來相助越軍而來,袖手一旁倒罷了,若是反戈一擊,有損二哥英名。」柳下跖點頭道:「兄弟言之有理。明日我接了大哥,便饒道往齊營去。」 二人商議已定,柳下跖派親隨去將親衛將佐叫來議事,伍封道:「兄弟想去屠龍子的靈前致祭,煩大哥派個人帶我去。」柳下跖點頭道:「難得兄弟有心。」正好一人由帳外走進來,伍封看時,正是那位房子城的千長鼓揚。伍封笑道:「千長可好?」鼓揚喜道:「原來是龍伯!這真是意想不到!」柳下跖笑道:「鼓揚如今是萬長了。鼓揚,你帶龍伯到老先生靈前去致祭。」 伍封隨鼓揚出帳,往支離益的靈帳去,鼓揚道:「龍伯身為一軍主帥,怎有暇來?」伍封道:「在下是特來與中山君議破越之策。」鼓揚點頭道:「這越人好生可惡,竟將中山君的兄長捉住,以脅使我們相助,哼,越人中間可沒有好漢子。」伍封拍了拍他的肩頭,道:「這事已經解決了。是了,多年不見,萬長又娶了多少美人、生了多少子女啊?」鼓揚得意地道:「除了龍伯的夫人,天下間便沒幾個美人了。不過這幾年小人又娶了五個老婆,生了七個孩兒,眼下共有八子三女。」 伍封暗暗咂舌,開玩笑道:「這真是可喜可賀!萬長神勇過人,在下好生佩服。」鼓揚哈哈大笑,道:「老婆雖多,終是不夠美,倒是有一個燕女還算俏麗,小人平日也略偏心,較寵愛些。」伍封點頭道:「是啊,人皆有私心,各位夫人之間,要真的是一視同仁可不大容易做到。」鼓揚點頭道:「對啊,便是這個道理。」 二人說著閒話,到了支離益的靈帳,伍封祭祀了一番,這才隨鼓揚到大帳,與柳下跖告辭後,趁著天黑,憑行天之術離開越營,回到齊營。 圉公陽和庖丁刀都守在營門,見伍封猛地由空中落下來,庖丁刀喜道:「龍伯回來了!」伍封匆匆回帳,楚月兒正在帳中指點石朗刀術,見伍封回來,都大喜迎上來。 楚月兒道:「夫君去了數日,滿臉喜氣回來,想是大有所獲。」伍封點頭道:「找到了大哥,明日便可救他出來了。」楚月兒道:「小刀和小陽怕走漏消息,每日在營前等你。是了,石朗扮你數日,都還正常,只有那小興兒有些疑惑,好在我沒讓他與石朗說話,他不知其詳。」伍封笑道:「小興兒從小看著我大的,對我熟悉之極,再扮下去,必被他看破。我今日回來,石朗便不必再扮我了。」 石朗連忙脫下身上的戰神之甲,解下佩劍,如釋重負,擦了把汗道:「小人假扮大神數日,好生緊張。」伍封讚了他幾句,道:「此次若能破越,石朗這功勞不小。」讓他去安歇。伍封先去洗浴了一回,再換上衣甲,掛好重劍。 楚月兒道:「國君好幾次派人來請夫君到伍堡去飲酒說話,都被月兒推脫了,再這麼下去,國君定不高興。」伍封笑道:「我們先去見見國君和君夫人。」 二人到伍堡去見齊平公,齊平公與田貂兒大喜,四人坐下後,齊平公埋怨道:「這幾天封兒在幹什麼?再忙也不至於連寡人也不見吧?」 伍封笑道:「微臣在越營中混了數日,不在營中,是以無法來見國君。」齊平公和田貂兒十分愕然,伍封將上項事簡單說了說,齊平公二人聽得目瞪口呆,田貂兒道:「龍伯好生可怕,居然混進越營中多日,兩軍均無所覺。」 正說時,鮑笛跑來道:「國君、龍伯,天子的使者已經到了營外。」伍封大喜道:「來得正好,未知是何人為使?」鮑笛道:「使者是太子介。」齊平公道:「封兒,隨寡人出營迎接。」 伍封和齊平公帶人迎出營門,果見姬介帶著一百多人等在門外。姬介與齊平公、伍封互相施禮,齊平公道:「太子怎麼不預先送個信?寡人當派人到國境邊上相迎才是,未料太子自到營門,寡人委實失禮。」姬介笑道:「父王見了姑丈派出的齊使,知道事情緊急,命在下星夜趕路,不可耽擱。在下一路不停,唯恐誤事,途中聽聞姑丈大顯神威,數敗越人,連劍中聖人支離益也打敗了。只恨自己來得晚了,未能見到。」 伍封呵呵笑道:「這也沒什麼好看。」姬介道:「姑丈,小侄一路上還有個同伴,特來拜見。」一人由人群中走出來,向伍封施禮道:「盤丁見過龍伯。」伍封道:「太保怎麼與太子在一起?」盤丁道:「小人到成周拜見天子,聞太子要出使齊國,遂一同跟來。」伍封將盤丁向齊平公介紹後,引眾人一起入營,都安置在伍堡之中。 安置住室之後,齊平公設宴為姬介等人洗塵,命人將田盤、鮑琴、鮑笛以及軍中要人都請來,陪天使飲酒,又派人去請楚惠王、鄭聲公、燕世子姬克,楚惠王託辭沒來,只使吳句卑為使前來赴宴,鄭聲公、游參、姬克、姬非都趕了來。 席間談起兩軍詳情,姬介道:「既然齊軍已佔上風,是否還需要晚輩來斡旋議和?」齊平公道:「這是自然,太子能夠仗天子之威使齊越達成和議那是自好。」姬介苦笑道:「其實越子譖爵稱王已久,向來不服王室,晚輩來議和只怕只是句虛話而已。」伍封笑道:「凡是議和之事,必有軍力為後盾,勾踐雖敗數陣,但他仗著士卒數多,精銳未喪,是以范蠡多番勸他退兵也不聽。我需趁他軍中士氣動搖之時,再迎頭打擊,逼他退出龍口,不復為陣。其時太子再去斡旋,和議必成。」 齊平公愕然道:「若是我們擊退了越軍,何用議和?」伍封嘆道:「即便獲勝,但越人敗出龍口,未必便退回本國。眼下徐州、琅琊尚在其手中,此二城堅固異常,萬一越人死守,我們便只能死命攻城。琅琊在東海,尚不足以威脅齊國根本,徐州卻是在齊之腹地,離臨淄只是大半日路程,此城不拿下來,齊國上下便寢食不安。此次齊越之戰對齊國損害極大,如今田相在後方準備糧草輜重一日難過一日,軍中存糧只能用數月。萬一越人死守城池,我們一時間也沒奈他何,多延數月,越人重整士卒,戰亂又起。何況楚燕鄭之師遠來相援,如果時間長了,只怕萌生退意,以致雙方生怨,是以非得要太子斡旋議和不可。」田盤點頭道:「正是。」 姬介問道:「未知姑丈何時興兵破越?」伍封瞥了姬克一眼,道:「三日之後,四國全軍進擊,以圖一舉將越軍擊退。」眾人都點頭。盤丁道:「龍伯,小人此次入中原來,只帶了二十勇士,人數雖少,也願意奉龍伯之令,到軍前為龍伯效力。」伍封笑道:「太保勇猛過人,能助我齊軍,自是大妙。不過越人之中有顏不疑之流,頗擅行刺,在下恐其兵敗行險,前來行刺國君,是以還請太保與郎中令一起,堅守伍堡,以御刺客。有太保在國君身側,在下方能放心。」 盤丁知道伍封不願意讓他二十餘人有所亡,又不願意讓人誤會瞧不起他們夷洲人,才會這麼安排。說實話他們二十多人在軍前的確也當不上大用,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伍封的好意,笑著點頭。 伍封道:「眼下越人後方之重,有徐州、琅琊二城,在下前些時命士卒外出伐薪備冬之時,已經暗中調了千餘精銳士卒到淄水之南,以為夾擊之師。」田盤知道伍封之謀,故意問道:「龍伯用兵巧妙,必瞞過勾踐了。」伍封道:「只是這千餘人少了些,好在我已秘令家臣收斂萊夷士卒,得夷兵四千,用家中戰船載而南下,本來是想讓他們潛往琅琊,如今有千餘人在淄水之南接應,兩軍匯合,五千餘人足以助我們破越。」 眾人都吃了一驚,這事連田盤也大感意外,愕然道:「原來龍伯另有安排,在下等都蒙在鼓裡。」伍封笑道:「兵行詭道,軍中人多口雜,在下這支奇兵人數不多,不敢輕洩此謀。」他眼光向眾人瞥去,只見姬非臉色大變。 伍封又與眾人商議如何進兵,姬非向姬克小聲說了幾句話,姬克道:「龍伯,司馬有要事,先要回營中處置。」伍封點頭道:「司馬自去忙,有世子在此是一樣的。」姬非匆匆出了大帳,伍封向楚月兒使了個眼色,楚月兒藉故出帳。 伍封與姬克互視一笑,伍封道:「天色已晚,各位請回本營,吳先生請先回楚營,明日一早,請鄭伯、燕世子和大司馬、小琴到帳中來,我們同去楚營,與楚王商議進軍之事。」齊平公笑道:「軍中之事,寡人可幫不上手,好生慚愧。」鄭聲公呵呵笑道:「這是齊侯的福氣,寡人只恨當初未早生女兒,嫁個好女婿,幫寡人解憂。」 伍封笑道:「微臣事忙,無暇款待天使和盤丁太保,國君只須引他們到堡中宴飲盡興,便是立了大功。」齊平公哈哈大笑,與鄭聲公等人道別後,左手挽著姬介,右手拉著盤丁,一起往伍堡中去。 伍封送走了各人,這才出了大帳,往寢帳過去。途經寢帳旁旋波那小帳時,便見旋波慌慌張張由帳中出來,腳步甚急,伍封心中正尋思姬非的事,心不在焉,被旋波撞了個滿懷。伍封連忙退開數步,道:「喲,波兒這麼急幹什麼?」 旋波滿臉通紅,旋即又變白了。伍封也沒留意她的古怪臉色,笑道:「怎麼?這麼晚了,月兒又不在,波兒也不用出來侍侯,你回帳休息吧。」他走了幾步,回頭又道:「眼下天氣寒冷,波兒夜間要蓋厚被,嗯,注意火盆不要滅了,回頭我再使兩個侍女來侍侯你吧。」說完自入寢帳,解下衣甲,因庖丁刀隨楚月兒外出,便喚了圉公陽上來,叫他再派兩個侍女去服侍旋波。 圉公陽笑道:「是,小人這便去。」伍封見他笑容古怪,奇道:「小陽笑什麼?」圉公陽搔了搔頭,笑道:「本來這話不該說的,不過龍伯問起,小人便只好說了。呵呵,旋波帳中多半還有其他人,以前服侍她的侍女都被她了遣了回來。」伍封怔了怔,會意笑道:「是男人?」 圉公陽點頭道:「小人有兩次由她帳外過時,聽見內有男人語聲,雖然聲音甚小,但小人還是聽到了。她帳中只有侍女,怎會有男聲傳出?小刀也知道此事。」 伍封呵呵笑道:「展如不知道去了哪裡,就算還活著,波兒也不好再與他在一起了。眼下波兒如同孀居,正該再找個夫君才是。嗯,不知道是那個傢伙如此有福,得波兒垂青?明日我讓月兒問問她,如她喜歡,便給她完了這頭親事。」 圉公陽嘆了口氣,道:「小人還以為旋波會……,唉,真是大出意外。」伍封愕然道:「波兒怎麼了?」圉公陽搖了搖頭,道:「事已至此,小人也不好說了,或是小人弄錯了罷。」搖頭出帳。 伍封怔了片刻,未明圉公陽語中之意。在他心中,西施將旋波嫁給展如之事,與自己頗有干係。不料這展如竟與自己為敵,以致旋波在府中處境頗為尷尬,若非自己和楚月兒處處維護她,只怕要受人欺負,此事想來頗有愧疚之意。如今旋波既然另有心上人,便當盡力成全她才是。雖然她與展如名義上還是夫妻,但展如下落不明,索性便當他死了,將旋波另嫁俊朗。 天快亮時,楚月兒趕了回來,道:「夫君,那姬非匆匆回營,果然派了個親隨悄悄出營,繞到沂水之岸,偷入越營。月兒悄悄跟著,一直見他到越營中去了。」伍封道:「這個姬非果然內通越人,幸好我們及時知覺,否則就麻煩之至了。」楚月兒道:「越營防守甚嚴,月兒想了很多辦法也無法混進去。」伍封笑道:「我本就沒讓你混入越營,你何不早回?」楚月兒道:「月兒想覓個機會進去瞧瞧,後來又想,那人向越人報訊後,必要回燕營稟報姬非,於是又到燕營,在世子克帳中坐了一陣,再去姬非的帳外,那人果然回來,聽他與姬非說,越王勾踐聽說夫君密遣大軍到沂水之南,有五千餘人,大為驚慌,急遣營中弩卒趕往沂水岸上埋伏。」 伍封大喜道:「勾踐果然中我之計。我這麼用計,便是想遣開其弩卒。越人這三千神弩之卒委實可怕,如今勾踐將他們遣出大營,我們破越營之時便大可無憂了。」楚月兒問道:「夫君怎知道勾踐一定會派弩卒出營呢?」伍封道:「我傳出消息,說有士卒在沂水之南,又有戰船。這水上用兵,弓弩最為有用。勾踐的戰船都在琅琊,想阻我的奇兵,唯有用其弩卒。我聲稱沂水之南有五千餘人,勾踐要擊退之非三千弩卒盡出不可。其實我們萊夷新被兵革,受創甚重,哪來精兵?沂水之南便只有千餘人而已。」 楚月兒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已將姬非擒住,世子將他捆於後營,準備在戰事完結後再行發落。」伍封道:「嗯,如此甚好。我在淮南的一千餘人大有用處,月兒,你帶石芸、小刀速趕到沂南,統領這千餘人,趕往龍口之東山林中埋伏,只要越營火起,那些弩卒必然趕回救援,你等起隊過一小半時衝殺而出,敵人的弩卒不擅近戰,你可一舉成功,將越人的弩卒殺傷過半。我猜此戰頗易,你還有餘暇將往徐州之間夾道埋伏。若見越人勾踐逃往徐州,便衝出來擒他。」楚月兒點頭,在帳外喚石芸等人,趁天未亮,帶了幾個鐵衛一同出營不提。 昔日在桃林之塞,伍封初派楚月兒單獨引兵外出,委實耽心,其後多番用兵,每每便派楚月兒為將,知道她頗具將才,遂放心讓她帶兵出戰。 第二天早間,鄭聲公、姬克、田盤和鮑琴都趕來伍封帳中,伍封與四人帶著石朗等侍衛趕往楚營。昨晚吳句卑回營,楚惠王便知道伍封等人要來,早有準備,帶著吳句卑和魚兒在營門外將大家迎進去。 楚惠王讓吳句卑和魚兒相陪,眾人坐定,楚惠王道:「昨日越王勾踐派使前來,說是其侄女甚美,想嫁給寡人,從此楚越結為姻親之好。」眾人大吃一驚,一旦楚越結為姻親,楚國自不可能與越國再戰,如此一來,齊之盟軍不僅少了一大勢力,恐怕還要多了個敵人。 鄭聲公忙搖頭道:「大王,這是越國分化我們之計,答應不得。」田盤道:「正是。」伍封卻看著楚惠王,皺眉道:「大王以為如何?」楚惠王道:「楚國經白公之亂、巴人入侵,頗傷元氣,宜休養生息。若非姊夫之故,寡人也未必願意領兵前來。寡人覺得為長久計,楚越聯姻並非壞事。」 姬克大驚失色,道:「如此說來,大王莫非有背盟之意?」伍封笑道:「大王決非無信之人,否則便不會將這事直言相告了。以在下之見,大王大可以派人與勾踐商議婚事,只不過不要即刻答允就行了。」楚惠王立時會意,知道伍封是要在近日破越,而楚越的親事只須拖上幾日,便能面面俱到。 楚惠王點頭道:「寡人聽吳句卑說起,道是既然龍伯決定後日破越,寡人便派使者去,約三日後詳談親事。」伍封笑道:「不用在三日後,在下今晚便興兵破越,大王派人明日去吧,只不過今晚之後,尚不知道勾踐會在何處。」 眾人都大吃一驚,齊聲道:「今晚破越?」伍封點頭道:「只因我們營內有人與勾踐通風報訊,是以在下昨晚才稱後日興兵。昨晚奸細已經派人告訴了勾踐,那麼勾踐這兩天反而無甚防備,今晚正當其時。在下已經約好了柳下惠柳下跖兄弟,屆時他們在越營內舉事,內外夾攻,必可一戰成功。」他見眾人滿面疑色,遂將混入越營多日的事簡說了一遍。田盤、鮑琴和姬克早知道姬非可能是奸細的事,只是沒料到伍封竟偷偷在越營混了好幾日,如此神出鬼沒,委實令人心驚。 眾人又驚又敬又嘆,驚的是伍封算無遺策,早在萊夷之時便想到今日,預先派了石朗入越營埋伏;敬的是伍封手段通天,數日不在營中,卻將所有人蒙在鼓裡,還用計將勾踐的三千弩兵調了開去;嘆的是范蠡文種二人智謀過人,忠心耿耿,如今卻一個被賜死,一個避禍遠遁,無不嘆息。 伍封見眾人神色,忽想起父親伍子胥來,嘆道:「自古以來,忠臣良將固然身後有美名,但在生之事時,其結局大多不好。」忽想起自己也是忠心為國,未知日後結局如何,心中猛地一凜。 伍封當下與眾人商議好進兵之策,請楚、燕、鄭三國之軍分別進擊晉、衛、宋三營,越軍大寨自然是齊軍的目標,約好進軍信號,不一而足。 眾人商議到午,在楚惠王帳中用過了飯,楚惠王笑道:「大事已決,寡人現有件私事要與姊夫商議一下。」伍封問道:「大王還有何事?」楚惠王道:「寡人年紀也不小了,至今未立王后,此位或會留給越女,但如夫人總該立幾個,寡人想請姊夫割愛,將愛女伍魚兒留在楚國,寡人立為如夫人,未知姊夫是否願意?」 伍封愕然,尋思魚兒雖然甚有姿色,但楚地之大,美女如雲,未必沒有美豔勝過魚兒者,何況魚兒又是扶桑人,不懂中原禮俗,想不到楚惠王竟想娶她。向魚兒看去,只見她臉色微紅,此時正向楚惠王瞟了一眼,楚惠王向她微笑點頭。伍封見二人眼色之中情意綿綿,如同新婚男女一般,尋思這二人相處多日,原來已生情愫,忍不住笑道:「原來如此,大王頗有眼力。魚兒與中原女子大不相同,非常人可比。」 楚惠王笑道:「正是。天下美女不少,但像魚兒這種豪邁勇悍之女絕少,除了姊姊外,只怕再找不到了。」伍封明白楚惠王的心思,原來他自小仰慕楚月兒,十分羨慕伍封身邊有個武勇驚人的女子,長大了這幅心思不改,於是對魚兒動心。 伍封問魚兒道:「要你遠嫁到楚國,你是否願意?」魚兒臉泛紅暈,微微點頭。她是扶桑女子,按扶桑之俗,向來是女人至上,女子擇夫,是以魚兒並不怎麼害羞。伍封大笑道:「扶桑人向來是女子擇夫,魚兒既然願意,在下怎麼拒絕?如此好事,正該向大王相賀。嗯,魚兒手下那十名鐵衛,便當陪嫁,隨魚兒到楚國去。其餘嫁妝我再準備,魚兒是我之女,最得王姬喜歡,她大老遠隨著我到中原來,我必要讓她嫁得風光無比才算對得起她。」這些鐵衛挑選訓練十分不易,勝過寶玉金帛,就這麼送出去,旁人必覺得有些不捨,但伍封是個豪爽之人,既然女兒要嫁,沒幾個貼身人也不行。楚惠王大喜道:「這些鐵衛實在難得,寡人還以為姊夫會要回去,擬開口索要呢!」 鄭聲公等人在一旁聽著,甚感羨慕,這魚兒不僅美貌,更難得的是武勇過人,有她在身邊,勝過數十貼身勇士。鄭聲公等人連忙上前道賀,楚惠王大笑道:「寡人本是龍伯小舅,如今成龍伯的女婿了,身份降了一輩,不過有魚兒為夫人,寡人當孫婿也是願意的,哈哈!」眾人都忍不住好笑。 伍封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此事就這麼說定了。不過大王還須派使到寡君處,向寡君求親才對,魚兒可是寡君的外孫女,寡君如不點頭,事情便不大好辦。」楚惠王笑道:「這是自然,一陣間寡人便派人到齊侯處下聘。」伍封對魚兒道:「魚兒你想要什麼,儘管向我和月兒要,日後我們相距得遠了,見面可不大容易。」 因夜間要用兵,眾人都不敢多說閒話,伍封等人各自回營,安排晚間戰事,插空向齊平公說起魚兒與楚惠王的婚事,齊平公甚喜,尋思魚兒雖只是伍封義女,但時人重諾,義女便如親女,所以楚惠王這外孫女婿是名正言順的,如此一來,齊楚有姻親之好,於兩國均是大有好處。 田貂兒也明白此事,喜道:「此事便交給貂兒準備,龍伯只管放心與越人打仗。」伍封道:「有君夫人主持,微臣便安心了。」 回帳後伍封將眾將叫入帳中,調遣將佐,安排晚間的戰事。今晚想是一場血戰,伍封耽心鮑琴有失,特地讓石朗率鐵衛跟隨在鮑琴身邊,一同殺敵。 晚飯之後,伍封裝束停當,揆劍執戟登上兵車,讓圉公陽馭車,鮑興充當車右。各營士卒也執戈圍火靜坐,只等越營信號。時至冬天,天黑得早,大約在初更之時,猛地裡越營中火光大熾,隱約人聲嘈雜,伍封站在車上望去,只見越營後方火光漸巨,知道柳下惠等人已經放火燒糧,喝令士卒準備,營門大開,伍封令死士在前開路,自己率大軍出了大營,兵車在前,步卒在後,往越營衝殺過去。 這時,鮑琴與石朗、趙悅、蒙獵率左軍、田盤率右軍分別由左右兩營殺出,齊人三軍並進,待迫近越營時,三軍將士齊聲吶喊,聲震於天,此時越營中已經是火光衝天,士卒正忙亂,大軍殺到,越人全軍皆驚。 遠遠便聽到東西兩方也有喊殺之聲傳來,想是楚、燕、鄭三國之軍也盡皆動手,伍封揮舞大戟,摧動士卒殺入了越營。這兩軍混戰,人頭湧湧,這些死士十分勇猛,在越營中硬生生衝出一條路來,伍封率大軍四下衝殺,遠遠見柳下跖的大旗在越營後方時閃時沒,正是敵營南門的方向,猜想柳下跖應該已經接應上柳下惠了。 伍封率著中軍往越王勾踐的大帳方向衝殺過去,臨到勾踐大帳數十步時,無數越人擁了過來,這些人奮不顧身,死命擋住齊軍。伍封見他們抵抗甚烈,知道這就是勾踐的君子之卒,是越人中最為悍勇善戰的,連忙衝了上去,鐵戟如飛,見到越人便刺,鮑興揮斧狂劈,不管越軍是人是車是馬,見了就是一斧子劈下去。君子之卒雖勇,但無人能敵伍封和鮑興,被伍封二人來回衝殺,直殺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道刺倒了多少人,這些越人才漸漸潰散,此時伍封和鮑興的這乘兵車幾乎已經被染成紅色,連鐵戟上也濺得全是血,有些濕漉漉的了。 伍封用大氅擦了擦鐵戟,猛見不遠處勾踐乘車閃過,大喝道:「勾踐休走!」圉公陽連忙驅車上前,鮑興大笑道:「勾踐,吃我小興兒一斧!」大斧早已經高舉。 勾踐倉惶之下,扭頭看了過來,伍封見他滿面驚色,笑道:「大王不如乖乖下車,隨在下到齊營去,免被士卒誤……」,話未說完,便見顏不疑和石圃、條桑乘一車斜剌裡衝過,勾踐喜道:「王兒快來……」,顏不疑一車早已經由勾踐車旁掠過去,直往後營而走。 勾踐怒道:「這個畜牲!竟然棄寡人不顧!」他咬牙喝道:「既然撞上了龍伯,寡人便與龍伯決一死戰吧!寡人決不能束手就擒!」他揮著長矛,讓馭者驅車迎上來,兩車相交,伍封手快,未等勾踐的長矛刺來,早已經一戟將那馭者刺落車下。 勾踐連忙挺矛相刺,雖然他矛法精湛,但今日伍封之武技已臻化境,在他眼中,勾踐之矛便如果小兒弄草一般,隨手一抓,便將勾踐的長矛抓住。勾踐大驚,急往後拔矛,卻如同拔山一般,絲毫不能動彈。 伍封正想勸勾踐束手,鮑興在旁哇哇大叫,揮斧向勾踐劈了下去,伍封忙道:「不可!」可鮑興的大斧已經劈下,這人傢伙的斧頭向來是能發不能收,是以兇猛無匹卻難留活口。這時由旁邊猛地飛出一根長矛來,「叮」地一聲,格住了鮑興的斧頭,可當不上鮑興斧上的神力,一矛一斧仍往下沉落,只是減慢減弱了許多。 此時伍封的鐵戟早已經伸過去,將這一矛一戟格住,此時鮑興的這柄大斧離勾踐只有四寸許,差一點便將勾踐的頭顱劈成兩片了。再看時,那持矛者正是鹿郢。原來鹿郢由亂軍之中覓來,隨手撿條矛來交戰,正見到鮑興斧劈勾踐,倉惶相救。其實鹿郢的武技要勝過鮑興,只不過力氣有所不如而已,再加上適才鮑興是奮力下劈,鹿郢是倉悴之下,由旁邊橫插長矛來格擋,才會如此。 鹿郢棄下長矛,張開雙手擋在伍封車前,道:「師父,戰事是兩國之事,並非王爺爺與師父的私仇,難道真的要將王爺爺殺死不成?」伍封止住鮑興,嘆道:「我並非殺害大王之心,只想請他到齊營去。」鹿郢垂淚道:「王爺爺性情剛烈,若入齊營,便不願意生而受辱。」伍封心道:「當年他在吳國為奴,受辱甚矣,我請他到齊,以禮相待,難道他還會自殺不成?」轉念又想,儘管今日之勾踐與那時之勾踐不同,受辱於吳時的勾踐,國弱民貧,又是為王不久,年輕而有遠志,才會忍辱偷生。如今這個勾踐卻是滅吳侵越,威震東南的大國之主,而且他年紀大了,性子也倨傲,但要說他會自殺,這個恐怕不大可能。 伍封搖頭道:「公事在先,私誼在後。小鹿與我雖有師徒之情,故人相托之義,但我不會因私廢公,今日事已至此,那是大王命當如此,怪不得人,不過你們放心,我一定會對大王以禮相待,決不會讓人辱及你們祖孫。」鹿郢放聲大哭,擋在伍封車前。 勾踐喝道:「小鹿,不必求他,寡人寧死決不受辱。」由腰間拔出那口「屬鏤」劍來,橫在頸上。伍封大驚,連忙按戟道:「不可。」鹿郢踉蹌向勾踐車上撲過去,腳下不小心,幾乎被拖在地上的韁繩絆倒,他順手抓住韁繩,上車道:「王爺爺,大局為重,我們……」,伍封嘆道:「大王,在下不會讓人……」,話未說完,便見鹿郢猛地撥過馬頭,勾踐將長劍在馬股上深刺,戰馬負痛嘶鳴,發足急馳,逕自向後狂奔而去。 鹿郢一邊馭車,一邊回頭道:「師父,對不住。」鮑興愕然道:「咦,原來是想逃!嘿,這祖孫二人好生狡詐!」伍封嘿了一聲,心道:「小鹿與勾踐、支離益和顏不疑在一起久了,也學得如此擅於作偽。」正想追去,忽然心中一凜,便覺背後隱約有勁風襲來,暗吃一驚,急扭身相避,便聽箭矢破風之聲甚急,兩支長矢一前一後,由身側擦了過去。 伍封驚道:「此箭勁力非常,放箭者決非常人。」若非他神功蓋世,預先有所感應,必定被這二箭射中,雖然他身上有鐵甲護身,但看這箭矢之速,便知道這兩支箭必能透甲而入。 鮑興扭頭後看,只見黑壓壓人頭湧動,到處是齊兵和越兵雜在一起混戰,根本看不到是何人放箭。再看勾踐那乘車時,早已經消失在亂軍之中。 鮑興問道:「龍伯,要不要追?」伍封道:「算了,再追也不大容易。」鮑興嘆道:「勾踐是敵軍之首,今放了他,豈非是放虎歸山?」 伍封道:「如果勾踐被我們殺了,越人仇齊甚矣!再要談和,只怕大有障礙,日後齊越之仇,恐怕百年難消,必使兩國之民飽受兵禍,還是留他一命最好。」鮑興點頭道:「龍伯說得是。」伍封笑道:「燕軍一入衛營,越人東逃琅琊之道便被隔斷,勾踐要逃,唯有南下徐州。我讓月兒殺退越軍弩卒後趕往徐州道上,只怕已經是預先到了,勾踐未必逃得過月兒之手。」 雖然伍封是謀定而動,出奇不意,但越人數萬精兵極擅夜戰,又悍勇無畏,負隅頑抗,直到天亮時,越人才徹底潰敗,戰事漸歇。 伍封將兵車停在勾踐的大帳之前,這時哨探消息傳來,說越營一亂,晉、宋、衛三軍俱無鬥志,楚、燕、鄭三軍均是大獲全勝,晉、衛、宋三國之軍大敗而逃,棄下營寨、輜重、兵車無數,殘部皆逃往徐州而去。燕、鄭兩軍均忙於搶掠俘獲,並未追趕,唯有楚軍分作三隊,一隊收拾俘獲,另兩隊分左右二支南下,追逐晉人去了。 鮑興道:「還是楚人擅戰些,燕、鄭遠不如他。」伍封點了點頭,道:「楚王有遠識,決非鄭燕可比。我看楚軍這兩隊,一隊固然上追擊晉人,另一隊恐怕是南下江淮吧。」鮑興吃了一驚,道:「如此說來,我們是否也該派人南下江淮爭地?」伍封苦笑道:「楚助齊破越,乃得江淮,這是早已經議定的事,只好由得他了。我本想派一軍南下江淮,斷越人歸路,既然楚軍先動手,我便算了。江淮本非齊地,何況以我們齊國今日之勢,得江淮之地,卻多了楚國這個大敵,福禍難測。」心道:「如果我是國君,自然不會讓江淮之地讓人唾手得去。」鮑興默然,緩緩點頭道:「也是,要說齊國得了江淮,還不如說是田氏得了江淮。」伍封拍了拍鮑興的肩膊,讚道:「今日之小興兒大有見識,兵法也頗熟,已非昔日之小興兒了!」 正這麼說時,果然楚惠王派了吳句卑來道:「大王見越人擅戰,恐齊軍難以分兵,故使得勝之師,南下江淮,為龍伯斷敵歸路,特令在下來告知。」伍封是諸國軍卒的統帥,楚惠王自然要派人相告。伍封笑道:「既有前約,在下無話可說。大王智謀過人,的確非他人可比,楚人有此君王,實乃國之大幸。煩楚師謹守江淮,勿令越人逃過了。」吳句卑笑道:「龍伯果是信人,在下這便去稟告大王。」 這時眾軍打掃戰場,清點俘獲,同時準備早飯,楚月兒率軍回來。伍封問道:「可曾擒到勾踐?」楚月兒嘆了口氣,道:「我們埋伏殺散了越人弩卒,然而趕往徐州路上。夫君所料不錯,勾踐果然逃往徐州,因小鹿奮力抵抗,月兒一時心軟,未下殺手,耽誤了些時候,卻被鎮守徐州三千越軍趕來,將勾踐等人救走了。」伍封愕然道:「徐州不知道前方戰事,怎麼能趕得及派出援軍?」楚月兒道:「我擒下了一二百個越卒,詳細問過。原來範相國離開大營之後,曾去徐州,說越人危甚,令徐州守將小心防備,士卒和甲枕戈而眠,多派哨探,打探龍口消息,一旦有變,便引軍救援。正因如此,徐州越軍才會行動快捷,救走了勾踐。」伍封嘆道:「范相國果然智謀過人,他還在徐州麼?」楚月兒搖頭道:「越卒說過,范相國安排諸事之後便西去了,或是去了宋衛之境吧。」 伍封與楚月兒等人休息用飯之時,伍封告訴楚月兒楚惠王求娶魚兒一事,楚月兒也十分高興,這時楚、燕、鄭三國之軍派人來報戰果。連同被楚月兒殺散的越軍,此戰越軍陣亡兩萬三千餘人,受傷被俘的越人、夷人、吳人各逾萬餘人,君子之卒和神弩之卒大半傷亡,經此一戰,越軍之精銳可說是十去其七。晉、宋、衛三營的傷亡俱在萬人以上。楚、燕、鄭三國也有三四千傷亡,齊軍傷亡近萬人,正所謂「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齊人所對付的是最厲害的越軍,面臨的抵抗也最烈,是以傷亡不小,閭邱明、恆善亡於戰陣,閭申受了些傷。伍封讓人將閭邱明和恆善的屍體小心裝斂運回營中去,見此戰傷亡極多,雖是早有預料,仍感惻然,心道:「此戰或是這數十年間最為慘烈的一戰吧!」 田盤興沖沖跑來道:「龍伯,我們是否乘勝追擊,一舉攻下徐州?」伍封嘆了口氣,道:「窮寇莫追,徐州城高池深,我軍新創,強要攻城或能攻下,但傷亡必然比今日更盛。齊國飽受戰禍,元氣大傷,實在不宜再戰。」田盤默然退下。 伍封留下鮑琴清點戰場,自己一眾先回伍堡,向齊平公報捷。齊平公喜不自勝,大笑道:「甚好,越軍終敗矣!封兒功勳蓋世,幾比仲父,寡人一定要厚加封賞、厚加封賞。」伍封搖頭道:「雖然擊退越軍,但我軍傷亡不小,唉。」姬介和盤丁也向伍封道賀,伍封道:「日後之事,便要天使多多費心了。等在下收拾士卒南下徐州,成威逼之勢後,太子便可入城說和。」他頗為細心,提醒齊平公派個使者趕回臨淄,向田恆報捷,如此大事不派專人去報,田恆日後必然不悅。齊平公會意,派了個使臣往臨淄報捷不提。 這時,柳下惠、柳下跖兄弟率眾到大營來,原來柳下惠等人在營中放火之後,藏身一旁,等柳下跖的鐵騎衝破越軍,接應上後,便一齊出了越營,饒道淄水之旁,趕了回來。兄弟二人與伍封和楚月兒見面,自然是十分親熱。 柳下跖道:「兄弟,我們回來途中遇見一人由越營逃出,隨手擒來,你道是誰?原來是司馬豹。」伍封道:「田豹?原來他投奔了越人。」柳下惠道:「這人好醜是田氏的人,大哥怕龍伯與田氏生隙,便讓二弟將田豹在淄水邊上斬首了。二弟也正好除掉了這個攪亂中山的賊子,派人將田豹首級送回中山去了。」伍封道:「這個田豹早就該死了,殺得好!」 午飯後楚惠王、鄭聲公和姬克都趕了來,一個個都是喜氣洋洋,伍封小聲問楚惠王道:「大王,江淮之地頗為要緊,你竟然放心而來,究竟派何人為將去收江淮?」楚惠王笑道:「寡人讓司馬子寬為將,此人曉勇擅戰,精通兵法,必能成功。」伍封愕然道:「原來子寬也來了,為何我沒見到?」楚惠王笑道:「實不相瞞,寡人怕戰事萬一不順,楚軍無退身之處,是以早讓子寬密領一軍,藏於山中,萬一戰事不諧,可來接迎大軍,故而不這寡人營中,無法引見。非是寡人信不過龍伯的本事,而是戰場之事瞬息萬變,難以預料成敗,龍伯不可怪寡人多心。」伍封怔了怔,才知道自己仍是小瞧了這個楚惠王,忍不住讚道:「大王用兵如此謹慎細緻,實在難得!魚兒得你為婿,誠為幸事。」 晚間齊營廣設酒宴,犒賞三軍,慶賀大捷。雖然此戰傷亡極多,但這些年列國爭戰廝殺,見慣了傷亡,殺敵一千,自傷八百,自古皆然,人人都知道經此一役,單是所擒東夷之人便有三萬餘人,吳地之人也上萬,越軍自然已經無法整戈再戰了,因此眾人並不因己方有傷亡而減了喜慶之意。篝火堆堆,鼎缶處處,齊平公等人也將酒宴設在帳外,與士卒同樂。 中間用長干圍出的大席之上,齊平公、田貂兒、伍封、楚月兒、田盤、鮑琴、鮑笛乃至鮑興、石朗、石芸、趙悅、蒙獵、閭申等人均列主人席上,連圉公陽、庖丁刀、旋波也有席位,客人席上有姬介、楚惠王、鄭聲公、姬克、柳下惠、柳下跖、盤丁、游參、吳句卑、招來等人,魚兒此時未嫁,自然不能坐在楚人席間,便坐在伍封和楚月兒身旁。 此次大戰,雙方動兵二十餘萬,參與之國有齊、越、楚、晉、宋、衛、鄭、燕、魯、中山以及東夷諸部,天下為之而動,伍封一戰成功,威震天下,聲威之盛,天下間再無人能及。首席間伍封自然是酒宴之中心人物,眾人紛紛勸酒不迭,譽辭如潮,以致鮑興等人也覺得大有榮焉。伍封總覺得此戰傷亡甚大,雖然與眾人歡飲,也不覺得十分快樂。 齊平公和伍封舉酒向楚、燕、鄭一一道謝,謝其興義兵救齊之難,又向姬介敬酒,謝天子專程派程使來談和。諸般禮數,不一而足,二人回到席上,齊平公見閭申暗自垂淚,遂道:「閭邱明奮勇殺敵,不幸喪亡陣中,寡人深為心痛,今賜閭申下大夫,領司空之職,使復閭氏,賜邑百里。恆善亦追授下大夫,以大夫之禮厚葬。」本來他想將閭氏之地盡數賜還,這這些地半數已入了田氏之邑,尚餘百餘里,是以將這百里賜給閭申。閭申出席叩拜,想起這些年閭氏之興衰,不禁放聲大哭。伍封將他勸住,拉他回席,閭申哽咽道:「若非龍伯,閭氏焉有復興之日。」伍封讓坐在其旁邊的蒙獵開解他,自回席上。 楚惠王見伍封隱約有不樂之意,遂舉酒道:「諸位,乘今日酒宴之樂,寡人有一事相告。」眾人都停爵看著他,楚惠王道:「寡人欲娶龍伯愛女伍魚兒為夫人,已經向齊侯和龍伯下聘求親,齊侯與龍伯均已經答允了。今日破越,楚軍逐晉師於齊地,固然是件喜事,但在寡人心中,還不如此事之喜。」 這事除了伍封、齊平公等數人知道,餘人都是第一次聽說,驚愕之下,紛紛向楚惠王和魚兒道喜,席間更見熱鬧。魚兒雖然大方,但這麼多人擁上來相賀,不禁也面色緋紅。 伍封飲了不少酒,此時頗有些醉意,持爵走過去,分開道賀之人,道:「魚兒,為父……」,才說出幾個字,隱約便聽「嗤」的一聲,一縷寒意襲背而來。伍封心中一驚,他雖然酒醉,身手卻仍然快捷無比,腦中還未有所盤算,身子自然而然已有所動,附身下去,雙腳離地,身子平平在空中一個翻滾,便如水中之魚打了個翻身一般,姿態美妙而雄健,而兩件寒意森森之物由身旁掠了過去,釘在長干之上,看時才知道是兩支長矢。 眾人見伍封身法極美,這時不禁同聲喝采。楚月兒身形漾動,早已經凌空躍起,一飛一飄之間,在不遠處的營帳之後揪出一人,提著回來,扔在席間空地上。這人被楚月兒一抓之間點了要穴,無法動彈,他身著齊卒服飾,俯身於地,長發拔散在腦後,一時也看不出是何人。 鮑興搶身出來,怒喝道:「是個什麼傢伙?今日在越營之時,龍伯廝殺正急,也有人放箭由背後暗算,手法如出一轍,自然也是這傢伙!」伍封忙道:「不要理他。小興兒,你將他提回帳中去,暫不可傷了他。」田盤在一旁道:「龍伯,這人竟敢在戰陣之上暗算主將,其罪滔天,決不能輕易放過。」齊平公也點頭道:「寡人也想看看這人是誰。」 伍封聞齊平公也這麼說,嘆了口氣,道:「若論射藝,最了不起的是昔日吳國的王子姑曹,能一發三矢,三矢力道不同,厲害無比,其人已死,除他之外,便以展如的一發二矢最為了得。這人一發二矢,箭分先後,力有陰陽,必是展如無疑。」鮑興翻過那人來看時,果然是水蛇展如! 鮑興憶起當日展如在海上暗算之事,怒氣勃發,叫道:「原來是你!」口中夾七纏八地一陣怒罵。周圍眾人許多人不知道展如在海上暗算伍封等人之事,此時由鮑興的怒罵聲中聽出了一個大概來,七嘴八舌地道:「如此小人,居然還暗算龍伯與王姬,正該殺了!」展如嘆了口氣,垂頭不語。 伍封想起死於海上的鐵衛,以及當日眾人飄蕩在大海之上的驚險與苦楚,心中對展如自然是大有恨意,但他瞥了一眼旋波,見她低垂著頭,嘆了口氣,道:「展如之事,宜暫緩之,沒的被這些煩惱事攪壞了各位宴飲之樂。」 齊平公在一旁忍不住道:「寡人知道封兒向來待展如甚厚,視若親人,家人來往不拘,但這展如三番數次要加害封兒,總令寡人大惑不解。」鮑興問道:「莫非是有人指使?」眾人心中暗驚,尋思這指使之人,說不好就是田氏。 田盤忙喝道:「這個展如十分可惡,只怕是越國的奸細也未可知。」鮑琴道:「聽說顏不疑殺了展如全家,顏不疑是越王之子,展如怎肯效越國?」田盤冷笑道:「誰知道當日是否顏不疑與展如串通好了,行苦肉之計,以對付龍伯?」伍封搖頭道:「越人不必用此方法來對付我,再說展如也決非棄家小性命不顧的人。」問道:「展如,勝大哥是不是你殺的?」展如默然點頭。 眾人七嘴八舌說話,展如卻低著頭,沉默不語。這時旋波上來,向伍封叩頭,泣道:「波兒求龍伯放過展如,我夫婦從此離開齊國,隱居山中,終身不出。」伍封嘆道:「其實我並不想殺他,但因他之故,我等多歷艱苦,屬下鐵衛也喪於海上,勝大哥也死於他手上,如果我不加以懲治,怎對得住死去的勝大哥和下屬?」旋波放聲大哭,道:「這事都怪波兒不好,若非我藏他於帳中,也不會有今日之事了。龍伯要殺,便將波兒一起殺了。」楚月兒本想勸伍封放了展如,但畢竟有人因展如而死,也覺得左右為難。 展如忍不住道:「展某本就該死,龍伯要殺就殺,波兒不必求他。」楚月兒搖頭道:「當日展爺在絳都、成周之時,我們何等親善快樂?本來好好的,怎會如此?」鮑興道:「肯定是有人許以重酬,這傢伙才會如此而為。當日展如在海上加害,本就是有人指使……」,田盤不悅道:「早說過這是田逆和田豹所為,純屬誤會,鮑將軍怎麼還提此事?」展如哼了一聲,道:「要殺龍伯,只是展某自己的想法,倒不干他人之事。」 伍封愕然道:「這就奇了,在下自問並無得罪展兄之處啊?」展如嘴唇動了動,欲說又止,眼睛卻向旋波看過去。伍封心道:「這事竟與波兒有關?」姬克見展如眼光有異,想起姬非之事,恍然道:「難道展如是因其妻旋波之故,乃下毒手?嗯,旋波本是越人派到吳國的奸細,或者越人讓她投奔龍伯,尋機加害。」鄭聲公點頭道:「此事大有可能。」 旋波連忙搖頭,展如忍不住大聲道:「非也非也,我殺龍伯,純是自己的事,只因我不殺龍伯,波兒便始終不能全心待我!」楚月兒恍然道:「原來如此。」伍封卻不解道:「這是何道理?」 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楚惠王笑道:「寡人也明白了。是否旋波雖嫁展如,心中喜歡的卻是龍伯?展如因嫉妒而生恨,才會對龍伯有加害之心?」眾人不住點頭。 伍封頗為尷尬,向旋波看去。只見旋波臉上紅暈上來,垂下頭去。伍封心道:「怪不得小陽說起旋波時,總是話裡有話,原來他也看出來。」嘆道:「在下心中始識視波兒為兄嫂一類,展兄這純屬誤會。」 旋波緩緩搖頭道:「展如倒也不是誤會。波兒的確是喜歡龍伯,可惜身份低微,配不上龍伯這樣的英雄。只是料不到展如會因此對龍伯有加害之心,這些事全因波兒而起,不能全怪展如,只盼龍伯能看著波兒面上,不再恨他。」說完輕哼一聲,軟綿綿倒在展如身上。 展如大叫一聲,楚月兒見情況不對,忙上前將旋波扶起來,只見地上一灘鮮血,原來她說話之時,悄悄用短匕刺入腹中,此刻已經氣絕而亡。楚月兒垂淚道:「波兒,你何必如此?」周圍眾人都忍不住嘆息一聲。 伍封心中傷痛,上前將展如的穴道解開,道:「展兄,波兒以死相求,在下便放你走。」展如緩緩坐起來,俯在旋波身上放聲大哭道:「波兒,你這幾天總說要與我離營遠去,隱居山中,我早該聽你的話的。」哭著哭著也倒了下去,原來他袖中也暗藏著一隻利矢,自刺入胸而亡。 伍封不禁垂淚道:「唉,這是何苦!日後我見了姊姊,如何解釋?」楚月兒讓人將二人屍體收走,眾人見好端端的慶功宴會,被這麼一搞,弄得十分無趣,齊齊搖頭,鄭聲公等人何曾在意旋波和展如之死,見氣氛不好,忙舉爵往楚惠王處去相賀,身邊眾人呼喝熱鬧,片刻後便將旋波和展如之事拋在腦後。 伍封心情頗差,舉爵痛飲,直至大醉,旋波和展如的後事自由楚月兒安排不提。 次日快午時伍封才起身,用過早飯出了寢帳,見齊平公、姬介、盤丁、鮑琴早在大帳相候,慚愧道:「在下貪睡,累國君和各位久候了。」齊平公笑道:「無妨。寡人等也是才來。嗯,晉、宋、衛三國已經派了使者來,一早就等候著了。」伍封笑道:「讓他們多等等。」 這是戰後必然的事,依其時之例,戰敗之國自然要接受處置,是以派使者來聽候處罰。 盤丁上前道:「龍伯,在下離家已久,如今龍伯大功告成,在下卻幫不上手,好生慚愧,便想離去回家,以免族中人久望。」伍封點頭道:「太保是一族之長,想必族中許多事都等族長回去處置。」他與齊平公商議了幾句,由俘獲之中取了銅製金甲和革甲各五十具、鐵刀二十口、長矛百條相贈。盤丁大喜,遜謝良久收下。伍封和楚月兒又準備了兩車禮物交盤丁帶給西施和商壺,下午將盤丁一眾人送走回夷洲去。 送走盤丁後,楚惠王、鄭聲公、姬克、柳下跖、柳下惠等人都來了,伍封心知大戰之後,這幾位跑來自然是商議如何平配戰果。商議到半夜,方定下協約,大致按伍封的考慮,江淮之地由楚國自取,鄭國得宋國二百里之地,中山得衛地百里,越人所侵魯地交還魯國,被俘夷人中的四成也歸魯國,燕國得剩餘六成夷人俘虜,與齊國再立盟,永為兄弟之國,其餘的俘獲皆歸齊國。其時人力珍貴,魯、燕雖然未如楚、鄭、中山般得地,卻各得一萬多東夷人,所獲未必不如得地。其實伍封早就盤算好了,宋國償鄭二百里,實則有百里之地是以前宋國所侵的鄭地,實際所損也只有百里而已,而各國之軍除中山外,都有俘獲,這些他們也不會上繳,自然是各國自取了。眾人都十分高興。 伍封將晉、宋、衛使者叫上來,將上述之事說了,道:「晉國雖無地域之損,就請於軍中搜金帛戰甲六車,以謝我齊、楚、魯、鄭、燕、中山六國聯軍。」其時晉強,雖然偶敗,但也不能因此而讓它割地,否則早晚又會被他們起兵取回,屆時兵革大起,勝負難料,是以眾人商議只要晉國償些金帛就成了。 晉使見所償如此之輕,心中大喜,立刻點頭答應,宋、衛二國各有百里實地所損,自然肉痛,可戰敗之國又能抗辯甚麼?何況晉使答應了,二人也只好點頭,說是回去稟報,好在百里之地並不算多,條件也不算苛刻。 三使走後,眾人在帳中暢飲,靜候消息。天亮時晉、宋、衛三使又來,晉人早準備了六車禮物送來,其餘宋衛二國也畫好了圖簡,只等鄭、中山派人去交割。鄭聲公派了游參、柳下跖派了鼓揚到宋、衛去受地,晉、宋、衛三軍當日便退軍回國,伍封到晉營與趙無恤等人見個面告別,智瑤等人都是面有慚色,匆匆帶兵走了。趙無恤留伍封飲酒話別,次日也回國去了。 一連忙了三日,晉、宋、衛三軍已經退得乾乾淨淨,鄭聲公道:「龍伯,寡人等是否也該回國了?」楚惠王笑道:「眼下越人未退,勾踐十分悍勇,我們聯軍勢大,暫不可退,否則勾踐說不好又另平想法。再說我們各有所得,但齊魯之境實還未復,我們需留些日子,等勾踐退出齊魯再罷兵不遲。」姬克點頭道:「大王言之有理。」鄭聲公呵呵笑道:「其實寡人也不願退兵,只是胡姬素來受寡人喜愛,這次沒帶來,好生牽掛。」齊平公哈哈大笑道:「既是如此,鄭伯何不派人去接了胡姬來?」鄭聲公笑道:「正該如此,反正也沒什麼仗要打了。」 正說話時,一個鄭卒來稟告道:「游少正派人護送胡姬到營中了,說是擅自而為,大有罪責,請國君責罰。」鄭聲公大喜道:「這個游參好生機靈!寡人責罰他幹什麼?這次大仗他立功甚著,回去後寡人要大加封賞!」他匆匆告辭回鄭營而去,柳下跖笑道:「游參好生了得,日後必然是仕運亨通!」眾人都點頭稱是。 柳下跖道:「眼下勾踐率越軍退守徐州,當如何將他逐回越國老家去?」伍封道:「如今勾踐軍勢已去,然而越人勢大,若再有一二月收拾敗兵,再從後方補結兵源,勢力必會再振,雖不如以前氣盛,但有吳越之地,仍是當世大國,不可輕忽。勾踐頗重顏面,以他的性子,自不願大敗回國,說不好會來拚死一戰。在下的意思,是想請天使賜他為侯伯,全其顏面,讓他可以光彩回去。」 楚惠王皺眉道:「越王敗軍,不足言勇,仍賜為伯,只怕列國不服。」伍封笑道:「這個侯伯有些講究,天使可賜之為東方之伯,楚、燕、鄭、中山不屬東方之國。」田盤道:「這個東方,大抵是指吳越以及泗上諸小國而已,連我齊國也不算東方之國吧?不過外人看起來,以為齊魯也奉其為伯,似乎於我齊魯二國面上有損。」柳下惠道:「其實只要平息干戈,我們魯國便尊越國為伯也無所謂,無非是個虛名而已。」伍封點頭道:「正是。」齊平公點頭道:「也好,只要越人退回吳越,齊國便尊其為東方之伯,嘿!」 姬介道:「晚輩離開成周之時,父王說齊國是姑丈外家之國,諸事要聽從姑丈安排,晚輩可便宜行事。既然姑丈這麼說,晚輩便去見一見勾踐,賜他為東方之伯,請他退兵。」伍封道:「勾踐這人頗為性強,未必便退,明日我們聯軍南下五十里,逼近徐州,以成兵臨城下之勢,再與勾踐說話,事情便易成功。」柳下惠道:「這自然是好,不過兄弟是聯軍主帥,雖然列國聯軍集於徐州,但以在下之見,還是先請兄弟去見一見勾踐為好。越人新敗,傷亡慘重,說不定全軍上下大有報仇之心,勾踐既重顏面,兄弟便以聯軍之主帥的身份前往勸說,一來越人臉上有光,敗辱稍減,二來以兄弟之聲威,方能震住越人的報復之心。」 眾人都不住點頭,楚惠王道:「柳下大夫言之有理。」伍封道:「大哥之言正合我意,便這麼辦。」 次日聯軍相併,揮師南下,得勝之軍,自然是格外的精神,只見旌旗蔽日,車馬如潮,長戈似林,一直逼近徐州城外,這才在徐州城東、西、北三面紮下營寨,各寨相連,人喊馬嘶之聲不絕,威勢驚人。不消說,伍封猜想徐州城內的越軍必然是人人驚懼。 午後伍封帶著鮑興、石朗和十個鐵衛到了徐州北門之外,只見城門緊閉,城頭越卒如臨大敵,附守甚嚴。鮑興仰頭大聲道:「龍伯求見大王,請開城門。」城上一片寂靜,過了許久,便見顏不疑在城頭出現,他低頭看了一陣,只伍封人少,令人將城門開了半面,石圃帶了幾個士卒出門,請伍封入城。 伍封帶著鮑興等人入城,石圃讓士卒關上城門,這時顏不疑從城頭下來,道:「龍伯此來是何用意?」伍封道:「在下來求見大王,商議罷兵議和之事。」顏不疑面露喜色,道:「龍伯願意議和?」伍封點頭道:「正是,雙方鏖兵已久,百姓不安,如今冬寒,大軍久戰不利,正該罷兵。諸般細節,還要與大王商議。」 顏不疑道:「這個可不巧了,父王自兵敗之後,便臥病不起,病勢甚重,無法見人。」伍封道:「那麼太子鹿郢可在?」越王病了,軍中之事自然由太子主理,是以伍封這麼問。顏不疑臉色一沉,嘆了口氣,道:「小鹿受了些傷,也在臥床將養,眼下軍務皆由在下打理,議和之事,龍伯與在下說就成了。」 伍封點了點頭,道:「這也好,但大王是貴人,小鹿也畢竟曾是在下弟子,既然他們傷病在臥,在下按禮需去探視一番,再與顏兄商議軍務。」顏不疑忙道:「這個……探視頗有些不便。」伍封奇道:「怎麼?」 石圃在一旁插言道:「龍伯有所不知,大王之病本不甚重,但他大敗之餘,羞於見人,龍伯前往探視,大王必不願意相見,徒自沒趣。太子之傷頗重,早先已服良藥,此藥服後須昏睡數個時辰,是以不易打攪。」伍封怔了怔,心道:「怎會如此?」 只好隨顏不疑入了城中官署,雙方談及罷兵的事,顏不疑甚是爽快,道:「既是如此,我們數日內便盡數退兵回國,父王之意亦是如此。」伍封連東方之伯之事尚且未說,尋思:「顏不疑答應得甚是容易,但以勾踐之性子,怎會如此輕易退兵?」 伍封隨便說了幾句,起身告辭,帶著鮑興等人出城回營。田盤和鮑琴問起,伍封將上項事說了說,楚月兒道:「這事極好,只是不大合乎勾踐的性子。」伍封點頭道:「正是。我看這中間必有緣故,顏不疑這人有些信不過,他的話作不得準,非要聽勾踐或小鹿親口說才行。」鮑興道:「可勾踐和小鹿病臥不見人,又怎生好?」伍封微笑搖頭道:「勾踐是當世梟雄,與他人不同。他大敗之餘,或會羞於見人,但羞見的只是越人,我去見他,他反會相見,以示越人雖敗,鬥志猶盛。說小鹿服藥昏睡還有可能,說勾踐不願見我則是內有緣故。」楚月兒點頭道:「不如我們夜間偷偷入城,探訪勾踐,看看顏不疑搞什麼鬼。」伍封笑道:「月兒之言正合我意,晚上我們便去一趟。」 晚間天黑之後,伍封和楚月兒裝束停當,施飛行之術,悄悄入了徐州城。二人在官署內四下找尋,始終找不到勾踐之所在。按理說勾踐是很好找的,這人是一國之君,所居之處自然是宮女侍衛成群,火燭如熾之地。 二人尋覓半天,又在空中俯視良久,在伍封白天曾來的官署後院落身下來。這座官署原是齊國徐州城大夫之所,前署後院,建得也算精緻。甫一落地,便聽腳步聲由前院與後院相隔的月門處傳來,火光漸漸移近,伍封和楚月兒連忙閃身,藏在院中假山之後,便聽人聲傳來:「桑兒,這事可全靠你了。若非你那『溫柔香』,還真是難辦。」伍封聽出是石圃的聲音,尋思:「原來是石圃和條桑。」便聽條桑格格笑道:「幸好計然遺下了不少奇藥,勾踐老了尚好對付,鹿郢身手了得,沒這『溫柔香』,怎能讓他乖乖地束手就擒?」 伍封和楚月兒都吃了一驚,他們原想這徐州城中有些古怪,還道是勾踐有何計謀,想不到勾踐和鹿郢原來是被石圃和條桑制服擒住了,不消說,這必是顏不疑指使的。 石圃道:「是啊。」條桑道:「眼下可有些難辦,勾踐和鹿郢一個是王子不疑之父,一個是其子,雖然制住,但傷又傷不得,放又放不了,終不成整日這麼困住,我那『溫柔香』可用不了幾天了,我們二人也不能天天為他們送飯啊。誰讓勾踐一入城便要治王子戰陣上擅自逃離,棄王不救之罪呢?也怪不得王子會生出歹心。」石圃冷笑道:「嘿嘿,就算勾踐不治王子不疑的罪,王子也會這麼做。這些年他想這越王之位可想得瘋了。」 石圃舉著火把,條桑端著食案,二人一邊小聲說話,一邊由院中穿過。伍封和楚月兒小心躡步跟隨,他二人的身手勝石圃和條桑百倍,石圃和條桑自然是渾然不覺。 穿過長廊,轉到一條小窄廊,到了左手一間小小的側房之外,石圃開了門,先將火把往內探了探,然後與條桑進去,條桑將食案放在地上,隨手關上門。 楚月兒指了指屋頂,伍封點頭,二人飄上屋頂,楚月兒輕輕撥開屋頂的茅草,二人湊眼下看。只見室中甚黑,除石圃和條桑外再無一人,正狐疑間,便見石圃由地上掀開薄席,露出一塊木板,他將木板揭起,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小洞口。 石圃將火把往洞口內探了探,笑道:「大王,下面尚暖吧?」便聽勾踐有氣沒力的聲音由洞內傳上來,道:「哼,無恥賊子!」條桑格格笑道:「大王請用飯,眼下兵臨城下,城中無甚美食,今日桑兒殺了兩個城中齊人,才找來一甕好酒,大王請用些許,以禦寒氣。」原來洞口有幾條繩子繫著一個木盤,她將食案放在木盤上,將繩子緩緩放下去。 過了好一陣,便聽勾棧道:「你這酒中,沒有放甚麼『無生水』吧?」條桑笑道:「王子念及父子之情,不許我等傷你,大王盡可以放心。」勾棧道:「他要是無心傷我,便不會暗算寡人。嘿,他想當越王,那就非傷寡人不可,這酒水寡人是不會碰的了,寡人若能出去,必殺此子!」石圃嘿嘿笑道:「大王當真多疑,這酒可是來之不易。」 說了幾句,二人蓋上木板,掩好薄席,出了此室,又往窄廊右手而去,到盡頭一間小室,開門進去。伍封和楚月兒早見條桑手上的食案有兩份飯食,給勾踐送了一份,手上還有一份,猜想是送給鹿郢的,是以在屋頂小心移過去,依前法掀開茅草下看。 同樣的這小室中有個地洞,石圃才掀開木板,便聽鹿郢的喝罵之聲傳上來:「石圃狗賊,你還來做甚?」石圃笑道:「小人送飯來給王孫,王孫何必責罵?」鹿郢喝道:「不吃不吃,你們也不必送飯了。」條桑道:「王孫數日不食,想不到精神倒好。只是再這麼下去可不行,王子可耽心得緊。」鹿郢冷笑道:「他耽心我什麼?你們在這酒中放了『無生水』,以為我不知道麼?」 石圃和條桑吃了一驚,石圃道:「這個……王孫必是誤會了。」鹿郢道:「你們忘了我是誰人的弟子?我師父龍伯雖不大懂毒,但小師母月公主卻是此中好手,計然的那些毒物配製、辨察之法都曾教過我,是以一見便知酒中有毒。你們這些手段,怎能瞞我?」伍封心道:「原來月兒教過小鹿毒物的學問。」向楚月兒看去,楚月兒卻搖了搖頭。 伍封尋思道:「小鹿只是以此嚇詐石圃,並非真的能辨毒。」石圃和條桑互換了一下眼色,石圃嘆道:「想不到瞞不過王孫,不錯,這酒中的確有毒。實不相瞞,王孫如果不死,王子便當不上越王,這事當真是無可奈何。」鹿郢嘆道:「想不到竟會如此!」 伍封心道:「這顏不疑……」,忽覺遠處有細微的聲息傳來,循聲看去,只見一人白衣飄然,手上抱著一大團物什由廊外走過來,這人腳步輕盈,飄飄忽忽,形如鬼魅,天下再有如此身手的人極少,自然是顏不疑。 如今楚月兒的身手也遠勝顏不疑,自然也察知其腳步,遠遠看見。倒是石圃和條桑二人身手差得太遠,渾然不覺。 石圃嘆道:「王孫說錯了幾件事。第一,這酒中有毒,但並非無生水,王孫毒物之學尚未學得精深。『無生水』是計然先生研製的諸毒物之中最厲害的一種,中毒者先會渾身骨軟,數日之後便口不能言、目不能識、耳不能聽,成為廢人,偏又不會死。如此毒物,來之不易,用於大王身上才合適,有他這廢人在後,王子便好當越王,越人還以為是大王傳位。如此一來王孫可不能留,人皆知道王孫是太子,王孫不死,大王自不會傳位給王子不疑。第二,小人知道王孫精細,未必飲酒,是以在食水之中也下了毒,只是怕口味有異,毒下得少,只要王孫每日飲些,七八日也就一命嗚呼了。」 伍封聽說鹿郢中毒,心中暗急,轉念一想,鹿郢說話中氣充沛,精力旺盛,想是中毒不深,現有楚月兒在此,多半能夠化解。又聽條桑道:「我們與王孫無怨無仇,犯不上殺你,是以王孫九泉之下,要怪便怪王子不疑吧!」 這時便聽顏不疑在門外大喝一聲:「什麼?你們要毒死小鹿?!」他的聲音本來就尖細,此刻怒喝起來,更是尖利。石圃與條桑吃了一驚,回頭看時,見顏不疑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抱著一床厚褥,原來他愛惜鹿郢,怕天冷凍著,故親自來送褥子,恰好被他聽見石圃和條桑的說話。 石圃忙道:「王子勿怒,在下全是為王子著想,王孫如果不死,王子便當不了越王。」顏不疑怒道:「王位之事固然要緊,但我反覆說過,我僅此一子,無論如何不可傷了他,你們居然擅施毒殺,欲令我絕嗣!」石圃嘆道:「這事王子切不可婦人之仁,鹿郢如果不死,什麼事都難以施為。」 顏不疑道:「小鹿若死,我這王位得來何用?日後又傳給誰人?」這時鹿郢在洞中道:「父親得了王位,想是要立條桑為後。嘿,這石圃與條桑勾搭已久,日後條桑生子,自然是石圃的子嗣,他們若用『無生水』將父親害成廢人,恐怕這越國王位便歸於石圃之子了。」他這言語甚是利害,顏不疑、石圃和條桑三人臉上盡皆變色。 伍封曾聽過石圃與條桑說過這事,見鹿郢所料大致不差,暗道:「小鹿果然是個厲害人,他平日少言寡語,實則心中大有計謀,智慮不在勾踐之下,相比之下,顏不疑身手高明,政事計謀卻遠不如鹿郢。」 顏不疑冷冷看著石圃和條桑,道:「原來如此!」石圃道:「王子休要多疑,王孫是想挑撥我們的關係……」,顏不疑瞪著條桑,喝道:「條桑,你說!」條桑驚得倒退數步,不自禁地向石圃身後縮過去,囁嚅道:「這個……」,卻向石圃看過去,眼光中大有驚懼之色。 顏不疑並非蠢人,此刻見到條桑的神色,料想鹿郢之言大致不差,怒氣勃發,手按劍柄,殺氣陡生。 石圃大駭,連忙道:「王子,這事大有誤會,千萬不要……」,話音未落,便聽遠處有人高聲道:「王子,王后已經入城!」 顏不疑等人吃了一驚,想不到越王后遠在吳中,怎麼突然間到了徐州,而守城的將士也不來通報。顏不疑來不及處理石圃之事,喝道:「怎麼不通報便放進城?」伍封見那稟報的士卒不敢走入,只是在月門邊遠遠說話,猜想顏不疑必有怕人知曉勾踐和鹿郢被他困在後院,曾嚴令諸人不得入後院來。 那士卒道:「南門守將也這說要稟告,卻被王后一矛刺死。無人敢阻,眼下王后已經入城,到營中去了。」越王后強悍果敢,無人不知,顏不疑大驚,連忙將厚褥扔下洞中,道:「小鹿,等我處理完事再來。」瞪著石圃和條桑道:「這事日後再算,先隨我出去應付王后,這個……可有些不妙。」 石圃向顏不疑做了個殺人的手勢,道:「王子……」,顏不疑吃了一驚,又緩緩搖頭,帶著二人出門。 伍封和楚月兒見顏不疑三人匆匆離開,連忙躍下屋頂,趕到洞邊,伍封道:「小鹿,我救你出來!」鹿郢喜道:「師父!」伍封將放食物的繩索垂下去,將鹿郢扯上來。 鹿郢道:「師父、小夫人!」楚月兒早拿火把過來,在鹿郢面上照了照,皺眉道:「小鹿果然中了毒,好在中毒不深。中了此毒不宜行動,否則毒隨氣血入心,便難救了,須得先解其毒。」一邊說,一邊取隨身的銀針等物出來。 伍封點頭道:「也好,你先為小鹿解毒,我去救大王出來。」閃身出室,趕到困押勾踐的室中,將薄席和木板揭開,還未說話,勾踐在洞內斥道:「你們又來幹什麼?」伍封道:「大王,是在下來救你。」勾踐怔了怔,愕然道:「原來是龍伯!」 伍封將繩索放下去,勾棧道:「寡人數日未曾進食,無力攀繩。」伍封笑道:「無妨。」躍下洞去,將繩索系在勾踐腰中,然後再躍出洞外,雙手將替,將勾踐由洞中拉扯出來。數日不見,只覺勾踐鬚髮又白了許多,不知道是因兵敗心痛還是因被困黑洞所至。 勾踐苦笑道:「想不到竟是龍伯前來相救,寡人真是慚愧之極。」伍封道:「在下是來城中議和,未見大王和王孫之面,心有所疑,遂潛入城中察探,不料大王和王孫竟被顏不疑囚困於洞中,委實意想不到。」勾踐長嘆道:「不疑加害父君,與畜生何異?寡人之子竟然如此,令寡人心痛無比,若是有子如龍伯,寡人便……,唉!是了,小鹿未知被困何處,想是離此地不遠處,可曾救出?」 伍封點頭道:「已經救出。石圃在食水中下毒,小鹿中了毒,月兒正為他化解。」勾棧道:「少年人忍不住飢渴,比不得寡人。寡人當年在會稽為奴,忍饑挨渴也是常事。是以范相國常將己食讓與寡人……」,他想起了范蠡,不禁又長嘆一聲。 伍封見他口唇都起破損起泡,自是數日未飲之故。看來這勾踐也異於常人,若換了他人,數日不食尚可,數日不飲食水,早已經萎頓昏沉了,怎似勾踐還頭腦清明。 伍封由腰間取下翡翠葫蘆遞給勾踐,道:「大王數日未飲,在下有酒,能否飲得?」勾踐略一遲疑,伸手接過,道:「甚好。」他先用酒潤濕了嘴唇,再小咂幾口,每咂一口,則瞑目稍停一會兒,如此小咂了六七口後,再狂飲起來,將葫蘆中的酒一飲而盡,面色也紅潤起來,讚道:「好酒!或是寡人數日絕水之故,只覺此酒是天下絕品,寡人一生從未飲過如此美酒!」將葫蘆遞給伍封。 伍封將葫蘆系在腰間,他見勾踐飲酒之法甚怪,問道:「大王這飲酒之法頗奇,以往未見過。」勾踐笑道:「寡人數日未盡食水,這酒畢竟是激性之物,不能驟然狂飲,是以要先小咂入腹,使腸胃適應後才能狂飲。」 伍封點頭道:「原來如此。大王是否走得動?」勾棧道:「應是無妨,寡人……」,才走一兩步,卻踉蹌欲跌。 伍封道:「還是在下負大王走吧!」他將勾踐負在背上,大踏步向楚月兒和鹿郢那房中去。勾踐伏在他背上,緩緩道:「此刻若是寡人持利刃由龍伯頸上插入,龍伯就是神仙只怕也難逃一死。」 |
第六十四章 其車三千,旂旐中央 第二日時,齊營中戰鼓齊鳴,三營士卒出動,整整齊齊立在原野上,擺成一個陣形。 勾踐、范蠡、文種見齊軍居然主動列陣搦戰,均感愕然,先登巢車細看齊軍陣形,見這陣法有些古怪。此陣三軍旌旗如海,呈雁行之陣勢,但絕非雁行陣,右軍是打著「田」字旗,左軍打著「鮑」字旗,各自比中軍靠前五十步,外方內圓,一看這兩軍是以防守為主的方圓之陣,戈影如林,長干如牆,果然十分嚴密。由於軍中旌旗奇多,也看不出內裡的奧秘來。 奇怪的是伍封的中軍,外形初看也似方圓之陣,細看卻不是,只見這外第一層是三圈步卒,而非方圓陣所用的戰車,外成圓形,三層長干疊立,如同三道厚牆。長干之間戈尖向外,就好像是個圓形的刺蝟一樣;步卒之後又有三圈箭手,布成方形,這是第二層。正中間是整整齊齊的兵車,重車靠外,輕車靠內。步卒和箭手以大旗為門,留了五條通道,使兵車可以由陣中直駛而出。這陣初看如同方圓陣,再看便知道是與方圓陣相反,是外圓內方。五條通道將陣形分為五塊,打五色之旗。 單看這殺氣騰騰的中軍,便能感覺到其中孕含著無窮無盡的變化。以勾踐、范蠡、文種之眼力,也看不出伍封的中軍所擺的是何陣形。 這時伍封一車上前,在陣前立著,靜等越軍迎出營寨。不多時,便見越軍營中旌旗展動,只聽人喊馬嘶,戰車轔轔,越軍一隊一隊地由營中出來,擺出了一個大陣。中間是越王勾踐的中軍,其右軍打著范蠡的旗號,與齊軍的左軍相對,越國左軍打著文種的旗號,與齊人的右軍相對。 伍封驅車上前道:「各位到齊地已久,何不早早退兵回去?如今你們被阻於龍口,眼見不數日便要入冬,三軍辛苦,犯了兵家之忌。」勾踐笑道:「兩軍交戰,勝敗尚在未知之數,寡人兵獵於齊,正值興濃,豈能輕易回去?」伍封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在下只好得罪大王了。在下這陣名曰五行之陣,威力無窮,攻守皆宜,各位須要小心。」驅車回陣。 勾踐看了齊陣許久,不知道該如何著手破陣。派小卒將范蠡、文種召來,議破陣之策。范蠡皺眉道:「龍伯此陣奧妙之極,恐怕內藏殺機,微臣可不知道破法。」勾棧道:「終不成就此不戰而退吧?」文種沉吟道:「臣倒有個想法,龍伯此陣雖奇,但我們可由其將著手。龍伯在中軍,右軍想是大司馬田盤,左軍必是左司馬鮑琴。微臣早已經探聽明白,田盤頗通兵法,但鮑琴原是個世家子弟,膽小懦弱,毫無軍中經驗,仗著其父鮑息之名,又得龍伯一力支持,才當上左司馬,統領士卒。我們人數比敵軍要多,大可以猛攻其左軍,只要擊退鮑琴,龍伯的中軍和田盤的右軍必是不救則退,我們三軍齊發,可以獲勝。」 勾踐點頭道:「此計甚好。」范蠡皺眉道:「臣總覺得沒那麼簡單,如果真是要攻其左軍,不如這麼做:我們的中軍右軍上前逼近,大王以三千弩卒壓住敵右軍,文大夫趁中右二軍上前時,引左軍饒到右側,先試一試敵人左軍,如果其真是不堪一擊,臣便揮動右軍配合強攻,二軍攻其一軍,以三敵一,可獲全功。就算龍伯有詐,文大夫引兵退回,有臣的右軍在,也不會因此亂了陣腳。」勾踐大喜道:「我們的弩卒天下無雙,三千神弩足以擋住萬人。相國十分仔細,如此最好。」 當下三軍整備,勾踐和范蠡的中軍右軍移前二十丈,文種果然引左軍繞道陣後向齊國左軍逼上來。他們左軍一動,田盤的右軍便稍有所動,意欲上前,卻被勾踐的弩卒勁矢齊發押住。 文種命步卒在前,以長干為牆,車兵跟隨,箭手在最後,用弓矢掩護,揮軍向齊左軍攻上來,大軍逼近,只見齊陣旗幟閃動,箭矢齊發。齊軍也是以步卒執長干在前,箭手在後,然後齊軍人數本就只及越軍之半,箭矢頗有不敵。 越軍前鋒步卒逼到左軍之前,正要揮戈殺入,猛地見齊軍干牆之後,無數長標飛刺出來。這長標是用長約三四丈的粗竹將頂上消尖,本是軍中士卒練力之用,因為使動不便,且竹竿一削便斷,是以從來無人用於戰事。但齊軍此時卻用長標為兵器,專刺越人步卒。越卒的長戈只有丈餘長,是以長標可刺到他們,他們卻刺不到齊人。 齊軍這標隊分成三列,一列刺出,大多長標便被削被折,是以只有一擊之用,一列刺出便退,另取長標,立時又另一列補上,三列循環,然而由於越軍猝不及防,大軍相擁不能後退,是以長標一閃一刺,越卒鮮血飛濺,被刺倒無數。如此連刺數輪,硬生生將越卒逼在面前,無法前進一步。 文種想不到伍封竟用此不入流的長標將他們阻住,怒氣上湧,讓步卒兩旁閃開,命車兵上前強行破陣。齊軍見車兵上前,旗門展動,盡數退開。還未布出新陣,越人的車兵已經長驅直入,直撞入陣,齊人稍亂。文種見狀大喜,遠遠向范蠡揮動長矛,范蠡見齊軍顯出敗像,立時摧動右軍跟上,與文種兩軍合為一軍,猛向齊左軍衝殺。 越軍車兵闖入陣中五六十步,但齊軍卻四下縮退在許多新土之堆後,車兵正欲四下掠擊,猛聽「轟」地一聲巨響,陣中忽然裂出一個大陷坑來,數十兵車跌撞而落,馬作悲鳴,人皆慘叫。原來這陷坑只有四五尺深,裡面卻倒貫著無數尖銳的竹刺,人馬跌入,大多被尖刺所傷。范蠡文種大驚,這戰場位於兩營之間,雙方士卒都每日觀望,齊人如果掘坑,越人必定看見,然而從來無人見齊人掘陷坑,是以范蠡文種也不知道這陷坑是何時挖出的。況且先前齊軍步卒往來奔跑於其上,也沒見人跌入陷坑去。 越軍前鋒兵車跌入陷坑,後面的也收勢不及,不時又兵車倒撞而入,後車押前車,更是傷亡慘重。忽聽一人大笑道:「哈哈!你們可中計了!」一乘兵車出來,車上一將手揮大斧,正是鮑興。 原來,伍封這左軍打著「鮑」字旗,卻並非由鮑琴領兵,而是由鮑興為將。先前兩軍佈陣之際,鮑興照伍封的預先吩咐,用大旗圍住,命士卒在陣中掘出大坑,士卒人多,坑又掘得不深,是以不到半個時辰就設好了陷坑。坑上用粗木巨竹鋪著,覆上厚席,蓋了些許土塵,頗能承重。鮑興故意讓少數士卒行走其上以掩人耳目,新挖的土便堆成土堆於兩旁,正好用來避箭。本來這陷坑之計不易掩人耳目,是以很少用於兩軍對戰之際,一般用於防止偷營劫寨,伍封卻知道勾踐、范蠡、文種三人精通兵略,越是奇計越難湊效,是以反其道而行之,用了個簡簡單單的陷坑之法,果然連范蠡和文種也大上其當。 鮑興驅車一出,率死士將越國車兵衝斷,這時兩旁擁出了無數齊兵,片刻間將陷坑內的越兵刺殺。越人見勢不妙,軍中稍亂。范蠡道:「文兄快退!」文種卻因己軍竟然被陷坑所傷,頗有些不甘心,忿怒道:「齊人兵少,我們若是……」,話未說完,便聽殺聲震天,一彪軍不知道由何處冒出來,足有萬餘人,打著「田」字之旗,為首的正是田盤。 鮑興田盤兩軍一擊,越人立時潰敗。范蠡和文種互視一眼,均知道上了伍封的大當。原來伍封猜到越軍會欺鮑琴無戰事經驗,必定先向左軍下手,是以除了讓鮑興在左軍,還讓田盤率大軍暗藏左軍之側,專等越人上鉤。而那打著「田」字旗的右軍,自然是虛多實少。 文種見己軍潰敗,連忙道:「快撤!快撤!」范蠡引軍後撤,文種率親衛斷後,可大軍暗陣形前進容易,後退便難,戰車步卒混雜,難以全速而走。此時鮑興一車閃上來,大喝道:「文種!」呼地一聲,大斧猛地劈落,也就是一斧,將文種的車右劈落車下不說,連一匹戰馬也被他一劈兩斷,鮮血濺了文種一身。 文種知道這人勇猛,此刻也無法再逃,只好揮矛與鮑興交戰。鮑興只劈了三斧,文種便不能敵,眼見要被鮑興一斧劈死,忽然身旁閃上一人,大殳猛揮,將鮑興的斧子格開,這人正是石朗假扮的「夫余寶」。 文種心內一喜,拔劍割斷了死馬的韁繩,扭轉馬頭,石朗用殳尖在馬股上輕刺,戰馬負痛,猛地馳了出去,將越卒也撞倒了十餘個。這時范蠡已經快退回本陣,見文種被困,又引士卒回來接應,正好接著文種。文種瞥眼回瞧,見石朗與鮑興激鬥甚緊。范蠡讚道:「文兄這個門客當真勇猛!」 文種嘆道:「中了龍伯之計,須請大王退兵,否則……」,一邊說,一邊與范蠡往中軍看去,二人臉色大變,原來勾踐的中軍早已經向伍封發動攻勢了。 原來,先前文種的戰兵衝入齊陣,由於齊陣旗幟太多,勾踐遠遠瞧著不知道虛實,心內大喜,以為文種已經攻破的敵方左軍。這時齊陣的中軍、右軍略亂,隱見旗幟移動,勾踐心道:「你們派人去援左軍,本陣便勢弱混亂了,此時不攻,更待何時?」連忙下令向伍封的中軍猛攻。 他的君子之卒十分勇猛,快捷無比,一聞號令,立時吶喊殺出,正奔伍封的本陣。越軍到了陣前,卻見伍封這陣形甚怪,似乎十分空蕩,處處疏隙漏洞,由前面可以一眼看到後面的營寨去。越人一路由越國出來,破吳敗魯,數敗齊軍,士卒經驗甚豐,一見對方空虛,自然是毫不遲疑,奮勇殺入。 勾踐正揮上軍而上,見己方精銳已經毫不費力殺入敵陣,心中大喜,暗笑道:「龍伯說得嘴響,原來這陣形只是個花架子,當不上用!」誰知道大隊上前,敵方陣中卻毫無異樣,根本未聽到廝殺之聲,也不見絲毫騷亂,先前衝入的千餘士卒便如泥牛入海一般,無聲無息便沒了。 勾踐心內大驚,此刻他的第二隊士卒又沖入了陣中,也如先前一隊那樣,片刻而沒。勾踐知道此陣古怪,連忙喝令撤退。他們大隊往後急退,忽聽敵陣吶喊,旗門展開,猛然有五隊車兵飛馳出來,分別是鮑琴、鮑笛、趙悅、摹獵和恆善引著,五隊沖絞而殺,將後面越人沖得四散。 越人畢竟善戰,雖然後退,但敵方一追上來,立時轉身迎戰。可越人一轉身,這五隊車兵便立時退回本陣,就像五條長蛇捕食一般,伸縮彈射快捷無比。這五隊一退,越人便轉身後撤,但越人一撤,這五隊車兵便立時閃出來。 伍封的整個中軍便如一隻大拳頭一般,越軍退時,五指便彈出抓扯,越軍不退,五指就收回。就這麼幾退幾擊,越軍傷亡無數,漸漸無法為戰,而那五隊車兵也離勾踐的兵車越來越近。勾踐大驚,尋思這麼幾退幾擊,按理說自己離齊兵越來越遠了,怎麼齊人這五支車隊總能追殺而上?回頭細看,臉上變色,原來伍封這整個五行之陣也漸漸追移上來。大凡兵陣之法,都是立而不動,勾踐從來不知道還有人能布好的整個大陣移動追殺的,心道:「這五行陣厲害無比,這麼下去,只怕我們的營寨也被他奪下來!」 此刻勾踐退兵不能脫困,進兵又無法再戰,兩軍交錯,越人弩卒怕傷了自己人,也不敢放箭。正焦急之時,幸好此刻范蠡文種率敗兵趕來相救,士卒橫插而下,才算將伍封這五行之陣暫時阻住,伍封下令止住追勢,勾踐等人才逃回營寨,越人撤入營中,在戰場上留下了無數屍體、兵器、車仗、旌旗。 伍封下令清點戰場,收兵回營。此戰越軍傷亡萬人以上,兵車損失一二百乘,是他們入齊以來最大的挫敗。齊營上下自然是歡騰鼓舞,人人欣喜。 大戰獲勝,免不了又要犒賞士卒、撫卹傷亡、清點俘獲,忙了半日,伍封入帳與齊平公飲宴,到晚間時,楚月兒回來,笑道:「夫君,月兒帶了個故人來。」伍封笑著起身,道:「想是大王來了?」 便聽帳外有人哈哈大笑,一人大踏步進來,正是楚惠王。楚惠王如今已有十九、二十歲,身材頗高,頦下稍有些鬍鬚,他並未穿王服,一身甲冑顯得十分威武,早已經不是昔日那充滿稚氣的少年了。帳中眾人盡皆起身,齊平公、鄭聲公、姬克都隨伍封出席,齊平公道:「大王遠來,寡人卻未能遠迎,好生失禮。」楚惠王笑道:「寡人是偷偷趕來,未讓姊姊通傳。」鄭聲公道:「寡人久慕大王,今日終能得見尊面,幸如之何!」 本來這列國之君相互稱謂是很有講究的,都是按爵位相稱,譬如齊是侯爵,鄭聲公便稱之為「齊侯」,鄭是伯爵,齊平公便稱之「鄭伯」。楚國只是子爵,然而其稱王已久,國勢又強,齊平公和鄭聲公便不好稱之為「楚子」,只好含含糊糊以「大王」稱之。 楚惠王道:「寡人今日才趕到軍中,先隨姊姊來拜訪各位,順便看看姊夫。聽聞今日姊夫大敗越人,正好趕來相賀。越人縱橫東南一境,如今遇到姊夫,算是遇上對頭了,哈哈!」伍封笑道:「這都是托各位的雄威,全靠士卒奮勇。大王今日趕來,我們聲勢更大了。」 齊平公請楚惠王入中間主席,楚惠王飲了一爵酒,道:「寡人因掛念姊夫,又想見見齊侯、鄭伯和燕世子,是以來稍坐一坐。葉公亡故,軍中無將,寡人不能久留。」伍封道:「葉公一生為將,征戰沙場,如今亡故了十分可惜。」 楚惠王嘆道:「是啊,此人雖然有些多疑,且心胸稍狹,但忠心為國,戰功卓越,算得上我楚國名將。」齊平公道:「眼下齊越鏖兵,大王親來相助,鄙邑感激不盡。」楚惠王道:「寡人助齊固然是因楚齊舊約,又欲報答姊夫,但最大的原因是因為晉國。這一二百年來,列國之事大多因楚晉而然,中原列國或依晉、或附楚,戰事不斷。晉文公時晉強楚弱,楚莊王時晉弱楚強,此後晉楚相當。然而楚國因為吳人入侵,大受損害,晉國又因六卿之戰,以致君權旁落,如今晉楚都不如當日之強盛。晉人如今大軍東來,想是又興中原圖霸之念,自以為是列國之霸主,寡人怎能坐視?」 姬克道:「有強楚之千乘,晉人已經不足為慮。」伍封笑道:「晉人未必願意真地為越軍拚死作戰,我看他們也有觀望之意,越人一敗他們必然不戰而走,越人獲勝,晉人才會大軍驅動相擊,如今有大王親臨楚營,只須在軍中掛上王旗,晉人必不敢動。」楚惠王笑道:「姊夫的意思,是想讓我們楚軍牽制晉人,晉軍不動,我們便不動,晉軍若動,我們便擊之?」伍封點頭道:「正是如此,不僅是楚軍,鄭燕亦然。鄭軍對宋,燕軍對衛,均不必主動出擊。」此言正合楚惠王、鄭聲公、姬克心意,一起點頭。鄭聲公道:「宋人好生可惡,這些年欺凌我們鄭國,寡人正尋思興師伐之報仇。如今借楚齊之勢、龍伯之威,正好出這口氣。哼!」 其實也不僅是鄭宋之間有些仇怨,列國之間常有戰伐,時好時壞,情形複雜之極。當年晉國六卿之亂,齊、魯、衛、宋、鄭、中山相助范氏和中行氏,聯手抗晉。鄭因與宋有舊仇,興兵伐宋,擊敗了宋軍,齊衛正想救宋,不料宋人反投晉國。范氏、中行氏亡後,齊國伐宋以懲其叛,晉國伐衛、中山以報復其相助范氏和中行氏。中原征戰不休,其後齊景公死後國中內亂,自顧不暇,宋為晉伐鄭,晉又伐衛,宋人圍曹,鄭人相救而攻宋,宋仍滅了曹國。其後鄭圍宋之雍丘,被宋擊敗,宋再攻鄭,鄭國投晉求援,但晉人未發援軍,鄭國因此而恨晉。齊國又曾與魯國開戰,然後盟好結親。此中恩怨難以一語說明,總之今日為盟、明日為敵之事在列國間比比皆是。 楚惠王笑道:「寡人離楚之日,遣了大夫鐘建率一萬人到楚越邊境,對越人必有牽制。」伍封大喜道:「大王用兵高明,勾踐大軍在前征戰,最怕的是後方生亂,鐘大夫這一萬人足以讓勾踐頭痛欲裂,哈哈!」楚惠王起身道:「寡人也是這麼想,是了,寡人還要趕回軍中為葉公發喪,這便告辭。」眾人見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果然是大國之主的風範,連忙起身相送。楚惠王的親衛都在帳外,隨之護衛,眾人到了營門處分手,伍封讓魚兒取來一件銅網金甲送給楚惠王,道:「此甲是我和月兒使人特製,輕軟又能防禦刀箭,送給大王防身。」楚惠王喜道:「姊夫和姊姊有心。」伍封道:「大王此來,晉人和越人必然忌憚,眼下晉國四卿府中高手不少,絺疵、段規是智謀之士,豫讓高赫之輩都是一流好手,那顏不疑更是了得,他們若是入營行刺,十分難御,大王可要小心防範才是。」 楚惠王點頭道:「寡人知道,是以出入防衛甚嚴。」伍封細看著楚惠王的那些侍衛,雖然都是高大有力之輩,但也不覺有何特別的好手,想了想,將魚兒叫來,道:「魚兒,你帶十個男女鐵衛跟隨大王,權為我與楚營的聯絡使者,以便通傳軍情。」小聲對魚兒道:「你守在大王身邊,暫為親護,以防刺客。」又小聲對楚惠王道:「魚兒是我的義女,以她之能,遠勝高赫之輩,就算是豫讓行刺,一時也不能得手。」 本來他想讓石芸帶鐵衛保護楚惠王,但這麼一來,不免讓人覺得他瞧楚人不起,以楚人為弱,怕楚人不悅。遂以聯絡使者為藉口,但充作聯絡之使,石芸的身份又不大合適,只好讓魚兒去,她是自己的女兒,居中聯絡便最為合適。 楚惠王自然理解伍封的一番苦心。楚月兒帶鐵衛在楚營數日,楚惠王初到之時,楚月兒已經介紹過魚兒等諸班鐵衛,他知道魚兒的厲害,尋思這十一人抵得上三百侍衛之用,大喜道:「如此最好,有姊夫的女兒居中聯絡,對破越之事大有助益!哈哈!」 魚兒帶了鐵衛男女各五人跟著,隨楚惠王大隊而去,楚月兒怕路上又失,親自護送。眾人暗讚楚惠王大度信人,須知這貼身之人務要忠心,一般人絕不會用不瞭解的外人來隨身跟從。伍封讓魚兒帶鐵衛當聯絡使者,誰都知道是暫充侍衛之用,楚惠王欣然接受,連絲毫猜忌也沒有,可見他對伍封信任之極。 酒宴之後,伍封回到帳中,見旋波正坐在帳角發愣,或是在想什麼出神,以致連伍封進帳也不知道。伍封笑道:「波兒在想什麼?」旋波吃了一驚,臉上猛地赤紅,旋又變白,帳中火把並不甚明,伍封便沒注意到其臉色變化,旋波囁嚅道:「這個……波兒不好說。」伍封笑道:「你們女兒家的心思頗難懂,你說了我也未必明白。」 旋波連忙出帳為伍封打來水,服侍他盥洗,伍封洗了洗,問道:「波兒在軍中想是很悶吧?」旋波嘆了口氣,道:「本想為龍伯效力,可惜波兒沒本事,幫不上手。」伍封道:「話不能這麼說,在軍中無論幹什麼都是為國效力,庖人侍女與將佐並無不同,只是職司有異而已。而且你是越人,就算能幫上手,我也不能讓你去行傷害父母之國的事。其實你根本不必服侍我,大可以隨月兒四處走走。當初在絳都時,你不是天天與月兒閒逛,交了不少朋友麼?」旋波想起在絳都之事,微笑道:「波兒最快樂之際,便是在絳都了。」 伍封心思一動,想起一件事來,笑道:「要不這麼著,明日我帶你到晉營中去,見見故人?」旋波大喜道:「真的?」伍封道:「我怎會騙你?」這時楚月兒正好回來,伍封說起明日去晉營的事,楚月兒點頭道:「是該去瞧瞧,否則過幾天打仗,免不了兵戎相見。」 次日早間,伍封用飯之後,讓圉公陽在戰獲中挑了十匹駿馬,與楚月兒和旋波準備乘車出營,田盤趕來道:「龍伯這麼到晉營去是否太過冒險?萬一晉人加害如何是好?」伍封笑道:「晉國四卿自視甚高,我前往述舊,他們怎好意思加害?何況我和月兒在一起,別人想加害也很難得手。」他將駿馬用長繩系在車後,親自馭車,一車三人往晉營而去。 不多時到了晉國大營之前,伍封自報身份,晉軍營門的小卒飛跑入營報訊,過一會兒十餘人由營內擁出來。伍封見趙無恤、智瑤、韓虎、魏駒都出來相迎,三人也下了車。智瑤等人見伍封三人一車而來,大感詫異,智瑤道:「龍伯親來鄙營,未知有何要事?」伍封笑道:「在下記掛故人,特來拜訪。過些天兩軍交戰,勝負一分,恐怕再難見到了。」智瑤道:「智某還以為龍伯是來當說客的哩!」伍封失聲笑道:「在下若來當遊說之客,豈非太過小覷了各位故人?」智瑤道:「既是如此,龍伯請進。」 伍封將兵車交付小卒,三人隨智瑤等人入營,伍封心道:「晉國四卿仍是以智瑤居首,趙氏滅代之後,仍不及智氏勢大。智瑤不說請我們進營,趙、韓、魏三人便不敢擅專。」到了大帳之上,只見絺疵、豫讓、高赫、新稚穆子、段規、任章都在帳中,智瑤命擺上酒餚來,眾人分坐飲酒。伍封笑問:「魏公的姬妾未知在何帳?」魏駒愕然道:「龍伯怎知道在下帶了姬妾來?」伍封心道:「你是個好色之徒,身邊一日無女都難過,怎會獨居?」笑道:「魏公的性子與在下有些相似,以己推人,魏公若不帶姬妾來營中,便不是魏公了。」 魏駒哈哈大笑,道:「龍伯的確是在下的知己!不過這次除了在下,智伯、趙公、韓公都帶了姬妾來。」伍封道:「月兒和波兒在絳都時與各位的姬妾都有些交情,何不去看看故人?」韓虎點頭道:「甚好。」智瑤忙道:「我們也是月公主的故人,公主不如留在此帳。」 伍封怔了怔,旋及會意,智瑤這人頗為謹慎,他知道楚月兒勇猛,怕她到各人家眷帳中發難,以各人家眷為質,然後伍封憑此迫他們退兵。當下笑道:「也好,月兒便留在帳中,波兒代她去瞧瞧故人。」又對高赫道:「能否煩高兄陪一陪波兒。波兒生得十分美麗,又不識武技,萬一被粗魯士卒衝撞了,雙方面上殊不好看。」他說這話是為了打消智瑤等人的疑心,告訴他們旋波不懂武技,與楚月兒不同,大可放心。 智瑤等人看了看旋波,尋思伍封之言大有道理。眼下士卒離開妻子遠征,數十日未見過女人,旋波生得又十分美麗可愛,萬一有個不知好歹的士卒上前調笑,必惹伍封之怒,豈非平白生出禍端來?高赫看了看趙無恤,趙無恤點頭道:「高赫,你去給波兒姑娘帶路,如果她驚著了,我斬你的頭。」高赫起身,旋波笑吟吟向眾人告罪,隨高赫出帳。 韓虎笑道:「眼下齊晉為敵,龍伯三人一車而來,難道不怕我們晉人尋機加害?」伍封道:「在下與各位還算有些交情,特來拜訪故人,毫無惡意,各位怎會加害呢?再說晉人豈是卑鄙小人?」他最後這句讓帳中諸人大感高興,智瑤大笑道:「龍伯說的是。」 趙無恤呵呵笑道:「就算有人想加害龍伯,恐怕也無法得手。龍伯眼下是劍聖,連劍中聖人支離益也非龍伯對手,誰敢興加害之念?單是月公主便無人能敵。」智瑤本是個心高氣傲之人,自負劍術,換了早些年,肯定對趙無恤此言大為不悅。但他數年前便敗在伍封劍下,前些天又見了伍封與支離益的一戰,自知遠遠不及伍封,非其一合之將,點頭道:「智某以前也未料到龍伯之劍技還在支離益之上,是以好生耽心,怕龍伯傷在支離益劍下。那日見了龍伯與支離益這天下間兩大高手一戰,便知自己這輩子白練了劍,枉稱晉國第一。」他怕伍封傷在支離益劍下之語自然是假,伍封卻道:「在下與支離益一戰,累故人耽心,各位的關愛之心,在下好生感激。」他這話實是對趙無恤所說,謝他暗派新稚穆子通傳消息,勸他避戰的好意。 智瑤等人連聲客氣,趙無恤會意,微笑道:「我們也是多慮了。」韓虎嘆道:「當時越人上下都說龍伯必敗,早知道如此,那日我們便該與勾踐立個賭約,下重注在龍伯身上,豈非大大地賺勾踐一筆?」眾人忍不住大笑,魏駒道:「勾踐滅了吳國,北上以來,又得了許多小國之貢,我們原該借此賺他些來,就算賺幾個越女也好。」眾人又笑,伍封笑道:「既是如此,等在下退了越軍,各位又能保全性命,在下便向越人索要幾個越女,送給各位。」 智瑤皺眉道:「龍伯真有把握擊退越軍?勾踐、范蠡、文種都是了不起的人物,越軍又比齊人勢大,龍伯雖然連勝數次,要擊退越人怕不甚易。何況我們晉、宋、衛加起來有一千八百乘,決計不會坐觀。」伍封道:「眼下楚王親來助齊,楚軍千乘足以抵擋晉軍,雖然鄭不及宋,但燕軍曉勇,可敵衛軍,是以你們這一千八百乘不足為慮。」 趙無恤點頭道:「不論是晉宋衛、還是楚鄭燕,都無傷大局,關鍵還在齊越兩軍。齊勝,則楚鄭燕也勝,齊敗,則楚鄭燕也敗。楚軍既然不動,我們便以靜守觀變為佳。」智瑤嘆道:「勾踐多番派人來,請我們進軍相擊,都被我們推拖了,總這麼下去也不好。」伍封道:「如今一天比一天寒冷,再過數日便要立冬,智伯大可以冬日將至,軍中要準備冬衣、薪木為藉口,推拖些日子。不過以在下之見,晉人最好是退兵,否則戰事一起,各位想走恐怕也不能如意。如果在戰陣中有些傷損,在下便過意不去了。」 智瑤笑道:「不戰而退,焉有是理?」伍封道:「在下並非來遊說各位退兵,是以晉軍退與不退,全憑各位。今日宴飲敘的是私誼,日後我們便要戰陣相見,那是公事。在下不能因私廢公,是以戰場上撞見,決不會手下留情。有見於此,在下挑了快馬十匹,今日帶來送給各位,以備各位逃生之用。」 智瑤等人面面相覷,聽伍封的口氣,似乎齊人早有必勝之策,斷定越人必敗。趙無恤見伍封信心十足,忍不住問道:「齊軍只及越人半數,難道龍伯有了必勝之策?」伍封道:「越人新滅吳國,後方不寧,千里遠來,士卒疲憊,又不諳地形,如今連敗數陣,傷亡逾萬,士氣低落之至,各位都是高明之士,勝敗之數當一目瞭然。至於具體的退越之策,這是軍機大事,恕在下不能相告。」 伍封見智瑤等人忽地添了許多心事,遂向各人敬酒,這時旋波與高赫也回來,伍封起身道:「在下軍務繁忙,這便告辭。」眾人送三人出帳,伍封將十匹快馬送給他們,然後與楚月兒、旋波登車出營。 趙無恤追上來相送,伍封道:「無恤兄,你如果不想讓趙氏士卒多有傷損,可想個理由,將大軍後撤數里。」趙無恤道:「在下自有安排,龍伯費心了。」伍封順嘴問道:「令郎可好?」其實他早想問這句話,又怕惹人生疑,才會故意地這麼漫不經心提起。趙無恤道:「浣兒如燕兒般清秀,長高了不少,十分健壯,生性好動,頗有膂力,日後定是個將才。在下讓高赫教他劍術、張孟談教他文才,新稚穆子傳他兵法,日後或會成器。」 楚月兒笑道:「浣兒年記尚幼,便要學這麼多東西?」趙無恤道:「他是我趙氏嗣子,日後要接掌趙氏,非得智勇足備不可。」伍封尋思趙浣是自己兒子,多少應該有些力氣,便如田白那樣,笑道:「燕兒活波好動,無恤兄力氣不弱,浣兒自是與你們相似。是了,昨晚我在帳中寫了個功訣,最合小兒練之,無恤兄拿回去傳給浣兒,命他自小勤練,日後對劍術技擊都有莫大的好處。」趙無恤大喜道:「龍伯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所傳功訣必是神妙之法。不如就讓浣兒給龍伯當個弟子如何?」伍封由懷中取出一篇寫著巫氏功訣的竹簡給他,點頭道:「也行,只怕我無暇到晉國去教他。」趙無恤笑道:「龍伯是天子之師,天下間不知道多少人想拜龍伯為師。浣兒就算不能親得龍伯口授,單是龍伯之徒這名頭,日後足以名震晉國。」 伍封雖然仍稱趙無恤為「無恤兄」,表面上回覆了昔日的友情,但在內心深處,始終記著趙無恤刺殺任公子、累趙飛羽自殺的事,是以無論如何,也不能像當日在宋衛共禦敵軍時的信任之感。二人說了些話,伍封拱手告辭,驅車回營。 楚月兒笑道:「夫君今日往晉營一趟,一番言語,將智瑤他們都嚇得心驚,必損晉人士氣。智瑤他們就算原來有些戰意,如今多半不敢輕易動手了。」伍封笑道:「我今日便有這用意。晉人千乘非同小可,四家勇士又多,真的動起手來,我怕楚人吃虧。咦,自從由扶桑回來,便發覺月兒對兵法漸漸通曉,大有軍中宿將風範,委實難得。」楚月兒道:「是麼?我倒不覺得,或是因王姬之故吧。」伍封道:「是王姬教你兵法?」楚月兒道:「月兒可懶得去學,王姬研讀《孫子兵法》時,因無甚戰陣經驗,常常叫我去說一說我們以往的戰事,然後配合兵法細研,月兒在一旁聽著,或是不知不覺間學了些兵法道理。」伍封笑道:「王姬會讀兵書,月兒經驗豐富,加起來自然大有所獲。嗯,日後我抽空教你讀《孫子兵法》,對你必然大有好處。」楚月兒連忙搖頭,道:「月兒總隨夫君征戰,有你在旁,我學兵法何用?」伍封心道:「月兒心思單純,不喜歡詭詐,兵行詭道,大違其本性。這就是月兒獨特的可愛之處,他人不及。」遂打消了教楚月兒兵法的念頭。 楚月兒問旋波道:「波兒見過了魏公他們的姬妾?」旋波笑道:「都見過了,她們在軍中無所事事,好生煩悶,見了我去都十分高興。大多都是故人,不過魏公的姬妾並非原來所見,今日方才認識。」伍封笑道:「魏公頗好色,身邊的女子想是更換頻繁。」旋波道:「魏公好色,韓公愛財,絳都無人不知,而智伯、趙公都是精明能幹之士,韓魏兩家不如智趙二氏,想是與此有關。」伍封搖頭道:「這卻不然。韓魏雖然稍稍不及智趙,但韓虎、魏駒卻都是老奸劇滑的智士,他們不扮出這貪財好色的樣子,早就引智趙之忌,招來禍患了。各國大夫貴卿,就算真的貪財好色,也會裝出凜然正直的樣兒,但韓虎、魏駒卻處處宣揚,唯恐他人不知道自己貪財好色,正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才幹。這一點無恤兄便不如他們了,他為人精明強幹,一見便知,是以智瑤最為忌他。日後四卿如果有何爭執,肯定在智趙之間發生。」楚月兒和旋波都點頭道:「原來如此。」 回營之後不久,士卒來道:「越國來了個使臣,求見龍伯。」伍封讓士卒引他進帳,看時,原來是鹿郢。伍封喜道:「原來是小鹿。」鹿郢施禮道:「大王請師父明晚入越營赴宴。」伍封點頭道:「好,明日我便去。」鹿郢見他答應得十分爽快,不禁愕然。 鮑興在一旁道:「越人不比晉人,龍伯數敗其師,就怕勾踐不懷好意,席上加害。」伍封笑道:「勾踐若想害我,便不會派鹿郢來。」鮑興對鹿郢頗為氣惱,哼了聲,道:「說不定勾踐就是猜龍伯不會拒絕鹿郢,才會派他來。」伍封道:「小鹿身為王孫,勾踐如想害我,小鹿不可能不知道。小鹿自然會告訴我,勾踐也會這麼想,是以真有加害之意,便不會以小鹿為使。」鹿郢見伍封如此信任他,大受感動,其實如果鹿郢知道勾踐想害伍封,連自己也不知道會否洩露給伍封知道,伍封卻對他深信不疑,對他仍同在他府上之時一般。其實伍封心想:「就算小鹿不告訴我,但勾踐是個多疑之人,他斷不准小鹿會否洩露其謀,是以必不會派小鹿為使。既然小鹿為使,勾踐便無惡意。」鹿郢道:「小興兒放心,師父待我如同親子,我怎會加害?」 鹿郢走後,齊平公和田盤聞訊趕來,也勸伍封不要往越營去,以免有失。伍封道:「就算勾踐有意加害,我也不怕。我正想赴越營探探虛實,這麼名正言順赴宴最好不過。」齊平公道:「既是如此,明日便讓月兒陪你去,寡人便放心。」伍封搖頭道:「月兒去不得,雖然我料勾踐不會席上害我,但怕他是用調虎離山之計,使顏不疑入營行刺。」忽然心思一動:「勾踐請我赴宴,為何要在晚間?莫非他明晚趁我不在,有所圖謀?」 次日晚間,伍封獨自一人步行往越營去,到營門處時,勾踐帶著范蠡和文種相迎,見他獨自一人過來,勾踐笑道:「龍伯竟然連隨從也不帶,果然是膽色過人。」伍封也笑道:「大王又非想害我,在下何必帶人來混吃混喝?」勾踐哈哈大笑道:「龍伯請進。」伍封見他腰間的長劍甚是古樸,有些眼熟,不免多看了幾眼,勾踐笑道:「此乃夫差之佩劍,名曰『屬鏤』。」伍封心中一凜,當日夫差就是用這口劍賜死自己的父親伍子胥,後來又用此劍自殺,在常人眼中,此劍大為不詳。勾踐居然配此不詳之劍,顯是並不在意劍之吉凶。 伍封瞥見石朗正在文種身後,正眯著眼,一付誰也瞧不起的樣子。文種道:「此人是夫余夷人,不懂越語,齊語也不大懂,不知禮儀,龍伯勿怪。」伍封故作毫不在意,道:「嗯,這人在戰陣上見過,好生勇猛,被我刺傷了,原來還活著,」隨眾人入營,往大帳而去,到大帳中時,越國將佐大多已經在帳內,鹿郢帶著越將一齊起身向伍封施禮,伍封一一還禮,還特意與陳音打了招呼,鬧了好一陣,這才到勾踐安排在其身邊的座內坐下,兩個越女站在他身後,服侍他洗手之後,站在他身後。石朗也跟著文種入帳,坐在文種身後席上,看來他甚得文種器重,而且越營上下也都知道這人。伍封見顏不疑不在帳中,但在鹿郢之座的上首空了一席,想是顏不疑之座,心下生疑。 勾踐命人擺上酒宴,道:「鄙營之將佐大多在此,唯有不疑因有公幹,暫未能來。」伍封笑道:「王子不是想趁在下不在營中時,跑去行刺吧?」勾踐臉色變了變,道:「龍伯說笑了,怎會如此?」伍封漫不經心道:「這就好,在下就怕王子真去跑去鄙營,吃虧而回,在下這面上便有些過意不去。」 勾踐怔了怔,喚上歌舞來,便聽帳外絲竹響起,十二名越女舞蹈而入,口頌越曲。這些越女都是十六七歲,均生得相當秀美,纖腰長腿,歌舞俱佳。舞了一回,伍封大聲叫好,道:「越女之妙,果然與它國不同。」勾踐笑道:「原來龍伯喜歡越女,寡人便將她們送給龍伯好了。」伍封連忙搖頭道:「這個可不敢。」勾踐笑道:「難道龍伯怕月公主會見怪?」伍封道:「月兒倒不會見怪,但放在國君老丈人在營中,他見了定會不悅,恐這些越女分了我對妙公主的愛寵。」勾踐點頭道:「這也說得是。龍伯府中美女如雲,這些女孩兒也未必會放在眼裡。」 這時,伍封身後的越女又在他酒爵中斟滿了酒,伍封端起酒爵,笑道:「這卻未必,美色足以養目,令人心怡。」勾棧道:「北女豪爽、南女文秀,越女、楚女、吳女的確是與它處不同的。」伍封道:「昨日在下到晉營拜訪故人,魏公對越女倒是十分感興趣的。」勾踐怔了怔,道:「原來如此。來人,將這些女子帶往晉營,各送三人給智伯、趙公、魏公、韓公。」當下有人將這些女子帶了出去。 這種互送女子之事乃是列國常事,伍封也不以為意,心道:「勾踐倒是大方。」笑道:「大王說北女豪爽、南女文秀,其時南女也有豪爽的,譬如在下身後這條桑,便是豪爽女子,揮劍殺人連眉頭也不會皺。」條桑在背後格格笑道:「桑兒特意塗黑了面、劃粗了眉,想不到仍被龍伯認了出來。」伍封笑道:「你本是美貌女子,怎麼非要弄得醜樣些?難道你想在酒中下毒,又怕我有所提防,才不以真面目見人?」 勾踐忙道:「龍伯可誤會了,寡人毫無此意。是了,桑兒怎麼混到帳中來當侍女?」伍封道:「只因在下認識條桑,條桑又想害在下,是以條桑才會易容而至。」勾踐看了看條桑,怒道:「條桑!」條桑笑道:「龍伯猜得不錯,不過龍伯知道得已經遲了,龍伯所飲的酒中已經下了毒。」 帳中人盡皆吃驚,都看著勾踐。須知勾踐在帳中設宴相請伍封,本是件光明正大的事,伍封公然獨身前來,自是相信越人,如今竟有人在伍封酒中下毒,手段未免太下作了些。這消息若傳出去,必惹天下人恥笑,都當越人無信無義。勾踐拍案喝道:「條桑你好大膽,竟然擅自加害寡人之客,快將解藥拿出來,若是龍伯有失,寡人必將你烹死在兩軍陣前!」條桑微笑道:「大王之命,條桑怎敢不聽?只可惜這毒名叫『無生水』,是計然先生研製的諸毒物之中最厲害的一種,中毒者先會渾身骨軟,數日之後便口不能言、目不能識、耳不能聽,成為廢人,偏又不會死。桑兒沒有解藥,也不知道有沒有解藥。」 伍封呵呵笑道:「條桑定是怕我某日殺了王子不疑,為免後患,是以不惜犯大王之威,寧死也要將在下先毒成廢人,為王子不疑除一後患。嗯,這肯定不是大王的主意,只怕王子也不知道。」勾踐長嘆道:「這可如何是好?來人,將條桑拿下來!」伍封連忙道:「條桑此舉是為了王子不疑之故,她一番情意,大王不可不知,也不用追究了。區區毒物怎傷得了我?我們權當沒事就成了。」 伍封此語也並不是騙人,只從與支離益一戰,大有所悟,他的吐納術和諸般武技已致巔峰,是以諸般毒物對他已經是毫無作用。那日被顏不疑設計,以「溫柔香」對付他時,他還略感昏暈,如今就算再有「溫柔香」濃過那日百倍,他也是毫無所感。先前他飲酒之時,覺得酒味有異,辨出毒物來,然而自身卻毫無異感,便知道自己已經是真正的百毒不侵了。 條桑驚道:「我倒不信這『無生水』也傷不了你。」伍封笑道:「在下此身能避百毒,當日你和王子用『溫柔香』來對付我,我只是想藉機探明你們的用意,才會裝著被你們迷倒。其實在下從未被你們毒倒過,否則怎能輕易走脫了?」條桑怔了怔,嘆道:「原來如此!」伍封道:「說起來也全靠你和王子不疑,在下才能聽到你們的許多機密事,呵呵,有些事只怕大王也沒我知道得多。」條桑知道他所指的是顏不疑加害王子無翳的事,臉上變色。 勾踐臉色鐵青,狠狠瞪了條桑一眼,笑對伍封道:「原來龍伯頗擅作偽!」伍封笑道:「在下這些年遇凶險無數,有時候不假扮一下,還真是不成。譬如昔日條桑她們在靈岩之上以毒箭射西施夫人,欲使我與夫差為仇,引起吳國內亂。在下為夫人避箭,背上中了一箭,也曾假裝中毒,故意讓吳句卑看見,這人見在下中毒欲死,才會急匆匆跑去報告葉公。葉公軍中無備,被在下偷偷混入軍中,脅他與吳國立約退兵。」 勾踐恍然道:「原來如此!當時寡人與葉公相約,誰知寡人大軍未發,葉公卻先退了去,原來這中間還有這些緣故。」伍封道:「在下提起此事,是想令大王記得條桑的功勞,她在吳國為間,好歹也曾為大王效力,大王看著在下的薄面,便不必理會她今日下毒之事了。」 帳中人心下感嘆,條桑數番傷害伍封,伍封仍然為她求情,可見這人的確是胸襟開闊、光明磊磊,正是大英雄之氣度風範,令人心折。 勾踐嘆道:「想不到龍伯會為她求情!」伍封笑道:「在下與大王這些日子都在軍中,舉目看去,全是些粗魯漢子,營中有幾個佳人走動,大娛耳目。是以大王留條桑一命,讓她在軍中走動也是件好事。」勾踐哈哈大笑,道:「怪不得龍伯常用女子為卒,原來其中還有這些道理!看來寡人日後要許可軍中將領帶家眷上陣了。」伍封道:「大王說笑了。軍中帶家眷之舉除了在下偶爾為之外,只怕便只有晉國四卿了,昨日在下到他們營中,見他們都帶了家眷。若非因此談起佳人,在下又怎會知道魏公喜歡越女?」 勾踐斥條桑退下去,點頭道:「原來龍伯到晉營去,談的也是美女佳人。」伍封笑道:「在下本想勸晉人退兵,但四卿意甚堅決,非要助越軍不可,在下也無可奈何。」勾踐眼中掠過一縷疑色,道:「原來如此。」尋思:「如果晉人未答應你什麼條件,你怎麼今日張口代晉人向我索要美女?」 勾踐心中另有所想,隨口道:「月公主是天下絕色,寡人原以為月公主也會隨來。」伍封道:「本來想帶月兒來拜見大王,可惜月兒也另有公幹,未能跟來。」勾踐嘆道:「可惜可惜。寡人與龍伯數番見面,卻都是敵非友,令人好生惋惜,其實寡人倒想與龍伯交個朋友。」伍封道:「大王若是退兵回越,我們便可以化敵為友了。」勾踐搖頭道:「寡人興師北上,雖有小挫,未損大局,怎可無功而還?如果龍伯能離開齊營,寡人甘願授江淮之地給龍伯立龍伯之國,為我越國之門戶。雖屬於越,但仍是自立一國。」伍封不悅道:「在下豈是如此無信無義之人,此事休提。」勾踐點頭道:「寡人知道龍伯多半不會答應,此言小覷了龍伯,龍伯勿怪。如此說來,我們之間始終要決戰一場,以定勝負?」伍封點頭道:「是。」 二人說得都十分決絕,越臣聽著都臉上變色。范蠡正想說幾句話以緩和氣氛,這時顏不疑掀帳進來,向勾踐施禮。伍封見他面色青白,左邊面上一大塊黑記,肌肉扭曲,想是支離益蛇劍中的奇毒所致,本來這人生得十分俊秀,但因此黑記之故,顯得非常難看和詭異。 勾踐看了顏不疑一眼,顏不疑微微搖頭,勾踐嘆了口氣,命他入座。伍封眼尖,見顏不疑坐下倒酒入爵之際,手微微一顫,濺出數滴於案上。伍封笑道:「王子與月兒動過手來?」顏不疑大吃一驚,道:「這個……龍伯怎麼知道?」伍封笑道:「王子臂上有傷,以王子的劍術,天下間能傷著只有在下和月兒。月兒心軟,劍法留有餘手,在下深知其劍術,嗯,王子想是傷在肩下兩寸三分處,創深也是兩寸三分。」顏不疑嘆了口氣,並未說話,不過看他臉色,眾人便知道伍封說得沒錯。 伍封皺眉道:「王子若是用『誅心之劍』,或可在月兒劍下過三五百招,就算不敵也能全身而退,決計不會受傷。」顏不疑嘆道:「自從見到劍中聖人支離益敗在龍伯劍下,在下便不敢用這『誅心之劍』了,萬一被月公主所破,在下怎能逃回?」伍封心道:「你見我能破支離益的『誅心之劍』,便以為我將此法教了月兒,才不敢用。」道:「在下營中防備森嚴,能夠保命逃回的,恐怕也只有王子才能做到,身手果然了不起,遠勝昔日。想是因王子吸了支離益小半氣血,功力大進之故。」顏不疑面色微變,沉默不語。 伍封笑道:「說也奇怪,王子好端端的,怎麼跑到鄙營中去了?」勾踐含含糊糊道:「不疑行事荒唐,既被月公主傷了,理當受此教訓,龍伯勿怪。」伍封道:「兩軍交戰,無所不用其極,大王遣王子不疑行刺或是另有所圖,這都是理所當然之事。」他隨口說這一句,勾踐卻想到其它,驚道:「龍伯莫非有入越營行刺寡人之念?」伍封道:「在下暫無此念,不過日後難說。」 氣氛正有些尷尬,帳外又進來一人,向勾踐施禮道:「大王,江淮吳地有消息傳來,吳民騷亂,到處燒糧掠城,十分難制。」勾踐大吃一驚,道:「這……這真是豈有此理!寡人必遣大軍將亂者剿殺。」伍封見那人甚是面熟,細看了幾眼,笑道:「原來是石圃大夫。石大夫在衛國為亂,事敗而逃,原來到了越國。咦,石大夫與晉國趙氏交好,為何不投趙而赴越?」石圃臉上變色,尷尬搖頭。 勾踐掃了石圃一眼,問伍封道:「原來龍伯認識石圃,閣下怎知道他與晉國趙氏交好?」伍封看他臉色,心道:「原來你不瞭解石圃的底細。」說道:「石圃是衛國公族,少年在晉為質,與趙無恤情若兄弟,此事很多人知道。」勾棧道:「晉國趙公可是個厲害人啊!」伍封聞他話裡有話,心道:「勾踐實是多疑,必是對石圃不投晉而投越生疑。」 石圃也由勾踐的話中聽出猜忌,不知道勾踐疑心的是他不去投趙無恤這強者,還是懷疑他與趙無恤有所勾結,投越另有所謀,石圃面帶驚慌之色,顏不疑道:「衛與晉齊之間關係複雜,石兄因衛國之事,不敢投晉而投越,也是理所當然。」勾踐點頭道:「嗯,石先生請坐!」 這時鹿郢上來向伍封敬酒,伍封飲完此爵,心想:「我與勾踐說話,連范相國和文種也不敢插言,想是因勾踐疑心奇重之故。小鹿敢向我敬酒,顏不疑敢隨便插言,看來勾踐也不能免俗,還是信任自己的親族多些。」心思一動,忽地有了主意,他向勾踐舉爵相敬,道:「大王忍辱負重,以弱小勝強大,滅吳而上,威震東方,在下對大王好生相敬。在下敬大王一爵!」敬完勾踐,又向范蠡、顏不疑、陳音敬酒,再向帳中其餘越人同敬一爵酒,唯獨未敬文種和鹿郢,鹿郢是徒弟,伍封自不可能向晚輩敬酒。 勾踐眼中有閃過疑色,尋思:「龍伯與文種雖然不算是好朋友,但多少也有些交往,當日他新婚,文種還曾去相賀。以龍伯的為人,就算是敵人也不會如此不與理踩,莫非他是故意為之?聽聞龍伯在鎮萊關下與文種獨飲說話,言笑甚歡,其後文種三萬大軍便兵敗而退,難道他們私底下有約,龍伯怕我見疑,故意不與他說話?這豈非是欲蓋彌彰?」 伍封心內暗笑,尋思勾踐雄才大略,堅忍勇決,文武兼資,的確是人中梟雄,唯一的弱處便是疑心太重。這或是與他的經歷有關,他由王為奴,由奴而王,寵辱皆巨,想是因此而對他人的提防多於信任,要對付越人,針對勾踐此項弱處自然是十分見效。 伍封敬完了酒,道:「大王,鄙軍有數十人被貴軍所擒,前日斗陣,貴軍也有二百餘人被俘,在下想將俘兵交換,大王以為如何?」勾踐點頭道:「這自然是好,唔,眼下戰事緊張,此事宜緩些天行之,過些時日再說。」伍封見他不允,大感愕然,轉念一想,心道:「勾踐必是怕我在俘卒中做手腳,看來這他對我們十分忌憚。」 嘆了口氣,起身告辭。勾踐帶人將他送出帳,到營門時分手,伍封獨自回營,回帳之後,楚月兒上來道:「夫君,先前顏不疑偷入營中,被我趕走了。」伍封問道:「他來行刺麼?」楚月兒道:「倒不大像。你離營之時,叫小陽、小刀分別到鄭燕二營去,後來小刀跑來,說有人偷入燕營,身法奇快,片刻便不見了。我猜必是顏不疑,還未及趕過去,便見他往我們中軍營來,被我擋住。這人身手比以前高明了倍餘,鬥了一二百招,好不容易才傷了他,將他趕跑。」 伍封道:「適才我見過他,被你傷了肩膊,好生氣沮。嗯,我讓小刀小陽到鄭燕二營,原是見勾踐請我夜間赴宴,怕越人趁我不在,另有詭計,想不到還真撞著。顏不疑往燕營去趕什麼?」楚月兒搖頭道:「這個顏不疑可沒有說。」伍封失聲笑道:「他自然不會說。」尋思:「聽說燕國司馬姬非與董門甚好,以前市南宜僚和徐乘還時時經由燕國往代國運財貨,全靠姬非從中保護。莫非顏不疑去燕營找姬非?」當下讓魚兒到燕營去,將姬克請來。 楚月兒來道:「高柴放了只信鴿來。」伍封取下鴿腿上了黃帛看了看,笑道:「我遣高柴帶了不少金帛到江淮的舊吳之地,煽動吳人,嫁禍文種,如今已經生效,呆得久了事情易洩露,正要讓他回來。」楚月兒道:「原來夫君在主城時與高柴說話,是安排這事。」伍封當下寫了一帛書,命高柴回萊夷去,讓楚月兒拿出去放信鴿。 過不多久,姬克趕了來,伍封讓人拿上酒來,請他在帳中坐下,問道:「在下有些事不明,想請教世子。」姬克連忙道:「不敢不敢,龍伯請指教。」伍封問道:「姬非對世子如何?」姬克愕然道:「姬非是家叔,與我自然是叔侄關係,感情尚好。」伍封道:「聽說令叔以前與董門交好,未知情況如何?」姬克怔了怔,道:「有這事?在下卻不知道。」伍封嘆了口氣,道:「這事自然是真的,原來世子不知道。本來在下也不疑他,那日我問起他與代人交往一事,他矢口否認,當時在下還以為弄錯了,後來越想越不對。其實他若是心中無鬼,大可以承認,這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何必定要支吾相瞞?」 姬克沉吟片刻,道:「龍伯這麼一說,在下倒想起來。家叔這人其他尚好,但較愛財色,常常商營,其商車來往北地甚密,父君對此有些不悅。」伍封道:「如果只是商營,令尊又怎會不悅,其中只怕有些內情。」姬克嘆了口氣,道:「長輩之事,在下也不敢去理。不過在下曾聽母親說過,當年先君在世,最喜歡幼子,父君與家叔兄弟二人,家叔之寵勝過父君。先君亡故,曾有遺言要立家叔為君,後來群臣以為廢長立幼是取禍之道,視為亂命不聽,立了父君,家叔因此還鬧了許久的意見。不過父君對他甚是信任,許他掌大邑兵權,其後掌一國之兵,在下被立為世子後,才由家叔手上取回大部分兵權。」 伍封道:「世子可知道今日顏不疑曾去過燕營?」姬克大吃一驚道:「什麼?」伍封道:「顏不疑想必不是去行刺,否則世子就有些危險了。但無緣無故,顏不疑去燕營幹什麼?在下想來想去,對姬非便有些疑心。」姬克道:「龍伯是疑心家叔想加害在下,然後盡掌兵權,俟奪君位?」伍封道:「在下這些年周遊列國,見過不少這種為了權勢親族相殘的事,是以生疑。」 姬克道:「不會吧?如果家叔想這麼做,又真與顏不疑勾結,為何不讓顏不疑刺殺在下呢?」伍封道:「世子似乎還有幾個兄弟吧?」姬克道:「在下還有兄弟三人。」伍封道:「這就是了。世子如果被害,還有兄弟可以當世子,姬非加害世子也是無用。」姬克不解道:「如果在下仍然在生,家叔豈非更難嗣位?」伍封笑道:「這就難說了。如果姬非與越軍裡應外合,使我們齊、鄭、燕、楚四國聯軍大敗,勾踐得勢,滅了齊國,兵臨薊都。姬非便會仗越人之兵威,說燕伯派人援齊而致大敗,決策失當,而世子領兵這外,戰敗受辱,從而迫燕國群臣支持,逼燕伯和世子將君位交給他。」 姬克道:「這也大有可能。不過在下總有些不信,家叔待我甚好,在軍中無論大小事宜都處處聽我的,似乎並無逼害之念。」伍封道:「或是他想置身事外,做給人看,到時候燕軍敗了非他之責罷。只要他將我們的軍機透露給越人,戰時再弄點小動作,以此暗助越人便夠了。這或者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無論如何,此事得萬分小心才是。」 姬非道:「那該如何是好?」伍封沉吟片刻,微微笑道:「我有個法子試一試他,如果姬非並未私通越人,也不會委屈了他,如果他真的私通越人,便可立見真章,反能助我。」伍封又將田盤和鮑琴請來,說起懷疑姬非之事,二人都暗暗吃驚,田盤道:「這人若真地與越人勾結,這就大為不妙了。他是燕君之弟,我們又不能隨便處置他。」伍封笑道:「我有個辦法,正要與你們商議。明日始在下以伐薪備冬為由,命各營派小隊士卒外出砍柴,十抽其一,由各隊中陸續派千餘人出去,趕往淄水之南。其中若干隊將派往燕營附近,世子也讓姬非遣人砍柴,此人擅長用兵,若是有心為奸細,必會留心我軍一舉一動,在下密派士卒到淄水之南的事,定瞞不過他。」 田盤不解其意,問道:「龍伯之意只是想試一試姬非?」伍封搖頭道:「不然,我不僅要試探姬非,還要借姬非之口將消息傳給越人。勾踐為人多疑,雖不知道我的用意,但也會小心提防,得他調動兵革,我便有辦法了。」眾人商議了好一會,伍封道:「此事隱密之極,需準備數日,可不能洩露出去。嗯,請世子盡飲了十爵回營。」 姬非愕然道:「如此情形緊急,怎好飲酒?」伍封笑道:「姬非如果有心為亂,世子周圍必有其耳目。我將世子請來說話,他必有疑心。是以世子扶醉而回,只說是在下夜間無聊,請世子來飲酒解悶,世子飲醉回去,姬非便會放心,以為無甚緊要之事,否則世子怎會放心飲酒至醉?」姬克呵呵笑道:「龍伯言之有理。」姬克果然放心飲酒,他的酒量遠不及伍封,飲了六七爵早已經半醉,卻裝出十分醉的樣子,自回營中去了。 姬克走後,田盤和鮑琴卻留了下來,田盤道:「家父由臨淄傳來消息,眼下齊國元氣大傷,各地的士卒收集漸漸慢了,補充兵數一日難過一日,只怕再沒有多少士卒可由臨淄發來。」鮑琴道:「好在臨淄城中糧草輜重多年所集,暫且夠用,不過楚、鄭、燕三國之軍都用齊糧,最多也只能支持半年了。」 伍封皺眉道:「戰事勿須半年,糧草尚夠,只是我們士卒畢竟比越人少,而且不敵越人之勇,我們就算能將越人擊退,但要奪回琅琊,這四五萬士卒怎夠用?」尋思良久,道:「此事不可讓越人知道,我們須得定下計謀,掩人耳目。」向二人吩咐一陣,二人點頭離去。 楚月兒惶然來道:「夫君派到魯國打探師叔下落的士卒回來了,師叔果然帶兵來援,被越人埋伏打敗,失散於戰中,至今未回曲阜,不知下落。」伍封暗暗吃驚,雖耽心柳下惠的安危,口中卻道:「月兒勿驚,就算勾踐擒了大哥,必然也會好生相待,決不會加害,眼下放在二哥的三千中山鐵騎在營中,勾踐還要靠他們援手,不會得罪二哥。」楚月兒想了想,寬心道:「這也說得是,就算師叔在越營,勾踐也會待若上賓,以拉攏二哥。」伍封心道:「月兒心地善良,將人想得太好了。支離益若活著,勾踐或會如此,眼下支離益死了,二哥又深恨顏不疑,勾踐決計不會讓大哥在營中隨意走動,免他們兄弟聯手,離開越營。只怕是將大哥藏在一個隱密處,再故意放出些風聲,讓二哥投鼠忌器,不敢不助越人。」道:「唉,月兒的稱呼當真亂套了,大哥和二哥是嫡親兄弟,你卻一個稱師叔,一個稱二哥,換了別人必聽得一頭霧水。」楚月兒想想也是,忍不住格格笑起來。伍封沉吟片刻,道:「既然大哥多半已落入越人之手,我得去一趟越營打探消息,有機會便救大哥出來,再說動二哥里應外合,助我破越。」 楚月兒道:「越營防備之嚴似乎還勝過桓魋葉公的大營,雖然我們能憑行天之術混入越營,但要任意行走打探消息,必難瞞過越人。」伍封微笑道:「無妨,你忘了石朗在越營麼?」楚月兒道:「夫君想去將他換回來?」伍封點頭道:「正是。等我混入越營,當一次夫余寶,卻讓石朗回來,當幾天龍伯,哈哈!」他又將圉公陽和庖丁刀叫來,四人商議了好一陣,伍封道:「此事可這麼著,除了我們四人外,切不可再讓人知道,就算見了國君也暫不要說出去。」 忙了整夜,次日伍封睡到午後才起身,飯後在帳中議事,將齊平公、楚惠王、鄭聲公、姬克、姬非、游參都請來,道:「如今一日寒過一日,過幾日便要立冬,眼見戰事一時難歇,齊、楚、鄭、燕四營將士不免辛苦,我們需多伐薪柴乾草,以防風雪。我軍如此,越軍亦然,這幾日在下會每日往四周看看,打探一下越軍由何處取柴,或者可尋機退敵,數日之內,暫不議事,各位全力放在營中將士的禦寒之事上,此事十分要緊,不可不認真行之。恆善,你速趕回臨淄,請田相多搜美酒糧草禾草運來,以供眾軍之用。」 眾人都知道北地風烈寒甚,這些天還未入冬,眾人已覺有些難耐,帳中無火不行,再等數日入了冬,大雪紛飛,只怕更難應付了,是以伍封讓他們全力準備過冬之事,正合眾人心事。其實各營也早在準備此事,每日各派許多支小隊人馬伐薪割草。 眾人走後,伍封回到寢帳,卸下戰甲寶劍,披散了頭髮,楚月兒將連弩和短匕等物打個小包,系在伍封背上,又替伍封穿了幾件禦寒的厚衣在內,外面罩了身早已經準備好的越服,又用藥丸在伍封臉上擦了好一聲,準備停當看時,見伍封如同換了個人,變成個高大肥胖的黃面駝子,彷彿已是「夫余寶」的模樣了。只因事情十分機密,是以楚月兒親力而為,連旋波也不敢叫來。伍封將翡翠葫蘆注滿了酒掛在腰間,用外衣罩好。 等天黑後,伍封讓圉公陽、庖丁刀親守營門,以接應石朗,自己以行天之術悄悄飛到越人左營頂上。他飛得極高,是以越人即便抬頭看天,也不能在夜空中瞧見他。這越營十分嚴密,伍封在空中盤旋良久,始終覓不到能避開營中士卒耳目而降落之處,等過了三更,營中士卒稍稍懈怠,伍封好不容易覓了個機會,悄悄落下。才走出幾步,一隊巡哨越卒不知道由何處轉出來,見了他都打招呼:「夫余先生!」 伍封不知道石朗的寢帳在何處,心中一動,手垂腰間,用指抵開葫蘆口塞,悄悄將酒倒了些在身上,然後搖搖晃晃向這些士卒走去。 一個士卒問道:「這麼晚了,夫余先生在幹什麼?」為首的小將道:「呵呵,你怎麼說也沒用的,夫余先生不懂齊語和越語,只會夷語,除了夫余先生四個字外,別的都聽不懂。」伍封心道:「石朗在法子好,他不懂中原風俗,裝著什麼也聽不懂,扮夫余寶是最好不過。」蹣跚向他們走過去。 眾士卒聞到他滿身酒氣,那小將笑道:「夫余先生想是飲醉了,連自己的寢帳也找不到。」伍封口中嘰哩呱啦說了一陣扶桑話,手枕耳邊,扮了個睡覺的姿式。那小將道:「原來真是不知道回去,文大夫這幾天心情不好,夫余先生想是陪文大夫飲得多了些。」他叫了個小卒,讓他帶伍封回帳,笑道:「回去、睡覺、回去、睡覺!」指了指那小卒,也做了睡覺的姿式。 伍封「噢噢」連聲,不住點頭,裝著會意的樣子,隨那小卒而走。眾士卒在後哄笑,一人道:「這夫余先生倒也有趣。」伍封隨那小卒到了一處小小的寢帳邊,指著裡面道:「夫余先生,這便是你的寢帳。」伍封點頭在他肩上拍了拍,讓這小卒走了,這才掀帳進去,心道:「月兒這法子好,這些小卒都認不出我這假夫余寶來。」 入了帳,只見帳中一個小銅爐中生著火,火旁不遠處鋪著厚乾草,草上鋪著兩層厚葛席,上面堆著厚厚的犬皮被縟,卻不見石朗。伍封坐在火邊,取下翡翠葫蘆喝了幾口,尋思:「這麼晚了,石朗去了何處?」沒多時,便聽帳外腳步聲響,一人飛快走過來,伍封連忙藏身在帳門旁。 一人掀帳進來,正是石朗,伍封小聲道:「石朗。」石朗吃了一驚,急轉過身見到伍封,大喜道:「大神!」伍封道:「是我。」石朗叩頭道:「小人剛才悄悄到軍中備藏處偷了件鮮虞衣服,想明日潛到中山營中去瞧瞧,想不到大神來了。」 伍封將他扶起,二人坐在火旁說話,他們都是身手高明之士,如果有人走近遠遠便知,是以也無須太多防備,只是壓低嗓門小聲說話。 伍封問道:「你偷鮮虞衣服幹什麼?」石朗道:「小人在營中多日,隨文大夫四下走動,不僅是左營,連中軍、右營的四下佈置都十分清楚,唯有那中山軍營防備森嚴嚴,自從那日大神打敗了那個甚麼劍中聖人之後,中山君與王子不疑交惡,便下令不許越人入中山大營,連范相國和文大夫去都要中山君許可才行。小人想明日混入中山營中,瞧瞧他們的佈置。」 伍封讚道:「本來我只是想將你安排在文種身邊,以備今日之用,原來你還做不少功夫!」石朗被他一讚,甚是高興,笑道:「小人只是悶得無聊,才找些事做做。」伍封道:「你弄清了越營佈置,我便少費了許多功夫,中山營你便不用管了,你將營中佈置說給我聽聽。」石朗道:「是。」 他用松枝在地上畫著越營的位列,細細告訴伍封越軍三座營寨的詳細佈置,兵甲、輜重、營帳數目、每晚巡哨的人數甚至各將領的寢帳也十分清楚,伍封又驚又喜,道:「想不到你還有這本事,委實難得!」如果是圉公陽、庖丁刀當這細作,說不定比石朗弄得更清楚,但石朗是扶桑人,扶桑尚無兵法,也沒有中原各國的軍營佈置可學,石朗不懂任何兵法,卻能夠將懂得軍中之重、軍中之要,知道輕重主次,可說是極其難得的。伍封心道:「原來石朗生具將才,若能學些兵法,未必不如小寧兒。」看著石朗在地上所畫的越營佈置,嘆道:「勾踐好生謹慎,除了將六千君子之卒安置在王帳附近外,最可慮的便是這三千神弩兵。這三千弩兵位置極妙,處各營之中,四道通達,無論我們由何方來襲,必能片刻趕到營柵處放箭抵禦。就算我能破越人大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在這三千弩兵的箭矢之下,傷亡必重。」 伍封問清了越營的佈置後,道:「今晚你便回去,我留在越營,是了,你能夠不動聲色混出營麼?」石朗笑道:「混進來不易,混出去卻不難,文種許我在營中任意行走,我由後門一去不回也成,守門士卒會以為我由前門進營了。」伍封見他身穿裘服,猜是文種所賜,問道:「文種對你好麼?」石朗道:「很好。」 原來,石朗在鎮萊關救下文種,護著他隨大軍逃走,然後服下楚月兒預先準備的藥丸,昏睡十日,人皆以為他傷重昏迷。文種派了兩個小卒服侍石朗,他是個仔細人,派人扮成齊卒到萊夷打聽,據說問了十餘個夫餘人,都說夫余貝的確有個兄弟叫夫余寶,從小不在族中,是個天生神力的黃面駝子。文種這才確信石朗的身份,尋思夫余貝死在伍封手裡,夫余族歸附伍封,另立族長,夫余寶找伍封報仇是理所當然之事,這才深信不疑。 石朗因不懂中原之俗,齊語又說得不好,乾脆裝著什麼都聽不懂,平日支支吾吾偶爾說幾句扶桑話,文種見他不懂越語,不怕他洩露了機密,對他反而放心,見他力大勇猛,便讓他當親隨,四下走動不加限制,本來勾踐、顏不疑對石朗還有些疑心,那日兩軍斗陣,石朗又由鮑興手上救了文種,連勾踐、顏不疑也都放心。文種稱他為「夫余先生」而不指姓道名,軍中士卒也都這麼叫。石朗每日用過早飯便到文種帳中相陪,文種去到何處他便跟著,無須任何人吩咐,也沒人阻止他,已成習慣。也正因為石朗裝作不懂中原言語,文種等人說話之時便毫無避忌,是以能知軍中之密。 伍封問道:「這幾越軍如何?」石朗道:「越軍數敗於大神手上,尤其是支離益之敗令越軍全軍震驚,士氣低落,眼下軍中傳說楚軍逼近楚越邊境,全軍皆驚,前幾日又傳來吳民造反的消息,據說吳民聲稱受越人無端欺壓,要文大夫回去為他們主持公道,勾踐甚怒。」伍封心道:「我使高柴到江淮之間煽動吳民,嫁禍文種,想不到效用如此之彰。咦,高柴所帶的人不多,又非吳越之人,怎麼突然間變得如此厲害?莫非這人天生是個用間的高手?」石朗道:「今日文大夫求見勾踐,但勾踐卻託辭不見,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文大夫甚是氣沮。」伍封道:「看來勾踐對文種的疑心不小。」 說了許久,伍封這才讓石朗回去,道:「小刀和小陽在營門等你,回去之後,你去找月兒,她自會將你假扮成我的樣子,你每日在營中露露面就成了,如此一來,便無人知道我不在營中。」石朗忙道:「小人是何等樣人,怎敢假冒大神?」伍封笑道:「這是我讓你扮了,你只管照做便成了。」 石朗將身上的裘服脫下來,伍封將自身的衣服換給他,想了想,將石朗偷來的鮮虞服穿在內裡,再罩上裘服,石朗換上伍封的衣服,叩頭出帳,自己設法混出越營,回齊營去不提。 伍封在帳中休息了一夜,將越營中的營帳佈置在心中記得亂熟。次日一早,兩個小卒入帳,服侍他盥洗用飯,絲毫未覺有異,伍封暗讚楚月兒這易容藥物之妙,飯後提著石朗的那條大殳往文種的帳中去,到了文種的帳外,只見士卒在外面守著,伍封也不理會,按石朗平日的方法,直接掀帳進去。 帳中除了文種之外,還有陳音,二人正說話,見伍封進來,都道:「夫余先生。」伍封點了點頭,站在一旁,閉目不語。文種和陳音也不理他,自行說話。 文種道:「話雖是這麼說,但王子不疑怎麼說也是大王之子,我們說話還是得有些分寸才是。」陳音道:「小將是實話實說,王子不疑生性殘忍,寡情薄義,他連其師祖都能殺,若讓他當太子,日後嗣為越王,吳越之民可就要大吃苦頭了。」文種道:「你當眾這麼說,大王和王子不疑必然不悅,王子不疑性狹,只怕會懷恨在心。」陳音道:「小將生為越臣,當忠於越事,其餘的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文種嘆了口氣,道:「幸虧你這麼一鬧,大王便將立太子的事緩了下來。可惜大王昨日未許我入帳議事,否則陳將軍便不會被王子不疑趕出帳了。」陳音長嘆一聲,道:「大王眼下被王子不疑所惑,連文大夫這種老臣的話也不怎麼聽了,范相國說話每每被王子不疑打斷,委實無奈。」文種小聲道:「大王生性多疑,自從龍伯領兵相拒,我軍連敗數陣,大王忿怒心急,不免疑神疑鬼,王子和王孫是他的嫡親骨肉,自然覺得信得過些。」 伍封在一旁聽著,漸知大概,心道:「原來越國君臣之間開始起猜忌之心了。」忽聽腳步聲由遠處傳來,漸漸走近,這人腳步甚輕,似是一等一的高手逼近,伍封暗吃一驚:「必是顏不疑來了,這人甚是了得,不知道能否認出我來?」他的吐納之術已至極境,是以顏不疑遠遠過來便有所覺,但文種和陳音就沒這些本事,不知道顏不疑已至,仍在說話。按理說,顏不疑走過來,帳外的士卒理當會施禮稱呼,但帳外卻靜悄情的,想是士卒被顏不疑止住不許說話。 伍封心道:「文種和陳兄說話,顏不疑有意偷聽,是否該提醒文種二人?」但他此刻是「夫余寶」,當聽不懂二人的說話,不知道他們議論顏不疑,所以就算不能顯得太過緊張,當下囈囈啊啊說了幾句扶桑話,手指帳外,文種和陳音愕然瞧著他,陳音道:「夫余先生說什麼?」文種道:「似乎是帳外有人來了。」 這時便聽顏不疑冷笑一聲,掀帳進來,道:「原來文大夫和陳將軍在說話,我道是誰有這麼大膽子,敢胡言亂語,背後議人是非?」文種哼了一聲,道:「想不到王子竟然學小人之舉,在帳外偷聽。」他機警過人,既然帳外士卒見了顏不疑連一聲「王子」也不稱呼,必然是被顏不疑有意制止,顏不疑這麼做的目的無非是偷聽而已。 顏不疑也沒否認,掃了伍封一眼,道:「這個夫余寶好生了得,居然知道我在帳外!」伍封與顏不疑交手多次,知道這人厲害,耽心被他認出來,閉目不語。 陳音道:「王子身份尊貴,怎麼會幹這種事?」顏不疑道:「在下本來是找文大夫,有事相商,但聽二位在帳內大發議論,不忍打斷你們話頭,是以略等一等。」文種問道:「王子此來,有何事相商?」顏不疑搖了搖頭,道:「聽了二位之言,在下知道有些事是無法商議的,是以不說也罷,在下告辭!」轉身甩帳而去。 文種面色甚是不虞,陳音哼了一聲,道:「文大夫瞧瞧,像這樣的人,哪有半分嗣王的氣度?」文種嘆道:「陳將軍為人忠厚,嫉惡如仇,只是這件事切不可再說了,免得惹王子不疑之怒。」陳音搖了搖頭,垂頭不語。 伍封心感奇怪,這顏不疑雖然為人陰狠,卻也是自重身份,怎麼眼下變成這樣子?難道是因為吸了支離益的部分精氣以致性情大變?支離益氣派甚大,顏不疑就算吸了其精氣,也不至於變成這樣子。正疑或時,聽文種道:「其實王子不疑本來也不是這樣的人,自從他殺了支離益,激得柳下跖大怒,眾軍對他甚為不齒,再加上他面容被毒液所毀,形如鬼魅,才會性子大變。以前人見了他叫一聲『王子』,甚是尊重,眼下人見了他,卻暗有鄙夷之意,他怎會不知?是以所行所思不免偏激,若是以才幹而論,王子不疑倒是個出色的人才。大王使他掌全軍糧草輜重,他打理得井井有條。」 陳音道:「小將覺得這太子之選,除了王孫鹿郢,他人均不足道。本來王子無翳還算不錯,人雖然懦弱了些,也無甚才幹,卻不會惹事,可惜被王子不疑所害,被廢黜了。」文種道:「王子無翳真是被王子不疑所害?」陳音點頭道:「是啊,小將以為王子無翳派人行刺之事大有可疑,其中大有弊處。一是王子無翳就算奇蠢無比,也不會趁支離益在王子不疑身邊時行刺;二是王子不疑傷得古怪,以他的身手,除了龍伯等寥寥數人外,尋常的劍手怎傷得了他?」 文種點頭道:「我也有此疑處,可惜無證無據。陳將軍,這事可不能在大王面前說出來,以免……」,陳音嘆道:「昨日小將已經在大王面前說了,大王面色大變,王子不疑才會將小將逐出大帳。」文種吃了一驚,道:「此事大為不妙。嗯,陳將軍,你即刻率三百士卒往徐州去,就說奉我之令,伐木造投石車,切不可再留營中。」他走到案前,取了面令牌交給陳音。 陳音伸手接過令牌,愕然道:「怎麼?難道王子不疑會殺我不成?」文種道:「王子無翳之事,以大王之智怎會不生疑心?但大王雖疑,卻要依仗王子不疑、支離益和王孫鹿郢三人,是以含含糊糊隱忍不說,只將王子無翳廢黜了事,名義上雖廢黜了,卻讓他在宮中走動,日後回去,大王說不定有其它安排。陳將軍將這事捅出來,這便迫得大王要在此事上作一決斷,眼下軍情緊急,大王正要王子不疑和王孫鹿郢相助,只好被迫放棄王子無翳,王子無翳終是大王之子,是以大王決不會忍心殺他,唯有說是你陳將軍胡言亂語。然而大王和王子不疑怕陳將軍將此事在軍中說出來,大挫士氣,是以陳將軍若在軍中,十分凶險。」 陳音怔了怔,嘆道:「小將沒想過這麼多。」文種道:「本來我早想派你去造投石車,但此車費時,上次造的幾乘全被龍伯毀了,原以為齊軍旦夕可破,如今看來,只怕破齊不易,為長久之計,這投石車仍需打造。」陳音點了點頭,道:「唉,小將若走了,大王必會怪罪文大夫。」文種道:「陳將軍無須耽心,文某雖然不才,好歹與大王是患難之交,何況文某頂撞大王也不是一二次了,大王偶爾生怒,卻始終不會對文某有所猜忌。陳將軍不是越人,在國中根基不穩,與文某不同。」陳音面色沉重,點了點頭,告辭出帳。文種看著陳音的背影,長嘆了一聲,眼露擔憂之色。 文種將陳音送到門口,卻不再坐下,只是來回走動,聽起腳步輕重不一,伍封便知道他十分煩燥。文種來回走動,終是不放心,掛劍出帳,伍封連忙跟了出去。才出帳中,便見顏不疑率一小隊士卒飛跑而過,文種臉色大變,道:「王子!王子!」顏不疑並不回頭,伍封看其方位,正是石朗告訴他陳音寢帳的方位。 文種忙道:「不好,夫余先生,快去救陳將軍,快去快去!」伍封愕然,心道:「難道顏不疑敢公然殺了陳音?」文種以為他不懂其語,大聲道:「陳音、陳音,救他來!」同時向陳音的寢帳急奔過去。 伍封這才會意,急閃過去,由文種身旁掠過,趕往陳音的寢帳,才到帳門口,卻見顏不疑施施然由帳內出來,一手提劍,另一手提著的赫然是陳音的人頭。伍封又驚又怒,他周遊列國,見慣了爭鬥之事,但爭鬥雙方大都是底下勾心鬥角,表面上卻還哼哼哈哈過得去,很少如同越國這麼明槍明刀、從表面上就涇渭分明的。伍封心中大痛:「陳兄投奔越國是因我之故,想不到竟死在越人手上!」忿怒之下,大吼一聲,舉起大殳向顏不疑當頭砸下去。 顏不疑本來不怕這「夫余寶」,因此見他趕上來也並不在意,誰知道被他一吼,嚇了一大跳,眼見伍封一殳砸下,驚道:「幹什麼?」揮劍向伍封刺來。伍封急閃之時,心如電轉:「此刻我是夫余寶!」故意放慢身形,讓顏不疑的長劍由他脅下擦過去。伍封深恨這顏不疑,手上大殳不停,見顏不疑偏身閃躲時,殳尖在顏不疑臂上擦過,在顏不疑臂上劃了道口子。 顏不疑又驚又怒,想不到竟會被面前這黃面駝子傷了,怒道:「好個犯上作亂的東西,我要殺了你!」揮劍猛刺,猛地一口劍由側旁伸過來,便聽噹的一聲,雙劍相擊,火星綻開。伍封看這人時,正是范蠡。范蠡劍術雖高,卻遠非顏不疑之敵,被顏不疑劍上勁力震退了數步。 顏不疑又揮劍向伍封刺下,這時文種閃到伍封身前擋住,大喝一聲:「住手!」顏不疑見文種滿臉正氣,不自禁地心中一凜,停下了劍。 范蠡連忙扔劍上前,雙手抱住顏不疑的右臂,道:「王子息怒,可不能亂殺自己人!」顏不疑怒道:「是這駝子先傷了我!」范蠡道:「夫余先生是個粗人,他不懂中原規矩,王子怎能與他一般見識。這種勇將十分難得,眼下軍中還得用人。」顏不疑心道:「文種一力維護這駝子,今日若要殺他,只怕先要殺文種才是。」斜著眼看著伍封,哼道:「這駝子武技不弱啊,有他在旁,怪不得文大夫如此大膽!」 文種怒道:「文某向來如此!」范蠡知道顏不疑的性子,道:「夫余先生的武技怎比得上王子?他是突然出手,王子毫沒防備,才會傷了,真要動起手來,夫余先生怎敵得過王子?先前王子倉猝一劍,幾乎就殺了他,由此可見武技之高下。」顏不疑心下漸平,將劍插入鞘中,道:「哼,在下怎會與這渾人一般見識!今日看在相國和文大夫面上,放過此人。日後再有此事,在下決不容情!」轉身要走。 文種怒喝道:「王子擅殺大將,是何道理?」顏不疑道:「陳音欲要作亂,帶兵逃走,在下殺了他以正軍紀!」文種道:「誰說他想作亂?陳將軍是文某部將,文某是派他帶三百人趕往徐州,打造投石車!」顏不疑道:「是麼?這個在下怎知道?」文種大怒,道:「陳音是我軍大將,王子卻不問實情、擅自殺了他,豈非太過分了些?」范蠡嘆了口氣,道:「王子此舉的確太過孟浪了。陳將軍有大功於國,就算有過,王子也該稟明大王,由大王處置。軍有軍令,國有國法,怎能私下用刑?」文種道:「正是!」 顏不疑道:「哼,這人……」,便聽勾踐遠遠喝道:「這個畜牲,又幹了什麼來?」眾人看去,只見勾踐由鹿郢扶著,氣哈哈飛趕過來。 眾人一起向勾踐施道,口稱「大王」。勾踐一眼瞥見顏不疑手中扔提著陳音的人頭,怒道:「不疑,我讓你招陳音入帳說話,你……你怎殺了他?」顏不疑道:「父王,陳音在軍中造謠,擾亂軍心在先,如今要帶士卒出營,兒臣跑來阻止,他卻出言不遜,不殺不足以整肅軍紀!」文種道:「大王,臣見兩軍久持不下,故派陳音率人往徐州,伐巨木以打造投石車,用來破齊,誰知陳音還未動發,王子便趕來殺了他。」 勾踐見文種眼內噴火,悄悄向周圍掃了一圈,見周圍將士臉上都透著憤憤不平之色,陳音的那些親兵更是滿臉悲忿,勾踐立時捶胸大哭,道:「天啦!我勾踐怎生了這麼個混帳的東西出來!陳將軍,陳將軍!」他掙脫鹿郢,蹣跚向顏不疑奔去,奔去數步,一跤跌倒,卻不急於起來,連爬帶跌,由顏不疑手中搶過陳音的首級,抱在懷中大哭不止。 勾踐哭了良久,道:「陳將軍有大功於國,今日竟然被這畜牲殺了,寡人日後在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他?陳將軍,寡人要殺了不疑這畜牲為你報仇!」他緩緩起身,由腰間將長劍拔出來,指著顏不疑道:「不疑,你……你過來!」顏不疑惶然道:「父王?!」勾踐喝道:「寡人叫你過來!」顏不疑垂頭道:「是!」緩緩走過去。 勾棧道:「你縱有天大理由,也不能擅殺軍中大將,若是人人像你,還打什麼仗?」他嘮嘮叨叨將顏不疑一頓臭罵,眾將士見勾踐滿臉老淚縱橫,均大受感動。伍封暗瞥著勾踐,心道:「想不到勾踐還會這一套本事,怪不得當年能夠瞞過夫差和伯嚭,留下一條命復國!你真要殺顏不疑時,早就一劍刺下去了,這麼耽擱下去,擺明了是等人為顏不疑求情。哼!」 勾踐這番做作,雖能瞞過士卒,卻連伍封也瞞不過,怎瞞得過范蠡文種等政事老手?這時鹿郢上前抱著勾踐握劍的手臂,跪下道:「王爺爺手下留情!」范蠡上前道:「大王,王子固然是有過,然而他是大王嫡子,不好加以兵刃,大王不如饒他一命,另作處置。」勾踐哭道:「寡人若饒過他,軍中將士怎能心服?」文種長嘆一聲,道:「相國說得是。」 勾踐哭道:「縱算各位為這畜牲求情,寡人怎忍心陳將軍含恨而沒?陳將軍,不疑是寡人之子,說起來是寡人對你不住,不如寡人以命相謝。」揮劍向頸上刎去,劍到嗓邊停住。其實他右臂被鹿郢抱住,鹿郢的力氣比他大得多,本來是難以撼動,鹿郢卻輕輕放手,等劍到勾踐嗓邊時才扯住,使周圍人看起來,好像勾踐真的是要自刎,被鹿郢死命抱住一樣。 周圍眾將士跪倒在地,大聲道:「大王!」伍封也隨眾跪倒,鹿郢與勾踐的力氣他深知其詳,尋思:「小鹿兒隨勾踐日久,這做偽的本事學得甚好!嗯,當年他在我府中時,裝成個不善言語的木訥人,連柔兒都瞞過,本就善長此道。」 文種卻沒看出其中的奧妙,以為勾踐真的要自殺,連忙跪倒道:「大王萬金之軀,怎能輕易赴死,大王珍重!」范蠡上前由勾踐手上輕輕取下長劍,道:「大王是一國之重、全軍之柱石,如有絲毫傷損,軍中必亂,到時候龍伯大軍來襲,只怕我們近十萬大軍都是喪於龍伯之手。微臣有個主意,陳將軍死於軍中,其實也是亡於國事,理當重賞其妻子,然後在軍中為他設帳相祭。王子犯了大過,理合懲罰,便讓王子權當陳將軍後輩,為之戴孝,執侄輩之禮守帳七日,以慰陳將軍在天之靈。眼下軍中正需用人,王子是我們軍中第一勇將,也不能輕棄,便許他戴罪立功。大王以為如何?」文種道:「相國此議甚好。」 勾踐長嘆一聲,道:「便這麼著。陳將軍為國殉難,妻子賜千金,寡人知道陳將軍府後有山,甚巍峨,自今日始便名之陳音山,以告我越人世世代代記住陳將軍制金戈、造神弩、使我越軍強於天下之功!」眾將士都伏拜道:「大王英明!」 伍封心道:「勾踐好生了得,竟將這混亂局面一舉扭轉來!尤其這將山命名為陳音山之事,設想甚奇!換了我便想不出這法子。」 勾踐見眾將士心意已平,這才命人收斂陳音的屍體、設靈帳致祭不提。伍封隨文種為此忙了一日,晚間才回寢帳,隨便用了些飯,氣憤憤躺下,腦中總想著昔日在易關與陳音初識的情形,心道:「陳音好端端被顏不疑所殺,此仇不可不報。」 這麼想著,再也睡不著,悄悄起身,在帳門口聽了聽外面的聲響,潛出了帳,向中軍大營摸過去。他身手高明,一路上十分小心,避開巡哨士卒的耳目,入了中軍大營,正想往顏不疑寢帳去時,恰見顏不疑隨一個小卒匆匆往勾踐的大帳走去。伍封心思一動,遠遠跟上去,見顏不疑入了勾踐的大帳,伍封避過帳前的士卒,轉到了大帳之後,往上躍起,伏身帳頂,用手指在帳頂上輕輕捏出一個小洞,往下看去。本來他身軀甚重,但如今技臻化境,伏在帳上如同細羽一般,是以帳內人毫無所覺。 帳內只有勾踐、顏不疑、鹿郢三人,正在說話。 勾踐責罵顏不疑道:「不疑今日之事好生孟浪,差點惹得營中兵變,行事太過荒唐。」顏不疑嘆了口氣,道:「父王,兒臣是不得已而為之。陳音說話不知避忌,這些天在營中胡說八道挫損士氣不說,還暗中與龍伯勾結,為文種與龍伯之間傳遞消息,有通敵之意。若不及早殺了,早晚會將數萬越人害死在此地。」鹿郢皺眉道:「父親怎知道陳音有通敵之意?」 顏不疑道:「陳音與龍伯是舊相識,這是眾所周知的事。當年陳音投越,還是龍伯所薦。其實天下人大多知道越國遲早要伐吳,龍伯以吳國齊國為重,為何會將這制兵器的高手薦往敵國?或者是故意為之,使陳音為日後內應。此後我們與龍伯交戰多次,每每受挫又是何故?這不是父王不敵龍伯之智,而是因內有奸細之故。」 勾踐聞言點頭道:「此言也頗有道理。」顏不疑道:「當初在鎮萊關時,陳音被擒,龍伯將他放了,過幾日龍伯便與文種私下約談,或者就是陳音在中間串通……」,鹿郢道:「師父與文大夫在關前當眾飲酒說話,算不上私下約談吧?」顏不疑搖頭道:「小鹿與龍伯、文種接觸這麼多,當知二人都是天下智士,這正是他們有意所為。當著兩軍士卒飲酒說話,誰能聽見他們說什麼?其後文種敗陣而逃,難道他三萬士卒真的打不過龍伯那千餘人,說出來誰信?如果是尋常人為將,敗了還好說,文種是有名的智將,居然也敗得這麼慘,我是怎麼也不會相信其中沒有隱情的。」 鹿郢道:「既然如此,師父在戰陣之上為何對文大夫毫不留情,揮戟便殺,好在那只是個替身,若真是文大夫,只怕已經亡於師父之手。由此可見,師父與文大夫之間並無勾結。」顏不疑嘆道:「這正是二人的狡猾處。龍伯這人的性子你我深知,他生性愛才,頗重舊情,與文種雖無深交,卻也不是見面就要殺的仇人。如果龍伯碰到文種,想必會生擒勸降,怎會一戟殺了?這必是文種預先告之,龍伯才會斷然殺了那替身,掩人耳目,想不到欲蓋彌彰,露出破綻。」 伍封在帳頂聽見,心道:「我殺那替身的確是要掩人耳目,不過是為了石朗之故,想不到你倒想到它處去。」便聽勾棧道:「前日龍伯向眾人敬酒,唯獨不理會文種,恐怕也是欲蓋彌彰。」 顏不疑道:「文種在鎮萊關下,三番數次派人往江淮舊吳之地,以為父王不知道。如今吳民作亂,偏要文種去說服,便可知道文種之意,乃是江淮。我們在龍口數番失敗,敗得好生古怪。譬如父王派范蠡文種偷襲臨淄,龍伯怎麼知道?他說是大鷹洩露了越軍行蹤,這藉口牽強之極。陳音上次又被擒下,龍伯口稱要換俘卒,卻預先將他放了,這哪裡是換俘的規矩?只怕我們的軍情陳音早就告訴了龍伯吧!這幾日文種與陳音常常私下密談,昨日被我撞上去,聽見他們在背後出言不遜,儘是些不臣之言。是以兒臣以為要當機立斷,先殺陳音,剪文種一臂,然後再想法子對付文種,免得他謀反,否則我們的大軍真的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伍封心道:「顏不疑算是個聰明人,居然推算得頭頭是道,其中一半是我的離間之計,另一半純屬是我無意為之,卻被他串在一起,弄得文種處處惹人生疑。」 聽見顏不疑這麼一番說辭,勾踐不住點頭,鹿郢默然不語,雖然他仍相信文種不是通敵之人,但顏不疑說得甚有道理,一時無法辯駁。 勾踐沉吟道:「文種私通龍伯之事,似乎有之,但要說他欲謀反加害寡人,寡人總有些不大相信。」顏不疑道:「兒臣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加害父王,但他帶部卒南下江淮、擁兵自重,逼父王賜他吳伯吳子之爵卻是大有可能。父王滅吳之後,未封賞舊臣,不要說文種,只怕范蠡也甚為不悅哩!」勾踐緩緩道:「不管文種心意如何,這人胸懷奇策,就算不為惡,也讓寡人心忌。」 顏不疑道:「既是如此,兒臣便去將文種殺了,以絕後患。」勾踐搖頭道:「這事寡人再思之數日,何況要殺文種,何用你動手?」鹿郢忙道:「眼下文大夫執掌左軍,若被殺戮,軍心必然大壞。」顏不疑道:「有父王親在軍中,死一二將何奇?軍心雖然稍損,總好過禍起蕭牆之內。唯一可慮者便是范蠡。此人總是與文種一唱一和,也未必靠得住。」勾踐搖頭道:「范相國不會的,寡人深知其性,決非通敵謀亂之輩。」 顏不疑道:「這幾日燕營姬非傳來消息,說龍伯派人外出伐薪備冬,密遣了千餘士卒往淄水之南,未知是何用意。若非為接應文種,便是另有他謀。」伍封心道:「果然如此,這姬非真是奸細。」 勾踐沉吟道:「龍伯詭計多端,須要小心。小鹿,你猜你師父此舉是何用意?」小鹿道:「師父用兵神鬼難測,這千餘人或是欲偷襲江淮,斷我們歸路,或是欲繞襲後營,前後夾擊。」勾踐點頭道:「都有可能,不過這千餘人太少,龍伯如無接應,難以成事。如果他要偷襲江淮,便要聯絡魯人。魯人新敗,未必敢派兵。不過,如果龍伯使其夾擊我們後營,驚擾頗甚,大損士氣,不可不防。幸好我們及早得知消息,否則龍伯大軍在前,後方又有相攻之兵,倉猝之間不知虛實,說不定會派其破了營寨。嗯,寡人派一千弩卒移營在後,龍伯就算派三千人偷襲也足以應付。」 顏不疑道:「父王如此調度,正是防患於未然。其實以父王之智,就算沒有范蠡文種也能破齊。范蠡這幾日是否常勸父王退兵?」勾踐嘆道:「是啊,他說戰事不利,滅齊甚難,不如退兵江淮,以避寒冬。」顏不疑道:「聽說大軍離開吳都北上之日,范蠡曾向父王請辭,欲歸隱江湖之間,是否真有此事?」勾踐點頭道:「正是,不過寡人還要倚仗他,沒有答允。」顏不疑嘆道:「看來範蠡對父王也有猜忌之心了,否則他與父王患難與共,越國好不容易有今日之勢,正好享盡富貴權勢,他卻要退隱,天下焉有如此蠢人?范蠡自然不是蠢,相反是極為聰明的人,想必是對父王有了異心。」勾踐搖頭道:「不疑說錯了,相國忠心耿耿,非他人可比。」 顏不疑道:「不管怎麼說,范蠡在戰前欲辭,如今又勸父王退兵,心中已無戰意。兵陣之上,勇氣為先,范蠡身為右軍之將,卻有退縮之意,這仗便沒法子打了!」勾踐默然,顏不疑又道:「兒臣倒有個主意,眼下兩軍對峙,處處危機,父王先將范蠡遣往江淮收民,再殺文種,將左右二軍交給小鹿和兒臣執掌,如此一來才能上下同心,我們祖孫三代人擊退龍伯,成滅齊之大業。」勾踐點頭道:「這倒是個辦法。」鹿郢嘆了口氣,緩緩點頭。 伍封心道:「這顏不疑一心要對付范相國和文大夫,原來是想得到兵權。唉,如此情況下軍中換將,豈非取敗之道?嗯,他看重的是權勢,有了一軍之權,尾大不掉,連勾踐也要忌他三分。小鹿自然也是這麼想,他並非勾踐之孫、顏不疑之子,心中自然是另有打算,能借此機會掌握一軍,對他來說再好不過。」 這時,一個小卒進帳道:「大王,相國求見!」勾踐皺眉道:「這麼晚了,相國來幹什麼?」顏不疑臉色微變,道:「父王,范蠡極聰明,他有忌父王之心,見今日之事,只怕是來探聽虛實。」勾踐不悅道:「不疑胡說什麼?」讓小卒請范蠡入帳,他走到帳門處親自相迎。 范蠡進帳後,向三人施禮,勾踐請他坐下,回座問道:「相國夤夜趕來,未知有何要事?」范蠡道:「臣擔心軍中之事,輾轉難眠,是以來見大王。」勾棧道:「相國又是來勸寡人退兵?」范蠡點頭道:「正是。微臣知道越軍雖然連番受挫,但大王滅齊之心不減。按理說,為人臣者當體察君意,大王想戰臣等便要小心為戰。然而形勢變幻,長此下去,我軍更是不利,只好逆大王之意。所謂忠言逆耳,只盼大王能夠再聽微臣一句勸,早早退兵了罷。」 勾踐皺起眉頭,道:「相國是否因我們數敗於龍伯,便以為越軍真不如齊人?」范蠡道:「越人自然要勝過齊人,但我們士卒雖強,將勇卻不敵,更兼龍伯詭計多端,難以應付。我們雖有晉、宋、衛、中山相助,但齊國也有楚、燕、鄭三國相助。晉人雖眾,卻是四家合兵,互不統屬,雖然智伯為將,但趙、韓、魏三家各懷鬼胎,而楚兵卻是楚王親臨,士氣正盛,楚晉相較,晉人必敗無疑。衛國內政多變,戰事頻繁,精銳多喪於君位之爭的戰事中,如今遣來的衛卒,都是些新卒或是老弱,不敵燕人。宋人與鄭人尚可一較,但兩國數十年交戰,互有勝敗,宋人也無必勝把握。兩方相較,我方敗因甚多。如今天氣轉寒,南軍不耐北地風雪,急切難勝,聽說田恆收四方之兵,源源不斷遣往齊營之中,齊營每日有士卒加入,又挾數場大勝之威勢,銳氣正盛,若多等些時日,我軍想退也未必成功。」 勾棧道:「我軍連敗數陣,此時退兵,必惹列國恥笑,日後還何以與諸國爭勝?相國所說的這些道理寡人也知道,然而寡人還有計謀,正施行之中,不日便可見效,齊人雖勇,早晚會吃個大虧,我們乘勝而退,便不失臉面。」范蠡道:「大王有何奇謀、能勝齊人?」顏不疑插口道:「此事在下正施行之中,不日便可見效,或可乘此舉破齊。」 伍封心下凜然,尋思:「原來勾踐和顏不疑還有詭計,他們二人說起來十分自負,想必此計甚難防備,莫非與姬非有關?」 范蠡嘆道:「大王若是未有數敗,想必便退兵了。」勾棧道:「正是。」伍封猛然領悟,怪不得以勾踐之智,如今眼見軍情不利,仍然不願意退兵,便是因為他數敗於自己之手,激起了好勝之心!早知如此,自己設法小敗一二陣,勾踐說不定此刻早已經答應范蠡退兵了, 范蠡問道:「未知大王有何妙策,可以或勝?」勾棧道:「此計說來也不算甚奇,然而當十分有效,寡人使……」,還未及說出其策,顏不疑忙道:「父王!」向勾踐使了個眼色,勾踐怔了怔,未往下說。 伍封正要聽勾踐自述其計,卻被顏不疑打斷,心下大惱。范蠡心下好生不悅,顏不疑倒罷了,勾踐居然也閉口不言,似乎有見疑之心,登時生出沮喪之意,緩緩道:「如果大王非戰不可,需有必勝把握才行。如今前方兩軍相峙,後方又有變故,更兼鐘建引楚兵逼楚越之境,不可不防。」 勾棧道:「寡人正思慮此事,欲賜相國為越侯,賜文大夫為吳伯,分守吳越之境。」范蠡渾身一震,驚道:「什麼?」伍封心道:「越國只是子爵,雖然稱王已久,畢竟不是真的天子,怎敢賜臣下侯伯之爵?需知晉齊大國也只是侯爵,勾踐真要這麼做,豈非讓臣下與晉齊之君相若?如此不僅會惹來它國譏笑,更會使列國忿怒,禍患無窮。楚國稱王已久,卻也不敢賜侯伯之爵予人,越國怎敢如此?勾踐忽作此語,是對范相國和文大夫有猜忌之心,出言相試。」 勾踐這性子范蠡最為清楚不過,勾踐猛然這麼一說,以范蠡之智,當然聽得出其語中試探之意,既然勾踐出言試探,心中自是有了猜忌,否則何必出言相試?聞言心驚,范蠡立時臉上變色。 勾踐這一句話說出來,立時好生後悔,連忙道:「寡人的確是有此意,相國不可誤會。」他越這麼說,越是證明了其心中有刺,范蠡澀聲道:「原來如此,微臣何德何能,敢擠身侯伯之列?大王愛護獎勵之意,微臣明白,賜爵之舉萬萬使不得。」 顏不疑在一旁道:「相國夜來勸父王退兵,眼下兵暫不可退,未知相國還有何議?」勾踐聽他語中竟有逐客之意,不禁皺起了眉頭。其實勾踐對范蠡素來尊重,即便是范蠡將他床上扯起來說話整晚,他倦意再濃也不會如此,這顏不疑卻出言相逐,無禮之甚,弄得勾踐大為惱怒,尋思此子太過不知分寸。 范蠡自不會與顏不疑一般見識,道:「微臣不敢打擾大王休息,即刻便走,不過走之前,還有最後一句話要說。」勾踐忙道:「不疑出言不遜,相國不用理會。未知相國還有何事?」范蠡道:「如今後方不穩,需派人往吳越舊地鎮攝,此事牽涉甚劇,任其職者非極賦威權不可。臣以為大王當速立太子,以太子守國,自然四民臣服。何況越國這許多年來,一直未立太子。列國之中因立嗣之事往往禍起蕭牆之內,骨肉相殘比比皆是,有鑑於此,越國也當立下太子,有了嗣王,既可安百姓之心,也免得有覲覦權勢者紛紛奔走於權貴之門,弄壞了清明政事。」 勾踐點頭道:「相國所言甚是,寡人這數月來一直心神恍惚,便是因嗣子之事有些難決。唉,寡人若是早立嗣子,無翳就不會……」,他話沒有說下去,但旁人聽著,猜得出他意思是說早立了嗣子,定下名份,王子無翳之事或者就不會發生了。 顏不疑臉上變色,低下了頭去。伍封心道:「原來勾踐心裡也知道王子無翳之事有些古怪,只是不願意說出來而已。之前他若追究此事,支離益和顏不疑必定會殺王子無翳而滅口,連顏不疑也要獲罪,豈非二子皆失?」 范蠡道:「大王英明。大王思慮數月未有結果,想是因嗣子責重,未得其人罷?」勾踐默然點頭。伍封心道:「顏不疑刻薄無情,越人豈有不知之理?何況他是刺客出身,又假扮夫差之子行顛覆吳國之事,雖然有功,卻非正人義士之道,如此之人為君,臣民必然不悅。勾踐除了王子無翳之外便僅有此子,卻始終不能決斷,自然是也覺得顏不疑非太子之選了。他不立顏不疑,便只能立王子無翳,然而顏不疑又怎會心服?就算顏不疑不弒殺之,王子無翳早晚也會追究顏不疑加害之事,這二子之間便少不有手足相殘。勾踐若想立王子無翳,除非先殺了顏不疑,但他又怎麼捨得?也怪不他為難了。」 范蠡道:「此事並不難決。昔日我們闔閭能立王孫夫差為太子,大王怎不能立王孫鹿郢為太子?雖然不立子而立孫之事列國少見,但也並非不能為之。王孫鹿郢文武兼資,仁厚愛人,正是太子之最佳人選!」顏不疑猛地抬頭,眼光如電一般向范蠡射出,露出深深的恨意。勾踐眼中一亮,喜道:「相國言之有理,寡人卻沒想過不立子而立孫之事。唔,如此一來,不疑也會全力輔佐小鹿,無翳也可保身安。」 鹿郢忙道:「王爺爺,小鹿怎敢視父親為臣?」勾棧道:「這有何妨?終不成你父親會搶你的王位吧?如果你不願意父親為臣,可加尊號,譬如當年闔閭之弟夫概,闔閭便以假王尊之,人稱夫概王,小鹿大可以效仿。此事就這麼辦,相國即刻招集眾臣入帳,同時宣示全軍,就說寡人立鹿郢為太子,立即行立嗣之禮,軍中行事當速,待大軍回國,小鹿再往宗穆之廟告祀列祖列宗。」 伍封大感愕然,不料這立嗣的大事,勾踐片刻間便決斷,馬上便要行立嗣之禮。忽見范蠡和勾踐相視微笑,猛然醒悟,心道:「其實勾踐早就想立小鹿為太子,他與顏不疑聚少離多,自然是愛惜此子,怕顏不疑心生怨恨,傷了父子之情,是以隱忍不發,只好等臣下提議。但不管是誰提議此事,必然得罪顏不疑,顏不疑是個心胸狹礙之輩,日後他身為越王之父,威權極重,肯定會加害其人,是以范相國雖知勾踐心意,卻不敢貿然說出來。今日范相國提議立小鹿為太子,正合勾踐心意,索性當機立斷,連夜行立嗣之禮,以免夜長夢多,再搞出骨肉相殘之事來。」 |
第六十三章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 伍封怒道:「支離益!要戰便找在下,專拿小卒出氣,怎合你劍中聖人的身份?」飛身迎上去,只聽戟響劍鳴,兩條身影在空中飛快閃動,剎那間劍戟碰響,清脆繁雜之極,也不知眨眼間交手多少招。 鮑興畢竟是經驗豐富,此刻不敢耽擱,大聲下令,帶著死士猛衝。可越軍畢竟是天下精兵,行動奇快,鮑興等人被支離益稍稍一阻,立時被越軍重重圍在營前。鮑興見眼前全是越人閃動,大怒道:「找死不成!」大斧專往人多處劈落,正纏鬥之際,便聽前方吶喊之聲,楚月兒帶著鐵衛迎了上來,這班鐵衛厲害之處更勝過死士數十倍,更兼有楚月兒揮矛在前開路,立刻殺入重圍,與鮑興匯在一起,打開一條通道。 鐵衛見接著人,又轉身殺回,本來殺入時是楚月兒在前,魚兒和石芸在最後,此刻反向殺出去,便變成魚兒和石芸在前了。楚月兒和鮑興卻反殺至死士隊尾斷後,長矛鐵斧掃開逼退追兵,眾人殺開血路,往己方營中衝回去。 此時便聽越軍中一人道:「快追上去!順勢盪開敵方營寨!」楚月兒聽得出是勾踐的聲音,瞥眼瞧去,只見勾踐穿著金甲、頭戴黃金盔,正立在兵車上指揮眾軍。 楚月兒道:「小興兒帶死士衝回營,我去殺勾踐!」飛身而起,長矛向勾踐刺過去。勾踐見她來勢甚猛,笑道:「月公主又想重施故伎?」他說話之時,身旁有一人向楚月兒迎上來,飛身而起,手中長劍挽了個劍花,順著楚月兒的長矛批削下來。 這人劍未至,先有一縷陰森森的寒意沁過來,楚月兒叱道:「顏不疑!」長矛震動,如大弓般一彎一彈,向顏不疑抽過去。顏不疑的屠龍劍術雖能躍在空中揮劍,畢竟比不上楚月兒的御風之術般靈動有力,見長矛彈來,只好揮劍格擋,「噹」的一聲,人劍被彈飛開去。 楚月兒回身再找勾踐時,卻見他的周圍已經圍著大批士卒,長矛一齊由下而上向她攢刺過來。楚月兒尋思再向勾踐下手必難得手,轉身向鮑興追去。幸虧她攻向勾踐,令越人紛紛去保護勾踐,追得就不甚急了,此刻鮑興、魚兒、鐵衛和死士已經完全衝出了圍困,到了己方營前。 楚月兒飛落營前,此時聽鮑琴大聲下令,箭矢如雨,阻住了追兵。楚月兒讓眾人入寨,自己橫矛站在最後,仰面向空中看去,只見伍封與支離益鬥得甚緊,兩條身影在晨曦中盤旋展動,一時也看不清誰佔上風。 伍封和支離益已經交手了二百餘招,本來他的鐵戟長大沉重,而支離益的蛇劍極輕,二人身在空中伍封自然吃虧,但伍封的身法合於天地之力,支離益卻只是在借力之境,身法又比伍封不上,是以在空中勢均力敵。 伍封與支離益交手多次,支離益的蛇劍詭異難測,力道又纏繞牽引,好在伍封的旋力已經大成,這是天下用力之至法,足以化解旋力,再加上他和楚月兒在大海扶筏而行長達月餘,在海中練成了應付諸般異力的法子,是以支離益劍上的古怪力道已經不足為懼,更兼他的吐納和武技已至無界之境,雖然支離益的劍術比當日在北地追殺他時又精進不少,但此刻伍封仍能隨手化解。 伍封最精擅的武技以空手格擊為首,次則是劍術,他的戟術雖然也能隨其空手格擊和劍術精進而有所長進,畢竟不是他自幼練習的武技,何況這種戟術本是用於戰陣上衝決蕩陣之用,與高手相較卻有些不便,是以與支離益交手二百餘招,一直處於下風,好幾次差點被支離益的蛇劍刺中。然而有利也有弊,支離益吸人精氣無數,勁力之大駭人聽聞,連伍封也艱於應付,但他手揮鐵戟,幾乎比得上他的雙手劍術,以雙手對付支離益的單手,從力道上便勝過支離益單手握劍許多,支離益劍術雖精,卻被他的力道所迫,也覺得頗難應付。 二人輾轉相鬥,又過了一百多招,支離益的凌空之術畢竟不如伍封的行天之術般與天力相合,終於氣力不加,落地而戰,伍封凌空下刺,在空中以身法輔助,化解支離益的劍術,但支離益的劍術實在精妙,經驗又極為豐富,無論伍封以何奇招妙式相擊,他總能有對應之術,是以鬥了許久,始終只是個平手,相比而言,伍封還稍落下風。 此時天已經大亮,雙方營中都看著這場劇鬥,齊平公等人見伍封在空中縱橫往來,神威凜凜,大為心折,本來他們還耽心伍封不敵支離益,此刻都放下心來。楚月兒在一旁暗暗焦急,天下間除了伍封和支離益二人,便以她的武技最高,她對雙方的本事十分瞭解,見伍封已經盡展全部本事,只堪堪與支離益打發平手,而支離益還有一套新練的「誅心之劍」未曾使出來。這套劍術當日由顏不疑施展出來時厲害無比,如果支離益用此劍術,威力只怕要比此刻大了許多,伍封說不定要立刻落敗。 楚月兒想到此處,立刻飛身上前,大聲道:「夫君、屠龍子,難道你們不守十日之約了麼?」她身形一動,敵營中也竄出兩人來,一個連躍帶跳閃將過來,正是顏不疑,另一人不會凌空飛躍的本事,只是飛跑出來,但腳下卻十分沉穩,卻是鹿郢。二人擋在楚月兒面前,鹿郢也道:「老先生、師父,請住手!」 伍封和支離益本來酣鬥,此刻都想起十日之約來,正好支離益一劍劃出,伍封用鐵戟格一格,借力上飛十餘丈,遠遠飄落在楚月兒身邊,大笑道:「好,在下差點忘了舊約。屠龍子,今日便收手不戰,決戰之時再分高下,如何?」支離益緩緩收回劍,道:「昨日龍伯不戰而走,今日之戰,龍伯的武技令在下大感意外!在下數十年未有今日之戰感到痛快,再過九日,我們再戰。」伍封點頭道:「好!」 支離益嘆了口氣,道:「九日之後的決戰,所決不僅是勝負,更是你我二人之生死,龍伯還是回去練習劍術最好,切不可再派人騷擾越營!閣下是一軍主將,戰事便要分心,在下卻是個閒散之人,前方血流成河也不關在下的事,是以如此之舉騷擾的其實是龍伯自己。」伍封道:「慚愧,昨日是小興兒違在下軍令,擅自出戰,決非在下指使!」支離益點頭道:「在下也想這非是龍伯所為。大王答應這十日內不動兵戈,一切等在下與龍伯決戰之後再說,龍伯大可以放心練劍。」說完轉身便走,顏不疑恨恨地瞪了伍封一眼,跟了上去。 鹿郢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回頭對伍封道:「師父,你……你還是儘早回扶桑去吧!」伍封心內一熱,尋思鹿郢是自己的徒兒,又整日跟著支離益,再加上看了今日這一戰,自然深知自己和支離益的本事,猜想自己必定打不過支離益,才會勸自己離開。伍封點頭道:「小鹿兒,你的心意我明白的,不過這一戰關係到齊國的生死存亡,我萬萬走不得!」鹿郢滿面焦急之色,望著楚月兒道:「小夫人……」,楚月兒嘆氣搖頭,道:「小鹿兒,你知道你師父的性子,就算我勸他,他也不會走的。」 鹿郢長嘆一氣,忽地垂下淚來,掩面而回。 伍封將鐵戟扛在肩上,看著鹿郢的背影,心想:「小鹿兒夾在中間,好生難做人!」搖頭與楚月兒回營。 伍封往營內走回去時,越往回走,臉色越是難看,鐵青著臉直入中軍大帳。齊平公等人本想上前與他說話,見他沉著臉怒沖沖入帳,暗暗心驚,都不敢問他。伍封回到大帳,讓楚月兒帶上恆善去清點傷亡,將鐵戟交給庖丁刀,在帳中來回走了良久,氣沖沖道:「小刀,將小興兒拿下,綁在帳外!小陽,擊鼓聚將!」圉公陽和庖丁刀吃了一驚,不敢違命,立時去擊鼓拿人。 齊平公與諸將本就在外看著伍封與支離益的一戰,見伍封氣沖沖入帳,又見庖丁刀將鮑興拿下捆綁,便覺十分不妙,帳外鼓聲只響一通,齊平公、鄭聲公、姬克、田盤、魚兒、石芸、鮑琴、鮑笛、趙悅、蒙獵、招來、宗樓、田成都趕入帳,伍封先請齊平公、鄭聲公和姬克坐在旁邊,他是主將,齊平公三人身份再高,也不能亂了軍中規矩,坐在旁邊誰也不敢說話。 伍封坐在中間面色鐵青,並不說話。眾人見他大氅盈紅如血,氅內黑色衣甲如同華服,黑閃閃有紅光漾動,頭盔上那一根金色犀角朝天指著,雖然只是坐著,卻神威凜凜的極有殺氣。眾人被他氣勢所迫,誰都不敢吱聲。 一個小卒進來稟報,道:「楚營派了吳句卑帶了十人趕來,說是葉公依約派來服侍龍伯的。」伍封哼了一聲,道:「他哪裡是服侍我?是派人監視還差不多,請吳先生進來。」 吳句卑進來向伍封施禮,伍封道:「吳先生請稍待,等在下處置軍中之事後再說話。」吳句卑入營時便見雙方大戰的痕跡,此刻見氣氛不對,便站在眾將後面。 這時楚月兒和田成走進來,按將帥之節向伍封施禮。伍封問道:「此戰傷亡如何?」恆善道:「我方三千死士陣亡了五百七十二人,傷三百十一人,被擒的有六十二人。不過據死士殺敵之計,殺敵之數約有一千三百多人,傷敵不計其數。」楚月兒補充道:「小興兒一人便斬殺越將十二名、小卒二十多人,這一戰雖險,卻大挫敵方銳氣。」本來只須恆善說雙方傷亡之數便夠,楚月兒卻故意加了後面這句,是怕伍封責罰鮑興。 伍封點了點頭,恆善站到宗樓之後,楚月兒站在他身邊,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伍封知道她想為鮑興求情,搖了搖頭,喝道:「將鮑興帶進來!」圉公陽和庖丁刀將五花大綁的鮑興押進來,讓他跪在帳中。 伍封猛一擊案,喝道:「鮑興,你可知罪?」鮑興垂頭道:「小人未得將令,擅自出兵,致使死士傷亡慘重,請龍伯按軍法治罪!」伍封哼了一聲,道:「你隨我征戰多年,當知行軍打仗,軍令如山,想不到竟會犯此大錯!大司馬,依軍中之法,不遵將令、擅自出戰者當如何處置?」田盤忙道:「依軍律當斬,不過鮑興奮勇之心,不可……」,伍封道:「既是如此,小刀小陽,將鮑興推出去,斬首示眾!月兒不許求情!」雖然早日楚月兒也曾出營,但她是獨自一人,也沒有擅自興兵,是以不算違令,鮑興今日卻是擅自帶了士卒去營與敵軍交戰,性質大為不同。 此言一出,帳中眾人都變了臉色,他們與伍封頗熟,以前都見過鮑興,知道他是伍封的親信下人。人人都知道鮑興冒險出戰是耽心伍封與支離益之戰,是以奮勇殺入敵營,想找支離益拚命,雖是違了軍令,也是護主心切,至多打上幾棍便罷了,想不到如今伍封不念私情,竟然要將他斬首,執法之嚴,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楚月兒大急,本想為鮑興求情,卻被伍封預先堵了口,小嘴張了張,卻不敢說話。鮑興向伍封叩了個頭,道:「小人論罪當誅,甘願領罪受死!」圉公陽和庖丁刀與鮑興交情極好,此刻都怔住,向伍封和楚月兒看去,卻見伍封向他們一瞪眼,嚇得連忙將鮑興扯起來,將他押出帳外,一邊走一邊垂下淚來。 齊平公素知鮑興對伍封忠心耿耿,雖見伍封怒不可遏,此刻也顧不得,忙道:「封兒,這小興兒在越營來回殺出,身上連傷也沒有,可見他勇猛無比,殺之可惜!不如免其死罪,打幾軍棍如何?」鄭聲公道:「齊侯說得是,鄭國便無如此勇將,龍伯請予輕罰,饒其一命。」姬克也道:「龍伯,所謂三軍易得,一將難求,請看兩位國君面上,放過他這次,許他戴罪立功。」 他們三位的身份高貴,既然出了聲,伍封怎能不給面子?沉吟道:「既然如此,便饒他死罪,重打百棍!」招來道:「龍伯,小人只是外人,多一句口:眼下用人之際,將鮑興打壞了,我們便少了一員猛將可用。」田盤也道:「龍伯,師兄此言有理,這百棍打下來,只怕數月也不能痊癒,想用他上陣立功也不得。」 伍封皺眉道:「難不成就放過他?此人違我軍令,若不重懲,日後誰還會遵從號令行事?」田盤道:「請龍伯聽在下一言。」伍封道:「大司馬請說。」 田盤道:「鮑興擅自出戰,違龍伯將令,以軍法處置是應當的。不過這一戰殺敵之數多過己方傷亡,而且又是由敵方營寨、士卒圍困中殺進殺出,不僅重創了敵軍,還驚擾敵營,挫了敵軍銳氣,可算是打了場勝仗。再者說了,龍伯能讓閭氏父子戴罪立功,又將罪囚釋放,令他們為軍中死士,給予立功之機會,為何不給鮑興一個贖罪機會呢?」田成、宗樓點頭道:「大司馬言之有理。」 伍封問道:「依大司馬之見,該當如何處置?」田盤道:「鮑興身為城司馬,犯錯自當貶謫,可撤其職,再責打二十棍,許他仍領死士,戴罪立功。如此褫職責打,處罰已經是極重的了,龍伯以為如何?」 這城司馬之職在他人看來不可不大,換了他人,自然是寧願多挨幾棍也不願失這官職,但此職鮑興向來不當回事,因他早知要隨伍封到扶桑去,這齊職要來何用?其實鮑興還是天子所賜封的大校尹,只不過眾人不知道罷了。伍封見只打二十棍,正合心意,點頭道:「好,便打二十棍,再請國君免其城司馬之職。」齊平公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須知此時各國乃宗族大夫世代相襲,庶人要得個官職十分艱難,更不用說城司馬這種掌一城軍馬的顯官了。鄭聲公和姬克等人不知道內情,還以為田盤是藉機會減伍封的權責,故意假作求情,實要削伍封屬下的官職,卻不知道田盤的用意。田盤並非與鮑興有何交情,而是見今日一戰,鮑興勇冠一軍,如此猛將實在難得,眼下大戰在即,多此一人便多一人用,打得傷了便用不上,才會提出此議,卻正合了伍封的心思。 便聽帳外「噼噼啪啪」的責打之聲響起,鮑興雖然一聲不吭,伍封心中卻十分傷痛,他由小到大,鮑興和鮑寧二人便侍候他,雖然身份不同,感情卻如同一家人,再加上鮑興為人風趣,極得家中人喜愛,今日卻要責打他,心下自然是痛惜無比。 眾人聞棍聲入耳,見伍封臉上抽動,眼泛淚光,都知道他十分心痛,心中無不凜然,尋思這人治軍極嚴,就算心腹愛將犯了軍令也要重責,自己當要格外小心,萬一觸犯軍令那可是天下的禍事! 二十棍頃刻打完,圉公陽和庖丁刀將鮑興架扶進來,眾人見鮑興臉上蒼白,兩腿全是血跡,卻咬牙蹣跚而入,跪在帳中。暗暗佩服這人壯健如牛,換了旁人還怎走得動、跪得下去? 伍封嘆道:「鮑興,今日雖只責打二十棍,但你這城司馬之職便褫撤了,仍許你領死士,戴罪立功!再有違令之舉,誰也救你不得!月兒,帶他下去,讓他好好養傷,日後還要上陣為國效力。」 鮑興叩了個頭,勉力起身,楚月兒早就淚流滿面,連忙奔上去,將鮑興帶出帳外。伍封讓她帶鮑興下去,自然是讓她這歧黃妙手為鮑興醫治,楚月兒怎不明白?讓圉公陽和庖丁刀將鮑興背回其帳,連忙為他施藥治傷不提。 處置完鮑興後,伍封道:「鮑興違令,死士卻是奉鮑興之令行事,今日以少勝多,挫敵銳氣,理應嘉獎。恆善!」恆善出班施禮,伍封道:「今日之戰,誰人殺敵最多?」恆善道:「殺敵之多以鮑興為首,次則是龍伯的大小姐和鐵衛。」伍封道:「還有何人奮勇?」恆善道:「另有二人格外勇猛,一人殺敵十一人,還有一人殺敵八人,居眾死士之首。」 伍封愕然道:「死士之中還有如此勇猛之士?」恆善道:「其實就是閭邱明和閭申父子。閭邱明殺敵八人,閭申還勝過其父!」田盤等人大感驚奇,閭氏父子是田盤特意編到死士隊中的,尋思幾仗打下來,這父子多半就亡於陣中,這閭家也就因此而沒,想不到閭氏父子竟然會如此善戰,出乎意料之外。 齊平公嘆道:「想不到封兒為他們求情,許閭氏父子戴罪立功,這二人竟真的能奮勇殺敵,為我齊人立威!」伍封道:「眾勇士和鐵衛各加功一級,閭邱明升小將,閭申升佐領,各加功兩級!」齊軍中有伍長十長之類的職司,那是士卒的小頭目,其實不算官職。小將屬軍中將領中最小的官兒,可管百人,佐領比小將高一級,可管三百人,都算得上軍中的將領了,中軍立帳之際,只要主師有令,小將佐領也能入帳受令,五長十長之類卻是不入帳的頭目,一是將、一是卒,是以身份相差甚遠,決非僅僅是帶兵多少之別。 恆善將閭氏父子帶進來謝恩,伍封對二人大為誇獎,許他們二人立在眾將之尾,又道:「在下與支離益有十日之約,眼下還有九日。勾踐為了這一戰,九日間多半不會來搦戰,但各位還是要嚴守各營,不可放鬆。」眾人齊稱領命,伍封這才退帳。 伍封將齊平公、鄭聲公和姬克三人送出帳外,又讓人先安置吳句卑等人暫歇,只將鮑琴、鮑笛、恆善、閭邱明、閭申五人留在帳中,道:「你們五位其實身手都不弱,鮑家和閭家也各有家傳兵法,小善久隨大司馬和令姊,多半也知些用兵之道,本領或有高低,但都可算得上是將才。除老閭之外,你們四人經驗不足,不過若能遵令行事,仍然無妨。然而臨陣之際,你們卻缺乏膽氣,以致不能盡展所長。今日閭氏父子和眾死士奮勇,各位當知道他們是因為毫無退路,只能勇往直前,才能全身立功。是以戰陣之上,奮勇向前者未必會亡,退縮無膽者就算不被處以軍法,也會束手束腳,反死在敵人手中。」五人不住點頭。 伍封又道:「如今與越國一戰,不僅是你們,就算是國君也毫無退路。勾踐滅吳之後,吳國原來的宗族大家盡數被謫為庶人,齊國若亡了,無論是鮑氏還是閭氏,將無一家可保其宗族,是以你們也毫無退路,唯有奮勇殺敵,才有生機。齊國經此一戰,傷損巨大,軍中極需將才。在下日後要離齊遠去,齊軍之事便靠你們各位了。閭家雖然沒落,但二位能立功,國君自會重立閭氏,小善這恆氏雖不是大族,只要你立了功,得賜高官,恆氏一族便因你而興,別人說起恆家,便不會只說是田氏的姻親了。鮑家更不用說,息大哥的英名列國皆知,小琴小笛可不能丟了鮑家的臉。」 這五人除了鮑琴鮑笛外,其餘三人與伍封都是曾有怨隙,眼下伍封推心置腹向他們說了這番話,視其為日後齊國的棟樑,眾人都大受感動,閭邱明流淚道:「小人以前真是混帳透頂,未知龍伯如此高風亮節。小人父子之命是龍伯所救,龍伯如此高義,小人父子當效死以報知遇之恩。」 伍封見他們深有感觸,知道這番話對他們大有影響,或者日後戰事便可見效,讓他們下去後,急匆匆趕到鮑興的臥帳。 還在帳外,便聽小紅在內哭著道:「你這小興兒委實大膽,怎可以擅自出戰?幸虧龍伯繞你一命,換了旁人,早就斬了!」伍封大生內疚之意,不禁停下了腳步。又聽鮑興呵呵笑道:「都是我不好,你無須耽心,小刀親自執棍下手,自然是表面上嚇人,實則只破損一點皮肉,絲毫未傷筋骨。有小夫人的妙藥,過幾日便好。」圉公陽道:「是啊,小刀能用大鉞將小人鼻尖上的肉漬批去,運力是極有妙訣的,若換了我,只怕你會傷重些。」伍封心道:「原來小刀和小陽還弄這哄騙人的事。」鮑興笑道:「嘿,今日一戰其實十分痛快,越人雖然厲害,也不見十分的難打。」 楚月兒嘆氣道:「小興兒,日後千萬不可再違令了,若是在家裡,我還可以為你求情,可在這軍中便不大好出聲,何況夫君預先說了,不許我求情,其實夫君也委實心痛。」鮑興道:「這個小人自然知道,棍子雖然打在小人腿上,卻痛在龍伯心中。龍伯是小人服侍、看著長大的,怎會不瞭解他的性子?不瞞小夫人說,就算沒有今日之事,小人也會想個法子違一下軍令,讓龍伯重懲一下,或是將小人殺了。」帳中眾人都驚道:「為什麼?」 鮑興道:「小人在鎮萊關時與冉先生詳細談過,冉先生表面上沒什麼,其實心底裡對龍伯與越人之戰十分擔憂。他說,就算龍伯能掌齊國大軍,但這些士卒大多是田氏的親信為將佐,久來只聽田氏的號令,就算龍伯為帥,他們也未必能由心底裡遵從號令。須知這戰陣之上凶險無比,士卒若有異心,表面遵令,私底下卻不盡力,龍伯再費心費力,這仗也沒法子打。」楚月兒道:「冉先生這話十分有理,支離益用蛇兵襲營時,田盤的左右兩營士卒便有些不聽使喚。」 鮑興道:「當時小人便有些憂心忡忡,問冉先生有何辦法。冉先生也沒可奈何,小人這些天一直尋思,前幾日與恆善說話,聽他說過晉文公當年還是公子時,流浪在外,在曹國被曹君所辱,而大夫僖負羈對他有贈飯之恩。其後晉文公為君,伐曹報仇,攻入曹都,擒下曹君,感念僖負羈之舊恩,不許人驚擾其家。不料晉軍中勇將顛頡恃寵生驕,妒晉文公待僖負羈之厚,夥同他人將僖家燒了,僖負羈被燒死在家。晉文公大怒,命將顛頡殺了,以正軍紀。晉國上下見顛頡隨晉文公流浪十九年,立功不可謂不大,居然也被晉文公所殺,從此上下驚駭,全軍肅然之畏,此後才能打敗楚國大軍。小人便想,若是小人違令,龍伯將小人殺了,眾軍豈會不懼?龍伯此戰便好打得多了。」眾人驚道:「什麼?」 伍封在帳外微微一震,想不對鮑興竟然寧願一死,以助他順利領軍作戰,如此之忠心,的確是世間難得。 旋波在一旁嘆道:「小興兒怎麼想出這麼個笨法子?」鮑興道:「我本就蠢笨,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此次龍伯與支離益約戰,小人想起當日我們被支離益追得狼狽不堪,逃到旱海大漠,總是有些耽心。是以晚間帶死士去劫營,向支離益叫罵,尋思這人或受不住罵出來,我們一擁而上,殺他未必能夠,若能拚死傷他一手一腳,龍伯與他決戰便大佔便宜。這是一舉兩得之事,小人便冒險去做了。可惜越人防守太嚴,那支離益臉皮又厚,死罵都不出來。」 小紅斥罵道:「你這想法雖不錯,這法子委實蠢笨無比,怎不與我先說說,或者能想出個好主意呢?」鮑興道:「這可不能讓你知道,否則連你也摻和進去,龍伯便不好辦了。」 伍封聽到此處,長嘆一聲,掀帳進去,小紅等人連忙向他施禮,伍封擺手讓他們起來,道:「小興兒,今日可對不住,其實你的心意我怎會不明,奈何軍法如山,不得不為。其實我早知道國君會為你求情,才會不許月兒開口,免得別人當我假公濟私。」鮑興笑道:「先前小人未曾細想,此刻也知道了。當初龍伯練步到夷維城,首次見到公主、國君之時,小人便跟在旁邊,此後時時見到,還多番替國君往夫人處送信,國君為小人求情是可想而知的事。」 伍封點頭道:「你知道就好。唉,難得你一番忠心,今日之後,軍中自然會整肅如一,這都是你的功勞。只是你這法子委實不好,日後不可再用。月兒,他這傷勢如何?」楚月兒道:「小刀下手極有分寸,只是損些皮肉,未傷筋骨,以小興兒的體格,再加上用藥即時,五六日便可收口下床,八九日便能行動自如了。」伍封看著鮑興股上滲血的帛帶,心中一酸,眼中淚光閃動,嘆道:「你們隨我多年,四處遊走不定,每每要上沙場征戰,未曾過幾天安靜日子。等這一次擊退越人,我們便回扶桑去,遠離中土紛爭,逍遙自在。」 楚月兒嘆道:「這些年來,月兒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夫君與支離益決戰。以前與支離益交手,夫君打不過還可以逃,這一次事關重大,想逃也不得。想不到這一戰這麼早便到來了!」鮑興道:「今日龍伯與支離益一場大戰,數百招打成平手,可見龍伯的本事已經比得上支離益,就算不勝,也輸不了。」 楚月兒搖頭嘆道:「小興兒不知道的,今日支離益未盡全力,才會與夫君打成平手。」小紅等人臉上變色,驚道:「什麼?」鮑興喃喃道:「這老傢伙使出這麼厲害的劍術,還不是全力施為?」楚月兒道:「那支離益新創了一套什麼『誅心之劍』,厲害無比,今日一招都未曾使出來哩!」 伍封見眾人十分擔憂,笑道:「勿須怕他,支離益未盡全力,我也留了手,九日之後必然能見分曉,這一戰非同小可,我是只能勝,決不能敗。我若敗了,個人生死事小,楚國轉而攻齊,齊國必亡無疑。」 楚月兒一直與他在一起,從固丘見過顏不疑使那套「誅心之劍」後,只見過伍封時時入海練劍,也沒見他有何新創的對付「誅心之劍」的劍術,心知他是在安慰大家,免得眾人沒了鬥志,嘆了口氣,柔聲道:「該來的始終會來,夫君若是死在支離益劍下,我便殺入敵營去,拚死殺了勾踐,勾踐若死,齊國便未必會亡,也算完了夫君的心願。月兒若是僥倖不死,再去找支離益報仇,大不了是隨夫君於地下而已。」 伍封心旌震動,伸過手去攬著楚月兒的細腰,緩緩道:「你們放心,這一戰我必要獲勝!」 一連數日,伍封也不練劍,只是與楚月兒帶著鐵衛和吳句卑等楚人如同遊玩般巡視各營,每日都在伍堡請齊平公設宴,宴請鄭聲公、姬克、田盤、游參、姬非、招來、吳句卑等諸人請酒為樂,顯得十分輕閒,偶爾請鄭聲公的樂師演幾曲新聲,諸人品評一番,又使軍中小卒摔打跌撲為樂。 眾人見他絲毫不耽心與支離益的決戰,尋思這人必定是有了取勝的把握,才會如此渾不在意,也都放心。只有楚月兒心內著急,可事已至此,也只有各聽天命了。倒是魚兒和那班鐵衛毫不耽心,在他們心中,伍封是大神,肯定是所戰必勝,又會輸給誰? 田恆果然往齊國各地招集四散的齊卒,陸陸續續發到陣前,這些日大隊小隊齊卒赴往營中,加起來有八九千人,伍封對各地齊師不熟,讓田盤根據各隊擅長的戰法、能力將士卒補入各營,使齊師勢力更增。 這日伍封還在高臥,士卒說晉營的趙無恤派了一人來,伍封命將那人請進來,見是新稚穆子,大喜道:「穆子,你怎會來?」他與這新稚穆子並不十分熟絡,但這人是趙飛羽的弟子,伍封愛屋及烏,對他十分喜歡。 新稚穆子眼下已是個二十餘歲的壯漢,道:「趙公派小人來探望龍伯。」伍封道:「張孟談是否留守晉國?」他想,自己與趙氏家臣最熟的當是張孟談,其次才是新稚穆子、高赫等人,趙無恤要派人來探望,張孟談自然是首選,可他卻派了新稚穆子來,想是因為自己領兵在外,將張孟談這智士留在晉國。 新稚穆子果然點頭道:「張先生的確留守晉國。」伍封道:「高先生想是在趙公身邊?」新稚穆子點頭道:「是。」伍封嘆了口氣,道:「趙氏諸臣,智士當以張先生為首,勇士以高先生為最,將才卻以穆子為第一,趙公帶穆子前來,日後戰陣之上,只怕我們要兵戎相見,好生可惜。未知智瑤等人帶了誰來?」 新稚穆子聽他始終稱趙無恤為「趙公」,而不像趙氏滅代前稱其為「無恤兄」,知道雖然已經過了數年,伍封心裡對趙無恤仍有些怨氣,道:「豫讓、絺疵、段規、西門勇等人都來了。趙公命小人前來,是有要事相告。其實趙氏隨晉師而來,是礙不過智瑤、韓虎、魏駒的催促,決不是想真的與龍伯為敵。趙公說了,當日主母臨死之前,龍伯與他曾經立誓、互不相害,言猶在耳,趙公可負他人,卻不會負主母之意,是以這些日在營中臥病不出,萬一晉師要動,我們趙氏也會設法拖延,拖不過時,便找個藉口附在陣尾。如此左右為難的心情,龍伯不可不知。」 伍封嘆了口氣,道:「在下明白的,不會怪他。」心道:「智瑤與我也曾立誓,互不相害,卻引晉師前來。」 新稚穆子沉吟良久,忍不住道:「趙公還有一言,穆子怕挫了龍伯銳氣,本不敢說,此刻也顧不得了,昨日支離益與智瑤一試劍術,以智瑤的劍術,居然一招落敗,可見支離益的厲害之處。龍伯雖然勇猛,但犯不上與支離益拚死一搏。龍伯眼下是天下親賜的龍伯國之君,早已經不算齊臣。趙公聽說龍伯在海外辟有佳地,叫小人勸龍伯不理齊越之事,逕自回海上去算了。以龍伯萬金之軀,何必與支離益作匹夫之斗?」 伍封拍了拍他的肩膊,道:「無恤兄一番好意,在下心領了。煩穆子回去向無恤兄說起,等在下與支離益決戰之後,再去拜訪。」新稚穆子聞他又稱趙無恤為「無恤兄」,心內十分高興,愕然看著他良久,嘆了口氣,告辭走了。 伍封每日去看鮑興,只見這傢伙果然皮糙肉厚,四五天創口便癒合,六七日已能行動自如,只要不是激烈行動,不致與傷口破損。 眼看第二日便要與支離益決戰,伍封依然是悠閒自得,宴飲之中,吳句卑忍不住問道:「雖然龍伯劍術高明,但那支離益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與此高手相搏,龍伯怎麼渾若無事,這幾日也不見練劍?」眾人心中早有疑問,尋思就算你有必勝把握,但事關重大,支離益是天下間第一高手,自己多練一分本事便多一分生機,這人平日還早起練劍,反而這幾日卻不練了,好生古怪。 伍封看看眾人神色,笑道:「我猜各位都有些猜疑,其實這是葉公的厲害之處。試想,在下與支離益之戰對雙方影響重大,不僅是在下和支離益,各位和勾踐、范蠡、文種也肯定有些憂心忡忡。葉公之所以約在十日後,其實是考較雙方的耐力和心性。他是軍中老將,要說經驗之豐富,兩軍營中無人能及。這戰陣之上比試的不僅僅是武技、勇氣、智謀,主要的還是耐力的韌性,為將者要想百戰不殆,首先須沉得住氣。」他向吳句卑看了一眼,笑問:「葉公派先生到鄙營中時,是否這麼說?」 吳句卑點頭道:「的確如此,葉公想看誰人才是真正的將才,是以派了兩隊人,一隊到齊營,一隊卻往越營。」伍封道:「葉公自然還另有用意,順便讓先生看看營中的佈置、士卒的勇氣,從而盤算雙方的勝算得失,決定助齊還是助越。」吳句卑張口結舌,愕然道:「這個……龍伯怎麼知道?」 伍封道:「以吳先生之見,我軍狀況如何?」吳句卑沉吟道:「雖然人數少了些,卻上下齊心,士卒都有奮勇之意,如此士卒,足以對抗越軍。小人未見過越營佈置,但以治軍之嚴、佈防之謹,只怕再無人勝得過龍伯了。」 伍封點了點頭,道:「其實在下並非小覷支離益,這人果然是厲害無比,要說這世上還有一人能殺得了在下,此人唯支離益而已。不過支離益也不敢有輕忽之心,在下還未生出來時,他便有天下第一的稱號,肯定不願意讓在下這後生小輩打敗。這些日子只怕是練劍不輟,高手比試,信心體力極為要緊。雖然雙方都在等待,但心情是放鬆還是緊張,對戰局影響可不小。在下是放鬆高臥、不想任何武技的事,他卻不同,那日我使了一招『一波五折』讓他看,這人就算不練劍,只怕也會在心裡盤算劍術招式、彼此絕技,尋思進攻破解之法,患得患失,如此緊張心情,最易使人心力憔悴,在下曾經因苦思劍技,三十三天渾渾噩噩以為只是一時之事,便知道其中利弊。因此明日之戰,在下能放手一搏,盡展所長,他卻可能計慮重重,反而影響發揮。其實與支離益這樣的高手決戰,八九日的苦練能有何用?劍招萬變只是眨眼之間,到時候全看隨心所欲的本事,一招一式起不了多少作用。」 楚月兒聞言看著他,點頭道:「夫君所言,的確是武道至理。」眾人也盡皆歎服。 晚間正要睡時,楚月兒過來道:「有人射了一箭入營,這箭沒有箭頭,上面紮了條竹簡用帛裹住,士卒不敢拆看。」伍封道:「多半是給我的。」由楚月兒手中接過箭,拆開厚帛,取下竹簡看時,只見上面只寫著一個「走」字,也不知道是誰射來。 楚月兒道:「未知這是誰人射來。」伍封笑道:「簡上可沒寫,不過我看這字跡,與范相國親手繪的天下形勢圖的字跡一樣,自然是范相國給我的。他是見支離益厲害,猜我不能敵之,叫我不戰而逃,保全性命。」楚月兒嘆了口氣,問道:「夫君真有把握打敗支離益麼?此刻要走還來得及,他那『誅心之劍』當真是厲害無比!」伍封嘆道:「月兒還是以為我敵不過支離益。」楚月兒小聲道:「若是再過數年,夫君便不用怕他,可眼下……,唉!」 第二日便是伍封與支離益決戰之日,伍封酣睡一晚,過了卯時方才醒來,楚月兒卻是一夜未能睡著,早已經披掛湛齊,為伍封準備好了,等伍封盥洗後,替伍封穿好衣服和戰神之甲,又替他戴好護臂、護腿,最後替他紮好鄭聲公夫人所送的革帶,將「天照」寶劍掛在他腰間,腿幅內插上短匕,袖內藏好鐵鏈子,除了那鐵臂連弩未放入袖中外,都準備得甚是整齊。最後蹲下來替伍封穿上有銅墊的革履,楚月兒為他束履之際,眼淚卻流了下來,滴在伍封的履上。本來這些事有圉公陽等人服侍,但楚月兒不放心,親自替伍封穿衣束帶。 伍封將楚月兒抱起來,在她白玉般的臉上輕吻一下,笑道:「月兒放心,我一定會平安回來!」這時鮑笛走了進來,見狀愣了愣,訕訕笑道:「小侄是否該退出去?」伍封哈哈大笑,將楚月兒放下來,問道:「小笛有事麼?」鮑笛道:「國君和君夫人親自到庖室,為二叔準備了麥粥,拿到大帳來,請二叔和嬸嬸一起用飯。」 伍封愕然道:「國君親自下庖室?這可是聞所未聞的事!」連忙與楚月兒到大帳,大帳中儘是麥粥香氣,齊平公和田貂兒正等著他們。齊平公笑道:「封兒快來嘗嘗寡人做的麥粥!」 伍封和楚月兒施禮坐下,鮑笛也坐在一旁案上,案上菜餚甚多,都是些開胃小菜。宮女正替眾人盛粥之時,眾人忽聞香氣由帳外襲來,庖丁刀和圉公陽帶些寺人捧了若幹個小銅鼎進來,庖丁刀道:「小人用香薰雞肉做了些小菜,請國君、君夫人、龍伯、小夫人送粥。」在每人面前案上放了一鼎。 眾人聞異香撲鼻,食指大動,各吃了些,只覺其肉細嫩無比,香味是天生的,又略帶辣,登時胃口大開,這麥粥又天然清香,配合起香薰雞肉,滋味說不出的好。伍封不住口讚道:「國君和君夫人這麥粥甚好,小刀的香薰雞肉也好!」 齊平公笑道:「其實這麥粥都是貂兒的功勞,寡人一生只下過兩次庖室,一次是妙兒三歲之時,有一晚餓極了哭,寡人一時間叫不上庖人,遂親自為妙兒做粥,幾乎在庖室放了一把大火,好生凶險!這一次有貂兒在旁,寡人便沒那麼笨手笨腳了,哈哈!」田貂兒笑道:「國君將龍伯這女婿看得比積兒還重,貂兒怎能不跟著效勞?」 伍封心中甚為感動,尋思齊平公一生下庖室二次,一次為妙公主,一次為自己,可見對自己的愛惜,嘆道:「微臣得國君和君夫人如此愛護,萬……」,說了一個字便強自忍住,心想大戰在即,不可說出這不吉利的話,嚇著了人。雖然他這「萬死不辭」沒說出來,楚月兒等人還是聽出了他的話中之意,臉色微變。 伍封連忙顧左右而言它,問庖丁刀道:「是了,這香薰雞肉鮮美之極,絕非尋常雞肉,是怎麼弄到的?」庖丁刀道:「這是田雞肉,昨晚小人和小陽帶幾個人在田間捉的,想著今日龍伯要與支離益決戰,早飯非得吃好了,才做了這道香薰雞肉。」 伍封看著這田雞肉,就想起顏不疑那隻「田雞」來,不禁笑道:「這個意頭甚好,等我打敗了支離益,再去對付那隻『田雞』!」齊平公和田貂兒面面相覷,不知道他話中之意,楚月兒微笑解釋道:「許多年前,公主給顏不疑起了個外號,叫作『田雞』,顏不疑是支離益手下第一高手,今日我們吃了田雞肉,夫君才說這意頭甚好。」齊平公大笑道:「妙兒怎麼給顏不疑起了這麼個名?哈哈,這真是好意頭。」 伍封心道:「這一戰月兒、國君對我寄望甚重,我決不能敗在支離益手下,否則怎對得住他們的厚意?」問鮑笛道:「小笛,葉公來了嗎?」鮑笛道:「來了,他一大早便帶了百人,在我們兩營之側立了幾個營帳,架上了觀台,早已經坐台遠望。」伍封氣惱道:「這葉公有些可惡,當我和支離益的決戰是演給人看笑不成?哼,就讓他多等等,曬他個頭昏腦脹!」 慢吞吞用完了飯,伍封等人才站起身,鄭聲公和姬克急匆匆進來,鄭聲公道:「今日是龍伯大戰劍中聖人的日子,寡人替龍伯制好了數面大旗,上寫著『劍聖』二字,只要龍伯打敗了支離益,我們就打著這旗接龍伯回營,哼,就算支離益逃過了龍伯的神劍,寡人這幾面旗也要將這老傢伙氣個半死!」姬克笑道:「鄭伯此計甚妙!外臣卻沒想到。」 伍封大笑走出帳外,只見田盤與諸將都在外等著。伍封向營外望去,卻見支離益早已經在齊越兩營之間的空地上站著,如同一根鐵矛紮在地上,絲毫不動。 伍封向諸人拱了拱手,又對楚月兒道:「月兒,你守住營門不許人出去,此戰不跟勝敗如何,連你在內都不許擅自出手。」說完瞪了她一眼,楚月兒知他是怕自己如那日般擅自出營被支離益所擒,吐了吐舌頭,點頭答應。 伍封施施然向場外走去,只見對面營中十餘處華蓋,蓋下有許多故人向這邊坐著,正是勾踐、范蠡、文種、柳下跖、趙無恤、智瑤、韓虎、魏駒等人,顏不疑和鹿郢卻一左一右站在營門兩邊。 伍封向勾踐等人揮了揮手,走到支離益面前,笑道:「閣下久候了,在下來得晚了些!」支離益道:「我們本來未約時辰,龍伯何時來也不晚。反正在下站在此處是等,閣下在營中也是等,並無不同。」 伍封看了看天,只見陽光在東方,燦爛耀眼,笑道:「大有不同的,在下在營中多等等,就讓葉公那老頭兒多曬一曬,這傢伙將我們的決戰看得像在帳中觀小卒摔跤為戲一般,在下頗有些不高興。」支離益忍不住笑道:「龍伯此言倒有趣,是該讓葉公多等等。」他伸手按住腰間劍柄,便要拔劍。 伍封笑著搖頭道:「且慢。」支離益皺眉道:「怎麼龍伯忽然變得婆媽起來?」伍封向他眨了眨眼,笑道:「眼下觀鬥的人不少,都已經我們一見面便打死打活,我們偏讓他們多等一等,豈不是好?」 支離益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年輕人著實頑皮,眼下這決戰生死的時刻,還有心思胡鬧。 雙方人見他們二人說話,並不急於動手,大感愕然,他們離戰場甚遠,誰也聽不見伍封和支離益說了什麼話。 伍封向支離益笑道:「在下對閣下向來敬重,本來想決戰之前拿酒上來,我們對飲三爵再動手。但在下又想,我們若飲了酒,閣下敗後,恐怕會有人以為這酒中被在下施了手腳,那麼這一戰的勝敗只怕大有爭議,我們便白打了一場。這麼想著,只好改變主意,在下回去後再獨飲算了。」 支離益奇道:「難道閣下真的以為這一戰會取勝?」伍封笑道:「那是自然,閣下不是以為你真的是天下無敵吧?」支離益哼了一聲,道:「你可知九日之前那場比試,在下並未全力施展劍術?」伍封道:「這個在下知道,不過在下那時也留了手,何況那日在下使的是戟而非劍,就因為在下的劍術大有名堂,免被你預先看破了,哈哈,這是在下的詭計,先說給閣下知道,免得閣下死不瞑目。」 支離益聽他語氣越來越放肆,怒道:「少年人年輕氣盛,早晚必會後悔!」伍封斜眼看著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在下故意以言語相激,想令閣下心浮氣燥,閣下果然上當,哈哈!閣下可要小心,高手比試,切不可激動!」 支離益心中一凜,也不知道是何原因,不禁後退一步,拔出劍來,心道:「這小子好生可惡!」伍封見三言兩語,果然將支離益的情緒激起,時怒時恨,趁支離益後退一步,氣勢稍減之際,大笑衝了上前,他一沖之間,順勢拔出「天照」寶劍來,和同以身衝撞之力,雙手握劍,「唰」的一聲,只見一道劍光如同閃電般劃過,向支離益當頭劈落。 此時陽光燦爛,然而伍封這一劍上的光芒更為耀目,如同黑雲中的閃電、暗夜裡的流星一般,只是一閃之間,威力驚人。兩營旁觀眾人驚呼失聲,不禁都縮了縮頸,彷彿這一劍是劈向自己一般。 支離益也大吃一驚,想不到伍封這一劍之威如此駭人,當下揮劍上格,兩劍相交,卻是無聲無息。伍封只覺一縷詭異的纏繞之力盤到劍身之上,暗忖支離益這陰柔劍力以臻化境,自己這麼奮力一劍,居然被他輕鬆化解,力道反而纏繞上來。 伍封由伍氏劍訣中悟出的旋力卻是天下間至精奧的運力之法,對付支離益的陰柔劍力自是輕鬆,當下一聲長笑,長劍微旋,由蛇劍的纏繞間震脫。伍封轉身橫跨一步,腰扭一扭,長劍圈起一道白光,橫斬向支離益的腰間。 他這一步橫跨扭腰用的是在海中練出的身法,配合他長大健碩的身形,顯得十分瀟灑,力道又大得驚人。支離益讚道:「好劍術!」蛇劍一彎一彈,點在「天照」寶劍上,將伍封的長劍震開了數寸,從身前數寸處掠過去。 支離益道:「閣下的劍術委實高明!」伍封笑道:「尊駕的劍術又何嘗不是?」二人口上說話,劍勢卻不停,就這麼一人一句之間,雙劍相擊了六十餘次。 二人使的都是快劍之術,伍封昔日未練「無心之訣」,以為收發隨心是使劍妙法,自從與接輿一試劍術,被接輿的劍術逼得手忙腳亂,全憑直感運劍,才略知無心之妙。從那時開始習練快劍,隨手揮灑,敵方劍動,自己的劍便有應手之招,收發不由心,劍如同手一般,自然行劍。支離益的快劍未必與他相似,但出招之快勝過接輿和董梧數倍,對付支離益這樣的高手,出劍時絲毫也不能遲疑。 伍封信手揮劍,有時是見招拆招,有時卻是自然而然地隨上一劍而出下一劍,並無什麼劍法的拘束,使來使去,在別人眼中是千招萬招,實則在他來說卻是並無招式,這便是無界之妙境。 在支離益的眼中,只見伍封的劍術時而繁雜得匪夷所思,時而簡單得令人難以致信,可劍法堂堂正正,大有君臨天下的氣概,自己見多識廣,天下間任何劍術、任何人揮出一劍都能看出底蘊,唯有伍封的劍術卻讓他看不出劍術間的關聯,見前一招猜不出其下一招,而伍封每一劍之中都有一種凌厲攝人的氣勢,更是令人總有心悸之感。他與伍封交手數次,對伍封來自於「開山劍法」的劍術十分熟悉,早就推算了多種解破反擊之法,可今日一見伍封所使的劍術,卻完全不是他熟知的劍術路子,相反每一招都十分陌生、新奇,偶爾有一兩招與「開山劍法」相似,但力道方位又全然不同。他心下一片茫然,不知道伍封使出的是什麼劍術。 他略一分神,便聽「嗤」一聲,伍封的長劍由他左臂前擦過去,立時將臂上衣服劃開了一條小口子。幸好他反應敏捷,伍封這一劍是刺向他的左胸,被他扭身避開。支離益畢竟是一生行劍的劍中聖人,輸了一招立時心靜下來,一口劍反而使得更為流暢霸道,威力不減反增。 他在劍道上極有天賦,練劍有勤,更兼他用兩頭蛇吸取過數百人的氣血精神,每揮一劍便如有數百人助力一般,力道雖然詭異,卻是威力奇大,伍封如果不是雙手使劍,單靠一手之力決計敵不過支離益的神力。 二人輾轉相鬥,雙方旁觀的人早已經看不清二人的劍法了,只見到兩道身影閃來閃去,劍光偶爾映著陽光照入眼睛,令人不得不閉目。楚月兒細看良久,又驚又喜,自己終日陪著夫君,卻想不到夫君的劍術之高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尋思夫君練到無界之境,未曾遇過支離益這樣的高手,偶爾動手也只是一兩招便獲勝,始終未見過他盡展劍術之精奧處,怪不得他對與支離益決戰之事信心十足。 這時二人交手已經四百多招,支離益漸覺不耐,展開他的屠龍劍術,在空中飛縱。伍封也躍身空中,以行天之術行劍。他的行天之術本就是因本顏不疑使出的屠龍劍術所逼,勤練出來,其後隨吐納之術精進,這行天之術也由起初的一縱一跳,變成與楚月兒互相借力飛躍,最後能獨立飛行,後由海中悟道真正的與天地合而為一的奧妙法訣,變成現在可與天地風雨融為一體的行天之術。以此術對付支離益的屠龍劍術,自然是輕而易舉。 二人只對了數十招,支離益便覺無論是身法力道都比伍封大有不如,尋思自己這屠龍劍術對伍封毫無所用,再使下去,反會吃虧,連忙落下地來,伍封由空而下,長劍下刺。 支離益經驗老到,早料到伍封會追刺而下,蛇劍飛揚,「嗤」的一聲,一道劍氣破空而出,正向伍封激射。伍封正往下飛,忽見劍氣激盪,連忙在空中側翻斜飛,便覺肩上一震,已經被劍氣刺到,幸虧這戰神之甲堅韌無比,將劍氣大多數化解了去。雖是如此,伍封仍覺全身震動,一時間身法滯住。 支離益與人鬥劍的經驗極為豐富,一見伍封被劍氣刺中,也無暇理會他傷得十分沉重,見伍封身法稍滯,又一道劍氣立時激發出來,這一次劍氣與上次不同,上一次如同細針,這一次卻如同拳大的一朵火花般。 伍封暗暗佩服,雖然自己也會劍氣,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劍氣激得如這麼大一團火花。當下毫不猶豫,劍上的劍氣也激發,兩道劍氣相撞,「呼」的一聲,火星四濺。 二人劍氣縱橫,你來我往,雖然仍使的是劍術,但各人的寶劍彷彿猛地伸長了一丈般,激撞得錚錚直響。 旁觀眾人無不色變,這劍氣是極難見到的,就算劍尖上一兩成的劍芒,天下間也沒幾個人能使出來,何況是這種激射丈外的劍氣,眾人看在眼中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伍封暗忖:「若是比劍氣,你未必能比得上我!」當下全力施展,劍氣越來越凌厲,範圍也越來越廣,漸漸衍出到三四丈外。不料支離益並不弱過他,劍氣也能射到三四丈外。伍封的每一道劍氣時如鐵矛般直刺,時如長刀般橫掃,支離益的劍氣卻如同一條大棒般劈打、一條鐵殳般猛戳,互不相讓。 這劍氣之斗凶險更勝過只用劍尖劍刃的格刺,須知這劍氣速度極快、劍尖一指便轟然而出,頗難看得出方位來。二人相隔了三四丈,一個在地,一個在天,惡鬥了六七百招,仍然不分勝負。 彷彿他們的惡鬥太過驚心動魄,以致天地為之色變,此時天上漸漸堆移雲彩,稍稍昏暗下來。 再鬥了二百餘招後,支離益便覺得有些氣力不加了。這便見到吐納之術的妙處,伍封的吐納之術已至大成,毛孔一吐一納之間,彷彿天上地下的力量都隨之聚集、攢發,似乎並不費自己本身的氣力,而支離益卻沒有這種奇奧的吐納術護身,每一道劍氣都要用自己的氣力發出來,雖然然吸過數百人的精神氣血,以劍氣相鬥近千招時,便覺得有些不妙。 此時二人已經拆了一千三四百招,始終未能分出勝敗來。 支離益尋思:「這小子怎麼如此有長力?難道他天生的力氣還勝過我吸取的數百人的精血?」忽地鼻中哼了一聲:「嗡!」劍尖一抖,斜斜地向伍封指過去。 伍封本來長劍一旋,一道劍氣正要發出,耳聽支離益這「嗡」的一聲,似乎一隻大手在心上捏了一下,手臂不禁一滯,這道劍氣卻發出不去,聚在劍尖上「啪」一聲炸開,自然是傷不了人。 支離益趁他劍氣發不出時,閃身上前,口中又發出「嗤」的一聲,蛇劍上揚,向伍封腿上疾點。伍封又覺周圍的空氣似乎猛地向自己壓來,一時無法展身,由空中直落下來,也幸好他這一落,便避過了支離益的蛇劍。 便聽支離益或口或鼻,不住地發出怪聲:「嗤——嗡——噼——囈——嗤——嘰——」,每發一聲,蛇劍便使出一招。他凌厲霸道的劍招伍封還不覺難應付,但是這些怪聲卻如同魔咒,每一聲彷彿都在心上紮了一針,心頭為之一緊,這些怪聲又彷彿是條細繩,而自己的這顆心卻如當日在成周城頭放出的布鳶,被這條細繩牽動得左右搖擺,無窮思緒便因此湧上心頭。 伍封揮劍格擋,遲遲、葉柔、趙飛羽、田燕兒的身影不斷在他眼前閃過,令他心情大為鬱結,恨不得放聲一哭。 支離益口中的怪聲時快時慢、時急時緩,每一聲如同魔咒般直沁入伍封心裡,伍封心下閃過許多舊日的情形,時而喜悅、時而哀愁、時而鬱悶、時而煩燥,總之是百感交集,一片茫然。幸好他練過「無心之訣」,見招拆招不由於心,是以心頭思緒萬千、心潮起伏迭蕩,手上的劍卻勉強能擋得住,只是一連退出了十餘步,自己卻渾然不知。 支離益見伍封眼神茫然,手上長劍卻仍能奇招百出抵禦,大感愕然。他為了練這套「誅心劍術」,不知試殺了多人少,從來無人能像伍封這般神惑之後仍能使出精妙劍術。 這時兩營中旁觀的眾人雖然聽不到支離益古怪的聲音,但也感受到一股詭異的力道沁體。許多人面色變幻,喜怒無常,顏不疑和鹿郢二人,由於離得近些,隱隱聽得到支離益的聲音,不知不覺跌坐在地。 楚月兒也聽得到支離益的聲音,雖然吐納大成,也抵受不住,不禁倒退了三步,好在她心思天真清純,立時醒悟,暗忖支離益使出了「誅心劍法」,大為不妙。她心思急轉,知道上前助伍封是不可能的,只要再上十餘步,便會被支離益的魔音所控,回望營中,見人人神色變幻不定,心道:「營中人聽不到聲音,居然也有所感,這支離益好生厲害!」連忙退守營門,不許任何人出營。 兩軍營中士卒雖聽不到聲音,仍然稍稍混亂,再過一會兒,有的士卒便抵受不住,又的猛然伏地大哭,有的仰天大笑,有的哀聲嘆氣,有的怒吼連連。 勾踐坐在營中也覺得甚煩,他見顏不疑和鹿郢跌倒不知站起,親自起身出營相扶,誰知一出營門,便隱隱聽到支離益的聲音,立時呆住,想起自己當日以一國之君的身份在吳國為奴,受盡屈辱,又想起十餘年艱苦經營,一面阿諛巴結夫差、一面偷練甲兵,又想起滅吳之痛快、伐齊之威儀,忽想起得勝之師在鎮萊關大敗,情勢大變,以致列國聚兵龍口,蛇兵被毀、偷襲之師敗於西山,猛地一陣氣惱、煩燥上來,忍不住恨恨地回望了文種等人一眼。 顏不疑和鹿郢此刻也回過了神,雖然他們早知道支離益的這套「誅心之劍」威力無窮,但此刻仍然大為駭異。均想,怪不得支離益出營時讓他們守在營門,不許任何人出來,以防誤傷。鹿郢見勾踐呆立在營門,連忙上前,將他扶入營中,見他仍然思慮不屬,暗暗耽心,索性扶他入帳去,命人侍侯。 支離益這種異術的確如同邪法魔咒一般,詭異而駭人,此刻天公也彷彿為之而懼,烏雲密佈,天色變得昏暗起來。兩營中人未聞支離益之聲也覺得難耐,更不用說伍封面對支離益之辛苦了。 伍封此刻所受勝過餘人萬倍,支離益發出了百餘聲後,他心神漸失,茫然無措,幾乎忘了此刻正與支離益決戰。猛然間支離益哼了一聲,蛇劍向他頸上橫掃點打。伍封順手將劍豎起格擋,隔在蛇劍之上,但他心神恍忽之間,忘了支離益這蛇劍綿軟而堅韌、形如活物,「天照」寶劍碰在劍身上,蛇頭一彎,直向伍封頸上叮來。伍封的吐納術大成之後,感應最為敏捷,一聽見耳邊風響,雖然未曾念及是何緣由,卻不自主地側頭相避。 幸虧側了一下頭,蛇劍便未能叮在他的頸上,而是擊在他的頭盔上。伍封這戰神之甲與頭盔連成一體,上面是金犀頭骨,內胎黃金為裡,被蛇頭擊中後,發出「噹」的一聲輕響。這響聲雖然極弱,卻是發自伍封耳邊,伍封聽見這清脆的聲音,便如一個巨雷在耳邊滾過,立時間渾身一震,回過神來。 此時支離益又發怪聲,伍封不理其聲音若何,雙手握劍,大喝一聲:「天!」長劍猛地下劈,支離益這一招「誅心之劍」才使出一半,卻被伍封這一聲大喝驚得氣息一滯,旋即被伍封的劍風逼來,連忙格擋而退。 伍封毫不遲疑,一連四聲大喝:「地——有——正——氣!」他大喝四聲,也劈了四劍,每一劍如同開山巨斧。以聲逼聲,支離益的怪聲只求詭異,自然不如伍封雷鳴般的大喝響亮。雖然支離益擋開了伍封的連續五劍下劈,卻被他大喝的這一句「天地有正氣」將怪聲硬生生逼了下去。 支離益便覺心頭劇震,猛地張嘴噴出一口血來。他這「誅心之劍」傷的是人的心神,可此刻沒傷到伍封,反被伍封的大喝逼回,傷了自己之心。 周圍眾人都聽到伍封這一句「天地有正氣」,聲音入耳,立刻神清氣爽,此刻天上烏雲散開,陽光又重新透入,每個人都覺得猛然間空氣格外清爽怡人,也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感覺。 眾人向場上看去,恰好見支離益口中噴血,猛地一個怪異的情形出現:只見伍封躍上半空,他這一躍只是眨眼間的功夫,分明極快,眾人看著卻彷彿伍封是極緩慢地冉冉升上去一般,這種看著慢實則快的情形,使觀者人人覺得心頭一震,產生出一種神奇絕倫的感覺。 支離益此刻心旌震動,茫然抬頭看上去,恰好見伍封巨大的身影正好與赤日疊在一起,飛快地向他移來,彷彿他本來就是由赤日上飛來一般。此刻伍封雙手舉劍。又喝一聲:「天地有正氣!」長劍如同開天劈地一般,「轟」地一聲凌空劈下來,劍鳴之聲響徹四周,遠在齊越兩營中的人耳邊也覺到「嗡」的一聲,只覺得劍光耀眼,誰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劍光還是日光。 支離益此刻心神俱失,伍封這一劍蓄力無限,十分緩慢,在支離益眼中卻如同疾飛急斬一樣,直到劍風及體,半身觸痛。支離益才醒起揮劍格擋,蛇劍纏在伍封的「天照」寶劍上,可伍封這一劍有無窮力氣,支離益單手揮劍無法抵禦,「噹」的一聲,支離益虎口震裂流血,連蛇劍堅韌的劍身上綻開了數道裂痕,脫手飛出到數丈之外。 便聽「嚓」的一聲,長劍由支離益右肩劈下,直及右胸之上,幾乎將支離益連同右臂的小半邊身子劈落。支離益大叫一聲,跌坐丈外,立時間血染全身。 伍封橫劍站著,看著渾身鮮血的支離益,心中暗嘆,誰能想到這號稱天下第一的劍中聖手,今日竟會被自己打敗呢? 支離益緩緩由地上坐起來,咬牙道:「殺了我!」此時他披落的長發和渾身衣服上都是鮮血,伍封看在眼中,心下惻然,尋思是否上前殺了這人,以除後患。 伍封正遲疑間,一條人影飛閃上前,撿起那柄蛇劍,眨眼間到了支離益身邊,正是顏不疑。伍封嘆了口氣,道:「顏不疑,你將他帶回去養……」,話未說完,忽見顏不疑手中的蛇劍一閃,竟然一劍刺在了支離益的頸上,支離益大叫一聲:「你……」,只說了一個字,聲音便如被人斬斷了一般。 伍封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原以為顏不以上來是救支離益,卻想不到顏不疑竟會刺殺他,一時間愣住。便見顏不疑猛然間面紅如血,整個身子便如一個牛皮囊被人吹了氣一般,慢慢漲起來。 這時楚月兒閃身上前,道:「夫君,顏不疑在吸屠龍子的氣血!」伍封立時醒悟,喝道:「顏不疑!」正要跨步上前,忽聽支離益怪叫一聲。 只見支離益猛地由地上躍起來,他的右臂被伍封幾乎連肩斬落,自然是再不能用,但他左手卻空著,也不知他哪來的力氣,左手猛地抓住那柄蛇劍回奪,發出一聲狂吼,便聽「啪喇」一聲,這柄蛇劍在支離益和顏不疑二人合力相奪之下,碎裂成了十餘截。這蛇劍是支離益用東海金英合以人稱「蛇中之王」的金睛兩頭蛇煉成,堅韌無比,本來是不易碎裂的,可先前被伍封傾全力一劍震出了裂痕,此刻又被支離益和顏不疑兩大高手奮力一奪,終於不勝其力,裂成十餘段。 伍封上前數步,卻被楚月兒猛地扯回,原來那蛇劍一碎,內裡猛地濺出許多黑血來,腥臭無比,若非楚月兒這一扯,只怕要濺數滴在身上。楚月兒一嗅異味,便道:「這血內有蛇毒!」原來這蛇劍本來就是用活蛇加金英煉成,劍體內含蛇體,支離益又曾多番用它吸人精血,是以劍身內的殘血混合蛇體,便成了劇毒之血。 顏不疑大叫一聲,急忙用手掩面,原來這黑血四濺,有五六滴濺在了顏不疑的臉上。這人面上劇痛,見蛇劍已毀,伍封和楚月兒又逼上來,急忙閃身躍起,彈跳如飛,往越營而去。 柳下跖本來坐著觀戰,忽見生變,大吼一聲,拔劍擋住,想截住顏不疑,不料被顏不疑手起一劍,刺在肩頭。柳下跖本來還無殺他之意,反被他一劍刺傷,怒道:「你個畜牲!」挺劍欲戰,顏不疑卻一彈一跳,沒入越營之中。柳下跖揮劍要追,卻被越軍一圈圈圍住,怒道:「幹什麼?」范蠡忙叫士卒退開,道:「中山君勿惱,這事以後再說。」他與文種對視了一眼,都搖頭嘆氣,對顏不疑之舉大為氣惱。 楚月兒遠遠見顏不疑這速度遠勝剛才撲上來之時,一劍便刺傷了柳下跖,以柳下跖的本事也未能避開,彷彿這顏不疑突然間功力大進一般,心下駭然:「原來就一瞬之間,他已經吸下了屠龍子不少精血!」 支離益身上也濺了不少毒血,只見他雙膝挺直,在地上跳了數次,情形十分怪異。此時鹿郢飛跑上來,原來先前他見勾踐被支離益的魔音所惑,將他扶入帳去,命人侍候,再趕來時,場上勝負已分,正好見顏不疑用蛇劍吸取支離益的精血,大駭之下飛趕過來。 支離益見到鹿郢,吁了口氣,直挺挺倒了下去,鹿郢搶上前抱住,淚如雨下。伍封和楚月兒蹲在支離益身邊,瞧他傷勢甚重,楚月兒輕搭其脈,伍封問道:「月兒,可還有救?」楚月兒嘆了口氣,搖頭道:「劍傷倒好辦,可他體內毒血甚劇,已經入心。其實這蛇毒也有法子可解,想是先前毒血濺入了他的創口,就算師父在此,也無法救活他了。」 支離益看著伍封,口中道:「龍伯,小鹿……」,伍封心想自己見過東郭子華之事,鹿郢必定告訴了支離益,遂點了點頭,小聲道:「你放心,看在小華面上,我早將他視為我兒子一樣。」支離益臉露寬慰之色,忽地顯出微笑,道:「你才是……劍中……聖……」,頭一歪便斷了氣,那個「人」字終是未能說出來。 鹿郢抱著支離益的屍體,放聲大哭,伍封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柔聲道:「小鹿,好好將老先生葬了吧!」他將「老先生」三個字說得特明響亮些,鹿郢立時會意,知道師父是提醒自己,自己哭便罷了,千萬不能悲慼之下露出破綻,洩露了自己真實的身份。鹿郢向伍封和楚月兒叩了個頭,抱著支離益的身子,蹣跚走回越軍大營去。這時柳下跖也奔了上來,一邊流淚,一邊與鹿郢入了大營。 伍封猛地大有感觸,想不到支離益一生縱橫天下,被人稱為天下第一,今日卻死在此地!而顏不疑居然如此喪心病狂,竟然會在支離益重傷之際吸取支離益的精氣,當真是欺師滅祖,人神共憤!轉念又想,支離益欺騙顏不疑在先,不僅將自己的兒子說成顏不疑的兒子,欲借此偷騙越國王位,還教顏不疑練那「蛻龍術」,使他不能人道。這二者之間究竟是誰欠了誰,一時間也弄不清楚,想起那日在大崑崙山洞前支離益與顏不疑的說話,心道:「支離益對顏不疑並不好,或者顏不疑早已有殺他之心!」 呆立良久,待楚月兒的小手牽住他時,伍封才回過神來,長嘆一聲,挽著楚月兒緩緩回營。二人回走之時,楚月兒問道:「夫君,你最後這招『天地有正氣』是何時練出來的?怎麼我未見過?」伍封道:「那日在夷州見老商和盤丁比武時,我便想到用以聲破聲的法子應付這『誅心之劍』。其後想練習閉塞耳音,時時在海中練劍,終是不成,不過總算將『無境無界』的武技練得精熟。剛才擊敗支離益的一招是隨手而發,『天地有正氣』這一句話也是臨時想出來的。」 楚月兒愕然道:「原來是臨時想出來,我還以為你想到用這招對付支離益。既是如此,夫君事先為何對這一戰有格外有信心呢?」伍封笑道:「其實我毫無把握,不過我那信心不假,只因我一直在想邪不勝正的道理,就算魔高萬丈,最終必亡於道。」楚月兒吁了口長氣,道:「見了夫君與支離益這驚心動魄的這一戰,月兒才知道的確是天地之間,邪終究不能勝正!」 回到大營,營中早已經一片歡騰,鄭聲公讓鄭卒揮舞著「劍聖」大旗齊呼:「劍聖!劍聖!」伍封微微一笑,將圉公陽和庖丁刀叫來,道:「你們陪吳句卑速往葉公處去,問他何時引楚軍來助齊。」二人去後,鄭聲公大笑上來,道:「哈哈,寡人早就知道,龍伯才是真正的劍聖!」伍封道:「過譽過譽,支離益這一生,也就毀在『劍中聖人』這四個字上。」 姬克這些天與鄭聲公混得十分熟絡,開玩笑道:「支離益這劍中聖人剛死,這名頭便給了龍伯,似乎不甚吉利吧?」鄭聲公笑道:「寡人早就算計過了,支離益是『劍中聖人』,龍伯卻是『劍聖』,意思是一樣的,但少了兩字,這便不會觸支離益的霉頭了。」齊平公笑道:「鄭伯言之有理。封兒這一戰足以讓越人喪膽,這回葉公可無辭推脫了。」 此時眾士卒看著伍封的眼神中,都透著說不出的敬畏之意,伍封心知這一戰可算自己在武技上的顛峰一戰,已經在士卒心中奠立了無上的威信,在旁觀列國之人的眼中,必然也建立了牢不可破的威望。 下午圉公陽和庖丁刀趕回來,道:「葉公已經讓楚軍打出了伐越的大旗,眼下大軍東移,往越人逼近。」 眾人聞訊都是歡欣鼓舞,晚間齊平公設宴為伍封慶功。伍封與支離益這一戰雖然只是個人間的決鬥,其實是能否引楚軍相助的關鍵,伍封一戰獲勝,使楚軍甘心伐越,此功不可謂不大。 宴飲甚歡,席間齊平公問道:「封兒這『天地有正氣』五個字,大有意蘊,寡人已經命人火速打造十面大旗,上面都繡『天地有正氣』五個字,日後便插在臨淄城頭,以鎮邪佞之輩。」田盤臉色微微一變,向齊平公看去,卻見齊平公似是隨口而說,並無他意。 游參頗懂些劍術,忍不住問道:「先前龍伯敗支離益那一劍,似乎與龍伯之前所使大不相同,只一招便勝了,未知是何劍法、有多少招?」伍封道:「劍法無名,也並無它招。」田盤愕然道:「原來只有一招,不過此招的威力驚天動地,可敵千軍萬馬,理應是劍術之極致了。」伍封道:「其實一招也沒有,是在下隨手使出來,在劍術之中,此稱為『無』,無生有,無也是有,此謂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以又可說有千招萬招,是為至巧,也為至拙。」 眾人聞他話中似乎有萬千道理,卻面面相覷,無人能懂,唯有楚月兒不住點頭,知道夫君所說的正是劍術以及其它武技至高無上的境界。 姬克道:「從今往後,天下間只怕再無人敢與龍伯比劍了。」伍封笑道:「這人還是有的。」鄭聲公愕然道:「是誰還有這麼大膽子?」伍封看了身旁的楚月兒一眼,笑道:「這人肯定是月兒了,否則日後誰陪在下練劍?」楚月兒搖頭道:「夫君深不可測,月兒看寒了膽,也不敢動手。」 眾人哈哈大笑,姬非忽地長嘆一聲,向齊平公敬了一爵酒,道:「國君有龍伯這女婿,讓外臣好生羨慕。有婿如此,夫復何求?」他本來不大說話,此刻只說一句,便讓齊平公樂不可支。鄭聲公點頭道:「如今天下間當丈人的,只怕人人都有羨慕之意。」齊平公臉上大有得色,笑道:「鄭伯和司馬說得極是。」狂飲數爵。 伍封心道:「這個姬非平日少言寡語,其實很會說話,一句話便讓國君高興之極。」忽想起這人當日曾與代國商貨,又為「海上龍王」徐乘押貨到代國,許衡將長笑坊三姬送給他為妾,他便收容許衡、張平,還用他們與胡人交易,想是個貪財好色之人,順嘴問道:「早聞司馬與董門之人大有交情,想是與支離益早就認識吧?」 姬非吃了一驚,道:「哪有此事?龍伯想是聽人誤傳。」伍封怔了怔,笑道:「或是在下聽錯了。」心想:「莫非樂靈、許衡臨死還騙我?」旋又想:「當日伯南曾說任公子與你有交情,以致徐乘所掠之物能遠運到代國,其後許衡也說過這事,想必不假。」又想起雪地中許衡、張平與樂靈偷襲之事,心中一動,藉口更衣,將田盤、鮑興、鮑琴叫來,小聲吩咐了一陣,三人匆匆走了。 伍封回到席上,又向楚月兒說了幾句話,楚月兒告辭出帳。席上眾人都飲了不少酒,帳中觥籌交錯,熱鬧之極,誰也沒有在意。 營中諸將紛紛向伍封敬酒,伍封一一對飲,到三更之時,眾人大多已經飲得大醉醺醺的,各自回帳沉睡。 半夜之時,眾人都酣睡之間,猛地裡營外殺聲四起。齊平公匆匆由伍堡出來,一時間只有招來等人上來保護,伍封、楚月兒、鮑琴、鮑笛、田盤等人都不知道去了何處。齊平公問道:「何事?」招來道:「越軍趁我們得勝慶賀、鬆懈之際劫營!」 齊平公讓招來扶他登上巢車,招來命鮮虞鐵騎守在巢車之下,齊平公向營前看去,只人火把閃動,連成一條條長龍,越軍四下里往營寨殺過來,攻勢極猛,大驚失色,道:「勾踐好生可惡,趁我們酒醉高臥來劫營!封兒和大司馬、左司馬想必還在醉臥,快派人去叫醒,這……這可不大妙!」 招來道:「外臣已經派人去催了。」齊平公細看了一陣,見越軍兵分三隊,一隊弩手在後以箭矢相射,一隊步卒在前以長干為牆前推,還有一隊車兵夾在弩手和步卒之間,這才是他們的主攻人手。 眼見敵人步卒已經衝到營前,兩旁分開,兵車由中間疾衝出來,百餘兵車已經直闖入營門。齊平公見敵方大批兵車入了營門,大驚道:「壞了,敵人衝進了營寨!快……」,話未說完,忽聽營外又傳來一陣喊殺之聲,仔細看時,只見左右兩側各出現一隊人馬,打的是齊軍的旗號,戰車轔轔,兩路夾擊,向越軍殺去。 齊平公又驚又喜,道:「咦,原來我們早有埋伏!」招來目力極佳,火光中看旗號上的字,兩邊旗上寫著大大的「鮑」字,招來笑道:「是鮑琴和鮑笛的人!」 這兩路埋伏的兵車不知由何處出來,直擊敵軍兩側,越軍正往營寨猛衝,前方已經衝入齊營,越軍正振奮之際,忽然有埋伏人馬殺向兩側,就這麼一沖,越軍的步卒、弩手和兵車的三重之陣形立時大亂,這兩側人馬又是車兵,專攻越軍的弩手和步卒,平地上以車兵對付步卒和弩手,自然是以一敵十。越軍的兵車大多衝入了齊營,一時回身不得。 這時越營中見勢不妙,知道齊軍早有埋伏,連忙鳴金,各兵車前衝容易,回身便難。猛聽齊營中戰鼓如雷,一隊人馬沿著營前面木柵橫殺至營門,將越軍的兵車衝殺成兩段。齊平公看那旗號時,寫著「田」字,招來道:「這一隊是大司馬的士卒!」 齊營下里擁出許多箭手,向營內被隔斷的越人兵車放箭,箭矢一過,便見伍封的戰神大旗閃了出來,這一隊人是伍封、楚月兒、鮑興、鐵衛和死士,最為勇猛,專往敵方兵車稠集處沖蕩,數次來回,敵方車隊四分五裂,各自為戰,被齊兵四下里由帳後擁出來,片刻間便將這百餘兵車盡數埋沒。 此時營外的越軍步卒、弩手也亂成一團,再被己方還未及入營正回撤的兵車馳過,更是散亂不堪。齊軍兩側的埋伏兵車左衝右決,交錯穿刺,來回四五次後,鮑興的死士又由營內往外殺,越軍此刻已經是潰不成軍。 就這麼衝殺半個時辰之後,眼見越營中旌旗展動,似乎有援軍來接應。此刻齊營中也鳴金收兵,大隊人馬魚貫而入,等越營中接應的士卒出營時,齊軍已經盡數撤回了。早有弓箭手以長干為牆,立在木柵之後,嚴陣以待。 齊平公在巢車上看得血脈賁張,不住口地叫好,見越軍狼狽回去,不禁哈哈大笑,與招來下了巢車,往大帳處走去。 伍封一身戎裝迎了上來,齊平公大笑道:「原來封兒早有埋伏,卻瞞過了寡人,讓寡人徒自耽心。」伍封笑道:「軍機大事,營內人太多,不宜使太多人知道,並非有意隱瞞國君。微臣想讓小琴小笛歷練一下,增其膽氣,擅自將小笛這郎中令調走,國君勿怪。」齊平公笑道:「這個寡人理會得,封兒是三軍主帥,該怎麼用兵,寡人不一定非要知道不可。小琴小笛經此一戰,日後便不怕戰陣了。」 眾軍收拾兵甲,清點傷亡俘獲,忙了一夜,天亮時伍封與齊平公、楚月兒一起用飯後,在大帳聚將,眾將匆匆入帳。 此戰齊軍傷亡不到五百人,但敵屍卻在三千人以上,生擒七十餘人,敵方傷者不計其數,獲越人兵車一百多乘、兵甲若干,可說是大獲全勝。 齊平公笑道:「這次勾踐可吃了個大虧!」鄭聲公不悅道:「怎麼有戰事不用我們鄭人幫手?莫非龍伯以為鄭卒不足為用?」姬克也道:「是啊,我們燕卒也頗能戰,龍伯卻不用我們,瞧不起人。」已方能少些傷損是最好不過,鄭聲公和姬克這麼說當然只是客套話。 伍封笑道:「非是在下瞧不起人,只因敵方偷營不可能用數萬大軍擠過來,齊軍足夠使用。在下怎麼會瞧不起鄭燕之卒呢?鄭燕兩軍遠來辛苦,宜多休息數日。何況齊軍是此地主人,怎可動轍讓遠客傷亡?不到萬不得已,在下也不忍心鄭燕士卒喪生異鄉。」 鄭聲公讚道:「嘿,龍伯能說這話,很夠朋友!」姬克問道:「龍伯怎知勾踐會來劫營?」齊平公心中也有此疑問,道:「是啊,封兒怎麼知道的?」 伍封道:「敵方大勝或大敗之際都是劫營良機,大勝之師容易鬆懈驕傲,大敗之師則士氣低落缺少鬥志,此時劫營,十有七八都能湊效。昨日微臣與支離益一戰,僥倖獲勝,營內自然會宴飲相慶。勾踐之輩擅能用兵,多半會想著我們宴飲鬆懈,正是劫營之機。微臣便預先埋伏了人馬,等候越軍劫營。敵人不來劫營,我們只是白埋伏一夜,無甚損失,真來劫營,便叫敵人吃個大虧而去。好在勾踐十分聽話,果然派士卒劫營,我們沒有白白辛苦。哼,勾踐太過小覷了微臣,居然以為微臣毫無防備,他吃點虧也是應該的!」 田盤讚道:「龍伯用兵的本事,果然有孫武之風。」伍封道:「這是個很好的預兆。勾踐有些沉不住氣了!」田盤點頭道:「是。」 齊平公等人不大懂兵法,不知道伍封和田盤話中的含義,田盤解釋道:「我們與越軍兩軍相恃近二十日,龍伯每日觀察敵營,越軍從佈防、士氣以及各軍調配方面都是無懈可擊,我們尋不到絲毫可趁之機。相反我們這大營也是如此,勾踐也不能得用兵之隙。是以兩軍相恃不下,若是各排陣勢決戰,只要一方守寨不出,便無法為戰。」 齊平公皺眉道:「莫非就要這麼相恃下去?」伍封笑道:「若是覓不到戰機,還可用主動和被動兩法用兵。被動用兵,便要等待敵方士卒調度或是糧草接濟方面出現問題,再趁機攻殺;主動之法,就是要設下巧計,誘敵露出破綻。兩軍相恃不下,田相在後方招集士卒甚為有效,每日都有士卒入營,聲勢漸大,今日楚人又打出了伐越之旗,勾踐畢竟是以南師北向,耽心士卒不服水土,再加上以是秋末,再過十餘天便要入冬,勾踐怕久拖不利,才會冒險劫營,以他的謹慎,一般不會如此用兵,今日便知道他的確有些沉不住氣。」 眾人這才明白,一齊點頭,鄭聲公道:「這用兵之法寡人並不擅長,聞龍伯和大司馬一言,當真是獲益良多。」 伍封心下正盤算用兵之策,圉公陽上來稟報導:「龍伯,今日所擒越人之中,又見故人。」伍封問道:「是誰?」圉公陽笑道:「是那陳音。」伍封道:「快將他請來。」轉頭對齊平公道:「國君,陳音是微臣故友,一陣間微臣想將他放了。」齊平公毫不在意,道:「任憑封兒處置。」 圉公陽和庖丁刀將陳音帶上來,陳音苦笑道:「龍伯,想不到今日又是如此相見。」伍封連忙下去,將他身上的繩索解開,道:「我們各為其主,於公是敵,於私卻是朋友。先前國君已經答應放陳兄回去。」陳音愕然道:「在下兩次被龍伯所擒,龍伯都放了,是否會引旁人謗議,說龍伯是個公私不分的人?」 伍封笑道:「在下也不是白放,前幾日小興兒擅自動兵闖入越營,有六十二人被你們擒住。今日在下將所擒之人盡數放了,隨陳兄回去,以換回這六十二死士回來,應當算是公平。」陳音點了點頭,道:「是否讓在下回去,然後兩軍行陣前換人之舉?」伍封搖頭道:「何必那麼麻煩!在下將人交付陳兄一併回去,陳兄回去後,請勾踐將我的人放回便是。」 眾人嘩然,尋思這換人之舉哪能如此?自己先放了人走,萬一勾踐不將己方士卒放回,豈非白放了這些人?再者說了,己方被擒的只是些小卒,而放回去的還包括越將在內,比較起來,己方有些吃虧。 陳音也大感愕然,道:「在下可沒把握說服大王放人。」他一說這話,帳中諸人立時知道這人十分老實,換了別人自會言之鑿鑿、一定有把握換人回來,唯恐伍封不放回他去,可這人卻預先說明自己未必能說服勾踐,也不想想說了這話,齊人還放不放他。 伍封笑道:「陳兄決不會欺我,相信會盡力說服勾踐,至於勾踐放不放人,那是他的事。在下候之三日,三日後不見我們的士卒回來,便知道勾踐無放人之意,在下只好再做打算。」當下讓圉公陽和庖丁刀將陳音帶下去,連同所擒的士卒一並非放回去。 陳音等人下去後,齊平公道:「如此也好,讓越人知道我們是仁義之師。」田盤道:「這也給其他越人作個樣子,他們被擒之後仍被放回,便知道我們不是非殺越人不可,到時候戰陣之上,也容易投降,不會有拚死之心。」 姬非道:「貴軍被擒的只是些罪囚死士,是否一定要換回來不可?」伍封笑道:「他們以前是罪囚,現在卻是士卒,做主將的怎能棄之不顧?如此才能使上下將士用心殺敵。其實在下還有其他用意,先用此事試探一下勾踐,多一分瞭解,日後便好用計。」 正說話時,楚營派了使者來,還是那吳句卑。伍封笑道:「吳先生,這些日子因為要與支離益決戰,頗有怠慢之處,請勿見怪。」這吳句卑在營中十日,伍封的確是沒怎麼與他說過話。吳句卑道:「小人理會得。楚營已經移至大崑崙山下,葉公派在下來,請龍伯前去商議軍機。」 伍封起身道:「葉公見招,在下怎敢不去?」向齊平公等人告辭之後,帶了楚月兒、圉公陽、庖丁刀和鐵衛,隨吳句卑趕往楚營。還未出營,旋波拿著一隻信鴿來,道:「龍伯有信。」伍封拆下了鴿腿上的黃帛,看後微笑,沉吟片刻,手寫一書,讓圉公陽發出去。 然後隨吳句卑趕往楚營,路上見吳句卑憂心忡忡,伍封問道:「怎麼?楚營出了事情?」吳句卑嘆了口氣,道:「葉公自從昨日觀了龍伯與支離益一戰,回去便吐血倒臥,一夜未起,遂命小人請龍伯前去。」 伍封吃了一驚,道:「葉公雖有小恙,也只是感受些風寒而已,怎麼忽然間病勢加劇了?」吳句卑垂淚道:「這一次葉公可不是詐病用計,看來十分沉重,小人覺得有些不妙。」伍封道:「月兒擅醫,正好去瞧瞧。」 不一會兒便趕到楚營,眾人直入葉公的臥帳,進帳看時,果見葉公面色慘白,眉眼青黑,彷彿一夜之間瘦下一小半去,一看便知道病勢十分沉重。楚月兒連忙為他搭脈,半晌方道:「葉公受了支離益『誅心之劍』的魔音所傷,牽動舊患。」 伍封恍然大悟,尋思自己與支離益一戰時,除了自己之外,能聽到支離益魔音者還有楚月兒、顏不疑和鹿郢,而葉公身處高台,離得又近,自然也聽到其音。 吳句卑道:「怪不得,昨日隨葉公在台上台下的十名小卒回來都染病不起,今早還死了三個。」 伍封倒吸一口涼氣,暗叫僥倖,想不到支離益的「誅心之劍」厲害至此,竟能傷及二三百步外的人,自己昨日若非突然驚覺,以聲破聲,恐怕早就命喪黃泉了。 楚月兒替葉公紮了數針,又寫藥方,讓吳句卑派人煎藥,讓他將這些藥也給其餘受傷的小卒服用。伍封見她面色凝重,小聲問道:「怎麼?」楚月兒看了看葉公,小聲道:「葉公以前受過不少次傷,這些天又感染風寒,被支離益魔音一摧,心旌震動,激發了舊患,他年歲高大了,十分不妙。月兒只是盡力而為,盡些人事而已。」 伍封面色微變,道:「這麼說是沒救的了?」吳句卑猛地放聲大哭,伍封忙道:「吳先生千萬不可如此,若讓士卒知道,只怕全軍震動,後果堪虞。」吳句卑心中一凜,放低悲聲。 這時葉公漸漸醒來,問道:「是龍伯來了麼?」伍封連忙上前,道:「正是晚輩。」葉公嘆了口氣,道:「老夫以為還可以打完這場仗回去,想不到天不予壽,看來是不能生還楚國了。」伍封安慰道:「這也未必,葉公靜養些時日……」,葉公搖頭道:「龍伯不必瞞我,老夫自己的身子,怎會不知?只是這千乘楚軍老夫有些放心不下。其實二十多日之前,老夫在行軍途中感染風寒,便有不詳之感,遂命人急趕回郢都,請大王親來引軍。算計腳程,大王也該在行程之中了,或還有些日子才到。」 伍封點頭道:「貴國大王親來,必能振奮士氣。」葉公又將楚月兒和吳句卑叫上來,道:「老夫只怕等不到大王趕來,老夫死後,秘不發喪,想請月公主在軍中坐鎮,有吳句卑相助,想必可以支持些日子,等大王趕來。」 當下葉公恕恕叨叨安排軍中之事,吳句卑仔細聽著。伍封見他預先都有安排,這老人果然不簡單,不愧是楚國名將。葉公安排完畢,向伍封道:「龍伯,眼下齊有國難,田恆要依仗龍伯,自然是事事由得你。此人智謀深遠,最擅政事,戰後須要小心此人。」伍封點頭道:「葉公一番好意,晚輩受教了。」葉公又道:「大王來後,請代老夫一言:楚地雖大,但不可輕易封縣於人,以免群臣勢大難制,有損王權。」說完吁了口氣,漸漸睡去。 天亮之時,葉公亡於軍中。 吳句卑果然叮囑親隨,悄悄將葉公裝斂在帳內,秘不發喪,只說葉公年高體弱,風寒未癒,請月公主襄贊軍機,自己臥帳養病。 伍封因軍中事煩,在帳中祭了葉公一回,吩咐楚月兒小心提防敵軍,又將圉公陽、庖丁刀、魚兒和鐵衛都留在楚月兒身邊,自己一人回齊營去。 回到齊營已經是中午時分,正好趕到伍堡與齊平公、田貂兒、田盤一起用飯,齊平公見他一人回來,大感奇怪。伍封道:「葉公亡故了,月兒是楚國公主,暫留在楚營坐鎮,等楚王到來。」 齊平公嘆了口氣,道:「葉公雖然有些專擅行事,但他一生為國,算是個大大的忠臣。」伍封點頭道:「國君言之有理。不過這個『忠』字有時候是很難斷定的。」田貂兒奇道:「一心為國便是『忠』,怎麼會難以斷定?」伍封問田盤道:「大司馬心中,何以為忠?」田盤道:「誠如君夫人所說,一心為國自然是忠。」 伍封道:「問題是有時候好像忠君不一定是為國,有時候為國卻不一定忠君。譬如說商紂王,殘害百姓,比干、梅伯以為紂王之舉損於國事,是以冒死苦諫、力阻其倒行逆施,以致被殺,這自然是忠了吧?而飛廉、費仲事事順紂王之意,紂王說要殺人,他便不理是非去殺,這自然是奸了吧?」齊平公三人都點頭稱是。 伍封道:「諸國卿大夫在家裡摔幾件玉器、殺幾個隸臣隸妾,這是常見之事,大司馬以為此事如何?」田盤不解其意,道:「玉器臣妾皆為其私產,此乃家事,並無不妥啊。如此之舉,列國卿大夫何家不曾有之?」 伍封道:「然而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商紂王殺其臣屬、害其百姓,這都是其自家之事,就像卿大夫摔玉器、殺臣妾一樣,為何前者為暴虐,後者卻是正常呢?」 田盤一時語塞,齊平公道:「聽封兒這麼一說,寡人倒糊塗了。」田貂兒皺起眉頭,道:「龍伯是否想說,事事順著君意,此為忠君,而逆君之意,不管其理由如何,都不算忠臣。」 伍封嘆道:「非也非也。按道理推下來雖是這樣,可如此一來,那逆商紂王之意、冒死進諫、阻紂王倒行逆施的比干、梅伯豈非成了奸人,而事事順著紂王、助他害人的飛廉、費仲豈非成了忠臣?然而比乾梅伯之忠、飛廉費仲之奸是肯定的,是以這中間有些問題。」 齊平公三人皆感愕然,頗有些摸頭不知腦,伍封這番言語,的確令人越聽越是糊塗。 伍封道:「我一路由楚營中回來,因葉公而想了許多事。譬如某國之君喜泳,見大澤而想躍入,而臣子知道澤中凶險,恐其君溺死,死命將其君拉走,這臣子是忠是奸?」田盤道:「這自然是忠。如果其君因該臣阻其樂而殺之,便是昏君。」 伍封點頭道:「大司馬所言極是。但其君是否真會溺死,誰又能知?這豈非給當臣子的有了許多藉口?譬如為臣子的以防止其君噎死為理由,阻止其君進麥飯,只許他用糜粥;或是恐其君由車上跌下摔死,而阻止其乘車,只許他步行。如此一來,便會生出許多事來。其君是否真會噎死、是否真將跌死,大有疑問,其臣是忠是奸誰能辨之?」 齊平公三人漸漸明白伍封話中之意,他舉例所說的臣子,豈非正說的是田恆? 伍封又道:「比乾梅伯之忠,是忠於職事,忠於百姓,自然是忠。然而在為君者眼中又有不同,采地邑民,是為君者之私有,大夫卿族,是為君者之臣僕,是以在為君者眼中,忠於自己方為忠。同是一個忠,一者是忠於百姓,愛護家國,一者是君王,盡臣僕之道。二者利害相同,便是天下忠臣,利害有異,在君王眼中,忠與不忠就大有斟酎之處。所謂『忠君愛國』,前兩字是說要忠於君王,後兩字是說要忠於天下,二者要能兼顧,非要君明臣賢不可。」 田盤嘆道:「這麼說來,這當臣子的真是十分為難了。」伍封道:「為臣者難,其實為君者也難。人皆說『忠君愛國』,先說忠君。如先前之例,其君入澤、麥食、乘車之利弊如何,要看其君的體格、能力和習性,所謂一葉障目,為臣者當多多參商,一人計短、三人計長,如此才能避免出忠心而作奸為。」 田盤心道:「你這豈非是說,要我田氏交出權柄,遇事共決?」 伍封看出他的心思,道:「如果要群臣共決,如今也不易做到。朝堂之上,有相國、大夫諸官,權有大小,責有輕重,不可能人人身份如一,然而臣子雖然有首有輔,但諸臣各執異議時,並非權重者就說得對、權輕者就說得錯,更不能以權相欺,戕殺執異議者。每人都有公正之心,這樣才能群策群力,臣子都能如此,便是忠君,大抵可稱得上是忠臣。」 雖然他說得委婉,但齊平公三人都聽出伍封話中之意,是請田氏與其餘齊臣圖結一心,共為國事,絕不能以家族為重,侵害他家。 田盤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在下受教了。」 伍封又道:「再說『愛國』。凡為君者,國中之事皆是自己的事,凡為卿大夫者,家中之事都是自傢俬事,是以為君者必愛其國,正如卿大夫必愛其家一樣。譬如那商紂王可稱是禍國秧民,但天下是他的,他能不愛麼?可見只有愛國之心不夠,是否愛國,要看其所為是否真的利於國。當年晉楚爭霸,敵意極深。楚成王圍宋,晉文公破曹而下,楚成王不欲與晉決戰,命子玉解宋圍,然而子玉不願意不戰而還,是以並不肯聽,反而進兵欲與晉戰。其實這是晉楚國事,於子玉個人並無多大利益,他只是不想晉楚相爭中楚人失了銳氣,可算是子玉的愛國之心使然。然而晉文公退避三舍,城濮一戰破楚,楚國喪師辱國,楚成王令子玉自殺。這個子玉就是雖有愛國之心,卻禍於國的例子。」 齊平公道:「封兒說得是,無論為君為臣,都當以此為鑑。」伍封道:「微臣最恨的是那些打著愛國的幌子自把自為的傢伙,有的人以為只要出自愛國之心,任何行為都有可讚之處,口稱『愛國無罪』,實則禍國秧民,如此無知之輩,決不可重用,有罪者便要誅之無赦!或有人為子玉惋惜,以為他俱材勇、為國爭先,雖敗亦榮,其實大謬不然!子玉一者不忠於君,二者不利於國,如不誅殺,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效仿子玉胡亂生事。假如我們退越之後,有人恨晉越之伐國,擅自誅殺晉人越人以報仇,豈非又惹戰禍?日後見有此輩,便要重懲。」 齊平公和田盤都點頭,田貂兒嘆道:「聞龍伯之言,貂兒茅塞頓開。龍伯今日之言,是為我們齊國日後打算來著。」伍封道:「微臣戰後要離開齊國,但心裡卻必然牽掛國君和齊事,是以今日多說了幾句。齊國經此重創,日後還是要與列國和盟,不可輕啟戰端。先前大司馬說列國卿大夫皆有殺臣妾之事,在下卻不以為然。在下家中摔玉器之事自有,殺臣妾之事卻是從未有過。這並非在下故意做給人看、假作仁慈,而是念及人命。以前是見天下地多民少,珍惜人力之貴,頗有私心;後來是因為歷事多了,愛妾故友先後有所亡故,明白了天下之貴,無有過乎人命者。在下多年來戰陣殺戮,殺人無數,心下總覺不好,但有時又不得不為。唉!」 他恕恕叨叨說了許多話,勾起齊平公等人的許多心事來,一時間四人都未曾言語,各有所思。 這時鮑笛進來,道:「國君、君夫人、龍伯、大司馬,越軍有所調動。」伍封問道:「怎麼動法?」鮑笛道:「眼下晉營西移,與大崑崙山下的楚營相對;衛營對燕營、宋營對鄭營,越營未動,仍與我們大營相恃。」伍封笑道:「勾踐是想與我們對陣決戰了。或者這幾天間,他會大興戰陣,欲一戰而決勝負。」 田盤皺眉道:「楚軍可應付晉軍,大抵可成平手;燕軍可應付衛軍,稍有勝機;鄭軍應付宋軍卻有所不足。這三陣或不會輸,但齊軍對越軍有些難,越軍人數比我們多出一倍有餘,其君子之卒和神弩之卒十分難當,直接沖蕩,我們大有難處。」 伍封見他將雙方勢力分析得十分合理,點頭道:「的確如此,不過我們未必會輸,人數不足,可用陣法相輔。」田盤道:「中軍固然每日練陣,但在下的左右兩營卻只練過尋常的陣法,一時間龍伯想教他們奇陣,只怕有些難。」 伍封笑道:「大司馬的左右兩營在下每日都看過,兩軍似乎頗熟方圓之陣。」田盤點頭道:「方圓之陣是軍中常見之陣,列國士卒有誰不會?左右兩營頗熟這方圓之陣,只可惜此陣主守,攻勢不彰。」伍封道:「無妨,勾踐若真想決戰,在下便來個陣中套陣。」田盤愕然道:「陣中套陣是個什麼陣法?」伍封道:「便是兩陣合一陣,陣中有陣,陣外也有陣。嘿,在下研習陣法多年,除了用王師破秦之時外,倒未怎麼用過。越人最擅野戰,在下以陣法對付,我們大有勝算。勾踐想決戰,我們便先搦戰。」 伍封當下聚將帳中,一一安排,讓楚、鄭、燕三營嚴密防守不出,勝負之舉,都看齊越兩軍。又從楚、鄭、燕三營借來了許多無字的旌旗備用。 |
第六十二章 其馬蹻蹻,其音昭昭 次日齊平公和伍封引中軍出發,齊赴伍堡和都輔軍大營,田恆田盤父子卻要整兵兩日,伍封暗暗嘆氣,知道這是齊軍的弊處,再加上數敗之師,退入臨淄,自然行伍散亂,雖須整頓,但多日下來,田氏父子仍然不能做到令下立行,看來那三萬多人比不得自己這支生力軍。遂約好三日後田盤率二萬餘人南下徐州,田恆自引萬人守臨淄不提。 伍堡正在都輔大營之中,伍封本來送給了鮑息,鮑息亡後,鮑琴鮑笛將母親帶往萊夷,這伍堡便空了下來,齊平公和田貂兒帶著大批寺人、宮女、侍女移居堡內。要論對伍堡之熟悉,自然無人比得上伍封,伍封親自安排齊平公、田貂兒和姜積、田白的居室,齊國諸臣中也有人將幼子送入伍堡。伍封指揮各處侍衛守住要地,並派鮑笛暫時統領侍衛,順便兼任傳令之使。三軍糧草都移於堡中,便不怕支離益、顏不疑之類的高手來偷營燒糧。況且鮑笛身手不弱,尤其是空手格擊之術,齊軍中恐怕無人可及,當侍衛之類是最恰當不過。這都輔大營是伍封一手構畫出來,三軍分列,安排得井井有條,伍封派人設拒馬、扎鹿角、埋甕聽,不一而足。 當晚伍封將鮑琴、趙悅、蒙獵三人叫來,先向趙悅和蒙獵二人深深一揖,趙蒙二人連忙跪倒,口稱不敢,伍封將二人扶起來,道:「趙兄、蒙兄,我這侄子小琴並無軍旅經驗,如今他當這左司馬,甚是不堪其職,本來軍情緊急,不該用他這毫無經驗之人為一軍之將,但如此時刻,如不讓他立點戰功,日後便再無機會了。我這是看在息大哥面上不得不為,純是一番私心。你們二位練兵多年,現為小琴的副將,日後請多多指點他,別讓他出了差錯。」伍封尋思,趙悅、蒙獵二人兵法雖不及鮑寧、勇猛又不及鮑興,但以軍中經驗而論,家臣中當以這二人為首。鮑琴和鮑笛這些年不知不覺間武技大進,不僅勝過趙蒙二人,連鮑息也比不上他們二人,武技雖然不錯了,最缺的便是經驗,若有這二人相助,自己便放心得多了。 趙悅道:「小人自當拚死相助,龍伯儘管放心。」蒙獵道:「小人們受龍伯大恩,無以為報,左司馬既是主將,又是龍伯之侄,小人們若不全力維護,還算人嗎?」伍封嘆道:「多謝二位。小琴,趙兄和蒙兄是軍中宿將,此後你當以兄視之,多學本事,別出錯致敗,丟了息大哥的臉。」鮑琴點頭道:「二叔放心。」 伍封道:「日後我要往扶桑去,這萊夷之地雖有外父、冉先生、姊夫代為打理,你這左司馬也要多加看護才是。」又對趙悅、蒙獵道:「我想請趙兄蒙兄留在小琴身邊,日後便算鮑府中人,二位以為如何?」趙悅和蒙獵對視一眼,點頭道:「既然龍伯重託,小人們萬死不辭。」 鮑琴道:「二叔,小琴倒有個主意,想將小笛叫來,與趙將軍和蒙將軍結為兄弟,日後親如一家,更好照應。」伍封看了看趙蒙二人,趙悅蒙獵齊聲道:「小人是何身份,怎敢高攀?」須知鮑琴鮑笛是世代大夫之家,又與齊平公有些親屬關係,身份高貴,趙悅蒙獵卻是士卒出身,身份相差的確甚遠,鮑琴願意與他們結為兄弟,那是給了趙悅和蒙獵天大的面子。 伍封笑道:「這是好事,趙兄和蒙兄不是嫌棄小琴小笛吧?」他將鮑笛叫來,讓四人備禮案,結拜為兄弟,趙悅和蒙獵年紀比鮑琴和鮑笛大出不少,二鮑便以兄稱之,四人十分親密。伍封大喜。 如此忙了三日,這日午間伍封等人與齊平公一起在伍堡用飯,田盤的大軍南下經過龍口,入堡打了招呼,匆匆而去。田盤走後不久,伍封沉吟道:「我們到龍口三日,勾踐必然知道消息。大司馬此去,不能出奇不意。小興兒,你點兩千人前去接應,助大司馬攻城。」鮑興領命出去。 到傍晚時,伍封楚月兒二人正與齊平公和田貂兒用飯說話,便聽營外遠處隱隱傳來喊殺之聲,伍封面色微變。鮑琴飛跑來道:「大司馬南下徐州,在徐州城外遇到越人埋伏,被越人內外相擊,大敗而退,越人尾追不捨,已到營外不遠處。」 伍封大驚:「越人行軍為何如此之速?」急忙與楚月兒出了伍堡,率了鐵衛,匆匆點了千餘士卒,登車出營。便見南方一片火光漸漸移進,人喊馬嘶之聲傳來,片刻間蹄聲如雷,慢慢滾將來,田盤引著大軍狼狽逃來,只見齊兵丟盔棄甲,兵仗凌亂,如潮水般退來。 伍封吩咐鮑琴率弓箭手在木柵內準備,讓開營門,令齊兵入營,自己率軍引上去。田盤的兵車上來,他滿臉渾塵,搖頭嘆道:「越人預先在徐州城外埋伏,在下中計闖入,吃了大虧。若非鮑興這支生力軍死命殺開一道缺口,我們大軍只怕要傷亡逾半了。」伍封道:「大司馬先請入營休息,在下擋住越人。」 齊軍大隊逃過,鮑興由在隊尾上來,楚月兒見他渾身血跡,忙問道:「小興兒有沒傷著?」鮑興搖頭道:「都是越人的血污,小人沒受傷。嘿,越人果然厲害!」此時越軍已經近在百餘步外。伍封看時,只見越軍銅甲明亮,兵車整齊,雖然大軍前馳,行列卻絲毫不亂,前軍打著勾踐的大旗。伍封心道:「如此嚴整之師,必定是勾踐的君子之卒!想不到勾踐引親軍親為前鋒!」道:「小興兒先回營去,我和月兒上去殺一陣,擋住勾踐。」 當下伍封和楚月兒帶了士卒直向越人前隊衝殺過去,片刻間兵車撞入了人群,此時也顧不得許多,眾人只顧向越人斬殺。越卒十分奮勇,雖然比不得伍封這些人如狼似虎,卻也是強悍之極,寸步不退,大隊上擁,伍封等人被他們簇擁圍困,反而漸漸後退。 正廝殺間,便聽左右兩方殺聲大作,伍封看時,只見左右兩側各有大隊越軍衝殺上來,右軍打著范蠡的旗號,左軍打著文種的旗號。勾踐這支人馬見左右兩軍圍上來,齊聲吶喊,聲震於天,士氣大振。 伍封心道:「今日田盤敗退,我們失了先機,士氣大挫,更兼人數差得太遠,此敗已成定局,若再戰下去,只怕連鐵衛也要陷於越軍之手。」當下揮戟大喝退兵。他和楚月兒一戟一矛斷後,掩護眾人退入營寨,越人還想追時,鮑琴率弓手亂箭齊發,阻住越軍。 這時,勾踐的王車由軍中馳出來,勾踐哈哈大笑道:「放箭!」便見越軍止住腳步,步卒由後而上,執長干蹲在地上,長干橫列如一道矮牆,無數弩手上前,站在長干之後,便聽弓弦鳴響,弩矢齊發,箭矢如雨般落入齊營。伍封見這些弩手,心知這必是越軍是三千神弩之卒,連忙喝令步卒上前,取長干為牆。步卒還未及趕上時,便聽慘叫連聲,眾弓手倒下無數,齊軍弓手身前雖有木柵,但木柵怎擋得住箭矢?片刻間被射倒了許多人。 伍封見狀大怒,由銅車廂中取出大銅弩,搭上箭矢,瞧準勾踐,猛地一箭射出。他的銅弩攜帶不便,自從得了樂靈等人的連弩後,銅弩便很少用過,只是放在銅車之中。如今戰陣之上,連弩不能及遠,勾踐離此約有百餘步,非用大銅弩不可。 伍封這一箭射出,勁風鳴響,直射勾踐面目。勾踐正呼喝弩手放箭,猛地裡一箭飛來,大吃一驚,躲避未及,眼看要被一箭射中,忽然身旁一刀劈落,正劈在伍封這支箭上,箭裂為二,立時跌落。勾踐看時,正是鹿郢揮刀,將箭矢劈開。鹿郢擋在勾踐身前,急令馭者將王輿退入旗門。 伍封見此箭不中,嘆了口氣,棄下了銅弩。此時齊軍步卒趕了上來,各執長干,也如越卒般將長干排列如牆,擋在木柵之後。 勾踐見齊軍雖敗,防守卻嚴,一時也無把握攻入齊營,遂下令鳴金收兵,在離齊營三百多步處紮下營寨。 初戰便敗,齊人士氣大挫,伍封勸齊平公宴請眾將,齊平公在席上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今日雖然小敗,卻是因為眾寡不敵,並非將士不如越人勇猛。」田盤滿臉沮喪,嘆道:「越人也是今日才趕到徐州,若非微臣在臨淄耽誤了兩日,當日進兵,當可奪下徐州。」伍封道:「此事也怪不得大司馬,今日我們雖敗,但讓我們看清了越人之虛實。越軍人數雖多,可慮者唯其六千君子之卒和三千神弩之兵,餘者不足為慮。只是如此一來,我們奪取徐州之謀便不能行了,這只好暫在龍口與越人相恃,再行謀劃。」這時,圉公陽和庖丁刀趕了回來,進帳向伍封稟告軍情。 圉公陽道:「文種大敗之後,勾踐十分不悅,將文種招回蓋城,如今重整兵甲,以范蠡領右軍、文種領左軍,自領中軍,聞齊軍南下出城,便引軍而出,爭奪徐州。」伍封細問越軍之事,這二人打探得十分清楚,譬如越將有誰、有何本事、性格如何,以及軍中有何器具、糧草輜重多少、越人、吳人、夷人關係如何,等等,甚至連勾踐每日吃什麼菜餚、飲什麼酒都弄得清清楚楚。 齊平公等人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這二人如此了得,齊齊誇獎。庖丁刀道:「越軍防守甚嚴,小人們好不容易才混到越軍中去,雖只當了個小卒,但總算不虛此行。」圉公陽嘆道:「唉,也就是越營如此,若是他國的大營,小人們辦事恐怕容易多了。」伍封讚道:「你們這也是相當不錯了。是了,有沒有見到故人?」他指的自然是石朗。 圉公陽點頭道:「見到了,一切順利。嗯,顏不疑和小鹿兒都在營中,但支離益卻是昨日方來,原來前些時支離益不在蓋城,聽說勾踐在蓋城呆這麼久,便是為了等候支離益。小人們知道支離益的厲害,怕被他發現,不敢再留,才會在晚間偷走了。可出營之時被人看見,認了出來,一路追趕,小人們只好大兜圈子,以至此刻才趕回來。」伍封問道:「是顏不疑或鹿郢認出了你們麼?」 庖丁刀搖頭道:「是衛國大夫石圃,以前在成周見過的,這人眼力甚尖,一下子便被他認出來。」伍封奇道:「石圃怎麼在越營?」圉公陽道:「聽說他在衛國欲造反,事敗而逃,投奔了越國,眼下正在顏不疑帳下為將。」 伍封點了點頭,問道:「支離益之前幹什麼去了?」庖丁刀道:「聽說他在越國山中練一支奇兵,如今練成了趕來,不過小人們也沒見到這支奇兵在哪裡。」 伍封吃了一驚,道:「那日我在吳宮之中聽他向越王后說過,還以為他是因發現了我和月兒,託辭出宮時隨口亂道,原來還真有這事!此人行事詭秘無常,這支奇兵只怕非同小可!」田盤問道:「既然小陽和小刀未見到這支人馬,是否支離益將這奇兵紮在它處?」伍封點頭道:「大司馬所慮極是。咦,支離益練兵幹嗎非要到越國山中?」楚月兒在一旁咕嚨道:「這人從小與毒蛇為伍,就算他在越國山中覓些毒蛇怪獸練來傷人,也不足為怪。」 伍封猛一擊案,大聲道:「是了!」眾人吃了一驚,都看著他。伍封道:「月兒所言極是,這支奇兵只怕是越國的靈蛇!小笛!」鮑笛現為齊平公的侍衛首領,正在外面守衛,聞聲進來,道:「二叔有何吩咐?」伍封道:「你帶些人速去臨淄市肆,將城中雄黃盡數買來,我有急用。」 鮑笛領命出去,伍封道:「支離益若用毒蛇偷營,軍中必然大亂,好在越軍未至,我們還有時間準備。微臣最不放心的是宮中侍衛,他們大多是官宦子弟,以前有子劍先生教以劍術,現在子劍先生亡故了,不免訓練不足,養尊處優慣了,萬一有刺客前來,派不上多大用場。何況軍中將佐不足,下午須操練士卒,考較武技,挑些勇士出來,身手好的充作侍衛和軍中將佐。」宮中侍衛原都是田逆他們的人,眼下田逆逃亡,這些侍衛不知道心腹,萬一有人生出異心便大為不妙,是以伍封才要借戰事之際重選侍衛。 四更時分,鮑笛帶人趕了回來,他果然買了無數雄黃,伍封讓他帶人在營柵各處和各營帳外撒下雄黃,圍營挖土坑鋪以乾燥的松枝,又放了些引火的膏脂,用來防蛇。齊平公和田盤見鮑笛來往甚快,兩三個時辰便往臨淄一個來回,辦好了事情,大為誇獎其不辭辛勞,有乃父之風。 鮑笛道:「二叔,田相在臨淄緊閉城門,以防越人偷襲。小侄在臨淄見了田相,田相整頓罪囚,約有二三千人可戰,欲發往軍中。這些人都是些不怕死的傢伙,田相怕途中生變,若派士卒押送,又恐臨淄有失,不敢抽兵,是以請龍伯派勇士去押解罪囚。」伍封不料田恆畏越至此,暗道:「押幾千罪囚,最多用二千人而已,田恆居然連二千人也不敢派出來!臨淄城少這二千人又算什麼?」 早飯之後,伍封集齊將士,考較體能武技,讓魚兒等鐵衛、鮑興、鮑琴、鮑笛也下場去一顯身手。眾人之中,以魚兒和鮑興最為厲害,其次是石芸等鐵衛。經早日一戰,鮑興和鐵衛之勇全軍皆見,倒沒有什麼,最令人吃驚的是鮑琴和鮑笛二人。他們的武技是伍封逼迫引誘和妻妾督促下所練,數年下來,也不知道自己的本事如何,誰知道一比試下來,二人只是不及鮑興和鐵衛,竟然勝過其他人多了。田盤見齊軍士卒中有些著名的勇士,在鮑琴和鮑笛劍下都被打得大敗,尋思連自己也非其敵手,暗暗吃驚。這二人比試武技時明顯的經驗不足,若是多與人交手,恐怕還要厲害得多。 在場眾人均想:「一向只道這二人生來膽小懦弱、又無本事,原來他們劍術武技高明,只不過平時未顯露出來而已。」伍封讓鮑琴領一軍,又讓鮑笛領侍衛,連齊平公在內都覺得二人不堪其責,是看著伍封的面上才沒有反對,現在看來,才知道自己太過小覷了鮑琴鮑笛二人。 伍封也沒想到鮑琴和鮑笛長進如此之快,這些年來自己雖然教過二人數次,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間教一兩個時辰,不料這二人練之不輟,體力雖不如鐵衛,但武技卻不弱過他們。 齊平公在一旁十分高興,賞了魚兒、鮑興、鐵衛若干金帛,又將鮑琴和鮑笛叫上來,道:「平素寡人也看走眼了,想不到你們的武技如此高明,不愧是鮑家的人!」鮑笛道:「這都是二叔親自教的,每次時間雖短,臣等還是稍稍練過,幾年下來,臣等從未與人比試,今日才知道二叔所教的本事非同小可,只恨平日太過偷懶,未曾苦練。」田盤嘆道:「原來是龍伯親授的本事,怪不得你們二人竟然成了高手!」齊平公呵呵笑道:「田逆走後,侍衛無人統領,自今日始,鮑笛便任郎中令,為寡人掌管侍衛。」 鮑笛大喜施禮,想不到自己兄弟二人少年荒唐,被伍封多番督促,竟能成器,一任左司馬,一任郎中令,使齊國鮑家終能威名不墮。伍封由士卒武勇之輩中挑了三千人,充著國君侍衛,由鮑笛指揮,以前的那些侍衛都發到軍中,為伍長什長之類的小將佐,如此一來,田氏數年來在齊宮安插的侍衛盡皆被充入軍中為卒,因為他們地位比尋常士卒稍高,所以盡為小將佐,以安其心。 伍封讓鮑興上來,命他帶一千人趕往臨淄,將罪囚押解到營中來。日間伍封指點中軍萬人,演排五行陣法,忙了半日。 第二天早間,哨探來報:「齊國南面有兩隻人馬入境,打的是宋國和衛國的旗號,宋軍有兵車五百乘、衛軍有三百乘,聲稱伐齊。」齊平公嘆道:「果然如封兒所料,宋、衛真的相助越人!」伍封面色凝重,道:「宋人助越,只怕晉人的大軍也來助越了。嘿,晉人好生可惡!」才這麼說時,又一個士卒來報:「齊國西邊約有兵車千乘趕來,打的是晉國和智氏的大旗,也稱伐齊!」伍封問道:「是智瑤親自趕來?」那士卒道:「領軍的是智瑤,智氏兵車四百乘,另外還有趙無恤、韓虎、魏駒各引二百乘,四家大軍合在一起。」 眾人一連數驚,尤其是晉人竟派了兵車千乘由四卿親自率領而來,非同小可,連田盤也心下忐忑,道:「這……這可有些不妙!」伍封道:「我們的援軍早晚也該到了。」 果然在下午時,士卒來報:「燕國和鄭國各派了兵車三百乘來援,兩軍已入國境,正急趕而來。」齊平公嘆道:「可惜這二國勢弱,派不出多人來!」伍封道:「眼下就看楚國的了!」又有士卒報導:「三千鮮虞騎兵不知道由何處出現,已經直接入了越軍大營,是中山派來的敵方援軍。」伍封嘆道:「三千騎入越營時我們才知道,看來這隊鮮虞人的主將是柳下跖,唯有他才有這神出鬼沒的行軍本事。」 晚飯之際,士卒又來報:「楚國派兵車千乘來援,主將是葉公子高,眼下已至濟水之南,在水邊列營。」伍封搖頭道:「葉公果然有觀望之意,不肯上前!不過有楚人的千乘,就算不渡濟水,勾踐也會大為顧忌。」尋思良久,寫了個竹簡:「楚越相交,便如刀劍互錯,必難並存;楚齊相遠,隔水而望山,欲害而不得。故楚可兼地得越,而不可隔國有齊。楚伐越,得地;楚侵齊,無益。孰者為利,智者當知。庶人臣妾亦知守約,大國君子豈可無信。望公能守楚齊之約,共抗暴越,齊因楚而一國安,楚因齊而得江淮。不亦樂乎?」給齊平公看過後,派圉公陽和庖丁刀二人送往葉公的大營而去。 齊平公和田盤等人見列國之事盡如伍封所預料,佩服之餘,也皆駭然。 白天伍封在巢車上細觀三里外越軍大營,只見旌旗林立,壁壘森森,營帳整整齊齊,士卒絡繹不絕地往來巡哨,看了許久,覺得越軍大營無懈可可擊,尋思勾踐、范蠡、文種果然極擅用兵,單看這立營寨的方法,便比葉公、田豹、甘成、桓魋等人要高明許多。 晚間伍封在伍堡教田白、姜積巫氏秘術,田白練之甚勤,但姜積卻十分頑皮,無法安靜練之,伍封心道:「積兒不是個練武的料子!」只好教他幾招劍術,看著他們練一了個多時辰,這才到堂上去,與齊平公和田貂兒說話。伍封向他們說起這些年的經厲,說些東胡、樓煩、肅慎人的事,齊平公和田貂兒大感興趣,正說得高興,鮑笛飛跑來報:「國君、君夫人、龍伯,營內忽然騷亂,不知何故。」伍封吃一了驚,連忙起身出堡,齊平公、田貂兒和鮑笛也跟了出來,便聽營內一片嘩然,彷彿遇到了什麼極恐怖的事。 伍封大怒喝斥,又派人往左右二營中彈壓,中軍營立時安靜下來,可左右二人依然是騷亂不止。伍封心道:「中軍營有我的親衛勇士為小將佐領,聽我的號令,左右二營向來是田氏所轄,我的號令便不大管用,這事有些不妙!」他叫來一個士卒細問騷亂緣故,那士卒面有驚悸之色,道:「營前忽然湧出無數毒蛇,均蜿蜒往營內游來,十分可怖!」 伍封笑道:「這就是支離益的奇兵了!嘿,越軍今日才移營前來,便用此策來驚擾我軍,想是勾踐有些沉不住氣!」他回頭對齊平公和田貂兒道:「那毒蛇無甚好看,國君和君夫人先回去,等微臣去處置一下。」又對鮑笛道:「小笛你只管防守伍堡,餘事不必理會。」他往前走幾步,回頭問道:「國君和君夫人可曾吃過蛇羹?」齊平公搖頭道:「這個寡人倒沒吃過。」伍封笑道:「一陣微臣回來,便請國君吃蛇羹,哈哈!」 伍封到了營門之前,果見群蛇湧湧,已經到了木柵之前。這些蛇身長不等,有的只一二尺,有的卻有三四處,頭尖身黑。營前有不少火堆,這些蛇卻避過了火,蜿蜒往營中游動。火光下只見紅信如浪,耳聞「絲絲」之聲,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腥氣。 楚月兒帶著鐵衛到他身邊看著,問道:「夫君,我們是否要出去殺這些靈蛇蛇?」伍封笑道:「這個暫用不著,我自有妙法。你們準備好火矢就成。」 木柵前早就挖了一道土坑,裡面鋪著松權,群蛇由松枝上爬過去,木柵前的雄黃是昨日灑上的,氣息已沒有剛灑上時濃烈,群蛇到了柵邊,被雄黃逼住,停了下來,可前蛇停住,後蛇卻依然向前,層層疊在一起,情形十分恐怖,離木柵較近的士卒無不臉露懼色,雙腳悄悄後移。 伍封早拿著鐵臂連弩,點燃火矢搭上,等群蛇盡數游到松枝之前,一箭向土坑裡的松枝射去。楚月兒和鐵衛也不住向土坑內射火矢,這些松枝本就十分乾燥,再加上裡面有引火之物,被火失射上,立時燃起來,火苗四衍,整個營寨前恍然點起了一條火圈。這些靈蛇被阻在雄黃之前,大火又由身下燃起,翻滾穿游,剎那間焦臭撲鼻。 這火燒了半個多時辰,松枝漸漸燒盡,伍封和楚月兒帶了鐵衛出去,見有未死的蛇便斬殺,鐵衛在扶桑訓練時便專殺毒蛇,將一山之蛇盡數殺盡,是以格外順手,他們臂上帶著大蟒皮做的護腕,毒蛇避之還來不及,自是不可能反噬傷人。眾人在寨外搜尋斬蛇兩個多時辰,實在找不到蛇跡,見天已經亮了,這才收兵回營。 伍封對庖丁刀道:「小刀,你帶幾個人出去覓些蛇屍,做些蛇羹出來,我要請國君嘗嘗你的蛇羹。」庖丁刀大喜,與圉公陽帶了批庖人出營。 伍封讓人請齊平公、田貂兒和鮑笛,又喚來軍中將領,不多時庖丁刀帶著庖人做了許多蛇羹,自然也做了許多其它的菜餚,都端了上來。 有人喜用蛇羹,自然也有人不喜歡,好在案上還有其他菜餚,不致有人無食可吃。鮑琴樂呵呵笑道:「這支離益的奇兵原來就這麼回事,被二叔輕輕鬆鬆便毀掉了!」 伍封道:「話可不能這麼說,支離益這蛇兵最是厲害不過,可惜我們先有防備,才會全軍覆沒。若是被他得手,後果比越人劫寨還嚴重。群蛇入了大營,咬傷士卒不說,關鍵是蛇入大營,要捉起來必然是全營大亂,這時越人進攻便難以應付。就算越人不進攻,我們也將蛇捉盡了,士卒還會心有餘悸,行軍之中,大家都是席地而臥,睡時免不了耽心有蛇溜進來,這還怎能睡著?只要幾日下來,人人都會精神萎靡,不戰而敗。假設我們移營它處,不僅失了銳氣,士卒仍然會喪膽,誰知道支離益何時又弄這道道兒?萬一勾踐他們四下里傳言,說是天意屬越,以致群蛇伐齊,諸如此類的話一說,愚夫蠢婦怎知道有人能馭蛇為兵?自然有不少人深信齊亡乃是天意了。是以今日滅支離益的蛇兵,勝過殺越軍萬人!」 鮑琴聽得臉色不住變幻,嘆道:「聽二叔這麼一說,才知道支離益這蛇兵可怕,小侄可沒想這麼多。」 眾人細想起來也是色變,若真被支離益得了手,這後果相當嚴重,說不定這仗從此以後就沒法子打了。 田盤道:「龍伯盡滅蛇兵,此功非小。」伍封笑道:「這功勞不是在下的,若非月兒提醒,在下怎想得到支離益馭蛇為兵?」楚月兒笑著搖頭:「月兒那是順嘴說說,算不上功勞。」眾人都道:「月公主居功至偉,龍伯這功也不小。」 田貂兒問道:「龍伯和月公主怎麼想得到支離益會以蛇為兵?」伍封道:「我們與支離益是老對頭了,交手多次,對他的詭異本事頗為瞭解。」田盤道:「劍中聖人支離益人稱天下第一,想必是厲害得緊,不過遇見龍伯和月公主,他這天下第一的名頭只怕有點名不附實了,哈哈!」 眾人自然是諛詞如潮,楚月兒卻搖頭道:「假如某地燃起了熊熊大火,無法逃身,而火中有一處安全之地可藏二人。如果支離益先站在那裡,月兒寧願往火裡去,也不願意與他站在一起!」 眾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楚月兒的本事他們大多數人都知道,雖然楚月兒未說支離益如何如何厲害,但她打這比方,眾人便知道支離益的可怕,遠勝過刀山火海。譬如這馭蛇為兵的本事,今日不是親眼見到,誰能相信世上還有這種可怕的事? 經此一役,齊兵士氣漸振。伍封道知支離益已經由越國趕來,十分謹慎,派士卒小心提防,多生營火,二十隊巡營士卒來往不絕,以防有人偷入大營。他和楚月兒說起當日在大漠中被支離益偷營的事,暗自擔憂。這支離益或臨風、或鑽地,無論以何法來偷襲,都讓人防不勝防。數日間白天帶中軍練五行陣法,時時登巢車觀察敵營,晚間親自四下巡哨,以防支離益和顏不疑二人。 這日一大早,一隊人趕入營來,原來是田恆在臨淄以及周圍幾座城中的死囚中,精選了三千精壯男子,編為一隊,發到營前供伍封差遣,由鮑興押解了來。伍封見一路押隊的人中,恆善也在其中,這些罪囚未曾縛住手足,問道:「小興兒,這些人都是死囚,怎麼便這麼押了來,他們難道在途中不想逃走麼?」鮑興還未說話,恆善在一旁笑道:「田相有法子的,他將這些罪囚的家眷親友都發到臨淄守城,間雜在士卒中看管著,早就說了,只要這些人逃走,便殺其全家老小,這些人自然是不敢有逃走之念。」 伍封怔了怔,點頭道:「田相這法子雖然有些不近人情,卻十分有效,我正想著將罪囚當士卒來用、如何才能不使他們逃走或投敵的事。田相扣其家眷,我便省了好多煩惱,可以放心用這些人了。」他將這些罪囚編成一隊,稱為死士,發給革甲利刃,由鮑興指揮。 這晚四更之時,伍封正與楚月兒、圉公陽、庖丁刀在寨中巡營,猛聽得頭頂鷹鳴之聲,藉著營火之光抬頭看時,只見天空中黑乎乎的一隻大鳥來回盤旋,奇道:「我們這裡有數萬人駐紮,營火如炬,聲勢浩大,什麼鳥如此不怕人,竟然到此處來?」楚月兒細看良久,笑道:「好像是計然的那隻大鷹。」伍封也認出這鷹來,道:「咦,這只大鷹數年未見,今日怎會到此地來?」楚月兒笑道:「飛禽走獸未必無情,當年我們殺了計然,飽喂了大鷹數日,將它放走,或是來探望我們,也未可知。」伍封笑道:「大鷹與你交情最好,你試將它叫下來試試。」 楚月兒打了個唿哨,向大鷹招手,大鷹果然翩然落了下來,伍封伸出一臂,大鷹落在其臂上,只見它高昂鷹首,仍然如以往般傲慢威猛。伍封笑道:「這大鷹也不早來,前幾天支離益布下蛇陣,有大鷹在此,說不定將毒蛇盡數嚇回去,反噬越人,豈不大妙?」楚月兒讓庖丁刀取了些肉塊來,放在地上,大鷹由伍封臂上飛下去,自顧自吃了一堆。 伍封和楚月兒在一旁看著,如見故人般,甚是高興。大鷹吃飽後,猛地飛起,卻向越營飛去,楚月兒忙叫道:「大鷹!」大鷹絲毫不理,飛到越營之前打了個盤旋,轉而向北飛去,片刻間消失在夜空之中。 庖丁刀惱道:「這大鷹好生無禮,吃了便走。」圉公陽笑道:「大鷹比不得犬馬,數年不見,它還能認出龍伯和小夫人,跑來探望,是相當不容易的了。」伍封點頭道:「說得也是。當年我們在晉國時,月兒還養了許多小鷹,後來送給燕兒,燕兒去世後便放了。這些鷹與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更長,為何它們不來探我們?」 楚月兒道:「或是我們不懂鷹性、不知其法的緣故。這頭大鷹是計然訓過的,自然不同。我看這鷹與我們的信鴿差不多,可惜不知道計然訓鷹的法子,我們若是得了秘法,說不定可訓練出鷹兵出來。支離益能馭蛇為兵,我們若能馭鷹為兵,只怕更厲害些。」伍封笑道:「這個可就難了,就算我有這法子,也沒那份心性去訓它。」 圉公陽點頭道:「鴿是家性,鷹卻性野,訓起來可就難了。計然當年不知道費了多少時日,再養出這麼頭大鷹來。鷹眼銳利,用來追尋敵蹤最好不過。」庖丁刀道:「當年計然還在鷹腳上綁上鐵笄,以防它亂走,可見這鷹極不易訓。這大鷹有啥人情?也未必是來探望人,說不定隨便飛來,碰巧遇見故人。」圉公陽辯道:「小刀這話就未必對了,你專殺牲畜制肴,自不懂諸禽獸之性。其實牲畜大多不是無情的,我雖只懂些馬性,不懂得鷹,但以犬馬推之,大鷹未必無戀主之心。說不定它是想來說說話兒、報過訊兒之類,只是語言不通,我們不知道罷了。」 伍封笑道:「小陽這說法倒有趣。大鷹能追尋敵蹤,想是對大隊人馬的移動特別敏感,計然便根據它這性子來訓練它,我倒覺得……」,忽然想起一事,連忙登上巢車觀敵,只見對方敵營今日的營火格外少些,面色沉重,急忙讓庖丁刀飛跑去將鮑興、鮑琴、鮑笛、趙悅、蒙獵五人叫到大帳,細細吩咐,讓楚月兒引著七人匆匆走了。 午間時分,伍封剛用完飯,士卒來報:「勾踐帶了三百人在外,想請龍伯說話。」伍封點頭道:「我去瞧瞧。」 他帶著鐵衛出營,果見勾踐的兵車正等著,當先的兵車上站著越王勾踐和劍中聖人支離益,三百士卒一字排開在後。伍封心道:「勾踐怕我上前來個擒賊擒王,所以將支離益帶在身邊,防我偷襲。」驅車迎了上去,離勾踐十丈左右停下來,笑道:「大王相招,未知有何指教?」 勾踐笑道:「寡人大軍北上,一路所向披靡,龍伯偏要螳臂擋車。寡人不忍心龍伯一世英名喪於此地,故特來相勸,龍伯為何不回海上去逍遙自在呢?」伍封聽他毫無虛話,一張嘴便開門見山,笑道:「大王說話倒是直率。在下豈是不戰而逃之輩?在下是齊臣,自當身赴國難。」 勾踐搖頭道:「閣下身為龍伯,亦是一國之君,早已經不屬齊臣之列,何必為它國拚命?」伍封道:「即便如此,在下也是出身齊國,況且齊侯是在下的外父,大王不守越境,擅興兵革,滅吳已是壞了天子之制,更引軍北上,與齊魯爭地,為公為私,在下都要阻止。」 勾踐笑道:「龍伯雖然了得,但也未必是天下無敵,你以區區數萬殘師怎能抗我越軍?若論用兵,閣下未必勝過寡人、范相國、文大夫;若論劍術本事,閣下更不如劍中聖人。如此用兵不足,武勇又有所缺,勝敗之數,一見可以推知。」伍封點頭道:「大王言之有理,但大丈夫有所不為亦有所必為,即便不敵,在下也要拚死一搏。」 勾踐嘆了口氣,搖頭道:「可惜、可惜,龍伯算是天下少見的智勇之士,卻不知道大勢所趨,竟效困獸猶鬥,行此必敗之舉,委實非智者所為。」伍封微笑道:「究竟孰勝孰負,還在未知之數。天下之強,必有其弱處。文大夫之敗、蛇兵之喪,足見越人並非百勝之師。」勾踐笑道:「此乃小敗,是寡人輕忽了閣下而致,雖敗而不影響戰局。」 伍封道:「未知范相國、文大夫現在何處?」勾棧道:「正在營中,他們忙於軍務,龍伯今日只怕是難以見到了。」伍封哈哈大笑,道:「他們未必在營中吧?大王今日於此與在下所話,卻暗遣大軍饒道西山,想必是由范相國和文大夫親自領兵,未知是想偷襲臨淄、還是想對我大營來個前後夾擊呢?」勾踐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道:「這個……龍伯怎會知道?」 伍封笑道:「大軍出動,要想為人所不知,只怕甚難吧?龍口東面平坦,不利偷襲,西面多山,若是范相國、文大夫率大軍躡行山中,繞往北面,的確是難以抵禦的。不瞞大王說,在下早已經驅動大軍在山中埋伏,此刻恐怕早已經分出勝負了。嘿嘿,越軍雖然悍勇,但畢竟是遠征於千里之外,不如齊人熟知地形。在下的舊居便在龍口,這周圍數百里地方在下的瞭如指掌。大王想興偷襲之師,怎瞞得過在下?」 勾踐臉上陰晴不定,心頭劇震,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 這時便遠處馬蹄聲聲,往西看去,果見無數越軍一路由西面奔逃而回,漸漸近了,伍封見他們雖然丟盔棄甲而逃,但軍中旗幟卻不亂,暗讚越軍的精悍整齊。遠見越軍逃入了營寨,這才見數千齊軍由後面追趕上來,為首的便是楚月兒和鮑興,其餘還有鮑琴、鮑笛、趙悅、蒙獵、圉公陽、庖丁刀等人,戰車轔轔,塵飛如浪。 鮑琴等人高唱凱歌,率大軍入營,楚月兒、圉公陽、庖丁刀三人的這一乘兵車卻直接過來。楚月兒遠遠便笑道:「越軍果然想由山中偷往北面去,被我們埋伏山上,箭矢擂木滾石相擊,再兩面掩殺,果然將他們殺得大敗逃回。」 伍封呵呵笑道:「月兒辛苦了!」便聽天上鷹鳴之聲又起,那頭大鷹又飛了回來,在空中打了個盤旋,直落下來,伍封伸出手臂去,大鷹落在他的臂上。 支離益忍不住道:「咦,這頭大鷹怎會在你們處?」伍封道:「這本是計然所養,計然死後,大鷹也走了,不過今日忽來探訪故人。實不相瞞,若非這頭大鷹提醒,在下怎知道你們會興偷襲之師?」 勾踐畢竟是一時梟雄,雖然他的大軍敗回,心中震駭了片刻,立刻又鎮定如恆。奇道:「計然的大鷹,怎會反助你們?」支離益搖頭道:「這大鷹是我由小到大親自訓養的,向來交給計然照顧,他赴越之際,偷偷將大鷹也帶走,後來他死於龍伯之手,大鷹又回到在下處,代亡之際飛走失散。」 楚月兒愕然道:「原來大鷹是屠龍子訓養出來的,老先生這訓鷹練蛇的本事可了不起啊!」支離益傲然道:「養鷹之法本是胡人的本事,只不過在下頗有心得,勝過他人,除在下之外,天下間只怕再無人能訓養這種桀傲不訓的大鷹了!這次我由越國趕來時,設法招呼它來,想必是它路過齊營,偶見故人,才會下去探望。大鷹對地上人馬驅動極為敏感,是以在下便以它來查探敵軍行蹤,不料反而因此暴露了越軍的行跡,出人意料!」 他口中輕輕打了個唿哨,大鷹立時由伍封臂上飛起,落到支離益肩頭上去。伍封見這大鷹十分聽話,暗暗稱讚。他們與這大鷹也有過數番接觸,但這大鷹總是說來便來、說走便走,無人能使喚它,原來是早有主人,只聽支離益的使喚。 勾踐沉著臉道:「這畜牲令人好生氣惱!」支離益點頭道:「洩露軍機,當斬!」他肩頭一抖,大鷹立時離肩而飛,才展開雙翅,便見劍光一閃,只聽鷹鳴一聲,大鷹立時分為兩半,跌在伍封車前,鷹血汩汩流出。 伍封大怒,喝道:「大鷹只是個畜牲,你養它這麼多年,竟忍心一劍殺了,太過無情了吧!」楚月兒早躍下車去看那大鷹,只見這鷹由背上斬成頭尾兩截,早已經死了。 支離益搖頭道:「龍伯這話說得不對。即便是人,犯了錯也該殺了,何況是只扁毛畜牲?再者說了,劍術本是為了殺人傷人之用,若僅是強身健體,何必要練此凶器?吾等練劍之人,便要無情無慾,劍術才能到達極致。」 伍封心中一凜,回想支離益適才這一劍,快捷無比,以自己的眼力居然也沒有看出其運劍之法來,只見一道劍光閃過,如同一件寒森森的活物掠過一般。如此劍法,雖然未必是劍術極致,但的確是天下第一的身手。他心裡想著,手按上了劍柄,尋思是否上前與支離益一決。 支離益笑道:「在下早就想與龍伯一決高下,龍伯如果想此刻決戰,那是最好不過。」勾踐耽心兵敗之勢,尋思今日兵敗失了銳氣,支離益的心情不免大受影響,搖頭道:「今日便算了。龍伯靠大鷹之助,僥倖又獲一勝,這是運氣使然,不算真本事。老先生,我們回去,下次再找他一決高下!」 支離益點了點頭,與勾踐馭車回去,身後那三百越卒也盡數退回營中。 庖丁刀也躍下車,解下外衣,將大鷹屍體包起來,提著隨楚月兒上車,兩車也駛回營去。 庖丁刀嘆道:「支離益這劍術好生厲害!」伍封愕然道:「咦,小刀的武技想是大有長進,居然也看出支離益的劍術本事來!」庖丁刀搖頭道:「小人只見劍光閃過,根本沒看見支離益是如何出手的,怎知道其劍術本事?不過小人在庖室中殺鳥禽無數,這鳥禽上生扁毛,內有細小的絨毛,無論是多快的刀劍斬下去,絨毛都會激得四飛,但支離益先見一劍將大鷹斬成兩半,卻沒有一絲絨毛飛起。他那劍又是個並無刃口的蛇形軟棒之類,一擊兩片如同劍切爛泥,可見劍速之快!」 伍封點頭道:「他這劍術的確快捷無比,我是無論如何也使不出來的。」 眾人回營之後,只見全軍因大勝歡騰,伍封鼓勵的將士一番,與楚月兒將大鷹安葬在陣亡將士一起,立石刻碑不提。 數日之間,越軍也未曾相攻,眼見晉、宋、衛三國大軍與越人相聚,營帳相連,單是夜間營火便照亮了半天。這日燕國援軍三百乘先趕到,燕軍領兵的是世子姬克,以薊都司馬姬非為將,齊平公和伍封帶著犒軍使者親自相迎。 齊平公道:「鄙邑被兵,勞煩大國兵革辛苦,寡人甚為感激。」姬克下車道:「齊燕如同兄弟,當年恆公助燕破胡,燕人得齊惠多矣!勾踐得吳地千里尚不知足,竟然騷擾大國。父君本想親領大軍相助國君,然有微恙,遂命外臣與司馬姬非引兵車三百乘,供國君驅策。」伍封上前笑道:「世子別來無恙乎?」姬克笑道:「得見故人,在下高興得緊。王姬可好?」伍封道:「王姬甚好,去歲生了一女,母女康健。」姬克笑道:「恭喜恭喜。」伍封請齊平公先回去,自己引著燕軍在營右下寨不提。 次日鄭軍三百乘也趕到了,鄭軍卻是鄭聲公親自領軍,以游參為將,齊平公早派了犒軍使者,照樣與伍封相迎。 鄭聲公與齊平公客套了數句,向伍封道:「數年未見,龍伯風采尤勝當年。」伍封施禮道:「國君親迎大軍前來,委實不易。」鄭聲公笑道:「不瞞龍伯說,寡人這些年每有新聲,便想起龍伯這好朋友來。此番寡人前來,一是助齊破越,二是想與龍伯相聚飲酒,三是想趁機伐宋以報舊仇。」說笑一陣,伍封將鄭軍引到大營之左,安營下寨,與宋軍遙遙相對。 晚間鄭聲公、姬克、游參、姬非都被齊平公請到伍堡赴宴,鄭聲公將隨軍的樂師叫來,奏起新聲,伍封見他打仗也帶著樂師,暗暗好笑。游參與他還算熟,姬非卻是第一次見,此人是燕君親弟,年紀五十餘歲,生得十分精悍。 田盤等人見伍封人緣甚好,這鄭聲公、姬克與他交情甚厚,似乎兩國大軍是衝著他才派來援軍之樣,暗地裡也羨慕伍封會交朋友。 伍封身在伍堡,心卻在越營,雖然防備森嚴,但總有些耽心支離益和顏不疑。游參和姬非略坐了坐,便告辭出去,他們身負領兵之責,此來是應個禮而已,自是急於回營,坐鎮軍中。 這時,一個小卒匆匆進來,向齊平公和伍封稟報:「營外來了二百騎,聲稱是中山人,來助龍伯。」齊平公愕然道:「中山派了三千騎助越,怎麼還有二百騎來助我們?」田盤道:「多半是奸細。」伍封想了想,道:「未必是奸細,或真是柳下跖派來的。」讓士卒放他們入營。 過了一會兒,鮑興引了一將進來,伍封看時,見這人正是招來,又驚又喜,道:「原來是招兄!」招來向齊平公等人施禮之後,道:「中山因支離益多番相催,派軍援越,中山君親領三千騎到越營去。但大王和中山君又念及齊國與中山的舊誼,加上感念與龍伯的交情,遂派小人引二百騎來,助龍伯守帳。」 伍封點頭笑道:「這才合乎二哥的性子。他要幫師父,又怎會不幫我?是了,既然你們有大軍在越營,我便不好讓你們上戰場,自己人之間相互廝殺,所以二哥說讓你們來『守帳』,如此便煩招兄帶中山鐵騎守衛在伍堡四周,不必上戰場。伍堡外有招兄的天生夜眼,內有小笛的侍衛,我便放心了許多。」 招來見他毫無猜忌,大喜道:「龍伯還是老樣子,果然如中山君所說。小人受龍伯大恩,無以為報,這伍堡便交給小人,只要小人有命在,決不許人闖進伍堡行刺!」伍封讓鮑興將招來帶出去,安排他們守衛在伍堡四周。 田盤卻有些不大相信,道:「龍伯,中山大軍既助越人,卻又派二百人來助我們,此事太過古怪。萬一他們奉命來作內應,我們豈非引狼入室?」伍封笑道:「中山與齊國素來相睦,當年晉國六卿之亂,齊國、鄭國和中山聯手助范氏和中行氏如同兄弟之國。再加上在下與中山王、中山君交情甚厚,以兄嫂稱之,他們怎會欺我?其實若非支離益在越人處,中山必助齊國。他們能派二百人到齊營相助,已經是十分不易了,這招來是在下舊臣,十分忠心,我們不必猜忌。」 鄭聲公和姬克不大擅長兵事,只是對伍封格外有信心,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田盤見他們也這麼說,隨不再說話,尋思:「就算這些中山人作亂,但他們只有二百人,又是守在伍堡之外,未必能有何作用。」 鄭聲公問道:「龍伯每有戰事,月公主必在身邊,寡人怎麼未見月公主?」伍封笑道:「月兒眼下與鐵衛在營中巡查,以防人入營行刺。國君既想見她,在下便派人請她來。」叫一個小卒,讓他去將楚月兒請來。 過不多時,楚月兒一身戎裝進來,鄭聲公和姬克與她都是舊識,齊聲招呼,尤其是鄭聲公對她更是十分巴結,伍封心道:「鄭國夾在晉楚之間,眼下正附楚國,月兒是楚國公主,怪不得他會如此。」 楚月兒坐在伍封身邊,姬克笑道:「軍中有大小將佐,這營中巡哨之事,怎要月公主親自而為?」楚月兒嫣然笑道:「夫君對劍中聖人支離益十分忌憚,怕他或顏不疑入營行刺,數日來都是親自巡營。今日夫君既有應酬,月兒自當代勞。」鄭聲公讚道:「月公主是女中豪傑,只怕當日商王那婦好也沒公主的本事,寡人好生佩服。」 伍封疑惑道:「說也奇怪,顏不疑雖然厲害,月兒足以應付,但那支離益劍術無雙,又善飛行、鑽地,用來偷營行刺是最好不過。勾踐營中既有支離益這樣的天下第一高手,怎不讓他來行刺?要是國君被刺,齊軍必然大亂,我們多半不戰而潰,勾踐豈會不知此理論,甘願要傷損士卒,戰場對決?支離益如要偷營行刺,便當在我們初立大營、立足未穩之際,眼下過了好些日子,我們的營防已如壁壘,支離益卻毫無動靜,豈非奇事?」楚月兒笑道:「夫君,月兒先前巡營之際見到招來,說了幾句話,猛地想起一事來。譬如我們耽心支離益和顏不疑行刺,勾踐只怕也耽心夫君去行刺。要說行刺之術,夫君也算是一等一的高手,未必不如劍中聖人支離益!」 伍封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月兒提醒得是,哈哈!怪不得勾踐毫無動靜,他是怕我和月兒前去行刺!想是這些天支離益和顏不疑也與我們一樣,日日在軍中巡哨!」田盤笑道:「這就是高手對陣,雙方均知對方的底細,有所顧忌,反而不會輕易出手。若到出手之際,便要一擊必中!勾踐在蓋城數十日未動,非要等支離益趕來後才引軍北上,必定是怕了龍伯。」他嘆了口氣,又道:「雖有鄭、燕援軍趕來,可越人本就三倍於我,又有晉人的千乘、宋國五百乘和衛國三百乘,勢力更勝我們,敵我力量十分懸殊。」 姬克笑道:「大司馬勿憂,龍伯用兵天下無敵,每每以少勝多,既能以千人大敗文種三萬人,又在西山設伏大敗越人偷襲之師,如何不能以我們三國之師擊退勾踐?」鄭聲公也點頭道:「寡人也是這麼想,齊侯有此佳婿,大可無憂。」齊平公大笑道:「正是,寡人便從未耽心過。」 伍封見這三人對自己的信心近乎盲目,暗暗苦笑,沉吟道:「看來雙方都有所顧忌,這一仗打起來就有些提心吊膽,如能想個法子先殺了支離益,那就最好不過了!」正尋思間,人報圉公陽和庖丁刀回來,伍封急讓二人前來,細問他們到楚營送信之事。 庖丁刀道:「葉公得了龍伯的書簡,似有所動,命大軍過了濟水,東北而上,眼下駐紮在離齊、越兩軍二百里外的泰山腳下,然而他既不打伐越的旗號、也不稱伐齊。」圉公陽道:「小人曾在葉公府上多年,素知其性,觀其目光閃爍,似乎被龍伯的書簡有所打動,卻未下決心。小人們離營之時,見到有幾個犯了小錯的士卒被押著,擬明日午時斬首。」 伍封奇道:「久聞葉公愛惜下屬,怎會因小事而處斬士卒?」圉公陽道:「當年小人在葉公府上時,偶也有此情形,一般是他心煩意亂之際,才會十分暴燥。」伍封點頭道:「葉公既然因小過而要士卒,想必也是心煩意亂所致,由此可知他仍然未有所決。」忽然心中一動,沉吟片刻,道:「或者我該去見一見葉公。」 庖丁刀道:「小人們回來時撞到一隊越人,小人悄悄藏在道邊草叢,聽他們一路說話,說是魯軍聞說齊人出城,遂由曲阜派柳大惠大夫引了二百乘來相助,可行至中途,卻被勾踐設下埋伏擊潰,幾乎全軍覆沒,也不知道此消息的真假。」 伍封臉色微變,道:「此事多半是真的!我們出城迎戰,各國援軍四來,魯國怎會不知?齊國若亡,勾踐回師南下,滅魯輕而易舉。魯國決不會坐視我們與勾踐決戰,必派兵車相助。何況越人怎知道你們伏在道旁,而故意說給你們聽?唉,不知道大哥是否有凶險。」 田盤知道他與柳下惠是結義兄弟,道:「柳下大夫如果亡於戰中,越人清理戰城便會知道,既然越人不知,柳下大夫想來無恙,只要不被越人擒住便好。」楚月兒雖然也甚為耽心柳下惠的安危,卻安慰道:「就算師叔被擒,但二哥柳下跖卻在越營,他們兄弟情深,必會保全師叔。」 伍封嘆道:「我們知道他們兄弟情深,勾踐、支離益難道不知?」楚月兒驚道:「支離益極為精明,說不定他知道二哥與夫君交情好,將師叔藏起來。一是怕二哥求情,二來防二哥念及舊情暗助夫君,以師叔為脅!」伍封心忖這的確大有可能,當下派人急趕往魯國打探消息,看看柳下惠是否逃了回國。 自從支離益的蛇兵全軍覆沒以及越軍在西山被截殺逃回之後,越營再無動靜,也根本沒有進攻的跡像。過了數日,齊平公大覺煩悶,在宮中時時大宴群臣,習慣了與人飲宴,在伍堡呆著無聊,自然要想法子排遣,是以過兩三日便要設宴請人飲酒。 這晚齊平公又在伍堡設宴,請諸人飲宴,宴罷之後,鄭聲公和姬克各回己營,伍封讓楚月兒先回帳去,自己去找招來飲酒說話。這些天他忙於營中之事,無暇與招來詳談,此刻抽空,特地與招來敘舊。 二人久未見面,自然有許多話要說,約莫在三更之時,圉公陽和庖丁刀飛跑了來,庖丁刀道:「龍伯,小夫人適才獨身一人離營去了。」伍封大吃一驚:「為什麼?」 圉公陽道:「先前營外有個人自稱是范相國派來的使者,說魯國的柳下惠大夫被擒住,勾踐怕中山君柳下跖為救其兄而率中山人發難,是以命人將柳下惠大夫悄悄押往朱崖,即刻斬首。小夫人見情況緊急,不及向龍伯稟報,自趕了去,讓小人來報訊。」 伍封忙道:「那使者在何處?」庖丁刀道:「這人報訊之後便走了,未曾入營。」伍封呻吟一聲,面色大變,道:「糟了,這必是勾踐的詭計!范相國怎會派人來報此訊?勾踐有何必定要殺害大哥呢?月兒可上當了!不論如何,我先趕往朱崖去瞧瞧。」 當下讓庖丁刀和圉公陽陪著,馭車趕往朱崖。這朱崖在龍口之西二十餘里處,屬西面之山,是個小小的山丘。伍封三人一會兒間便趕到,在朱崖轉了數十圈,不僅未見楚月兒,甚至連一個越卒也沒見到。 伍封心情越來越沉重,庖丁刀勉強安慰道:「小夫人神勇非凡,必定無恙。」伍封嘆道:「可越營中有個劍中聖人支離益,月兒雖勇,但比支離益要差得多了。」圉公陽猛地大哭,道:「如此怎地好?」庖丁刀道:「哼,就算是勾踐也未必敢傷害小夫人,否則楚國……」,話未說完,也嗚嗚地哭起來。 伍封知道他們二人對楚月兒忠心耿耿,嘆道:「我們先回去,或者月兒早回營了,也未可知。」 三人又急趕回營,可一問營中,楚月兒卻並未回來。伍封一顆心沉了下來,徬徨無措。此刻營中都得知了消息,人人耽心。 鮑興安慰道:「或者小夫人是走迷了路……」,自覺也難圓其說,嘆了口氣。齊平公道:「必是勾踐的詭計,唉,月兒生性純淨,怎知道人心詭詐?」 伍封忽地垂下淚來,道:「月兒若是有失,我……我……」,卻語聲哽咽,未說下去。 眾人見他額上青筋綻出,心想:「龍伯這主將若是心煩意亂,這一仗還怎麼打?」田盤道:「龍伯勿急,就算小夫人被支離益擒住,多半也不會為難她,最多只是困住來要脅龍伯而已,何況小夫人是楚國公主,說不定勾踐還想用她來脅逼楚王,助越伐齊。」 伍封知道他言之有理,猛地站起身來,衝出帳外,跳在銅車之上,策馬出營,四下里大喊:「月兒!月兒!」只聽見聲音在曠地上迴蕩,何曾有楚月兒的答應之聲。 眾人見他駕著銅車四下里亂跑,口中大呼不已,暗暗耽心。鮑興等人卻知道,伍封雖有三妻四妾,皆十分愛惜,然而人皆有偏心,在他心中,似乎對楚月兒的寵愛更多一些。尋思勾踐這計謀十分厲害,若是擒住楚月兒不放,就等於用繩捆住了伍封的雙手雙腳,令他不敢施展本事。 伍封呼喊了一陣,猛地向越營衝過去,但越軍早有防備,箭矢齊發,伍封的銅車根本無法靠近。伍封沖了幾次,心內焦燥,猛地裡怒發如狂,喝道:「勾踐!給我滾出來!」呼喝數聲,正準備以行天之術飛入營中,就算支離益在營中等候,或是越營中早設了陷坑,也顧不得了。 他剛剛拔出劍來,還未曾展身,忽見越營中一車出來,到近前看時,卻是鹿郢自駕了一車出來。 伍封道:「小鹿,是你!」鹿郢大聲道:「特傳大王之言,月公主不在營中,龍伯若要闖營,便只好得罪了!」他向伍封眨了眨眼,小聲道:「大崑崙!」伍封心內一動,這大崑崙是齊國一座山名,就在這龍口之西七八里外,也屬於西山。伍封對該山頗熟,當年他對付伯嚭派來的刺客,曾有兩次都是在這大崑崙山中,是以前番能安排楚月兒等人在山中截殺越軍。 鹿郢又大聲道:「月公主身份高貴,鄙營不敢收藏,信與不信,全在龍伯!」他又眨了眨眼,手在腰間的寶劍上輕拍了數下。鹿郢大聲說話,兩營的人隱約都能聽清,但他小聲說「大崑崙」三字,又以手拍劍,除伍封之外,其他人自然是聽不著、看不見。 鹿郢說完了話,轉過車頭入營,伍封心內卻十分明白。看鹿郢的神色,楚月兒自然是無恙,否則鹿郢也不是這般眼神了。他說「大崑崙」,是指楚月兒現在大崑崙山中,這自然不是她自己跑去,而是被人擒住,悄悄藏在此山。鹿郢又拍腰間的劍,指的是劍中聖人支離益,那是告訴他支離益也在山中,想必是由他看守著楚月兒。 伍封知道勾踐是多疑之人,鹿郢這麼冒險與他暗通消息,若讓勾踐知道便十分不妙。是以故意大聲道:「哼!在下決不相信,明日必殺入營中,不見月兒,便斬下勾踐的狗頭!」 他口中斥罵,將銅車圈回營中,小聲對田盤道:「在下知道月兒在何處,此刻去救她,營中煩大司馬小心提防。」 田盤不知道他與鹿郢暗通款曲,尋思你怎會知道楚月兒在哪裡?見伍封神色匆匆,也沒多問。 伍封說了這幾句後,立時展身躍起,眨眼間沒於夜色之中。 大崑崙離大營僅七八里地,伍封行天之術甚快,一會兒便趕到山中。他知道支離益身懷異術,若有人逼近便立時有所察覺,遂以無境無界之神意掩護,入了山林,悄然往山上去,這山上有個山洞,要想藏人,自然以這山洞最為合適。 行不多久,果然由林外山洞附近透來火光,伍封不敢過份逼近,到林邊不遠處,悄悄往山洞那邊瞧去。 只見一個身影正坐在洞邊,這人長發披肩,鬍鬚甚長,夜風獵獵,將他的鬚髮揚起,火光將他的身影映在山壁上翕翕而動,殺氣森森,顯得十分詭異,一看這身影,伍封便認出他是支離益。支離益手中正把玩著那口游龍劍,若有所思。 伍封看著支離益手中那劍,便知道楚月兒的確被他們擒住,否則這隨身寶劍怎會落到支離益手上? 這山洞只有一個出口,伍封要想入洞救人,便必須過支離益這關,可要對付支離益是件艱難無比的事,他心內盤算,一時間無計可施,猛地想起一事來:「咦,既然勾踐用計,想必是用來對付我!卻被月兒冒冒失失撞破。他擒住月兒,莫非故意讓小鹿引我到大崑崙來?」但想一想鹿郢的神情,似乎又不像,又想:「是了,勾踐他們知道我是小鹿的師父,小鹿自然不忍心讓月兒受害,勾踐或是猜想到小鹿會告訴我月兒的下落,才故意派他找我說話。」 這麼一想,心道:「支離益一人想要擒我,又要看守月兒,只怕有些不易,想必這山上還有其他人埋伏。」才想到此處,便聽一人的腳步聲由山壁另一面移向支離益,那人道:「師祖,這山上並無他人。」正是顏不疑的聲音。 支離益嘆道:「龍伯或會趕來,可惜此地離大營大近,我們門中又再無高手,柳下跖又要率軍,若多幾個人便好了。」顏不疑笑道:「以師祖天下無敵的本事,應付這小子容易得很,再加上有徒孫幫手,二人便夠,也未必還要其他人來。」支離益搖頭道:「由你上次的劍傷可推算這人的劍術本事,眼下他的劍術雖不及我,也離我不甚遠。這人詭計多端,不可不防,不疑切不可輕敵。哼,這人一舉毀了我辛辛苦苦練出的蛇兵,我非報此仇不可。」便聽楚月兒的聲音由山洞內傳來:「哼,夫君的厲害之處,你們怎能知道?不要說區區蛇兵,就是你這劍中聖人的名頭,早晚也要讓給夫君!」 伍封聽見楚月兒的聲音,心下大定。顏不疑道:「這好似是子華的屠龍劍,怎麼在這丫頭的手中?」支離益道:「這丫頭見過子華,先前我問過她,子華什麼也沒向她說過。」顏不疑大喜道:「小丫頭,子華現在哪裡?」楚月兒柔聲道:「小華可不能見你。」顏不疑怒道:「為什麼?」楚月兒道:「你想見也沒法見的。」顏不疑驚道:「怎麼?她……出事了麼?」楚月兒嘆了口氣,道:「小華已經死了。」顏不疑尖聲道:「胡說,我不信,我不信!」楚月兒柔聲道:「我沒有騙你,小華是我們安葬的。」 顏不疑怔了怔,忽然怒道:「哼,你再胡說,我先殺了你!」支離益嘆道:「這丫頭不會騙人,你也不必惱她。她是楚國公主,又最得龍伯寵愛,留著她還大有作用,可傷不得。」 顏不疑忽地嘆道:「當初師祖不讓子華往越國去便好了。」支離益不悅道:「不疑是責怪我麼?」顏不疑道:「徒孫怎敢?」支離益道:「唉,你先去睡吧,我在這兒守著。」顏不疑道:「是!」 伍封對支離益忌悼之極,不敢輕易冒頭,只是聽著他們三人說話,由楚月兒說話的語氣中,知道她沒有受傷,便放了心,腦中不住地盤算如何救她,剎那間想一十七八條計策,可沒有一計可以用上。 過了好一會兒,楚月兒道:「喂,屠龍子,你幹嗎將我手腳綁著?」支離益笑道:「你這丫頭十分厲害,天下女子之中,若論武技之高,當以你居首,我可要小心些。」楚月兒哼了一聲,道:「你號稱天下第一,堂堂的劍中聖人,卻用這法子對付我,羞也不羞?」支離益毫不在意,笑道:「當初在北地之時,你兩番刺傷我,我今日只是捆住你,算是對得住你了。」楚月兒笑道:「這也說得是。仔細想想,其實你這人頗有氣度,還是算不錯的了,只是每每與夫君作對,令人好生氣惱。」 支離益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聽人說我『不錯』。嗯,你這膽量可不小,居然敢對我亂加評價。如果年輕時我撞見你,說不定會娶你為妻,立為王后。」楚月兒呸了一聲,旋又格格笑道:「你年輕時我還沒出生哩,怎能撞見?」支離益哈哈大笑,道:「哈哈,這話說得是。喂,小丫頭,我忽然有個主意,如果你願意拜我為師,我便放了你。」楚月兒嘻嘻笑道:「就算你不放我,夫君也會救我的,再者說了,月兒是有師父的,你想要我拜師,先得打敗我師父再說。」 支離益愕然道:「你師父是誰?」楚月兒道:「這就不好說了。本來我師父是接輿先生,可他不許我教他師父。後來拜了老子為師,接輿師父又變成了師兄。我還有個師父是東皋公,他可是天下神醫,無人能及。其實我的武技大多是夫君教的,所以夫君也算得上是月兒的師父。」支離益吃了一驚,道:「你是老子的徒弟?」楚月兒道:「是啊,夫君也是老子的徒弟。」支離益吁了口氣,道:「這就最好了,我一直想找老子比試,可來往成周許多次,始終未找到他,後來聽說他已經西去。既然龍伯是老子的徒弟,我與他一戰更是不可避免了。」 伍封聽他們二人嘮嘮叨叨說話,不禁大搖其頭,心想這丫頭天生膽大,眼下被人擒住捆在洞中卻不思脫身之計,反而不住地與支離益說話,若是少說兩句,等支離益睡下後,自己或可以悄入洞中救人。 又聽楚月兒問道:「奇怪,你與老子有仇?」支離益默然良久,道:「不是。我自小身患寒疾,行走不便,終日扶杖而行,要不我怎叫支離益呢?九歲之時遇見老子,他傳了我一套祛病去疾的法子。當時我們代國為爭王位內亂,王族之中時時有人無緣無故就亡故了,老子便教我以杖代劍,傳了九招劍術,助我防身。我按那祛病去疾的法子行之三年,終能行走自如,習劍之時,才知道此術不僅能治病,更能大助武技,而這九招劍術更是精奧無比,威力非凡。」楚月兒問道:「你練的是吐納術麼?」 支離益道:「不是吐納。十八歲時,我劍術大成,縱橫北地無敵,其時我王族之中親族盡被人所害,只餘下我和任公子的父親。當時我殺了篡位的代王,自立為王,又將國內大小官兒全部抄滅九族,所殺多達三千餘人。那年又遇見老子,這是我第二次遇見他,當下向他多謝傳藝之德。老子說這不算什麼,他有套吐納之術才是真正的神技。我便要拜他為師,學這吐納之術,老子卻說我是個魔胎,生具魔性,無法練之。還說我若要拜他為師,先得除此魔性,遂教了我一個法子,讓我在山上東跪七日,以除魔性。我當時十分憤怒,心道就算我是個魔胎,也不至於跪七天便能除掉魔性,這不是存心消遣人麼?」 楚月兒道:「不然。你的魔性無非是天性殘忍、寡情少義、事事以己為先、太過重視名利,若是由著這性子,再習老子的絕技,早晚必成天下之大患,老子讓你跪上七日,你七日間拋卻世間虛妄的名利相爭,反省己身,或可明白人命珍貴的道理。」 伍封心道:「這丫頭言之有理。若是老子聽見這話,必然歡喜。」 支離益怔了怔,嘆道:「其實我也曾跪了三日,可跪地三日,卻有人趁我不在時報仇。任公子那時剛剛出生,他父親便被人殺了。我一怒之下,又去殺了那可惡傢伙,盡滅其家,連他的朋友、認識見過面的人也不放過。此後老子又來過一次,說我魔胎深種,再不可救,早晚會死於他人手中。當時我道:『除了閣下,誰還能殺我?』老子卻道:『我自然不會動手,但我的弟子中必有動手之人。』他說完走了,我當時便發誓要勤練劍術,打敗老子。我就不信天下間除了老子一門之術,便再無它術可學。」 楚月兒道:「原來如此。」支離益道:「任公子自出生便受驚,一直有病,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便廣派人手去請扁鵲,終被我請了扁鵲來,治好了任公子的頑症。與扁鵲說話間,無意中說起楚國的孫叔敖和兩頭蛇的事,問他兩頭蛇咬人,是否會同時咬二人。扁鵲說兩頭蛇只能咬一人,吸人精血,久後幻而為人,若同時咬二人,氣血便傳自後咬的那人身上。本是無心之問,我忽然悟到以兩頭蛇取人精氣之法,四下尋覓兩頭蛇,多番相試,終於練成了這門異術。其後我行遍天下,專挑各國有名的高手比試劍術,以兩頭蛇取其氣血,也不知殺了多少人,不過得益最大的卻是陽子朱、華子、烏枝鳴三人,那烏枝鳴創了套十三絕劍陣,很是了不起。」 楚月兒嘆道:「老子說你生有魔性,的確沒有說錯。」支離益道:「十年之後,天下間再無敵手。我的劍術根基全部來自老子所授的那九招,是以總是在想,這世上若還有人能殺我,必是老子一門的人,遂多次去成周找老子,可始終未能找到他。不過我以蛇吸人精血,那兩頭蛇劇毒無比,最是凶險不過,非要好生研究蛇性和毒物之用不可,也算有所成就,後來將用毒之法教給了計然,這小子卻能發揚光大,毒物之用比我還高明。我還悟了一套『蛻龍術』出來,只可惜此術陰氣太盛,習之久了便不能再行人道,只傳了不疑一人。」 顏不疑在旁驚叫一聲,道:「師祖,原來你早知道這『蛻龍術』有這弊處?」支離益道:「此術由我所創,自然知道。」顏不疑語聲苦澀,道:「原來……,怪不得此術師祖自己未曾練過,也未傳他人。」支離益怒道:「我傳你這奇術,莫非是害你不成?」顏不疑默然良久,嘆了口氣。 一時三人都沉默下來,忽聽楚月兒叱道:「幹什麼?」伍封吃了一驚,探頭看時,恰見顏不疑由洞中摔了出來,彷彿是被人扔出來一般。支離益站在洞口,喝道:「早說過不要傷她!此是小懲,再有下次我便殺了你。」顏不疑由地上爬起來,道:「師祖,今日她知道這『蛻龍術』之事,若不殺了她,日後這事傳出去,徒孫怎好見人?」支離益嘆了口氣,道:「這也算不了什麼,這丫頭也不是個多口之人。」楚月兒笑道:「別人的私事月兒從不會亂說的,這個你大可以放心。」顏不疑尖聲道:「若是龍伯問你呢?」楚月兒道:「夫君問我,我自然會告訴他,我可不能瞞他。」顏不疑怒道:「你……,豈有此理!」又往洞中衝去,才到洞口,卻被支離益一把抓住頸口,提了起來,支離益的身材幾乎與伍封差不多高,比顏不疑自是高出不少,這麼一抓之下,顏不疑在他手中便如一隻小雞一般。 支離益順手一扔,將顏不疑摔出兩丈之外,顏不疑半晌爬不起來,氣哼哼道:「我去將這丫頭身上的金縷衣解下來,也不行麼?」支離益怒道:「不成!這丫頭是楚國公主,更是龍伯的妻子!龍伯雖然與我們為敵,但我們也不能下作到碰他的妻室!你囉囉嗦嗦,莫非以為我不敢殺你!」手一揮,那柄游龍劍連劍帶鞘激飛出去,「嗤」的一聲插在顏不疑的耳邊,將顏不疑嚇一大跳,再不敢說話。支離益走過去,一把將顏不疑提起來往山壁後走去,口中道:「你給我乖乖地去躺著,沒事不要走來!」 伍封見他們二人走開,心忖良機莫失,急忙閃身過去,進入洞中,便聽楚月兒笑道:「夫君。」伍封道:「月兒,有沒傷著?」洞中雖黑,但他們二人眼能夜視,彼此看得清楚。伍封伸手將楚月兒手腳上的青繩扯斷,拉著她出洞便走。楚月兒道:「夫君慢著!」又跑去將游龍劍拔出來,纏在腰間。 也就這麼稍一耽擱,便聽支離益大喝一聲:「休走!」他只第一個字時,聲音還在五六丈外,等這第二個字說出來,身影已經只在一丈之外了。劍氣森森,其人如劍。 伍封見他身法奇快,暗暗吃驚,道:「月兒快走!」拔出「天照」寶劍來,便聽耳邊一聲劍鳴,支離益手中的蛇劍如一條活蛇般游了過來,直點向他的頸上。伍封長笑一聲,揮劍相格,片刻間便交手了十餘招。 支離益笑道:「小子,你的劍術大有長進!」這時楚月兒搶身上來,游龍劍直刺,「嗤」的一聲,劍氣如電,使的正是那招「一波三折」,支離益側身相避,吃了一驚,道:「咦,這一招很是不錯!小丫頭由何處學來?」楚月兒嫣然笑道:「是月兒自己想出來的,這招叫『一波三折』。」 支離益對劍術極有天賦,見楚月兒這一招以力推力的妙招,大感興趣,道:「小丫頭,再使幾招來瞧瞧。」楚月兒格格笑道:「沒有了,月兒只會這招。」伍封大喝道:「看我的『一波五折』。」劍往前刺,劍氣「嗡」的一聲激發,比楚月兒那「一波三折」更要凌厲,支離益見獵心喜,讚道:「好!」閃身避開。 伍封哪裡有心與他試劍,這一招「一波五折」使出,早牽著楚月兒的手往空飛去。 忽然眼前身影晃動,顏不疑由面前掠過,道:「休……」,還只說出一個字,伍封早一劍向他橫掃,顏不疑揮劍格擋,眼下他們的氣力武技相差極遠,顏不疑哪裡能敵?便覺渾身劇震,氣息一滯,被震得飄飛數丈,直直向山下墜落。 顏不疑就這麼一阻,支離益早已經飛身追上來,可他見顏不疑往山腳下跌落,嘆了口氣,轉而向顏不疑飛過去,一把將他抓住,再看伍封和楚月兒時,二人一黑一白已經沒入夜空。 支離益恨恨地將顏不疑扔在地上,連忙追趕。當日在北地追殺伍封一眾時,他的飛行身法雖不及楚月兒快,卻要勝過伍封,可伍封在海上飄流,扶筏而行,在大海中悟到合於天地自然的身法,如今早已經比支離益快了許多,支離益追了一陣,早已經不見伍封和楚月兒的蹤影,大怒之下,尋思全是顏不疑礙手礙腳累事,回去劈頭蓋腦將顏不疑一頓臭罵不提。 伍封帶著楚月兒一路回飛,口中自然是恕恕叨叨埋怨不休,道:「月兒,以後切不可擅自出營,讓我耽心,要不是小鹿報訊,差點闖進越營去找勾踐拚命!」楚月兒心內感動,口中格格笑道:「這次是月兒沒小心,被支離益擒住,以後決計不敢了。不過那支離益的確厲害,我與他只交手七招便被他擒住,夫君下次碰見可要小心,及早逃了。」伍封暗暗吃驚,以楚月兒的劍術,或者能應付自己三四十招,但面對支離益只能用上七招,看來自己仍是遠遠不及支離益的劍術。 營中眾人耽心他們二人,哪裡敢睡?此刻見二人回來,人人大展歡顏,伍封略略說了前事,向楚月兒道:「月兒,你先去睡,切不可外出了。我趕到楚營去找葉公談談,催他伐越。」 齊平公和田盤都大感愕然,齊聲問道:「這麼晚還去?」伍封道:「就怕越人去得更早,萬一勾踐重加許諾,葉公一時間惑其言語,真的助越,那便十分不妙了。」眾人見他忙忙碌碌一心為國,讚歎不已。 伍封只帶了圉公陽和庖丁刀二人,馭銅車悄悄由後營出去,直赴泰山。 天微亮時,趕到了泰山之下,只見營寨連綿,楚國的大旗插遍了山腳,來往巡哨的楚軍不絕。銅車離楚營百步處停下,庖丁刀先往營寨通報。 過了一會兒,庖丁刀和一隊楚卒回來,請伍封入寨。 車到營門之前,只見葉公和吳句卑在營門相迎,伍封跳下車來,向葉公拱手道:「葉公別來無恙?晚輩特來拜訪,有事相商。」 葉公輕咳幾聲,笑道:「雖然龍伯遠來不易,但老夫卻早料到龍伯會親自趕來一趟,只不過未料到龍伯來得如此之快而已。」伍封道:「情勢危急,晚輩怎敢怠慢?」對吳句卑道:「吳先生可好?」吳句卑點頭道:「托龍伯之福,尚算安好。」 人車隨葉公等人入營,到了中軍大帳之前,伍封隨葉公和吳句卑進去,圉公陽和庖丁刀二人便在營外守著銅車。 在帳中分賓主坐下,葉公命小卒備上酒菜,道:「龍伯一夜趕路,正該用些早飯,有話飯後再說。」伍封也不客氣,與眾人一起用飯,瞥見葉公臉色灰白,神情憔悴,時時咳嗽,只用了小半碗飯便止,暗忖這人年紀高大,身子更弱了。忍不住問道:「葉公似乎身有微恙?」 葉公嘆道:「豈是微恙?老夫這幾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百病纏身,如非這一次事關重大,老夫怎會引軍遠赴齊國?或者此次回國,老夫也該閉門不出,靜臥待死了。」 伍封見他身子的確不好,這件事可裝扮不得,瞞不過自己,想起周敬王、晉定公、中山王、趙鞅等人也都是年老壽盡,喟然嘆道:「這些年間,晚輩見過不少故人亡故,的確令人傷感。」 葉公道:「未知此次與龍伯相見,日後是否還有機會見到?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六年之前,那時柔兒帶你們到老夫府上,老夫恐你助吳,為害楚國,曾想相害,此後多有衝突。」伍封甚感慚愧。 葉公又道:「次年在淮水之上的營寨之中,龍伯設下巧計,將老夫脅持,逼老夫與吳國立盟退兵,不過那時老夫的身子還十分健壯。」伍封道:「其時晚輩年輕氣盛,膽大妄為,現在想來確有不安。」 葉公搖頭道:「那是各為其主,怪不得龍伯。難得的是四年前巴人伐楚,龍伯助楚破巴,大獲全勝。老夫其時在鄾城病倒,詐死以瞞龍伯,的確是因身子不好,又想讓楚人甘為龍伯驅策,並非故意相欺。」伍封點頭道:「這個晚輩理會得。」葉公道:「此後因龍伯之故,楚齊結盟,約以江淮之地。此番越人伐齊,大王念及舊盟,又感龍伯先救大王之命、後有鄾城破巴人之德,想親率大軍前來援齊,然而大王之母是越公主,勾踐可算是大王之親屬長輩,兩軍對壘有些為難,老夫在家中養病,聞訊自告奮勇,引軍前來,為大王之前驅。」 伍封喜道:「這麼說來,楚國是要助齊伐越了?」葉公嘆道:「本意的確是如此,但老夫一路引軍而上,見越軍精悍無比,勢如破竹,齊軍非其敵手,只怕楚人也未必能敵,於是老夫大有憂慮,恐怕齊國落敗,越軍轉而攻楚,當年吳人戕楚,國人心有餘忌,如今越人更勝吳人,不由得老夫不耽心。」 伍封不悅道:「以楚之強,居然會懼敵而不戰,違背舊盟,傳出去成何樣子?」葉公道:「老夫若年輕幾歲,或者早已經向越軍進攻了,但人老了,膽氣也弱了些,何況晉國千乘已經到了齊國助越,以勢力而論,楚國千乘最多只敵晉軍,鄭、燕之軍人數不敵宋衛,齊軍又少於越軍數倍,再加上柳下跖的中山鐵騎來去如風,此戰之勝敗可以預料。雖然龍伯精通兵法,所戰皆捷,但越軍之勇猛天下無雙,再加上勾踐、范蠡、文種三人慣熟用兵,無一在龍伯之下。龍伯鎮萊關守城、在西山設伏,兩番大敗越軍,但此二戰越軍損兵並不甚多,可見越軍之善戰。」 葉公一輩子用兵,自然是盤算得十分清楚,不像齊平公、鄭聲公和姬克等人般一味地信任伍封,也怪不得他思慮重重。 伍封點頭道:「葉公有如此想法,可見用兵之老辣處。不過葉公既擅用兵,當知兵不在多,而在於運用之妙。以往之戰,兩軍對決於沙場,對陣衝決,人多者勝。但自孫武之後,用兵便大為不同,雙方之戰未必在於兵車沖蕩,而在於奇正之變,埋伏設陷、迂迴邀擊、反間分化、燒糧斷水,所謂兵行詭道,只要出奇不意,敵軍再強可有可破之機。是以齊越之間,孰勝孰敗尚未可知。」 葉公道:「龍伯之言也有道理。然而龍伯或可勝一文種,而勾踐、范蠡、文種加起來至少相當於三個文種,人之智力有限,龍伯想獨力應附這三人,還要以少勝多,頗有艱難。」伍封笑道:「三人之智加起來自然甚高,但有一樣弊處,三人必竟不如一人般想法單一,宜生嫌隙。」 葉公問道:「龍伯莫非想用反間之計?」伍封暗讚這人果然厲害,一語中的,點頭道:「這法子自要想想。」並沒有告訴他已經在鎮萊關一役中用了此計。 伍封又道:「話說回來,楚王遣葉公引軍前來助齊,但葉公觀望不休,已經違了楚王之令。如果越軍真的滅齊,擁齊、吳、越三地,勢大而不可制,雖楚也不能御之。葉公以為越人以滅吳、滅齊之勢,還會甘心將江淮之地割捨給楚國、以致國境被江淮一隔為二麼?說不定越國滅齊之後,再要滅的便是楚國了。」葉公臉色變了變。 伍封見葉公似乎有些心動,正擬再下說辭,忽覺一縷刀戟般的寒意由帳外瀰漫過來,大吃一驚,道:「支離益?」便聽哈哈大笑之聲,帳中忽然現出一個長大的身影,鬚髮飄動,殺氣騰騰,正是劍中聖人支離益! 葉公大吃一驚,道:「閣下是……?」伍封道:「這就是劍中聖人支離益!」支離益笑道:「在下忽然間走來,是否驚擾了龍伯和葉公的密議?」葉公輕咳數聲,笑道:「原來是屠龍子!老夫聞名已久,今日方能見著,請坐。」支離益慨然坐下,向伍封掃了一眼,正好伍封向他看過來,二人眼光如同刀劍一般互擊,均感吃驚,單由眼神之中,便覺對方有著濃烈的殺機。 支離益道:「龍伯果然厲害,在下還在帳外,閣下便能察覺。」伍封笑道:「我們交手多次,先前還見面了,在下若不知道閣下的本事,怎能活到今日?」葉公暗暗吃驚:「原來這二人是宿敵!這屠龍子人稱天下第一,龍伯與他多番交手卻毫無傷損,這小子厲害之處大出老夫意外!」 伍封笑道:「屠龍子今日前來,是想說動葉公助越麼?」支離益道:「在下之意正與龍伯相似。只是被龍伯搶了先,未知二位是否已有所決?」葉公微笑道:「老夫還未有所決,先前聽過龍伯之言,未知屠龍子有何高論?」支離益笑道:「高論卻不敢當,在下只知道當今天下之強,莫過於楚晉越三國,其次才算齊國。晉人四卿割據,表面為強,內裡實弱。為今之計,自是兩強聯手。所謂疏不間親,楚國越國本是至親之國,互合有兩大利處:一者兩國境地交接,可以互不相害;二者一向東、一在西,各為東西之霸主。」 伍封笑道:「楚晉為仇,如今越與晉人聯手,未必不是表面在齊,實則意在楚國。」葉公點頭道:「越國欲與楚國聯手,便不該與晉人打在一處。」支離益哈哈大笑,道:「葉公之言何其迂也!越國今日與晉聯手,實在屬意齊國。齊國雖不比晉楚,卻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國,若不依靠晉人,越國要獨滅齊國,傷損必多。然而滅齊之後,大國三足鼎立,晉楚必不能坐視越人獨大,早晚要兩強聯手,再滅一強,以成平分天下之勢。是以滅齊之後,越國是否再與晉合,只看越國將國都遷在琅琊,楚人便當知道越國之意在北而不在南,楚人又有何慮?」 伍封心內暗驚:「原來勾踐不僅是想滅齊國,而是意在天下!他將國都遷往琅琊,既為滅齊,又是為了免楚人猜忌,以保後方平安,高明之至!」笑道:「越國先媚吳,然後滅吳;如今先聯晉,實則又想聯楚滅晉;日後和楚,是否又會有滅楚之心?如此視信義如無物之國,誰又能信之?」 葉公本來為支離益平分天下之語所動,此刻心內一驚,尋思:「越人今日聯晉之時,便已想到日後要滅晉,果然狡詐無比,不能輕易相信。」 支離益道:「晉楚相爭已有數百年,宿怨極深,天下列國也都二分,不依晉則附楚。越國自然不怕晉楚聯軍伐越,但晉楚有相爭之時,卻不能不想到越國。然而今日楚國棄越,它日晉人南下,越人又在楚側,楚國焉能御之?葉公一心為國,便當為後世打算。今日楚國尚有葉公,未知日後無葉公之時,誰能決計天下大勢?」 這一言正說在葉公心上,葉公動容道:「屠龍子言之有理!」伍封見勢不妙,一時未有言辭可辯,猛地哈哈大笑起來,葉公和支離益都愕然看著他,不知其為發笑。 伍封飲了一爵酒,笑道:「葉公可曾想過,若你是勾踐,此刻有何主意?」葉公怔了怔,問道:「龍伯有何高見?」伍封笑道:「以己推人,假設在下是勾踐,便會作如下打算:第一步先滅齊國,為了越軍日後爭霸天下,自然要減少傷亡,是以要說動晉國聯手,最好是楚人也一起上當,三強滅齊。」支離益哂笑道:「為政者有如此想法,是自然不過的事,有何異處?」葉公也道:「是啊,這正是今日之勢。」 伍封道:「第二步呢,當然是諸多小國,譬如魯、宋、衛、鄭。然而諸國不依楚便附晉,是以伐任一小國,實要與晉楚大國相決,是以第二步當暫棄小國不顧,直伐晉楚二國,這才是霸者之道。」葉公點頭道:「自是如此,若換了老夫,也暫不會去理會小國。」 伍封道:「晉楚二國均強,先伐何國要極為慎重。若論國境之大、物產之富,何國能與楚國相比?勾踐若先聯楚滅晉,楚國自不會毫無所得,是以滅晉之後,越國雖強,楚國卻更強,此時越國有把握獨滅楚國麼?」葉公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伍封點頭道:「這就是了。在下若是勾踐,便會先與晉國聯手,同滅楚國。雖然是同分楚國,晉國也強,但晉國與楚國不同,它是四卿當政,割據為四,又時有衝突,實則一國如同四國,越國只須要挑撥四家爭鬥,自己坐觀養兵,等四家互拼得你死我活,再帶大軍聯一二家,伐一二家,越國愈大,晉國愈弱,早晚晉國被越國滅了。所以說,越楚滅晉,此後越楚二國同時坐大,互不能制;而越晉滅楚,晉大卻有可制之極,是以越晉聯手滅楚、再滅晉國是可想而知的事。越國滅了楚國晉國,天下間再無國敢與相爭,自然紛紛依附,越國再逐天子,滅秦燕魯衛等國,這大周天下便成了越人之天下,這當是第三步。」 支離益暗暗吃驚,尋思這三步正是勾踐所謀劃之事,想不到被伍封猜個正著。葉公也臉色凝重起來,楚人從未想過這麼遠,此刻聽伍封這麼推測,便知道勾踐大有可能意在天下,而非僅僅是齊國。 伍封道:「由此看來,越國滅齊之後,聯晉伐楚才是智者所慮,聯楚伐晉是不可能的。勾踐、范蠡、文種三人之智都勝過在下多矣,在下能這麼想,他們怎會想不到?」 葉公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支離益道:「如此推測之言,葉公怎能信之?須知天下之勢,瞬息萬變,孰強孰弱,也未可知。譬如昔日吳國強盛,竟能入楚郢都,又能在黃池爭霸,成諸侯伯主。當吳強時,誰又能知越國竟而能滅之?」伍封道:「不然,強弱之勢、存亡之途,智者自有所知,昔日吳強之時,多有智者知道吳將滅於越。」葉公道:「這話倒不錯,龍伯之父伍相國便早有越將滅吳之慮,可見智者思慮,至少要在數十年之後,只想著眼前利益卻不成。」 支離益見葉公漸漸偏向伍封,搖頭嘆道:「日後之事,自有後生小輩為之,葉公固然年邁,越王也是年紀高大,即便是在下也年過六旬,時勢變幻誰可預料?真正智者,當解眼下之難。如今越勢最為強盛,又有晉人相助,楚若助齊,只怕是不待日後,楚軍便隨齊亡而敗。楚國再興報仇之師,而越國晉國也不得不聯手伐楚,楚國大難將至。楚國反不如助晉越,先取江淮之利,再奪鄭燕之國,三者孰強,全看日後的後生小輩。眼下便得罪晉越,智者不為也。」 葉公道:「嗯,這也有道理。」伍封暗暗嘆氣,尋思葉公畢竟老了,便會顧慮重重,沒了數年前伐滅陳國、駐軍淮上時的那份膽氣,以致對伐齊還是伐越之事久而難決。遂道:「越國巢穴在江南,今日移而北上,國境成長蛇之勢,在下怎麼也不會相信,越人會棄江淮之地,使越國之境形如隔斷,是以楚國能否得江淮之地,還在未知之數。」 支離益道:「越有齊地,江淮自然不重要了,有何疑處?」伍封笑道:「話說回來,越人雖強,也未必能滅齊國,文種三萬大軍連我一個鎮萊關也奪不下來,反而大敗而逃,齊國境大民多,真要全民皆兵,勾踐想滅齊國只怕也不容易。」 支離益嘆道:「齊國眼下所倚仗者唯龍伯一人而已,何況田氏與龍伯不睦,人人皆知,龍伯雖強,但外有越晉,內有田氏,只怕以一人之力也難挽傾天之勢。何況在下今在越營,自然不會由得龍伯順利用兵。」 伍封大笑道:「在下與閣下之戰,那是必然之舉。只不過交手數次,閣下千里追逐,始終未能奈何得了在下,孰知日後之戰,我們誰勝誰敗?」 葉公笑道:「既是如此,老夫倒有一個主意。」伍封和支離益二人都問道:「葉公有何高見?」葉公道:「眼下兩軍之勢,齊弱是有目共睹,然而齊國有龍伯為將,老夫與龍伯也是多番相爭,自愧不如,心下對龍伯佩服得緊,每每想著齊有龍伯,未必便會輸了。屠龍子既在越軍之中,勾踐欲破齊軍,想必會使人稱劍中聖人、劍術天下第一的屠龍子對付龍伯。二位一為天子所賜的龍伯,世人視之為龍,一位號稱屠龍子,擅屠龍之劍術,或是天意使然,才能名號相沖,注定二位乃成敵手,不能並生於世,決戰是理所當然。是以老夫打定主意,請二位十日之後作一決戰,老夫便以二位之決戰為憑,以測天意:屠龍子勝了,便知天意在越,老夫當引楚軍聯越伐齊,共滅齊國;若是龍伯勝了,可知天意屬齊,便以楚師助齊伐越,共抗越軍!」 伍封與支離益面面相覷,想不到葉公竟將軍國大事,賭於二人之決戰!隨即又想,眼下這形勢,無論誰在葉公之位置,只怕也難作決斷,葉公這是將軍國大事寄於在對齊軍主將的信心上面,用這法子也不算荒唐。 支離益目光閃動,笑道:「甚好!在下十日之後便在陣前與龍伯決戰,讓天下人公斷此戰之結局,龍伯以為如何?」伍封對這支離益忌憚之極,但他從扶桑回中土之日開始,便知道自己與支離益早晚有一場決戰,尤其是得知越軍伐齊,更知此戰不可避免,該來的始終要來,既然是早晚要戰,不如趁早決個勝負,以免終日提心吊膽怕他偷營行刺。這麼想著,微笑道:「好!今日我們三人便擊掌為誓,請葉公守今日之約!」葉公咳嗽幾聲,大笑道:「老夫明日派兩隊小哨隨二位去服侍二位,十日之後,老夫親自帶幾個小卒,往齊越陣前觀戰。」 三人擊掌立誓,伍封與支離益向葉公告辭,出營後各上己車,拱手告別。支離益笑道:「在下早欲與龍伯決戰,雖然在下對龍伯十分佩服,視龍伯為在下的唯一敵手,但佩服是佩服,要勝龍伯也不大容易,是以此一戰在下決不會像以往般留手,龍伯務要小心才是。」伍封笑道:「這個自然,閣下也要小心。」 二人對視片刻,會心一笑,這才分道而駛,各往己營而去。 伍封回到營中,向眾人說起與劍中聖人支離益相約十日後決戰之事。楚月兒心中一沉,嘆了口氣,道:「雖然夫君早晚與支離益要作一決斷,月兒卻想不到這場仗這麼早就到來。」她剛被支離益擒住過,對支離益詭秘莫測的本事瞭解至深,知道夫君眼下的劍術未必是支離益之敵,這一戰又是公然賭勝,自己又幫不上手去,心內緊張之極。 齊平公笑道:「封兒自然是天下無敵,那個甚麼支離益怎敵得過封兒?」鄭聲公點頭道:「這是自然。」姬克笑道:「如此最好不過了,龍伯只要殺了支離益,一來可挫越軍銳氣,而來可使楚軍相助,大佔便宜。」其實他們三雖然知道伍封的本事,對伍封格外有信心,也不瞭解支離益的厲害,但屠龍子支離益的名頭就算坊間小兒也知道,伍封還未出生之時,這人便被稱為天下第一,數十年未有敵手,可見其厲害之處,伍封畢竟年輕,就算是天縱英才,練劍始終只有十餘年,而支離益這天下第一的名號卻已經有了數十年,劍術經驗之豐富可想而知。三人雖然心有憂慮,但眼下軍情緊急,士氣最為要緊,又礙著伍封的面子,誰也不敢說喪氣言語。 田盤更是耽心,他也是練劍之人,又見過不少董門之人的本事,心想伍封再厲害,多半也勝不過支離益。眼下這一戰非同小可,伍封若敗了,能否生還尚未可知,但齊人本不甚高的士氣必然急墮,而楚人又守約伐齊,到那時齊軍恐怕不戰而敗了。是以伍封與支離益這一戰不僅僅是二人的劍術高下之分,更是齊國生死存亡之戰,田盤心裡怎不焦燥之極? 魚兒和那班鐵衛、以及鮑琴和鮑笛等人卻渾若無事,他們不知道支離益有何本事,卻對伍封敬若天人,早當伍封是天下第一,心想他無論與誰決戰,必然獲勝,是以毫不耽心。 倒是那鮑興有些憂心忡忡,當年大隊人馬被支離益一人追到大漠,途中伍封和楚月兒與支離益交手多次,自己也曾試過支離益的手腳,連一招也敵不過,對此人厲害之處早就牢記在心。當日伍封仗著人多,又用計謀才將支離益打敗,如今是二人對決,旁人幫不上手,鮑興心中自然是著急。 伍封見眾人面色,猜知其心內所想,笑道:「國君、鄭伯、世子、諸位無須耽心,這一仗在下已有盤算,否則怎會輕易答應?此戰在十日之後,這十日之間,勾踐就算派兵騷擾,也不會有大的戰事,我們大可以放心休息十日。」 天快亮時,伍封正睡著,楚月兒急忙推醒他,道:「先前士卒來報,說小興兒帶了三千死士出營劫寨,找支離益搦戰!」伍封大驚跳起來,幸好他是和衣帶甲而臥,此刻由身邊提起鐵戟便往外衝,口中道:「這個小興兒好生混帳,怎麼未得軍令便私自出戰?以他的本事,只怕一劍便被支離益殺了!」 此刻眾軍都未及動,諸將也未趕來,倒是眾鐵衛都是枕刀而臥,此刻已經站在帳前。伍封道:「月兒,我先去救小興兒,你讓小刀小陽傳令諸將,各軍決不可輕動。若見我們回來,你引鐵衛接應。」楚月兒領命,去吩咐圉公陽和庖丁刀。 伍封一眼見鮑琴飛跑過來,尋思他來得倒快,道:「小琴,你準備箭手,謹守大營,決不可派一兵一卒出去。如果我們回來,你便帶箭手射退追兵,掩護眾人退回寨中,決不可出營與越軍交戰。」不等鮑琴答應,伍封已經躍身半空,揮戟向越營飛過去。 便見越營中火光熊熊,只聽殺聲震天,伍封遠遠見越軍大營中人車飛馳,調動正急,鮑興一軍正被越人圍在營中苦戰,四周全是越軍的旗號,死士未受車戰訓練,都是步卒,此刻鮑興的兵車傾覆在一旁,鮑興雙手揮動大斧,正在越軍圍困中奮勇廝殺。伍封此刻也無甚兵法戰略,直直向鮑興身邊落下去,大聲道:「小興兒勿慌,我來了!」鐵戟圈起一道電光,將圍在鮑興身邊十餘越卒盡數劈殺。 鮑興道:「龍伯,小人可冒失了。」伍封一連刺倒幾個越將,道:「此事回去再說,我們先殺出去。」鮑興大聲道:「龍伯在此,快過來!」眾死士本來都是死囚,讓他們當士卒是他們唯一的機會,是以渾不畏死,雖然只由鮑興訓練數日,武技不精,但俗話說勇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越軍雖勇,卻不敵鮑興之愣,而鮑興之愣,又不如這些死士不怕死,是以這三千死士的奮勇之心還勝過鮑興,此刻被越軍圍住,早殺紅了眼,聞鮑興下令,奮力殺了過來,聚集在伍封和鮑興身邊。 伍封只見滿地屍體,此刻也無暇清點已方傷亡,大聲道:「都隨我殺出去!」揮動鐵戟往營外衝去,鮑興守在他身邊,大斧如同狂飆一般。越人怎敵二人之勇?片刻間被伍封和鮑興撕開一道口子,眾死士長戈四下里猛刺,硬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衝出敵營。 眼看要脫困而出,忽然空中人影閃動,劍鳴之聲傳處,一人大喝道:「龍伯今日便來,莫非想不守誓約?」只說這短短一句,劍光如火般亮晃晃閃了三十餘下,伍封身後死士倒了一大片。 |
第六十一章 大侯既抗,弓矢斯張 鎮萊關被圍數十日,人人苦不自勝,今日越軍大敗而走,關中自然是一片歡聲雷動,人人臉上都掛著笑容。楚月兒歡歡喜喜在關口等著伍封,伍封入了官署,放了一隻信鴿到主城,去請各族之長和公冶長、冉雍等人趕到鎮萊關來。 用飯之時,伍封對鐵衛大為誇獎,道:「你們自從隨我到中土來,立功無數,這些天尤為奮勇,助我不少。」石芸道:「小人們為大神效力,雖死猶榮!」伍封皺眉道:「不要說這死字,我將你們大老遠由扶桑帶來,可不想讓你們喪身異鄉。」 楚月兒小聲道:「夫君,你派石朗混到文種身邊,月兒總耽心文種是個極精明的人物,石朗只怕難以瞞過。」伍封點頭道:「文種的確厲害,本來我還有些耽心,但今日殺了那假文種,成算就大得多了。」楚月兒愕然不解。 伍封道:「我們派石朗救文種一命,是為了幹什麼?」楚月兒道:「當然是為了讓石朗取信於文種,日後好從中取事。」伍封問道:「文種若是死了,石朗這奸細取信他又有何用?你說文種如果懷疑石朗是我們的奸細,他會不會這樣想?」楚月兒恍然道:「這就是說,我們要讓石朗取信於越人,自然要留下文種一命,可夫君今天假意未認出那假文種,一戟殺了他,文種便不會生疑了。」伍封道:「好就好在我當時下手之際正瞥見文種看過來,見到是我親手殺的,他想通這點,便不會疑心石朗了。我們給石朗編的一番說辭,譬如他是夫余族人,自小在外,如今回來為兄夫余貝報仇之類,也十分合情合理。何況我還故意傷了石朗,弄得他鮮血淋漓,等他悄悄扯落血包,再服下你給他的藥丸後昏迷,文種便以為他血暈倒了。等他睡上十天才醒,文種見他受傷如此之重,更不會生疑了。」 楚月兒道:「文種為人機警,石朗自稱夫余寶投他,他怎會不派人到夫餘人中間打聽,萬一夫餘人說沒有夫余寶這人,豈不糟糕?」伍封道:「這個我早有預料,夫余貝確有個弟弟叫夫余寶,天生神力,但這人從小在外闖蕩,不在族中。很多年前夫余寶就已經被玄菟法師殺了,這事連夫餘人也不知道。文種如果往夫余族中打聽是最好不過,石朗便更加安全了。」楚月兒道:「原來還真有個夫余寶,我還道夫君是隨便想出來的哩!」 伍封道:「對付文種怎可大意?退一步說,就算文種疑心也不要緊,他總不能無緣無故因疑心而殺救命恩人吧?我讓石朗混入敵營,卻沒有安排他幹任何事,文種就算整天盯著他也無用,因他身為奸細,卻不干奸細的事。」楚月兒不解道:「那你派他冒險混到文種身邊幹什麼?」伍封笑道:「你們不是說石朗生得與我有些像麼?我讓他先到越營之中,士卒看得熟了,哪天我悄悄去將他換回來,你說有沒有人認得出我這黃面駝子?」 楚月兒大吃一驚,道:「莫非夫君想去刺殺勾踐?」伍封嘆道:「眼下敵眾我寡,越軍又厲害無比,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萬一齊國有滅國之虞,我便只好行此下策了。」楚月兒道:「可那劍中聖人支離益在勾踐身邊,怎能下手?」伍封道:「我正是因為有支離益在越營,我們難以破空而入,只好預先安排,支離益防得了天上地下,卻防不了文種身邊的人。」楚月兒嘆了口氣,道:「夫君當真可怕得緊,事情竟想得如此深遠!」伍封笑道:「勾踐派計然隱身吳國多年,更是厲害,我算得了什麼?這派人當奸細、假扮救命恩人混入敵人身邊,其實是極常見的計謀。正因其平常,對文種才大有用處。這人自視甚高,又知道我對他十分忌憚,怎相信我會用如此常見的計謀對付他?」 他們二人說這機密事,眾鐵衛也隱約聽到,但伍封並不耽心洩密,只因這些扶桑人視他為大神,忠心不二,他們不懂中土的風俗人情,言語又有些障礙,平時又與其他人說話,是以任何機密事到他們耳中,也不虞會傳開去。何況他們根本不知兵法權謀,也不懂伍封的用意,心中只是想大神的做法必是合乎天意,那石朗欣然領命,混入越軍之中,也是如此想法驅使。 說話之時,東屠愁入了關署,過來向伍封施禮,笑道:「龍伯的計謀果然妙絕,我們族人只有二十多人受了些許箭矢之傷。」楚月兒笑道:「原來這援軍是你們。」東屠愁道:「是啊,我們數千人每人拿了十餘火把,文種定是以為我們有數萬人呢!」楚月兒奇道:「一人怎拿十餘火把?一手拿幾個,遠遠看去豈非如同一個,怎能造弄得漫山遍野都是移動的火把?」 東屠愁笑道:「這就是龍伯的妙計,小人拿樣東西上來,小夫人一看就明白了。」他讓一個親隨出去,拿了條三丈多長的竹竿來。只見這竹竿上綁著十餘隻火把,每個火把相距三尺許,火把頭尾都按一個方向。那親隨將竹竿扛在肩上,這十餘火把便立著,然是點燃,遠遠看火頭便以為有十餘人,其實僅是一人而已。 楚月兒笑道:「原來是這麼個搞法!月兒先前十分奇怪,正說哪來這麼多援軍呢!」東屠愁道:「龍伯走時特地安排,讓我們得到飛鴿傳書,便按書上地點設埋伏,還特地教這疑兵之法。龍伯說了,若是在山上多插火頭,這火頭不能移動,騙他人可以,卻瞞不過文種。只有這活動火把之法,才能讓文種深信不疑。我們一路趕來關外,初更時埋伏到兩側山上,將預先做好的火把準備好,一見敵營火起,便點燃火把大聲吶喊,假意下山。嘿嘿,我們不過兩千多族人,文種定以為我們有兩萬多人。」 楚月兒道:「哎,夫君委實聰明得緊,這法子月兒可想不出來!咦,那兩側射箭擋住越軍的又是誰?」伍封笑道:「那自然是滿飾人了,他們最善射箭,我讓他們一千族人分在兩旁,向敵人放箭。越人營內生火,處處見敵,軍心動搖之下,怎辨得出究竟有多少人放箭?他們見了山上的火把,自然以為有許多人了。令子,滿飾長老他們怎麼未回來?」東屠愁笑道:「長老恨越人久矣,此刻隨鮑興將軍追趕上去了。」 楚月兒點頭道:「原來如此!夫君,那日我見你將東屠令子、滿飾長老和倭人官爺都叫了去,倭人又幹什麼去了?」伍封道:「文種想逃,我自然要派人埋伏截殺一下,以示我人數眾多,不僅能圍殺越軍,還有埋伏的人數,告訴他我們萊夷已經全民皆兵,讓他不敢小覷萊夷,再打主意。是以讓倭人在林營城附近埋伏,文種要逃,必先想著林營,等他們陸續往林營逃時,伏兵便大張旗鼓,弄得驚天動地。大凡這逃散之士卒,都是後卒看前卒,逃命要緊,形如驚弓之鳥,只要前面的被襲,便會改道而逃,其餘人都會跟了去,是以由不得文種帶人入城。而城內少許士卒見大軍逃散,還怎敢困守孤城,自然是棄城隨大隊而逃了,老爺子他們便奪下林營城,再與這鎮萊關呈犄角之勢,相互照應。」 楚月兒會意道:「這麼說,小興兒是故意讓他們逃出營,然後再追殺上去?」伍封點頭道:「小興兒由主城帶來的士卒不會超過三千,這些都是萊夷勢危時,冉雍先生他們臨時招集的士卒,本不善戰,越軍人數又多,是以不能讓小興兒帶人硬堵,只能讓他們逃出營,然後遠遠地大呼小叫追趕,逼得文種的士卒遠遠遁走而不敢停留,滿飾人自願跟上去,聲勢就更大了些。」 午飯時圉公陽清點越營回來,報稱繳獲兵甲、車馬、糧草、帳幕、大旗多少,其數極多。晚間時分,鮑興、倭人武、滿飾箭都回來。鮑興樂呵呵地道:「文種一口氣逃到萊安,離我們有三四百里了。小人乘著龍伯的銅車,回來時收復了狐城和西城,另將贏城也奪了回來。」滿飾箭大笑道:「今日雖然沒趕上去廝殺,卻跟在後面放箭,委實痛快,總算出了心頭這口惡氣。」倭人武笑道:「小人順利奪回了林營城。」滿飾箭笑道:「官爺將我的城奪了回來,下次請官爺和令子吃鹿肉。」倭人武笑道:「你要請吃鹿肉,須得請龍伯才是。若非龍伯的妙計,我們這些不善戰事的族人能幹什麼?」滿飾箭哈哈笑道:「這是自然,我早有準備,要請龍伯吃虎肉。」倭人武故意道:「為何不請我吃虎肉?」滿飾箭道:「本想請官爺的,但只打到一隻虎,龍伯的人多,怕不夠吃,只好請官爺和令子吃鹿肉了。」東屠愁在一旁笑道:「長老倒是個老實人。」 伍封笑道:「各位今日辛苦,先去用飯休息,明日等各族長來,我們再商議日後之事。」倭人武三人下去後,小紅帶了旋波上來,伍封道:「咦,波兒真的跟來了?」小紅道:「小興兒叫婢子帶波姑娘一直守在陣後,後來入了越營休息,等小興兒回來,沒讓她上陣。」鮑興咧嘴笑道:「波姑娘嬌滴滴的,怎好讓她打仗?何況我也趁機免你上陣,萬一傷了不好。」伍封點頭道:「小興兒這安排甚好,波兒是越人,怎能讓她與越人打仗?」旋波嘆道:「龍伯十分體貼人的心思,那展如可差得遠了。」 伍封想起那展如來,不禁嘆了口氣。悄悄向鮑興說了鮑寧夫婦雙雙陣亡的事,鮑興放聲大哭,與小紅往鮑寧夫婦靈前去了。 次日上午,公冶長、冉雍、吳舟、蒙獵、趙悅和各族之長都趕來了鎮萊關,公冶長道:「昨夜我與趙將軍和蒙將軍先後攻打北口、夜城和晉城,將三城奪回,萊北也盡數收復了。」 伍封曲指算道:「眼下萊夷僅有博城和萊安在越軍手中,文種大軍在萊安,博城又近琅琊,這兩座城原是萊夷齊人的居城,一時間可難奪回來,暫且不用理會,好在各族之城邑收復,九族之人便不必四方逃散。文種大軍守在萊安小城,進則重奪萊夷諸城,但免不了又阻於鎮萊關下,無趣之極,退兵又能退往何處?無非是琅琊或徐州兩個要地。他進而無攻,早晚必退,不必耽心,我們只須在萊夷各城稍駐士卒,這萊夷便大為平安了。」冉雍道:「各族長由族中整頓了些士卒,五百一千不等,昨日全靠了他們的族兵,我們才能一舉奪回三城。」 眾人統計一下這次收復萊夷之戰的雙方傷亡,己方死了百餘人,傷四百多人,越軍死了二千多人,傷者無以計算。 伍封點頭道:「文種雖敗,傷亡卻不大,主要是因為我們兵少,又是烏合之眾,實不能戰。不過這萊夷總算大致安定下來,各族長自帶本族人回城去,譬如樂浪族回居夜城,倭人族回居西城,與以前不變。族兵未經訓練,戰場用不上,便隨各族暫且守城,昨日繳獲不少,各族兵甲不足可向小寧兒領用。不過,戰後各族要罷兵革,交回兵甲,免得惹人之忌,又興戰事。」眾族長齊聲答應。 伍封道:「小寧兒陣亡,鎮萊關煩公良孺先生鎮守,主城請冉先生主持,北口交付高柴先生,贏城請吳兄防守,除鎮萊關用千人外,每城充兵五百便夠了。姊夫守海上之島,外父總理萊夷事務,各城設狼煙之台,每日派十隊哨探,如遇敵軍,便以狼煙為號,看不見處派人報訊,其餘之城都趕往救援,如此守望相助,人數便不少了,當可支持些時日,等候大軍來援。不過我猜越軍經此一敗,暫不會再奪萊夷諸城,這些小城邑奪下來對越軍有何好處?勾踐必定在徐州一帶與齊國決戰,若滅了齊國,各城都是他的,是以越軍再伐萊夷的可能性不大,各族長可以安心。」 公冶長和冉雍都點頭道:「越軍的確不必再攻萊夷。」 伍封嘆了口氣,道:「戰事繼續,各族仍然回去,該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就算齊國滅了,各族仍要生存不是?是以決不可因戰而亂,農事也不可因戰而毀。這次奪了不少糧草,各族都領些回去,日後除非天災,或是不得已的人禍,決不能讓族人因缺食餓死,如有此事,那就是各族長之責了!」雖然他沒說餓死人要如何處罰族長,但眾族長均心中凜然。 眼下伍封領萊夷數年,雖然少在萊夷,但身份官爵愈高,名頭戰功愈劇,威嚴也日盛,已經在萊夷九族中樹立了牢不可破的威信,是以可以說這種恩威並重的話。數年之前他初領萊夷時,對九族之長便不能這麼說話,那時只能以籠絡人心、名利遂進等法子管轄九族。 伍封道:「過了數日,我便要趕到臨淄,助國君與越軍決戰。此後如有越軍過境萊夷,人多便堅守,人少便攻殺,決不可帶兵出所轄之境,各位須要謹記。其實各族不露兵革最好,免得招田氏之忌,日後打你們的主意。」 萊夷之事安排完後,各族長都去領兵甲糧草,擬帶族人回其城邑不提。 各族長離開關署後,公冶長問道:「封兒準備帶多少人去臨淄?」伍封道:「這次親衛軍大有傷亡,小寧兒替我挑些精悍的士卒,補充親衛軍滿千人,交小興兒、趙兄和蒙兄統轄,這次我除了鐵衛外,就帶一千親衛軍去。」冉雍皺眉道:「龍伯大敗文種,破了勾踐的東路大軍,越人必恨入骨髓,就一千幾十人去,外有越人大軍,內有田恆的三萬多人,只怕極其凶險。」 伍封微微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來,道:「無妨,那個田豹不是帶了萬人守在高唐麼?這人有些靠不住,我自有辦法,先闖進高唐奪了田豹的軍權。有這萬人在手,田恆能奈我何?!何況他連連慘敗,無退敵之策,只怕也不敢打我的主意。」 公冶長等人大出意料之外,無不讚好,一起看著他,尋思這人神出鬼沒,心中不知道還藏著多少奇謀妙策。 伍封在鎮萊關準備了數日,他大破文種的消息早已經傳遍了整個齊國,齊平公先後派了三次使者來,褒賞之餘,主要是催促他盡快趕回臨淄,商議破越之策。伍封知道這國君老丈人不懂兵戰,均道:「整兵數日便動身。」 其實他也可以早些動身,不過一來是萊夷初復,夷民不免混亂,自己坐鎮在這鎮萊關,可以安定夷民之心,二來文種的大軍駐紮萊安,便如猛虎在側,雖然他未必會進軍,但不可不防。 各族長帶族兵走了,伍封讓趙悅、蒙獵送公冶長和冉雍等人回主城去,伯樂小兒也先送往島上去,命他們順便將鮑琴、鮑笛、閭申帶來。鎮萊關之圍已解,關內安寧下來,庖丁刀帶著關內善鑄之人為鐵衛打造金絲甲,都已經造成,分發鐵衛,圉公陽、庖丁刀、鮑興夫婦也各發了一件。時間緊迫,這金絲甲又十分難造,才製出五十一件來,包括預先為石朗造的那件在內,總共五十二件,鐵衛和庖丁刀等人發了四十五件。剩下七件伍封本來想給旋波一件,旋波因不必上陣殺敵,這銅甲打造又極難,推辭不要。 伍封見僅餘七件金絲甲,親衛軍有千人,給誰也不合適,遂想留一件給母親慶夫人,還要派人給公冶長送一件去,心忖自己常年在外,這外父為自己打理萊夷十分辛苦,理當孝敬。這麼一想,又想起齊平公、玄菟靈這兩個外父和周元王、楚惠王兩個舅子來,尋思不可厚此薄彼,當留五件下來,還剩下一件送給姊夫列九,以酬他當日贈金縷衣之德。 當日派了二批人,一批人拿了三件往主城和島上,將兩件金絲甲送給公冶長和列九,還一件也交付列九,等田力的大舟到來,便交田力帶給慶夫人。既然要給慶夫人送物,各位夫人和兒子女兒也不能少了,楚月兒在越營所獲中找些了珍玩,都交人帶往列九處。 伍封又欲派人往朝鮮去,給玄菟靈送一件金絲甲,被離也在朝鮮,但無甲可送,便送由越營中得來的鐵劍一口。楚月兒笑道:「既要派人往朝鮮去,我們干脆撿幾件鐵兵器和一些珍玩,讓人送給朝鮮王。夫君日後說不定會跑朝鮮去探望法師和被離先生,或是我們在海上遊玩順道到了朝鮮,先結交一下朝鮮王也是不錯,這也算是給了法師和被離先生面子。」伍封讚道:「月兒言之有理,就這麼辦。」又選了些越國的鐵刀和寶貨,派十餘人為使前去送禮不提。 殊不知這些日子他們鎮萊關製出的面罩、金絲甲以及送往朝鮮的鐵刀,日後對扶桑、朝鮮的兵甲製造影響極大,這是他們今日所未曾預料的。 楚月兒讓人製作的數十面戰神大旗都已經完備,這赤紅的大旗上除了鐵色人面之外,還有一個大大的「龍」字,顯得十分威猛。 趙悅、蒙獵由主城回來,也將鮑琴、鮑笛和閭申帶了來,伍封讓趙蒙二人與鮑興一起,統轄親衛軍。這日探子來報,說文種奉勾踐之令,棄博城和萊安,大軍盡數東撤蓋城,兩路軍合為一處,欲與齊軍在臨淄、蓋城一線決戰。 伍封一躍而起,大喜道:「文種撤兵,我們也該動身了!」派少許人收復博城和萊安,眾人立刻整頓兵甲車仗,此次在越營中得了不少革車,鐵衛和親衛軍都改乘兵車,鮑興將伍封的銅車馭來。這車由慶夫人帶到扶桑,又由伍封帶到吳地、夷州,一直未用上,如今要與越軍決戰,便要用此車了。伍封因鮑興是親衛軍的統領,便不要他馭車,讓圉公陽來當御者,先派少許人收復駐守博城和萊安,再讓庖丁刀往高唐探聽消息,看看田豹是否仍在城中,鐵衛也各乘兵車,與親衛軍一起隨伍封和楚月兒出發。 伍封和楚月兒帶著鐵衛在前,鮑興和小紅引親衛軍在後,旋波與小紅共乘一車,鮑琴、鮑笛和閭申也跟在軍中,立時由鎮萊關動身,往西進發。一路急行,三日後到了高唐附近,庖丁刀迎上來道:「田豹仍守高唐,聽說國君派人催他到臨淄,但這人數番推托,大有坐觀之意。」 伍封哼了一聲,道:「這人私心甚重,他帶士卒萬人在此,臨淄戰事有利,便會引軍南下助戰,若齊人敗了,他又會以此為條件,與越人交易以保自身平安。這種犯上作亂之輩,原本就靠不住。」楚月兒問道:「夫君,我們是否搶進城去制服田豹?」伍封搖頭道:「田豹善於用兵,對我又十分忌憚,就算我們搶入城,他必定引大軍來阻擋,這些士卒都是齊人,我們若殺散士卒來奪兵權,日後還怎能指揮他們打仗?」 趙悅道:「要不龍伯聲稱是國君派來接掌兵權,誘田豹出城,再製住他。」伍封道:「如此計謀須瞞不過田豹,這人行事謹慎,兵法精熟,見我來了,決不會輕易出城。不過田豹好大喜功,與田逆還要爭立功勞,我便由此著手。」 士卒先停下來,伍封由親衛士卒中挑了個人,讓庖丁刀拿來一套銅盔甲,交那人穿上,道:「這人生得與文種一般高矮,鬍鬚又十分像,這套盔甲是那假文種的,穿著是否有些像文種?」蒙獵問道:「龍伯想讓他假扮文種?」伍封道:「是啊,我早有計較,那文種的大旗我也拿了兩面破損的來,便讓他帶幾個人、幾乘兵車狼狽而逃,小興兒拿我的旗帶幾十人在後追趕,一直跑到高唐城下兜圈子。我打敗文種的消息,高唐的人想必知道了,那田豹見小興兒追趕文種,你說他會怎麼做?」 楚月兒笑道:「田豹見小興兒將文種追得狼狽不堪,又見是夫君的旗號,必定以為夫君大敗文種,手下追趕文種至此,怎會放手讓小興兒立這功勞?」伍封點頭道:「這人見了文種落單,便會親自帶人出來擒殺文種,搶這功勞,日後也好誇口。若是我們追趕文種,這人怕得罪我,又怕又何計謀,未必會親自出城,若只是小興兒他便不怕,放心出城。等他出城之後,小興兒便兜到城門處堵住,我們便趁機擒住田豹。」蒙獵點頭道:「這計對田豹最為有用,這傢伙本就是個貪圖名利的傢伙。」 安排好後,又叫幾個親衛士卒換上越軍衣飾,扮成文種的親隨,他們故意弄得盔甲歪斜,舉著破旗,三乘兵車一路前奔,狀如逃命。鮑興率十餘乘車在後追趕,車上都插著伍封的大旗。 一會兒間便到了高唐城下,假文種饒城而走,鮑興大呼小叫追趕:「文種休走!」城中士卒得田豹之令,輕易不開城門,見狀連忙報知田豹。田豹聞訊又驚又喜,想不到平白落下這天大功勞,忙帶人往城頭看時,果見文種丟盔卸甲,十分狼狽。他沒見過文種,假文種又低頭急走,田豹自然分辨不出真假,見到文種的旗號,又聽鮑興一路呼喊文種之名,不疑有他。心想:「龍伯大敗文種,想不到手下還追文種到此處來。哼,這人前方苦戰,若被我擒下文種,這大功輕輕鬆鬆由我所得,豈不氣死?」 欣喜之下,田豹也不及調兵,帶了手下百餘親隨乘三十乘兵車出城,由假文種前方迎上去,以堵住文種的前路。鮑興見田豹出城,連忙將車稍稍轉向,貼著城濠趕到城門處,以防士卒關閉城門。 假文種見田豹出城,連忙回車轉頭,這時鮑興讓出追路轉到城門,假文種自然是一沖而過。田豹還以為鮑興怕被搶功,想貼著城牆饒近路趕上文種,不疑有它,心中暗罵:「龍伯聰明一世,怎會有這麼個蠢笨的手下,讓文種跑了回去?」連忙追趕上來,揮著劍對手下道:「快趕上去,決計不可讓文種逃了!」他想,文種一路逃到此處,必定人困馬乏,支持不了許久,自己是支生力軍,追得一會兒,自然能將文種擒住。 才追去百餘步,忽見前方紅影晃動,駭然抬頭,只見一人由空而落,形如大鷹飛下,手中劍光赫赫,還未看清,這人已經一腳將他的車右踢落車下。這人落在身旁,劍氣森森,田豹遍體生寒,驚道:「龍伯?!」伍封大笑道:「田豹,你上當了!」田豹劍才舉起,便被伍封由肩到腰點了數穴,動彈不得。 這時楚月兒帶著鐵衛不知道由何處閃出來,她如一隻蝴蝶般左右穿飛,一連點了十餘乘車上御者的要穴,剩餘近二十乘兵車上的士卒見來人厲害無比,主將又被制服,乖乖地停下了車。鐵衛早得吩咐不可殺人,只是用長刀指住了車上人,逼他們下車,並未動手。 伍封先由田豹身上搜出調兵虎符,揮了揮劍,趙悅、蒙獵帶著一千親衛軍由遠方出現,塵土滾滾,四方擁過來。此時城頭上田豹的親信見生變故,忙令人關閉城門,卻被鮑興揮動大斧,將守門的士卒驅散。 伍封先使庖丁刀往城中傳令,就說田豹擁兵自重,不聽調度,龍伯特來收其兵權,以赴國難,命軍中各將佐到城署議事。伍封和楚月兒帶著鐵衛和親衛軍押著田豹等人入城,再關城門,帶著鐵衛直入城署,趙悅、蒙獵帶親衛軍接掌四門,鮑興緊跟著伍封入了城署。 伍封坐在城署之中,田豹被點了穴,被按坐一旁,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不一會兒,城中各將佐急趕了來議事,見伍封正坐案後,而田豹乖乖坐在一旁,垂頭不語,他們不知道世上有點穴奇術,自然想不到田豹被點了穴,還以為不得已要奉命交出兵權,心中不甚情願,才低頭不語。 各將佐肅立兩旁,只覺伍封雄姿英發,威殺之氣如同刀戟,人人都生出敬畏之心。其實伍封由孔子處學得造勢之術,如今武技已臻化境,吐吶已至無的境界,自然而然便有如許威勢,無須刻意造勢。伍封眼光向他們掃過去,哼了一聲,道:「眼下越人大軍十萬佔駐蓋城,威迫臨淄,正是危難之時,一旦臨淄攻破,社稷傾覆,齊國亡之有日!各位身為齊將,當以國事為重,此刻正是身赴國難之時,怎可隨田豹困守高唐,坐觀齊越之戰?」一個齊將道:「小將等也是這麼想,國君幾番來使催促救援臨淄,但田將軍命不可輕出,軍法如山,我等也不敢違令。」 這事庖丁刀曾打聽到,未知真假,這人當眾說出來,伍封見田豹確有違背國君之令的事,心中暗喜,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忽聽一將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這高唐是齊國五都之一,田將軍謹守此城,便是怕臨淄被攻破,國君無處可退,有這高唐之城,或可挽救國勢。」 伍封斥道:「臨淄尚守不住,這高唐豈能為恃?我看這是田豹擁兵自重,別有它圖。當年他身為中山司馬,便曾謀逆,欲奪中山王之位,這犯上作亂之人,田相居然用之為將,使領大軍,如此任人唯親,簡直豈有此理!」他這一頓喝斥,連田恆也罵了進去,既然田恆下手害他,現在也就不必顧及其臉面了,何況他身為天子親賜的伯爵,比田恆的地位還高,罵之也合乎身份。眾將見他連田恆也敢罵,無不心驚膽顫,再沒有人敢為田豹辨解。 伍封道:「田豹擁兵自重,不聽國君調度,身為人臣竟然行此不忠之事。來人,將田豹拖下去重打百棍,以儆不忠不義之輩!」這田豹加害鮑家,又曾謀害自己,伍封恨之入骨,如今揪到其錯處,自然不能放過。他伸手抓著田豹的肩頭,隨手扔了出去,田豹身材矮胖,伍封雖然坐著,仍能將他一抓離地。田豹重重跌在地上,大聲道:「龍伯,你……」。原來他一直被伍封點了穴,不能說話,伍封還未及整頓士卒,心知軍中將佐必然大多是田豹的親信,不讓田豹吱聲,怕眾人生疑,導致內亂,遂借此一扔,順手解了田豹的啞穴。 眾將佐見伍封隨手便將挺大個人扔出去數丈,如擲小兒一般,無不吃驚。這時鮑興早已經上前,提著田豹出去,田豹正要斥罵,卻被鮑興重重打了幾個耳光,連牙也被打落數隻,一時正說得出話來,被鐵衛按倒在地,揮棍便打。 眾將佐在營內聽見噼噼啪啪的軍棍擊打入肉之聲,間雜著田豹淒厲的慘叫,人人臉色大變,渾身冷汗,尋思伍封身為伯爵,威權極盛,以致連田豹這大司寇也當眾責打,自己這些軍中小將在他眼中又算什麼?他要殺自己只怕如拈死一隻蚊蟲般容易,誰敢為自己出頭? 這時楚月兒上來,在伍封面前鋪開了一份竹簡,原來這是一份名單。她讓圉公陽和鐵衛逼問田豹的親隨,問清其在軍中安插的親信,寫出這份名單。伍封見軍中將佐三十餘人,竟有二十五六人是田豹的親信,尋思要將這萬名士卒會收歸己用,先得將田豹的親信盡數逐去。 伍封當下不由分說,將田豹的親信盡皆褫職,逐出軍中,再由親衛軍中能幹者充任,這些人在鎮萊關一戰中立有大功,正該升職。一千親衛士卒盡數補入軍中為小將,有這一千人在軍中,又有二十多將佐是自己的人,這高唐萬士卒便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此一番他雷厲風行,恣意而為,與以往行事大有不同。一路上他早想得明白,自己早知道田氏早晚成齊國之大患,但始終不能制之,雖然自己能防備,但鮑息一家卻因此受害,細想起來,不僅因自己常年在外,也與自己行事太多顧忌,理字當先,講究名正言順有關。而田氏卻無所不用其極,如今齊國被田氏盡數控制,連田豹也敢公然違國君之令,由此可見君權旁傾。如今非常時刻自然要當機立斷,責打田豹雖然是為了懲罰其違國君之令,其實也是因自己痛恨此人,有點公報私仇的意思,同時也可在軍中立威,順利掌握全軍,再將自己的親衛軍補入軍中為小將,雖然暫沒了親衛軍,卻將萬名士卒牢牢控制在手,日後大可以憑此與田氏周旋。 責打完畢,伍封將昏厥的田豹交給其親信,盡數逐出高唐,至於他們是否往田恆處告狀,伍封才懶得去理會。反正眼下與田氏交惡,多此一舉也不當回事。 眼下齊國上下無人不知道伍封的大名,況他新破文種大軍,聲威正是最盛之時,城中人早見伍封的大旗,知道來人是新近大破文種的龍伯,又驚又喜。原來城中士卒並非田豹的私卒,而是齊國的正規士卒,不少人的家眷都在臨淄附近,他們早知道臨淄緊張,身為士卒,自有守國之重責,常聞國中各地軍情,大有滅國之虞,人人心焦。然而田豹卻緊閉城門,守高唐孤城,這人軍令甚嚴,無人敢有異議。如今聞說龍伯來收田豹軍權,還責斥田豹不遵君令,重打了百棍,士卒自然是無不敬服,再加上一千親衛軍安插各營,這一萬士卒便順利依附了伍封,唯伍封之令而是從。 全軍共一萬一千人,兵車一百多乘。伍封用兵經驗豐富,在城中整兵一日,將士卒中蠃弱些的一千人編為城卒,交一個親衛軍將領守高唐。剩餘萬人,編三千人為後軍,除負責輜重糧草外,兼為救應,由趙悅統領。讓蒙獵領精銳士卒三千為前鋒,編為前軍,剩下四千人為中軍,鮑興為中軍傳令使。其餘圉公陽、庖丁刀、小紅、旋波不算將領,負責主將起居,急時兼充傳令之使。 次日伍封率兵車百乘、士卒一萬,打著他新造的戰神大旗和齊國的軍旗,浩浩蕩蕩由高唐出發,直赴臨淄。出發前先派圉公陽和庖丁刀往臨淄城中報訊,命他們報訊之後,直接往越軍中去打探消息。軍中有兵車、步卒、輜重,是以速度並不快,晚間在途中紮營,第三日午間趕到臨淄城外,並不入城,卻在牛山之下、淄水之側按五行陣法紮下大營。 自從越軍入寇以來,齊人節節敗退,士氣低迷,民心垂喪。伍封新敗文種,齊人自然視之為救星,圉公陽和庖丁刀來臨淄城中向齊平公報訊時,依伍封之計,故意四下宣揚,城中人盡數得知伍封引大軍來援的消息,歡聲雷動。 這是伍封的先聲奪人之策,如果田恆此時想仗著士卒數多,向他攻伐,齊民必定視之為賣國之賊,田氏數百年籠絡到的人心便一舉喪失,田恆是個聰明人,就算再有異心,越軍一日不退,便一日不敢向伍封下手。何況伍封擁兵一萬,田氏也不過三萬多人,人人皆知伍封善兵,田恆以三萬對伍封一萬,絲毫沒有取勝的把握。 伍封先由閭申處將那塊有「閭」字玉暇的玉璧拿來放入懷中備用,命鮑興、趙悅、蒙獵守著大營,自己未穿衣甲,楚月兒替他包好帶著,二人帶著鐵衛入城,到城門之下時,齊平公、田恆、田盤、田逆、閭邱明、田成、宗樓等人都到城外迎接。 伍封見除了閭邱明和宗樓之外,國君身邊全是田氏的人,不禁暗暗嘆氣。昔日齊國鼎盛之時,除管仲一族未成大家外,其餘有鮑、晏、國、高、田、閭、公孫等各大家,如今只有田家一枝獨秀,閭家已經是微不足道了,那宗樓更非大族,依附田氏而生,心忖田氏獨大,也怪不得田恆敢自劃邑地,勝過公家。 他和楚月兒下了銅車,上前拜見齊平公。齊平公兩鬢微現斑白,喜道:「好些年沒見了,寡人掛唸得緊!封兒、月兒風采依然,寡人心下大慰。」伍封道:「國君數番派人到鎮萊關催促微臣,微臣因有要事,耽誤了數日才來,國君恕罪。」齊平公自然知道他這「要事」是收田豹的軍權,尋思你若孤身前來,怎比得上今日帶萬人趕來的情勢?這麼回來自然是最好。笑道:「寡人知道。是了,封兒如今是天子親賜的龍伯,爵位雖比寡人稍低,畢竟是形比諸侯,怎可以臣自稱?」伍封道:「微臣爵位再高,始終還是齊臣。」 田恆上來道:「本相正耽心越人,有龍伯回來相助,自是最好。」他滿面誠懇,彷彿什麼事都未曾發生過一般。伍封對他十分戒備,心道:「我趕回來是為了國君,可不是想助你。」點頭道:「國中有難,在下身為齊臣,自當效力。」 田盤上來道:「龍伯這些年奔波在外,甫回齊國便大破文種的東路大軍,令齊人士氣大振,齊越之戰勝負雖在未知之數,但我們的勝算又大了幾分。」他說話十分實際,並沒有多少虛話,伍封在田氏之族人中,除了田燕兒和田貂兒外,就對這田盤還有些好感,笑道:「右司馬將在下看得太重了。」閭邱明在一旁道:「龍伯,前幾天國君已升田盤將軍為大司馬,田逆升右司馬,司寇田豹兼任左司馬。」 伍封怔了怔,哈哈大笑道:「田家一門三司馬,這真是列國罕見的異事,可喜可賀,哈哈!」他語帶譏諷,暗斥田氏任人唯親,眾人怎會聽不出來?田盤面色尷尬,苦笑搖頭,道:「在下這右司馬也當得不堪,如今任這大司馬,越人大舉入寇,在下卻並無退敵之策,委實不堪其任。」 閭邱明道:「龍伯,在下……」,伍封哼了一聲,並不理他,卻對田逆道:「在下回來得晚,聽聞閣下鎮守琅琊,怎麼琅琊這要城變成了越人之國都了?」田逆臉上赤紅,一時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閭邱明見伍封並不理他,恍如沒他這人一樣,臉上也十分尷尬。 田恆道:「龍伯久未在國,大家接觸少了,或有些生分,如今大敵當前,我們身為齊臣,當放下舊隙,共赴國難才是。」伍封點頭道:「倘若真是如此,便十分好了。」齊平公上前打圓場道:「封兒遠來辛苦,寡人當為封兒洗塵,再議軍事,各位還是先隨寡人入宮去好了。」 眾人各上己車入城,到了公宮之外,伍封與楚月兒隨齊平公入宮,圉公陽和庖丁刀並非首次入宮,也跟著進去。魚兒帶著鐵衛自然要跟上來,誰知卻被宮中侍衛擋住。魚兒等人立時大怒,他們自跟隨伍封,向來是伍封走到哪裡便跟在哪裡,千軍萬馬之中尚且如是,無人敢阻。他們不懂得中土的規矩,石芸立時用喝罵那些侍衛,她說的是扶桑話,侍衛哪裡懂得? 田逆見這些人毫不懂禮,氣哼哼道:「這……這成何樣子?」伍封淡淡地道:「在下這些鐵衛是扶桑勇士,每個人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殺人魔頭,幾番隨我強襲文種的大營,未有一人受傷,不可輕易招惹。他們哪懂得中土風俗?」他並沒有說不讓魚兒等人進來,田恆又不願意因這小事逆伍封之意,並未出聲。既然無人說話,魚兒遂帶著鐵衛,大搖大擺跟入公宮。田逆氣得兩眼圓睜,跺了跺腳,將那侍衛叫到一邊吩咐了幾句,這才跟上來。 齊平公暗暗好笑,須知田氏勢大,連自己也不敢逆田氏之意,田恆等人向來是霸道慣了。誰知伍封更是霸道,他要帶親隨入宮,連田恆也不敢阻止。 到了大殿之前,伍封見殿內殿外都是甲士,猜想宮中侍衛如今多半都是田氏的人,國君恐怕處處受人監視。當下吩咐魚兒等人在殿外守候,不可帶刀入殿。楚月兒身為女子,自然不好隨伍封上殿,要去拜見故主田貂兒。齊平公怔了怔,笑道:「嗯,貂兒的確最喜歡月兒,月兒去陪她說話解悶最好。」叫了幾個寺人,讓他們帶楚月兒往後宮去見君夫人,楚月兒往後宮去了。她那游龍劍紮在腰中,形如腰帶,旁人也看不出來,眼下情勢不明,楚月兒也沒有解劍,直入後宮。 田恆有劍履上殿的尊榮,除齊平公和田恆之外,眾人都在殿前解劍除履,齊平公笑道:「封兒就不必了,你在天子處尚是劍履上殿,難道寡人的規矩比天子還大?」伍封點了點頭。 眾人入了大殿,齊平公當中就坐,餘人分兩列站立。寺人取來席案,齊平公賜各人就坐。齊平公想了想,叫人取酒肉賞賜魚兒等人,道:「封兒的親隨既是來自扶桑,可算異客,又隨封兒立有戰功,理合賞賜。」 眾人入座,先飲了三爵,田恆道:「龍伯,眼下這……」,才說得幾個字,便聽殿外叮叮噹噹兵器碰響,原來是鐵衛與宮中的侍衛打了起來。 伍封道:「這真是豈有此理!」起身去看,眾人都跟了出來,數十侍衛將伍魚兒圍在中間動手,魚兒正掉轉掃刀,用手指捏著刀身,只用長長的刀柄對敵,指東打西,所向披靡,每一棍下去,必有一人應聲倒下,被擊倒擊傷的侍衛躺了滿地,加上動手的約有百餘人。其餘鐵衛卻坐在一旁看著,並未動手。 眾人都習武技,見這魚兒招法箭單,要麼直擊,要麼圓掄,每一招都帶著勁風,威力奇大,想不到這少年人外表俊美文秀,實則凶神惡煞。田恆的劍術甚高,一眼便看出魚兒是反過來使刀,只看幾眼便變了臉色,尋思這反過來使刀十分困難,稍不好時,刀尖便傷到自己,這人只用幾根手指捏著刀身,用刀柄便已經如此厲害,若是順手握刀與自己動手,自己就算以一化四也必敗無疑。 伍封擊了擊掌,魚兒收刀回來,那些侍衛見國君等人都出來,都收了手,其實他們也被魚兒嚇怕了,早想收手而逃。 伍封皺眉道:「怎麼回事?」魚兒道:「這些傢伙上來搗亂,迫人動手。」嘰嘰呱呱說了一陣,原來是這百餘名侍衛大隊上來,要制服他們,好在楚月兒知道今日要入宮,一早便向鐵衛說了些宮中規矩,還說萬一有人搗亂,自己固然不能吃虧,但切不可殺人,自己才會反轉掃刀與人動手。伍封想不到還真的被楚月兒說中了,心道:「幸虧月兒預先向他們說過,否則魚兒怎知道反過刀身對敵,自然是長刀霍霍,殺了一大堆人了。」誇獎道:「魚兒的本事又長進了不少,連我也未想到你厲害至此!」魚兒笑道:「這都是在海中練出來的,父親,在海中練刀果然比陸上更有效果!」 他們用扶桑語說話,齊平公等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他們說些什麼。田恆將田逆扯到一旁細問良久,瞪了田逆數眼才回來。 伍封問道:「眼下宮中侍衛是受誰所轄?」閭邱明道:「右司馬田逆。」伍封心下明白,知道先前魚兒等人硬要入宮,田逆氣惱不過,再加上與自己有殺子之仇,便將那侍衛叫到一邊吩咐,還以為他叮囑侍衛不要招惹,誰知道這傢伙始終不成大器,反要侍衛糾合起來對付鐵衛,定是見伍封先前將鐵衛誇得厲害,要讓鐵衛吃個大虧,使伍封大為丟臉。 伍封冷笑道:「右司馬指使侍衛故意挑釁,是存心要駁在下之面了?」田逆暗罵侍衛不爭氣,口上哪裡肯認,道:「非也非也,這怎是在下指使?」田恆也道:「龍伯不必在意,想是因言語不通,貴屬又不大懂宮中之俗,以致與侍衛誤會衝突。」伍封搖頭道:「田相可說錯了,宮中侍衛各有所司,就算是巡哨之隊,最多也只是二十人一隊,眼下這百餘侍衛出來,是何意思?」田逆強道:「這個……定是侍衛搞錯了,這……」,伍封打斷他的話,道:「既然並非右司馬指使,便是侍衛的不是了。哼,這些侍衛不守本位,百餘人糾合鬧事,壞了宮中規矩,理合重懲。眼下大敵當前,軍令律法更要嚴厲執行,田相你說是不是?」 田恆心中暗惱,伍封由入城開始便處處瞧田氏不順眼,尋機擾事,而這田逆偏又不知道大體,如此時刻還睚疵必報,胡亂攪局,更兼這些侍衛也太不爭氣,百餘人居然被伍封的一個鐵衛打得傷了大半,要來何用?恨恨地點頭,道:「龍伯說得是!」 伍封悄悄看了看齊平公,見他微笑點頭,便道:「既然如此,傷者就算了,沒傷的馬馬虎虎打二十棍,田相以為如何?」田盤在一旁道:「眼下國事為先,龍伯千里迢迢趕回來助戰,這些侍衛居然多生事端,二十棍太少,當打三十棍,連受傷的在內,都逐往軍中為卒,為國效力!」他一聲令下,當下有人將這些未傷的侍衛拖下去責打不提。 伍封大感愕然,旋即恍然:「當年田逆與田政沆瀣一氣,要加害田盤,使田政為田氏之嗣,後來事敗,田逆被謫,田盤為田氏嗣子。想是田逆因為曾得罪田盤,怕日後難過,必然多番生事,上次田盤無嗣,族中有改立嗣子之言,想必這田逆也脫不了干係,怪不得田盤會不給田逆面子。」又想:「田盤的兒子田白其實是我的兒子,若是田盤有何傷損,恆素在田氏族中無甚權勢,白兒便日子難過。」 閭邱明等人見伍封一到臨淄,便公然剃田恆田逆的眼眉,暗暗心驚,尋思眼下大敵當前,伍封又與田氏敵意甚深,日後怎能聯手對敵? 伍封將魚兒叫上來,對齊平公道:「國君,這魚兒是我們在扶桑收的義女,是員極難得的猛將。」魚兒向齊平公拜倒,齊平公喜道:「原來是封兒的義女,果然好生威猛!」田盤愕然道:「這魚兒竟是位女子,想不到厲害至此!」伍封笑道:「扶桑女子與中土不同,在下這四十鐵衛有半數是女子,前些時與文種大小數戰,每人殺敵都在三四十人以上。」眾人更是心驚,心想強將手下無弱兵,伍封手下這些女子也非同小可。 齊平公讓寺人取了若干珠寶賞賜魚兒,權為見面之禮,再帶眾人回殿入座。伍封舉爵先敬齊平公,道:「國君,微臣這次趕來是以國事為先,雖然私底下與田相有些誤會,但微臣不會因私廢公,誤了國家大事,國君儘管放心。」齊平公正耽心他年少氣盛,威權又重,會與田恆大打出手,被越人有機可趁,聽他這麼說,立時心下大慰,笑吟吟飲了這爵酒。 伍封由袖中取出一件金絲甲獻給齊平公,道:「國君,此甲是微臣新造,名曰金絲甲,穿著輕軟,又有防備刀箭之效,可穿在衣內,打造甚是不易。」眾人見這亮晃晃的衣甲疊起來甚小,伍封竟能放在袖中,可見其輕軟。齊平公讓寺人拿過來,提著展開在身上比一比,見大小合適,大喜道:「封兒孝心可嘉,寡人最煩著甲,但這金絲甲是件異物,如此輕便,穿在內裡也無妨。」讓寺人收好,此後每日服侍穿上。 伍封又向田恆和田盤敬酒,道:「田相和大司馬是否覺得,在下甫一入城便處處針對田氏,有意尋事?」不僅是田恆和田盤,在座的人無不這麼認為,此刻聽伍封公然說出來,無不納悶。田恆愣了愣,道:「本相倒沒有這麼想。」田盤道:「龍伯此刻提起這事,想必是另有用意?」他為人老實得多,這麼一問,是自承心中有此疑惑。 伍封搖頭道:「在下決非有意針對田氏,而是就事而發。眼下都在宮中,並無外人,我們的話當傳不到軍中去,是以恕在下直腸直肚實說了。譬如這次越軍入寇,齊國只所以連連慘敗,一來是用人不當,二來是用兵有失。我們有長城濟水為憑,南面只要扼守琅琊,越軍大軍便難以調度,西入濟水便要驚動宋衛,東進琅琊,我們派大軍負險地而戰,再以水軍相助,越軍怎能輕易入我齊國重地?可敵人大軍前來,只派了右司馬領萬人守琅琊,太過輕敵。而右司馬身負重責,居然不戰而逃,以至琅琊失守。眼下勾踐將國都遷往琅琊,就像在齊國胸腹間插了一把刀子,令齊國要地盡失,國勢大傾。」 田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敢說話。田恆不住點頭嘆氣,田盤道:「龍伯說得是,本來父親想要重責右司馬,但大敵當前,軍中需要用人,臨陣換將是兵法大忌,才沒有追究。況且在下父子都曾領兵與越人惡戰,越人來去如風,箭矢又利,委實厲害無比,是以右司馬之敗,也情有可原。誠如龍伯所言,琅琊一丟,齊國便凶險得很了。」他提起越人時,臉色不斷變幻,禁不住露出懼意。 伍封心道:「你和田恆也敗於越人之手,所以不好責罰田逆。」向田恆等人瞧去,只見眾人垂頭喪氣,臉上都顯出畏懼之色,顯是對越人十分害怕。伍封心道:「眾人心生懼意,意志頹喪,這個可不大妙。」說道:「本來事情還有可救之處。按理說越人奪下琅琊,遷都於此,畢竟是新得城池,民心未附,不足懼之。若是強力攻打,未必不能奪回來。」雖然他語中仍有責怪之意,語氣卻緩了許多。 田盤道:「可勾踐分兵兩路,自取平陸、蓋城,文種卻取即墨、萊夷,圍鎮萊關,我們疲於迎敵。」伍封道:「勾踐派文種東進,並非要奪齊東,而是以圍關之舉,牽制我們,好鞏固新都琅琊。文種圍鎮萊關數十日,越軍的糧草輜重恐怕是源源不絕運往琅琊,眼下琅琊城池堅固,糧草充足,越人的水軍也趕到琅琊海上,這都城已經是固若金湯,真正成了齊國的心腹大患了。就算我們打敗了勾踐的大軍,他只須退守琅琊,這長城之險與我們共而有之,我們就算有二十萬大軍,只怕也奪不下琅琊來。」 田恆道:「本相也有此耽心,是以曾派田豹率萬人支援鎮萊關。」伍封哼了一聲,道:「這就是田相用人不當了。先前命田逆守琅琊,已是雞當牛用,以致琅琊失守,後來還用田豹引大軍為援。田豹雖擅兵法,但他私心甚重,竟然引軍坐觀,繼而乾脆退保高唐,引大軍不回,不僅未助鎮萊關一臂之力,反而將臨淄的大軍分了一萬去,勢力大弱。」田恆長嘆了一聲,道:「這田豹委實可惡,本相對他如此看重,這人居然會如此自把自為,丟了我田家的臉。」 伍封冷笑一聲,道:「可前幾天田逆和田豹還升為右司馬和左司馬,如此有過不罰,反而陞遷,又算怎麼回事?」田恆嘆道:「本相又不是年老昏聵了,怎會胡亂賞罰?這事怪不得本相。只因這田豹擁兵自重,大軍不回,又不能派兵捉拿,唯有升其職以安其心。然而他是司寇,只有授軍職才能合他心意,鮑大司馬亡故後,大司馬空缺,是以升盤兒為大司馬,田逆也升一級,讓出左司馬來,由田豹充任,一來是鞭策盤兒、田逆為國立功,二來是安撫田豹之心,想讓他乖乖回來。」 伍封嘆道:「以我齊國人材度之,息大哥不在了,軍中能為繼者唯田兄而已,是以讓田兄當這大司馬十分恰當,在下並無異議,但田逆、田豹升職委實不當。田逆畏敵而逃,那是天生懦弱,倒還罷了;田豹卻是公然抗令,大有謀逆嫌疑,便不能不追究,是以在下鑑於情形,先往高唐,奪田豹兵權,又責打百棍,以儆不臣之輩,事先未向國君啟奏,國君請恕微臣專擅之罪。」 齊平公點頭道:「封兒處置得當。若非是封兒出面,這事還不能這麼順遂。」伍封道:「其實在下處置田豹、今日又存心責罰這些侍衛,還有其他用意。各位試想,眼下敵軍勢大,國事不可預計,難保齊人中沒有人生出投敵求榮之心,那伯嚭身為吳國百官之長,尚賣國投敵以保榮華,齊人中未必便無伯嚭之流。是以非要殺一儆百,以鎮攝人心不可!今日在下看似針對田氏,實則心含此意而為,田相不可多心。」 在座的人人點頭,尋思原來如此,都放了心。田恆卻心下雪亮,伍封說不是針對他田氏那自然是假的,但他處罰田豹、責罵田逆,偏又維護田盤,便顯得公私分明,心想:「數年不見,這人行事老辣得多了,不可不防!他對盤兒的維護之意似乎出自真心,倒是奇怪。」 田盤見伍封對田氏其他人、包括田恆在內都沒好聲氣,唯對自己卻十分看重,不知何故。正想著下殿之後問一問,便聽伍封道:「唉,在下上次離開齊國,還是為田相送親,將燕兒送到晉國去,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這五年之間事情多多,人事全非,燕兒卻香魂歸天,公子高、息大哥先後病故,委實令人傷感!」說著眼中淚光湧了上來。 田恆和田盤聽他提起田燕兒,心中自然傷痛。齊平公也是搖頭嘆息,伍封又道:「燕兒常說,平生與大司馬最是相得,臨死時反覆叮囑在下相助大司馬。日後大司馬有何難事,儘管吩咐在下便是。何況當日在下與田相有約,如果有人敢與大司馬為難,在下當守舊約,誓殺此人!」 田盤心下忽地明白,田燕兒死前牽掛的未必是自己,而是兒子田白,想必是臨死託孤,要伍封盡力照看田白。伍封愛屋及烏,是以才會對自己一力維護。田盤點頭道:「在下早就想過,等龍伯回來,便請龍伯收了白兒為徒弟,讓白兒向龍伯學些本事。」伍封點頭道:「這事好辦,在下便收他為徒,只要有時間,便會教他本事。」 田恆和田盤見他答應得十分爽快,愕然之下,均想:「這麼多年,這人還是重情之性,一個燕兒便讓他與我們田氏永遠割捨不開!」田燕兒愛戀伍封之事田貂兒是知道的,眼下田燕兒已死,田恆和田盤自然也知道了這些往事,雖然伍封與她並無任何婚約,但伍封卻始終記得這一份情意。 田恆這麼想著,悔意大生,暗罵自己當初不該聽信田豹的田逆的攛掇,讓展如加害此人。那田豹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趁自己不在對付鮑家,迫得自己向伍封動手。其實對付伍封只須重加籠絡,這人妻妾之中,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均出自田府,再加上他與田燕兒的交情,足以令此人無傷害田氏之心。如今害他不成,變成了敵人,委實不值得。 田逆被伍封不留情面地評價了一番,羞慚無地,低頭不語,閭邱明等人見伍封一回來,齊國朝堂便大生變數,也添出了許多心事來。 齊平公也大有感觸,見眾人都滿懷心事,嘆道:「今日便這麼著,明日再議軍事,共商破越之策。」 眾人各退,齊平公將伍封留在宮中,先讓人安排鐵衛就在宮中安居,酒水美食決不可缺,再帶伍封到後宮說話。齊平公將寺人宮女盡皆逐走,道:「封兒,妙兒可好?」伍封點頭道:「公主很好。」他將扶桑的情形向齊平公細細說了一遍,道:「扶桑民風純樸,少有爭戰,微臣那六百里地雖不算大,民眾也只有數萬,好就好是十分安心,上下各安其位。」 齊平公道:「封兒以家為國,遠征海外,實屬難得。當年先祖子牙公初封齊國,只有二三百里地,後來發展成東方大國。封兒如今有六百里地,要平服整個扶桑也不難。」伍封點頭道:「國君說得是,不過眼下扶桑人少,農耕低下,得地無用。」齊平公嘆道:「寡人天生疏懶,便沒這份本事,眼下連祖宗之業也守不住,委實慚愧。」他們是外父與女婿一家人說話,是以齊平公想說什麼就是什麼,不像平時要端個架子,專說面子上的話。 伍封道:「國君是否要微臣在破越之後,剿滅田氏?」齊平公搖了搖頭,道:「這事寡人也想過,但齊國之事,由景公始便變壞了。景公用嚴刑、多賦稅,而其時田氏大量出、小量進,數代下來,民心漸依田氏而不在公室。如今齊國被兵,田氏數番開倉放糧,又廣設食場,由流民就食,齊國上下更是望風景從。寡人也曾放糧,但齊民心中,寡人放糧是理所當然,不以為貴,田氏放糧卻是愛民如子,並不相同。越人若真的退了,田氏更殺不得,如果封兒向田氏下手,只怕百姓都會造反,說寡人過河拆橋,殺戮賢臣。你想,田氏先後加害齊君孺子荼、悼公和簡公,依然安穩如山,勢力越來越大,便知道齊人對田氏的愛戴。隸人庶子怎知道田氏籠絡人心、威逼公室?」 伍封怔了怔,也覺得甚是為難,如不殺田氏,早晚必成國君之害,若殺了田氏,又怕激怒百姓,何況田氏勢力極大,自己就算殺了田恆,也未必能盡數將田氏勢力剿除,嘆道:「想不到這專權弒君之人反會被百姓愛戴,這真是……」,臉中忽地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既然民心歸附,若是田氏為君,齊國是否更好些?」此念一生,立時按捺下去。 齊平公道:「寡人多番思索,田氏既然勤政愛民,重視名聲,便不會弒君為惡,自壞了田氏這麼多年的名聲。」伍封道:「可先君簡公……」,齊平公點頭道:「寡人與簡公是不同的。簡公寵信闞止,而那闞止又作惡多端,民皆怨之,以致簡公被齊人所恨。再加上簡公與闞止又一心要除田氏,當先發亂,乃至被殺。寡人怎會如此?要說寡人的寵臣便只有封兒了,而封兒又愛民保國,美名遠播,連天子也寵愛無比,齊民對封兒十分敬愛,何況封兒是寡人之婿,誰敢說寡人寵愛錯了?是以寡人在齊民心中並不算壞,田氏要加害寡人,多半會讓齊人不悅。」 伍封道:「那麼國君之意究竟如何?」齊平公嘆了口氣,道:「只有過一日是一日,寡人也不願意對付田氏,有封兒在外,田氏也未必要對付寡人。封兒這次來,能退越軍最好,若不能退越人,齊國亡了,寡人無非是帶了積兒隨封兒到扶桑去。」伍封愕然看著他良久,心中暗嘆,自己這老丈人委實不是個雄才大略的人。以前自己在齊國,又有晏缺、公子高、鮑息在旁,那時齊平公還有些鬥志,如今晏缺、公子高和鮑息先後亡故,自己又常年在外,他身邊沒了個可倚仗的人,再加上本性恬淡,是以全無上進之心。他既然如此,自己便有傾天之力,又能如何? 齊平公苦笑道:「在封兒眼中,寡人只怕是好無大志吧?」伍封長嘆一聲,道:「微臣在成周之時遇見老子,蒙他收為弟子,學了些道。國君並非胸無大志,而是頗合道者之清靜無為。其實人生在世,所求無非是日有數食、夜有軟枕、身旁有妻室、膝下有子女,無論是英雄毫傑還是凡夫庶子,百年後終歸一死,生前金珠高爵又有何用?譬如那伯嚭貪佞無恥,富貴數十年,家積寶貨百萬,還不是被微臣殺入府去,一刀兩斷?國君這麼想也是不錯的,雖然無桓公之業,百姓卻能安居,卻總好過夫差、勾踐引軍爭霸,以致天下百姓奔走流離、生死不知。」 齊平公聽伍封之言,正說在他的心底裡去,點頭道:「能知寡人之心者,天下間唯封兒和貂兒二人而已!」伍封早聞他這些年對田貂兒十分冷淡,見他提起田貂兒,問道:「君夫人……」,齊平公搖手道:「別提她了,這女人算是聰明之極,也體貼人心,然而總是偏向外家,對寡人極不忠心。」 伍封大感愕然,道:「以微臣所見,君夫人可不是這樣的人啊?」齊平公道:「封兒哪裡知道!寡人在宮中所作所為,每每傳到田恆耳中去,有些事發生時,只有貂兒知道。譬如上次那太史朴死了,寡人飲了不少酒,與積兒在後院玩,以自身為馬,讓積兒騎坐在頸上,樂不可支,當時只有貂兒在旁。誰知道這事第二天便被田恆和田盤知道了,田恆還沒怎麼說話,田盤卻覓個機會悄悄向寡人說起,說朝廷有臣屬亡故,寡人身為一國之君,表面上還是要深表哀痛,以安撫臣下之心,如此云云。封兒你想,這種事情都能傳出去,寡人還怎信得過她?諸如此類的事有好些,寡人說出來也無趣。」 伍封沉吟道:「傳出去的事,是否都是國君痛飲、不理朝政之類的事呢?」齊平公憤然道:「就是這些子事,哼,好事又不說,專挑寡人的毛病,讓臣屬看笑話。那田恆老奸劇滑,睜隻眼閉隻眼,田盤卻每每找寡人說話規勸,似乎他這大舅子當得挺是過癮一般!」齊平公說話向來文謅謅的,今日氣憤之下,便隨口這些民間俗語來,其實他在夷維城時,與百姓混在一起,就是這麼說話的,只不過當上國君後,說話便十分注意,眼下在女婿面前便毫無顧忌了。 伍封忍不住笑道:「國君可誤會了,君夫人其實是想保護國君,免國君被外家所害,才會如此!」齊平公怔了怔,問道:「這話怎麼說?」伍封笑道:「假如君夫人常向田氏說起,啊,前日國君提及倉廩,昨日問起三軍,晚間問政一夜,諸如此類,田恆會怎麼想呢?田恆必然會想,國君如此勤政,又或如此有才幹,是否會對付我田氏?必然深為忌憚。他有了這心結,早晚會生出加害之意。」 齊平公沉吟道:「嗯,以田恆的為人,這倒大有可能。」伍封道:「君夫人專挑些國君無傷大雅的荒唐事說出去,時間長了,田恆便覺得國君胸無大志,得過且過,對國君便全然放心了,是以無論君夫人怎麼說,他也不會理會,心裡卻高興得緊。在田恆心中,巴不得國君每日醉臥才好,如此便保全了國君,田恆便不會生出異心來。」 齊平公恍然點頭道:「原來如此,這麼說是寡人錯怪貂兒了?」伍封道:「自然是錯怪了。不過由此可見田盤與乃父不同,按理說國君越荒唐不理事,田氏便越高興,聳恿還來不及,怎會規勸?田盤數番規勸國君,直諫得失,那是因為視國君為君,心中還未有謀逆之意,才會如此。」 齊平公想了想,笑道:「寡人以前可想錯了,每每思及此事便大為不悅。若非封兒提醒,寡人只怕會耿耿於懷,終身不樂。咦,封兒對女人的心思瞭解之極,怪不得連王姬也能娶到手,這事寡人還得學學!是了,那王姬生得很美貌麼?」伍封見他說話全沒個國君和老丈人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對齊平公一直放心不下,但聽他這一問,便知道他生性豁達樂觀,笑看人生,如此之人,任何逆境也能承受,笑道:「微臣終於知道,公主這性子是由國君親傳的,當真是樂天知命,實在難得!」 二人相視大笑,登時將田氏、越軍之事拋在腦後。伍封與齊平公在一起說話時,每每被政事所累,旁邊又有人在,從未如今天般直抒胸臆,今日這麼說一說話,雙方均覺得從未如今日般瞭解對方。 此時已經是晚飯之際,齊平公心情大好,叫來宮女,道:「去將君夫人和月公主都請來,我們一家五口一起用飯。」回首對伍封道:「說來慚愧,寡人已經有兩年多未與貂兒一起用飯了。」 一會兒田貂兒牽著姜積,與楚月兒挽著手一起進來,齊平公起身笑道:「貂兒,寡人這幾年錯怪了你,幸得封兒解說,才知道你一番好意,這些年讓你大受委屈,委實對不住。」田貂兒聞言眼圈一紅,道:「國君說哪裡話,都是貂兒不好。」 伍封見田貂兒消瘦了許多,起身向田貂兒施禮,道:「君夫人。」田貂兒道:「龍伯,都是自己家裡人,無須多禮。」讓姜積上來,道:「積兒,快叫師父!」伍封猛地想起自己還有個太傅的官兒,這姜積算得上自己的徒弟,連忙蹲下身來將姜積抱起來,笑道:「這就有些難辦了,積兒是公主的親弟,若叫我師父恐怕不好吧?還是叫姊夫好些。」 姜積眼下有六歲左右,並不太高,捧著伍封的臉,響亮地叫了聲「姊夫」。伍封哈哈大笑,由懷中取了一對綠色的玉璧掛在姜積腰帶上,道:「這對玉璧便送給小舅子當見面禮好了。」他早有準備,這玉璧是他由伯嚭的家財中挑出來的,大凡玉璧以白色為多,綠玉也有不少,但這對玉璧卻與眾不同,夜間熄火時,玉璧自身的瑩光中能看出一對熊來。 田貂兒笑道:「龍伯有心了。」由伍封懷中接過姜積,坐在齊平公身旁。齊平公又對楚月兒道:「月兒,今日寡人無暇與你說話,勿要見怪。」楚月兒嫣然笑道:「國君正事要緊,月兒入宮本來是想看看君夫人。」 齊平公讓二人坐下,這時寺人奉上銅鼎木案,擺上美酒佳餚,五人用飯,席間甚樂。伍封多年未在齊宮用飯,今日十分開懷,覺得菜餚極精,樣樣皆好,沒口子稱讚。他每贊一肴好,齊平公便讓人再烹一鼎送給鐵衛,對鐵衛禮遇甚厚。 用過飯後,伍封道:「微臣先得向國君和君夫人告罪,田逆、田豹二人我早晚要殺了,看在國君和君夫人面上,田相我便暫且放過。」齊平公道:「田逆、田豹委實不像樣子,封兒怎麼對付他們也無妨,貂兒你說呢?」田貂兒怔了怔,嘆道:「龍伯是想為鮑息報仇?」伍封點頭道:「正是。所謂鮑琴殺閭申之事,純粹是田豹的陷害。」齊平公愕然道:「原來閭申並非鮑琴所殺,那凶手是誰?」伍封道:「死的並非閭申,那閭申被微臣找到了,眼下在我營中。」他將事情細說了一遍,齊平公怒道:「原來如此!鮑息有功於社稷,田逆和田豹竟然以卑鄙手段加害,簡直是罪無可恕!」 田貂兒默然良久,問道:「龍伯對相國為何也有敵意?」伍封道:「這一點君夫人便不知道了。田豹和田逆二人這麼做,其實是逼田相與微臣為敵。田相見他們害了鮑大哥,知道微臣日後必來報仇,是以先下手為強,收買微臣一個家臣展如,悄悄用田氏的人將微臣大舟上的漿手換下來。展如將微臣、月兒、公主、王姬等人拋在大海上,自行將大舟駛走了……」,齊平公和田貂兒不知道這事,大驚失色。 齊平公聽說妙公主也在一起,大怒道:「這展如當真該死了!妙兒如有失,寡人寧願割捨大邑,以求展如之首級!」楚月兒嘆道:「我們自造木筏,在海上遇了不少凶險,狂風暴雨巨浪不說,單是大魚、鯊群便弄得我們極為狼狽,好不容易飄到陸地上,也因此到了扶桑。」 齊平公道:「寡人先前聽封兒說起,還以為你們乘大舟到扶桑,原來是海上飄過去。」伍封道:「是啊,若非如此,微臣早就回齊國了。當日微臣與田相、大司馬立誓,互不相害,言猶在耳,田相卻趁心加害,微臣要說不想殺之報仇,那自然是假的。」田貂兒臉上變色,尋思這仇可結得大了。 伍封道:「眼下國難當前,微臣當以大局為重,田相只要不再生惡念,在下也無暇計較。田豹田逆二人於國有害無益,殺之無妨。本來昨日在高唐殺了田豹,但他是齊國重臣,微臣未稟告國君,不敢擅殺,只是因他公然違國君之令,責打百棍而已。」田貂兒咬著嘴唇,低聲道:「若只是找田豹田逆算帳,貂兒怎敢阻攔?」 伍封道:「這就行了,微臣也不會隨隨便便殺這二人,自當公事公辦。唉,微臣總是不明,微臣對田氏不說有啥功勞,卻從未有加害之舉,怎麼田相便忍心加害微臣呢?要說權勢,微臣常年在外,也沒向田相分權。要說邑地,田相多微臣十餘倍。田相竟然這也不放過,非得逼微臣與他為敵,何苦來哉?這些年微臣周遊列國,經歷的事也不少,心下也懶了。如果換在五年之前的性子,早就殺入田府,來個魚死網破。」 田貂兒聽得心驚膽顫,不敢說話。齊平公嘆道:「封兒這是越來越成熟之故,要說殺人報仇,單是你那四十鐵衛,便足以在臨淄鬧個天翻地覆了。何況你只用一千親衛軍便打敗了文種,如今有一萬大軍,真要對付田氏也未必不能得手。」伍封心道這是傳聞誇大了,他破文種之時不止一千親衛軍,還有鎮萊關的數千人以及各族之兵,只用一千人便破文種的大軍,只怕連孫武也做不到。 伍封道:「國君,眼下越國大軍在近,國勢緊張,但我們可不能有絲毫慌亂,微臣底下里運用兵革,表面上大可以慢慢悠悠,國君還是一如既往,該醉就醉,該臥就臥,眾臣見我們不甚在意,也會安心,如此方能群策群力,免得如今日一般,一提起越人便人人驚恐。唉,微臣在鎮萊關與越軍交戰,雖然僥倖獲勝,但越人的確厲害得緊。」 齊平公笑道:「越人再厲害,怎麼也敵不過封兒。嗯,封兒言之有理。貂兒,今日封兒所說有關你外家的事,可不能說過田相知道,沒的大生禍亂。」田貂兒不悅道:「貂兒怎會如此不知分寸?」伍封道:「這話君夫人還是向田相實話實說的好。今日微臣回來與國君長談,田相不免心裡嘀咕,明日定會向君夫人打聽。君夫人要瞞他也不好,不如照實說出,讓田相心裡有數,免得心下猜忌,疑心到國君身上去。何況微臣這性子田相也知道,君夫人如果說微臣沒點牢騷怨氣,田相也不會相信。」齊平公想了想,點頭道:「這話也有道理,貂兒便照實說吧。」 其實伍封是故意讓田貂兒將話傳出去,暫安田恆之心,免得他又行加害之舉,以致生出內亂,讓勾踐有可乘之機。眼下大事,還是破越為主,報仇之事宜暫時放開。 當晚伍封與齊平公都飲得大醉。伍封在宮內醉臥一宿,正睡得朦朦朧朧,便覺有人在扯他耳朵,先還以為是楚月兒,旋又覺不對,楚月兒從不吵他睡覺,睜眼看時,原來是姜積這小子正在床邊搗亂。伍封哈哈大笑,道:「積兒著實頑皮。」這時楚月兒進來,見狀抿嘴笑道:「這可對不住,先前我教積兒練劍,正好田盤來了,月兒與他說幾句話時,被積兒溜了進來,吵你安睡。」 伍封笑道:「我也該起來了。」看看天色,問身邊宮女,原來已經是辰時,伍封忙道:「這可糟糕,只怕耽誤了朝上軍議。」楚月兒笑道:「無妨,國君還睡著哩!田相和田盤來往後宮數次看視,說群臣都在殿上等著,但也沒可奈何。就算他們敢請君夫人叫醒國君,也沒有敢來打擾你。夫君昨日一鬧,又有大軍紮在城外,齊臣誰不害怕?」 伍封笑道:「可積兒便敢吵我。」聞說齊平公仍在睡,笑道:「田恆是否與君夫人談了許久?」楚月兒道:「或是吧,國君昨日宿在君夫人宮中,月兒見田相將君夫人叫到側宮,大半個時辰方出來,田盤在這兒探頭探腦好一陣,似乎想找你說話。」 宮女服侍伍封盥洗後,拿上早飯,伍封要楚月兒一道用飯,楚月兒笑道:「先前我和積兒與君夫人一起用過飯了。」伍封問道:「魚兒他們可用了飯?」楚月兒道:「先前我去看過,國君和君夫人賜了他們許多東西,他們已經用過飯,正閒坐無事。」 伍封慢慢悠悠用過飯,然後在院前使了路拳腳,舒展一下筋骨,這才讓楚月兒替他穿上戰神之甲,外面罩上西施為他造的紅色大氅。昨日他進城入宮並未著甲,盔甲一直由楚月兒拿著,今日既要軍議,盔甲整齊便合道理。 姜積見他極為威武,嚇得躲到楚月兒身後去,伍封大笑,蹲下身將姜積抱起來,往上扔起丈餘高,又用手接住,反覆數次。初時姜積還覺害怕,扔兩次後便覺刺激有趣,高興得哇哇亂叫,樂不可支。伍封與姜積鬧了一會兒,吩咐楚月兒去營中將鮑琴、鮑笛和閭申帶來,這才往前宮去。 伍封到了大殿後面,由殿後之室穿過去,本來這殿上許多人正七嘴八舌說話,伍封猛地由殿後轉出來,如一座小山似地往那裡一站,挺拔不凡,殿上立時鴉雀無聲。 田盤迎上來道:「龍伯這盔甲甚是奇異,似非凡品。」伍封道:「這是蚩尤著過的戰神之甲,在下於夷州遇到蚩尤的後人,蒙他相送。」田盤羨慕道:「這真是難得之極。」 田恆上前道:「龍伯,本相思索一夜,想是龍伯與本相有些誤會。」小聲道:「展如加害龍伯之事,是田逆和田豹所為,本相的確不知道此事。」他見伍封不大相信,又道:「我們田氏家業甚大,本相和盤兒國事繁忙,不能面面俱到。想不到田豹施下詭計,田逆與展如勾結,竟然用人換下龍伯大舟上的漿手,暗下毒手。」他這話說得也似模似樣,伍封哪裡肯信?皺眉道:「非是在下多心,那展如在鄙府甚受器重,如要害我,必然有人許以重酬,給他極大的好處。如果田相不開這口,單是田逆或田豹,展如怎會相信?」田恆道:「可本相問過田逆,這節骨眼上他自然不會瞞我,聽說那展如無任何要求,既不要官爵,又不要金帛,這一點本相便有些不解了,說來似乎無甚道理,但的確是如此。」 他這麼一說,伍封反而容易信些,因為田恆想要瞞他,便要說得合情合理,大可隨意說展如如何如何又什麼天大的要求,如今說展如毫無所求,這自然是毫無道理,然而田恆照樣說出來,反而覺得可信。 伍封大感愕然,沉吟道:「展如這人倒不像為官爵金帛出賣在下的人,難道說他私底下對在下有些難解之仇?這怎有可能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田恆嘆了口氣,道:「如果龍伯不信,本相也沒什麼辦法,說起來,田豹田逆之所為,終究也是田家的事,本相脫不了干係。不過這事情盤兒更是蒙在鼓裡,絲毫不知。」伍封點頭道:「這一點在下明白。在下與大司馬交往不算太多,卻還是信得過大司馬,以他的性子,怎會用這齷齪手段對付在下?就算真的要對付在下,大司馬也會明刀明槍,公然而為。」田盤本來這是這麼想,聞言大喜,便覺伍封這話正說進心上去,讚道:「龍伯果然是在下的知己!」 田恆嘆道:「這幾年國君與貂兒又些誤會,幸好龍伯回來開解,使國君與貂兒前嫌盡去,其樂融融。唉,本相年紀大了,這些天每每想起貂兒、盤兒、政兒、燕兒,心中便覺痠痛無比。政兒行事無端,自己招禍而死便罷了,燕兒遠嫁晉國,本以為趙無恤是其良配,誰知道竟會……,唉!」田盤道:「其實趙氏滅代,與燕兒無甚相干。燕兒何以要自殺呢?」 伍封嘆道:「燕兒自殺有三個緣由,一是自覺對不住趙大小姐,二是怕在下殺了趙無恤為趙大小姐和任公子報仇,還有最要緊的一個,便是以此舉讓趙無恤立其子趙浣為嗣。」心道:「還有一個原因自然是因我之故。」他見田恆和田盤有些不解,道:「趙氏與田氏為晉齊兩國的大家,難保日後國政上不會有何衝突。萬一晉齊有隙,燕兒便不好做人,只怕趙氏族人又會因此遷怒於趙浣。燕兒以身自殉,迫在下立誓不殺趙無恤,趙無恤感激其愛護之心,立了趙浣為世子,日後趙無恤不管有多少女人,只怕在他心中,無人能及燕兒萬一,是以趙浣的地位便穩如泰山。」 田恆和田盤不大瞭解女人心思,此刻方才明白,田恆長嘆道:「原來如此!早知道會有今日之局,本相還不如將燕兒嫁給龍伯,就算當個小妾,燕兒只怕也是快樂之極!」伍封心內猛地一痛,眼中淚光湧上來。 田恆見一說起田燕兒,立時便打動伍封,又道:「其實本相併無加害國君、謀奪齊國的心思,若真這麼做,列國怎會容忍如此謀逆篡位之舉?再說國君是本相女婿、世子是本相外孫,國君與田氏本是一家人,我這做外父、外公的怎好意思奪女婿、外孫之位?」伍封心道:「列國兄弟相殘、父子相爭也不少,你這外父、外公又算什麼?」不過有一點田恆倒說得對,眼下晉國四家分國,魯國三桓勢大,但無人敢逐國君而自立,便因為如今列國之勢,暫不會容忍有此情形出現,天子也不會授篡國者諸侯之位,否則此例一開怎麼得了?只怕天下大亂,列國之君人人要提心吊膽。 伍封知道田恆恕恕叨叨說這許多話,便是想寬解自己,免得自己向田氏動手,這也說明田氏對自己不僅是忌憚,而且還有些懼怕。他與田恆交往這麼多年,彼此也聯手過,也暗鬥過,但田恆一直是高高在上,從未如今日便低聲下氣,可見這情勢逆轉,非人力所能抗拒。 伍封點頭道:「田相放心,在下不會棄大局不顧,眼下最要緊的是對付越人,其餘的事以後再論。不過田逆和田豹……」,田盤道:「那田逆、田豹委實可惡,田豹被龍伯責打後,並未回來,田逆昨晚帶了百餘親隨出城,一直未回,或是怕龍伯找他算帳,是以棄家而逃。」田恆搖頭道:「龍伯可不要見疑,這田逆竟然會出逃本相併沒有想到。」伍封也感有些愕然,尋思田恆一力要與自己再修舊好,以他的性子,以田逆之性命換自己的信任大有可能,犯不上為了個聲名狼籍的田逆來得罪自己,田逆想是也猜到這點,才會棄家而逃。 伍封冷笑道:「他們想逃便由得他們,等越軍退後,在下自會去找。哼,就算他們逃到天腳底,在下也能將他們揪出來一劍殺了!」他說得凶狠,嗓門也大了些,不僅是田恆父子、連周圍眾臣也聽見,人人臉上變色,心中驚懼。 眾臣見快至中午,齊平公仍沒有出來,無不心急,田盤忍不住道:「眼下大敵當前,國君莫非還在高臥?」伍封笑道:「大司馬勿急,國君多睡睡也是好的,雖然越軍勢大,但他們長驅千里之外與人爭勝,士卒又非只是越人,其中吳人、夷人佔了大半,未必無可趁之機。」 眾臣見前些天齊平公還每日早朝宴罷,與眾臣商議軍情,自從伍封昨日趕來便一反常態,變得如此悠閒,莫非他與伍封有了破敵之策,才會如此放心高臥? 伍封對眾臣道:「這樣好了,微臣到後宮去瞧瞧,如果國君醒來,便請他來,若仍是睡著,便請君夫人賜宴,我們在宮中用飯。諸公也許久沒有輕閒過了,今日輕鬆一下,豈非更好?」田恆和田盤畢竟是精於用兵,此刻明白伍封和國君這是故意好整以暇,以寬眾臣之心。田恆笑道:「如此最好,不如讓本相去看看,龍伯與諸公久未見面,正該多多親近。」 田恆往後宮去後,田盤小聲對伍封道:「在下昨日回府,與素兒說起龍伯回來的事,素兒聽說龍伯願意收白兒為徒,大為高興,今日在下將白兒帶進宮來,龍伯是否去瞧瞧?」伍封怔了怔,旋想別人要帶子入宮萬不可能,但田白是國君和君夫人的侄子,其實應該是外甥,田盤帶田白入宮是正常不過的事。 伍封喜道:「在下便去瞧瞧。」這田白是他的兒子,很難見上一面,有此機會,伍封怎會放過,忙不迭跟田盤出去。到了殿前廊下,兩個宮女攜了田白過來。這小孩兒只四歲許,卻十分壯實,果然名如其人,生得肌膚甚白,蹦蹦跳跳過來。田盤道:「白兒,這是你師父龍伯。」田白上下打量著伍封,撲上來要伍封抱,大聲叫了聲「師父」。 伍封心內大喜,又略有些傷感,尋思這明明是自己的兒子,卻要呼別人為父,自己這生父卻只能是師父。當下由懷中取出齊平公賜他的那塊龍伯金牌,掛在田白胸前,道:「白兒,這是師父給你的見面禮。日後如果有人敢欺負你,便拿這牌兒找我,我必定為你出頭。」 田盤在一旁大喜,尋思田白掛著這金牌,便如一道護身信物,就算父親田恆要責打這孫子,見了這片金牌也會有所顧忌,更不用說其他人了。 田白看著伍封,稚聲問道:「聽娘親說師父是很厲害的,你有什麼本事?」伍封微笑道:「你說呢?」抱著他輕輕由地上飄起來,離地丈餘,緩緩移開數丈,落身下來。田白擊掌叫好,道:「原來師父會飛的!」其實伍封和楚月兒的飛行之術甚怪,百餘斤的大戟拿著無妨,但只要帶了人便不能飛起,田白雖然極輕,伍封也不能抱著他飛高,只能純借腳力彈躍而飛,使不出真正的飛行本事。 田白卻是從未有如此經歷,只覺極為有趣,一迭聲問道:「有趣,師父還會什麼本事?」伍封將他放下來,順手往一塊墊腳石上抓去,便聽轟然一聲,大石碎裂,石塊四濺,田盤在一旁看見,大驚失色。便聽身邊也有人驚呼連聲,側頭看時,原來殿上眾人無聊,踱出來看,見伍封指力驚人,都感驚懼。 田白大叫道:「這個好,白兒要學!」伍封將他抱起來,點頭道:「便教你這個,晚間你留在宮中,我教你這法訣。日後每日勤練,不僅能助力氣,還可延年益壽,等你長大後,學什麼武技都要快。」 田盤見他對田白的確是發乎內心的喜歡,甚是感動。他還以為這是因為田燕兒之故,哪知道這田白其實就是伍封的兒子,伍封怎會不喜歡? 與田白玩了好一陣,田恆出來,說是君夫人在側殿賜宴,伍封這才將田白放下來,交給宮女。 眾臣到側殿安坐用飯,閭邱明定要坐在伍封身邊,伍封對這人雖然沒甚麼好聲氣,但也不會避而移席。田貂兒還遣了宮中女樂來,為眾臣歌舞助興,眾人酒觥交錯,言笑甚歡。 閭邱明借向伍封敬酒,側身道:「龍伯對在下似乎大有怨氣,這都是在下的不是,得罪了龍伯。龍伯大人大量,還請海涵。」伍封皺眉道:「司空並沒有得罪在下,但息大哥之事與司空有莫大的干係,在下怎會不恨!」閭邱明道:「這事在下也是不得已,申兒被鮑琴所殺,在下……」,伍封大怒,斥道:「此刻你還要胡言亂語騙人!」 眾臣正飲酒觀舞,忽聽伍封斥喝閭邱明,大為吃驚,都轉頭看來。田恆揮手讓歌舞退下,問道:「龍伯何事動怒?」伍封哼了一聲,由懷中取出一塊玉來,拍放案上,道:「司空請看此物。」閭邱明見這塊玉質地甚差,然而玉上有暇,隱約是個「閭」字,正是他閭家的寶物,大驚失色,道:「龍伯,此玉……此玉由何而來?」 伍封道:「在下斬殺伯嚭,在伯府上擒到一人,不僅身上懷有此玉,還用子劍一路的劍法,他自稱是令公子閭申,在下見是司空之子,遂由吳地將他帶來。既然司空一口咬定閭申被鮑琴殺了,那在下在吳地擒來的閭申便是假冒的,這人騙在下許久。等在下回去將他殺了,這塊玉便還給司空。」 田恆原不知道閭邱明假說其子被鮑琴所殺之事,以前還以為真有其事,一早與田貂兒說話,才知道閭申並沒有死,全是田豹與閭邱明串通好的。尋思閭邱明連他也敢騙,委實可惡,此刻見伍封發怒,便道:「龍伯言之有理,閭申既然已經被鮑琴所殺,這個閭申必是假冒!這人敢欺騙龍伯,正該殺了,按我齊律,庶人假冒大夫之族者,當處以烹刑。」伍封點頭道:「那麼在下便烹殺此人好了。」 閭邱明滿頭滿臉大汗,出案跪倒,痛哭流涕道:「龍伯、相國手下留情,這人既有此玉,必是犬子閭申!」殿上一片嘩然,眾臣都知道鮑琴殺了閭申、以至鮑家沒落之事,不料這中間竟然大有隱情。 伍封道:「你不是說閭申被鮑琴殺了麼?怎麼又出來一個閭申?」閭邱明迫不得已,這才將他借修長城之際貪括金帛被鮑息發現、自己與兒子閭申吵架、閭申離家出走,而田豹又如何脅他嫁禍鮑琴的事一一說出來,又說田豹借此要脅,不僅逼他吐出所貪金帛,連他閭家的祖業也被勒索了大半。 殿上眾臣無不叱罵,均道堂堂大臣竟然如此無恥,居然用上嫁禍、勒索的卑鄙手段,委實可惡。他們這一頓斥罵,一來是為了巴結伍封,二來是借此表示與閭邱明無甚關係,反正這閭邱明今日說出這些事,他閭家便算完蛋了,得罪了也無妨。 宗樓嘆道:「在下早覺鮑家世代清名,鮑琴要真是殺了人,鮑大司馬肯定會綁縛上殿向國君和相國請罪,怎會一力維護其子?」田成也點頭道:「鮑家的確十分冤枉,閭司空大有責任。」 一個侍衛走過來,向伍封說了幾句話,伍封點頭道:「帶他們進來。」不一會兒,鮑琴、鮑笛、閭申都進殿來。閭申見其父正跪在殿中,叫道:「父親!」搶了上前。閭申一把將他抱住,父子二人抱頭痛哭。鮑琴和鮑笛到了伍封身邊,氣憤憤看著閭邱明。 正在這時,侍衛來說國君升殿。眾人立刻起身上殿,田恆讓侍衛將閭氏父子押上殿去,又叫鮑琴鮑笛跟了上殿,站在眾臣之尾。齊平公正在殿中坐定,田恆自然是趕忙上前,奏知鮑家之冤、閭氏之貪、田豹之害,群臣七嘴八舌,無不顯出義憤填膺的模樣,均道一定要為鮑家洗冤,還要追擒田豹、重懲閭氏。 齊平公點頭道:「各位所言均有道理,相國和封兒以為如何?」鮑息原是大司馬,眼下這大司馬已經由田盤當上了,伍封怕田恆有所誤會,道:「鮑家自當洗冤正名,但鮑大司馬亡故,二子鮑琴、鮑笛既不諳軍事,又無軍功,自不能繼任大司馬之職。依微臣之見,國君還是另外賜爵,以嘉獎鮑家數百年之忠義為國。」 田恆正合心意,道:「田逆、田豹畏罪而逃,右司馬、左司馬二職空缺,眼下大敵當前,軍中除乏主將,龍伯和鮑氏正好任右司馬和左司馬,鮑琴為長子,便由鮑琴任左司馬吧。」眼下他是一力拉籠伍封,又礙於情勢,是以甘心讓出了左右司馬來。 眾臣均道:「相國所議極當。」伍封搖頭道:「鮑家世代為國,鮑琴可任左司馬,右司馬暫可空缺,微臣便不必任職了。微臣今日便向國君辭歸,將下卿之爵和征夷大將軍這官職並皆辭去。」眾臣大感愕然,想不到這人年紀輕輕,竟然甘心退隱,雖然他是天子所封的龍伯,但畢竟是個虛爵,並無實地,怎比得上在齊國為官?他們都以為伍封是謙讓之辭,紛紛道:「龍伯是齊國柱石,年紀輕輕怎就能辭歸?」伍封道:「諸公一番好意,在下心裡怎不明白?不過各位放心,在下是國君之婿,國中若真有事,自然是萬死不辭,如今越人入寇,在下自會等到退敵之後再走。」 齊平公卻瞭解伍封的心意,伍封唯有在外面,才能牽制田氏,若長年在國,早晚與田氏衝突,何況今日先辭了官爵,田恆便不會耽心他與田氏爭權,能放心與伍封聯手,決戰越軍。齊平公這麼想著,點頭道:「封兒是天子所賜的龍伯國之君,再在齊國任職也不合適。不過那萊夷六百里地是妙兒的嫁妝,也是封兒邑地,封兒仍食齊粟,還是我齊人,當忠於齊事。」 眾臣這才聽明白,原來伍封的確是辭去官職,只在齊國保有六百里邑地,算是個閒散貴族,日後不再參與國政。其實伍封本想連萊夷之地也不要,免得兩地牽掛奔波,後來想著萊夷之民好不容易才和平共處,自己抽身一走,不知道又成何結局,才沒說交還邑地的事。 田恆點頭道:「這樣也好,龍伯身為伯爵,與鄭、秦等國之君相若,何況龍伯在扶桑平定諸夷,為天子創立了龍伯之國,實則已經是一國之君了。再與我們站立殿上,委實令吾等汗顏。眼下對越之戰,當以龍伯為主將,吾等不論是大司馬還是上卿,都不如龍伯一國之君的身份高貴,是以該奉龍伯之令。」他是個聰明人,伍封擺明了說打完這仗,齊國的事便不管了,還怎會與田氏爭鬥。既然伍封話說到這份上,自己投桃報李,也該放手讓他打這一仗。話說回來,眼下越人厲害無比,自己父子與勾踐前後十仗左右,盡數大敗,齊軍傷亡慘重,誰還有破越之策?伍封新破文種,銳氣正盛,或者只有他才能破越退敵。自己此刻還斤斤計較的話,齊國一滅,田氏一家也就完了。勾踐滅吳之後,原來的吳臣無一被任用,盡皆褫奪邑地,貶為庶人,又怎會善待田氏?是以出言,將齊國軍權盡數交給伍封指揮。 眾臣心道:「原來這人真的在海外創立了家國,怪不得不在乎齊國右司馬這樣的高官了!」一時間羨慕有之、嫉妒有之、好奇有之、崇拜有之,各有其不同的心態。不過還是以羨慕者居多,須知伍封本來只是個虛爵,不料真被他找了塊地當上諸侯,不管地域大小,就算只有數十里,也是一國之君,好過在任一大國當臣屬。 田恆又道:「閭邱明父子太不像話,理當盡滅其家。」這也是世間常事,雖然閭申無甚罪責,但其父罪責甚大,做子女的也跟著受過,不滅其三族、九族已經算是天大的恩惠了。伍封忙道:「這事情得分清楚些,閭邱明為惡在後,閭申離家出走在先,是以閭邱明之罪算不到閭申頭上。閭家怎麼說也是齊國大夫之家,為國效力多年,閭邱明也算是為國征戰過的,盡滅其家也不好。」 連齊平公也想不到伍封還會為閭家說好話,奇道:「封兒以為該如何處置?」伍封道:「眼下大戰在即,軍前需要人手。以微臣之見,閭邱明罪不可恕,念他為將出身,便罰在軍前為一小卒,為國效力。如果有功,便視其功減其罪責,立了大功,便免了其罪罰。閭申出身大夫之家,多少學過兵戰,又向子劍學過劍術,可繼承閭氏。然而閭氏沒落,閭申如果想重興閭家,便隨微臣到軍中去任一伍長,如果有功,國君便因功授職。」本來閭氏因此便沒了,伍封此議,實則給了閭氏一條重興的出路。 眾人見伍封不計私仇,連閭氏父子也放過,盡皆感嘆。齊平公問田恆道:「相國以為如何?」田恆也覺得伍封仁厚,心道:「此人表面霸道,實則寬厚,怎能在朝堂之上長盛不衰?以他的性子,就算我不算計他,早晚必被他人所害,怪不得他要退避海外了。」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 齊平公道:「既然如此,寡人便賜鮑琴為左司馬,鮑氏邑地盡皆賜還,令市中諸吏傳言百姓,為鮑氏洗冤。閭邱明貶為小卒,閭申任軍中伍長,由封兒安排軍中差事。」鮑琴、鮑笛、閭邱明和閭申都叩頭謝恩,鮑笛和閭氏父子退了出去,鮑琴是新任的左司馬,便留在殿上議事。 齊平公道:「眼下越軍入寇,戰事避免不了,便由封兒任齊國三軍主帥,相國和大司馬田盤、左司馬鮑琴同參軍機,田成、宗樓任軍中之將,各位務要奮勇破敵,擊退越人,保我大齊社稷。一切以戰事為先,其餘眾臣或負責糧草調度,或負責兵甲武具,俱聽候封兒調用。」眾人齊聲領命。 伍封又請齊平公封賞鎮萊關之役立功的將士,其餘臨淄的將士幾番苦戰,雖然戰敗了,但殺敵立功的仍須獎賞。齊平公讓伍封和田恆各呈上立功者的名單,一一封賞,譬如公冶長、冉雍封城大夫,鮑興、趙悅、蒙獵封為城司馬,鮑寧立功最著,可惜夫婦陣亡,追賜為大夫,由其子伯樂繼承,其餘陣亡的將士如公輸問、墨愛、慕元也都追賜司馬,賞金無算。田恆所報之人也都有封賞,大致與公冶長等人相同。 齊平公道:「越人大舉入寇,泗上諸國盡降,寡人見數戰不利,分派使者前往宋、衛、魯、鄭、燕國、中山求援,又派使往楚國去,望楚王能守舊約,共破越軍,晉國與齊國向來不睦,寡人仍派了使者去求援。按理說列國如派援軍,也該趕到齊國了,然而至今無一兵一卒前來,不知何故。」田恆道:「魯國自顧不暇,困守曲阜,一時來不了便罷,衛國出公得齊之力甚多,竟然也不派援軍來,委實可惡。」 伍封道:「當年衛莊公死了,衛人立般師,我們攻衛執般師,卻不等衛出公回來,另立了衛君起。其後衛國石圃逐起自立,衛出公回國逐石圃復位。衛出公定是恨我們不迎他回國,而立了衛君起,是以不願意派援軍助齊。」田恆道:「或是如此,那鄭國與我們也有舊約,此約還是龍伯從中周旋,為何鄭君也不怕援軍來?」伍封苦笑道:「鄭君與齊立約,是鑑於晉國勢大,我們又與楚國有約,才會如此。它是想借齊國來助它,眼下越國勢大,鄭國地小兵少,輕易怎敢前來?」 齊平公道:「那麼宋國、楚國、晉國呢?」伍封道:「宋國有桓魋之事,得罪了趙氏,晉人不動,宋國必不敢出;晉國四家爭權,情勢極為敏感;楚國是此戰最大的變數,楚若助越,情勢便有些不妙,楚能助齊,越人必敗無疑。然而越國卻不理會楚在其後,起傾國之兵北上,或是與楚國有何約定。」 眾人臉上變色,均覺不妙。田恆皺眉道:「是了,中山之王受龍伯大恩,如果龍伯派使相求,當會派援軍來吧?」伍封嘆道:「最麻煩的便是劍中聖人支離益在越營中,中山王的丈夫是柳下跖,這柳下跖是支離益的弟子,怎敢與乃師交戰?」田恆長嘆一聲,道:「如此說來,列國都眼巴巴瞧著我們與越人決一死戰了?」伍封搖頭道:「不然,齊越大戰,於列國都是可趁之機,秦國、巴蜀遠不可及,自然不會在意,其餘各國必定心下盤算,都想著如何從中取利。是以就算我們沒有援軍,越國未必沒有。勾踐以得勝之師,久駐蓋城發,想必是無一舉滅齊的把握,待其援軍。這列國之事十分複雜,我們能夠派使者出去,勾踐未必不會,說不定他會以齊地與諸國交易,約伐齊國。」 這一次連田恆也臉色大變:「越人還有援軍?」伍封道:「以在下之見,列國不動則已,真有大軍出動,中山、衛國必助越人,燕國、鄭國當助我齊國。」田恆道:「可燕國、鄭國的援軍並沒有來。」 伍封道:「這並非使者不力,而是未得其法之故。燕國向來依仗齊國,齊國有事,一般會南下相助。燕國之政,世子克最能說得上話。他與在下交好,原知道有人欲加害在下,一直未得在下消息,是以疑心齊國內政不睦,就算引軍相助,只怕齊國也敗,是以不敢來援,以免越國破齊之後,北上燕國。在下回萊夷之際,立刻派人往燕國找世子克,只要他得知在下平安,便會說動燕君,派遣援軍。」齊平公喜道:「幸虧封兒與燕世子交好!」 伍封苦笑道:「國君將微臣看得太重要了,燕國怎會因微臣與世子克的私交而決定兵革之事?其實燕國上下一定十分矛盾,它並不願意得罪齊國。如果派兵南下,又怕齊敗後被越國相攻,不派兵來,又怕齊國勝了,追問其不救之責。燕國的世子克對微臣還算有點信心,只要得知微臣回了齊國,便能助他下這個決心。」 田恆點頭道:「這就好了,龍伯又怎麼知道鄭國一定會派軍來援?」伍封道:「其實越國能否滅齊,鄭國並不在意,只因齊國、越國與鄭國相距頗遠,中間有魯、衛、宋、楚之地隔絕。只要不得罪晉楚,鄭人對其它各國並不怎麼在意。是以無論是齊國還是越國派使去,他都不會出兵。在下也派了使者往鄭國去,不過這使者不是求見鄭君,而是求見鄭國的君夫人。鄭君夫人是胡姬,她被立為君夫人,在下算是少有綿力,另外在下與她外家也有交情。各位試想,胡姬能使得鄭君立她為夫人,想必是十分有手段,在政事上能說動鄭君。在下派使向她求援,她必定會說動鄭君,派援軍前來助齊。就算此戰齊國敗了,鄭國也不怕越國會攻伐,一來隔了魯、宋、衛等國,二來他處在楚、晉之間,這兩個大國怎也不會容忍越國滅了鄭國去,勾踐也不會蠢笨至此,為一鄭國而得罪楚晉。再加上鄭宋舊仇甚深,鄭弱於宋,宋人助越,鄭人正好借齊人之人報仇。在下派人向鄭君夫人細說此中利害,是以必能成功。」 齊平公問道:「為何中山、衛國會相助越國?」伍封道:「中山向來與齊國交好,中山王夫婦頗重情義,未必願意與齊國和微臣為敵。可惜中山王夫中山君柳下跖是劍中聖支離益的弟子,只要支離益派了人去,中山便會起兵相助,他們助的是支離益,實則也助了越國。衛國本來不欲對付齊國,然而那衛君起被石圃逐走,養於齊國,衛出公心有猜忌,總以為齊國會派兵助衛君起,是以會派兵助越。」 田恆沉吟道:「如果我們殺了衛君起,是否能退衛國之兵?」伍封搖頭道:「大軍發動,就算我們殺了衛君起,衛出公也不會退兵。何況這麼一來,齊國失信於衛君起,連一個人也保不住,傳出去日後便沒有人信得過齊國了。」 齊平公道:「其餘之國如何?」伍封道:「其餘之國,全看晉楚二國的態度,或隨晉、或依楚。晉國多半會助越,是以宋國也會看晉人臉色,隨晉伐齊。」田恆吃了一驚,道:「本相專派了人去說動晉國趙氏,按趙氏與齊國之親,就算不助齊國,也不必助越國去。」伍封搖頭道:「晉齊之間並不相睦,常有戰事,晉事又在於四卿而非趙氏一家。趙氏滅代,仍不及智氏勢大。事情也壞在趙氏滅代之舉上,眼下趙氏實力大增,智、韓、魏必定不悅,如今齊越有戰事,智、韓、魏三家多半會以晉師助越,借此使趙氏與齊國交惡,減趙氏之外援。趙氏一家怎敵三家?晉定公亡有三年,晉人三年未動,眼下便可派士卒攻伐。晉師一出,定會派人往宋,約宋同進。宋國與晉國結盟以抗楚國,自然是唯晉之命是從,也會派兵跟隨。」 眾臣嘰嘰喳喳地小聲議論,其餘各國尚好,這晉人委實勢大,有他們助越,齊國便大為凶險了。 伍封看了一下眾臣,道:「齊國還有一個外援,便是楚國。在下也派使者往楚國,因齊楚有約在先,楚王與在下又有親,當能說動楚國助齊,何況楚晉向來敵對,晉若助越,楚人便會助齊。唯可慮者,楚王年輕,戰事多委於葉公子高,想必會讓葉公為將。這葉公是個極狡猾之人,行事不尚信義,全在實利。這人有些尾大不掉,如果是他引軍,多半會引大軍觀望,就算是楚王相催,他不會輕易參戰。如果這人死了,楚王便會另使人為將,如此楚師參戰便容易得多。」田恆愕然道:「莫非龍伯有刺殺葉公之意?」伍封點頭道:「在下原有此意,但就怕這麼一來,激起楚人之怒,反助越國。只盼楚王親自領兵,在下才有把握說動楚師相助。在下也派人往成周求見天子,請天子派使斡旋,勾踐如果想爭霸主之名,便請天子賜他袞冕、彤弓、圭璧、弧矢,如果能用個虛名而緩其兵革,天子固然有面子,齊越兩國之民也因此少了骨肉離別之苦。」 眾人聽他分析列國之情,頭頭是道,尋思此人這些年遊遍諸國,對列國之事十分瞭解,又與列國有些交情,如此推斷大有道理。又見他甫回齊國,便自出金帛,派了若干使者往各國去,忠君愛國之心委實令人歎服。 伍封道:「援軍這些日或會來,不過齊軍當先作防備,在下一路上盤算過,越軍佔據蓋城,深入沂淄,使齊國呈分裂之勢,便如人的手掌心被刺穿了,再難握拳。越人深知此地之要,是以決不會另尋它為駐兵。我們要與越人作戰,當先佔要地,逼迫蓋城,使越人與我們決戰。」 田恆道:「眼下國中有二議,一說儘早與越軍決戰,一說死守臨淄,各有其理,懸而未決。龍伯贊成何議?」伍封道:「出城決戰!」 田恆皺眉道:「臨淄城高牆厚,池深濠闊,又有牛山、淄水為憑,我們如果死守臨淄,越軍未必能攻下,為何定要出城迎戰?」伍封心道:「原來你贊成死守臨淄。」嘆道:「勾踐伐吳,夫差便是死守吳都,越軍在吳都之南建一越城,再四下掠地,吳人守城三年,終於城破國亡,是以守城之舉甚是被動。越軍如果大軍圍城,派人四下奪取齊地,就食於齊,齊國就算支持十年,終也會城破國亡。越軍遷都琅琊,本就不怕齊人據險死守。」 田盤道:「既然如此,我們大軍出城,越軍又怎會出城決戰呢?在下也覺得儘早決戰為好,就怕勾踐會以滅吳之法,慢慢相攻,作為長久之計。」 伍封點頭道:「大司馬所言極有道理。不過越軍人多,齊軍人少,是以勾踐此刻決不會著意一城一地,他雖不怕我們據險堅守,但早一日滅齊總是好的。何況他滅吳而來,連戰皆勝,銳氣正盛,不免視齊人如無物,就算他以前有圍城之意,如今也不想曠日持久拖下去了。而且魯在其背,楚在其後,勾踐多少也有些顧忌,只要楚人一動,他非要覓我們決戰不可,以在下之見,楚人必然早就動了,只是還未及來,勾踐在楚國必有細作,怎會不知?我們預先出城,他正合心意。越人與齊國決戰,他們如果一戰而勝,齊國亡之有日,反之他們敗了,我們再奪蓋城,便可列境收兵,集大軍將越人盡數逐離齊境。」 眾人都不住點頭,伍封道:「不論我們是決戰還是死守,於雙方各有利弊,久拖之下,最受損失的便是齊國。我們士卒雖少,也必須盡快將越人逐走才是。」齊平公點頭道:「寡人以為儘早決戰最好,田相以為如何?」田恆沉吟良久,點了點頭。齊平公道:「既然如此,諸公便不必再有爭執,一切以決戰為慮。」 伍封道:「越人兵駐蓋城,大有地利。我們要迫他交戰,唯有大軍南下,奪取徐州。」田盤擊掌道:「龍伯此議極合兵法!徐州被越人所奪,齊國南線盡歸越人。如今勾踐大軍在蓋城,徐州必然空虛,我們若是奪下徐州,再得長城之利,越人便斷了後路。」田恆點頭道:「越軍比齊軍人多,我們若能奪下徐州,便有兩城之利,大軍由臨淄到徐州,不過半日行程,人少也足以破敵。」 伍封道:「勾踐、范蠡、文種精通兵法,就怕這徐州不易拿下,我們需得有個照應。臨淄、徐州和蓋城之間,其要害之地莫過於龍口,此地離臨淄只五十里,形如咽喉,左依山、右傍水,進可攻、退可守,便於用兵。何況此處是在下昔日之居伍堡,構建甚奇,在下當年新立都輔軍,將都輔軍大營設在伍堡四周,將伍堡包了進去。這座大營是在下設計、閭邱明所建,一直未能用上,如今便可駐紮大軍。越人要由蓋城而上,龍口的伍堡和都輔大營是其必經之地。國君,微臣想與鮑琴率萬人前往龍口,策應臨淄、徐州二城,勾踐如果回軍救徐州,臣便在背後邀擊。更要緊的,是怕勾踐東退琅琊,臣在龍口,正是東往萊夷琅琊的大道之旁,只要勾踐東退,臣便能趕上擊之,受他不能安然進琅琊之城。」 齊平公點頭道:「這伍堡是令堂依伍子胥遺法所建,寡人曾經去過,果然是堅固無比。封兒居此多年,周圍地形熟悉無比,大佔便宜。」伍封道:「在下想請國君移駕伍堡,勾踐親率大軍前來,國君亦當親臨前陣,以振齊人之心。」齊平公怔了怔,點頭道:「封兒既為主將,寡人便遵令往伍堡。寡人是否可帶貂兒和積兒去呢?」 眾人不禁微笑,伍封笑道:「這是自然。微臣之所以要請國君移駕,便因為越營中支離益、顏不疑二人之故,這二人是天下間最厲害的刺客,萬一戰事緊張,勾踐說不定會使他們行刺國君。國君如有閃失,齊軍士氣急墮,此役不戰而敗。」齊平公與眾臣都大吃一驚,伍封道:「伍堡中構建頗奇,不熟悉堡中情形,決難闖入,就算支離益進去也難得手,是以國君非得暫居此堡不可,田相也可將令孫田白移居堡中,一來與世子積為伴,二來可安大司馬之心。諸公也可將幼小移入,以防支離益、顏不疑到臨淄偷取小兒,要脅諸公,逼各位效仿伯嚭。」 田恆點頭道:「龍伯果然仔細,本相倒忘了支離益和顏不疑二人,便讓白兒到伍堡去,本相才能放心。」伍封又道:「微臣由高唐帶來的一萬士卒,可使鮑琴為將,列為中軍,隨我往龍口。臨淄三萬餘人可分為三軍,每軍萬餘人,請田相引一軍守住臨淄,大司馬田盤領其餘人為左右二軍,南下奪徐州。」 齊平公怔了怔,道:「越軍人數比我們多,我們分兵為四,豈非犯了兵家之忌?」田恆笑道:「在勾踐眼中,我們是犯了兵家大忌,須不知我們大軍分扎三處,看似為三,實則為一。有龍伯的中軍在龍口、盤兒的左右二軍在徐州,三軍互相照應,再有本相的萬人在臨淄為外援,便如三支長矛指住了越人,勾踐非驚不可。」田盤點頭道:「有我們四軍在,勾踐若想在半日內攻破臨淄、龍口或徐州任一地都不可能,任一地半日不下,接應便至,越人自不能得手。」 伍封笑道:「微臣正是想四軍來往接應,環環相扣,一擊而四動,等閒不可攻破。造成勾踐三面受敵之勢,進退兩難。」 田恆、田盤、鮑琴盡皆領命。眾臣見這三人之間,以鮑琴最弱,他並無戰陣經驗,膽氣也弱,不過他領的是中軍,有伍封在側,這中軍實由伍封親領,自然無妨。這是伍封故意為之,須知這鮑琴雖任左司馬,並非因為他是軍中宿將,而是看在鮑息之面才獲此職。日後鮑氏要在齊國興盛,除了伍封交給他的這支人馬外,鮑琴也要立些戰功才行。到時伍封巧作安排,讓鮑琴立幾個功勞,鮑氏這左司馬方能長久當下去。 伍封又安排其餘諸臣,何人負責兵甲器具、何人負責糧草轉運、何人準備犒援之金帛、何人專事列國外交,又道:「齊軍人手不足,微臣有個主意,想請國君和田相下一道令,由國中死囚中挑一些精壯之人,依閭邱明父子的方法發往中軍帳前,論功減罪。這些人奮進則生,退則受死,或能奮勇。」田恆點頭道:「龍伯此計甚好,便這麼辦。眼下萊夷一帶打通了,本相派人往各地收兵,或者還可以招集些士卒,發往陣前供龍伯使用。」 眾人依伍封之令,準備一日,當晚伍封仍宿宮中,教田白巫氏秘技口訣,這口訣甚短,伍封逼他背得爛熟方讓他睡下。 |
第六十章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 天黑之後,伍封穿上戰神之甲,掛劍提戟,率楚月兒、鮑興夫婦、圉公陽、庖丁刀、趙悅、蒙獵、旋波、魚兒等鐵衛和一千親衛勇士,乘戰船離開了島,到了五龍水城登岸跨馬,趕到主城。冉雍等人放下吊橋,將伍封等人迎進了城。 伍封見冉雍、公良孺、高柴都是滿臉灰塵,鬚髮頗亂,安慰了幾句,又去看了城中新集的五千夷兵,這些夷兵雖然缺少操演,有些雜亂,卻都是身強力壯之士。 伍封讓士卒備足箭矢、膏脂、長干諸物,穿好革甲,準備出發。自己在封府大堂坐下,對冉雍、公良孺、高柴三人道:「三位辛苦了,一陣間我便要趕往鎮萊關,這些天九族之長會整頓些族兵來城中相助,趙兄和蒙兄便留在城中,勤練士卒,等我的號令。冉先生幾位還得辛苦準備糧草輜重,這戰陣之事,糧草至關重要。」冉雍點頭道:「龍伯儘管放心,這些年萊夷所收甚豐,主城和島上的存糧足備,我們之所以全力守這主城,便是怕主城丟後,糧草接繼不上。」 伍封尋思良久,將另幾位孔門弟子請來,遣他們前往各國求援,還備了十車禮物,派人往成周去。又留下高柴,吩咐了好一陣。安排好後,留下鮑興小紅夫婦和旋波在主城,道:「我們這千餘人兵力單薄,自不能隨便入關,真要闖關還得你們率軍配合。我們先去瞭解虛實,小興兒帶一百人隨我去,到了鎮萊關附近我們便棄馬步行,小興兒再將戰馬運回來。你們先留在城中,等我的號令一至,你們便率三千人趕去接迎,一併進關。」又叫趙悅和蒙獵叫來,小聲吩咐了許久。 此時已是三更時分,伍封和楚月兒率了鐵衛和親衛軍一起出發,鐵衛不擅騎術,遂與親衛軍並乘,鮑興帶了一百夷兵騎馬跟著,飛速往西南進發,雖然途中專走山中林徑,但馬行甚速,又熟悉地形,兩個多時辰後,便到了離鎮萊關二十餘里的山中。這就是騎馬的好處,在萊夷地方,若是用車兵,便只好走大道,不僅行得慢,還極易被越軍發現。文種是軍中宿將,這通往鎮萊關的諸般路上想必是有不少巡哨,千餘人不算少數,伍封正是怕被越人哨探發現,是以饒了不少彎路,一路上行跡果然十分隱密,未被人發覺。 到了一處茂林,伍封喝令下馬,將戰馬交付鮑興那一百夷兵按原路帶回主城,千餘人盡數步行,由山林中穿插,不多久到了鎮萊關附近的山上。此時天還未亮,伍封讓圉公陽和魚兒眾人在林中用乾糧食水,先行休息,自己與楚月兒覓了個高處,觀察鎮萊關及周圍的情形。 正見那鎮萊關城上有火把來迴游動,由於雙方都設了許多營火,以致十分明亮,可看得見鎮萊關城牆後每數十步處便有一個高高的巢車,比城牆還高出丈餘,離得遠了看不見人,但看火把和巢車,便知道關中戒備森嚴。又見關中臨時建了不少箭台,還有些屋頂上也有火把,錯落有致,想是鮑寧怕萬一越軍破牆而入,這箭台、屋室便用來作巷戰之用。 伍封看了良久,暗暗讚賞鮑寧果然是將才,自己小時候讀書時,鮑寧便充陪讀,後來任他為鎮萊關守將後,自己又賜了他一部《孫子兵法》,這些年來,想必鮑寧熟讀此書,大有領悟,否則就算是天險,也不可能以數百人擋住文種的幾萬大軍數十天,將越人的東路大軍硬生生擋在鎮萊關下。看了良久,嘆道:「以小寧兒今日之才,只怕可算得上列國中的名將,趙悅、蒙獵可比不上他。」 楚月兒雖然不曾認真讀過兵書,但與伍封在成周大典之府閱籍甚多,又與伍封出生入死,臨陣無數,是以極有經驗,點頭道:「以小寧兒的將才,再加上小興兒的勇猛,這二人加在一起,必定極有用處。」伍封拍了拍楚月兒的香肩,道:「月兒說得是,眼下你不僅生得越來越美麗,還知道兵法之用了。正如你所說,日後有小寧兒、小興兒二人在扶桑,再加上小戰,扶桑必定能安穩如山,我們便可以放心地遨遊四海,在那朋來島上過些逍遙自在的日子了。你不是想過在海底建一處屋室麼?我們便大有時間,一塊石一塊石地在海底建一座房子,用那金鐵大干為門戶,這該是世間絕無僅有的海底府第了吧?」楚月兒眼中發亮,十分興奮。 伍封又向鎮萊關前後的越軍大營看過去,只見營壘森森,旌旗密佈,營火映紅了半天去,一座座營帳極有規律地排列,營內十餘處火把游動,自然是巡營的哨兵。看了良久,臉色漸漸陰沉下來,道:「文種這營寨布得太過嚴密,環環相扣,想衝進去撕個口子,當真是毫無下手之處。」 楚月兒道:「奇怪,這兩邊的營帳都是一樣的,按理說那中軍大帳應該與它帳不同,可這麼遠看下去,不見任何異處。我們是否該走進看看,先知道文種在何處,才好下手。」伍封苦笑道:「這擒賊擒王之舉對付其他人尚可,對付文種卻是比移山還難。你忘了我們在陽山越國大營中了?勾踐那帥帳是假的,平日便設有埋伏,這文種想必也是如此。不要說找不到帥帳,就算找到,只怕也是個假的。文種設這兩營十分高明,他的人多,小寧兒卻仗著地勢險要,所打的便是耐心了。文種兩面士卒輪流相攻,今日城南,明日城北,而關內士卒少,不可能也分為兩班,是以越軍能休息一日攻城一日,而我們的士卒卻不能休息,早晚筋疲力竭,無法守關了。」 楚月兒想起一事來,道:「上次我們對付市南宜僚與夫余貝,是從斷汲水之道下手。眼下要入關,西面山上雖然無路可入關,但東面山上沿水道有條小徑,小寧兒自然派人守住了小徑旁的關城側門,我們大可以按當時的這小徑混進去,雖然路徑狹小,最多兩人並肩而行,但總是條路吧?夫君,你說文種會否派人斷了山路呢?他對這地形未必知曉吧?」伍封點頭道:「我也是打這個主意,不過這山路文種肯定是知道的。當初我能派人找到這路徑,文種怎不會找?他被擋在關下許久,肯定是計謀百出,斷汲水之策必定早就試過,這路徑當然也知道了。好在這關中挖了大湖積水,又有許多水井,文種此策便無效果。」 楚月兒道:「既然如此,那小徑上想必也有越人守住,唉,真是難辦得緊。」伍封笑道:「我猜那小徑上並無越人。須知圍城之法,最忌死圍,四周圍得嚴實了,城內人無路可逃,只好拚死守城,破城就難得多。若是給城中人留條退路,城中人便不會有拚死之心,急了便逃,可消其鬥志。文種用兵日久,怎不知道這道理?這條小徑有個好處,雖然萬人由小徑攻入,但也只有兩人並肩而行,人數再多也使不上力,只要小寧兒派數十人守在徑下的牆內,弓矢齊發,多少人也下不去。這法子文種想必試過了,索性留著讓關內士卒有條退路,以解士卒鬥志,難得小寧兒不上他的當,仍守關中。」 楚月兒點頭道:「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我們便可以沿這條路下去入關了。」伍封道:「也不會這麼容易,文種這麼做是為了緩關內士卒拚死之心,你以為他真地會放人逃脫麼?我猜離小徑旁必有文種的埋伏,還記得我斬斷顏不疑一手的那片茂林麼?文種若設埋伏,必在此林中。」 楚月兒皺眉道:「這麼說來,我們仍是進不去?」伍封笑道:「山林茂密,要想隱密也埋伏不了多少人,大不可一兩千人,只要我們覓到這支埋伏人馬,一齊下手,將他們趕跑,大可以施施然入關。」楚月兒道:「敵人一兩千人不算少了,可能要多費些功夫,就怕文種知道後再派援軍,趕在我們入關之前來,那時我們千餘人如長蛇般塞在小徑上,豈非大大糟糕?」伍封讚道:「月兒如今越來越知道用兵了。不過,越人雖擅步戰,但大多是都是水鄉湖邊的人,習慣了平地作戰,在山中便弱了一半。我們的勇士卻是慣走山地的夷人,善於穿林,以一對三大為輕鬆,何況我們還有魚兒手下這幾十個鐵衛,有她們在前衝殺,勝算更要大得多了。何況那林中還有條隱密的山洞,萬一不勝,還可由山洞逃走。」 楚月兒笑道:「怪不得夫君特意讓小興兒將馬運走,原來不僅僅是為了隱藏行蹤,而是一心一意要與越軍在林中步戰。」伍封道:「只是我們人手不足,要儘量的減少傷亡,況且越軍自滅吳以來,一路上所向披靡,勢如破竹,士氣之盛非同小可,我們先得用些手段,消其士氣。趁天未明,我們再看看越軍虛實。」 二人施展行天御風之術,趁夜色在越營上空盤旋,仔細察看越軍駐防的情形。行軍布營,晚間最要防敵軍偷襲,是以營火巡哨絕不可少,越軍大營中四周的營火自是極多,正好讓伍封和楚月兒將營防看得十分明白。將鎮萊關南北的大營都看過後,此時天色漸明,伍封心知再在空中耽擱一陣,說不定會被越軍眼尖的看見,連忙帶著楚月兒落身山林,回到士卒駐紮的林中。 伍封對楚月兒道:「越軍勢大,士氣又盛,我們不必急於進關,否則這千餘人進去,仍是死守之局,是以我們得先做些功夫。本來該等晚間動手,但又怕過一會兒越軍攻城奪關,我們援手時不免露了行藏,不援手又怕鎮萊關失守,須知這多耽誤一日,這鎮萊關便多一分凶險。文種在關南營帳按『飛蟹』之陣屯守,此陣是防守之形,關北卻是『魚麗』之陣,是進攻之形,今日文種攻關的話,必是以關北為主,關南為輔,鮑寧對陣形不太懂,只怕分不太清。我們只好趁此刻先行動手,打亂文種的謀劃。」 他早看好了越軍虛實,心裡有數,帶著士卒下山,饒到鎮萊關南面的越軍大營外三里多處的一片小林中,向士卒道:「敵軍所用的是『飛蟹』之陣,除中間大營之外,前了有兩支突擊之隊為蟹鉗,後有六支蟹足探開,用以應急。前面一里多外有一支越軍是蟹足之一,人數必不太多,一陣間聽我號令,先打斷這只蟹足,讓文種驚一驚,今日便不敢攻關。」 眾人隨他悄然前行,好在這鎮萊關四下里都是山林,頗好藏身,行不遠處,隱隱能前方有說話之聲。文種駐軍很有章法,斷不會將士卒駐紮在林邊,否則不僅利於敵軍偷襲,也宜被敵軍用火攻之法,是以營帳離林地有近二百步之遙。 伍封仔細打量越營,只見這座營內屯帳六七十座,並不算多,四周用木柵圍住,營門處立了許多削尖的木拒馬,木柵後立著幾個巢車。由此可見文種用兵的仔細之處,這座營雖然只是大營後方的一小支後防士卒,不是攻關主力,關內對手就算要偷營也到了不此處來。雖是如此,但這營內防守之嚴並不下於關前的大營。 伍封暗讚文種用兵的仔細,尋思距離稍遠了些,雖然連弩勉強能及,但殺傷力不大。略想了想,讓士卒取出弓弩,在林中悄然四下展開,以利攻勢,自己取了十餘支火把來點著,一支一支向營內扔過去。他神力無雙,扔這些火把自然是輕而易舉。只見他每一揮手,一支火把便在空中劃了道紅色的長弧,落到敵營之中。每一隻火把落下,過不了多久便有一處營帳著火,手法極準。 等十餘隻火把扔完,敵營內已有數處騰起了火焰,營中士卒不免稍亂。伍封揮了揮手,率士卒衝出了林,到離敵營百步處時,二百五十名士卒執長干平平排列,蹲在干後,二百多面半身高的長干恍如一道長牆,干與干之間拄留下半尺空隙,其餘的士卒分為三隊,各執連弩,由長干縫隙往前放箭,一隊上前射完三箭之後,退到後面扣弦上箭,如此三隊輪流,箭矢不絕,雨一般向敵營射去。第一輪射時都是火矢,主射營帳。片刻間敵營四下火頭燃起,越來越大,越軍自然是紛紛由帳中奔出避火。伍封等人自第二輪箭矢開始,已經不用火矢,而是專射士卒。等眾人射完了三輪,敵營已經亂成一團。 其實這千餘人由林中衝出百餘步,營內敵軍自不可能毫無察覺,但伍封的十餘支火把扔出,營內燃了些火頭,不免讓巡哨的越軍士卒分心,等眾勇士衝出林時,越軍也發覺這突來的敵人,只是突然之下,一時間無法全營應變,才被伍封等人的數輪箭矢所逼迫,四下里躲閃藏身以避箭矢。雖然也有越軍士卒放箭回射,但失了先機,來箭便不太多,何況這一道長干如同一道矮牆,縱有箭矢飛來,也盡數被擋住。 三輪箭矢射完,伍封和楚月兒率著鐵衛在前,放一聲喊,直向敵營衝過去。伍封和楚月兒腳快如飛,自不必說,魚兒和那一班鐵衛最擅步戰,每日練步不墮,腳下也是極快。他們臉上都戴著薄銅面具,長長的掃刀背在背上,拔出腰間鐵刀,一手舉著長干,一手揮動鐵刀,風一般隨伍封和楚月兒二人捲到了敵營之前,這數十人臉上的面具模樣猙獰,舉止又凶惡之極,連親衛軍看著也有些心驚。 伍封衝在最前面,長戟閃動,將營前的拒馬挑飛了五六個,露出一個缺口來,楚月兒早已經閃到了營門之間,長矛如飛,將營門處的十餘越軍士卒刺倒。這時眾鐵衛也到了寨門前,長干在側,單手揮刀,隨伍封殺入了營寨。 身後那一千親衛軍也跟了上來,伍封等人在營內衝出了三四十步時,這一千勇士也衝入了敵營。這戰陣之上,自然是下手無情,便見刀光如電,矛影如雲,片刻間的功夫,已經由營前殺到了營後,越軍本就混亂,被這一陣衝殺,立時成一團,傷亡無數。 伍封和楚月兒卻沒怎麼顧著傷人,只是用「借」字之訣,挑動營中未熄的火頭,四下飛射,專燒敵帳、輜車、兵車。等眾人由營內再殺回營前時,營中已是一片火海。 此時便聽遠處馬蹄聲聲,由遠到進急促地響起,聲音越來越分明,伍封暗暗吃驚:「越軍果然了得,這麼快就有援軍趕來!」他本想多衝殺幾回,此刻卻顧不上了,好在這一陣衝殺,敵軍營帳十有六七著火,傷亡也有數百,亂成一團,可算戰果極彰。再戀戰時,免不了要與越國援軍纏鬥,自己這千餘人數畢竟太少,受不起太多傷亡。立時下令撤軍,眾人齊喝一聲,退出營寨,沒多時眾人便閃入了先前那片小林。 此時敵人營寨已經是人喊馬嘶,顯是援軍已經趕到了。敵人援軍來得這麼快,想必都是戰車,伍封不敢稍停,帶著人穿林入山,在山林中穿插,便聽身後敵軍的馬蹄之聲一路急趕,但到了山林之外卻停了下來,伍封聽著身後的人聲馬鳴,心中猜測敵軍的距離,放下心來,知道敵軍就棄車步行,絕沒有己方穿林之快,果然沒多久,與身後的敵軍漸漸離得遠了,又奔行一會兒,再也聽不到敵軍的聲音。伍封並不稍停,他心中早有定計,帶著士卒翻過兩座小山,轉到了一處小小的矮林中,這才讓士卒用飯休息。 這一戰甚是順利,己方除了十餘人受了點輕傷,並無損失,一戰成功,眾士卒士氣大振,滿臉都是喜氣。圉公陽笑道:「越人稱雄一時,看來也不過如此,只要有龍伯出馬,自然是所向披靡。」伍封正色小聲道:「我們不能小覷了越人。今日我們這一戰算是順利之極,仍傷了十餘人,可見敵軍大亂之下,仍有些戰鬥力。我們這一戰連一頓飯之時都不到,敵人的援軍趕來,單看越國的援軍所來之速,便知道文種這『飛蟹』陣環環相扣,互相照應得十分嚴密。這援軍不知道是何將率領,此人必是軍中宿將,率眾來援,並不入營防守,而是直接追殺我們,以攻代防,顯是個用兵極老到的傢伙。好在我們腳步極快,越軍差得遠了,否則難免一場纏鬥。」 楚月兒點頭道:「這種偷營之舉我們也不是第一次,以前與敵人交手,像今日這般戰法,早將敵人營寨奪了,今日卻只是來回衝殺了一次,便被迫撤了出來。越國縱橫東南無敵,士卒的戰力果然是一第一的,無它國可比,怪不得齊國連連落敗。」 圉公陽和庖丁刀也不住點頭,伍封道:「這片小林子樹少,又十分低矮,不能久停,明日還得另找它處藏身。不過這林下不遠便是林營城,此城是離鎮萊關最近的城邑,說不定文種會在城中駐軍,存放糧草輜重,你們二人辛苦些,先去打探打探,我們白天在林中休息,晚間再去破敵。嗯,這銅面具本是拿來嚇人,想不到面具雖薄,打造卻堅實,居然有避箭之效。」庖丁刀笑道:「既是如此,小人幹脆做一個面罩,用鐵環穿在龍伯和小夫人的頭盔上,平日揭開,戰時只須一拉而下,便可罩住頭頸。」伍封笑道:「這法子甚好。等我們到了鎮萊關,你再覓銅鐵去打造。」庖丁刀與圉公陽匆匆去了。 伍封看視過受傷的士卒,見他們多是被流矢所傷,傷勢甚輕,並不影響再戰,嘉許安慰了一陣,又去看鐵衛,見他們無一受傷,一個個鬥志旺盛,毫無畏懼。尋思:「在夷人眼中,我再厲害仍是個人,在扶桑人眼中我卻是大神,他們自以為跟著神打仗,有神力相護,自不會畏懼。日後與越軍只怕惡鬥連場,務要小心,免得他們一心一意跟著我效力,卻命喪他鄉。」 這些鐵衛形容與萊夷人也沒有太多差別,只是言語不同,舉止也大異,對伍封尊敬的態度也是格外與眾不同。眾親衛軍平時看著覺得有趣,今日見了他們殺敵的本事,長刀不是直砍就是圓斫,威力驚人,都覺得他們的勇力遠勝於己,心中無不佩服。 伍封派了三支小隊輪流在周圍巡視,其餘的人都用飯後休息,午間時候,圉公陽和庖丁刀回來,庖丁刀道:「林營城中果然有些越軍,人數在千人以上,防守甚嚴,小人混不進去。不過看見越軍運糧的車,猜想越軍的輜重糧草多在城中。另外,今日越軍調動頻繁,也沒有攻鎮萊關。」伍封皺眉道:「只有千餘人?」想了想,笑道:「我就是要讓文種不斷調動士卒,暫不攻關。」 楚月兒道:「夫君想攻林營城麼?」伍封搖頭道:「文種擅於用兵,這林營城中存放輜重,怎麼會只有千餘人?這是故意示之以弱。雖然今日文種還未知道敵手是我們,但他必定不會輕敵,猜想我們會攻這林營城,如果是我用兵,也會嚴守林營,是以這林營城一帶必有文種的埋伏。」 楚月兒道:「今晚我們攻何處?」伍封道:「今晚我們還是攻林營城。」楚月兒愕然道:「夫君不是說文種有埋伏麼?」伍封笑道:「我就是要想法子引出他的埋伏,讓文種再吃點虧。今日我們兵分兩路,我帶鐵衛去偷襲林營城,你在這兒設埋伏。」伍封帶著眾人在樹林中間到林後一帶挖了許多陷坑,坑內都插了好些削尖的木籤,又在林邊四周處三三兩兩鋪放了些塗了膏脂的枯枝,看起來似是林中自然由樹上斷落的,實則鋪呈大有講究,林前卻並沒有挖坑。伍封想了想,又在林後挖了些陷坑,照樣插上尖刺。 晚間時,伍封讓楚月兒帶著圉公陽、庖丁刀和親衛勇士在樹林附近埋伏好,用長干為牆,備足箭矢,過了一會兒,伍封也帶著魚兒、石芸、石朗等鐵衛動身,往林營城而去。 林營城離此不到三里,四十多人不一會兒便到了城外三百多步處。伍封打量著城內,見城牆仍只有六尺高,這是當初萊夷築城的規矩,文種佔了這城,並沒有加高城牆,想是未作長久之地,只想以此作為攻鎮萊關的一個據地來用。城裡面黑乎乎的,火把極少,似乎沒有多少人在城。魚兒問道:「父親,這城中是否沒幾個人?我們干脆將城奪下來算了。」伍封笑道:「兵法說實則虛之,如果城中士卒少,自然怕人來攻城,非要弄得火光通明不可,讓人以為城中人多而不敢攻。眼下文種巴不得我們攻城,是以故意裝成士卒很少的樣子,誘我們進攻。等我們進攻時,他的埋伏人馬便出來了。嘿嘿,我們這些人就算被越軍發現,也會以為只是哨探,斷不會對付我們這幾十人,以免打草覺蛇,讓我們大隊逃脫,是以我們可以大大方方在城周走動,敵人必會當作沒看見。」他帶著眾人在城外故意扮成小心翼翼的樣子察看,果然沒有敵人來干涉。 伍封想了想,尋思敵人胃口甚大,自己這幾十人他們未必會感興趣,笑道:「文種太過小覷了我們。既然他們這麼大大咧咧,我們索性弄個驚天動地。」他將石朗叫來,讓他趕到楚月兒處,再帶一百勇士來。 約三更時,石朗果然帶了一百人來,伍封讓這一百人藏在城外草叢中,道:「一陣間我們攻城,打開城門,見火把為號,你們便齊聲吶喊,務要弄得驚天動地,然後切不可攻城,喊完便跑回去埋伏。」 安排好後,伍封一聲令下,帶著魚兒等人直奔城牆,他們臉戴面具,腳步奇快,片刻間到了城下,這六尺之牆在伍封等人眼中如同竹蘺一般,一翻而入。這數十人翻牆而入,越軍自然不可能毫不知情,卻並無動靜,想是故作不知,務要等敵人大隊露面後再來個一網打盡。 伍封心裡暗暗冷笑,帶著鐵衛並不趕到城門處,而是直接往城中而去,一路上到處放火,猛見一處堆滿了糧袋,眾人自然是放火不迭。燒了好一陣,早已經是火光衝天,伍封此時才發覺這袋中儘是草料,並無糧食,心道:「文種倒仔細得緊,怕真被人燒了軍糧,萊夷四處都是山地,草料充足,這些草料自然算不了什麼。」這時城中漸有人聲,三三兩兩的越軍四下里出來攔截,人數並不多。 伍封早有預料,尋思這才像個樣子,心道:「燒這麼大火你們再不派人出來攔截,傻子也知道其中有詐了。」帶著鐵衛向越軍衝殺,來來往往殺了十幾撥出來的越軍,這才趕到城門。 城門處有十餘越軍守著,伍封等人自是輕鬆解決,當下大開城門,伍封由城邊取了根火把,在空中舞動,城外草叢中的勇士果然齊聲喊殺,聲音震天,彷彿有數千人一般。 喊殺聲未歇,便聽馬蹄聲聲,殺聲雷動,林營城外東西兩側忽地衝出了無數戰車出來,城內也是吶喊不絕,猛然有無數士卒擁出來,也不知道先前藏在何處。伍封笑道:「果然如是。」喝道:「撤!」眾人撒腿飛奔,伍封跟在最後,專找矮林、深草處穿越。雖然他們腳力極快,終是不如戰馬之速,好在越軍有戰車也有步卒,為免戰車與步卒脫開,戰車也不敢盡速追趕,再加上天色灰暗,伍封等人又專走林地草叢,車行不便,越軍才未能追趕上來,總是落在眾人身後不到一里處。 沒多久便到了那片小小的矮林,伍封等人故作慌亂,假意慌不擇路入林,實則入林即轉,由旁邊繞出來,到百餘步外的草叢中與楚月兒等人匯合。只見越軍合在一起,戰車有五十餘乘,步卒少說也在四千人以上。 此時越軍已經追到了林邊,步卒毫不遲疑,直追入林,戰車在林外停下來,轉往林後,眼見越軍步卒有一二千人衝進了樹林,片刻間便聽慘叫之聲由林中不絕響起,想是有不少步卒落入了陷坑。 伍封下令放箭,眾人火矢齊發,直射入林。火矢點燃了林邊引火之物,一會兒便見火光衝天,大火將這片矮林團團圍住,火勢由外向內直燒入林中。林中傳來淒厲之極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這時眾人換成利矢,雨一般向林外的越軍狂射。越軍大亂,戰馬在人群中亂撞,這裡本非大道,大隊人馬行動並不方便,戰車一亂,四下里胡亂堵住,越軍進退兩難。亂了一陣,越軍整頓吶喊,分為許多小隊往來箭處衝殺而至。 由此可見越軍的確是列國中一等一的善戰士卒,若換了他人,早已經潰不成軍,越軍卻仍能在混亂間反擊,令伍封大出意外。 伍封見越軍雖然衝殺而來,但畢竟不是有備而發,戰力有限。敵人漸近,箭矢再不好用,伍封將鐵戟放在一邊,由草叢中跳起身,拔出「天照」重劍向越軍衝殺過去,楚月兒等人也棄長兵,揮動刀劍衝殺出去。 此處路徑狹窄、矮樹眾多,越軍步卒擠在一起,所執都是長戈,揮動之際十分不便,每每被自己人或樹木阻住。相反伍封等人全部用短兵,正利於交錯纏鬥。鐵衛和親衛軍的刀法雖然不同,都是伍封所教的兇猛凌厲一類,再加上伍封和楚月兒兩大高手在前,刀光劍影,越軍一沖即潰,傷亡甚眾。 此時越軍再不能聚集而戰,漫山遍野地潰散四逃,伍封一眼瞥見一個越將帶著一小隊士卒退在最後,掩護越軍逃走。他閃身上前,一劍向那敵將刺過去,他的劍法奇快,那人毫無抵擋之力,驚呼一聲。伍封聽見語音甚熟,劍尖堪堪離那人胸口才一寸時停了下來,火光昏暗之下也不及細辨,順手點了那人的穴道,生擒過來,交給圉公陽捆綁不提。 越軍主將被擒,更是驚亂,伍封等人一路追殺,直追到林營城外,見城上箭如雨下,這才退走。回到先前埋伏之地,只見林中火光漸弱,一片矮林燒了大半,裡面傳出焦焦臭之氣。伍封各自取回了長兵器,再到林後看時,只見十餘乘戰車卡在陷坑,戰馬被戰車拉扯著,嘶鳴不已,陷坑中也有不少越軍的屍體。眾人收拾完好的戰車,將戰馬韁繩解開。又收拾戰場,將受傷和越軍士卒都裹好傷,再捆綁起來,約有一百餘人。眾人這才由伍封引著,另遷駐地,穿了好些山林,到一個山凹處歇下來,此時已經快天亮了。 庖丁刀領些士卒去造飯,伍封對圉公陽道:「你去將俘獲的越軍衣服解下來,留百餘套備用。」忽想起那被擒的越將,問楚月兒道:「那越將在哪裡?」楚月兒道:「一直由石芸看著。」伍封讓石朗帶他上來,見那人雙手被反綁在後,盔斜甲歪,眼上蒙著黑布,石芸道:「小人怕他覓路逃走,才會矇住他的雙眼。」一邊說,一邊解開黑布,又將那人垂斜而落的頭盔扶上去,伍封看那人時,吃了一驚道:「陳兄!」原來這人正是陳音。 伍封連忙上前,將綁在陳音臂上的粗繩扯落。陳音苦笑道:「想不到今日與龍伯再見面時,在下竟然如此狼狽。」伍封請他坐下來,慚愧道:「先前陳兄戴著頭盔,在下一時不辨,得罪了,好生慚愧。」陳音搖頭道:「兩軍交戰,這有何得罪之處?若是鄙軍獲勝,在下也會如此對付龍伯。」伍封笑道:「陳兄是個忠厚人,此言甚是。」 楚月兒讓庖丁刀拿來幹糧酒水,眾人一起用飯,伍封勸陳音用了些干糧,又對飲了數爵,道:「看來陳兄雖是來自衛國,但勾踐對陳兄十分信任,放心讓陳兄自領一軍。」陳音點頭道:「大王對在下的確信賴有加。唉,在下並不想引軍,只想造些新奇的兵器,以慰宿願。不過越將中擅長車戰者不多,在下對此又略有心得,是以文大夫才會向大王提出,將在下編入其麾下,說是越人善步戰和水戰,但要與齊魯爭勝,非要用到車戰不可,是以在下才會在文大夫手下率領一支車隊。其實這隊車兵都是吳人,並非越人。」 伍封嘆道:「原來是吳人,想不到吳人在文種手下,竟變得如此了得,文種委實是將才。」陳音道:「越軍雖有十萬之眾,但越人只有四萬,其中三萬由大王和范相國率領,一萬由文大夫率領,都是精悍親衛之師,遠勝其他士卒,等閒不用,除非是極要緊的戰事,才會動用越人,平時都用吳人和夷人,文大夫眼下三萬士卒,越人、吳人、夷人各有一萬,吳人與夷人暫為前鋒。」楚月兒不悅道:「勾踐興師伐齊,卻用吳人和夷人為前鋒,簡直是豈有此理。」陳音搖頭道:「小夫人,這卻不然,人皆有私心,國政也有偏袒,如此做法並無不妥。」 伍封點了點頭,問道:「眼下文種是否知道在下來了?」陳音道:「這個還不知道,不過昨晨一戰,文大夫便感到奇怪,說齊國的將才除了鎮萊關這鮑寧外,便只有龍伯、田恆、田豹、田盤等數人,田氏眼下被困臨淄,無暇東顧,龍伯又往夷州去了,莫非是龍伯回來?經過適才這一戰,文大夫定然猜得出是龍伯來了。」 伍封道:「在下前往夷州之事,想是王孫鹿郢所說。」陳音搖頭道:「這卻不是,大王早知道龍伯會去夷州。」伍封恍然道:「在下明白了,勾踐派人在西施姊姊身上下毒,其實是怕困不住我,索性將在下遠遠支開,免他興師北上之際有人阻手礙腳。嘿,這人想得十分深遠,只怕我還未到吳都時便已經開始在姊姊身上下毒,然後每日飯肴中拌些鎮毒之藥,姊姊才會渾然不覺。」 陳音點頭道:「越軍入吳之際,范相國就說龍伯必會趕來,支離益也這麼說,大王深以為然。」伍封笑道:「顏不疑那大鐵籠子是陳兄親手做的吧?幸虧陳兄在上面做了些手腳,在下才能安然脫困。」陳音苦笑道:「其實在下只猜知這鐵籠子是用來困人,也不知道用來困誰。但在下心想,國中有劍中聖人支離益和王子不疑兩大高手,仍要造鐵籠子,所對付的人必定是身手奇高而又身份獨特,不能擅殺之人,再加上支離益和王子不疑言語間時時提到龍伯,在下想來想去,此人唯龍伯而已,是以在鐵枝上稍稍做了些改動,故留瑕處。不過除了龍伯,別人在籠子就算知道鐵籠有瑕處,也無龍伯這樣的本事,仍不能由籠中逃脫。」 楚月兒忍不住問道:「陳將軍,支離益也隨大軍來了麼?」陳音點頭道:「不僅是他,王子不疑、王孫鹿郢也都來了,王子不疑被龍伯所傷,差點死了,支離益不知道用了何法,只六七日王子便能由床上起身,一路躺在車上由王孫照看,大軍到了齊國時,王子也正好痊癒,如今他們都在徐州大營中。」楚月兒嘆了口氣,道:「看來夫君與支離益的決戰始終不能避免,那顏不疑嘮嘮叨叨咒語似的劍術好生了得!」 伍封笑道:「這個先不理會,未知道文種目下想幹什麼?是否仍然要攻打鎮萊關?」陳音搖頭道:「這個恕在下不能說,再說下去便是洩露軍機了。在下眼下身為越臣,當忠於越事,先前便說得多了。」伍封點頭道:「陳兄言之有理,在下不能逼陳兄行不忠之舉。我欠了陳兄的救命之恩,日後必有所報,今日得罪了。小刀,你將陳兄的武具交還陳兄,小陽,你準備戰車,帶幾個人送陳兄走,送到先前埋伏處,將兵車交付陳兄,那些擒來的士卒也交陳兄帶走,由他們自行回去,若一路送到林營,陳兄面上須不好看,陳兄在文種面前也不必說被在下邀來之事。」陳音搖頭道:「大丈夫行事當光明磊落,今日之事在下會詳細對文大部分夫說起,決不會隱瞞。龍伯雖然由在下口中得知了少許軍情,但龍伯的實力也被在下看在眼裡,龍伯此後要小心,文大夫是個厲害人物,非比尋常。」 伍封讚道:「陳兄之言出自肺腑,在下受教了。」陳音起身由庖丁刀手中接過劍矛,隨圉公陽而去,走了幾步,回頭道:「龍伯這駐軍之地須換一換,萬一文大夫問起龍伯所在之處,在下會如實告知,文大夫說不定會大軍前來。龍伯人少,硬拚不得。」伍封心道:「這陳音真是個老實人!」站起身笑道:「這個在下自有分數,陳兄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你我私下是朋友,但在公事上卻是敵人,是以陳兄不必因私廢公。」 那些被擒士卒的武器除了箭矢外,盡數交還。陳音一眾走後,伍封等人均閉目休息,過了一個多時辰,圉公陽等人回來,伍封起身道:「現在我們換個地方,以策萬全。」他帶人又穿越山林,到了一處密林所在,紮下營寨,派人輪流在林外巡哨,其餘人都休息不提。 休息了一整日,當夜三更,伍封帶著士卒往鎮萊關東面的小徑一帶摸過去。到了小徑附近的一處茂林之中,伍封道:「此處林中必有文種的埋伏,這些人只是為了防備關中的人由小徑越山逃走,並非攻關的士卒想必人數不多,我們今日便是要對付他們。」先派庖丁刀和圉公陽入林窺探,不一會兒二人回來,說是林中果有越軍,約摸有三百餘人,在林中隨意立帳守著,似乎警戒甚懈。眾士卒見伍封料事如神,更是佩服。其實伍封並沒有來看過,但以己推人,自己要設埋伏,這片茂林便是首選之地,當年他破夫余貝和東屠苦時便看上了這片茂林,還說日後鎮萊關被兵,這片茂林大有其用,不料還真被他說中。 伍封笑道:「既然這林中只有三百多人,我們人多,索性將他們一舉殲滅。」楚月兒忽然醒悟,道:「這林中還有個山洞,直通城下,莫非夫君想利用這山洞,我們悄悄入關去?」伍封笑道:「這也是可以,不過我還想再奔襲數處,讓文種更為頭痛。」他對這林子十分熟悉,當年破鎮萊關(那時叫鎮城),自己斷城中水道後就埋伏於此,也就在這片林中,顏不疑被他斬斷了一隻手。伍封當下讓這一千親衛勇士分為四隊,由四方向林中緩緩推進,自己和楚月兒帶著鐵衛在前,欺到近前,果見林中有些小營帳,甚為安靜,懶洋洋地有十餘個巡哨小卒在周圍胡亂坐著打盹。 本來這林中樹木十分茂密,不利射箭,但越軍立營之時,在中間砍出了一小片空地,樹桿拿去立帳、燒飯用了。伍封心道:「想不到此處越軍如此鬆懈!」向鐵衛打了個手勢,拿出連弩,往越軍巡哨士卒、營帳內射去,立時間慘叫之聲大作。四面的勇士本都等著他的號令,若見伍封衝殺出去,自然也會跟著衝出,此刻見伍封用箭矢相射,立時會意,也都取出箭矢,紛紛往營中射去。 眾人離越軍甚近,利矢飛出,在營帳上自然是一透而入,許多越軍還在帳中便被射死射傷,也有人衝出營帳,執長戈大呼小叫,可沒叫幾聲便被射倒,眾人各射了六箭,營中再未見越軍活動的身影,只是有的營帳內傳出傷者的呻吟之聲。 士卒清點戰場,將十餘個受傷未死的越軍包紮捆綁,收拾箭矢兵器,整頓糧草輜重。圉公陽帶幾個人去收拾越軍的衣飾備用,這是伍封上次吩咐過的,他記在心裡。伍封四下看著,心下狐疑道:「奇怪,經過我們幾番強襲越軍,陳兄多半也告知文種我們的軍情,文種應該有所防範才是,雖然這林中駐不了多少人,但這二三百人似乎甚弱,能有何用?」楚月兒笑道:「文種數萬大軍駐在各處,他怎知道我們會偷襲這裡?」伍封皺眉道:「此處離鎮萊關最近,若換了是我,不僅要增兵,說不好還會大設埋伏……」,庖丁刀上來道:「龍伯,原來這裡連二三百士卒也沒有,總共只有七十餘人,還有紮好的許多草人以充數……」,伍封臉上變色,驚道:「只有七十餘人?!不好,果然中了文種之計,我們快撤!」 猛聽得樹林四周傳來成千上萬人的吶喊之聲,驚天動地,眾人臉上盡皆變色,伍封聞聲便知道樹林四周已經被團團圍住,必定是文種的埋伏大軍。還未及定計,便聽辟辟駁駁地聲音傳來,樹林四周濃煙漸漸飄入,四下里火頭閃動,火勢越來越熾。 楚月兒道:「文種用火攻!」伍封苦笑道:「我用火光對付陳音,文種卻用火攻來對付我,報應奇快。」尋思文種謀定而後動,今日之伏必定十分周密,若說要硬生生殺出去,只怕除了自己和楚月兒外,連魚兒都難以脫身。回頭看眾士卒時,只見除了那些魚兒等鐵衛毫無畏懼之外,其餘勇士臉上也略顯驚恐,這可是極少有的事。 伍封忽地笑道:「幸虧我早有後著,否則我們今日要全軍覆沒了。月兒帶路,我們今日便要用一用那山洞了。」他和楚月兒在前引路,眾人陸續跟著,魚兒帶著鐵衛斷後,那十餘受傷的越軍也被押著同行,此時火勢還在林邊未及燒入,眾人行動倒無妨礙。 不一會兒到了山洞入口附近,只見當初擋著的大木巨石長滿青苔,落葉相覆,周圍大樹掩蓋著,單由外看誰也看不出內有乾坤。若非早知道此處有山洞,誰又能發現呢? 伍封和楚月兒移動大木巨石,露出那山洞來,讓圉公陽和庖丁刀二人執火把先進去驅一驅瘴氣,然後由楚月兒在前引著,眾人陸續鑽進山洞,這山洞內十分狹窄,行走頗難,千餘人這麼鑽進去,自然要費許多時候。伍封和魚兒等鐵衛守在最後,等到士卒大多鑽入山洞時,林中已經是一片火海,好在伍封頗知大火之惡,早讓鐵衛將隨身食水淋濕衣袖,摀住口鼻,免被濃煙所傷。 等士卒都已經入了山洞,伍封讓魚兒帶鐵衛進去,自己先用大石巨木堆在洞外,自己再鑽入洞,回手將洞口用石木掩蓋,此時大火已經燒到近處,附近大石早已經被火烤得燙手。 等伍封由山洞鑽出時,便見楚月兒帶著眾士卒早已經靜悄悄地伏在附近深草叢之中。伍封掩好洞口,回望山上時,只見整個山上一片火海,將半個天都映紅了。本來由山上往下看,樹木不足以擋住視線,此刻火光衝天,由下往上看時,除了熊熊大火之外,不見一物,想來由山上看下來也好不了多少。伍封因此不怕被山上埋伏的越軍看到自己這一支軍的行蹤,他早已經想好,此刻帶著士卒往鎮萊關下去,到了城邊山壁旁的一個小側門處。 城上有不少士卒正嚴陣以待,張弓搭箭對著城下。圉公陽仰頭叫呼:「快去告訴鮑將軍,就說龍伯引援軍到了,從速開城。」伍封身材遠高出他人,站在士卒之中頗為顯眼,城上士卒也有認識伍封的,認出果然是伍封,大喜道:「真的是龍伯來了!」城上一片歡騰之聲,卻沒有人敢開城門。 過了一會兒,鮑寧出現在城頭上,往下細看,大喜道:「真是龍伯,快開城門,快開城門!」城門大開,伍封帶著士卒入城,千餘士卒行動甚快,一會兒間入了城,鮑寧讓士卒仍緊閉城門,小心提防,安排了一陣,這才過來向伍封和楚月兒叩頭施禮。 伍封將他攙起來,笑道:「小寧兒一派名將風範,竟以數百人之力將文種擋在關下數十日,委實了得!」鮑寧苦笑道:「這都是仗著關隘之險,城中給養豐足,小人又謹守不出,雖守住了關,卻十分被動,龍伯再晚來數日,只怕這關也數不住了。」 伍封看了看周圍殘破的城牆,只見多處有了缺口,有的地方還是血跡斑斑,城上士卒也大多帶傷,再看鮑寧時,只見他一身盔甲灰撲撲的也十分殘破,滿臉憔悴,兩鬢斑白,三十多歲卻形如六十老翁一般,只是行動仍十分敏捷。伍封心下淒然,嘆道:「這數十天來,你這日子只怕十分難過吧!」鮑寧搖頭道:「還算好,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小人自從守關以來,這些年還算輕閒,如今正是報效龍伯之時。」 他讓人將這一千親衛軍安頓在營中,帶著伍封、楚月兒和鐵衛往關城中間的關署而去。楚月兒順嘴問道:「小寧兒,為何不見小英?」鮑寧怔了怔,垂淚道:「三日之前越軍攻關,小英帶了一隊女卒助守城牆,身中數戈,已經陣亡了。」說著話,忍不住放聲大哭。 伍封和楚月兒心下惻然,嘆息良久,鮑寧拭乾眼淚,命人將城中將佐到官署議事。 伍封等人入了關署,這時關中的大小將官也趕了來,鮑寧請伍封和楚月兒在中間坐下,率將官向伍封施禮。這些將官都是關中的職司,雖是軍中極小的的官佐,但在這關城中卻都是十分重要的人物。 伍封請他們分坐兩旁,將魚兒叫過來,道:「小寧兒,這是我在扶桑收的女兒,名叫魚兒。」鮑寧等人拱手道:「原來是大小姐。」魚兒道:「各位叔叔好。」鮑寧連忙道:「不敢不敢,小人們只是下人,大小姐怎能如此稱呼?」伍封道:「你們的確算她叔輩,也沒有叫錯。」 說了幾句閒話,伍封問道:「眼下關中情形如何?」鮑寧道:「關中民眾原有一千六百多人,罪囚四千二百人,士卒三百人,眼下戰事緊張,小人由罪囚中選了安份些、刑罪輕的兩千充入士卒,合起來二千五百士卒,這數十天來文種攻城十七次,我們傷了一千八百餘人,陣亡一千一百多人,眼下還余一千三百多士卒,十有八九身上有傷,小英和慕元兄弟卻不幸戰死了。」說著不禁垂下淚來。 伍封暗暗心驚,想像得到這數十天鎮萊關戰事的殘酷,嘆道:「你們能守住此關,委實不易,等此間事了,我必定重賞你們的戰功。糧草輜重如何?」鮑寧道:「鎮萊關眼下是萊夷地方糧草貨物中轉之地,向來大有積儲,眼下糧草軍械都還夠用,還可供萬人支持半年之久。關中兵車卻少,只有十餘乘。這幾天見文種士卒調動甚頻,想是近日又要攻城,不過至今未動,定是龍伯在外施兵驚擾之故。」 伍封愕然道:「你怎知道我會在外驚擾敵軍?」鮑寧道:「小人只是這麼猜,若是小人引援軍來,人少不能直攻,多半也要大肆騷擾,亂敵軍心。這兩天小人在城上細看,見越軍臉上開始有了些疲乏驚恐之色,正尋思是否有援軍來了。」伍封讚道:「你果然頗知兵法,這兩天我奔襲數處越軍,頗有斬獲,多少動搖了敵人的軍心。我雖然帶來的人少,不過已經有了安排,再過數日,等文種沉不住氣之後,我們的援軍也要到了,便要與文種決戰,設法將他逐出萊夷。」 楚月兒奇道:「夫君怎麼知道文種會沉不住氣?」伍封道:「由主城動身之前,我忽地想了一計,特地讓高柴、趙悅和蒙獵施行,數日下來當有所獲。」楚月兒那日的確見伍封將高柴、趙悅和蒙獵叫到一邊小聲說話,原來是安排計策。本來好奇想問,忽想這用兵之際,須得機密行事,是以點了點頭,也不再追問。 眾人聽說伍封正施妙計,又會再有援軍來,心下大定。伍封道:「不過我才由海外會萊夷數日,士卒調動須有些時日,這幾天還得堅守孤關,文種知道我來了,怕我會有其它援軍趕到,這幾天必定會全力攻關,說不定比以往攻關時更要猛惡,是以各位不可掉以輕心,若挨過了三五日便好辦了。是了,小寧兒,你可知道文種在北營還是南營?」鮑寧道:「這人行蹤不定,今日在南,明日或在北,無法弄清楚。」伍封愕然道:「怎會如此?南北營之間隔著你這鎮萊關,兩營之間要饒過而過,少說也要大半日路程,文種怎可能兩營隨意走動?」鮑寧嘆道:「這個小人也懷疑得很,但這人的確是兩邊現身,並無常理。」伍封想了想,搖頭道:「文種這人有鬼神莫測之機,委實可怖。各位先去休息,趁天未亮,我和月兒還要帶人去劫一下文種的大營,以為後計。」 鮑寧吃了一驚,道:「龍伯一夜辛苦,怎麼此刻還要去劫營?」伍封道:「雖是稍辛苦些,但此時是最佳時機。先前我見城中士氣臉帶疲憊之色,士氣低落,若不盡快打個小勝仗,只怕難以守城。我猜文種知道我來後,必不敢輕忽,今日在山上設伏放火,說不定是他親領大軍所為。就算他還在營中,但越軍大舉設伏之際,怎料我帶人悄悄入了關?眼下趁其營中有些空虛,正好劫營。」鮑寧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文種知道我們關中人少,不敢出關劫營,數十天來我們也的確未曾出城一戰,就算他為人謹慎,他手下的士卒免不了有鬆弛之意,龍伯前去劫營,必定大出敵軍意料之外。好在這關前平地雙方共而有之,文種一心想攻城,並未在前面挖陷坑,小人想派人挖陷,每每被敵軍用箭射了回來。龍伯劫營便不用耽心腳彈是否有陷坑了了。」伍封道:「等我回來時,你再帶一支人馬接應,以策萬全。」鮑寧點頭道:「小人理會得。」 伍封點齊了親衛軍,自己和楚月兒引著鐵衛為前鋒,畢集南面城門之下。伍封、楚月兒和鐵衛都戴上了銅面具,城門離敵營甚近,彼此之間可以互望得到。是以一等鮑寧帶人開了城門,伍封便大喝一聲,率眾直往前衝過去,城中人也齊聲吶喊,猛然間聲勢大張,弄得驚天動地。 眾人腳步雖快,但一出城門便被越營中巡哨發現,大聲呼喊,有些人還放箭阻擋,這些箭矢來自於敵軍巡哨和守營門的士卒,他們人數不多,又是倉促之間,再加上伍封和楚月兒用鐵戟和長矛一路撥打,箭矢自然無甚殺傷力。 片刻間衝到了敵營之前,只見營中大亂,又有不少越軍手執弩箭倉惶奔出,還未及張弓搭箭時,伍封等人已經到了營前,挑開營前的鹿角拒馬,直撞入敵營。這短兵相交,敵人的箭矢便用不上了,四十餘鐵衛的長柄掃刀正合劫營之用,刀光閃閃,摧枯拉朽般將營門附近的敵軍盡數斬殺。此時一千親衛軍手執夷矛也跟著直衝入營。伍封和楚月兒帶著鐵衛在前,親衛勇士在後,一路由前往後殺過去,每見火把便挑往營帳,等眾人衝殺到後面時,敵營中已是四處火勢大張。 伍封不敢多停,立時又帶士卒由後往前反殺回來,此時越軍的人數便多了,四下里擁上來,欲將眾人圍住,是以回殺之際受的阻力便大,不如先前直衝到後面時那麼順利。 好在伍封和楚月兒帶著這班如狼似虎的鐵勇開路,敵營中無人能敵,硬生生由敵軍中殺開一條血路,把住營門,伍封下令後撤,親衛軍一路衝出出營,伍封等人斷後,出了敵營,直往關城下奔去。越軍此時已經聚集起來,只見人頭擁擁,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叫嚷著追趕上來。 越軍果然與眾不同,聚合甚快。伍封等人快到城下時,猛地城門大開,鮑寧引一支人馬衝出來,分列城門兩旁,箭矢齊發,向越軍射去。此時城上士卒也向越軍射箭,上下箭矢如雨,立時將越軍阻擋住,伍封等人安然入城,等鮑寧的箭手入城後,再合上城門。越軍被城上箭矢射退,沒可奈何,氣恨恨地退到遠處叫嚷怒罵。城上士卒哈哈大笑,向越軍哂斥。 清點人手,只折了二十一個親衛勇士,傷了五十餘人,鐵衛畢竟是伍封手下最精銳的士卒,竟無一人受傷。伍封估計先前這一陣劫營衝殺,殺敵少說也在千人以上,傷敵不計其數,可說是大獲全勝,微笑道:「這兩日一連四戰,雖然辛苦些,但敵軍連番受挫,以數萬大軍計,就算傷亡不算多,士氣也不免大為低落了,文種只怕要氣得跳腳。」 城內一片歡騰,士氣大振,鮑寧等人佩服道:「畢竟是龍伯了得,一來便大有改觀,重振了士氣。親衛軍不愧是龍伯的貼身士卒,厲害之極,大小姐所率的鐵衛尤其悍勇,只怕每一個人都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吧!」伍封道:「魚兒她們的確是我們最厲害的勇士,只不過這兩天迫不得已一連四戰,委實辛苦,今日讓他們和親衛軍飽食休息,不要打擾。戰死的勇士都記下來,日後厚恤其家,傷者好生將養,衣食酒肉不可稍缺。明日開始,親衛軍守南面城牆,關內其他士卒守北面城牆,文種若是以疲兵之計兩面輪攻,我們也大可以輪流休息。另將其餘關押的罪囚盡數放出來,讓他們幫手守城,不發兵甲,只須搬運滾木擂石之類守城之具。就說我已經答應,日後依其戰功,減免其罪。他們都是刑囚,並非所擒的敵國士卒,萬一城破,他們也好不到哪兒去,說不定越軍不願意派人看守,盡數將他們殺了。」 伍封讓鐵衛和親衛軍先去休息,親衛軍入營,鐵衛便住在關署之中,安頓完畢後,此刻庖丁刀過來,道:「關中有冶爐,還藏有少許精鐵,可為龍伯和小夫人打造面罩。小人要取龍伯和小夫人的頭盔一用。」伍封那日隨口說說,不料庖丁刀還真存了心,他這戰神之甲盔甲是連在一起的,是以要脫下交給庖丁刀,楚月兒也將頭盔摘下遞給他。庖丁刀拿著匆匆走了,伍封讓圉公陽也去幫庖丁刀打造面罩。 伍封和楚月兒先去看視了受傷了親衛士卒,又到關中專供士卒養傷的營中去探望以往受傷的鎮萊關守兵,許以厚賞,楚月兒還順手給傷重的醫治,忙了兩個多時辰,眼看日已近午,伍封和楚月兒才回到關署用飯,飯後去看鮑興送給鮑寧的兒子伯樂,只見這小子生得頭大眼圓,頗為有趣,不像其生父鮑興那麼貌惡。 鮑寧怕耽誤伍封和楚月兒休息,趕緊讓侍女將伯樂帶走,親自在後院服侍伍封和楚月兒安歇後,這才到關署去辦事不提。 晚間庖丁刀和圉公陽拿了伍封的盔甲和楚月兒的頭盔過來,只見這頭盔上各自多了一面精鐵面具,厚有三分許,並不依二人面形,只是一個微彎的厚鐵片,中間高,兩邊低,罩在臉上並不貼面,離臉面有一寸多空隙。面罩在額上處與頭盔用鐵環和鐵鈕連在一起,揭起來揚在盔上,合下便能擋住整個面目,面具下還延出三寸,是以蓋下來連嗓間都護住了,面罩上只露出眼睛的兩個孔。最精細的便是這兩個眼孔了,眼孔本就不大,庖丁刀還割成網狀,中間如同鐵網一般,就算有箭矢射到眼孔,也穿不過縫隙,不虞傷了眼睛,戴上又不影響視線。 伍封和楚月兒見打造極精,又比原來那銅面具堅實了百倍,讚不絕口,庖丁刀笑道:「這戰神之甲委實堅韌,小人只是在盔上鑽這幾個孔穿上鐵鈕鐵環,卻費了不少功夫。」楚月兒摸著那眼孔上的細細鐵網,讚道:「小刀這手藝可是越發高明了。」庖丁刀道:「小人在成周常向小戰討教,稍有長進。」伍封道:「這些天你和小陽也不用上陣,再為鐵衛打造衣甲,他們慣於步戰,若用銅甲便太過累綴。」庖丁刀道:「小人這幾天盤算過了,雖然關中無甚精鐵,但上好的鐵有不少。這純銅質軟,加些鐵錫,小人可以照著龍伯和小夫人的鐵護腿樣式,為鐵衛打造銅網之甲。」伍封大喜道:「如此最好,你便去造,要用人時找小寧兒去要,此物以銅鐵為絲,可稱金絲之甲。是了,你們自己也該打造一身絲甲才是,如此我才放心讓你們上陣。」庖丁刀和圉公陽的身手與他人不同,慣於登堂入室,若用與戰陣衝殺,便派不上太多用場,是以伍封不讓他們上陣,以免有失。 楚月兒看著伍封拉下面罩的樣子,笑道:「夫君這模樣還真像盤丁所送的戰神大旗上那鐵色人面,只怕當初的蚩尤與夫君差不多。」伍封道:「是麼?你讓小寧兒集些婦孺,照那戰神大旗多造幾十面,以備戰陣之用。」 次日一早,伍封先調動士卒,讓親衛軍守在關南門的城牆,原來關內的士卒守在北門,各分十二隊,輪流巡視守城,那些罪囚也放出來,搬運守城兵具不提。安排好後,與楚月兒、魚兒、石朗、石芸、圉公陽、庖丁刀由鮑寧陪著用飯,剛剛用完飯,侍女還未及收拾,便聽關外殺聲大作,眾人吃了一驚,都站起身來。一個小卒飛跑來報:「龍伯、鮑將軍,越軍在南北兩門同時攻城,只怕是傾巢而出,十分猛惡。」鮑寧臉色微變,道:「這幾十天越軍攻城,都是只攻一方,南北兩方輪流休息,今日怎同時來攻?」 伍封接過庖丁刀遞來的鐵戟,道:「小寧兒,你去北門,我守南門。」他帶著鐵衛趕往城南門上,只見城下人頭擁擁,箭矢不斷向城上飛來,越軍搭著數十條長梯,人潮般正在箭矢掩護下往上爬。眾親衛士卒雖被越軍箭矢所逼,但並不退縮,不住地將堆在城牆上的滾木、擂石往下砸去,還有一群士卒手執長干在前面擋箭,另一手卻不閒著,抓起備好的松枝草包,另一人替他點著後,再往下扔。 伍封心道:「如此蟻附攻城十人當不上一人之用,是攻城之大忌,看來文種是急了。」因為敵我人數懸殊,猛見有數處被越軍爬上了城,伍封和楚月兒帶著鐵衛急忙趕上去,一頓狂斬,將已經上城的越軍盡數斬落城下,然後往來城上,見有危急處便加以援手。 雙方呼喝斥罵不斷,箭矢破風,火球、石塊、滾木、擂石紛紛疊疊、時時發出轟然巨響,兵器相交之聲不絕於耳,伍封心忖城北門稍弱,文種若是也這麼猛攻的話,鮑寧未必能抵擋得住,忙將楚月兒帶著石芸與鐵衛女隊趕到城北去,助鮑寧守城。 雙方在城牆上糾纏了一個多時辰,城頭上血跡遍地,城牆下火頭零星,黑煙裊裊之中,屍體堆了無數,城上士卒也大多帶傷。忽聽越軍營內鳴金之聲響起,越軍立時後撤,潮水般退回營中去,沿途遺下屍骸無數。 伍封吁了口長氣,命士卒包紮傷口,整頓兵器,放眼往城下看去,只見屍首四處都是,大多是越軍,也有少量是死後墜到城下的己方士卒。那些罪囚飛快上城運送木石,修葺城牆不提。 伍封對城北有些不放心,帶著魚兒等人急趕到城北,只見城北越軍也已經後退,雙方正整理戰場。楚月兒道:「城北好些,哪裡像城南比此處猛惡十倍?」伍封道:「莫非文種便在城南?」才說這話,便見越軍又紛紛出營,當先一車上有一人銅甲銅盔,燦然發光,車上打著一面旗,上面大大地寫著一個「文」字。 鮑寧道:「文種在這裡!」伍封細看過去,但距離太遠,看不清面目,只是臉龐鬍鬚身形舉止頗似文種,點頭道:「原來文種在城北營中!」楚月兒道:「奇怪,文種在城北,反而城南攻勢猛些。」 這時,便聽越營內號角聲響,一隊隊越軍整整齊齊由營內出來,排成堅實的魚麗之陣,只見旌旗召展,長戈如林,顯得十分雄壯。伍封忙整備士卒,擬要全力迎戰。說也奇怪,越軍雖然布好進攻的陣勢,卻並不進攻,彷彿在等待在什麼一樣。文種一車在前,只見他手中長矛揮動,越軍陣旗閃開,陣後移出六樣極奇怪的東西來。 這東西是一個高約三丈的木架,架上橫著一條槓木,兩邊都用許多粗繩牽著,各有一個牛皮大兜。這木架都是用極粗的大樹製成,一看就知道是極能承重之物,底下裝著圓木為輪,緩緩往城下滾來。 伍封奇道:「小寧兒,這是個什麼物兒?」鮑寧搖頭道:「小人沒見過,以前文種也沒用此物。」楚月兒卻道:「這物兒有些眼熟,好似見過的,可一時想不起來。」 城上士卒也大為好奇,都探頭去看。這六個高架推到離城五十步處停了下來,越軍六隊士卒紛紛忙碌,只見越卒將架上槓木對著關城的一頭放下來,在牛皮兜中放了幾塊巨石,怕有數百斤重,將兜嚴嚴密密捆紮好了。然後到另一頭,數十人牽著繩,將槓木空著的那一頭扯下來,用繩系在架底,然後有幾個士卒抬了塊約有百餘斤重的大石放在那邊的牛皮兜內,卻並不捆紮。 伍封見這六座高架都安置妥當,架上槓木對著己方的一頭數百斤,對著越營的一頭只有百餘斤,然而越卒卻將輕的一頭壓扎於架底,使極重的另一頭高高揚在空中。好奇之餘,忽覺一陣緊張,只覺這怪異的物什非同小可。 楚月兒忽然想起一事,驚道:「糟了,這是范蠡費數十年研製出來的投石車!計然的竹簡上刻有這圖,說此物用來攻城,無堅不摧!」伍封也看出一點奧妙來,臉上變色道:「小心那飛石……」,話音未落,便見文種長矛揮動,越卒揮大斧將繫著槓木的繩索斬斷。 這槓木重的一頭揚在空中,輕的一頭被系在架底,此刻繫著的繩索一斷,重的那頭立時直墜而下,整條槓木便如一條巨臂般在空中揮動,另一頭的牛皮兜在空中劃了個圓形,呼的一聲,兜中那塊百餘斤的大石被巨臂拋出,向城上急砸而來。 城上士卒無不失聲大叫,眼見六塊巨石破空而來,離城還有數丈,便覺勁風颳面如刀,兇猛之極,若被這大石砸在身上,只怕立時變為肉泥。眾人連忙閃身相讓,六塊大石中有一塊跌落城下,還有一塊高高拋過城牆直落入城內,剩下四塊卻砸落城牆之上,便聽轟然數聲巨響,城牆被砸之處,立時塌落,丈餘厚的土牆竟硬生生被砸缺了數尺,另兩塊落地的大石也將地上砸出了兩個近兩尺深的大坑!眾人見這投石車如此厲害,盡皆變了臉色。 越卒拋完一石,立即又將那巨臂扯下來,在長臂輕的那頭放上巨石。另一頭的數百斤重石仍包在牛皮兜中,是以省了一道次序,第二批大石拋來時快捷了許多。眾人驚讓之際,這六塊大石有五塊直落牆頭,城牆又缺了數處,牆上未砸到之處也裂開了許多縫隙。越軍士卒見城上眾人狼狽不堪,無不大笑,哂罵不住。 伍封心思甚快,見越軍又在為投石車上石,尋思再砸得一陣,這城牆必定會被弄出個大缺口來,越軍人多,若由缺口擁入,這鎮萊關便立時要攻破了。此刻他無計可施,大聲道:「月兒守城!」伸手將盔上面罩拉下罩住面目,飛身而起,手舞著鐵戟,直向投石車飛過去。 雙方士卒都大為吃驚,雖然有許多人知道他有飛行之術,也見過他的飛行之術,但這麼迎面飛過去是最為凶險不過的事。須知越軍人多,又長於弩射,若是他們對一個人萬箭齊發,就算是神仙也避不過。此刻伍封情急之下,這麼直飛而去,正是給越軍做了個極好的箭靶。 伍封身至中途,那六座投石車又投石出來,有一塊還直向伍封飛砸。伍封讓過大石,直飛往投石車處。此時越軍果然箭矢齊發,雨一般向伍封射來。伍封揮動著長戟格打飛矢,自己畢竟只有一雙手,而飛來的箭矢又奇多,雖被他格撥掉大半,仍有不少箭矢射在他身上。幸好他身上這件戰神之甲刀槍不入,身上肌肉又堅實無比,箭矢撞在甲上便落,還有幾箭往他臉上飛來,這新造的面罩便大見功效,若非有這面罩,只怕有一兩箭要射在面上。 他臂上有金縷護甲、腿了護甲、連履內也就鐵墊,是以箭矢難入。這就是寶甲鐵罩的好處了,若非有這些護身寶物,就算是劍中聖人支離益,此刻也早被射成刺蝟了! 伍封奮不顧身,轉眼飛到了一座投石車上空,大喝一聲,手中鐵戟猛地劈落,「喀」的一聲,那粗大的木臂被他一戟劈斷,那墜著數百斤巨石的牛皮兜立時墜下來,在地上砸了個尺餘深的大坑。 伍封毫不遲疑,一連飛過六座投石車的頂上,將投石車巨臂盡數劈斷。如此一來,這六座投石車便無法用上了。伍封並不急於走,又返身回去,將投石車大木架上的那根橫槓木也盡數劈斷。 他早看得明白,這投石車最要緊的便是那條巨臂般的槓木,其次就是那大木架上的橫槓木。二者只去其一,這投石車便無法用上。伍封為萬全計,將每座車上的兩根巨木都劈斷,是怕越軍回去修葺一下,明日又以此攻城。眼下這兩木皆斷,修起來可就難了。他看著這投石車拋石及遠的方法,猜想這投石車要將重物拋遠,車上的巨臂和橫木須要極其堅硬,才能夠承重,而且巨臂務要長直,橫槓木要兩頭差不多粗細,這樣才能使飛石的方向準確。 像這樣的巨木是極難找的,若能輕易找到制車,文種早就用來攻城了,怎會拖到今日?想是新近製成。伍封將投石車上最要緊的兩根粗木劈斷,便是想讓越軍急切間難以再造出來,以緩其攻勢。 伍封得手之後,飛身回走。越軍士卒見他由空中來去自如,不懼箭矢,尤其是神力無雙,如此粗大的巨木被他輕易一戟劈斷,當真是駭人聽聞,不禁大為驚恐,雖然伍封臉上戴著面罩,但他的本事傳遍天下,越軍也猜知這人必定是龍伯了。 伍封一路飛回,落到城頭之上,吁了口長氣,猛覺腿上劇痛,不禁打了個趔趄,低頭看時,見自己大腿靠膝處插著三支箭,左腿兩支,右腿還有一支。原來他的小腿有護甲,戰神之甲長及膝下,但飛行之時,甲裙飄起來,膝頭以上的部分地方便露了出來。他又是凌空飛行,越軍由下往上射,其餘地方那能避箭,靠膝處卻是無物可擋,是以中了三箭。幸好這箭矢未傷到膝,否則大為影響行動。他先前急切發力,未曾在意,此刻才覺得疼痛。 他才晃一晃身子,腋下立時一隻小手扶上來,楚月兒眼淚汪汪道:「夫君,你中箭了。」扶伍封坐下來,仔細檢查他的傷勢。好在伍封吐納大成,肌肉極其堅實,彈力驚人,是以箭矢刺入只有寸許,並不甚深。楚月兒一手按住伍封的肌膚,小心拔出箭矢,先解下伍封腰間的翡翠葫蘆,倒了好些酒沖洗傷口,取傷藥灑在傷口之上,然後又拿出隨身的藥盒,取了數個粘軟的藥丸捏成餅狀,蓋在傷口上,這才用布包紮傷口。這都是楚月兒早就配好的治傷靈藥,極有效用,伍封便覺傷口清涼,疼痛大減。 這六座投石車一破,越軍無計可施,只好再用人力,其軍向城上攻來。本來城上士卒被投石車一砸,士氣大為低落,適才見伍封破了六座投石車,登時振奮了士氣,全力守城。 伍封看了幾眼,知道這場仗雖然凶惡,但鮑寧等人必能守住。他耽心城南,尋思城南的越軍若也有投石車,此刻只怕凶險之極了。遂道:「月兒,你們隨我去城南,如有投石車,我須得將它毀了。」楚月兒見情勢危急,當下顧不了許多,將伍封背在背上,直奔南邊的城牆。她的力氣甚大,背著伍封急跑十分輕鬆。魚兒帶著鐵衛緊跟在後,這些鐵衛屬於關中的一支急援隊,何處有危險便趕往合處相助,不免來回奔跑,幸虧伍封一直讓他們練步,即便是在大舟上每日也要繞舟來回跑,是以體力極佳。 等眾人趕到城南,無不大吃一驚,只見此處比城北凶險得多了,城北牆上只是缺了數塊,而這城南牆上卻由上到下缺了個大口子,彷彿新開了個城門洞一樣,巨大的飛石不住砸落,驚得守城士卒左避右閃,狼狽不堪。幸好守南門的是伍封的親衛軍,這些人的戰力勝過關中原有的士卒數倍,此刻全力躲閃,暫未有失。 眼見一塊塊巨大的飛石不住往城上砸落,伍封向城外看時,果見有七座巨大的投石車正忙於拋石。伍封想不到城南比城北更險,嘆了口氣,由楚月兒身上下來,道:「我去將這投石車毀了。」楚月兒忙道:「不如我去。」伍封搖頭道:「你的力氣雖大,一時間卻難毀這投石車。敵人萬箭齊發,耽誤不得,否則必會被箭矢所射,只有我去才好。」 楚月兒知道他言之有理,無可奈何,心念一動,找魚兒等人拿了幾個薄銅面具,盡數綁在伍封的膝頭處,雖然有些行動不便,但不以此擋箭卻不成。 伍封腿上的傷並不重,仍能使力,此刻飛身起來,往投石車飛過去,依照在城北的法子,將七座投石車盡數毀了。越軍自然是萬箭齊發,伍封身上免不了中了無數支箭,盡數被護甲擋住。 他飛身回來,身上並未被箭射入,只是手背上被箭矢擦了道紅痕。換了常人被箭矢擦手而過,不免皮破肉裂,但他自小練空手格擊,以手碎石,這雙手早已經練得堅硬如鐵,是以不為所傷。 伍封看著城下,只見越軍大呼小叫,既驚恐又憤怒,當先一乘車上,文種銅盔銅甲,正指揮士卒衝上來。伍封愕然道:「這裡也有文種,也不知道他和城北那人究竟誰是真的。」 此時越軍以大木板為橋,跨過護城河,紛紛往城牆缺口擁過來,伍封顧不得傷勢,與楚月兒帶著鐵衛衝下城去,眾親衛軍也紛紛下城,一部分在牆上以飛石滾木砸敵,一部分守在城牆後,還有一部分隨伍封等人衝到缺口之外,死守缺口。 纏鬥之下,計謀兵法已是毫不管用了,所謂短兵相接,唯勇者勝,此時除士氣之外,所仗的就是士卒個人的武勇和體力了。 伍封揮動鐵戟,也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只是見眼前刀光戈影,鮮血四濺,伍封心下早已經麻木了。敵軍仗著人多,雖然好幾次衝到缺口,甚至有少數人還衝入了城,卻總被硬生生地擋住殺了,越軍始終未能搶佔缺口、大軍攻入城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敵營中終於鳴金,越軍如潮水般退了回去,城下遺下了屍體無數,護城河水皆為赤紅。伍封回到城牆上,讓士卒裹傷休息,又將罪囚調來修補城牆,收拾屍體。楚月兒蹲在身邊,替他解開腿上和手背的包裹,發現傷口盡數裂開,鮮血直流,淚汪汪地連忙替他再行施藥包紮。 這時才見庖丁刀和圉公陽由士卒中走出來,原來他們聽說敵軍攻勢極猛,悄悄跑來軍中助守。伍封見他們二人並未受傷,道:「你們的本事不在於硬打硬衝,我另有用處,下次不可擅自參戰。」讓圉公陽到城北去看看情形,火速回報,庖丁刀清點城南戰場。 二人去後,伍封忽覺有脫力之感,這是他極少有的感覺,想是兩番破投石車,身上又中箭流血,才會如此。坐了好一陣,漸覺力氣恢復,嘆道:「這投石車好生厲害!范蠡竟能想出威力如此驚人的攻城器具,委實聰明!」楚月兒道:「計然那竹簡上說,這投石車難覓良材製造,一般的樹木製造不得,而且投石車不好搬運移動,不利行軍,是以越軍一直未曾製造使用。」伍封道:「以范蠡的性子,只怕也不大願意以此車傷人。」楚月兒看著伍封腿上的傷,道:「夫君要是將那蟒皮水靠穿在內裡便好了,這蟒皮穿著輕盈透氣,又甚為堅韌,也有些防箭之效。」伍封點頭道:「自明日始,我們都將水靠貼身穿著。」 庖丁刀回來道:「親衛軍傷了四百餘人,死了一百四十多人,連鐵衛也傷了十七八個,敵軍遺屍二千二百餘具。」圉公陽也回來道:「龍伯,城北的越軍也退了,留下了七百多具屍體,我們也陣亡了四百七十餘人,傷八百多人,小寧兒、小寧兒……」,伍封吃了一驚,問道:「小寧兒受傷了?」圉公陽垂淚道:「小寧兒身中十餘箭,已經陣亡了。」 伍封和楚月兒連忙去看,只見鮑寧的屍體躺在城牆上,身上插著十餘支箭,血染全身,他手上仍然緊握著長劍,早已經死去多時,不少士卒正伏在旁邊大哭。伍封和楚月兒不禁垂淚,命人將他收斂厚葬。圉公陽細報傷亡之數,這一仗己方陣亡了六百多人,傷一千多人,如此傷亡之重對伍封來說是從未有過之事,可見這一戰之慘烈兇猛。不過越軍傷亡更重,單是陣亡的便有三千人,傷者不計其數。 伍封嘆息搖頭不迭,拭淚道:「越軍人多,這些傷亡不損其戰鬥力,我們可暫時不能再戰,須得想個法子拖延數日才好。」尋思了片刻,道:「小刀、小陽,今晚你們暫當一下使者,分別往城北、城南敵營中下書,就說我後日午間,請文種用飯,敘些舊誼。」楚月兒愕然道:「夫君想誘文種出來擒他?只怕他不會上當。」伍封搖頭道:「我不會用此法擒他,只是說說話,以為緩兵之計。我猜文種雖會猶豫,但多半會赴約。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座營中,是以兩邊都得下書,由他定地方。如果文種能接受此約,明日多半會休兵一日。」 晚間用過飯後,圉公陽和庖丁刀分別去下書。楚月兒道:「夫君,只怕文種不會赴約。」伍封問道:「你以為如何?」楚月兒道:「人人都知道夫君智勇無雙,一人便當得上千軍萬馬,就算只有一人,文種帶了千人扈從,也會擔心夫君會突然發難,來個擒賊擒王,挾文種以退越軍。文種軍力遠勝於我方,怎願意冒險?」伍封道:「月兒所想也甚合兵法,對他人來說,多半會如此,但對文種卻未必。文種圍關數十日,可曾有今日般拚死攻關之舉?」楚月兒搖頭道:「昨日我問過小寧兒,這卻沒有,以往文種攻關絕不兩方同時進攻,也不會以蟻附之法強攻城牆,一般是以箭矢為掩護,派人衝撞城門。若是如今日之法,就算不用投石車,這鎮萊關也要破了。」 伍封聞楚月兒之言頗合兵法,言談宛如軍中將領,心道:「月兒隨我征戰多年,不知不覺已經頗通於用兵了。」點頭道:「今日我忽然想明白了一個道理,文種圍關數十日,並非急於要攻下此關,而是借此軍勢,隔斷齊東,使齊國東西不能相顧,整個齊東無法聯成一氣。此來最大的好處是穩定了即墨和琅琊二城。勾踐遷都琅琊,此舉甚令人不解,須知越國滅吳,過江淮而北上,收服淮夷,國勢形如長蛇之狀。吳都為蛇形之中,如要遷都,自以吳都為最佳,國中被兵可以首尾兼顧。眼下勾踐竟遷都琅琊,這琅琊就像蛇頭,若是腹身被擊,要回頭時,沿途有魯國和莒上各國牽制,十分不便,不利於戰。」 楚月兒道:「莫非文種想借此舉鞏固琅琊都城?」伍封道:「琅琊是越人新奪之城,深入齊魯腹地,安身不易。勾踐使兩路大軍分割齊地,威攝魯國,齊魯不敢妄動,勾踐正好廣聚兵甲於琅琊,以為滅齊之長久計。數十天下來,只怕這琅琊已是雄城,足為越軍之根本。」 楚月兒道:「這豈非如在齊國身上深紮了一刀?」伍封嘆道:「正是。不過勾踐敢遷都於琅琊,必定與楚國有何約定,否則楚人在後,越國腹尾受制,勾踐怎敢將軍勢遠移到琅琊來?」楚月兒道:「當初夫君不是與楚王有約,共防越人麼?楚王怎會反與越人立約?」伍封道:「楚王畢竟年幼,那葉公子高是個厲害人物,有他在側,楚王必惑於其謀。何況楚王與我立約,本意並非在越,而是意在江淮,勾踐只須許諾滅齊之後,分江淮於楚,楚人何樂而不為?他們自然是甘願得罪遠齊而結好近越了。楚王之母是越國公主,雖已亡故,但勾踐仍可算是楚王的親屬,兩國於情於理,結好都是理所當然。這些道理,換了以前我是想不出來的。」 楚月兒長嘆一聲,道:「還指望楚國能派援軍到齊國來,如今看來,只怕是難了。」伍封道:「齊國若向楚國求援,楚軍必定前來,只是未必會助齊抗越,說不定反會助越滅齊。這就是政事手段了。」楚月兒聽得目瞪口呆,嘆道:「庶人臣妾尚知道信義為何物,想不到當政者反而不守信約。」伍封道:「政事之詐,本就勝過天下任何事情。兵法用詐,那是說得做得,政事之詐,卻是做得說不得。譬如我請文種用飯,便是兵法之詐,日後你們便知道了。以文種之智,決計不會派士卒蟻附攻城,多有傷亡。看文種今日攻關之勢,便知道文種心有苦衷,不得不如此而為。今日傾力一戰未能破關,雙方暫為死局,我不能出、他不能入,我請他用飯,他想必會來,以求破局之策。嘿嘿,經過這幾日戰事,我終於看出了越軍的不足之處。越軍擅長野戰、水戰,卻不大擅長攻城,怪不得他們能一舉破吳,將吳軍迅速擊潰,但圍吳都卻用了三年,還是靠伯嚭內應方能破城。」 楚月兒向來服他,見他胸有成竹,自然深信不疑。半個多時辰後圉公陽和庖丁刀都回來,均說已經見了文種,是否應約,文種稱明日回使以告。 伍封問道:「你們都見了文種?」二人點頭。伍封道:「文種斷不會同時出現在南北營中,其中一人必是假冒。你們二人雖然都見過文種,但並不熟識,自是認不出真假來。」說話間,忽然心思一動,想起一事來。 楚月兒等人見他發愣,知道他又有所謀,不斷驚擾他。伍封良久才回過神來,微笑著讓眾人都回去睡覺,眾人見他老神在在,心中不知道打甚麼主意,不免有些好奇,卻沒敢問他。伍封卻讓楚月兒將石朗悄悄叫來,說話說了半夜。 第二天文種並未攻城,午間派了個使者來,說是次日應約,地點便在城南的越營與鎮萊關之間的那片空地上。城中自然是加緊修葺城牆、補充甲兵不提。伍封帶著鐵衛巡查關中,自覺傷勢大好,向緊跟著的庖丁刀道:「小刀為我打造這鐵面罩甚好,前日若非有它,只怕面上要中好幾箭。」庖丁刀道:「這都是小人早該想到的。龍伯不許小人和小陽上陣,小陽每日準備飯食,還有事做,小人卻無所事事,不知道該幹些什麼。」 伍封與楚月兒也去睡不提。次日起來,卻見天上下起細雨,二人內著蟒皮,外穿好盔甲,履內用鐵墊,腿上用護腿,裝備整齊。伍封傷勢本來甚輕,有楚月兒的妙藥,又身懷有吐納神術,兩晚功夫便已經大好,只要不是極劇烈地使力,就不會使傷口重裂。 圉公陽和庖丁刀帶了十餘人出關,在關南的空地上立了個大大的華蓋,又鋪上竹筵帛席,放置几案。然後在旁邊設下釜甑鼎爐,烹煮食物。他們在空地上一番忙碌,雙方的人都遠遠看著,不一會兒,香氣四溢,細雨紛紛,香氣隨風飄蕩,時而在南時而在北,雙方士卒都隱隱能嗅到酒肉的香氣。 快午間時,伍封帶了兩個侍女緩緩由關中走出來,等庖丁刀、圉公陽等人將食物呈上後,讓他們盡數收拾入關。圉公陽等人立時收拾釜甑,片刻間撤得乾乾淨淨入關,只留下伍封和兩個服侍用飯的侍女,以及席上諸般酒食。 午間時份,文種也是盔甲整齊,兩車冒雨由營內出來,到了華蓋之旁躍下車,帶著兩個壯健的親隨過來,御者將二車又駛了回去。 伍封見他只帶了兩個親隨,的確是膽量過人,迎上前拱手道:「文大夫坦然前來,委實令在下面上有光。」文種拱手笑道:「龍伯設宴,文某豈有不來之理?」雙方入席,各人的侍女親隨服侍斟酒切肉,文種見兩個親隨小心翼翼欲要試菜,笑道:「酒肉必定無恙,龍伯身手高明,要想害我,又何必假之於酒食?」 伍封笑道:「這也說得是,不過在下請文大夫飲宴,絕無惡意。」文種眼光灼灼,掃了他一眼,笑道:「要說龍伯有好意也未必,大抵是另有所謀。」伍封點頭道:「兩軍交戰,僵持不下,在下另有所謀也是理所當然。」 文種見他直言不諱,笑道:「龍伯果然是個爽直之人,如果不是各為其主,文某倒願意與龍伯好生交往,談論些天下大事。」伍封道:「難道各為其主便不能交往了麼?在下與范相國、陳音將軍雖為敵國之人,卻還是極好的朋友。」文種搖頭道:「話雖如此,但大丈夫當公私分明。如果你我二人結有私誼,不免影響國事。當日龍伯大婚前夕,文某前往相賀,一見之下,便知道龍伯是個極好的朋友,但文某又知道齊越早晚將成敵人,是以不敢久留,怕有太多私誼,影響國事,才會匆匆而去。」 伍封點頭道:「原來如此。莫非我們有了私誼,文大夫便下不了手麼?」文種道:「這也未必,只是文某不敢相試。譬如文某派樂靈數番行刺,雖然略有內疚之意,卻下得了手,如果我們有深交,文某便不好派人幹這事了。譬如陳音與龍伯是舊交,龍伯便放了他走,陳音擅造兵器,對齊軍大為不利,這種事文某可做不出,換了是我,再好的朋友也要殺了。不過陳音也是念舊之人,文某索性將他遣往大王營中去,免得龍伯在他身上打主意。」伍封見他十分坦率,笑道:「文大夫一心為國,這一輩子只怕沒什麼朋友吧?」文種嘆了口氣,說道:「除了范相國外,便再無他人了。這也與文某眼界太高有關,文某素來狂傲,自負才智,一生所遇之敵手唯閣下父子二人。幸好夫差昏憒、田氏猖獗,閣下父子縱為天下奇才,終是不能盡展所長。」 伍封見他話鋒漸轉,說到齊國、田恆身上,笑問道:「莫非文大夫想勸在下歸降麼?這事絕無可能。」文種的確有相勸之意,誰知道才起個話頭子,便被伍封阻住,不禁笑道:「歸降不敢當,龍伯身為伯爵,形同諸侯,文某本想請龍伯罷手旁觀的,其實心下也覺得不可能。不過話總該說一說,試試也好。本想多勸幾句,龍伯便一口回絕,文某小覷了龍伯,委實慚愧。」 伍封與他對飲了數爵,文種道:「文某有一事不解,那日龍伯中了埋伏,被文某放火燒林,龍伯與手下為何會毫無傷損、安然離去?是否那林中有何秘道?」伍封點頭道:「林中有條山洞十分隱密,知者不多,其實顏不疑也知道的,只是他不在你營中,文大夫便未能得手。」文種點頭道:「果然如此!想不到如此之謀也不能傷了龍伯,委為憾事!」伍封笑道:「雖然火攻未得手,但文大夫那投石車好生了得,昨日弄得在下十分狼狽。」文種嘆了口氣,道:「此物是范相國發明的,極難製造,不料被龍伯來來往往,一人便盡毀了我十三座,再想制時,只怕又要費數十日了,說不定再覓不到制車良材。」伍封道:「此物太過厲害,在下前日毀車,身上可中了數箭。」 文種眼眉微動,道:「龍伯受傷了?」眼神不住往伍封身上打量。伍封心知這人必是算計自己的傷勢,若傷勢重時,必定會趁機攻城。伍封當下笑道:「賤軀生得有些異常,一點點皮肉傷並不礙事,再加上月兒身懷醫術,調理兩晚便無妨了。文大夫若想趁在下受傷時攻城,可想得錯了。」文種哈哈大笑,道:「文某確有此想法,卻瞞不過你。」 二人說話十分隨意直捷,均覺得對方坦蕩無畏,漸生惺惺相惜之感。 伍封嘆了口氣,道:「若能與文大夫交個朋友,便十分好了。」文種笑道:「這事也未必不能。等齊越戰事完畢,我們再結交也未嘗不可。」伍封搖頭道:「只怕有些難處。齊越之戰,關係到齊國之生死存亡,下次戰場之上,在下若見了文大夫,必定會痛下殺手,到時候文大夫未必逃得過在下之劍。」文種笑道:「說得也是。越國要想滅齊,龍伯是最大的妨礙,今日之後,文某也會全力以赴對付龍伯,為達目的,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到時候孰生孰死,難以預料。」 伍封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在下不妨對文大夫說說,今日在下約文大夫出來宴飲,其實是反間之計。」文種哈哈大笑,道:「文某也猜想得到。不過龍伯此計用於他人身上尚可,用於文某身上,卻是絕無效果。當年大王和范相國赴吳,文某獨守越國三年,如有異心,早就奪國自立了,大王怎會疑心於我?」 伍封微笑道:「這卻未必,那時越國是亡屬之國,奪到越國又有何用?眼下勾踐是縱橫東南一境的越國大王,心境與昔年為敗國之君時,自不可同日而語。文大夫想必也知道,勾踐為人多疑,眼下他新得吳地,民心不附,最怕有人叛亂謀逆。文大夫在越國百姓和士卒中的威望奇高,若是振臂一呼,結果難料。這就叫功高震主,嘿嘿,只怕在士卒之中,勾踐的王命也不及文大夫一句話好使吧?」 文種聽得臉色微變,道:「大王……大王決計不會猜忌於我。」伍封嘆道:「君威難測,這事情是最難說的。譬如在下與田恆私交甚好,他父子、父女都受過在下的救命之恩,田氏的邑地多在下十餘倍,而且在下常年在外,也毫無與田氏爭競之意,但他對在下卻時有加害之舉。這是為何?這就叫猜忌。勾踐數十年含辛茹苦,臥薪嘗膽,才有今日之威,來之不易,自然怕人奪了去。再加上在下用了些計謀,勾踐未必不會上當。」 文種鐵青了臉,沉吟良久,搖頭道:「文某對大王忠心耿耿,要說大王會對文某猜忌,文某是怎麼也不會相信的。」伍封嘆了口氣,道:「此刻要文大夫相信,自是有些困難,不過日後等勾踐下手時,可就遲了。如果真有這一日,文大夫請到在下處來,在下定必以上賓看待,視若兄弟。」 文種不悅道:「就算真有這一日,無非是以身殉國,文某豈是棄國而逃、投奔他國之輩?」伍封搖頭道:「在下怎敢以文大夫為臣屬?只因在下因國事之故,用了些詭計,若為文大夫招禍,心中不忍,只想接文大夫到府,安置於海上風景秀美之處貽養天年,以解內疚之意。」 文種忽然笑道:「文某不知道龍伯作何舉動,只是龍伯以為你那反間之計必定能成麼?何況今日龍伯告知此事,文某大可以向大王預先說起,揭破龍伯之謀。」伍封笑道:「難道文大夫向勾踐說起,某日我請你赴宴,告訴你文大夫用了反間之計,叫你小心。文大夫以為勾踐能信麼?不說反而好,文大夫預先說出來,只怕勾踐更會以為文大夫將有何舉動,預先埋下伏筆。」 文種愣了愣,嘆道:「怪不得今日龍伯能直言相告,便是知道文某雖知閣下的陰謀,卻無法向大王預先揭破。」伍封點頭道:「正是。在下直言相告,一來是敬慕文大夫的為人,不忍相欺;二是讓文大夫有所防備,不得已時可以保全自身。文大夫還記得夫差送給你和范相國的信麼?夫差蠢笨了數十年,臨死說的話卻不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文種愕然道:「原來龍伯也知道這事,莫非夫差臨死前將此事告訴你?」伍封笑道:「那日你們在陽山之下的營帳中時,在下和月兒便在帳外,將此信聽得清清楚楚。」文種驚道:「你們……,唉,龍伯當真是神出鬼沒。」 話說至此,文種忽地添上許多心事來。若說對勾踐的瞭解,伍封自然是遠不及他和范蠡。連伍封都看得出勾踐多疑,文種又怎會不知?他對伍封向來忌憚,知道這人的智謀不在乃父之下,如真是施行反間之計,必定是狡詐之極,令人防不勝防。若非高明難解,這人怎會預先告知而不怕人揭破?譬如今日之宴,若讓勾踐得知,心中就不知道有何想法。 伍封見他臉色變互幻不定,知道言辭有效,嘆道:「文大夫,此事說來無趣,還是飲酒用菜的好。」 二人飲了些酒,文種平白添了許多心事,自然是難以下嚥,起身告辭。伍封拱手相送,文種登車而回。伍封只覺細雨飄落面上,看著文種微彎的背影,只覺得此人手下雖有千軍萬馬,卻給人一種形單影隻的感覺,心中忽生歉疚之意,長嘆了一聲,讓人收拾物什,自回關內。 伍封回關之後,坐在關署堂上,楚月兒見他若有所思,問道:「夫君與文種說了許久話,說些什麼?」伍封道:「我告訴他,我正用反間之計,挑撥他與勾踐的關係。」庖丁刀在一旁聽見,大奇道:「原來龍伯正用反間計!但今日告訴了他,他必有提防。」伍封嘆了口氣,道:「我就是要他有所提防,這反間之計便能大見效果。」 眾人大惑不解,伍封道:「昔日勾踐和范蠡赴越為奴,留文種守國十九年,國政盡出於文種之手,其時國中無王,以文種為長,是以文種習慣了自把自為,諸事未必奏王而後動。他知道我正施反間計,自然怕勾踐有所猜忌,是以行事要格外小心,謹守王令,諸事先奏。」楚月兒點頭道:「這用兵之時,哪能等他事事先奏勾踐的道理?勾踐遠在徐州,如此一來,這鎮萊關之攻勢必然大為緩解。」 伍封點頭道:「這倒是其次。文種突然間行事方式大變,勾踐不免以之為怪。大凡人有異心,事先必處處眼飾,是以謀逆者發難之前,表面上必然做得格外恭順。勾踐為人多疑之極,便會有許多想法。文種在越國的威望極高,以前與越軍交戰,月兒也曾見過的,在越軍中間,文種之軍令比勾踐的王旨還管用,勾踐身在前方,最怕的便是有人在後方謀亂,初滅吳國,吳民並未全部依服,吳地不太安寧,若是吳民也跟著反了,勾踐腹背受敵,大為不妙,想來他對此有些隱憂。我由主城出發之前,命蒙獵、趙悅派了若干小舟往吳東之海上,又每日派小隊人打扮成文種手下的樣子,快車由齊往吳地而去,不免驚動境內哨探,早晚會報勾踐得知。」 楚月兒道:「勾踐必然會想:文種大軍在前,每日如此派人往吳地去,是何用意?猜忌之心立起。」伍封點頭道:「文種是足智多謀之人,自然不會行無謂之事,他每日派人往吳,必然是有所圖謀,但文種又不向勾踐提起,勾踐這疑心自然大了。他又怎知道這些人是我派的,而且到了吳境後立時乘舟而回?今日我與文種一見,直告他行反間之計,但文種卻不敢說給勾踐知道,因為勾踐絕不會相信我一邊施計,一邊將計謀告訴對方。然而文種不說此事,卻又無話可說,是以無法向勾踐稟告。」 楚月兒點頭道:「夫君在吳民之中威望甚高,勾踐說不定會疑心文種想借夫君號令吳民,借此謀逆。」伍封道:「正是。勾踐必然會想,定是我們被越軍攻得無以措手,是以我甘願與文種合謀,號令吳民隨文種行事,以解齊國之危。此事既利於齊國,又利於文種,大有可能。勾踐若起此心,文種便離死不遠了,唉!」 楚月兒尋思良久,臉上變色,嘆道:「夫君處處先機,此計好生厲害!派人入吳、請文種宴飲,看視平常小事,加起來便足以令勾踐對文種大生猜忌。」伍封道:「其實這計謀甚為簡單,只不過正對了勾踐的性子,便會有用。要知道勾踐是否對文種有猜忌之心,便要看文種的了。如果勾踐真的猜忌文種,以為他與我有約、有謀逆之心,必然會令他全力攻打這鎮萊關,限時破關。只要文種軍中調動異常,便知道計謀見效,我們只須打敗文種,勾踐必會招文種回去,這鎮萊關之圍便化解了。」換了他人心中必想:「要守這關已經很難,又怎能打敗文種呢?」但楚月兒向來信服伍封,夫君說能敗文種,便一定能敗,立時信心大生。 細雨下了一天,當晚雨勢轉劇,如今是秋天,多日無雨,此時一下便不可收始,一連數日下雨,文種也不來攻打鎮萊關,伍封知道就算不下這雨,文種也未必會來攻鎮萊關。到第五日時,終於停了雨,晚間圉公陽來報:「龍伯,越軍收拾北營而走,不知道前往何處。」伍封笑道:「多半是要合營關南。」讓他將庖丁刀也叫來,命二人躡跡追察,看看關北是越軍是否移營關南。他們二身法靈巧,又向商壺學了不少躡跡尋蹤的打獵本事,用於追尋敵人下落是最輕鬆不過。二人在關中每日為鐵衛打造面罩,眼下已經造完發給鐵衛。伍封又不讓他們親赴陣前,是以無所事事,此刻得了伍封之令,欣然而去。 第二天早間,圉公陽和庖丁刀回來,道:「越軍果然是合兵一處,都在關南營中,此刻正調動安頓。」伍封點頭道:「文種要強攻這鎮萊關了!雖然他再無投石車,但軍勢強盛,若是不體釁士卒,全力進攻,只要他以萬人為箭手掩護,再用沖車硬性撞門,這鎮萊關非破不可。」 庖丁刀驚道:「那該如何是好?」伍封笑道:「他們連夜移營,士卒辛苦了一夜,今日自然要休息。這攻城之事晚間不大好辦,又不能偷襲,是以要攻鎮萊關必在明日。我們便搶在他攻關之前,打他個措手不及。要破文種大軍,就在今晚!」眾人都看著他,不解其意,尋思他既然說得如此輕鬆,為何要拖到今日才破越軍? 伍封笑道:「文種合兵一處,那是要強力破關。上次他強攻鎮萊關,是仗著有投石車之助,如今他沒了投石車,以鎮萊關之險,他要攻破此關,傷亡必然慘重無比。以文種之智,決不會輕易如此行事。想來是我的反間計生效,勾踐對他猜忌,派人催促他攻下鎮萊關,說不定還限以時日。文種撤開北營是為我們留下寬闊之退路,緩我鬥志,也是為了合力進攻。以前他分兵兩處,雖然指揮難些,對我們牽制卻大,破一營還有另一營在。如今合兵一處人數雖多了,但伐破一營,文種就全軍皆敗。眼下越軍連敗數次,士氣受損,我離開主城之際早已經有了安排,就等今日之用。」 他先寫了封帛書,交圉公陽用信鴿發到主城去,然後再調動諸將,頒下將令,約定三更之時,大軍進攻,對楚月兒道:「月兒,你帶大軍守城,三更時見越營火起之時,帶千人直攻敵營。我今日出城,另有安排。」 伍封先派了圉公陽和庖丁刀出城,兩人身上都背了個大包裹。他們走後,伍封帶了鐵衛由北門出去,穿過山林,饒到鎮萊關西南角的山中,在林中暫且紮營。黃昏之際,圉公陽和庖丁刀等人覓到林中來,道:「龍伯,一切安排妥當。」伍封笑道:「小陽,將你準備的越軍衣飾拿出來我們換上。」圉公陽和庖丁刀等人解開背上的包裹,取出早已經準備好的越軍衣服來,這是前些時幾番戰事,圉公陽收集得來。庖丁刀覓了套合身些的替伍封套在外面,一面解說越營的口令。 魚兒與圉公陽和庖丁刀最熟,愕然道:「你們怎知道越營的口令?」庖丁刀笑道:「龍伯派了小人們先去打探,越營防備森嚴,小人們無法混進去,只好藏身在營門附近的草叢中,見營內人出出入入,口令各不相同,費了兩三個時辰才弄得清楚,原來文種的入營口令隨時而變,譬如午時為午東、未時為未王、申時為申公,酉時為酉西,其下應該是戍王、亥母、子東。」魚兒等人是扶桑人,自是聽不懂,石芸皺眉道:「為何戍時一定是戍王呢?這中間有何講究?」 伍封笑道:「你們不懂越俗,也怪不得。越人侍奉東王公和西王母二神,據越俗所說,東王公掌天下之生死,居於海上仙島,西王母掌天下之富貴,居於崑崙山。這兩神在越人中尊貴無比,文種這是以此兩神之名配合時辰,以定出入軍營之令。」他在吳宮時,在西施的宮中見過東王公和西王母的壁刻,西施曾對他說過這事。庖丁刀笑道:「楚人也侍奉此二神,不過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神。」 伍封將石朗叫上來,道:「我讓小刀為你們制些金絲甲,現還未成,但預先替你造了一件,你穿在內裡,外面再套上革甲,日後你要多加小心。」石朗不住點頭,除下衣服,伍封拿了一件金絲甲給他,這絲甲與楚月兒的金縷衣相似,只是堅韌精細不及其萬一,但防身之效一看而知,尋常刀劍加身,可化解大部分力道。石朗貼肉穿上金絲甲,套了幾件古怪的衣服。圉公陽拿了顆藥丸,在手中揉碎,然後在石朗面上擦了許久,放開手後,火光下看時,石朗已經形容大改,滿面焦黃,這藥丸是楚月兒所制,搽面之後,水洗不去,連伍封也不知道楚月兒用什麼藥物製成。圉公陽又遞了一顆藥丸給石朗小心藏好,庖丁刀在石朗肩臂上綁了個小包,外面再套上越人的衣服。 其他人見伍封為石朗特意有所安排,大為不解,不過見石朗滿臉凝重,似乎身有重任一般,也不敢問。伍封正色道:「石朗身負重任,一陣間無論他做什麼,你們都不要問理會,由得他做去。」 此時已經天黑,眾人換好衣服出林下山,直往越軍大營,到了越營南面的營門附近時,已經是二更天了。伍封遠遠見寨門中守備甚嚴,出入盤察甚緊,等了好一陣,眼見到了三更之時,眾人這才饒到大道,大搖大擺往營中去。 到營門前不遠時被越卒喝住,叱問口令。圉公陽道:「子東!」果然如其所料,這口令猜得中了,越卒放他們入營。伍封怕被人認出,彎腰縮頸,藏在鐵衛中間。有人問道:「你們是那一營的?」庖丁刀道:「我們是文大夫的親隨,秘派出營幹事。」那人道:「怎覺面生得緊?」這時眾人正由寨門處過,忽有一個越卒道:「咦,這人與敵方的龍伯有些像!」伍封吃了一驚,見那人指著自己說話,還未及開口應對。 圉公陽小聲道:「這位大哥眼力極好,說得不錯!文大夫派我們出營,就是為了找這麼個人。除了比龍伯個矮些,背彎了些,其餘都像極了吧?嘿嘿,若是戰陣之上,讓他假扮龍伯投降,你說敵人會不會士氣大喪?」他和庖丁刀對吳、越、楚三地的言語最為擅長,此刻說的正是純正的越語。那些守門士卒立時恍然大悟,先前那人點頭道:「啊,文大夫此計極妙!」庖丁刀道:「此事可不能洩露出去,免壞了文大夫的破敵妙計,文大夫會懲以軍法的,所以我們這一隊人行事隱密,你們自然是難以碰見了。」眾越卒一起點頭,都明白這個道理。 伍封等人暗讚圉公陽和庖丁刀聰明,居然情急之下,想出了這番說辭。圉公陽和庖丁刀慣於登堂入室,混入他人之府第在以往是常有之事,練慣了應對之策,只不過這次是混入大營而用了。其實這也與文種大營中士卒混雜有關,他的士卒中有越人、吳人和夷人,彼此之間並不熟悉,常有應面不識的情況發生,如果營中只有越人,就不容易混進去了。文種的大營比當日葉公在淮上的大營還要防備嚴些,但當日伍封不能靠這法子混進去,今日卻十分順利,原因全在於此。 眾人入了大營,並不往中間走,伍封帶著他們只往馬鳴聲處去,過一會兒到了兵車戰馬之處,見有百餘夷人守著馬匹車仗。伍封看著天色,估計時辰,一聲令下,眾人向附近的士卒殺過去。 附近敵人猝不及防,立時大亂。伍封帶著鐵衛追殺越營士卒,圉公陽和庖丁刀卻往堆放草料處去,用火把將草料堆盡數點著,片刻間火頭四下騰起,照得周圍極紅。好在一連了數日大雨,這些草料雖然覆好未淋過,終是甚有濕氣,火頭燃得就慢些。圉公陽愛惜馬匹,怕被火燒了,跑去將戰馬盡數放了出來。伍封心思一動,用大戟挑動燃著火頭草料,扔在戰車之上,眾鐵衛也學著照樣施法。這些戰馬畢竟是畜牲,被火勢所逼,自然是發足狂奔以避火,戰馬在營中四下踐踏,車上草料火頭漸燃,到處顛落,使這營中四處都有火光。伍封暗暗嘆氣,這是天公不作美,若是無前幾天的大雨,草料頗有濕氣,此刻越營中早已經是一片火海了。 此時越軍早已經全營驚動,盡數出營迎敵。可這營寨極大,他們一時間由何處找伍封這幾十人?文種提矛由帳中出來,鐵青了臉,大喝道:「敵軍必定人少,各帳只派二人尋敵殺卻,其餘人救火,再有亂者,文某立時斬了。」 便聽鎮萊關內猛地鼓角聲聲,殺聲大作,一個越卒跑來向文種稟報:「文大夫,月公主帶著關內敵人殺出來了!」文種「嘿」了一聲,道:「關內區區一二千人,能幹什麼?傳令前營萬人迎敵,用箭矢將敵人射殺在寨前。」 猛地裡又聽東西兩方的山中隱隱傳來吶喊之聲,文種暗吃一驚,兩邊看時,只見兩邊山中火把如同天上繁星,一起向營寨移過來,顯是有無數人馬早已經埋伏在山中,此刻正殺了過來。 越營中人也盡皆見到,無不失色,均想:「原來敵人有這麼多埋伏!」文種大聲道:「這必是敵人虛張聲勢,他們若真有這麼多人,怎會被我們困關數十人?左右營分開拒敵。親衛營隨我在營中格殺奸細,哼!」越卒雖然遵令行事,但人人臉露驚恐,心膽俱寒,士氣低落之至。 文種正要帶人尋找放火的奸細,又有一卒來報:「文大夫,營後又來了大隊敵軍,俱用戰車,勇不可當,不知道有多少人,此刻已經攻到寨門處了!」文種驚道:「莫非真的是龍伯的援軍到了?」此刻後營殺聲大作,馬蹄聲如同雷鳴一般,便聽一人大笑道:「小興兒在此!文種在哪裡?給我滾出來!」這時分別有士卒來報,說左右方敵軍無數,雖然暫未衝上來,但箭矢齊發,將左右營士卒逼在營門處無法衝出去迎敵。 文種此刻也大為心驚,他原以為這都是伍封的疑兵之計,不料四面都有敵軍殺來,尋思敵方必定人數不少,才會四面合圍,以期將他全軍掩殺,要是人少便怕己方死戰,理當給自己留一條退路。這麼想著,大感不安。還未有對之策,忽然火光中一條高大的身影閃出來,大笑道:「文大夫!在下可要得罪了!」看時,正是伍封手揮鐵戟撲上來。 文種心如電轉,知道此人厲害,自己不及其萬一,連忙抽身要退,但伍封來得甚快,轉眼間已經到了面前。文種心中略驚了驚,立時沉靜下來,長矛抖動,直向伍封扎過去。伍封側開身,鐵戟橫敲在文種矛桿上,文種雙手劇震,長矛把握不住,脫手而飛。 伍封長嘆一聲,道:「文大夫,在下可得罪了!」鐵戟猛地刺了下來,文種心裡嘆了口氣,閉目就死。此時忽聽一人哇哇亂叫,又聽兵器擊響,文種見鐵戟並未落下,愕然睜眼,只見一個黃面的駝背漢子正揮著一條殳與伍封鬥著。這人武技頗高,不過比伍封可差得遠了,數招之間,這漢子悶哼一聲,肩上鮮血濺出,跌倒在文種身旁。 伍封奇道:「咦,你是何人?」這人怪聲怪氣道:「夫余寶、夫余貝、夫余寶、夫余貝!」伍封問道:「你是夫余貝的兄弟?」其實這人是石朗,只不過伍封等人假意不認識他。石朗這麼阻一阻,文種手下的親隨立時上前攔住伍封,他們十分忠心,不顧生死擋在文種身前。石朗得此餘暇,急將文種扯起來,飛一般往後便跑,鮮血早已經染了半身。石朗這傷的確是真的,只不過伍封落手極有分寸,創口雖大,卻盡在肌肉處,入肉不深,至於這許多血自然是庖丁刀預先替他裹好的血包了。 伍封鐵戟如飛,將這些親隨或殺或傷,盡數驅散,此時鐵衛由與敵人的纏鬥抽出身來,跟了上前。伍封見文種片刻功夫已經去了老遠,遠遠地聽見他下令全軍後撤,命士卒拚死衝破寨後敵軍。敵營後門處立時間殺聲大作,戰事極為激烈。 伍封見越軍甚是悍勇,雖然士氣低落了,但衝殺之間仍然大有戰力,暗讚越軍之厲害。他故意大聲道:「擒賊擒王,別讓文種跑了!」火光下他見著石朗與文種混入了大隊越軍之中,故意追了上去與楚月兒帶著鐵衛直追上去。 追趕間自然有不少敵人攔阻,此時便聽營後殺聲漸弱了,越軍剛開始被阻在營中,此刻大多如潮水般湧往營後,看來是鮑興一軍已經被越人擊退,打通了後撤之路徑。 此時,忽然文種由一座帳後閃出來,伍封心道:「怎麼又有一個文種?必是假的。」飛身而起,搶在假文種身前,笑道:「文大夫!」假文種哼了一聲,手起一矛向伍封刺下。 伍封劈手奪過長矛,飛起一腳將這人踢倒,火光下見這人身形面容與文種的確有些像,怪不得文種讓他假扮。原來先前文種急退,眾親隨上前攔阻伍封時,就這一會兒之間,這假文種忠心耿耿,跑出來想誘使伍封等人追趕。 伍封悄悄向紛紛逃往營外的越卒中瞥去,見文種一邊被石朗扯著急走,一邊回頭往這方看過來,心思一動,手中鐵戟一閃,刺入那假文種的咽喉。雖然他對這假文種的忠義頗為嘉許,可戰陣之上,怎顧得了這麼多。當下大聲道:「文種死了!文種死了!」眾鐵衛都跟著大叫,伍封帶著鐵衛在外圍掩殺,並不真的追殺越軍。其實越軍雖逃,士卒卻眾多,數十人追上去也討不了好去。 是戰直到天亮方止,此時越軍已經盡數撤逃,營中的火頭也漸漸熄滅了。楚月兒帶著士卒由前面入營,伍封讓楚月兒帶著鐵衛先回關去,自己率一千士卒往東而去,沿途收復鎮萊關以西的萊夷諸城,又留下圉公陽帶人收拾越營,清點傷亡、俘獲。 伍封一路收服諸城,城中少許越人守軍見了他的大旗都望風而逃,格道、休城、貝城、夷安、枝桑五城回覆,整個萊東便已經收回了。到午間時,伍封才帶著士卒回到鎮萊關。 |
第五十九章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前面是一大片陸地,與其說是島,不如說是片大陸,遠遠便見島上青青翠翠,大舟覓了處水深而陸地平緩處落錨。 伍封叫上楚月兒,帶了商壺、圉公陽、庖丁刀、魚兒和鐵衛整備兵甲,乘小舟登陸,又將黑龍和青龍兩匹坐騎也運上了岸。伍封與楚月兒披甲提兵,跨上了馬,帶著眾人一路緩行,尋思覓到一兩個土人,問一問那金夢花生在何處。 只見這島南北一望無際,花草繁茂、景色極佳,到處不見人煙,草地之上、樹林之中鳥獸怡然自樂,俱各相安無事。前面見到一大群野生的牛羊,見了伍封等人也不害怕,只是避過了人,走一邊去食草,似乎並不知道人性之險惡。 眾人一邊走著,一邊看著周圍純粹自然的景色,彷彿到了人間仙境一般。商壺在前面嘆道:「這可真是個好地方,比扶桑還美些!」楚月兒疑惑道:「看這些鳥獸的情形,似乎這大島之上並無人際,否則怎會絲毫不怕人?」伍封道:「大凡有陸地,一般就會有人,我們走了這許久也不見人,或是夷州人少,或是夷州人不喜歡獵殺鳥獸,以致鳥獸不懼。」 周圍走了一二十里也未見人,伍封道:「若無人當嚮導,這茫茫大島我們由何處尋覓金夢花?」商壺瞥見左側有片林子,樹上生著紅紅的果實,笑道:「老商到林中瞧瞧。」伍封點頭道:「也好,你速去速回,我們在此地坐一坐,用些干糧。」 眾人坐在草地是用乾糧,商壺提著大叉自去林中探視不提。等眾人用完了乾糧食水,又坐了許久,卻不見商壺回來。楚月兒耽心道:「老商去了這許久未回,別是遇到了什麼猛獸吧?」伍封笑道:「老商最擅獵藝,力氣又大,再加上你傳他的叉法,哪有猛獸能奈何得了他?這傢伙與小興兒不同,有些貪玩,說不定在林中閒逛,高興起來,一時忘了回來。」又過了好一會兒,楚月兒越來越耽心,道:「怎麼老商還沒回來?只怕有些不妙。」伍封也覺得情形有異,起身道:「我們去找找看。」 眾人入了那林中,一路仔細尋找,走不出百餘步,便聽見前面有人聲傳來,伍封和楚月兒耳力甚好,一聽便知道是商壺正與人說話。 便聽商壺道:「喂,仙女,這坑是你挖的麼?」又聽一個女子的聲音笑道:「我費事挖這坑幹什麼?這是天生的。我若要設陷坑,便挖得稍大些,裡面再放點什麼害人的東西,嘻嘻!」商壺笑道:「要說挖陷坑,仙女怎比得上老商?老商別的不擅長,掘坑打獵卻是極有本事。」那「仙女」笑道:「你若極有本事,怎麼又跌進坑裡去?」商壺道:「若不是你大叫一聲,老商一時失神,怎會掉坑裡?」那「仙女」格格笑道:「我叫你『小心』還不行麼?怎知道我越叫你小心,你偏還掉進來。我要用籐條牽你上去,誰知道你這麼重,反將我拉了下來,如今怎地好?」 伍封等人一邊趕過去,一邊聽見二人的說話,心下知道大概情由,不禁好笑,只見前面一片稍空的地方,商壺那柄大叉扔在一旁,楚月兒搶上去,只見叉旁草叢之中,果然有個深坑。 伍封上前探頭下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坑雖然頗深,卻十分狹小,約摸只供一人站立,連坐下也不得,四壁又濕又滑。只見一個女子俯身坐在商壺肩上,商壺高舉著雙手,因坑狹之故,收手不得,二人竟這麼古怪地卡在坑中,難以翻轉。 楚月兒忍不住笑道:「老商,怎麼搞成這樣子?」商壺喜道:「姑姑來了,最好,老商可真是動彈不得。」伍封由袖中取出鐵鏈子放下去,先後將那「仙女」和商壺拉上來,見二人滿身滿臉的污泥,甚是滑稽,不禁大笑。 商壺呵呵笑道:「想不到老商一生用陷坑獵獸無數,今日反而落入陷坑。」那「仙女」一邊用衣袖擦臉,一邊笑道:「或者正是因你獵獸太多,才有今日之報。」 等她擦乾淨臉,楚月兒奇道:「咦,你是小常?」那「仙女」向伍封和楚月兒施禮道:「龍伯、月公主,婢子正是小常。」伍封想起這人來,這小常是越宮的一個宮女,數年前伍封與楚月兒夜間偷入越宮,正撞上越王后要對小常施以劓刑,被二人救下來,其後將越王后劫到吳國去,這小常一直服侍越王后,直至越王后被越人救走,這小常也就一併走了。想不到今日在這夷州,竟遇上這故人! 伍封奇道:「小常,你怎會在夷州?」小常道:「婢子隨王后回國後,王后一直對婢子不悅。那日大王在吳國設伏,被龍伯壞了好事,救走夫差,結盟而回,心情甚差,與王后大吵了一次。王后便遷怒於人,要殺婢子,幸好有侍衛偷偷告訴了我,婢子只好逃出宮去。正好趕上范相國出宮,婢子在宮外被范相國發現,相國是個好人,悄悄將婢子藏上馬車,送到城外,又使人取來幹糧食水和金貝衣服,給了婢子一乘小舟,命我自行逃走。除了龍伯、月公主和小鹿外,婢子在越國之外再無認識之人,原想到齊國投奔龍伯,又想龍伯未必會在意一個宮女,只好由得小舟在海上飄蕩,尋思依天意而行,到了某處,便在某處安身,若是上天要我死在海上,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幸好風平浪靜,飄了月餘,竟到了這越人傳說中夷州。婢子見此處風景極好,又沒有越宮的權詐,遂安心留在夷州,再無回去的念頭。」 伍封心道:「飛羽的婢子叫小非,此女叫小常,這二人都是身份低下,卻與眾不同,名字沒有叫錯,果然非比尋常。」點頭道:「這夷州地方看起來的確不錯。」 小常道:「龍伯和月公主怎麼會到夷州來?」伍封道:「西施夫人中了毒,需用一種金夢花來解,此花據說只有夷州才有,我們趕過來便是為了覓這金夢花。」小常吃了一驚,問道:「那毒可叫『陸離』?」楚月兒道:「正是。」小常道:「當年龍伯將王后請到吳國,婢子也隨去,有個叫條桑的女子托鹿郢交給王后幾種毒物,這些毒是計然遺下來的,其中便有一種『陸離』。」伍封皺眉道:「是小鹿兒將毒物拿給越王后?」小常點頭道:「正是,王后原想用它來毒翻看守的士卒逃走,卻一直未得其便。」楚月兒嘆道:「怪不得小鹿兒知道這『陸離』之毒和金夢花,原來如此。」 伍封問道:「既是如此,你可知道夷州何處有這金夢花?」小常搖頭道:「這個婢子便不知道了。」伍封失望道:「終不成這麼大島,我們四下里胡亂尋找,只怕十年也找不到。」小常笑道:「這卻不妨,婢子雖然不知道,但婢子的義父肯定知道。義父是前面古越族的族長,婢子飄來夷州,全靠義父照顧,才會生存下來。義父離此頗熟知夷州之事,想必知道何處有金夢花。」伍封大喜道:「如此便麻煩姑娘帶我們同去見他老人家。」 小常點頭答應,笑吟吟帶著伍封等人往林間出去。她在前面蹦蹦跳跳哼著小曲,偶爾回頭招呼一下,指引道路,伍封見她滿臉快樂,那是由心裡透出的高興,不禁也受感染,心下漸漸輕鬆起來。尋思:「夷州必是個與世無爭的極樂之地,小常到了島上,定然遠勝於在越宮之中,是以快活。」商壺搶在前面,跟著小常身邊走著,不住與小常說話。這人渾渾噩噩,說的話聽來傻乎乎的,卻常常孕含頗深的道理,惹得小常不住地格格嬌笑。 穿過了樹林,只走了三四里地,便見前面有一個小村寨,遠遠看去與中土常見的村寨並無不同。 伍封停下馬道:「我們數十人這麼闖進去,只怕嚇壞了人。」小常點頭道:「婢子先進去稟告義父。」 小常入村之後,伍封等人在村外等候,沒過多久,村內湧出許多人來,為首的除了小常,還有一個白鬚白髮的老者。這老者相貌古樸,神情逸如。伍封和楚月兒連忙跳下馬,上前與老者見禮。 小常道:「義父,這便是龍伯,這位是龍伯夫人月公主。」老者施禮道:「龍伯遠來不易,老兒名叫余夷。」他的口音頗似越語,但又略有不同,伍封和楚月兒也向余夷,伍封道:「晚輩一眾驚擾了老先生,好生慚愧。」余夷道:「龍伯是天子貴婿,又是天子親封的尊爵,能到鄙地,老兒倍感榮寵。」伍封心下愕然,尋思自己被封龍伯、娶夢王姬之時,小常早已經到了夷州,她自是不知道,余夷何以得知自己的身份? 余夷看他的神色,猜知他心中所想,笑道:「前些時常有吳人由海上飄來,那是越國滅吳之後逃出,雖然十之七八喪於海上,仍有少數到了這夷州,都被老兒收留。他們都說如有龍伯在吳,必不會有滅國之事,老兒是以得知龍伯。」伍封點頭道:「原來如此。」 余夷請伍封封等人請入村寨,到了一處大柵之內,圍地而坐,又讓人取來酒肉果品款待。 伍封忍不住問道:「聽老先生說話,彷彿頗熟悉中土的風土人情,莫非也是中土人士?」余夷道:「其實夷州離吳越並不太遠,舟行二三十日便至,只是海上浪大,又少大舟,是以往來不便,老兒四十年前曾去過吳國和越國,其後再未去過。老兒生長於夷州,不過祖上也是中土人士,龍伯沒有說錯。」 伍封問道:「未知老先生祖上是何國人氏?」余夷嘆道:「老兒祖上是越王,可惜三百多年前被國中勇士奪了王位,逐於海上,遂到了這夷州地方。」伍封愕然道:「中原也有傳聞,說現今的越王並非越古國君王的子嗣,原來確有其事!」余夷點頭道:「的確是如此,所以鄙族叫古越族。」 伍封點頭道:「這麼說來,老先生其實與越人出自一族,怪不得口音與越語差不太多。」余夷道:「這夷州人丁稀少,除了山中高野之族外,便只有老兒這一族。老兒年輕時去過吳越,雖見兩地富庶,但國與國之間勾心鬥角,戰禍不休,自是遠不及我們夷州之地。以前我們因人少之故,不事農耕,只是採集食物,牧放些牲畜便足以安身,眼下丁口漸旺,幸好老兒去過吳越,習得農耕之術,這數十年才開始農耕。」伍封道:「這果然是個好地方。是了,晚輩大老遠由中土而來,其實是因有人中了奇毒,須用一種金夢花來化解,然則此花只有夷州才有,因此而來。」本來他想與余夷聊些關於越國的事,但記掛著西施,是以沒說幾句,便提起金夢花。 余夷「老兒聽小常說過。這金夢花是何模樣?」楚月兒道:「月兒也沒見過,聽說是細枝尖葉,花分六瓣,呈金黃之色,用來解毒一株便夠了。」余夷想了想,皺眉道:「老兒知道了,此花夷州確有。由此西去入山,有座山上有深潭,倒映日月,湖邊便生有這麼三株異花。既然龍伯要用它救人,老兒本該派人去取來,但那高山之中有夷州土民,我們稱之高野之族,其眾甚為勇悍,與鄙族常有爭執,鄙族不勝其煩,正想遷地相避。此花只有三株,高野族人以此奇花為族中奇寶,我們若要取花只怕不易。」 伍封皺起了眉頭,道:「救人要緊,只要老先生告訴地方,晚輩自去摘一株來。」余夷看了看他,道:「久聞龍伯神勇,取花自是不難,只是如此一來,高野之族必定怪罪於鄙族。鄙族不諳兵戰,非高野族人之敵,到時候只怕生禍。」伍封笑道:「高野之族有多少人,是否久習戰事?」余夷道:「高野族人數隻有數千之眾,悍勇之極,是否習戰老兒卻不知道,只知道他們在山中以牧獵為生,奔行如飛。」 伍封心道:「夷州並無多少人,戰事自然甚少,想來高勇族人只是負勇而斗,並不懂何兵法,我這數十鐵衛要應付他們也不難。」沉吟了一陣,道:「煩老先生將高野族所在的路徑告訴晚輩,晚輩自去取花。本來這事或會惹惱高野族人,晚輩不該去做。但晚輩處有人中了奇毒,非用此花解毒不可,只好厚顏以求。高野族人若是怪罪下來,晚輩率人抵禦便是。」余夷道:「龍伯既然這麼說,老兒哪有不答應的?」他用一根樹枝在地上詳細畫了高野族的路徑,道:「這山上有一深潭,龍伯若見到這潭,便能找到金夢花。」 伍封細細記下方位,對商壺和魚兒等人道:「我和月兒去取這花,你們代我守住村寨,以免因我之故,高野族人找古越族算帳。」又細細安排鐵衛守住要道。 安排妥當之後,伍封與楚月兒衣甲未脫,只是未騎馬、未執長兵,徑走出村寨。余夷見他們有馬不騎,甘願行走,大為好奇,心道:「由海上飄來的越人說他們二人會飛,莫非是真的?」 伍封和楚月兒怕驚嚇了古越人,出了村寨,這才騰身而飛,一路往高野族的方向,在空中疾掠而過。只見身下由平緩到峻峭,漸入山中,約莫兩個多時辰,果見群山之中有一處大潭,碧水如鏡。離潭不遠處有著略顯稀疏的無數陋室,想是高野族人的住處。 二人看準方向,落到潭邊,沿潭邊找尋。此處離他們所見的高野族村寨約有二三里地,一時間也未見有人過來。轉過一片小矮林,猛見前面有一排小木屋,約六七間,大約有八九人坐在潭邊一處。二人不料前面有人,正好打了個照面。 那幾人見到伍封和楚月兒,男子英偉,女子美貌,氣宇極是不凡,無不大吃一驚,疑是仙人,齊齊站起身來,七嘴八舌問話。他們說的話與古越人大不相同,似是中原一帶口音,但大為不同,言語甚為古拙。伍封二人大致聽出了其言下之意,無非是問他們是什麼人、來幹什麼之類。 這幾人一起身,伍封眼尖,立時瞥見他們身後的一塊渾圓的石頭上生著三朵手掌大的黃花,心中一喜,忙搶身上去。這幾人伸手拉他,卻被他輕輕一拂,幾人當不得他的神力,跌撞開去。 伍封問道:「月兒,這是不是金夢花?」楚月兒上前細看了一會兒,點頭道:「正是。」伍封大喜,伸手便要去摘,楚月兒忙阻止道:「夫君,使不得。這金夢花雖然耐寒耐旱,生存力強,但一摘下來,便宜枯萎。計然簡上說過,金夢花一旦枯萎,藥效便失。」伍封皺眉道:「這卻如何是好?」楚月兒笑道:「無妨,夫君身上有師父東皋公送的翡翠葫蘆,此物正好有用。」伍封連忙解下葫蘆,楚月兒將葫蘆口打開,伸手去摘金夢花。 這時,那幾個天野族人大聲尖叫,一起搶上來阻止,卻被伍封輕輕推開。楚月兒摘了一朵花,將花桿插入葫蘆,道:「這葫蘆至少能保金夢花四個時辰內鮮活如生。」伍封道:「既是如此,月兒立刻將花拿到大舟上去,先救了姊姊一命再說。至於高野族的事,我便留在此處慢慢向他們陪罪。」 楚月兒心知救人要緊,尋思天下間除了劍中聖人支離益外,無人能傷得了夫君,點了點頭,拿著葫蘆騰身而起,往西飛去,她這速度還快過伍封,片刻間消失在空中。眾高野族人見她就這麼一飛而去,驚得張大可口,說不出話來。 伍封見楚月兒去得遠了,尋思有了這金夢花,西施自然會藥到毒解,數十天來的焦躁立解,寬下心來,向眾人笑道:「在下救人心切,擅取了你們一朵奇花,甘願以金貝珍寶賠償。」 這幾個高野族人兩番被伍封一揮即退,心知此人厲害,又見楚月兒如仙神般飛去,此人來頭必然不小。這族中異寶三失其一,他們身為守花之人,職責不小,這事情非要稟告族中首腦不可,當下有一人飛跑回族中報訊,另外數人圍在伍封四周,唯恐他逃去。伍封微微一笑,心道:「我若想逃,你們怎麼攔得住我?」 未過多久,便聽噪雜聲傳來,遠遠見一大群人手執兵器飛跑上來,為首的數人身得十分高大,奔行如飛,將其他人拋在後面。片刻間這幾名大漢已經趕了上來,分站伍封四周,卻沒有說話,等後面大批人上來後,先前那幾個看守異花的人也退了開去,與眾人一起四下里將伍封團團圍住,足有七八十人之多。 伍封仔細看了看眾人,心下暗暗吃驚。原來,這些人手上均是各執武器,這些武器看起來甚是怪異,除了棍、矛、劍、刀、弓箭外,還有些中土未見過的古怪兵器,譬如大勾、長鐮、雙刃斧之類,以武器種類之多還勝過中土各國!伍封心道:「單看這諸般武器,便知道這高野族人決非愚頑土民。」 這時,那幾名大漢身後走上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身材極矮,頭卻奇大,鬍鬚既黑又長,須尖直垂到膝,額高眼大,滿臉堅毅的神情,腰間掛著一柄長刀。眾族人看著他時,眼下都露出尊敬之色。這人上下打量著伍封,道:「汝乃何人?奈何偷摘吾族寶花?」 伍封先前以為那幾名高大的漢子中必有高野族首領,不料首領是這麼個矮個子,聽他口音與古越族不同,倒有點象宋衛一帶人的言語,只是措詞古樸,聽來甚怪。忙拱手道:「在下是中土齊人,只因有人身中奇毒,唯有這金夢花可解,情勢緊急,故來擅取一朵以救人性命。花已摘去,在下願意以厚幣相贈,以表謝意。」 那人臉色一沉,哼了聲道:「此花乃吾族之寶,縱是族人中毒亦不敢取之救命,無物可以換之!汝偷吾花,唯有以死相陪。」伍封問道:「敢問閣下大名?」那人道:「吾乃高野族之長盤丁。」 伍封問道:「請問族長,金夢花何以為貴,乃至你們將它視為族中異寶?」盤丁道:「此花能解百毒,治病救人,是以為貴。」伍封微笑道:「此花之貴,乃是有救人之效,然而閣下卻因之殺人,救人之花卻損人之命,此花便不是救人之花,而是殺人之花了!如此之物,何以為寶?」盤丁怔了怔,伍封又道:「這就好像閣下腰間的長刀,縱然此刀是天下名品,但刀即是刀,閣下如果只是拿來觀賞,以致鐵鏽斑斑,再好的刀也不是刀了,要來何用?」 盤丁默然良久,點頭道:「此言亦有些道理。」伍封道:「天下之貴莫過於人命,金夢花確能解毒,是以在下才會千里奔來,縱然知道在下偷花會得罪於貴族人,但救人要緊,遂擅自取之,全因為金夢花雖為異寶,卻使終不如人命之貴。閣下氣度不凡,莫非如同愚夫蠢婦一般,將身外之物看得比人命還珍貴?」 盤丁臉色變了變,向伍封拱身一揖,道:「多謝指教!」當下叫上幾個族人道:「汝等將今晨被蛇咬的小子抬來,摘花救其一命。」眾族人愕然,這幾個族人一時還不敢動,盤丁嘆道:「此花本當救人,吾等卻珍而貴之,不敢使用,此花還有何用?」族人飛跑下去。 伍封見盤丁知錯即改,心下甚是佩服,施禮道:「族長果然與眾不同,明白事理。」盤丁還禮道:「不敢,不敢。」 過了一會兒,那幾個族人抬了一個年輕人上來,只見這人雙目緊閉,滿面黑氣,右腿粗腫如柱,不斷滲著腥臭的黑血,眼見已是出氣多入氣少,性命就在旦夕之間。盤丁毫不遲疑,伸手摘下一朵金夢花,在手中揉碎,塞入這人口中,然後拔出腰間長刀,揮刀而下,在這人腿上腐爛處剖了一刀。 伍封見他刀法嫻熟,一揮之間,便將這人腿上腐肉盡數割了去,一看便知道是個用刀的高手。 只是片刻之後,這人睜開了眼睛,腿上流出的血由黑變紅,周圍人不禁歡呼了一聲。盤丁本來表情肅然,此刻也露出笑容來,緩緩插刀入鞘,道:「抬他回去,好生將養。」 盤丁對伍封道:「閣下遠來是客,請到鄙族一坐。」伍封本是個豪爽之人,見他十分爽快,點頭道:「正好。」隨著眾人往村寨而去,沒多時到了寨中,只見寨中有一處頗大的石台,石台上懸著一面赤色大旗,旗上是一個鐵色人面,形容十分猙獰,伍封心道:「這旗兒倒也古怪。」盤丁請伍封上了台,帶了幾個族中的尊長之輩陪坐。台中間生了一堆火,族人牽了頭鹿來殺了,放在火上燒烤,兩個族人想是高野族中的庖人,不住地往鹿身上塗抹諸般調味,不一會兒,香氣四溢,令人食指大動。盤丁叫了個族人上前,小聲說了幾句,那人點頭去了。 伍封見他們這烤肉習俗有點像肅慎人,尋思盤丁這一族雖是夷州古族,但說話行事、服飾器械與中土大同小異,只是古樸得多,如果不是與中土同源,便是發展相近。 烤肉之時,盤丁不住地與伍封說話,伍封漸漸習慣了他近乎遠古的語言,忍不住問道:「貴族是夷州古族,為何說話行事與中土頗有相同之處?」盤丁笑道:「實則鄙族亦來自中土,遠祖數千年前來時,夷州並無人跡。」伍封點頭道:「原來如此。這麼說來,貴族中人都是血脈相關了。」盤丁道:「正是。遠祖到夷州來時,中土也無許多國,連大周也沒有。據祖輩說起,鄙族在中土已經很古老了,可推至黃帝之時。其時黃帝在西,東有共工氏,而共工之東便是老兒的祖先蚩尤部落了。」伍封吃了一驚,道:「原來貴族祖上是與黃帝大戰的蚩尤!」 盤丁指著那人面大族道:「正是。這便是蚩尤的大族,當年共工氏擅圍河岸,逼土為牆,將水患迫至下游。鄙祖蚩尤是九夷之族首領,率眾擊敗共工氏,西進與黃帝交戰,請風伯太皞、雨師少皞兩族相助,黃帝九戰皆敗。黃帝后使擅奇術的玄女族偷襲,自己領族眾越霧而至,在冀州之野一戰,鄙祖蚩尤等部猝不及防,鄙祖、風伯、雨師大敗而亡,蚩尤餘眾八十一支盡被擄殺,唯有數十人逃到共工部落一帶。此後黃帝再伐共工,共工敗北,鄙族被併入黃帝之族。本來,蚩尤餘部在黃帝部落中逐漸繁衍,漸成一體。可後來堯、舜、禹先後征伐三苗,以吾族人擅戰,用為前鋒,三苗之族被滅,鄙族見族人傷亡十之八九,恐再有類似的情形,遂遠遁東南,到了現今的吳越之北的海邊、你們稱為東夷的地方。約在大禹之際,先祖在海上遇到風浪,飄流到這夷州,其時夷州並無人跡,先祖見此處甚好,從此安居於海外,至今已經數千年了。鄙族遺於中土之族眾已經融入了炎黃之族,再不可分矣,唯這夷州還有一支。」 伍封皺眉道:「聽族長這麼說,蚩尤敗後,貴族人其實已經與中土相融了,說不好血脈並非蚩尤嫡傳。」盤丁點頭道:「這是自然,由黃帝到堯、舜、禹數千年之間,鄙族已經與炎黃之族融為一體,只是吾祖到了夷州,為示區別,才尊蚩尤之遠祖。雖然血緣混雜,但蚩尤的確是遠祖無疑。」伍封尋思這數千上萬年的,婚姻相連,血脈混雜,誰說得清蚩尤還是不是其祖先。盤丁見他有些疑惑,笑道:「便知閣下難信,但鄙族有蚩尤留傳至今的金犀之甲為證。」 伍封大感興趣,道:「據說昔日蚩尤善制兵器,逼得黃帝九戰皆敗,中原人至今視蚩尤為戰神,蚩尤的戰神之甲想來是件寶物。只是當時並無鐵器,那金犀之甲是否比在下這鐵甲堅韌?」盤丁笑道:「那是自然的,吾幼時見過此甲,乃用異獸之革造就,無論以刀斧如何劈砍,連些許印痕也不能留下,質地極輕,又能避水,閣下這鐵甲甚奇,終不及其萬一。」伍封見他只是口上說,也不見拿出來,心道:「你祖上傳下的東西,自然是視若珍寶,處處皆好了。」 盤丁嘆道:「難得遇到貴客,本當拿此甲給閣下一睹,只可惜三十多年前吾父病重之際,古越族偷襲吾寨,吾父恐異寶有失,以大盒盛著扔入山上潭中。此潭極深,無人能取回。鄙族與古越族之仇,由此而生。」伍封愕然道:「原來古越族曾偷襲貴族。」盤丁哼了一聲,道:「閣下定是先見過夷余了,這人還好,其兄卻十分霸道,當年與鄙族連番大戰,全因其兄想將吾族逐殺。這人作惡多端,天不予壽,一日海上狂風大作,其兄與其族中諸多壯丁死於風難,古越族因此而弱,若非見夷余謙厚,鄙族早就殺下山去,以報當年之仇了。」 伍封心道:「原來你們兩族人數雖少,卻也是曾經爭鬥不休。看來這大凡有人之處,便有爭鬥,天下皆然。」問道:「既然有外敵來襲,令尊何不披甲一戰,反要棄諸潭水,莫非也是如那金夢花一般,捨不得使用?」盤丁苦笑道:「這倒不是。先祖蚩尤身材高大,那犀甲是依先祖衣材而制。卻不知道為何,到了後來,鄙族卻身材越來越矮小,那犀甲也穿不上了,族中這幾個高大的卻不是鄙族的人,而是這山中野人之後。這犀甲韌性無比,極難以金鐵之器剪裁,是以也無法改得小些,也不知道先祖當年是如何製成。」伍封暗暗稱奇:「蚩尤善制兵器,人稱戰神,想是另有其法。」沉吟了一陣,道:「在下擅取貴族異花,心中總有些慚愧。既然貴族之寶甲在潭中,在下頗知些水性,下水為貴族取來寶甲,是否可抵得擅摘異花之過?」 盤丁愕然道:「原來閣下善水。不過這潭水極深,據說有數百丈,潭底直通大海,鄙族多番派人下水,不能見底。閣下水性再高,只怕潛不下這麼深去。」伍封笑道:「這卻不是在下信口胡吹,不擬多深,只要那寶甲仍在潭中,在下便有把握取回。反正這烤肉未熟,還有暇時,在下便去試試。」 盤丁知道他因摘了一朵金夢花,心中有些慚愧之意,一心要立個功勞,良心方安。既然猜知伍封的心思,只好點頭道:「閣下盛情,吾也不好阻攔。無論閣下能否取到寶甲,也抵得過擅摘異花之過了。」 伍封站起身,與盤丁等人到了潭邊,只見這潭水碧藍,與天同色,晶瑩如一塊整玉,只不知潭有多深。伍封解下鐵甲,怕潭中有異物,執劍入水,徑往潭底沉下去。借胸前夜明珠的光芒,睜大眼睛,四下看著。其實這潭也就數十丈深,絕不是如盤丁所說深有數百丈。伍封站在潭底,四方緩緩走動,尋找寶甲。 這潭底與海底其實大至相同,都有著五顏六色的草石魚蝦,只不過海中是鹹水,魚稍大些,這潭底的魚卻小些,也沒有珊瑚之類的東西。伍封在潭中間找了許久,未見到甚麼盛放寶甲的大盒。尋思這潭甚大,當初高野族人將甲扔入潭中,必定是站在潭邊扔下去,膂力再強,也不至於能扔到潭心這麼遠,何況他們必定想著日後再取出來,是以這甲定然在離岸不遠處。 這麼想著,連忙往潭邊來,沿潭邊走動看著,過了好一會,猛見前面有一件物什,上面生滿青苔綠草,異魚在旁邊盤旋,似乎有棱有角,是個方形之物。伍封心下大喜,連忙過去,拔開水草,果然是個牛皮大盒,上面穿了幾個大洞,伸手往洞中一摸,猛地一條長蛇由盒中竄了出來,讓伍封吃了一驚。幸好他吐納有成,不怕蛇蟲,蛇蟲反而怕他,他的手一伸入,那蛇驚得逃了,若換了常人,早就被蛇咬了。 伍封暗罵自己喜悅之下,太過大意,只是觸摸之下,探得盒內確有一物,既軟且韌,倒不像什麼堅硬之物,尋思:「這麼軟的東西竟會是衣甲?」不敢再摸,伸手提起來,向水上浮去。 等他由水中出來,只見岸邊站了一大堆人,還有不少人渾身水濕濕的。盤丁見他由水中出來,臉上露出寬慰之色,道:「閣下當真了得,竟能潛在水中大半個時辰,吾還以為閣下出了事,派人下水去找哩。」伍封將牛皮盒交給盤丁,順手插劍入鞘,問道:「族長,這盒中是否就是寶甲?若不是,在下再下水去找。」 盤丁拂開水草,細看了幾眼,又驚又喜,道:「此盒好像是了。」連忙解開這盒,由盒中取出一件黑黝黝頗似金屬的物什來,大聲道:「這正是蚩尤的犀甲!」 伍封細看此物,看起來像是黑鐵,其實是軟綿綿一整張獸皮,由頸項處開口,上面的犀頭犀骨仍留著,內中掏空,形如頭盔,肩下尺餘長的獸皮如同衣袖,可供手臂穿出。伍封在扶桑常見類似的衣著,看上去形如野人。按理說,這種整張獸皮掏制而成的衣甲應該是粗陋不堪才是,可這件犀甲的剪裁甚佳,肩頭闊而厚實,腰間甚細,領口、袖口、甲擺、犀頭邊上都鑲著赤紅的硬玉,尤其是那犀頭內胎黃金,製成一個頭盔模樣,前額上有一根極其堅硬的尺長犀角,微微上彎指著天,再加上整張黑色的獸皮上隱隱有暗紅色的金屬光彩流溢,如同黑金,顯得冷峻而又有殺氣。並不像盔甲,反而似一件華服。 盤丁喜道:「真是天可憐見,總算找回了這件祖傳寶物。」旋又嘆了口氣,道:「這物雖好,可惜吾等用不上。」命人收好寶甲,想讓人拿乾衣給伍封換,卻見伍封身上蒸氣騰騰,衣服已經自行焙乾了,暗暗稱奇,邀伍封再上石台。伍封也不再穿鐵甲,讓人拿著放在一邊。此時烤肉香氣濃郁,正好烤得熟了。 盤丁卻不急於吃肉,讓人再抹調味,用小火慢烤。伍封聞得滿鼻濃香,不免食指大動。過了一會兒,幾個人匆匆過來,盤丁喜道:「酒來了,正好吃肉。」伍封順眼看時,卻見是幾個高野族人般著大酒甕上來,跟在一旁的竟有商壺和小常二人。 伍封愕然道:「老商,你怎會來?」商壺笑道:「姑丈,盤丁族長派人往族中借酒,老商和小常擔心姑丈,一路跟來了。」盤丁笑道:「原來這二位是閣下貴親,一同坐下飲酒最好。」伍封心道:「怪不得你拖拖拉拉,原來是到山下借酒去了。」問道:「怎麼,貴族中的酒用完了麼?」盤丁慚愧道:「不瞞閣下說,鄙族之人不會造酒,每要飲酒,只好向古越族去借,秋後再用糧交還。」 那借酒的族人在盤丁耳邊說了許久才下去,盤丁扭頭對伍封道:「原來閣下是龍伯,天子和齊侯、楚王之婿,這真是貴人了。」伍封怔了怔,心道:「原來閣下是派人去瞭解我的底細,只怕這借酒只是個幌子吧!」 盤丁道:「酒肉正好,龍伯和各位請用。」伍封學著他的樣子,取出短匕割肉而食。小常只是略吃了些便飽,那商壺卻是個粗魯人,大塊肉、大口酒,呼嗤連聲,小常在一旁皺眉搖頭,道:「老商,你就不能斯文些麼?」商壺口裡含著肉,咕嚨道:「仙女,怎麼個斯文法?」小常道:「譬如說閉口細嚼,不要嘖嘖有聲。」伍封笑道:「老商生性爽直,自小四下闖蕩,怎似小常你在宮中見慣了人裝腔作勢?」小常笑道:「想是因為龍伯總是偏袒他,這人才會如此大大咧咧。」 商壺笑道:「斯文其實我也會。」果然閉著口,不再咂咂連聲,只是他口雖閉著,口內卻仍在狂嚼,眼珠子瞪著,鼻孔噴著粗氣,形容甚是滑稽。伍封和盤丁忍不住大笑,小常笑彎了腰,樂道:「算了,我怕了你,不還是該怎麼吃就怎麼吃罷了。」 用過酒肉,盤丁讓人拆下了酒餚,與伍封等人說了一會兒閒話,問了些中土的情形,看著日往西下,站起身來道:「龍伯替鄙族覓回寶甲,自然可抵得過那朵異花。然而龍伯明知此花是鄙族異寶,仍然擅自取之,分明是不將鄙族人放在眼裡。吾為一族之長,若是毫無所為,定讓族人瞧不起,丟了遠祖蚩尤的臉。是以請龍伯亮出劍來,與吾一試高下!」說完,「嗆」一聲拔出刀來。 他忽然搦戰,伍封等人大吃一驚。伍封忙道:「擅取異花的確是在下不對,那是救人心切,絲毫沒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族長萬勿誤會。」盤丁搖頭道:「吾族自古以來傳下族規,不貪人財,不被人欺,有恩必報,有仇必償。若非如此,吾族也不會安然偏居荒島。龍伯擅摘異花,這是欺了上門。吾自然要出頭,若是吾敗在龍伯劍下,那是技不如人,也無話可說,然而就這麼讓龍伯離去,不免折了鄙族銳氣,是以非比不可。」 伍封先前見過他一刀割下族人腿上腐肉,以自己今日之武技,自是一眼便瞧得出盤丁刀法的造詣,知道這人刀法甚佳,最多與鮑興、商壺本事相若,比自己是遠遠不如。心中頗為躊躇,若是不比,更顯得瞧不起人,真要比的話,故意落敗,又怕盤丁族人要強留自己為虜,到時仍要廝殺一場,若是勝了,只怕盤丁這面子更下不來。 這時,商壺在一旁道:「這事不勞姑丈動手,老商便與族長比試比試。」其實盤丁眼力不弱,見伍封行坐之間淵停嶽峙,更兼先前在水中一留大半個時辰,早知道這人非同小可。單看這人腰中的寶劍,寬厚長大,沉重無比,只怕劍術本事驚人,自己非其敵手。然而今日不向這人挑戰,的確是面上無光,但若敗了,仍是折了銳氣。忽見商壺應戰,心中暗喜,尋思這粗魯的傢伙肯定不如伍封高明,自己若能勝之,便為族人挽回了面子。盤丁點頭道:「也好。」 伍封想不到盤丁如此爽快,心中略一沉吟,便猜出了盤丁的心思,說去說來,其實盤丁只是個面子問題。想是他們族人自遠族開始,因為敗在黃帶手上,被迫全族遷移,敗軍之族,必定是備受冷遇,是以自古以來留下族規,求的只是一份尊嚴而已。伍封道:「也好。老商,族長刀法極高,你的大叉未必能敵。刀劍無眼,你要小心。」 商壺點頭道:「老商理會得。」他雖然是個渾人,但有一樣好處,就是與人交手、或是上陣殺敵之時,絕不莽撞行事,這一點伍封倒十分放心。 伍封與小常等人退到台下,商壺提起大叉,站在盤丁面前。盤丁道:「老商,你動手罷!」商壺點頭道:「也好,族長要小心,老商這叉是由姑姑處學來,姑丈也曾指點過,一旦使發了,自己也難收手。」說完,呼地一叉,向盤叮噹胸刺下去。 盤丁武技高明,只看商壺這一叉,便知道他叉法精妙,力道雄渾,威力不凡,不敢怠慢,側身閃開,大喝一聲,手中刀「唰」地一聲,如一道白練般如商壺捲過去,刀風四溢,威力甚巨。 商壺讚道:「好刀法!」豎起大叉格開,兵器相撞,發出清越的一聲脆響。二人刀來匆往,戰在一處,鬥得甚為激烈。 這時,盤丁的族人聽說族長與人比試武技,都湧來台上,往台上看著,伍封只見了幾招,便知道盤丁的刀法並不次於商壺的大叉,膂力也不會弱過他,二人正是敵手,只怕一時間分不出高下來。 果然二人鬥了數十招,仍未分出高下來,只是二人的刀叉越來越凌厲起來。伍封見盤丁這刀法算是十分厲害,尤其是他每揮一刀出去,必呼喝一聲,以聲催力,與眾不同,倒有點像自己教鮑興的那套斧法來。想起教給鮑興的斧法,忽地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伍封良久方回過神來,忽一眼瞥見小常,見她緊盯台上,臉上神色變幻,時時掩嘴輕呼,顯是極為耽心,伍封心思一動:「小常與盤丁並無交情,此刻她擔心的定是老商。她與老商今日才見面,似乎性情十分相投。」不禁對此女更生好感。 這時,盤丁與商壺已經鬥了百餘招,刀叉之上殺氣漸露,顯是二人鬥得性發了,出招之間不留餘地,暗自耽心:「這二人鬥得惡了,都有些收手不住,若是仍一人傷了都是不好。」正在此時,便見商壺一叉向盤丁腹上挑去。 他的叉法之中,一般是刺、戳、絞、砸的招術較多,這般由下往上挑人小腹的招式是楚月兒教他的殺招,不易格擋,招術十分狠辣。對手若是退避,商壺只須將叉往前送一送,仍能變挑為刺;對手若是閃躲,商壺便可以轉身橫叉,化挑為絞。是以這一招頗難躲避。 盤丁見這一叉十分凶狠,退避格擋均敵不過叉上的後著,心內一驚,情急之下,大喝一聲,長刀斜削,沿叉身直批下來。就算這一叉能刺中他,他的一刀下去至少也能將商壺的左手劈斷。商壺手臂若斷,叉上的力量便變得小了,叉尖入體,力道肯定就弱了許多,或不能致命。 台下眾人有不少擅長技擊的,看出二人這一招是兩敗俱傷之局,無不失聲驚呼。伍封自然看出其中的凶險,大驚失色,腦中仍在盤算,身形早已經閃上了台,站在二人中間,不假思索,雙手疾探。他的空手格擊妙絕天下,左手已經握著了叉頭,右手卻用三個指頭捏住了長刀的刀脊,雙手往上一揮,神力攢發,這一叉一刀都脫手而飛,亮閃閃往空中飛去。 盤丁和商壺收勢不及,撞在了一起,使得力發,滾落成一堆。伍封縱身而起,空中抓住了刀叉,緩緩落下來。 這時盤丁和商壺狼狽站起身來,伍封將刀叉還給二人,道:「適才好生凶險,依在下之見,你們二位勢力相當,未分高下。」盤丁等人心下雪亮,只見伍封這一出手,便知道這人的武技勝過盤丁和商壺十倍。商壺滿頭冷汗,笑道:「老商收勢不住,幸虧姑丈及時出手,否則必傷了族長,老商這手臂也保不住了。」盤丁苦笑道:「老商固然叉法高明,龍伯更是了得,吾輩遠不能及。」 盤丁讓人收拾台上,再邀伍封等人坐下飲酒。盤丁與商壺對視良久,臉上都露出往笑來,盤丁道:「龍伯,吾有話要與老商說。」向商壺招了招手,二人遠遠去了。伍封看著盤丁的背影,心下歉然,想起一事來,對小常道:「小常,我有件功夫想請你幫手做一做。」小常喜道:「小常欠了龍伯的大恩,龍伯有事,但管吩咐便是。」伍封向她說了好一陣,小常點了點頭,自去辦事去了。 過了好一陣,盤丁與商壺笑嘻嘻挽手回來,神情十分親密。二人坐下後,盤丁向伍封拱手道:「龍伯,適才吾與老商在吾族宗祀中結為兄弟,從今以後,老商也算是吾高野族的人了。」伍封看了商壺一笑,笑道:「這是件好事,理應作賀。」與盤丁、商壺對飲了酒,心下尋思:「老商這人緣不錯,先是小常、後是盤丁,都頗喜歡他。」轉念一想:「盤丁與老商結為兄弟,正好一解今日之局,雙方面上都下得來。看來這人行事很是老練。」 天色漸晚,伍封也不回去,派商壺回大舟上報訊,自己暫歇在盤丁寨中,小常也回古越族去了。 次日一早,伍封起床練了一會兒劍,盤丁過來邀他用飯,飯後還沒說幾句話,寨外大隊人來拜訪,原來商壺帶了楚月兒、西施、圉公陽、庖丁刀和一班鐵衛,攜了大量禮物趕來,古越族的余夷和小常攜了美酒若干,也帶了些族人來。 這高野族生性好客,從來沒這麼多外客來訪,此時滿寨皆喜,將眾人迎了進來,牛羊款待。 伍封見西施精神爽利,喜道:「姊姊這毒可解了!」西施嘆道:「幸虧兄弟和月兒一番辛苦,大老遠覓瞭解藥,否則再也見不著了。」伍封將她帶到盤丁面前道謝,道:「族長,在下擅取之異花,便是為姊姊解毒。」西施向盤丁施禮道:「多謝族長賜藥,方救了施兒一命。」盤丁見她生得嬌柔嫵媚,美豔無雙,尋思:「這小娘子美得緊!」還禮笑道:「其實那三朵花是生在鄙族地方,也非鄙族人培植出來,要謝當謝上天。」 伍封又將楚月兒帶過來,道:「這是在下夫人,昨日便是她先將藥帶回去,得罪莫怪。」盤丁心道:「這位小娘子與先前那個般美貌,尤多了神靈之氣,真是天下罕見!」道:「莫非是王姬、或是齊國公主?」伍封笑道:「月兒是楚國的公主,在下的另兩位夫人卻沒有來。」盤丁嘆道:「龍伯真是好福氣。」 伍封又與夷余說了好些話,各人這才安坐下來。 伍封道:「這夷州之上唯有古越族和高野族人,其實說起來,兩族都是來自於中土,如今共處一地,互相爭鬥起來,對兩族都不好。若是兩族能和平共處,相互依賴,以夷州之大,水土之美,兩族必能繁衍昌榮。唯知二位族長以為如何?」 盤丁點頭道:「這也說得是,鄙族其實早想下山闢田,一來鄙族不擅農耕,二要提防古越人,是以不敢下山去。」夷余笑道:「鄙族也是如此,雖則鄙族有些農田,卻總擔心高野人因先兄得罪之事,大興報復之師,也不能安心。高野人善戰,鄙族可大大不如。」 伍封道:「其實兩族若能互不相害,農耕、狩獵、捕魚、養殖、造酒何不可為?在下想當個和事佬,勸二位立個誓,兩族結盟,互不相害,豈非長久之計?」盤丁道:「其實吾也有此意,否則早就下山相伐以報前仇,怎會時時派人借酒,以安古越人之心?」 夷余愕然道:「原來如此。老兒還以為貴族人是怕斷了酒,才不至於下山搔擾呢!」盤丁笑道:「以鄙族人之勇,大可以下山由汝族中抓數十人來釀酒,斷不會厚顏去借。族長,龍伯這是一番好意,吾等遠在島上,少通中土,中土人視吾等為島夷。如今中土列國相爭,暫時無暇東來,萬一哪天有人大興水師上島相伐,吾等誰能御之?本來吾以前並無此虞,這次龍伯乘大舟而來,吾暗自擔憂,龍伯來得,他人何不能來?」夷余嘆道:「是啊,老兒見了龍伯,也有些擔心。中土我是去過的,強盛富貴得緊,只是越國的水師,便足以蕩平這夷州了。」他們不知道列國之中,唯有伍封有三艘余皇大舟可遠涉大海,其餘各國的戰船若想涉遠,除了三翼戰船稍有可為外,其餘的只怕十有八九都會被海上風浪擊沉,勉強能來數艘戰船又有何用? 伍封心道:「原來我這麼一來你們還嚇著了!」笑道:「二位擔心確有道理。其實二族源自中土,算不上夷人,也都算得上大周天子的臣民。」盤丁搖頭道:「古越族由越國而來,或能算得上,鄙族來時,大周還沒有呢!如今天下歸周,就算鄙族想當一當週民,天子也未必看得上。」 伍封笑道:「這卻不然。族長若是願意,在下願意薦族長為大周顯爵。族長有了周爵,便可以與中土諸國往來派使,相互為盟,以保這海上週地。如此一來,如果中土人想揮軍奪島,那是同室操戈,不是剿滅夷人了。」盤丁怔了怔,苦笑道:「龍伯一番好意,吾心領了。鄙族是前代遺族,為大周寸功未立,雖有龍伯金面,只怕一時間也難如意。」伍封笑道:「這話以後再說,在下只想知道族長是否願為周臣,以大島附為周土?在下適才問過夷余族長,他是願意的。」盤丁點了點頭,道:「這個吾自然是願意的。」 伍封站起身來,道:「天子有詔,請盤丁、夷余二位族長聽授官爵。」盤丁大感愕然,見夷余出來跪地,也跟了出來施禮。伍封道:「天子封在下為龍伯,並賜太保、少保二爵的專授之權,囑在下授予豪強,以保周境。太保是大週三公之一,比於公卿,少保為其輔佐,今日在下便代天子將此二爵授予兩位族長。自今日始,盤丁族長便為大周太保,夷余族長為大周少保,俱為大周要臣。」說完,由楚月兒手中接過周敬王賜他的那兩面太保和少保的賜封玉碟,交給盤丁和夷余二人。昨日他派商壺回大舟報訊,心中早有盤算,特讓他轉告楚月兒,將這兩面玉碟帶來。 這事伍封先前與夷余小聲商議過,夷余是古越王之後,能再得爵自然是滿心歡喜,是以夷余心裡有數,盤丁卻感到十分突然,接過那面太保玉碟,又驚又喜。須知他這一族自黃帝開始便備受貶責,數千年來被視為夷人,今日忽然成了大週三公之一,甚感榮寵。要知道伍封是天子之婿,自然不會以假爵來騙人。 伍封將二人扶起來,道:「二位同為周臣,爵位雖有高低,職司卻相同,日後兩族要親密相待,共為大周保守這海上疆土。」他讓盤丁為太保,主要是看這人政事通達,族中勢力又比古越族要大些,更兼這人能不念舊隙,始終未向古越族報復,便知道這人胸懷大志,非比尋常。先前他與夷余小聲商議,夷余也是這麼想,若是古越族人當了太保,爵居高野族之上,高野族人決不會心服,反而生亂。消息立刻傳遍了島上兩族,兩族之人十分高興,歡聲一片。 其實伍封早想得明白,這島夷之地遠離大陸,諸國水軍又不能及,長此下去,這大島必然會另成一國。如今將兩爵授人,實則將這大島收為周天子的境土,正合了當初周敬王將玉碟給他時的心願。 伍封又將小常叫來,由她手中接過了自己的那身盔甲,向盤丁道:「適才是公事,眼下再扮私事。在下擅取了貴族的一朵寶花,心下總有些過意不去。在下這身盔甲是一個小妾用精鐵造就,算是件異物。今日便送給族長,以為金夢花之賠償。」又小聲道:「此甲甚大,昨日在下請小常帶回去,在下有個親隨小刀兒擅鑄制兵甲,他聽小常說起族長身形,連夜將鐵甲改得小了,族長如果不收,在下也不能穿了,徒然浪費。」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在他心中,代天子授爵是公事,以鐵甲來抵金夢花才是私事。 盤丁自然知道這鐵甲的寶貴,心中甚是感動,雙手接過,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伍封又讓圉公陽和庖丁刀將備好的六車金貝寶貨拿來,分送給盤丁和夷余各三車。這是他得自伯嚭的家財,自然樂得大方。 盤丁和夷余見到數車亮晃晃的金珠珍玩,俱感過意不去,一起推辭。伍封笑道:「其實在下送這數車金貝是另有用意。二位得了天子賜爵,自然要派使往成周向天子叩謝,又不能空手去。兩族雖有異寶,只怕與中土的習俗不同,中土人未必珍視。這幾車寶貨,二位正好撿些貢給天子。如此一來,天下人人都知道二位已是周臣,不會輕易地打主意,二位的面上又過得去,不致失禮。」 盤丁和夷余自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見二族都窮得很,要找出點寶貨貢給天子十分不易,才會預送金貝給他們,以免中土列國笑他們小家子氣。伍封心道:「若是你們貢物給天子,周室必定又是歡騰一片,高興之極。」又道:「在下昨夜已寫好二簡,是送交天子的,你們派使去成周時,只須將這二簡帶去,天子便知道其中的原由了。」 盤丁和夷余接過了竹簡,見伍封年紀輕輕,行事卻極有章法,心中均想:「原以為這人少年得志,得享高爵,全因他是天子與齊侯、楚王之婿的緣故,如今看來大謬不然。」 眾人歡宴,盤丁和夷余坐在一起十分親熱,喝了不少酒,盤丁道:「聽聞族長除了小常外,還有另一女,容貌甚美。」夷余笑道:「鄙族是越人,大凡越人女子容貌都還過得去。可惜此女早年出嫁,夫君卻亡故得早,老兒早將她接回族中,已是孀居多年。」盤丁道:「吾妻三年前便亡故了,正可謂同病相憐,吾想求娶令愛為妻,未知族長願否?」夷余大喜道:「這是最好不過了,明日老兒便與族長商議親事。眼下龍伯也在,若能當個大媒,我們雙方這面子可大了。」盤丁笑道:「這自是最好。」眼光向伍封看來,伍封看了看盤丁,尋思:「這人果然老練之極,他今日得我厚贈,無以為報,知道我一心想著他們兩族和睦,為天子保全這海外境地,才會向夷余求親。他喪妻多年,夷余的女兒也孀居已久,盤丁若早有此心,怎會拖到今日?此人昨日與老商結為兄弟,今日又向夷余求親,當真是點頭知尾,老辣圓滑,若在中土為官,必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這太保之爵絕沒有授錯。」忙道:「如此美事,在下怎不樂意?」 正說話時,商壺在一旁突然道:「姑丈,姑姑,老商也想娶親。」楚月兒又驚又喜,問道:「老商怎麼突然想成家了?這真是好了,夫君,你看看為老商求娶誰家女子最合適?」伍封沉吟道:「老商好醜是天子親賜的中校尹,又是我家的人,聽說韓虎有個妹子,生得很有姿色,還有魯國的叔孫……」,商壺搖頭道:「老商只想娶仙女。」 別人不知道「仙女」是誰,伍封和楚月兒卻知道,都向小常看過去,小常滿臉通紅,掩面跑開。 伍封愕然道:「喂,小常這麼跑開,誰知道她是否願意呢?」楚月兒笑道:「若她不願意自然會說,她這麼跑開去,便是心裡樂意,由得我們安排了。」伍封向夷余拱手道:「少保可願意將小常嫁給我們這傻徒兒?」夷余樂不可支,大笑道:「好好,老兒早看老商為人純樸耿直,正靠得住。」盤丁在一旁笑道:「老商是吾義弟,這媒人吾便當任不讓了。」夷余道:「索性這兩宗婚事一併辦了,可好?」眾人都點頭說好。 次日一早,伍封又備了數車聘禮,帶著楚月兒親往夷余族中為商壺下聘。小常雖然只是夷余的義女,伍封和楚月兒也不願意別人都她另眼相看,是以依足禮儀,聘禮極厚。盤丁也備了聘禮來,夷余怕伍封事急要走,與眾人商議之後,將婚事定到十日之後。 一連十日,眾人都忙於這兩宗婚事,商壺卻無甚變化,每日跑去邀小常玩,島夷人也不像中土那麼多禮節,由得他們二人出去。伍封這邊的事便由圉公陽和庖丁刀為主操辦,伍封自從那日見過盤丁與商壺比試之後,一直若有所思,時時提劍潛入海中。楚月兒是商壺的師父,一心忙著商壺的婚事,也無暇陪伍封下海。 十日之後,就在夷余的寨中,商壺和盤丁熱熱鬧鬧來迎親,各娶其妻,完了婚事。伍封讓楚月兒訓練鐵衛的騎兵和車戰,自己每日下海不提。 這些天自然是宴飲不斷,忽忽過了月餘,伍封尋思在島上呆了四十多天,耽誤得太久,也該走了,與楚月兒、西施等人商議後,向盤丁和夷余告辭。 盤丁和夷余十分不捨,但他們知道伍封貴人事忙,能在這偏遠島上一留四十餘日,已經是相當不易了。 這日眾人收拾行裝,伍封與楚月兒剛由後艙出來,西施走了進來,道:「兄弟,姊姊想留在這島上住些日子。」伍封愕然道:「這是何道理?」西施微笑道:「姊姊是亡國夫人,值少該為夫差守喪三年。」伍封不悅道:「這虛禮誰會在意?姊姊好不容易才能自由自在,正該隨我四下走走。」西施道:「姊姊是個不祥之人,總與兄弟在一起,會污了兄弟的名聲,到時候天下人都會笑話兄弟。前些天我已經與盤丁族長說好了,族長已在潭邊為我築了一室,又築了一祀,準備讓我供奉歷代吳王的靈位,又會派人保護,兄弟帶著先王的靈位四下走動不便,不如先留在島上,日後再請回去,我也算是盡了一份心意。總之我心意已決,兄弟不必阻攔。」 伍封苦笑道:「怪不得前幾天總見你與盤丁嘀嘀咕咕說話。」看了看楚月兒,楚月兒無奈搖頭。伍封嘆道:「既是如此,兄弟便時時來看你,過了三年我便接你走,到時候可由不得姊姊了。」西施瞟了他一眼,眼中如能滴出水來,道:「到時候再說,嘻嘻!」 說話間,商壺又進來,大聲道:「姑丈,姑丈,老商想留在島上不走了。」伍封正為西施的事煩著,忽聽商壺也這麼說,瞪眼喝道:「留這兒幹什麼?」商壺嚇了一跳,臉上變色,後退一步,道:「這個……老商喜歡這個島。」楚月兒埋怨道:「夫君,你喝斥老商幹什麼?」西施在一旁嘻嘻笑道:「其實兄弟是對我不悅,又不好發作,正好讓老商撞上了。」 伍封一迭聲道:「要留便留,都留下來,我一人走好了!」氣憤憤地坐在一旁。商壺不知道發生何事,向楚月兒看過去。楚月兒微笑搖頭,讓商壺先出去。西施走到伍封身邊,暱聲道:「兄弟無須著惱,你雖然不怕人說閒話,姊姊可有些怕。要是我跟了你走,人家說我不知廉恥,夫君剛死便跟著他兄弟亂跑,到時候姊姊怎好見人?」 伍封氣哼哼道:「哼,我看誰敢亂說話!」西施嬌聲道:「不管怎麼說,令尊大人的亡故主要因為夫差,我的夫差的女人,跟著你回去,只怕你娘親會不悅。」伍封不禁笑道:「原來你耽心的是這事,不用怕,我離開扶桑之前,已經向娘親說過會帶你回去。」西施微微眯上眼,道:「原來兄弟說過了。雖是如此,但我心裡總有些不安的。吳國未亡時,天下人便當了我是禍水。如今吳國亡了,豈非證實了天下人的的想法?兄弟,你讓我安安心心在夷州住幾年,也算是讓我向人證明,我也能為亡夫守喪,我也是知禮的人。何況你的夫人不是王姬就是公主,此刻我跟你走,又算什麼?再者說了,兄弟這一去,說不定會與越人有戰事,姊姊終是越人,夾在中間不好做人。總之三年之後,我再隨你去,如何?」 伍封尋思了半晌,搖頭許久,嘆道:「你說得也有些道理,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勉強,我留些人來照顧你。」西施又取了件紅色大氅出來,道:「你那大氅穿了好多年,破損不堪,這些天我新造了一件給你。那件舊的我便留下來,日日看著,也……」,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伍封接過大氅,長嘆一聲,讓楚月兒將商壺再叫進來,道:「老商,適才我心情不好,出聲惡了。你說想留下來,是怎麼回事?是小常留你嗎?」商壺搖頭道:「不是仙女留我,是老商自己想留下來。老商隨姑丈和姑姑好些年了,大場面見過不少,天子的官兒也當了,如今想安安心心過了平靜日子。老商見這夷州地大人少,風景又好,是以想留下來。」 伍封和楚月兒均感愕然,想不到商壺這人一向渾渾噩噩,猛地說出這些話,就好像忽然間看透了人生一般,而且連說話也變得十分清晰起來。伍封嘆道:「人生一世,不就是圖個安穩麼?我和月兒想如此,可事情太多了,不能脫身。你能這麼想,是最明白不過的。我不會阻你,你便留下來吧。姊姊要留在夷州住幾年,你和小常便要好生照顧她。」商壺點頭道:「姑丈放心,老商自然會照顧好施姑姑,不會讓人欺負了她。」 伍封想了想,還是不大放心,讓人去請盤丁和夷余二人來,又讓圉公陽在新歸附的吳民中挑了二十家人以及十個寺人、十名宮女,留在島上專門服侍西施,並供奉吳祀。 盤丁和夷余來後,伍封向二人躬身一揖,道:「姊姊喜歡夷州,想在此地住幾年,在下卻要遠去辦事,便要托二位好生照顧了。」盤丁和夷余都道:「龍伯儘管放心,我們自會照顧好令姊。」伍封又道:「老商如今成了親,想長留島上,這人生性耿直,說話遂心所欲,如有得罪,二位請看在下薄面,多多擔待。」盤丁笑道:「老商是吾義弟,又是夷余少保的女婿,與我們是一家人,這個就不勞龍伯說了。吾與少保商議過了,正想在兩族中挑選百人為守境之卒,餘者農耕漁獵,原想請龍伯割愛,將老商留下來,代管島上士卒,他是天子親賜的中校尹,正當其職。如今老商自己願意留下來,哪是最好不過的事。」 當晚伍封和楚月兒等人恭恭敬敬將歷代吳王的靈位送到山頂潭邊新築的祀中安置,往靈位施禮告罪之後,又到盤丁為西施新築的住處看過,見地方雖然不大,卻整潔乾淨,連同周圍的新室住得下百餘人。楚月兒早為她準備好床坐几案讓人帶來,圉公陽和庖丁刀帶人在室中鋪筵擺席,四處安置金銅器皿,臥室還放些玉石珍玩,這都是伯嚭的家產中所有的,無所不備。伍封又送了數車禮物給盤丁和夷余,以謝答應照顧西施之德。 次日一早,伍封等人的大舟準備出發,在岸邊與西施、商壺、盤丁、夷余、小常道別,伍封向西施和商壺羅羅嗦嗦叮囑了許久,小常帶人上來,道:「龍伯,這是義父和盤丁太保送給龍伯的禮物。義父說了,古越族無甚好物,唯有古越王遺下的舊璽一印,是越王的憑證。太保送的這一包是面戰神大旗,說是以助龍伯軍威之用。」 伍封謝道:「多謝多謝!小常,老商為人粗魯,心地卻好,他不大懂世務,這些事情還勞你這『仙女』多多費心。」小常抿嘴笑道:「龍伯放心,小常理會得。」 因為商壺留在島上,缺了人手,伍封讓樂浪乘任飛魚之帥,讓天鄙虎任神風之帥,將鮑興夫婦調到大龍上來充三舟總管,自己這主帥樂得清閒,放手讓他們打理海上行舟之事。 三艘大舟揚帆出發,如今已是盛夏,海上南風正急,三舟順風北上,片刻間便去得遠了。 伍封站在大龍船尾,悵然看著夷州,楚月兒在旁邊陪著他,也沒說話,直至連島都看不見時,伍封才怏怏地帶著楚月兒回到主艙。 用過了飯後,楚月兒收拾盤丁和夷余送的禮物,先打開夷余所送的那包東西,見有一方古玉,上面篆了些字,拿給伍封看,伍封道:「這真是古越王的故物。等小鹿當了越國太子,我們便將這方印璽送給他,以為賀禮。」楚月兒點頭道:「他們這越王之位是搶來的,若有古越王之印璽,便名正言順了。」 楚月兒又打開盤丁的那包禮物,見胡亂裹著一面舊旗,皺眉道:「怎麼這麼胡亂包著也不疊好,不成樣子!」拿起來抖一抖,忽地由旗中間迭落一個小包來,愕然道:「這是什麼?」打開看時,卻是一面鑲著赤玉、似金非金的黑色獸皮,微光溢動,透出森森的殺氣。 伍封吃了一驚,忙拿起來抖開,嘆道:「盤丁這份禮太過厚了,我怎敢收下?」楚月兒道:「這東西十分古怪,是什麼?」伍封道:「這就是遠古時蚩尤的戰甲,是用金犀之皮所制,刀槍不入,又能避水。」楚月兒聽他說過由潭中為盤丁覓回寶甲的事,道:「原來戰神之甲就是這麼件軟綿綿的東西,雖然光彩彩的大有殺氣,卻不大像盔甲,倒似一件衣服。」伍封道:「當年蚩尤穿著這甲不知道殺過多少人,才有如此殺氣。」 楚月兒拔劍在甲上刺砍數次,果然刺砍不入,笑道:「這真是件寶物,難得又十分輕巧,比夫君原來那黑甲還神氣。」伍封道:「這是盤丁祖傳之物,我怎好收下來?」楚月兒笑道:「話不是這麼說。你不是說過,眼下蚩尤的後人都身材矮小,只怕穿不了這戰神之甲。就像那金夢花一樣,戰神之甲不給人穿,何以為寶?盤丁多半是這麼想,才會送給夫君。夫君若是穿著戰神之甲,舉著戰神之旗,在戰陣上所向披靡,這才不誤了蚩尤這戰神稱號。」 她拿著甲在伍封身上比了比,又強給他穿上,將與甲連在一起的頭盔也替伍封戴好,又將鄭國胡夫人所送的革帶系在伍封甲腰之上,離開數步上下打量,不禁喝彩道:「極好!這甲就像專依著夫君的身形所制一樣,大小十分合適。王姬若見了,只怕更會喜歡。月兒知道王姬最喜歡看夫君渾身甲冑的樣子,若再披上西施夫人制的紅色大氅,便更威猛了。」又拿了面銅鏡給伍封照。 伍封低頭看了看,見這身如同金器的黑色革甲上光彩溢動,的確十分神氣,再看鏡中,那頭盔也配合臉形恰當,尤其是那根朝天指著的犀角,顯得高貴之極。最難得的是這戰甲因是金犀皮製成,雖然能防利器,穿著卻軟綿如衣,輕盈舒適,坐臥行走毫無妨礙,絕不像平日穿那鐵甲時那麼感到累綴不便。 伍封嘆道:「我將鐵甲改小了送給盤丁,盤丁卻將祖傳的戰神之甲送給我,這真是沒想到。」楚月兒道:「那鐵甲你一向十分珍愛,這樣的東西都舍得送人,盤丁怎會不以厚禮回送?」伍封喟然道:「那鐵甲是遲遲親手所制,其實我可捨不得送人。只是我們摘了金夢花,這花是高野人的重寶,只送些一般的金貝為償十分不妥。金夢花用來救人,鐵甲是用來上陣殺人,人命珍貴,以殺人之物換救人之物,遲遲想來不會怪我。只是盤丁反送了戰神之甲給我,我卻有點愧受之意。」楚月兒笑道:「你無端端送了個太保的官爵給盤丁,讓他與劉、單二卿相列,他又何曾想到?這太保和少保之爵,天下間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破頭也想得到呢!你還送了盤丁無數寶貨,盤丁如此陞官發財,受你大恩,送寶甲也是理所當然。」 伍封穿著戰神之甲,將西施給他的大氅披在外面,在艙外走走,魚兒和鮑興等人都大讚神氣威武,伍封甚為得意,對楚月兒道:「你有劍中聖人的金縷衣,我有這戰神之甲,算是十分相配,這甲是金犀之革所制,不僅輕軟,聽說還最能避水,日後與你在海底遊玩,你便不用耽心了。」他高興之下,問魚兒道:「魚兒,這些天你們在舟上幹什麼?」 魚兒道:「父親,我們除了學水戰外,每日都下海練體力,又學弩射。」伍封喜道:「你們最差的便是弩射了,左右無事,便考較你們的弩藝。」 大龍在中間,飛魚和神風在左右兩側。伍封飛身由空中越到飛魚和神風兩舟上,在兩舟甲板上立好靶,又讓甲板上的人都到艙中去,避被流矢誤傷。 眾鐵衛一一在大龍上叩弦張弩,往飛魚和神風的靶上射去。伍封和楚月兒分別檢查鐵衛的射藝,見他們每人射往靶上紅心的箭中,十中八九,至少也能射在紅心之旁,不少人每矢皆能射中紅心。 伍封大喜道:「你們這弩射之技十分高明,看來沒少下功夫。我們這一路往齊國去,還有兩三個月,你們還要多練練水下的戰法。月兒,你每日帶他們下海練刀,勤習水戰。」楚月兒道:「豈非要停舟下水?」伍封呵呵笑道:「那倒不用,你用兩艘救生的小舟拖在大舟之後,鐵衛不是有銅鏈子麼?便讓他們將銅鏈子掛在小舟上,人人拖在水中練刀,既不影響行舟,又可練習刀法。我有暇時下水去練拳腳劍術,也用此法。」楚月兒笑道:「咦,這麼簡單的法子,我怎麼想不到呢?」 伍封笑道:「你的好處就是從不多想,遇事自然而然,性合於道。若是整天心裡打著主意,那你就不是月兒了!」忽瞥見鮑興臉上有些悵然之色,問道:「小興兒,你想著老商麼?」鮑興嘆道:「是啊,老商明知道我們這番回齊國,定有一番爭鬥,就這麼留在島上,委實不像樣。」伍封笑道:「老商與你小興兒不同,別看他行事胡鬧,其實天生不生事端,稟性好靜,近乎於道,與莊周那小兒是一類,只是不如小周聰明。如今他有所領悟,留在島上,早晚必成老萊子、接輿先生一類的高人。」 鮑興笑道:「以龍伯看來,小人日後又是啥樣子?」伍封笑道:「你小興兒生性愛惹事,有你在處便熱鬧非凡,是以能交朋友,不然家中上下怎會都喜歡你?若非你這性子,小紅也不會嫁你了。你有一樣最大的好處,便是知足,是以整天都樂呵呵的不知道憂愁,十分難得。」小紅在一旁笑道:「龍伯對小興兒可真是瞭解得透了,他就是這麼個人。」伍封看了看小紅,見她臉上雖笑,眼中神色卻若有所思,問道:「小紅,你又想些什麼?」小紅嘆了口氣,沒有說話。楚月兒在一旁道:「小紅定是記掛她那孩兒,想盡快到鎮萊關去。」小紅點了點頭。伍封看了看天際,道:「也不知道小寧兒和小英如今怎樣了。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勾踐,這人雄才大略,又有范蠡、文種為輔,他們滅了吳國,聲勢之大天下無國能及,若是揮軍北上,意圖必在齊魯。魯國小弱不能敵,齊國雖大,以田恆和田豹之智,只怕也非勾踐三人之敵。」 楚月兒道:「是啊,我們往來夷州一趟,耽誤了好幾個月,越軍如果北上,我們只怕趕不及。」伍封道:「以齊國之大,勾踐絕不能一舉而滅。唉,就算我趕了回去又有何用?不說田恆已經變成了仇人,就算讓我統領齊軍,也沒有絲毫把握與勾踐、范蠡和文種這三大智士在戰場上抗衡。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先趕回去看看情況,再定良策。哼,鮑大哥這仇……」 說起鮑息,伍封忽想起那擒來的閭申。擒下這人之後,先是與鹿郢說話,再有西施毒發之時,便忘了這人,此刻問道:「是了,那閭申現在何處?」 魚兒道:「父親,這人一直關在底艙,與漿手在一起操漿,有我們看著,又在大舟之上,他就算想逃也逃不了。」伍封問道:「他想逃走麼?」石朗搖頭道:「這倒沒有。小人每日都留意著他,未見他有逃走之舉動。」伍封道:「晚間你帶他上來,我有事問他。」 晚飯之後,石朗果然將閭申帶到主艙來。伍封正斜倚在幾上與楚月兒說笑,見閭申進來,冷冷看了他一眼,道:「閭申,若是數月之前被我見到你,我必會一劍將你殺了。」閭申臉上變色,跪下道:「小人、小人並未得罪龍伯……」,伍封道:「哼,你怎麼與田豹合謀,詐死逃走,卻說是小琴殺了你?」 閭申吃了一驚,大呼冤枉,道:「這真是冤枉了,小人是因為與家父吵架,一怒之下離開了齊國,才投到伯嚭府上。小人又怎知道後來的事?是了,小琴怎樣的?」伍封見他滿臉茫然之色,似乎並不知道田豹陷害鮑家的事,便將事情說了一遍,道:「如今息大哥亡故了,鮑家也因此沒落,說去說來,都是你惹出的禍事。」 閭申臉色慘白,道:「小人與小琴和小笛向來交好,怎會害他們?何況小人年紀還輕,犯不上詐死,否則日後怎麼會齊國去,豈非要一輩子埋沒異鄉?」伍封心想這話也有道理,便問:「那你為何要與你父親吵架,以致於離開齊國?」 閭申道:「龍伯知道小人也是子劍先生的弟子,招來是小人大師兄,這事說起來,是因招來而起。」伍封皺眉道:「這與招來有有何關係?」 閭申嘆了口氣,將事情仔細說了一遍。原來,招來給伍封當了家臣,經歷了數番戰事,名聲漸播,即便是隨葉柔和招來同去的幾個師兄妹也成了萊夷軍中的將領,在平萊夷四盜之役中多番立功,也有了些名氣。子劍也常向館中弟子說起這幾個弟子誇口。後來招來在中山任顯官,成了中山國的重臣。有一日派人送了若干禮物給子劍,那時候子劍和恆善去了晉國,閭申在館中,代為收下,又問了許多有關招來的情形,心裡十分羨慕。 當晚回家,閭申向父親閭邱明說起這事。閭邱明當時便罵他:「你這不成器的小子,與田盤、招來同拜一師,田盤是田相之子,你不如他便算了,招來只是個鮮虞人,如今能為一國重臣,大有出息,列國間也有些名聲。你自小是閭氏豪族,整日只知道流連女閭,成何樣子?日後你繼承閭家,也是仗了父蔭,不是真本事打出來的,早晚這家讓你敗了去。」 閭申見師兄弟們中除了田盤,其他人的身世都不如他,偏偏這些人靠自身本事頗有出息,而自己年過三十卻一事無成,本來就心下觸動,想發奮幹些事蹟出來,為閭家掙名。正因他心有此志,才會回家向父親說起招來的事,不料惹來閭邱明一頓臭罵,忍不住反口道:「這些人為啥有出息?因為他們跟了龍伯當家臣。龍伯戰功顯赫,爵高威重,在列國廣有名聲。跟著他當家臣,水漲船高,自然有出息了。別人當家臣都是如此,我是你兒子,跟著你三十餘年,一點出息也沒有,還不是全因為你的緣故?當年在艾陵一戰,別人轟轟烈烈,你卻當了吳人俘虜,最後用金帛換回來,令我被人笑了這麼多年。」 此言一出,正好說中閭邱明的這塊心病,閭邱明自然掛不下臉來,當下怒不可遏,盛怒之下揮拳便打。其實閭邱明只有這一個兒子,自小把他看得比天還大,這還是第一次動手打兒子。閭申雖然劍術比乃父高,卻不敢與父親真的動手,當下挨了兩拳,被踢了幾腳,氣憤憤衝出了門。 當時他心想,不如在它國去混一混,等混出點名來,再回家中,否則還真是不好厚顏回齊國去,於是乎到了吳國,投到伯嚭府上。 伍封聽了這許久,大皺眉頭,道:「你縱有上進之心,大可以投往我處,怎麼跑到伯嚭府上去了?」閭申苦笑道:「師兄他們隨龍伯立功,我若照學便無甚意味,投伯嚭府上是小人思之再三的,總覺得大有好處。」 楚月兒忍不住道:「伯嚭是個一等一的佞臣,天下無人不知,你投奔他有何好處?」閭申道:「正因伯嚭是個佞臣,才有好處。小人心想,如今天下要論立功揚名之快,非戰功莫屬。家父常說吳越之戰勢不可免,小人無甚技藝,唯練劍有好些年了,若能在軍中當個小將,在戰陣中斬一二敵將,便足以揚名。投奔吳國,一旦越軍來伐,正好出陣立功,這護國之功自然是大的。萬一吳國敗了,小人便有些危險。於是想起伯嚭,這人身為吳臣,卻與越國大有交情,就算吳國滅了,伯嚭定能全身。小人投奔在他府上,既可助吳立功,又能保全性命,這麼想著,才會投奔伯嚭。」 伍封嘆了口氣,大搖其頭,心道:「閭邱明這人就是因為行事瞻前顧後,膽氣不足,才會如此。想不到閭申也是如此,還未及戰,先思全身之策,就算真有立功機會,又怎輪得到他?這父子的性子還真是一般模樣,不成大器。」 楚月兒也搖頭道:「兩軍交戰,唯勇者勝,奮身方能勇,無畏才可殺敵,你這麼愛惜自身,上陣也無甚好處。」閭申臉露慚色,道:「正如小夫人所說,小人確是如此。越軍來伐時,小人真的不敢上陣,幸好伯嚭的兒子伯乙與小人性情相投,將小人留在身邊,這才沒有到戰陣上去。」 伍封沉吟道:「這事有些奇怪。令尊明知道你沒死,卻好端端說你死了,日後你怎能回齊國接掌閭家?令尊只有你這一個兒子,如此行事十分古怪。莫非是受了田豹之脅?可田豹有何事能逼得令尊如此而為?」 閭申道:「這個小人也不知道。家父……,是了!」伍封和楚月兒問道:「怎麼?」閭申道:「小人離齊前不久,曾有件事情。有一日家父氣憤憤回府,說鮑大司馬要害他,在國君前說家父的壞話,國君將事情交了田相處置。」伍封問道:「息大哥說令尊什麼壞話?」閭申臉露尷尬之色,囁嚅道:「這個……,龍伯也知道,家父身為司空,掌管土木,而鮑大司馬又在修長城……」,伍封恍然道:「令尊身為司空,自然是處理修長城的金貝材器,莫非令尊中飽私囊,被息大哥發現了?」閭申苦笑道:「或是吧。那段日子,家父常讓小人往邑地庫室運送金貝、良材之類。」 伍封點頭道:「這就明白了。令尊這事做得太不像樣,一旦事發,免不了斬首抄家。息大哥向國君稟告後,因為國事由田恆掌握,國君只好將這事交給田恆。田恆事忙,管不了這麼多,那田豹身為司寇,這事自然落在田豹手上。想是田豹掌握了實據,以此要脅令尊,正好借你離家之時大作文章,以此打擊鮑家。令尊自然巴不得息大哥出事,又被田豹所迫,只好委屈你了。息大歌揭發令尊,他們要是直接對付息大哥,太著痕跡,是以由小琴身上下手是最好不過。只須找個與你身材相仿的人殺了,屍體臉上劃多幾劍,誰還認得出是不是你?天下哪有父親不認識兒子的?令尊說是你的屍體,自然人人都相信。嘿,這田豹的手段好生了得,如此一來,不僅是鮑家,連你們閭家也落到他手中了。」 閭申臉色慘白,道:「怎麼我們閭家也……」,伍封嘆道:「田豹逼得令尊連你這獨子也能放棄,何事不可為?只怕你閭家的產業早已經一點一絲被他迫得吐了出來,相信令尊大人如今後悔得很。如今你在齊國已經沒了名號,閭氏後繼無人,就算令尊能保全性命,他死之後,難道你能回去說是閭邱明的兒子繼承僅剩的一點家業?到時候田豹定會說:『閭邱明的兒子早被鮑琴殺了,哪來個大膽的傢伙敢假冒?』說不定便將你殺了,正好滅口,你們閭氏也就此在齊國沒了。」 閭申嚇得滿頭滿臉都是冷汗,楚月兒道:「田恆聰明得很,難道也不會察覺其中有異?」伍封道:「以田恆之智,這種事情怎瞞得過他?只是田豹這招能同時消除鮑閭兩家,對田氏大為有利。田恆自然是睜隻眼閉隻眼,樂觀其成了。」 閭申惶然道:「龍伯,那小人該怎麼辦才好?」伍封道:「你先起來。」讓閭申站起身,伍封再緩緩道:「你先要保全性命,隨我回齊國去,我自會想法子揭破田豹之謀,到時候你只須當眾露面,將你為何離開齊國的事說說,剩下的事我回去做。哼,田氏雖然勢大,但我卻不怕他!」 閭申不住地點頭,伍封道:「有一點你須記住,我們這一去,除了為小琴洗冤,還要懲治田豹。令尊大人連犯數事,多少會有些影響,你閭家或會因此而落。」閭申臉色又變得慘白,伍封道:「到時候我會向國君求情,一來饒你父親一命,二來讓你接掌閭家,如此一來,令尊對閭家的惡劣影響便化得最小,你接掌閭家後,小心謹慎,為齊國多立幾個功勞,說不定閭家或會因你而中興。」 閭申跪下叩頭道:「我們閭家的事,求龍伯多多照應,勿使沒落,小人感激不盡。」伍封苦笑道:「其實此去齊國,結果如何還是未知之數,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事不可為,鮑家、閭家甚或我伍家在齊國再難立足,我便只好帶你到扶桑,在那裡再興盛你閭家吧。這些天你也不用當漿手了,跟在小興兒和小紅身邊學點水上的本事吧。」 大舟順風甚快,二十餘日便到了中土,正是江北淮南一帶,這日停靠岸邊補充清水食物,伍封派了庖丁刀和圉公陽到岸上去打探消息。 食水補足,眾人在舟上等了許久,庖丁刀和圉公陽才匆匆趕回來,到大舟上一迭聲道:「龍伯,出了大事,此番非同小可!」 伍封道:「出了何事?」庖丁刀嘆道:「越軍早已經北上,與齊魯兩國開戰了!」 原來,伍封等人往夷州東南而下之際,越王勾踐整頓士卒,同時間揮軍北上。越人傾國之兵不過五萬,滅吳之後,將傷殘病患送回,留下四萬精銳士卒。他們新滅吳國,由吳國士卒中整編了五萬人,總共九萬士卒。 勾踐在江淮之間整頓士卒,又派人到九夷之地招納夷人,夷人見越國勢大,盡皆歸附,並整備了一萬夷兵相助。勾踐擁十萬大軍,以夷人為前鋒,揮大軍北渡淮水,直指齊魯,沿途邾、莒、甑、剡等小國之君迫於其勢,出城相迎,厚納其貢,卑言依附。 越軍攻下徐州,先入魯國,魯國季孫氏、叔孫氏和孟孫氏一方面向齊、晉、宋、衛求救,一方面以柳下惠為前鋒,起兵五百乘相抗。魯國兵少卒弱,三戰皆敗,退保曲阜,死守以待援軍。 越軍借敗魯之勢,由徐州繼續北上至齊國新修的長城之下,被長城所阻,東向琅琊。齊將田逆為琅琊守將,一戰敗後,居然棄城而逃,被越軍奪了琅琊,以致長城東面一帶盡失,長城不再能阻越軍之勢。 越軍饒過長城,由琅琊而上,西破平陸。勾踐為一舉平定齊魯,將越都遷往琅琊,以琅琊為中心,四下擴地。田恆和田盤率齊軍六萬南下,在高密、夷維一帶與越軍連番交戰,齊軍七戰七敗,舉國震動,越軍全軍已至長城之北,借軍勢分兵兩路,自引西路軍八萬人沿西北而上,直逼沂水與與淄水之間;東路以文種為將,率二萬人沿夷維東北而發,在鎮萊關被阻,兩軍呈膠著之狀。勾踐因東路軍被阻,遂據蓋城,調士卒往東路,欲一舉攻破萊夷,再兩軍合圍,以奪臨淄。 伍封聽得臉上變色,道:「齊國之勢,全靠長城和濟水,再加五都之兵,一旦被越軍入到沂水和淄水之間,五都便裂而四散,不能聚兵,勾踐、范蠡、文種果然用兵老到!」問道:「眼下軍勢如何了?」庖丁刀苦笑道:「消息由齊到江淮,要有二十餘日。小人打聽來的只是二十餘日前的消息,這二十多日又發生了何事,唯前線方能知曉,只知道田恆和田盤收拾三萬多殘兵,退保臨淄。」楚月兒道:「當日夫君在萊夷設下這鎮萊關,如今還大有作用,阻住了越軍。」 伍封十分憂慮,道:「蓋城與臨淄只三四百里,越軍如要攻打臨淄,大軍兩三日便至。鎮萊關雖險,但小寧兒手下士卒太少,對手不僅勢大,還是文種為將,小寧兒十分凶險。眼下軍情緊急,自今日始、我們要加速趕路,盡快趕回萊夷,由即墨附近登岸。」 一路上漿手輪班休息,晝夜不停,三艘大舟兼程北上,一個多月後,已到了齊國東南的海域上,登陸不遠便是齊國重城即墨。 伍封尋思軍情多變,不敢貿然登陸,派庖丁刀和圉公陽上岸打探,不久二人回來,黯然搖頭道:「即墨丟了,二十多日前被文種派人襲破了城。如今這附近都是越國士卒,登陸不得。」 伍封臉色沉重,道:「即墨是齊國五都之一,城高牆厚,駐軍甚多,居然也丟了,越人先破琅琊,後破平陸、即墨,五都已去其三,越人也太過厲害了吧!」尋思是否先與楚月兒由陸路趕往臨淄,轉念又想:「眼下不知虛實,這麼陸路趕過去,少不了征戰無數,耽誤路程。若是飛過去,我們兩人能當何用?眼下外有勾踐,內有田恆,這內憂外患非同小可,有我這三艘大舟,馬馬虎虎可以應付一下越人水軍,可不能丟。」道:「我們饒到萊夷,先到北長山島上去。娘親將武庫和大部分戰船都遷在島上,就算齊國全境皆失,有我的戰船在島上,這海上諸島也丟不了。雖然耽誤些時日,卻正好整頓士卒。」 由即墨往萊夷海島,須饒過齊東之海,三舟雖然兼程趕路,仍用了十七八日。 這日到了萊夷北面的水上,遠遠見到島上仍是自己的旗號,伍封心道:「越軍再強,也奪不下我這十餘座島。」大舟到近前,只聽島上歡聲雷動,趙悅、蒙獵乘一艘戰船迎了上來,站在船頭招手。 伍封笑著向他們揮手,大舟靠岸,眾人陸續下舟,公冶長、列九、楚姬、吳舟以及諸般將佐也在岸上等著。眾人都已是數年未見,自是感到格外親切。伍封讓魚兒見過列九等人後,列九道:「島上府第都住了人,唯有徐乘所建那龍府還留著,龍伯雖不願意,也只好住進去了。」 眾人到了這美倫美奐的龍府,伍封讓魚兒、鮑興等人去休息,圉公陽和庖丁刀帶著寺人宮女安頓府內不提,楚月兒與楚姬自去看小兒列禦寇,姊妹說話。 伍封坐在堂上,請公冶長、列九、吳舟、趙悅、蒙獵等人坐下來,細問齊越之間的戰事。 公冶長道:「越軍由徐州北上擊破魯軍,佔琅琊、平陸之後,月初之際,越軍奪下即墨,勾踐由西路調來一萬大軍,與文種的二萬人合圍鎮萊關,將周圍城邑盡數奪了去,墨愛率眾在夷維與越軍血戰一場,亡於陣中,九族之人四散,大多遷往主城,被我們陸續送到海上諸島。鮑寧委實將才,封兒當年任他為鎮萊關守將果然是大有眼力,這人夫婦以數百人死守鎮萊關,居然堅持了五十餘天。」 伍封怔了怔,好一陣心痛,嘆息道:「墨愛亡故了?唉,這人滿腹才學,就此而沒。」旋又皺眉道:「以數百人敵三萬人,怎守得住這關?應該速派援軍去才對。」公冶長道:「正是。當初越人圍關,鮑寧派了慕元和另一名勇士分別往萊夷和臨淄求援。我們見了慕元,知道情勢危急,便派了公輸問和蒙獵領一千都輔軍前去相救,臨淄也派田豹守了萬人增援,不料田豹行至中途,將大軍紮在沂山之下,不肯往前。」 伍封怒道:「這田豹好生大膽!如今國難當前,正該拋棄舊怨,同赴國難。這人怎麼擁兵旁觀?想是不論勝敗,都要先削弱都輔軍才遂他心意。」公冶長道:「除此以外,田豹到齊國時間不長,是以急欲立功,事事爭先,這人雖以精通兵法而知名,卻懼怕越人,不敢進軍。後來竟引大軍到高唐去,擁兵自重。」蒙獵道:「雖然田豹不願意去解圍,我們也不能棄關不顧,小人遂與慕元率都輔軍去解圍,不料在關下反中了文種的埋伏,都輔軍人數本來就少,被越軍一陣衝殺,折損大半,慕元戰死關下,問表哥為掩護士卒,中箭而亡,小人仗著騎術率百餘人死戰得脫,退回主城,只是搶回了問表哥和慕元的屍首,好生慚愧。」 伍封先是聽說墨愛死了,現又聞說公輸問和慕元也死了,不禁垂淚,嘆了口氣,道:「敵我人數太過懸殊,蒙兄能保全性命已是十分不易,這怪不得你,只可惜了問表哥和慕元枉死關下。」他與公輸問感情甚好,心裡委實悲慼,但又怕驚動了下屬,挫了士氣,只好忍住。趙悅道:「其後田恆派了個田逆來,要將剩餘的一千六七百都輔軍調走,助守臨淄,又沒有國君的調兵信令,小人是怎麼也不願意的。」 伍封嘆道:「田恆是想將趁我不在,削減我的實力。不過軍情緊急,這一千多士卒雖不算多,好醜也能有些用處,眼下越人勢大,國事要緊,他要調兵,也只好交給他了,我們不能因私廢公,否則不成了田逆一類的人麼?」吳舟點頭道:「當時公冶先生和冉雍先生也是這麼說,是以這一千多人已經交付使者帶走了。」公冶長又道:「齊軍連戰皆敗,五都失其三,三城駐兵傷亡無數。尤其是越軍深入沂淄之間,駐在蓋城,又派若干小隊四出掠地,使國勢分裂,再難聚兵。田恆和田盤本來興兵六萬,可七戰七敗,剩餘只有三萬餘殘兵,退保臨淄之後,好不容易聚兵五萬,先被田豹帶著了一萬人去,只剩四萬人。十餘天前齊軍傾兵南下欲奪蓋城,打通沂水與淄水,結果被勾踐和范蠡讓開中路,兩翼包抄,猛攻之下,士卒傷亡萬餘人,我們這些都輔士卒大多已經亡於該役。」 伍封拭淚道:「這些人隨我多年,未曾得過多少封賞,就這麼死了,委實可惜。」皺眉道:「蓋城雖不是五都之一,但離臨淄卻只有三四百里路程,又在沂水和淄水之間,此城一日在勾踐手中,齊國便四分不聚,雖有百萬之民也無法聚集大軍。」 吳舟道:「眼下我們只剩下千餘親衛士卒了,這些士卒主要是倭人勇士,可算是我們最精銳的士卒,大多數人曾隨龍伯四下征戰,立功無數,又多經驗,上次夫人往扶桑時,反覆叮囑此軍不宜輕動。我們將親衛軍都移到島上,以備不測。萬一鎮萊關失守,萊夷全部失陷,就要靠這些士卒來救九族百姓。越人的水師雖遠在琅琊,也不可不防。」 公冶長道:「便如封兒所說,越人西路軍據守蓋城,與臨淄遙遙向對,國都凶險得緊。東路軍雖被助於鎮萊關,不能貫通萊夷,以至暫不能合圍,但鎮萊關附近的城邑盡被所奪,已經是孤關一座,只怕守不了幾日了。萊夷只有主城和五龍水城堅固耐守,暫時未失。眼下冉雍、公良孺和高柴正在主城和五龍水城中。雖然文種在各城留的守兵不多,但他大軍在鎮萊關下,再加上勾踐由西路軍中調了萬人趕到鎮萊關下相助文種,共有三萬人,我們正尋思是否將親衛軍遣出去,拚死殺入鎮萊關,助鮑寧守關。封兒今日趕來,正好定計。以用兵而論,齊國無人及得上封兒的本事。」 伍封心裡嘆了口氣,公冶長道:「眼下萊夷被兵,各族無以生計,幸好這數年萊夷所產甚豐,主城倉廩充足,我已經擅自做主,將倉廩中的一半糧草分發各族,使各族暫不會餓死人。各族選了些精壯人數,合五千人,皆發了武具,眼下正助守主城和五龍水城。九族之長也被我請到島上來,以免傷亡於戰亂中,各族無首,徒生禍亂。」 伍封點頭道:「岳丈如此處置正好。眼下齊軍都在臨淄和高唐,只有三四萬人麼,其餘分散各地的士卒合起來雖還有些,但四分五裂,派不上用場,情十分不妙。」此刻他大致瞭解了齊國情形,與他所想的還要糟糕,皺眉沉思良久,道:「以今之勢,斷不能讓文種破了鎮萊關。此關是齊東之要道,若是丟了,整個沂山以西、包括萊夷之地盡落越人之手,齊國便只剩臨淄西北之地,越人豈非佔了大半個齊國?就算越軍不大舉進犯,單是齊地之粟足以養兵,拖下去數年齊國也就亡了。我們唯有先守住鎮萊關,與主城呼應,以保齊東,迫勾踐合軍一處,在臨淄、蓋城之間決戰。」 眾人也知道鎮萊關之重要,都不住點頭。伍封道:「當初柔兒設計這鎮萊關,便儲備了大量糧草,又挖了大湖和水井無數,不怕被越軍斷了汲水。我想先闖進關去,死守此關,尋機破文種之軍。再派人往臨淄、楚、魯、燕、晉、鄭、中山求援,只要有援軍趕到,便可以設法破勾踐的軍勢了。」 公冶長道:「我們現在只有一千親衛勇士和少許家卒,戰船又用不上,就算加上主城的五千臨時兵丁,還是人少,要從文種的三萬大軍中闖入鎮萊關,談何容易?」伍封心道加其來雖有五六千人,能用者其實只有這一千以倭人勇士為主的親衛士卒,其他人可說是烏合之眾,尋思良久,微微笑道:「要破文種自然難辦,闖入鎮萊關卻未必不成。文種雖然了得,始終不如我瞭解萊夷地形。」 眾人見他先前一直臉色沉重,此刻忽露笑容,登時心寬。這些人本來就佩服伍封的用兵本事,這些年雖不在一起,但伍封率王師大破秦、巴、蜀八萬大軍,又在楚國襲破巴軍、前不久又在吳越斬殺伯嚭的消息早已經傳遍天下,眾人更是敬服得五體投地,見他說得輕鬆,立時心寬了。 其實伍封是見眾人心情沉重,故意強顏歡笑,以寬眾人之心,實則並不心安。須知要以五六千人烏合之眾對付三萬大軍,本就是必敗之局,更何況敵方領兵的是文種這智勇之將。以文種的將才,天下間只怕沒幾個人能比得上,就算是楚國的葉公多半也非其敵手。當年夫差圍越與會稽山下,勾踐留下文種守國,自己與范蠡到吳國為奴,可見文種是當國之才。伍封見過范蠡和文種的破吳七策,又多番交手,深知此人的厲害之處。 伍封將近幾年發生的事說了說,道:「眼下扶桑地方已經平定,地域甚廣,民心純樸,娘親已經留在扶桑,不想再回來。我們既然有這後路可退,便無顧忌,正好放手與越軍一戰。」 公冶長道:「自從造了飛牛大舟之後,我們又從莒國購來兩艘運兵大舟來改造,夫人往扶桑時還沒造好。前些時田力和滿飾基回來,只好這兩艘大舟造好,交付給田力運送各人家眷走了,我讓他先將那二十餘萬斤的銅柵先運走,此物在扶桑定用得上,我猜這扶桑地方必定大有可為,但我們孔門弟子所學在中土適用些,到了扶桑未必用得上。」 伍封點頭道:「岳丈和冉先生等是孔門弟子,廣有學問,在扶桑的確難以施展才能。等越軍退後,這萊夷地方還得仰仗各位。」公冶長道:「越軍攻佔琅琊,齊國水軍也被越國的水軍打敗,戰船大多失落於越人之手,由夷人看管修整。我好不容易才以封兒之名從夷人手買來了僅剩下了四艘運兵船,眼下正修葺加固,既可用於戰時運兵,日後也能來往扶桑,載運物貨。」 伍封喜道:「岳丈此舉甚好,眼下我正須這種大船,田力雖然有了三艘,恐怕還是不敷其用,日後再造四艘出來,用於戰事雖然不好,但往來扶桑貨運是最合適不過。」他讓樂浪乘、天鄙虎二人整頓水軍,道:「越人的水軍既在琅琊,要防備他們由海路偷襲,煩姊夫在九族招些士卒以充水師,只要有我們的余皇和三翼戰船扼守諸島,便不怕越軍水軍敢越萊夷而饒道高唐。」 列九點頭道:「眼下萊夷處處越軍,民不聊生,各族之人好好的安居生活被毀,對越人痛恨之極。我們糧草、輜重、武具足備,小人便在樂浪、索家二族中招集士卒,以充水軍。」 伍封道:「軍情緊急,今晚我便帶一千勇士登陸,先到主城,連夜趕赴鎮萊關。趙兄和蒙兄隨我去,這島上之事便拜託岳丈、姊夫和吳兄了。三艘大舟暫交給姊夫,姊夫覓匠人看看,如有損處便好生修葺。晚間臨行前設宴,吳兄為我請各位族長來,我與他們說說話,以安其心。」 議事畢後,吳舟等人自去辦事,伍封由公冶長和列九陪著,先到島上葉柔、遲遲墓上致祭,見墓旁不遠處除了蟬衣之墓,還有南郭子綦一家、白勝之墓,以及公輸問、墨愛、慕元的新墳,墳前坐了一會,流淚良久,又見到公斂駟這一家人。伍封將他們叫過來,道:「令郎公斂宏這些年立了不少功,現在扶桑當了工部少丞,是個不小的官兒,你們自今日始不必再當僕役,等下次田兄的大舟來時,便到扶桑去住小宏府上。」公斂駟跪地叩頭,垂淚而謝。 伍封先去的島上新建不久的鮑府,才到府門前,鮑琴和鮑笛飛跑出來,一見伍封,立時放聲大哭。鮑琴哭道:「二叔,父親……」,伍封嘆道:「我知道了。」由鮑琴和鮑笛帶著,入府去見鮑夫人,鮑夫人顯得老了許多,正怔怔地坐在院中的樹下。 伍封上前施禮道:「大嫂,我回來了。」鮑夫人緩緩扭頭看著他,點了點頭,還未說話,先流下淚來。伍封流淚道:「大嫂,息大哥的事我都知道了,此次回來,我必為息大哥報仇,重振鮑家。」 鮑琴哭道:「全仗二叔了,我與小笛每日練劍習拳,便是想為鮑家報仇。」伍封心中痠痛,道:「小琴,那閭申我已經找到了,有他為證,當可證實你的清白。」 伍封安慰了許久,又試了試鮑琴和鮑笛的武技,見二人身手已經即得上他的鐵勇,體能也甚佳,日後大可以派上用場。 因軍情緊急,伍封不敢耽誤,向鮑夫人告辭後,帶著公冶長和列九趕到龍府,走到後院,見院中三個小孩兒,楚月兒和楚姬正在院中逗弄小兒,甚是開心。列九歎道:「這三個小兒除了禦寇外,還有問表哥的兒子小班、墨愛的兒子小翟,我見小班、小翟年幼喪父,遂將他們接來,讓楚姬好生照看。」 伍封走上前去,三個小兒見他高大威猛,殺氣騰騰,都嚇得躲在楚月兒和楚姬身後。伍封蹲下身來,好不容易將他們叫過來,各抱了抱,打量了一陣,道:「這三子都是聰明的孩兒,好生教導日後必成大器。」 公冶長點頭道:「墨翟骨格精奇,公輸班多有巧思,禦寇神光內孕,都有所長,三人年紀甚幼,如今除了隨九師父學劍外,我和冉雍各收了墨翟和公輸班為弟子,教些學問。」列九道:「三子之中唯禦寇懶些,難以教導。」楚月兒道:「我看禦寇有點像莊周,合於習伯昏無人的坐忘之法。」伍封點頭道:「王姬曾與我研讀坐忘,這法子我也知道,一陣間我寫在簡上,姊夫要讓他每日按簡上的法子練一練。」楚姬喜道:「妹夫這法子肯定好的,日後禦寇習之有成,那真是受用不盡了。」 正說話時,忽見旋波和東屠嬌由前院進來,旋波一見伍封,立時滿面慚色,轉頭而走。伍封忙將她叫住,問道:「波兒怎麼見了我便走?」旋波苦笑道:「展如這人投靠田氏,加害龍伯,波兒還怎有面目見你?」伍封見她消瘦了許多,滿臉憔悴,嘆道:「展如的事與你無干,你不必在意。況且展如生性堅毅,決非輕易出賣人的小人,只怕有說不出的苦衷。」 眾人盡皆愕然,展如加害他的事萊夷人人皆知,幾乎弄得伍封等人喪身海上,換了旁人,提起展如肯定是咬牙切齒,殺之而後快,想不到伍封言語之間對展如卻仍有維護之意。 旋波垂淚道:「難得龍伯並不在意,但波兒卻是無顏見人,早想一走了之,又記掛著龍……西施夫人,想見一面。下次等田力的船到了,波兒便到扶桑去侍奉夫人。」伍封點了點頭,尋思展如弄出了這事,雖然與旋波無干,但萊夷人見了她肯定也沒啥好聲氣,住在這裡的確也不好,怪不得她憔悴了許多。 楚月兒道:「其實波兒與西施姊姊感情最好,下次讓田力多饒些路去一趟夷州,把波兒送到姊姊處去,波兒定會開心些。」旋波大喜道:「西施夫人現在夷州?」伍封道:「是啊,她要為夫差守喪三年,不願意隨來,見夷州風景甚好,便留下了。你先等些日子,待田力的大船來了,送你去夷州。」旋波點了點頭,道:「那夷州甚遠罷?」楚月兒道:「由此而去,海上要三個多月,與往扶桑差不多。」旋波搖頭道:「怎好因為一人之故,讓田力的大舟耽誤這許多日子?波兒暫不去了,只遂龍伯走好了,龍伯去哪兒,波兒便跟著,我猜龍伯早晚要去夷州的不是?」 伍封道:「我明日便要出征,你隨著我大有凶險。」旋波搖頭道:「波兒不怕。這幾年夫人教了我些劍術,好醜用得上。」伍封見她一臉堅毅之色,又想勸阻,卻見楚月兒向他使了個眼色,立時會意:「波兒定是因無展如的消息,才會留下來,否則不隨娘親走,上次也隨田兄走了。如今展如下落不明,這人水性了得,未必會死在海上。他們夫妻一場,也怪不得。她留在島上無趣,是以想跟我走。」點頭道:「也好。你去收拾收拾,明日我們便出發。唉,現在想來你嫁給展如的確有些委屈,說起來我也大有責任,當初姊姊說起你的婚事,我還說吳國人才唯有展如,姊姊終將你嫁給了他。」旋波嘆了口氣,自去收拾不提。 伍封看了看東屠嬌,見她面上也頗有憔悴之意,尋思她成親沒幾年,丈夫公輸問便戰死,委實有些可憐,柔聲安慰了一陣。又對列九道:「那閭申是個要緊的證人,我將他交給姊夫,讓他在府中理些瑣事,只不許他離島就成了。這人雖然有些不成器,卻不是壞人,息大哥之事的確與他無干。」 晚間,滿飾箭、高麗文、東屠愁、夫余(索家)魚、索家牛、樂浪聲、倭人武、天鄙環等人都來了,玄菟族的族長是伍封的兒子伍早兒,公輸問本來代管族事,可惜又戰死了,族中無人為長,公冶長等人與玄菟族人商議後,暫由列九替伍早兒施族長之職,是以列九也一同來,參與九族之會。 眾族長見了伍封,如同久旱甘霖,不免痛訴族人遭受戰亂之苦,伍封問起各族的人員減損,樂浪聲道:「我們不是士卒,越人倒沒有隨便殺戮,只是所到之處,糧草布葛為之一空。」伍封點頭道:「只要有人在,身外之物便不必太在意。等越軍退後,各族再聚,到時候減免三年賦稅,各族依然可興旺。」眾族長見他一來,先就答應戰後免稅三年,無不感激。 高麗文道:「如此甚好。這些日子幸虧公冶先生開主城倉廩,分發各族,我們等族人才不致餓死。」倭人武道:「眼下萊夷一片混亂,無以生計,龍伯若要用兵,我們族人甘為前鋒,也免得白受龍伯的糧食糜肉。」滿飾箭也道:「小人早看越人不順眼了,正想率族人動手。」 伍封心思一動,沉吟片刻,點頭道:「眼下萊夷遭受戰禍,正是全民皆兵之際,各族能再集一二千能戰的壯士,我與文種交戰便多了些把握。」索家牛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我們九族之人要再聚集一萬多勇士還是極容易不過的事。」伍封心道:「九族之中,以倭人、東屠和滿飾三族最為善戰,有他們三族出些精壯人手,未必不如尋常士卒。」眼光向東屠愁看去,東屠愁道:「其實小人早已經悄悄整備了三千族勇,正想與趙將軍和蒙將軍商議,助守主城。」 伍封道:「這正是各位為齊國效力之時,各族如能再集士卒,便由各位族長率領,在主城等候使用。不過,新練的士卒,自不能與精銳的越軍相比,我也不會輕易讓你們臨陣,但各位地形熟悉,設些埋伏、布點疑兵,正好用得上各位。等越軍退後,在下定在國君面前為各位請功,以求封賞。」眾族長聽他說得如此明白,心中無不高興。其實他們各族人丁甚眾,要臨時聚族人為兵並不難,只是與由南而北征戰千里的精銳之師相比,自然相差甚遠。如是主將以夷人為前鋒,置其生死不顧,白白損傷還無甚效用,那是哪一位族長也不願意的。伍封今日表面了態度,輕易不用夷人來衝鋒陷陣,主要用來埋伏之類,這正是發揮夷人深悉地利之長。 眾族長紛紛道:「有龍伯為將,哪怕文種?我們這便聚集族人,以備龍伯之用。」 眾人一邊說話,一邊飲了些酒,伍封卻沒這閒心,將倭人舞、滿飾箭和東屠愁叫上來,小聲吩咐了些話,三人不住點頭,眾族長不知道他們說什麼,卻猜得出伍封或是有何破越妙計,否則不會找這三個善戰之族的族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