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天下春秋 作者:全威 (已完成)

tab0402 2008-6-15 09:22:24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 19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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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全威,男,廣東省-深圳市,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玄幻 > 東方玄幻

【內容簡介】:

  春秋時代是中國歷史的童年時期,《天下春秋》以公元前480--470年間的中國歷史為背景,這段時間常常被視為中國社會由奴隸社會轉變為封建社會的轉折點。小說以主人公為線索,通過國家之間、政治勢力之間、個人之間的爭鬥,概括了當時周、齊、楚、晉、吳、越、秦、衛、宋、鄭、中山、代、燕、東胡、樓煩、林胡、肅慎、巴、蜀、夷洲、九夷、日本等各國、各民族的重要史實,反映了當時的政治、經濟、軍事和社會狀況。
  由於歷史年代相距久遠,讀者對當時的背景相對生疏,因此這部小說採用了通俗小說的寫法,借用了大量武俠小說的元素,試圖用通俗、浪漫的故事情節表現中國社會由奴隸社會過渡到封建社會的大變改過程中的一些重大的歷史事件。《天下春秋》全書情節高潮迭起,行文輕鬆幽默。

【其他作品】: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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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之方難,無然憲憲

  乾上坎下,是為「比」卦。被離在燭光下數著蓍草,嘆了口氣。

  齊簡公臉上透著汗,神情十分緊張,小心地問道:「先生,此卦象吉凶如何? 」被離又嘆了口氣,道:「國君此卦,所問的可是排難去厄之事? 」齊簡公點頭道:「正是。」被離道:「吉。」齊簡公吁了一口長氣,道:「吉就好,吉就好。」闞止在一旁笑道:「既是吉卦,國君大可以放心了。」

  這是公元前481年底的齊國都城臨淄公宮偏殿之上,此刻殿中就只有他們三人。

  被離搖頭道:「請恕外臣直言,此卦雖吉,卻並非好卦,國君萬萬不可大意。 」齊簡公又緊張起來,問道:「卦上怎麼說? 」被離道:「卦辭上說:『吉。元永貞,無咎。不寧方來,後夫凶』。意思是說,剛開始時便要公正,方可無害。不安寧的事剛剛開始,後來者大有凶險。」齊簡公神色茫然,喃喃道:「『不寧方來,後夫凶? 」被離道:「此卦乃君臣輔佐之象,國君眼下極需賢臣輔佐,若得賢臣,當可披荊斬棘,所行無咎。」

  齊簡公笑道:「寡人有左相闞止,唔,還有右相田恆,可謂賢臣矣。」闞止在一旁笑道:「我齊國人材鼎盛,鮑、晏、高、國四大家中,能人極多,正所謂『君明臣則賢』。」被離冷笑,搖了搖頭。

  闞止面有不悅,道:「三年之前齊吳艾陵之戰,吳魯集兩國之精兵大敗我齊師,連大夫國書也喪命於是戰之中,吳人可說是齊國的大仇人。先生既為吳人,避難於齊,先生在齊國的這幾天,常有向國君進言要誅殺先生者,但國君卻不以為意,視先生為上賓,正是禮賢下士、胸襟開闊的天下明君,被離先生卻不以為然,不知更有何說?」被離嘆道:「被離為人卜卦相面,從不敢以假言誤人,是以一向不為吳王闔閭所喜。闔閭雖然強橫無禮,卻並非不能容人。如今吳王夫差是個心胸狹窄之人,連伍相國也被他賜死,外臣只好離開吳國,來齊國避禍。倘若國君也是夫差一樣的人,外臣也不敢來了。」

  齊簡公聽他說得十分得體,心中得意,笑道:「先生是天下名士,寡人怎敢怠慢?唉,伍子胥忠義之名,天下皆知,竟然不容於夫差!」闞止冷笑道:「聽說先生初識伍子胥,是在集市之中。那時伍子胥剛從楚國逃到吳國,窮困之極,在市中吹簫,無人能識。先生一眼便識得其相貌非常,說是『必是忠義武勇之士。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於是薦之於公子光。如此看來,伍子胥之前程富貴,全靠先生。此乃民間逛傳,還是確有其事? 」被離道:「伍相國智勇之士,天下奇才,便如皓月當空,無處不明。其前程富貴,與這下有何干係? 」

  齊簡公嘆道:「公子光用伍子胥之計,使專諸刺殺吳王僚,又使要離刺殺王子慶忌,終於奪得了王位,並在伍子胥和孫武的輔佐下,幾乎滅了楚國。可惜寡人身邊,便沒有伍子胥之樣的天下奇才,也沒有專諸、要離這樣的勇士,唉!」

  闞止眼中閃過一縷不悅之色。

  被離道:「闞左相劍術了得,威震齊國,與右相田恆、昌國子劍同列為齊國三大劍手,只是以如此身份,又怎會學專諸、要離之類的刺客行徑? 」齊簡公自知失言,忙道:「闞止的劍術,當然不在伍子胥之下,不過,人才多一些,總是好的。」被離長嘆了一聲,道:「伍相國這樣的人,忠直有餘,卻不會圓滑,若非他有大功於吳,又是吳王闔閭的患難之交,早已不容於吳國了。」

  齊簡公道:「三年前吳王夫差聽信伯嚭讒言,竟賜伍子胥自盡,殺害忠臣。依寡人看來,吳國如今君暗臣昏,亡國有日了。」闞止問道:「聽說伯嚭也是從楚國逃到吳國,先是依附伍子胥,伍子胥欲薦之於吳王闔閭。當時先生見過他後,曾勸過伍子胥,叫他不要讓吳王重用此人,可有此事? 」被離道:「伯嚭鷹視虎步,貪佞好殺,萬萬重用不得,可惜伍相國不聽我言,終至大禍。」

  闞止道:「伯嚭劍術超群,雖與伍子胥、顏不疑、夫概、孫武同列吳國五大高手,排名僅在顏不疑之上。但夫概造反敗逃、孫武辭官隱居,五大高手,已去其二。剩下三大高手,雖然顏不疑鋒頭頗勁,終是排名於他之後,只要伍子胥一死,伯嚭便躍居吳國第一高手,恐怕這也是伯嚭要唆使夫差殺掉伍子胥的一個原因吧? 」

  齊簡公道:「先生既識伍子胥之賢,又識伯嚭之佞,真是天下神相!如先生不棄,寡人願封先生為大夫,長留於齊國,如何? 」闞止面色一沉,還未說話,被離嘆道:「外臣是亡家棄國之人,怎敢居廟堂之上?何況吳王夫差、伯嚭等人都是狹窄陰狠之徒,國君若是用外臣為大夫,吳國前來索要亡臣,國君又能如何應對?如今吳國正強,國君最好是不要得罪了吳國,否則,因外臣一人而引致兩國戰端,外臣之罪過大矣!何況魯國的孔子新修《周易》,外臣已經與其弟子端木賜約定,不日赴魯向夫子求教,若非國君見招,外臣此刻已在赴魯之途中了。」齊簡公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寡人也不好強留先生。」

  闞止眼珠轉了轉,道:「先生適才所算的這個『比』卦,卦辭說是吉,但先生卻說並非好卦,究竟其中有何道理? 」被離苦笑道:「大凡算卦,卦辭只是大約其意,真正的吉凶禍福,全在變爻。此卦變爻在『六三』,乃是『比之匪人』,即是用人不當之故。」齊簡公吃了一驚:「『比之匪人』? 」闞止笑道:「先生之卦,果然極準。如今正是『比之匪人』,才要排難去厄。」齊簡公沉吟道:「唔,也有道理。」

  被離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闞止道:「先生有何話說? 」被離嘆了口氣,道:「既然國君招外臣來,外臣若是知而不言,非相者之道。但外臣若是實話實說,又恐招來殺身之禍。今日死便死了,外臣有幾句話要說。」齊簡公聽他說得鄭重,又吃了一驚。

  被離道:「國君所欲排難去厄,這個『難』和『厄』,恐怕是田氏一族吧?」闞止豁然站起,道:「你……,你說什麼? 」被離道:「齊國田氏專權,齊君大權旁落,其實是天下皆知的事。如今國君莫非是想與闞左相聯手,驅逐田氏一族? 」

  齊簡公臉色大變,闞止沉聲道:「你……,莫非你已經投靠了田恆? 」被離搖了搖頭,道:「外臣本非齊人,又何必投靠於他?只是我在齊國三日,便已知道田氏勢大,恐怕難以扳倒。國君萬萬不可小視了他,如今田恆軍權在握,單是他的二千八百門客,便足以在臨淄城之中攪個天翻地覆,何況田氏在齊民中名聲頗佳,甚得齊人之心。卦辭是死的,人是活的,吉凶之變,世人難測,依外臣看來,國君不如暫且忍耐,田氏雖然跋扈,畢竟不敢對國君如何,國君只須招納賢才,暗中培殖勢力,未必不能除掉田氏。如今之計,務要謹慎才是!」齊簡公臉上陰晴不定,點了點頭。

  闞止哼了一聲,道:「先生之言,太過小覷了國君和本相。」向齊簡公使了個眼色,做了個殺人的手勢。齊簡公躊躇了半晌,嘆了口氣,道:「話已至此,先生請先到左相府上憩息數日,待此間事了,寡人派兵車十乘,送先生到魯國。」被離又嘆了口氣,道:「只好這樣了。今日為國君招來宮中,即便出了去,田恆也不會放過外臣,到了左相府上,正好免了田氏的騷擾。」

  闞止心有不甘,哼了一聲,招來宮中侍尉長,命他帶侍衛二十人將被離送到他家中去。

  被離走後,闞止向齊簡公道:「這被離胡言亂語,國君何不殺了他? 」齊簡公嘆道:「此人是天下名士,殺了他會招來害賢之名。如今用人之際,殺了被離,恐怕再無人敢為寡人效力。何況此人之言,未必無理。」闞止點頭道:「國君心軟,闞止也只好聽從了。好在臣下的府中戒備森嚴,倒不怕他跑了出去,走漏風聲。」

  齊簡公皺眉道:「連被離這個外人,來齊國數日,便已經猜到我們要對付田氏,田常莫非會想不到? 」闞止道:「若說田恆猜不到,那自是太輕視了他。不過,田恆雖猜到國君和微臣要對付他,卻料不到臣下究竟有多少勢力。以他看來,在臨淄城中,以他的勢力,就算國君宮中兵卒盡出,加上臣下府中的一千多人,又如何能夠與他抗手?即便是國、高、鮑三家的人算起來,也不足二千人,怎敵田恆堂弟田逆的一萬臨淄城守兵?他一向輕視我們,又怎會小心防備?臣下請來的代地三十六刺客,個個都是董梧的門下弟子,劍術了得,只要能刺殺田逆,臣下便可順利接掌臨淄的城守兵卒,即便是刺殺失敗,我埋伏在城外的三千死士,足以牽制田逆。何況我們還有大盜柳下跖手下的兩千騎兵,可算是一支極厲害的奇兵。田恆怎麼也想不到,大盜柳下跖竟已經悄悄來到臨淄城外了罷!」

  齊簡公點了點頭,皺眉道:「若是一切順利,當然是好的。只是柳下跖這人縱橫列國,無人能制,這次竟會答應了你,所求之償想來也極是駭人吧?若是他的人馬進了臨淄城中,恐怕會搞個天翻地覆,後患無窮。」闞止道:「柳下跖所求當然是極高的,不過,田氏一家,富可敵國,田氏若滅,其一成家產便足以打發柳下跖了。何況,柳下跖答應,事成之後,決不在城中生事。如果他食言,屆時臣已經掌握了臨淄的一萬守兵,兵權在握,索性將這縱橫天下的大盜一舉剿滅,哼!」齊簡公道:「此事只許成功,萬萬不可失敗,否則,你我二人均會死於田恆之手。田氏父子為惡,寡人的父君、叔父兩代國君都死於其手,田恆對寡人是不會手軟的。」

  闞止點頭道:「不過,還有一事須得小心提防:田恆若是心中生疑,說不定會先下手為強,直接闖進宮來,對國君不利。若是國君有失,一切便完了。」齊簡公駭了一跳:「這……,如何是好? 」闞止笑道:「國君勿憂,臣下既然想到此事,自然已經有了安排。今日臣下帶了十八名劍手,都是董門高手,均是以一當百的勇士,便留下宮中充當侍衛,保護國君。這次臣下從代地請來的劍手,共有五十四人,其中三十六人學的是刺殺之技,便由他們對付田逆。這十八人學的卻是御刺之技,正好用來保護國君。」齊簡公忙道:「如此最好。人在哪裡? 」闞止道:「正在門外侯傳。」齊簡公道:「快喚了入來。」

  闞止站起身,走到門外,招來了寺人,吩咐了幾句。不一時,那寺人帶來了十八個大漢來。

  齊簡公見這十八人,全是北地高大男兒,尤其是為首那人身材雄鍵,手上虯筋盤駁,一看便知此人孔武有力,齊簡公大悅。此時列國相爭,天下尚武,齊簡公雖是國君,也習擊劍之術,所以一看便知這十八人是善於用劍的高手。

  齊簡公問為首那人道:「你叫什麼名字?在董門多久了?」那人答道:「小人喚作平啟,自小便在董門之中,已有十餘年了。」齊簡公贊道:「果然是勇士,寡人宮中無人能及。從今日開始,你們便都是宮中的侍衛,領侍尉長銜,秩五十石。」

  這齊簡公倒是個大方的人。須知宮中侍衛,領秩僅比城兵略高,每二十侍衛,設一侍尉長統領,如今這十八人雖然只是侍衛,卻相當於侍尉長之職,待遇可算是極之優厚了。

  十八人大喜,一起拜謝。

  闞止揮了揮手道:「你們退下,便在宮外守衛吧!本相與國君還有事相談。」十八人退了出去。齊簡公嘆道:「左相將這些高手留在宮中,自己身邊卻由何人保護? 」闞止道:「國君是齊國之主,安危遠勝於臣。臣的家將之中,也有幾人的劍法還過得去。」他滿臉傲然,道:「何況,臣有一劍在手,即便田恆親自出手對付我,也未必討得了好去。」齊簡公欣然道:「寡人受田恆之氣久矣,幸得左相如此忠勇之士相佐,方有望對付田恆。明日是歲尾,後日是初春之日,又是齊國的漁鹽之祭,便是田恆賊子授首之日了。」闞止道:「明日田恆多半還會入宮奏事,此人老奸巨滑,國君還得假以辭色,千萬不可露出破綻來。」

  正說話間,忽然一名侍衛進來,施禮道:「國君,右相田恆的車馬已到宮外,有事要見國君。」齊簡公與闞止都吃了一驚。

  齊簡公駭道:「這麼晚了,他來做什麼? 」闞止沉吟道:「此人夤夜入宮,未必有什麼好事,國君不得不防。不如令十八侍衛側立一旁,以防不測。」齊簡公臉色都變了,忙不迭點頭道:「最好,最好。」

  闞止將十八侍衛招了進來,分左右兩排,站在齊簡公身後。這時,這十八人已經換上宮中侍衛的甲胄,腰懸青銅劍,一個個頗為威武雄壯,齊簡公心中稍安。

  便聽殿外靴聲霍霍,一眾人擁了進來。當先一人白面長須,身材修長,目若朗星,笑道:「原來左相也在宮中,不知與國君有何計較呢? 」躬身向齊簡公施禮。這人便是執掌齊國大權的右相田恆。

  齊簡公道:「右相辛苦,請就坐。」田恆大大咧咧地坐在右側的案後,周圍的十二個人齊齊地站在他身後。闞止笑道:「國君與本相忽感無聊,正在閑議擊劍之道,右相是齊國第一劍手,正好聆聽高論。」田恆大笑,眼光向齊簡公身後的十八侍衛一掃,道:「這十八侍衛面生得緊,莫非是左相新為國君招納的高手? 」齊簡公苦笑道:「右相說笑了。以右相之能,更有何人配稱為『高手』? 」

  田恆正色道:「國君與左相可說錯了。本相雖然在劍術上有些心得,但『第一劍手』幾個字,是絕對不敢自認的。須知天下之大,真正的高手不記其數,只是他們未必如本相這般招搖過市而已。」闞止道:「這也未必。如今天下高手,首推劍中聖人屠龍子支離益,然後是支離益的弟子董梧、朱平漫等人,只是他們未曾與右相較量過劍術,孰高孰下,誰也說不準。」

  田恆搖頭道:「左相又說錯了。屠龍子雖然一生無敵,但也未必是真無敵手。譬如說,魯國的子路,天生神力,空手裂虎,號稱魯國第一,劍術便不在本相之下。」闞止笑道:「子路雖勇,畢竟是一勇之夫,不足以論。」

  田恆嘆道:「本相所說的高手,並非子路,而是其師孔子。」齊簡公笑道:「孔子當時名士,學識之博,天下無雙,倒不曾聽說他是劍術了得。」田恆道:「這正是孔子的好處,他也是天生神力,少年時便曾以單臂舉起一扇城門,卻不以力聞。其『禮、樂、射、御、書、數』六藝之中,『射』不單是射箭,還有箭術在內。子路的劍術,絕非天成,而是來自孔子。弟子的劍術已是如此高明,其師可想而知。」

  齊簡公嘆了口氣:「右相說得是,寡人倒未曾想過這一點。」闞止皺眉道:「莫非孔子的劍術,竟能比得上支離益? 」田恆道:「這個誰也不知道。不過,孔子如今年事已高,今年已經七十歲了吧?據說支離益年方五十,單以體力而論,孔子是萬萬敵不過支離益了。」

  闞止道:「如此說來,孔子的劍術,其實也有可能是天下第一? 」田恆道:「這卻又未必,孔子周遊列國,曾數次拜訪老子,後來孔子曾說:『我聽說神龍見首不見尾,老子大概就是這種神龍罷!』連孔子也覺得其高深莫測,老子可真是了不起了!」闞止點頭道:「老子的本事,天下間有很多傳聞,他的兩大弟子函谷尹關喜、楚狂人接輿名滿天下,卻不曾聽說過這二人劍術了得。」田恆道:「本相也不曾聽說過,不過我想,如今盜賊橫行,老子的弟子隻身周遊,從來未曾聽說受過侵害,若非其劍法厲害,便是自有一套逃身養命之法。」

  闞止笑道:「右相這麼晚了來見國君,莫非就是為了談論老子、孔子、支離益? 」 田恆也笑道:「本相說起這幾人,純粹是有感而發。只因如今臨淄城內外,來了一些與這三人有關的人。」

  齊簡公吃了一驚:「是些什麼人? 」田恆掃了二人一眼,道:「本相府中有位客人,是燕國武士,名叫犰委,此人不僅劍術高明,更長於偵測探查之術,本相一直委派他助吾弟田逆維護臨淄城治安。今日犰委在城中見到了幾人,認出是支離益的大弟子董梧大師的門人。這董梧在代國收徒,傳授刺客之術,其門人來到臨淄,定有所圖謀,不可不防。」

  齊簡公與闞止吃了一驚,齊簡公臉色大變,道:「這……,這些……」,田恆笑道:「國君勿憂,依本相看來,這些人未必是為國君,多半是衝著我田氏兄弟而來。」闞止心頭一震,強笑道:「怪不得右相夤夜入宮,還帶著府中高手作護衛。」田恆冷笑道:「本相雖然猜測這些刺客是為了刺殺我兄弟二人,卻也怕這些刺客混入宮中,對國君不利。」說著話,眼光卻向齊簡公身後的十八侍衛瞟了過去。

  闞止心中驚疑不定,道:「右相說笑了,刺客怎能隨便混入宮來? 」齊簡公打岔道:「既然右相已經偵探到了這些人,自然有辦法對付,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寡人對右相的本事放心得很。」田恆又道:「單是這些刺客,便已經讓人十分頭痛了,但有訊息說,今日晚間,闞左相府中的恆因先生在郊外遇到了魯國的子路,不知如何二人大打出手,恆因先生不幸死在了子路的劍下。」

  闞止大吃一驚:「什麼? 」田恆嘆道:「說起來,本相也不怎麼相信,一是子路怎會無緣無故到齊國來?二是以恆因先生的身手,就算敵不過子路,怎麼也可以逃生的,怎至於死在子路劍下?是以命人去查看,如今子路已經找不到了,但恆因先生的屍體卻已覓到,適才本相已經命人送到左相府中去了。」

  齊簡公與闞止都是大驚失色。齊簡公倒還罷了,闞止卻是心頭劇震,只因他在城外埋伏的三千死士,為避田恆的耳目,自己不敢出面,一直由恆因調度。如今恆因一死,情況大為不妙。須知那三千死士,全是些無法無天的亡命之徒。恆因費了一年半的時間,恩威並重,才能做到如臂使指般順利指揮。若是新派人去指揮,恐怕一時間難以調度如意。何況恆因今日出城,便是為了安排死士埋伏,如今死在城外,連闞止也不知道他們匿身何處了。本來,恆因的劍術之高,並不比闞止差了多少,齊人之中,除了田恆、子劍和闞止三人,恐怕無人能勝得了他。若非子路,更有何人殺得了他?只是這子路身為孔子的四大弟子之一,未得孔子同意,怎敢擅來齊國?

  「孔子是當代大賢,無緣無故派子路來趟這淌渾水幹什麼?」闞止心中驚疑不定,齊簡公怒道:「這子路好大的膽子!右相可曾派人去捉拿?」他雖然忿怒,卻不知闞止城外的三千死士全干係在恆因身上,是以不甚著緊。

  田恆苦笑道:「要捉拿子路,談何容易?其實子路倒也罷了,如今臨淄城外,來了一個比子路難惹十倍的人,這才是本相最為擔心的。」齊簡公問道:「還有什麼人比子路難惹十倍?」田恆目光如電,從二人面上掃過,緩緩道:「大盜柳下跖。」

  這一下,齊簡公渾身的冷汗也冒了出來,向闞止望了一眼,卻見闞止面如土色,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齊簡公張口結舌,道:「這柳下跖來到臨淄城外幹什麼?」田恆冷笑道:「是啊,他來幹什麼?」眼睛卻望著闞止。闞止結結巴巴道:「這柳下跖雖然橫行天下,但他不至於敢來進攻臨淄城吧?或是恰好路經此地,也未可知。」

  田恆冷冷地道:「這倒奇了,好似國君與左相早就知道柳下跖來了一樣,否則,為何不問他帶了多少人馬來呢?」齊簡公駭了一跳,忙道:「寡人又怎知道呢?」舉目向闞止望去。闞止心中暗罵柳下跖行事不慎,露出了行蹤來,又看田恆見疑,忙道:「這大盜橫行天下,右相不如派出兵車捉拿。」田恆嘆道:「非是本相不願捉拿,只是他帶來人馬不少,沒有三千,也有兩千。臨淄城中僅有一萬守兵,若是傾城而出,或可取勝,但城中又無人駐守。柳下跖久居胡地,全是如胡人般騎射,來去如風,兵車又如何趕得上他?何況,此人是屠龍子支離益的弟子,董梧的師弟,本相不大願意招惹。董梧為人最是護短,若是殺了柳下跖,萬一董梧見責,將他門下的刺客盡數派了來,或是親自趕了來,那可是大大的麻煩了!再加上柳下跖的胞兄柳下惠,據說曾向老子學藝,現任魯國大夫,又為叔孫氏打理府中事務。如今魯國之政,在季、孟、叔三家,叔孫氏的家兵不下二萬。如今叔孫氏對柳下惠言聽計從,若是柳下惠為弟報仇,說動三家,齊魯非起戰端不可。單是魯國,倒不必怕他,但魯吳結盟已久,魯國起兵,又怎會不說動吳國?吳國近年雖然勢弱,但其精兵仍是非同小可,三年前的艾陵之戰,齊國大敗於吳魯聯軍,如今陣亡將士屍骨未寒,元氣未復,本相怎可重蹈覆轍?」

  闞止道:「柳下惠美女坐懷而不亂,是天下聞名的正人,早與其弟柳下跖斷絕了兄弟之情,又怎會為了這臭名昭著的柳下跖掀動齊魯兩國之戰?」田恆道:「你這是小兒之見。兄弟之情,怎能說斷就斷?那多半是掩人耳目之舉。何況柳下惠真要報仇,自然會另找一個理由,怎會宣稱是為大盜柳下跖報仇?」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指斥闞止,闞止面紅耳赤,欲要抗辯,但心中有鬼,理既不直,氣也壯不起來。田恆這右相雖比闞止這左相職位要高,但這麼視若屬下般斥責,畢竟是有些過分。

  齊簡公頗有些看不過眼,只是在田恆積威之下,也不敢說什麼。倒是他身後的十八侍衛,新受國君之恩,又是闞止千里之外請來,薦於宮中,所謂投桃報李,不免有些代主子出頭的意思。只是身份低微,也不好開口,一個個面臉怒色,手握劍柄,只要齊簡公一聲令下,便會撲了上前,將田恆砍為肉醬。

  田恆看了看二人,又看了看那十八侍衛,忽地大笑,道:「國君與左相真是好興致,這麼晚了還閒聊劍術。本相看國君這十八位新來的侍衛,劍術定是高人一等。恰好本相身邊的這幾個家客,手下也算有兩下子。不如各挑出一二人來,略作比試,長夜漫漫,也好提提大家的興致,國君以為如何?」闞止被田恆一番奚落,大損臉面,只尋思如何輓回面子來,聽田恆這一提議,正中下懷,脫口道:「妙極,妙極!」田恆笑問道:「什麼妙極?」闞止訕訕道:「久聞右想府上高手如雲,本相欲一覽身手久矣,如今右相願意讓他們一顯身手,正是大償所願。」扭頭向齊簡公看去。齊簡公也想讓董梧的門人殺一殺田恆的傲氣,點頭道:「比劍為樂,本是常事,人手多亦無益,不如雙方各派一人,如何?」田恆點頭道:「也好。」

  田恆話音剛落,齊簡公右側的侍衛中走出一人,大聲道:「小人平啟願意為國君效力。」齊簡公見這平啟身高近九尺,比一般齊人要高出不少,粗壯魁梧,面色黝黑,滿臉都是硬硬的短須,便向闞止望了過去,卻見闞止微微頷首,便知這人多半是十八侍衛中身手最好的,便道:「去吧。」

  平啟走到殿下,「嗆啷」一聲,從腰間拔出了劍來,眼光卻向站在田恆身後的家將看了過來,眼中滿是鄙夷之色。這時,田恆身後也走出了一人,向齊簡公施了一禮,又向田恆和闞止各施了一禮,向田恆道:「相爺,小人願意一戰。」田恆笑道:「小委,你可要小心。」那小委應了一聲,緩緩走下了殿,又向平啟施了一禮,才從腰間拔出了劍。這人禮數倒是不缺,只是身材頗為矮小,與平啟相比,便如老鼠站在貓面前一樣。

  平啟傲然看了看小委,冷笑一聲,忽地上跨一步,「呼」地一聲,手中的青銅劍直上而下,向小委當頭劈來。燭光閃處,殿上眾人只見一道劍光,便如陰雨天的閃電一般,快疾無比,劍尚高舉,冷森森的劍光竟將小委的臉映得鐵青。

  其時的劍是最常見的隨身武器,君王、卿大夫和士人無不佩劍,既為護身之用,又是身份的象徵,以區別於庶人。此時鐵器雖然已經有了,但十分稀少,是以人們的佩劍一般是青銅所制,只因青銅硬而質脆,故劍只有二尺余長,脊厚刃寬,再長些則易折斷。

  平啟與小委手上都是黑黃色的青銅劍,但平啟一劍揮動,劍光直上而下劈將下來,彷彿劍身忽然增長了一尺多,當真是氣勢如虹,凶狠異常。

  本來,劍走輕靈,劍術之中,極少有這般直劈的招數,但平啟這一招使出來,那一口劍在他的手中,便如是一口利刀、一把巨斧一般,連田恆也暗吃了一驚。小委卻如山之峙,一動不動。平啟這人貌似粗豪,其實心思細密,兼且技擊經驗極豐富,他不知這小委的底細,是以用這一劍直劈,試探小委的劍術。誰知小委似是看穿了他這一劍是虛招,又似是故意託大,竟然一動不動。

  平啟心道:「我董門的劍法,虛虛實實,變化難測,實可變虛,虛可化實,你竟敢如此託大!」腕上凝力,摧動劍勢,化虛為實,「唰」的一聲,劍影重疊,如片片山岱,沛然而劈下。眾人見他劍勢摧發,比之先前更迅猛十倍,齊齊吃了一驚。田恆心道:「這傢伙化虛為實,劍勢竟然如此驚人!」暗暗替小委擔心。小委待得平啟的劍勢已老,微微一笑,竟順著劍勢,側身倒在地上,右手握住了劍柄。眾人「咦」了一聲,不料這小委竟以拙化巧,倒地避劍。

  此時列國紛爭,天下尚武之風極盛,每逢盛典,或是酒前宴後,劍手比武乃是常事。眾人見過的比武多矣,從未見過有人竟然以身撲地,化守為攻的招數。大凡高手,也不屑於此。

  平啟劍勢落空,也是暗吃一驚,心中正有些沮喪,卻見小委倒地拔劍,心道:「我的劍勢已經摧發,你此刻拔劍,一推一拉,再向我出劍之間,就算我變招,你終是不及我的劍快。」叱了一聲,劍身斜轉,向小委劈了過去。

  卻見小委手一揮,一道劍光躍出,匹練般在平啟身前圈過。平啟駭了一跳,他並未見到小委拔劍,小委的劍便應手揮出,急忙退身,只聽「嗤」的一聲,紅影閃處,平啟哼了一聲,退出了七八步。小委又是微微一笑,躍起了身來,道:「承讓,承讓!」眾人向平啟看去,只見他脅下革甲已被割開,一片盈紅的血跡染紅了半邊身子,原來已經中了一劍。

  平啟哼了一聲,道:「你的劍鞘有什麼古怪? 」小委笑著舉起劍鞘,道:「你說錯了,我這並非劍鞘,也沒有什麼古怪,只不過是個劍夾子而已。」原來他這劍鞘,竟然是一邊開口的,根本勿須拔劍,手一揮便可出鞘。平啟心下恍然,其實小委的劍法未必快過了他。他的第一招出時,小委倒地出招。平啟卻以為他先得拔劍,然後出招,便慢過了他的第二劍。誰知小委根本勿須拔劍,直接便出招,平啟再變第二招,當然要慢過小委了。

  田恆笑道:「小委的劍夾子,倒是瞞過了不少人,連本相也蒙在鼓裡。哈哈!其實若是單以劍術而論,小委便未必比這位侍衛高明多少。」小委笑道:「小人的劍法,醜陋不堪,不入高手法眼,雖是僥倖獲勝,其實也是仗著這劍夾子,這位平兄出其不意,方才受傷落敗。」笑嘻嘻將劍插回劍夾子中,回到殿上,站在田恆身後。

  齊簡公大感無趣,他身後的十七位侍衛也是臉上無光。這平啟是十八人中劍術最好的,誰知一下場去,第二招還未使出便受傷落敗,弄了個灰頭土臉。闞止臉色鐵青,盯著小委,緩緩道:「若是本相沒有看錯,此人多半是先前右相所說的燕國勇士犰委!」田恆笑道:「左相好眼力,這人便是犰委。」

  齊簡公見平啟仍站在殿下,苦忍著痛,嘆了口氣,道:「平啟,你下去養傷吧!你雖落敗,卻讓寡人見到了犰委先生的精妙劍術,賞五金,來人,也給犰委先生賞五金。」平啟見齊簡公不僅並不怪罪,反而給他獎賞,心中大為感激,勉力爬下身叩了個頭,搖搖晃晃下去。田恆臉上微笑,心中一悚:「國君平日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表面上糊塗懦弱,其實是大有手腕。他這麼做,日後這平啟就算是送一條命給他,也是心甘情願。這十八侍衛,恐怕由此而更為忠心。」

  三個人各有心事,都沒有說話,一時間,殿上變得靜悄悄的。

  田恆笑了笑,道:「夜已深,國君當要就寢了吧?本相也該回去了,哈哈!怎麼,左相莫非與國君還有要事商談麼? 」闞止勉強笑道:「哪裡,哪裡,本相也該回府才是。」二人向齊簡公告辭,一齊出了公宮。

  這臨淄城建在淄河之西岸,方圓約八十里地,有城門十三座,城中七條大街道將城分為十數個區,田恆居在城北,闞止居於城南。

  齊國國君所居的宮城是單獨的一個小城,位於臨淄城的西南,方圓約有十五里,有城門五座。

  田恆與闞止出了宮,各上了自家的車馬,一齊出了宮城的東門,到了大城之中。兩人一個住城南,一個住城北,倒是不同路,便分手告別。

  田恆的馬車是那種可乘坐三人的大車,他讓犰委坐在他身旁,自己從馬車上探出了身,笑嘻嘻道:「左相,一路保重,莫要不小心跌下了車,萬一有個頭痛腦熱的,本相從此便無聊得緊了。」

  闞止忍不住回口譏諷道:「多謝關懷。右相也要小心,小心駟馬失了前蹄,摔壞了腦子。」

  田恆哈哈大笑,馬車轔轔,一行人去得遠了,兀自聽到他的大笑之聲。

  田恆笑聲未歇,坐在他身旁的犰委說道:「相爺,那侍衛平啟並非代國董梧的門人。」

  田恆笑道:「你怎知道? 」

  犰委道:「小人今日在城中見過的那一幫代國人之中,並無平啟這人。國君新招的侍衛之中,無一代國人。平啟所用的劍術,也不是董門的劍法。」

  田恆搖頭道:「你錯了。不僅是平啟,連另外那些侍衛在內全部是董梧的門下弟子。平啟的劍術比你要高明得多,他今日敗於你手,並非劍法輸了給你,一是被你的劍夾子所騙,失了算計,二是不敢用他拿手的董門劍法,是以落敗。」

  犰委奇道:「相爺又怎麼看了出來? 」

  田恆道:「本來他掩飾得好,不過中了你一劍之後,心神慌亂,退開了七八步,正是用的董門身法。」

  犰委道:「原來如此。唉,這人也十分了得,小人本擬一劍取了他的性命,誰知他還是能夠避開了要害。」

  田恆點頭道:「董梧的門下,本來就沒有庸手。」

  犰委嘆了口氣道:「這董梧究竟收了多少弟子?怎麼今日所見,全是他的徒弟?」

  田恆道:「他們是董梧的門人,卻並非得董梧真傳的弟子。董梧只有五個徒弟,一個是顏不疑,如今是吳王夫差手下右領軍使,名列吳國四大高手之末;還有一個叫南郭子綦,居於周天子王城雒邑。最厲害的一個姓任,不知其名,人稱『任公子』,據說是代國國君子侄,一向侍奉在董梧身邊。其餘的兩個叫作市南宜僚和東郭子華,這二人隱居於世,不知其蹤。據說董梧還收過其它徒弟,但無人能證實。這些董門中人,其實都是任公子教出來的。」

  犰委臉上變色道:「這些人如此厲害,那任公子豈非更為了得?那董梧能教出顏不疑、南郭子綦和任公子這樣的徒弟,豈非深不可測?而董梧的師父屠龍子支離益,更是無法想像了。」

  田恆也嘆了口氣,道:「世人公認支離益為劍中聖人,你以為是胡亂吹捧出來的?不過,支離益這人一向隱居世外,倒是不問世事,只是他的幾大弟子之中,『大漠之狼』朱平漫跟他最久,但真正得其真傳的,恐怕只有董梧。柳下跖等人的劍術,其實也是董梧代師傳授。董梧收徒,從不提支離益之名,他的門人也只稱是董門中人,劍法是董門劍法,眼中從來無支離益其人。有人懷疑董梧其實是支離益的兒子,也有人懷疑董梧的劍術早已經超過的支離益,所以董梧對支離益不敬,支離益也是無可奈何。這些都是些猜測,也不知真假。」

  犰委道:「劍中聖人名叫支離益,莫非真是個殘疾之人,要用木杖支撐而行?」田恆笑道:「聽說他幼時的確行走不便,但他十分堅毅,終日與蛇為伍,苦練體能,十年後不僅能克服先天殘疾,更靠蛇毒練出了一種奇異的技擊之術,用之於劍。他是天生的劍手,任何劍技被他看一眼便能領悟到其中的奧妙,此後日有精進,到三十歲時,便被天下人尊為劍中聖人。」

  犰委駭然,良久方道:「既然如此,闞止又與董梧有何關係?他們數十人趕來為闞止助拳,為了什麼?」

  田恆道:「依本相看,他們與闞止並無什麼關係。只不過董梧頗為貪財,任公子為他教出的門人,原本是些刺客,供列國權貴甚至國君高價聘用,天下間不知有多少人死於這些刺客之手。既有人請他們殺人,自然也有人請他們保護,所以,任公子後來又設了一科,訓練御刺高手。董門因此分為刺派和御派兩種劍術,各有側重。這些御派中人是應權貴之請,高價求得,學成之後,為之效力,若有背叛,董門之人便會殺了他,是以董門御派武士對主人之忠,素有好評。他們都算得上天下一等一的護衛高手,為了保護主人,寧願以死相殉。闞止定是花了不少金貝才請來了這些人,哈哈!」

  犰委忽然笑道:「若是董門刺派的刺客要刺殺某人,那人又向董門求得御派高手來保護,又會如何?」

  田恆道:「起初之時,董門既然有人受聘刺殺某人,自不會再派人去保護。但後來這種事多了,連任公子也管不過來,只好聽之任之,或刺或御,技高者勝。」

  犰委笑道:「董門的御派高手和刺派高手同出一門,若是相遇,究竟會如何呢?」

  田恆笑道:「也曾有人向任公子問過這問題,任公子也沒有說結果會如何,只不過他曾經講了個故事。」

  犰委奇道:「什麼故事?」

  田恆道:「任公子說,他在晉都絳城曾見有一人在集市上賣長矛和盾牌,那人舉起矛,說道:『我的矛鋒利無比,天下間任何盾牌皆可以刺穿。』又舉起盾說:『我的盾堅硬無比,天下間無任何東西能刺穿它。』任公子當時笑問:『用你的矛,刺你的盾,又會如何? 』那人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犰委失笑道:「這麼說來,董門的刺客是矛,董門的御派高手便是盾,這一矛一盾相遇,確是有趣。相爺,這任公子叫什麼名字?」

  田恆笑道:「他姓任,名曰公子。」

  犰委愕然道:「想不到世上還有人起名『公子』,小人還以為是公子高、公子驁一般的稱謂哩!哈哈,這些代人當真古怪。」

  田恆是齊國執掌國柄的右相,犰委只不過是他的一個門客,卻能與田恆共乘一車說笑,可見田桓禮賢下士的名聲並非虛言。

  兩人一路閒聊,不一會便到了田恆的相府。

  田恆才下了車,一個家將迎了上來,道:「相爺,左司馬已經等候相爺很久了。」

  田恆微笑道:「這傢伙從小到大,便是性急!」低聲向那家將吩咐了幾句,那家將點頭,轉身而去。

  田恆向正在指指揮收拾馬車的犰委招了招手,道:「小委,你也來。」犰委答應,隨著田恆到了大堂。

  兩人還在門外,堂內一人匆匆迎了出來,大聲道:「大哥,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這人五短身材,滿臉虯髯,正是田恆的堂弟、現為齊國左司馬、臨淄城守的田逆。

  田恆笑道:「小逆,這麼晚還不回去睡覺,莫非我昨日派人給就你送去的燕女不好?」

  田逆笑道:「好固然是好,只是身材太過高大了些,站在兄弟身邊,足足比我高出了一個頭,不甚好看。」

  田恆大笑:「女人是讓她睡在床上的,你讓她站著幹什麼?哈哈!」

  犰委也陪著笑了笑,心道:「右相與左司馬是堂兄弟,右相身材長大,左司馬卻十分矮小,頗為古怪。」

  三人進了大堂,二田坐了下來,犰委便站在一旁。

  田逆問道:「大哥,情況怎樣? 」

  田恆道:「闞止果然請來董門中人到了臨淄,其中還有些人給國君當了侍衛,適才小委已經試出了他們的身份。」

  田逆向犰委道:「小委今日可是立了大功,先是認出臨淄城中來了董門刺客,又試出了假扮侍衛的董門中人,理應重賞!」

  犰委忙道:「這也算不了什麼。」

  田恆道:「我今日進宮,本來是想試探一下,看看國君是否參與了闞止之謀,如今看來,國君與闞止心思一樣,想除掉你我兄弟二人而無疑!」

  田逆怒道:「大哥立了他為國君,這人竟如此不識好歹,不如兄弟今晚便帶兵入宮,殺了這昏君,然後殺入闞止府中,將這狗東西剁成肉醬!」

  田恆笑道:「不要性急。這件事當然要做,不過,如今有幾件事先得做好才行。」回頭對犰委道:「小委,你忙了一夜,便去休息罷!是了,你今日立了大功,適才本相已命人將楚姬送到了你的房中,你慢慢用吧!哈哈!」

  田逆與犰委都大吃一驚:「什麼?」

  田恆笑道:「那天本相讓楚姬出來為大家斟酒,小委看得連一雙眼珠都差點掉了出來,本相又怎會不知道小委對這婦人十分喜歡?若是給了你,怕他人嫉恨,今日你立了功,本相便將楚姬賞了給你,其他人想來也不會有甚怨言的。」

  犰委又驚又喜,道:「楚姬是相爺最心愛的姬妾,小的怎敢……」

  田恆笑道:「你功勞不小,賞你一個姬妾算得了什麼?現在佳人正在房中等你,你還不過去? 」

  犰委大喜,向二人施過了禮,高高興興出去。

  田恆轉過頭來,見田逆面色不虞,笑道:「小逆,大哥知道你也對楚姬有點意思,只是一直不好意思開口向我要罷了!」

  田逆臉色微微一紅,訕訕道:「大哥,兄弟的心思,從小到大都瞞不過你。兄弟是想,犰委只不過是個武夫,如何值得大哥將楚姬賞給他?」

  田恆道:「犰委出身獵戶,有些天生的本領,見過的人,便過目不望,我們還有件最要緊的事用他!這人也活不了多久,讓他享受一下也好。」

  田逆奇道:「為什麼他活不了多久?」

  田恆笑道:「你想,既然國君與闞止想對付你我兄弟,我們當然要先下手為強,殺了他們。殺一個闞止也沒有什麼,但殺了國君,終是於禮不合,說出去也不好聽。你我兄弟自是不好親自去做,所以得找一個人來頂罪才行,犰委今日在宮中傷了國君的侍衛,正好日後為他弒殺國君作為藉口。犰委雖是我的門客,但叫他去殺國君,恐怕賜他千金也還是不敢,非得用上楚姬這絕色美人不可。今日我忍痛刻愛,將楚姬賜了給他,明日再吩咐他弒君,他便不好推脫了,這叫作『色膽包天』,哈哈!日後你若不嫌棄,待犰委死後,再把楚姬帶回去也行。」

  田逆搖頭,恨聲道:「犰委用過的女人,我還要她做什麼?」

  田恆見他仍有些不釋然,嘆了口氣道:「一個女人,不必太介懷。日後這大好齊國,遲早都是我田家的,你想要什麼,便會有什麼。」又道:「小逆,要成大事,是要有些手段的,單靠劍術怎麼行?若論天下武士,犰委的身手其實也算不上是一流,但他連我的愛姬也能得到,你想,天下人知道此事,誰不想為我們效力?所謂捨得捨得,不捨怎會有得?」

  田逆點了點頭,忽笑道:「大哥言之有理,兄弟受教了。」

  田恆見他想通了道理,笑道:「你想通了便行。我們田家本是陳國之後,先祖陳完雖是陳國國君之子,但為了避禍逃來齊國,成了齊臣才改稱田氏。那時齊桓公給先祖封了個『工正』的小官,若非齊景公暴斂於民,而我們歷代祖先向百姓放貸,大鬥借出,小鬥收進,得齊民擁護,我們是外來之人,又怎能在齊國站下腳跟,如今更掌齊國之國柄?其實,要成大事,只有四個字才是真正要訣,那便是『籠絡人心』!」

  田逆道:「大哥說得是。」

  田恆搖了搖頭,笑道:「你好色的毛病始終是改不了的。你的夫人去年亡故之後,房中空虛。楚姬這件事你多半是有些難以釋懷的,這樣吧,等殺了闞止,換了國君,我親自到公子驁家給你提親,將他的獨生女兒妙兒給你作夫人,有這齊國第一美女為妻,你應該心滿意足了吧?」

  田逆大喜道:「真的?兄弟去年曾請大哥提親,大哥嫌公子驁不成大器,是以不肯,今日又為何願意了呢?」

  田恆笑道:「傻子!公子驁若只是公子驁,雖是國君之弟,也不配與我田家結親。但國君若是被犰委弒殺,須得新立個國君才行。公子驁正是下一任國君的最佳人選。公子驁成了國君,妙兒便成了妙公主(10),你便成了國君的女婿,正好借此再從國君的手上挖一大片封邑做嫁妝,豈不是好?」

  田逆問道:「國君的兒子公子高甚有才能,長於外交,其實也可以繼為齊君,父死子繼是理所當然,為何非要立公子驁不可呢?」

  田桓笑道:「正因為公子高甚有才能,才不能立他。這人志向遠大,多年來為了國事東奔西跑,與魯、宋、衛、燕諸國大夫都有些交情,若立他為君,這人免不了自以為是。萬一他昏了頭要對付我們田氏,豈不是又要逼著我們去殺他?我們田氏先後殺了晏孺子和悼公,馬上又要對付現在的國君,一連三個國君壞在我們田氏之手,所謂『事不過三』,若公子高當了國君,再逼得我們動手,委實有些說不過去。」

  田逆道:「除了公子高外,國君還有幾個兒子,為何不能立為國君呢?」

  田恆搖頭道:「父死子繼,我們若立了國君之子,無論立誰,他都當作是理所當然,不會感激我們。公子驁久已失勢,多半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成為齊國的國君,我們大老遠將他從萊邑請來當國君,自然會對我們感激涕零。」

  田逆恍然大悟,笑道:「公子驁當年被晏孺子放逐到萊邑,與夷人為伍多年,無甚治國經驗,由他作國君,我們控制起來也容易得多了!大哥先前說是有幾件事要辦好,才可向闞止下手,莫非其中便有這一件事?」

  田恆道:「這件事不必先辦,以免走漏風聲。我說的幾件事,其中一件便是臨淄城中的董門中人須得先行解決。這些人蟄伏城中,定是為了刺殺你我二人,不可不防。」

  田逆皺眉道:「這卻是難辦。他們藏在城中,是否要兄弟發動守城士卒,明日全城搜捕,將他們覓出來?董門中人都有些匿身的本事,只怕搜不到。」

  田恆搖頭道:「不必搜捕。後日是我齊國一年一度的漁鹽大典,我想,國君與闞止若要行動,必在後日。屆時闞止在城外的三千死士一發動,再加上大盜柳下跖的騎兵,你那一萬守兵,恐怕要忙得緊了。董門的刺客多半也會在那時下手,趁忙亂之際,與國君宮中的甲士、闞止府上的家將一聯手,你我二人便討不到好去。我今日入宮,故意將董門中人和大盜柳下跖的消息說出來,便是告訴他們我已經知道了其用意,這叫作『敲山震虎』,就是要打亂其陣腳,讓他們沉不住氣,提早下手。否則,真要在漁鹽大典動手,太過驚擾了百姓。依我看,明日董門中人便會來刺殺你我二人。」

  田逆道:「唔,我明日一早,便派兩千士卒來保護大哥。」

  田恆道:「不必。雖然我料他們會對付你我二人,但若是他們人手不多的話,多半是要對付你。只要你一死,闞止立刻接掌臨淄守兵,對付我便容易多了。好在我已有所安排,明日我們如此如此,先將董門中人一網打盡了再說。闞止這人若是聰明一點,明日不急於動手,或可多活幾日,若是他蠢得明日便動了手,索性將他一併殺了。」

  田逆道:「闞止城外的死士和大盜柳下跖又如何應付?」

  田恆笑道:「我早已經安排妥當了。闞止這些年來暗蓄死士,卻怕被我知道,走漏了風聲,是以將死士安置在城外,自己又不敢出面,全部由其心腹恆因調度。這個恆因劍術極高,比犰委可厲害得多了,我今日已讓子路殺了他。恆因一死,三千死士群龍無首,不敵你的兵士一擊。」

  田逆奇道:「子路?他何時來了齊國,又怎會聽大哥的調遣?」

  田恆笑道:「子路是孔子派來的找我的。」

  田逆道:「我們與孔子並無交往,他怎會無緣無故派子路來助我們?」

  田恆道:「兩個月前,我派人到孔子處傳話,說是有一本周文王親著的《易辭》,不日將派人到魯國送給他。孔子自從周遊列國回魯之後,專心整編《詩》、《書》、《易》、《禮》、《春秋》,為讀《周易》,以至於韋編三絕,聽說我有周文王親著的《易辭》,當然大感興趣。他是個重禮之人,聽說我要親自將《易辭》送過去,怎好意思白要?便派子路攜禮物來訪,帶《易辭》回去。」

  田逆笑道:「聽說孔子家中並不富裕,又有什麼禮物送來?」

  田恆道:「子路帶來的是孔子新編定的《禮》。他昨晚便趕到,住在城外,今晨來訪。我便告訴他,恆因便在臨淄城中,午後將從東門而出。子路果然在東門守侯,待恆因出城,便殺了他。若非子路這種高手,這恆因倒是有些難以對付。」

  田逆問道:「子路為何要殺恆因?莫非他們有何仇怨?」

  田恆道:「恆因本是魯國陽虎的手下,陽虎作亂,後被孔子設計而敗逃,恆因便到了匡城,在城守手下當了個小將。孔子周遊列國之時,到達匡城,匡人最恨陽虎,恆因便偽稱孔子是陽虎,帶領人馬將孔子一行困住,又害怕孔子被人認出,也不敢攻殺眾人。如此困了七日,孔子一行人七日無食,大弟子顏回身子本來就弱,終於餓病。七日後終有人發現恆因的詭計,恆因逃走,這才解了圍。可那顏回卻回到魯國不久便死了,說起來也算是恆因所害的,你說子路恨不恨恆因?」

  田逆道:「原來如此。子路殺了恆因,闞止的三千死士已經不足為懼,但大盜柳下跖可非比尋常,他的兩千人馬,非一萬臨淄城兵所能抵禦。」

  田恆笑道:「我幫了子路一個忙,讓他順利殺了恆因為顏回報仇,他是孔子的弟子,怎會不知禮尚往來?我說大盜柳下跖的人馬已經到了齊國,欲大加洗掠,子路便自告奮勇,問明了柳下跖是蹤跡,便去找柳下跖。子路一去,柳下跖必定會退兵離開齊國。」

  田逆愕然道:「原來柳下跖害怕子路? 」

  田恆搖頭道:「柳下跖不怕子路。這傢伙是個怪人,他一生之中,只怕兩個人:一個是代師傳藝、教他劍術的董梧,還有一個便是孔子。二十年前,柳下跖剛剛當了大盜,帶人馬闖進魯國境內,他的哥哥柳下惠找到了孔子,希望孔子為他想點辦法,使柳下跖退兵。孔子隻身到了柳下跖營中,與柳下跖長談了半日,也不知說了些什麼,柳下跖便退了兵,從此以後,柳下跖二十年中不敢踏入魯境一步。後來有人說,孔子那日先同柳下跖說禮,然後比試劍術,柳下跖在半日內,三敗於孔子劍下,所以退兵,設誓說是只要孔子在世一日,便不入魯境,孔子在哪裡,柳下跖的兵便不到該地。我讓子路去找柳下跖,柳下跖便會以為孔子插手了齊國之事,決不敢停留在齊國境內。」

  正說話間,一個家將來報,說是探子來了消息,柳下跖的人馬已經悄悄撤回,改向晉國而去。

  田逆揮手讓家將退下,笑道:「好厲害!」

  田恆道:「孔子學識淵博,智計無雙,在魯國任大司寇時,國家大治,還是我齊人用了離間計,才將他迫得周遊列國,怎不厲害!」

  田逆道:「兄弟不是說孔子,而是說大哥厲害。大哥不動聲色,以子路一人便退了柳下跖的兩千騎兵,又殺了恆因,將闞止的三千死士弄了個群龍無首,如何不厲害?闞止敢與大哥為敵,真是不知死字是怎麼寫的!是了,大哥,莫非你在兩月之前便計算到了今日之事,故意說要給孔子送一本《易辭》,讓他派了子路來?」

  田恆笑道:「大哥又不是神人,兩月之前又怎會算到今日之事?只不過我覺得孔子其實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弟子子路、端木賜、冉雍、公冶長、公良孺等七十二人,無一不是當世人傑。像孔子這樣的人,不會為我們所用。不過,這種人卻是得罪不得,若能拉上一點關係,說不定有一日會用得上。你看,今日不是便用上了子路麼?」

  田逆道:「你那本《易辭》是從哪裡來的? 莫非是假的?」

  田恆道:「那可不是假的!那是我去年派人用了齊、魯、吳、燕、衛、晉六國的國史到周王城找老子換來的抄本!老子為周天子收藏典籍,這些國史正是他喜歡的。」

  田逆點頭:「眼下闞止未必知道柳下跖已經退兵,定會依計行事,明日我們只須做一場好戲給他看看,順便叫董門中人知道什麼叫作全軍覆沒,我看闞止這廝也過不了新年了,哈哈!」

  田恆大笑。

  一大早,被離就被闞止府中嘈雜的聲音吵醒了。被離剛剛穿好衣服,一個家丁為他端來的熱水盥洗。

  他畢竟是當世名士,闞止雖將他軟禁在府中,禮數卻是不敢有缺。

  被離皺眉問道:「外面吵鬧不休,出了什麼事?」

  那家丁是個四十餘歲的漢子,答道:「聽說,今天一早,臨淄城外便來了一支兵馬,打的是大盜柳下跖的旗號。看那模樣,似是想攻城。相爺正整治府中的人手,準備去助左司馬守城。」

  被離吃了一驚,道:「大盜柳下跖?臨淄城城堅強厚,他怎攻得下來?我聽說他橫行天下,卻從未攻過任何一國的城池。」

  家丁嘆道:「臨淄城繁華富足,為天下之冠,相爺說,或者柳下跖是看中了臨淄城中的財富,也未可知。明日便是新年,又是齊國的漁鹽大典,被柳下跖這麼一搞,恐怕這新春佳節也沒個好過了。」

  被離道:「左相又為何要去守城?」

  家丁道:「聽相爺道,左司馬不信柳下跖會到臨淄城來,探子報告軍情,左司馬大怒,反罵探子胡言亂語,將他打了十棍,然後帶了一百巡哨兵親自出城查看,結果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遇到了柳下跖的大隊人馬,一百巡哨兵死傷大半,連左司馬也負了傷。」

  被離心中一動,立刻覺得這消息中間有很多的疑處,便問道:「左相府中的家兵有多少人?」

  家丁道:「大概有一千多人吧!」

  被離皺起了眉頭:「臨淄城的一萬守兵,莫非還守不住城池?若真是守不住,這一千多人又有何用?」

  家丁道:「聽說,不僅是左相府,右相田恆早已經派出府中的三千家兵上了城,如今,鮑府、國府、高府均盡出府中之甲,加起來人也不少了。聽說,這是國君的意思。」

  被離心中一震,忽然明白,齊國的國君與左相闞止今日已經發動了對田恆的攻勢!左相府中的人,去的並不是城牆,而是右相田恆的府第!

  他心忖:「田恆這人詭計多端,又怎會讓府中甲兵傾巢而出、自己卻留在府中?說不定,這正是他的計謀,齊君與闞止一動,定會中田恆的詭計!」便想去見闞止勸阻,轉念一想:「闞止又怎會聽我的言語?今日必是闞止敗亡之時,我在他的府中,大有凶險,須得盡快離開才是!」

  被離聽見外面亂哄哄的,心道:「闞止這人並非將才,調動府內甲兵,卻亂成一團,可見這些人是烏合之眾,又不懂隱密,連這服侍我的家丁都能知道大概的消息,田恆又怎會不知道?」

  正自尋思,忽然有一人渾身甲胄從門口進來,對這家丁大聲道:「牛兒,府中人手不足,你也來!」扔下了一副革甲銅劍,出了門去,道:「快到大堂中去,一陣便要出發了。」

  想來這人是府中管事的,有些身份,這家丁牛兒不敢說不去,一臉恐懼,彎腰拿出了衣甲的銅劍。

  被離心中一動,立刻有了主意,急趨上前,揮手一拳,打在牛兒的後腦上。他練過些劍術功夫,手上的勁力這家丁又怎經受得住?立時暈了過去。

  被離急忙穿上衣甲,將青銅劍掛在腰間。將牛兒放在床上,蓋好了被,讓人以為仍是他睡在床上,嘆氣道:「我不得已將你打暈,對你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今日闞止府上,必定血流成河,你留在府中仍是不妥。只望你醒來之後,見我走了,懼禍逃出左相府,說不定反會救你一命!」

  昨日闞止派人送他回來,又派人從驛館替他取回了行李。被離在房中略作收拾,行李當然是不能要了,只將裡面的金貝刀幣取出,塞入懷中,然後出了門,從外面掩上了門,低頭向大堂走去。

  昨晚他進了闞府,大堂的方位倒是記得的。

  甫一進大堂,便見闞止渾身甲胄,正在由家丁給他束系絛帶。在他面前,亂哄哄站著數百人,正在整飭甲兵。

  被離悄悄站在了人群之後,低著頭,好在此刻大堂上亂糟糟的,也沒有人來理會他。

  被離心中暗嘆:「似這般混亂,這些家丁顯是未曾訓練過。闞止用這樣的人去進攻田恆,焉能不敗?闞止原是齊君的家奴,主人當了國君後才當上左相,多半無甚帶兵經驗。」

  忽然嘈雜聲停了下來,腳步響處,一群甲士擁了進來。當先一人是個長須老者,滿臉精明之色,他甫進大堂,見亂成一片,便皺起了眉頭,哼了一聲。

  眾人見到這老者和他帶來的甲士,立刻噤聲,顯是對這老者甚而敬畏。

  闞止一見這老者,大喜,笑道:「國大夫可來晚了!」

  被離心中一驚:「原來這老者便是大夫國異!久聞此人將門之後,擅於用兵,有他助陣,怪不得闞止敢向田恆發難!國氏既然已參與,不知高氏、鮑氏幾家又如何?」

  果聽闞止問國異道:「不知高大夫、鮑大夫可曾依計行事?」

  國異道:「高大夫和鮑大夫已經領家兵前往國君宮中,會合公宮之甲士,然後往城牆找田逆取虎符。」

  闞止大笑:「這就好,今日我四家與國君一齊進攻田氏,田氏外有強敵,內有我四家精兵,必敗無疑!」

  國異面有憂色,嘆道:「如此兵士,怎說得上一個『精』字?」揮了揮手,國氏的精兵四下散開,手中劍光霍霍,圍在眾人之旁。

  闞止吃了一驚道:「國大夫,你這是……?」

  國異沉聲道:「戰陣之上,軍令為先,左相如此烏合之眾,一戰即潰,能有何用?」眼光閃處,大聲向眾人道:「今日我與左相奉國君之令,誅殺反賊田恆,爾等眾人務要奮勇殺敵,老夫頒令:不遵號令者斬,不進反退者斬,高聲喧嘩者斬!」

  眾人中一人驚道:「我們不是去守城牆,防那大盜柳下跖麼?怎又去殺右相?」

  國異眼光如電,向那人看了過去,哼了一聲。

  旁邊的國府兵士立刻上前,幾柄劍齊下,那人高聲慘呼,鮮血四濺,立時而亡。眾家丁大駭,連闞止也變了臉色。

  國異的眼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怒道:「老夫剛剛頒下軍令,不許高聲喧嘩,此人立刻違令,當斬!再有違令者,立斬不赦!」

  眾人悚然,立刻鴉雀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被離心中佩服道:「這國異果真擅於用兵,這麼殺人立威,一來便將亂糟糟的局面改了過來。」

  闞止臉色變幻,笑對眾人道:「不錯,你們可要嚴守軍令,否則,有如此人!」心中卻想:「這國異在我府上,以他府之兵殺我家丁,全然不將我放在眼裡!哼,此人整兵作戰雖有一手,終非我的心腹!今日殺了田恆,便要設法除掉此人。」

  被離最擅察顏觀色,在人群中偷偷瞧見闞止了臉色,心中一動:「這闞止動了殺機!唔,他是對國異不滿。唉,這人天性心胸狹窄,在這緊要關頭,還在嫉恨他人!」暗暗搖頭。

  國異對闞止道:「左相,可以出發了!」

  闞止揮了揮手,大聲道:「諸位,今日一戰,若是不死者,皆封三里之地(12)!」

  眾人轟然答應,士氣大振。須知這些人大都是些窮家子弟,才到闞止府上討份差事,若有三里之地,可一生衣食無憂,因而聞言無不心喜。

  國異向闞止看了一眼,皺起了眉頭,心道:「即便這些人今日立了功,賞賜封邑,終是國君的事,闞止怎能賞賜封邑與人?這人心中並無國君,若是今日成功,是否會成為另一個田恆呢?」

  眾人在闞止和國異的帶領下,出了府門,千多人擁著闞國兩府的五十乘兵車,分作三隊,向田恆府中進發。

  其時,車分兩類,一類是士大夫和富貴之家所乘的馬車,作代步之用,從其大小區分,可乘一人至三人不等;另一類便是兵車。兵車又分三種,一類叫輕車,多用木製,以二馬或三馬馭駛,戰陣時作偷襲、誘敵之用,各國使者出使,也帶一些輕車沿途護衛;一類叫重車,乃用厚革裹著沉木製成,以三馬馭駛,速度比輕車要慢,又叫革車,每乘革車除了車上甲士三人,還須配步卒七十二人,是軍中最用得上的戰車。還有一種載放輜重的車叫輜車,以牛馭駛,士大夫出使時也常用來做為載放輜重行李之用,並非僅用於軍中。

  闞止和國異府上私制了不少兵車,都是輕車一類,如今傾數而出,連牛拉的輜車也乘了人當兵車來用,是以看起來聲勢浩大,卻頗有些不倫不類。

  國異與闞止並車而行,他府中的兵士雖少,卻是久經戰陣的精兵,故在眾兵四周,以防眾人嘩亂生變。

  被離找不到機會逃脫,只好混在眾人之中,跟著大隊人馬進發,心中卻是叫苦不迭:「若是沒有國府的人,混出去未必不可能,如今可是大大的麻煩了!」

  他在隊中所處的位置恰好便在國異乘坐的戰車之後,便聽國異向闞止問道:「左相,城外的大盜柳下跖,是否是你招來的?」

  闞止笑道:「正是,若非他在城外這麼一搞,田恆那廝府上的士卒又怎會傾巢而出?我們終是人少,若不乘他府中空虛,攻殺此人,怎能成功?」

  國異是個謹慎的人,問道:「田恆究竟在他的府上,還是與他府中的兵士上了城?左相的消息是否準確?」

  闞止笑道:「我派了十多個探子潛伏在田恆的府外,他們親眼見到田恆命令手下的犰委率領甲士前往城牆,自己將人送到府門之外然後回了府,怎會有假?」

  國異皺眉道:「田恆為人精細,眼下城外兵戈大起,怎會仍然呆在府中?」

  闞止大笑道:「想是這人死期將至,行事不免亂了手腳,哈哈!」

  國異點頭道:「既是如此,今日便由老夫為吾兄國書報仇!」

  被離心想:「國書在艾陵之戰中戰死,國異又為何會找田恆報仇?」

  闞止問道:「令兄國大夫死於吳人之手,與田氏有何干係?這艾陵之戰究竟是怎麼搞的,本相至今還有些不大明白。」

  國異嘆了口氣,道:「我們齊人士卒既多,兵車又盛,當時大舉進攻魯國,本來是必勝之局,若非田氏和孔子搗亂,我們怎會慘敗艾陵?」

  闞止奇道:「這事怎有與孔子拉上了干係?」

  國異哼了一聲,道:「魯國是孔子的父母之邦,他怎會坐視齊國伐魯?」當下將艾陵之戰諸事說了一遍。

  艾陵之戰中,齊人與吳魯聯軍交戰,十萬人幾乎全軍盡墨,損革車八百餘乘,是齊國的奇恥大,生還者又恥於談及,是以齊人對艾陵之戰的詳情知者並不多。這事發生在三年之前,當時被離在吳國任個閒職,戰後伍子胥便被吳王夫差賜死,被離憤而離國,是以對此戰也不甚了解,當下聽得十分認真。

  原來,三年前田恆欲消國高兩家之勢,稟告了齊簡公後,命國書、高無平領十萬齊軍南下,本是攻打魯國。此事為孔子所悉,對眾弟子道:「魯乃父母之國,不可不救!誰為我到齊國救魯之禍?」其弟子子張、子石願往,孔子搖頭不許。端木賜道:「夫子,弟子去行不行?」孔子大笑道:「若有你前往,魯國可安然無恙了!」

  端木賜先到齊國,見了田恆,道:「魯弱吳強,不如伐吳!」田恆笑道:「這是什麼話?!有弱國不伐,偏要去招惹強國?」端木賜道:「魯國城小牆薄,大臣無能,士卒疲弱,一戰當可以成功。只是國高二人大功而回,右相卻無功勞。國高兩家長勢力必然大振,右相豈非大大的麻煩?」

  田恆吃了一驚,道:「言之有理!若是國高二人立功而還,勢力復振,我田氏就大大不妙矣!」

  端木賜道:「吳國城高池廣,兵甲精利,廣有良將,當年曾經聯魯攻齊,正該伐之報仇。若是國高二人鏖兵於吳,兵勢不可驟解,他們外困於兵,右相便可專制於齊國,豈不妙哉?」

  田恆大喜道:「正合我意,只是兵在魯境,忽移兵於吳,不免招人猜疑,當如何是好?」

  端木賜笑道:「此事容易。你不妨下令,先按兵不動,待我南下去見吳王夫差,讓他救魯而伐齊,右相便有藉口移兵伐吳了。」

  田恆果真命大軍暫駐,端木賜卻前往吳國。

  端木賜見了吳王夫差,道:「前者吳魯二國聯軍攻齊,齊國對二國記恨已久。如今齊國伐魯,滅魯之後,定會南下,以得勝之軍伐吳,大王何不率軍救魯?以吳軍之強,敗萬乘之齊國,收千乘之魯國,便可與強晉爭霸了!」

  夫差恨恨道:「齊國昔年敗於吳師,答應世世服事於吳,寡人才班事回吳,否則,早就滅了齊國了!如今它朝聘不至,寡人正要興師問罪!本想興兵救魯伐齊,但聽說越王勾踐勤兵訓武,有伐吳報仇之念,是吾國之後患,寡人想先伐越,再攻齊未遲。」

  端木賜道:「不可!越弱而齊強,伐越之利小,而縱齊之患大。若是因為害怕弱越而避強齊,非勇;逐小利而忘大患,非智!智勇俱失,則何以爭天下?如果大王真的擔心越國,我便前往越國,讓越王勾踐親率甲士助大王伐齊!」

  端木賜便到了越國見越王勾踐。

  勾踐聽說孔子的四大弟子之一端木賜來了,又驚又喜,郊迎三十里之外,道:「越國遠在東海之緣,又有什麼事令先生辱足於此?」

  端木賜嘆道:「我特來吊君!」

  勾踐周圍的人均怒,勾踐卻正色道:「寡人聽說禍福為鄰,先生憑吊,正是寡人之福!願聞詳細。」

  端木賜道:「我求吳王夫差伐齊救魯,吳王卻擔心越國在後謀攻,便要先攻越國,然後伐齊。大王若是不想伐吳報仇,卻讓吳國懷疑,這就是太蠢笨了;我看大王並非不想報仇,大王若是真想伐吳報仇,卻讓吳人知道,這可就太危險了!」

  勾踐駭然,長跪道:「先生有何方法來救寡人?」

  端木賜道:「吳王夫差十分驕傲,喜聽諛詞,大夫伯嚭貪財好色,善進讒言。大王先用錢財賄賂伯嚭,再送重寶給吳王,卑辭以求,聲稱願親自率領甲兵,助吳伐齊,吳王則會安心伐齊。若是他戰敗,吳國自此便大大消弱;若是吳軍獲勝,夫差必定會生爭霸天下之心,以兵臨強晉,與之爭雄。不論其勝敗,對越國都是件好事!」

  勾踐大喜,答應下來。

  端木賜回到吳國才五日,勾踐果然派了大夫文種至吳,獻上精甲劍矛,說是越王準備親率甲士三千,從吳王伐齊。

  夫差大喜,問端木賜道:「勾踐果然是信義之人!」便想答應文種。

  端木賜道:「不可!用越兵就可以了,如今用其兵,還要役使其國君,也太過分了一些!」

  夫差接納了三千越兵,命越王不必親來,自己率大軍伐齊。田恆聞聽消息,自然將攻魯之兵移往艾陵,以防吳軍。

  端木賜雖然完成了師命,但恐怕吳軍獲勝,真的移兵於晉,若是如此,自己雖然救了魯國,卻害了晉國,便星夜趕到晉國去見晉定公,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聽說吳與齊即將大戰,如今吳軍極強,若是獲勝,定會與晉國爭霸,國君不可不防!」

  晉定公悚然,命軍甲戒備。

  田恆一心要削弱國高二族,派堂弟田逆到艾陵督軍,命令軍中只許前進,不許後退。吳魯聯軍與齊兵在艾陵一戰,齊軍大敗,齊將國書、公孫揮戰死,公孫夏、閭邱明被擒,僅田逆與高無平二人逃回。

  齊簡公與田恆闞止商議,大備金帛,貢給吳王夫差,又賄賂伯嚭向夫差進言,謝罪請和,吳王將公孫夏、閭邱明放回,這才息了戰事,從此國、高兩家勢力大減。

  端木賜從晉回魯之時,齊軍早已經大敗了。

  闞止聽得目瞪口呆,良久方道:「這個端木賜好生厲害!」

  國異悶聲道:「端木賜字貢,行商天下,家中巨富,又與列國交好,它國之君見了他,常與他分庭抗禮,稱之為『子貢』而不名。如今天下巨商,唯我齊國的渠公方可與之一比財富。」

  闞止順嘴說道:「渠公這老傢伙甚是圓滑,靠漁、鹽、兵器、須惠陶器賺盡了天下,本相曾與他見過數次,這人老練得很。」

  國異搖頭道:「這個左相便不知道了,渠公以前靠漁鹽賺了不少,不過其大富只是這三年的事,全因他背後有了一個商營奇才拿主意。」

  闞止愕然道:「是誰?」

  國異道:「慶夫人。」

  闞止恍然道:「原來是她!這女人可了不得,不僅生得十分美貌,又善釀美酒,人都說她極會做買賣,本相卻不知道她與渠公一起商營。」他伸串舌頭舔了舔嘴脣,道:「聽說此女寡居已久,若能將她納入私房,那可真是人財兩得了。」

  國異失聲笑道:「左相可說笑了,慶夫人雖然才三十多歲,但她是鮑息的嬸嬸,比老鮑還高了一輩。老鮑這人古板得緊,若非慶夫人自己有意,左相可千萬招惹不得。何況慶夫人的兒子力大無窮,劍術也十分了得哩!」

  闞止笑道:「這就最好了,本相正愁沒個藉口去見慶夫人,改天找上她兒子比一比劍術,若能收他為徒,豈非大大方便?」

  國異嘆道:「這當然是好,不過今日若是事敗,便一切免談了。」

  闞止道:「人都說國大夫頗難交往,平日本相與國大夫在一起時,也沒見國大夫有這許多言語哩!」

  國異道:「老夫眼見大仇得報,自然是高興了些,不免話多。」

  他二人一路說著話,被離盡數聽入耳中,心中對那慶夫人大感興趣,心道:「若真如他們所說,這位慶夫人可算得上是天下少見的奇女子了。」

  其實闞國二人說了這許多話,也不過是一會兒時間。眾軍前行之際,忽有探子來報,說是田逆傷重,被迫回府養傷,正由五十甲士陪同回府。

  闞止心中一動,道:「此時正是刺殺田逆之良機!」

  國異問那探子道:「唔,田逆回府後,城牆之上由何人指揮?」

  探子道:「聽說是閭邱明大夫暫時代田逆指揮眾軍。」

  闞止大喜道:「妙極,妙極!閭邱明這傢伙早就看不慣田氏專橫,我們只要派人去游說,多半會和我們一齊對付田恆。」

  國異皺眉道:「此人貪生怕死,又是個趨炎附勢、見利忘義之徒,若是他不見田氏已成必敗之勢,恐怕仍會兩頭觀望。」

  闞止笑道:「無妨,這人平生只怕高無平一人,我們若是讓高大夫去接掌城兵,閭邱明必會就範,乖乖地開了城門,放大盜柳下跖進城。昨晚我已派人出城,唉,若是能覓到我那三千死士,事情就更好辦了。」

  闞止從人群中叫出兩個頭目出來,對其中一人道:「你速往公宮途中,迎上高大夫和鮑大夫的車馬,就說情況有變,請高大夫速到城上,從閭邱明手上接掌城兵。」

  又對另一人道:「你速往城中渠公府右手邊閭中的那家壽材坊內,到第三口棺材上敲六下,自會有人見你。你告訴他,田逆正在回府途中,僅五十甲士陪同,正是刺殺之良機,他們自會有所安排!」

  兩人答應,各帶十人離開。

  闞止這番安排,國異卻是皺眉不語。

  闞止問道:「如何?國大夫認為有何不妥麼?」

  國異道:「此事有些奇怪!田恆田逆二人精細之極,為何今日行事這般的疏忽?莫非其中有詐?」

  闞止吃了一驚,忽笑道:「國大夫多慮了!在我等看來,田氏確是有些疏忽,但你莫要忘了,我們今日是要對付他,這才察覺其疏忽,在他二人心中,又怎知今日我們會攻殺他?若是不念及我們,又何來疏忽之處?何況,柳下跖那廝縱橫天下,他的騎兵所至,田氏又怎會不怕呢?」

  國異點了點頭,道:「此言倒也有理。是了,那壽材店中藏著的可是名聞天下的董門刺客?」

  闞止道:「正是,用那三十六刺客去對付田逆的五十甲士,是易如反掌之事,田逆今日休矣!」

  國異笑道:「也好,田逆這人劍術也還不錯,幸好他已受了傷,怎是董門刺客的手腳?」

  闞止道:「這些刺客的本事我是見過的,單以劍術而論,未必很高,但刺殺之技,卻是十分了不起的。若是他們來刺殺本相,本相也未必能應付得了。」

  兩人一路說著,帶著人馬已經漸漸到了城北田恆府第附近。

  闞止臉色凝重,咳了一聲,問國異道:「國大夫,是否要一舉攻入呢?」

  國異道:「不可!」也不向闞止解釋,大聲下令左軍移至田府後門,右軍守於田府側門,包圍田府,然後道:「若聽號角之聲,齊齊攻入府中,田府中人,不論男女,一個不留!斬得田恆首級者,老夫賞之千金,薦之於國君!」

  被離心中暗嘆:「即便是田恆罪大惡極,又何必連府中婦孺也要殺了?國異這人的報仇之心相當可怕。」被離所在,屬於中軍,隨於國異之後。他心想:「本想借機逃走,卻無端卷進了軍中,莫非真要隨眾攻入府中?」忍不住失聲道:「不好!」

  他就在國異的車後,這一聲被國異聽見,眼光立刻看了過來。

  被離心知觸犯了國異「不得高聲喧嘩」的軍令,心中大叫不妙。

  正在這時,便聽闞止駭然道:「不好!」

  國異皺眉道:「左相?」

  闞止眼睜睜看著城南,眼露恐懼之色,國異沿之目光看去,只見城南某處一股濃煙冒起,猜那方位,似乎正是闞止的左相府所在,大吃了一驚。

  國異終是久經戰陣,心中雖驚,臉色卻鎮定如恆,手指劃了個圈子,被離正好被圈在內,國異道:「你們速去查探,火起之處究竟是何人府第。」他以為被離那一聲「不好」,是因看到了城南的濃煙,因而順便派了他去。

  被離得此良機,連忙答應,轉身飛奔,其後有二人多人跟了上去。此時闞止眼光看過來,看著被離的背影,覺得有些眼熟,心中一動。還未及細思,便聽國異沉聲道:「如今大軍已經至此,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無論城南出了何事,我們也需攻進田府,殺了田恆那賊子!來人,吹起號角!」

  闞止心神已亂,聽國異之言,胡亂點了點頭。

  號角聲起,只聽殺聲震天,想是左右二軍已經發動了進攻,國異與闞止從腰間拔出了銅劍,領著眾人向大門衝去。

  便在此時,忽聽弓弦響處,眾軍之中慘叫連連,闞止只覺勁風從後貫來,驚駭之下,不及思索,身子向前撲去,滾下戰車,只聽國異悶哼了一聲,待闞止滾落地下,隱身於車後,便見國異已經轉過了身,正揮舞著銅劍,格擋飛箭,在他背上,已經插著兩支長箭。而身後的這些軍士,早有一兩百人被射倒在地,生死難料。

  闞止渾身冷汗冒出,若非他身手敏捷,恐怕此刻身上也如國異一樣了!

  他和國異心中知道已經中了田恆的詭計,否則,在大舉進攻之時,背後射來的弓箭若非田恆早就埋伏的人馬,又從何而來?

  這時,只聽身後弓箭勁響,如雨的長箭又從田府高牆上射了下來。身前身後均有如雨的利箭,只聽中箭慘叫之聲不絕,闞止心知形勢危急,撲倒在地,一連打敗七八個滾,從地上屍體之旁搶了兩面長盾,一前一後擋著,連頭也縮進了盾牌裡面。

  從兩面盾牌的縫隙之中向戰車上的國異看去,只見他手中的銅劍無力地揮了幾下,終於栽倒在車轅之上,身上插著七八支箭,這精通兵法的齊國名將,終已死於弓箭之下。

  闞止心下駭然,心中茫然不知所措。

  周圍的喊殺聲忽止,不知何時,弓箭也停了下來。闞止便聽田恆一陣大笑聲傳來,道:「闞止,你一向趾高氣揚,今日怎麼變成縮頭烏龜,躲在盾牌之後呢?」

  闞止從盾牌後站起身來,只見手下的兵士大多已經中箭倒地,非死即傷,剩下的兵士面如土色,有的抱頭伏在地上,有的縮身於盾牌之後,顯是驚慌失措,鬥志全消。不消說,進攻後門和側門的兩批人也定是中了埋伏,全軍覆沒。

  大笑聲中,田府的高牆和四周的巷中門邊,忽地冒出了無數手輓長弓的甲士身影,手中搭著弓箭,對著闞止等人。

  「吱呀」一聲,田府大門打開,數十人簇擁著田恆出來。那田恆身穿軟甲,腰掛寶劍,笑吟吟看著闞止,道:「左相今日帶大軍到我府上來,是否想將本相一劍刺殺?」

  闞止面色鐵青,沉聲道:「今日之事,本相中了你的詭計,要殺便殺,無須多說。」

  田恆嘆了口氣道:「本相本無殺你之心,你偏要與本相作對,究竟是何道理?」

  闞止道:「你非我齊人,卻執我大齊國柄,若是恭順國君,倒也罷了,卻偏要弄權,欺凌眾臣,我身為左相,當然要助國君除掉你這亂臣賊子!」

  田恆大笑道:「齊人皆視我田氏為救星,怎似你名義上相助國君,實則暗植凶黨?你派了十八名董門高手為國君的護衛,其實是想弒君換主以專權齊國吧?可憐國君還蒙在鼓裡,真以為你忠心耿耿哩!」

  闞止臉色一變,辨道:「胡說,胡說,本相哪有此意?」

  田恆笑道:「你這段時日,常與公子高密議,欲趁攻殺本相之際,對國君暗下殺手,然後換公子高為君,可有此事?」

  闞止大吃了一驚,還未及說話,田恆又道:「你想除掉本相之後,將左右二相合而為一,自任相國。可惜公子高卻看出了你的奸謀,早就將你的籌劃一一告訴了本相。」

  闞止默然,忽道:「本相身為齊國大臣,你若未得國君之令擅殺本相,看你如何在齊國呆下去!」

  田恆見你語中露出怯意來,大笑道:「你與國氏高氏一齊帶兵謀反,本相將你們一舉剿滅,正是忠君愛國之舉。你可曾見到城南火起之處?那正是你的左相府。只不過這把火並非本相的家將所放,而是臨淄百姓的功勞!你可知你在臨淄城中恣意為惡,百姓早已經恨你入骨了哩!」又嘆道:「你莫要以為有國君在後給你撐腰,便有恃無恐!本相今日早已經派了犰委和鮑大夫到公宮之中,助國君除掉那十八名董門刺客。」

  闞止渾身一震,驚道:「鮑息與本相一同舉事,原來是假裝的?!」

  田恆笑道:「鮑家與我們田家是親族哩,怎會助你?你派鮑息和高無平齊往公宮之中,本來鮑息雖然暗助本相,那高無平在一旁頗有些棘手,可你卻臨時命他改道往城牆之上,實是失策之至!你可知大盜柳下跖的兵馬昨日便已經退出了齊境?今日並無賊兵攻城,只有你這賊子作亂。」

  闞止渾身劇震,澀聲道:「原來柳下跖攻城之說,純是你的謠傳!」

  田恆笑道:「若非如此,你又怎會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來?那壽材坊中的董門刺客竟然去刺殺田逆,哈哈,在田逆埋伏的一千甲士箭下,董門刺客恐怕已是全軍盡墨了罷?哈哈!」

  這時,遠處一隊人馬飛馳而來,為首的兵車之上,正是滿臉虯髯的田逆。

  車到近前,田逆跳下車來,大笑道:「董門刺客算得了什麼?被我一陣弓箭,射得如同刺蝟,面目全非,包管連他們的親娘也認不出來!」

  闞止心知此役已經是敗得一塌糊塗,向田恆恨聲道:「也罷,今日事已至此,本相也無話可說了。你我二人同列齊國三大劍手之中,本相排名最末,卻從未比試過。實話說,本相心中卻是一直不服的。今日本相將死,你可敢與本相略一比試,看看本相的劍法是否真的不如你?」

  田逆哂笑道:「你將死之人,想與我大哥殊死一拼,莫非想臨死討點便宜?不打,不打!」

  闞止冷笑道:「若是不敢,那便罷了,你儘管招呼眾軍亂箭齊發便是!」

  田恆嘆了口氣,道:「你的劍術其實是有些名堂的,若你不是齊國的左相,本相早已經將你招入府中了。今日本相便與你一較劍技,以免你死不瞑目。」

  田逆忙道:「大哥,這人死到臨頭,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田恆笑道:「小逆,莫非你怕我敵不過他?」

  田逆道:「此人今日已是必死之局,他臨死之前,欲作困獸之鬥,大哥萬金之軀,何必冒這個險?」

  田恆大笑,拔出劍來,上前幾步,大聲對闞止道:「你此刻神魂俱失,怎能發揮出劍之極致來?眾軍聽著,今日本相與闞止一戰,若是闞止獲勝,便放了他走,任何人不得追殺,否則,以違反軍令論處。」

  眾軍高聲答應。

  闞止心中大喜,他知道田恆這人極重聲名,絕不會出而反爾,只要避過今日之危,他設法與城外的三千死士聯繫上,未必不能闖出齊國之境。只要出了齊國,以他的身份和劍術,在哪一國不會混出名堂來?

  他本是劍術大行家,只時懼意盡去,銅劍一橫,劍上露出肅殺之氣。

  田逆心中暗暗吃驚,這闞止的劍術了得,此時置諸死地,唯有一戰而勝,才能保全性命,因而戰意沛然,此時出手,比諸平日定要厲害數倍,暗暗為田恆耽心。

  田恆笑吟吟地握著劍,劍尖指著闞止道:「出劍吧!」

  闞止面色凝重,叱了一聲,忽地一劍向田恆當胸刺出,勢若奔雷,快捷無比。

  田逆也是個劍術好手,在一旁吃了一驚。闞止這一劍,看似簡單,卻是凝力而發,既猛且狠,若是橫劍格擋,劍上橫擊的力度,又怎能比得上闞止凝力直擊?

  田恆微微一笑,手中劍由下而上,劍光閃處,只聽「嗆」的一聲,閃電般擊在闞止的劍上,將闞止的劍蕩了開去。

  闞止臉色一變,田恆這一劍,拿捏得相當精妙,那看似隨手而發的一劍,恰好擊在他劍上舊力出盡、新力才生的結合之際,正是劍上力量最弱之處!

  闞止只覺手腕微微發麻,乃知田恆這人看似文秀,其實手上的力度大得驚人,遠勝於他。

  田逆看出了其中的奧妙來,忍不住大聲喝采:「好!」

  闞止大喝一聲,不退反進,跨上一步,手中劍由上而下直劈下來。這一劍隱帶風聲,顯是全力而發,蓄力無限。

  田逆大吃一驚,心道:「闞止第一劍被大哥所破,換了是我,定要退身凝力再發,闞止卻不退反進,劍上力量再生,還遠勝第一劍,看來其運力之妙,遠勝於我!」雖然闞止是三大劍手之一,他卻不以為然,一向輕視闞止,看了闞止這一劍,便知自己往日太過小覷了他。

  田恆贊道:「好劍法!」向前錯開一步,手中劍如長虹貫日,向闞止當胸刺去。    闞止心中大駭。田恆錯開這一步,雖未避開他的劍,卻使二人距離又拉近了一步,正值他自己又恰好向前跨了一步,便如自己向他的劍尖上撞過去一樣,自己的劍還未劈下,便要貫身與田恆的劍尖之上!

  田恆這一劍未必比他快,卻是連消帶打的絕妙之著!

  闞止心生寒意,但前跨之勢未絕,只好側了側身,手中銅劍斜下,「當」的一聲大響,劈在田恆的劍身之上。

  這一擊之力,卻只能使田恆的劍偏出了少許,「哧」的一聲,田恆手中的劍從闞止脅下擦過,將闞止的衣甲割開。

  田恆「哈哈」一笑,銅劍順勢橫劃,闞止只好將劍一立,格擋在脅旁,雙劍相交,闞止被震得退開了一步。

  田恆得勢不饒人,一連三劍,連環相擊,闞止施展渾身解數,雖是格開了田恆的劍,卻被田恆驚人的膂力所逼,一連退開了七八步,只覺握劍的手酸軟無力,手中的劍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此刻,他心中忽地對田恆手中的劍生出了懼意,後悔自己好端端的左相不做,非要與這可怕的人為敵,真是何苦來由!

  這時眾軍大聲地喝采,田逆看著乃兄精妙的劍術,心中也駭了一跳,心道:「大哥身居高位,劍法卻絲毫未退,反而精進如斯!」

  田恆長笑一聲,道:「看劍!」上前一步,一劍向闞止刺了過去。這一劍去勢奇快,在場眾人竟連那一柄銅劍也看不出來,只見一道劍光閃動,如閃電般劃過。

  闞止面如死灰,咬牙橫格,銅劍格在田恆的劍身之上,卻不能撼動田恆的劍勢分毫。他退身已是不及,只好凝力於劍,欲著力將田恆的劍推開。雙劍便如粘在一起,闞止的劍在田恆銅劍上磨動,發出「吱」的一聲,令人牙酸,但田恆的劍卻毫不受阻,趨進如常,闞止只覺心口一涼,銅劍已貫入了胸,劍尖從背上透出了兩寸許。

  闞止渾身一顫,手中的劍墜落地上。

  田恆嘆了口氣,緩緩拔出了劍來。一道血箭射出,田恆退開數步避開。

  闞止低頭看著自己胸口噴射如注的血箭,大叫了一聲,癱軟在地上,一命嗚呼。    田恆搖了搖頭,道:「收拾屍體,以大夫之禮厚葬!」轉頭向早已經嚇得魂不附體的闞止手下看去,諸人見了田恆如此精妙的劍術,早已經神魂俱失,不自主地跪了下來。

  田逆道:「大哥,這些人……?」

  田恆道:「這些人是受命而行,闞止謀反,與他們無關,放了他們。若是願意入我右相府中,便依規矩收下,不得小覷了他們!」

  諸人感激涕零,大聲道:「田相神勇無敵、仁厚待人,小人們必效死以報!」

  在場眾軍士也無不受感染,均被田恆表現出來的大度和仁厚所感動。

  田逆原想將闞止的屍體拿去示眾,再將餘下的闞府中人斬首治罪,見田恆這麼處理,本要說話,忽想起昨夜田恆對他說過的「籠絡人心」四個字,便不再言語。

  田恆哈哈一笑,將劍插入鞘中,正要與田逆說話,忽見十餘乘兵車匆匆而來,當先一人四十餘歲,尺余長的黑須如鐵一般直,在風中紋絲不動。

  車到近前,田逆笑著迎上去,道:「鮑大夫,哈哈,可大功告成了?」

  田恆瞪了田逆一眼,上前道:「國君受驚了吧?」

  那人正是鮑家之長鮑息。

  鮑息跳下了車,臉色凝重,沉聲道:「在下與犰委帶人入宮,被人擋住,那十餘名刺客和一些犯上作亂的宮中侍衛已被在下所殺。不過國君受了驚,趁在下與刺客纏鬥時,帶了十餘人由後門出了宮,犰委已帶人追了上去。等在下將賊子剿滅後,怕犰委他們驚了國君,追出了南門,卻不知所蹤,已經追不上了,便來與右相商議如何將國君接回來。」

  田逆這才明白,鮑息只是助殺闞止,卻不知道他們連國君也會一併殺了,所以如此著急。

  田恆面帶憂色,道:「犰委是個粗蠢傢伙,若將國君嚇著了便有些不好。」

  鮑息嘆道:「正是,聽說犰委昨晚在宮中與侍衛比武,還傷了人,國君見了他只怕沒甚好氣,生出事來。」

  田逆假裝著緊,道:「在下這便去派人去接國君回來。」

  鮑息忙道:「眼下公宮、城中亂得緊,左司馬有城防之重,此時萬不可離城。還是在下派人去吧。」

  田恆點頭道:「也好。」從家將中點了十餘人,命他們去追迎國君回來。

  這時,又有一快馬來報,說是大夫高無平本來往城上接掌兵符,途中發覺中計,這人甚是勇悍,傷了閭邱明,帶數十家兵殺出了城外,不知所蹤。

  田逆大怒:「怎麼讓高無平這賊子走脫了?」大發脾氣。

  田恆冷笑道:「他未必便能脫身。」先派一軍去國書府上抄家捉人,再派人到高府將高家的人全部扣下,又派人四下裡追索闞止、國異、高無平的餘黨。

  這時候城中之亂漸止,田恆和田逆請鮑息入府商議,順便稍歇,等候國君消息,眾齊臣紛紛到田府來相詢,他們大多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特來打探消息,聽說國君出走,都不敢離開。

  眾人在府中等了大半日,忽聽人報說犰委回來了。

  眾人一起出府迎接齊簡公,不料出了門外,便見犰委一人跪在門外,滿臉驚恐之色,道:「國君亡故了!」

  田恆與田逆故作大驚之色,田恆搶身上前,一把抓住犰委的肩頭,驚道:「你說什麼?」

  犰委道:「小人奉命與鮑大夫到公宮之中擒拿董門刺客,保護國君,鮑大夫帶人與董門刺客打了起來,國君受了驚嚇出宮,小人怕國君有失,帶人一路追上去,直到徐州才追上,正要請國君回來,不料國君見是小人,大為忿怒,拔劍要殺小人,卻不小心從車上跌了下來,手上的劍剛好扎入了自己腹中,小人……」,其實,這些話本是田恆安排好教他說的。

  田逆在一旁大喝道:「什麼?你殺了國君?!」這一聲暴喝,在場眾人聽得十分清楚,齊齊嚇了一跳。

  犰委也吃了一驚,抬起頭來,道:「不幹小人之事,那是國君自己失手誤刺,小人……小人只不過是……」,話未說完,田逆又喝道:「這就奇怪了,國君為何一見了你便拔劍,是否你圖謀不詭?」

  犰委忙道:「只因小人昨日在宮中與侍衛比劍,傷了一名侍衛,國君多半是有些生氣,其實……」,他雖然不懂得田氏兄弟的心思,但從語聲中也聽出有些不妙來,心中驚懼,正說著話,田恆握住他肩頭的手忽地用力一捏,犰委只覺肩頭劇痛,倒吸了一口涼氣,後面的話便沒能說出來。其實田恆要的便是犰委說出曾與宮中侍衛比劍一事,唯有如此,齊簡公失手刺死了自己之事才能順理成章,言多有失,其它的話便不必讓犰委說了。

  眾人不知道其中真相,心道:「若非如此,國君怎會拔劍向迎自己回城的人下手?」

  田恆嘆了口氣,還未說話,田逆早在一旁大喝道:「雖是國君自己失手,你也是犯了弒君的大罪!」搶上身來,飛起一腳向犰委踢來。

  犰委大駭,欲要躲避,卻被田恆牢牢地抓住,動彈不得,田逆一腳踢在犰委胸口,這時,田恆的手一拂,手指飛快地在犰委的喉上捏了捏,犰委嗓子劇痛,吐了一口血,向後跌倒,口中「咿咿唔唔」地說不出話來。

  原來,他的喉骨被田恆捏碎,雖能出聲,卻不成言語。田逆假裝暴怒踢人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田恆趁田逆那一腳時暗施辣手,在場眾人正亂著,自然是未看出來。

  田逆拔出劍來,作勢要殺犰委,田恆攔住他,道:「慢著,留下活口,此人是本相的門客,今日犯了弒君大罪,若一怒殺卻,難免他人不會在背後說三道四。不如先留下他的狗命,待審結之後,再行處死未遲。說不定這背後有人指使,也未可知。」

  其實,在場中人雖不敢出聲說話,卻無不懷疑犰委弒君是田氏主使,但聽田恆這麼一說,便想:「原來犰委膽大忘為,弒害國君,其實與田氏無關,多半另有主使之人。」

  田恆命人將犰委關起來,到了此時,犰委就算是奇蠢如豬,也知道自己是眾矢之的,成了這次弒君犯上的替罪羔羊。

  田恆這才呼天搶地,向載著齊簡公屍首的輜車撲了過去,將齊簡公的屍首小心抱了下來,向公宮方向踉蹌而去,眾齊臣跟在其後大哭,周圍和沿途的百姓也都伏在地上,隨著眾人痛哭流涕,此時就算是新娶妻室,哭不出來也要在眼中重重揉出幾滴辛酸之淚來。

  田恆一面哭著,一面偷眼向懷中的屍首瞧去。只見齊簡公雖死,臉上卻掛著極複雜的神色,其中有驚恐、忿怒、傷感等諸多表情,田恆心中暗嘆道:「其實我並不想冒天下之大不諱殺你,你寵信家奴便罷了,誰讓你不知深淺,受了闞止的聳恿,一心想對付我們田氏一族呢?」




第二章 濟濟多士,秉文之德

  被離本想竄進四周的閭裡,可身後那二十多人跟得甚緊,這二十多人中有七八個是國府的從人,盯得極緊。

  眼見離大隊遠了,被離拔出劍來,周圍人吃了一驚,還未等他們相詢,被離急轉身向右側閭裡跑去。

  一個國府從人喝道:「到哪裡去?」追了上來,其餘人停了停,也追了上前,紛紛道:「這人想逃!」「只怕是奸細!」一起仗著明晃晃的銅劍追過來。

  被離雖練過劍術,苦不甚精,不敢與這二十多人動手,他竄過一巷,身後的人已經漸漸逼得近了。巷中若有其他途人,不是被國闞二府的這些人推跌,便是一劍刺倒。

  忽激見前面一人緩緩走來,被離只覺得這人甚是高大,不及細看,他怕這些人傷了這途人,忙揮手道:「快讓開!」可那人卻渾不在意,直走上來,被離收不住腳,從那人身側閃了過去。

  便聽身後人紛紛叫嚷,被離回頭時,便見那人正與這些人動手,地上已經躺下了二十一二人,在地上翻滾呻吟,看來並未致命,不過受傷頗重,只剩下四個人與那人交手。被離心中大驚,想不到這人連腰間的佩劍也未拔出,只用一雙手,在在一轉頭間,已經有二十多人被那人擊倒,真可謂快如閃電了。

  細看那人,見他是個十五六歲年紀的俊朗少年,身高卻有一丈,被離這幾年周遊列國,閱人無數,只見過伍子胥有這麼高,再未見過如此高大之人。這少年空手雙手,拳腳如飛,此刻一掌向一人擊去,那人驚駭之下,以手中長乾格擋,便聽「嘭」的一聲,那長乾裂成了無數碎片飛了開去,那人被少年一掌推在肩頭上,隨著其長聲慘呼,骨碎之聲清晰可辨,那人被這一推,倒飛出去足有兩丈多遠。被離心中突突亂跳,心忖這少年手上勁力當真是大得駭人,且其手掌之堅硬,勝過鑲滿大銅釘的硬木長乾,也不知道這少年手上練過什麼功夫。國闞二府剩下的三人見這少年如凶猛,嚇得發一聲喊,轉身便逃。

  這少年喝道:「如此草菅人命之徒,還想逃麼?」追了上去。

  被離在後面急喊:「兄台留步!」趕出巷時,那少年已經不知所蹤。被離搖了搖頭,暗暗嘆氣,心忖:「這少年勇武異常,是個非凡人物。」又想:「他衣著華麗,想是貴族子侄,既然不是闞、高二家的人,不知道是否田、鮑、晏等家的子侄?」正尋思間,便見大道上人眾紛亂,士卒飛跑而來,被離本想去看看被那少年擊倒的那些人,此刻卻來不及,怕被亂兵發現,難以解說,忙閃身到了附近的閭裡之中,縮藏起來。

  待眾軍散盡,被離才從附近的屋後轉了出來。此時他已將甲胄脫下,棄在一邊,向南走去。

  被離自從棄官離國之後,周遊天下,到過的地方頗多。這臨淄城與天下間其它的城也差不多,只不過大一些而已。城中大道縱橫,道旁是整齊劃一的閭裡,一片一片由矮牆圍成方形,每一閭裡的四邊都有道門,晨開暮閉,坊內有十字曲巷、藩坊、教坊、作坊,閭中四角有水井,還有不少空地。有的一整個閭裡都是一戶人所居,那是士大夫的府第,其門戶自然不受晨開暮閉的法度所管。此時城中煙火漸漸熄滅,各閭也打開了先前亂時所閉的門禁。從市肆走過時,見商肆都已營作,整個臨淄城恍若無事發生一般。

  被離嘆了口氣,心想:「如今列國紛爭,百姓飽受戰亂之苦,這廝殺爭戰,百姓早已經見慣了。」

  齊簡公亡故的消息還未傳出,被離當然不知道,心道:「如今臨淄城一片混亂,不宜久留,還是到魯國去拜訪孔子才是。」

  走了一會,轉了個彎,便見前面亂糟糟的,數十兵士正在忙碌。

  被離走到近處,便見地上橫著數十具屍體,屍身上如刺蝟般插滿了利箭,被離抬起了頭,便見右手邊閭裡之中有一家壽材坊,心中恍然,心道:「這些屍體便是闞止請來的董門刺客了!」

  只見諸軍士將屍體身上插著的箭一枝枝拔出來,然後眾人將一具具屍體搬起來,放在一邊的牛車上。其中一人似是個兵尉之類的小官,站在一旁大聲地發號施令:「快點,快點!田相吩咐,這些人雖是刺客,卻都是些勇士,要予以厚葬,我們得盡快運到城外去。」

  被離心知董門勢力龐大,手段厲害,田恆不敢太過得罪。至於殺死了這些董門中人,那是對付刺客的手段,董門也未必會在意,若是對屍體不敬,那可是犯了董門之忌,恐怕非大為報復不可。

  被離見街上亂哄哄的,這些兵士七手八腳地阻住了去路,索性退到一邊的一座大宅子門邊,靜候這些兵士做完公幹,好讓出路來。信步走到門邊,抬頭向大門之上看了看,只見這大宅子牆高門厚,顯得氣派不凡,以被離所見,連許多大夫貴族的門第也未必有這般氣勢,門上一個巨大的黃燦燦的銅牌上鑲著四個大字:「渠公之宅」。

  被離心道:「原來這便是富可敵國的渠公住的地方。」

  渠公是天下有名的大富豪,出身於齊國渠地,年少時販鹽致富,如今從事冶鐵、畜牧、漁鹽,家業奇大,據說連齊簡公未當國君之前,也曾向他借過萬金。財大自然勢大,齊國的權貴等閒也不願意得罪他。

  被離雖然聽說過渠公的事,卻與他從無來往,便靜站一旁等候。

  只見那些軍士陸陸續續將屍體搬上牛車,一名年輕的軍士正蹲在一旁,從屍體上拔那些箭。

  此時這軍士正給一具屍體拔箭,才拔出第二支箭,那屍體忽地動了動。這軍士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兵尉問道:「什麼事?」

  這軍士面色慘白,道:「這……這人似乎還沒死!」

  兵尉吃了一驚,看著那具屍體上插著的十餘支箭,失聲笑的:「膽小鬼,你定是眼花了,這人中了這麼多箭,哪有不死的?」

  眾兵士在一旁都笑。

  兵尉一邊說,一邊走了過去,彎下腰來,抓住那屍體上的一支箭,用力向上一拔。

  那屍體痛吼一聲,霍然睜開了眼,從地上跳了起來,劈手一拳,將兵尉打了個跟斗。

  眾軍士大駭,紛紛叫道:「屍變!屍變!」

  那「屍體」閃身到一個兵士身旁,一把抓住了一名兵士腰間的劍柄,飛起一腳將那兵士踢翻,順勢拔出了劍來。他一劍在手,劍光霍霍,一連砍翻了五六人。

  眾兵士大駭之餘,紛紛執戈矛銅劍圍了上來。

  那「屍體」身上淌著血,向周圍略看了看,長劍劃了個圈,飛身向渠公府這邊退了過來。

  被離站在渠公府旁,看得一清二楚,心中雖驚,卻想:「這人定是沒有死透,受傷昏厥,兵士給他拔箭時,將他痛醒了轉來!」見這「屍體」渾身淌血,刺蝟般正向自己所站之處撲來,情形委實有些可怖,不加思索,忙從腰間拔出了劍,信手向那「屍體」刺了過去。

  他雖然也曾練過劍,終不甚精,又怎傷得了董門刺客?這「屍體」雖然渾身傷痛,卻只是一閃身,便輕輕易易避過了被離手中的劍。好在他並不向被離動手,只是闖到渠公的門前,大吼一聲,一劍向門縫劈去。

  這「屍體」倒是聰明得緊,知道若是沿街而逃是萬萬逃不出這臨淄城的,所以乾脆直奔渠公之府。他一劍向門縫劈下,只要將門內門閂劈斷,便可以踢開了門,進入府中。至於他進府之後,是想脅持府內的人為質,還是另有所圖謀,便不得而知了。

  正在這時,府門忽地打開,「屍體」這一劍便劈了個空。

  府門才開一條縫,忽地從門縫中飛出一條黑黝黝的手杖,向「屍體」當胸點去。

  杖勢凌厲,那「屍體」吃了一驚,側開了身,一劍向杖後刺了過去,這一劍是他全力而發,去勢奇快,欲是一擊得手,無論這持杖者是何人,這一劍刺了過去,那也是非死不可。

  忽然那手杖由直刺變為橫掃,「當」的一聲,杖劍相交,將「屍體」的劍蕩了開去,但那條手杖卻絲毫無損,原來竟是精銅所鑄。

  被離見這杖法精妙,心中吃驚道:「原來渠公府中,也有這般高手!」

  只時門已大開,正見門後站著一人,左腋之下駐著一條銅杖,右手握杖與那「屍體」鬥在一起,這人左腿褲管空盪蕩的,原來是個已損了一腿的瘸子!

  那「屍體」渾身上下仍插著十餘支箭,此時動得急了,渾身鮮血淌了一地,流血一多,手上便慢了起來。

  那瘸子忽地虛晃一杖,單腳立地身子一旋,左手的銅杖忽起,「嗤」的一聲,向那「屍體」頭上刺去。

  那「屍體」正用劍格擋瘸子的右杖,哪裡想得到這瘸子支在腋下的左杖也是件武器?這一下出奇不意,便聽「噗嗤」一聲,瘸子的銅杖從「屍體」左眼插入,從腦後穿了出來。

  瘸子右杖柱地,左手一抖,從「屍體」眼中拔出了銅杖,那「屍體」撲在地上,這次可真真正正成了一具屍體了!

  被離張口結舌站在一旁,看得呆了。

  這時,那兵尉驚魂未定地帶著七八個士卒搶了上來,向那瘸子陪笑道:「想不到竟會『屍變』,幸好九師父了得,未被這惡屍闖進了門去,驚了渠公!」

  瘸子九師父搖頭道:「不是『屍變』,這人只不過受了傷,未死得透。」

  兵尉奇道:「這人中了十幾支箭,竟然未死?」

  九師父道:「你掀開他的外衣,便可知道那是什麼緣由了。」

  兵尉上前扯開那屍體的外衣,便見裡面亮燦燦地,穿著一件亮晃晃的衣甲,是用金屬鏈子編成,這些鏈子極細,是用金絲和精鐵製成,再將鏈子織在一起如同漁網,編成這麼件古怪的衣甲,腋下用環扣住,那些箭的箭頭嵌在鏈間,並未入肉,那人看起來中了十餘支箭,其實真正射入身體的只有兩支,都在衣甲護不到之處,奇道:「這是……?」

  九師父道:「這是代國的一件寶物,名叫金縷衣,是用上好的精鐵與隕鐵混成的絲線穿織而成,比起一般甲胄來,不僅輕巧,而且刀箭不入。三十年前代人內亂,王子爭位,劍中聖人支離益相助小王子奪得大位,小王子以此衣為謝,從此這金縷衣歸屠龍子所有,在屠龍子的三件寶貝之中,此衣名列第一。」

  其時,列國的衣甲一般都是皮制的革甲,極少有銅甲,更不用說鐵甲了。這金縷衣竟能以鐵鏈編織而成,的確少見。

  兵尉臉色一變,忙道:「這些刺客若是都穿著這種衣服,肯定還有沒死的!」便欲命人檢查屍體。

  九師父道:「不忙,這金縷衣天下僅此一件。只不過以這人的劍術看來,在董門之中身份應是尋常,為何身上會穿著屠龍子的這件寶衣?」

  那兵尉自己拍了一下頭,笑道:「是小人胡塗,這種東西若有多件,也不會叫作寶貝了。」

  其實這金縷衣只不過是一大塊編織成網狀的衣甲,中間有個大洞,只須將頭頸穿過去,將甲片前後折下,肋脅處有金環,扣上便算穿好了。

  兵尉解開屍體腋下的金環,將金縷衣脫下來,笑道:「這衣服甚大,若無九尺以上身材,穿起來也不合身,這人七尺多高,定是偷來穿上的。」將金縷衣在自己身上比來比去,顯是欲據為己有。

  九師父伸出了手道:「拿來!」

  兵尉面露難色,躊躇了一會,不情願地將金縷衣遞給了瘸子。

  只因這刺客是九師父所殺,這件衣自然由九師父所得,若是這人是兵尉所殺,九師父也不好索要。

  兵尉嘆了口氣,命人將屍體抬走,向九師父施禮道:「多謝列九師父援手,小的這便去辦事了。」帶兵自去忙碌。

  被離看著那九師父,只覺頗有些面善,他一生相人無數,對人之面目記憶甚佳,心道:「這人我以前定是見過。」

  這時,那九師父目光如電,也向被離看了過來,臉上忽露喜色,大聲道:「原來是被離先生!」

  被離拱手道:「九師父,我們究竟在何處見過呢?」他聽兵尉叫這人為「九師父」,便也這麼叫。

  那九師父上前輓住被離的手,道:「被離先生,我是南郭子綦的第九子,當初你曾給我相過面的,只不過我現在名叫列九。」

  被離想了起來,笑道:「原來是九少爺!你為何……?」眼光向列九的腿上瞧去。他以前見過列九,那時列九還是雙腿完好。

  列九嘆了口氣,道:「我這條腿是被大盜柳下跖斬斷的。」

  被離驚道:「什麼?」

  列九道:「十年前先生到了雒邑,家父請先生為我們兄弟九人相面,先生看完後,說是我的命相最好,天天可以吃肉。」

  被離想了起來,道:「是啊,那時南郭先生反而大哭起來,說你們在雒邑城南種菜,以菜為食,你反而可天天吃肉,若無災禍,怎會有福?」

  列九道:「先生與家父見識高明,如今我在渠公府上,閒時教家丁們一點粗淺的劍術,渠公待我甚厚,果然天天吃肉。」

  被離嘆道:「你又如何惹上了柳下跖,還傷在他手裡?」

  列九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們不如覓一酒肆詳談,也算列九稍盡地主之誼。」

  被離心想:「列九腿殘,確不宜長久站立。」點頭答應。

  列九叫來一個家丁,命他將金縷衣拿回去,自己帶著被離,到了渠公府內一間小木室中。

  此室是列九居所,甚是簡陋,兩人喝了幾杯酒,言談甚歡,列九便說起他遇到柳下跖的事情。

  原來,南郭子綦是董悟之徒,劍術極高,後來不知何故被董悟逐出了師門。他醉心於劍,甘於淡薄,與九個兒子一起在成周城南種菜,不與權貴交往。

  列九從父學劍,劍法在諸兄弟之中最好,在成周城中十分有名,不免有些年輕氣盛。四年之前,他奉父命到代國向祖師爺屠龍子支離益祝壽,回國途中,與北地的一幫牧馬商人同行,在列人城外遇到大盜柳下跖的人馬攔截搶掠。

  本來,柳下跖有個規矩,被搶若是順利交出財貨,柳下跖絕不傷人,取財物之七成,留下三成給貨主作盤纏。列九身無長物,本也損失不大,但他年輕氣盛,自視甚高,又怎會乖乖就範?仗劍與賊眾廝殺,一連殺了柳下跖十七八名手下,其中有兩個是賊群中的高手。

  柳下跖見他用的是董門劍法,便問他是什麼身份。列九自負劍法出眾,一心想與柳下跖一較高下,心知這柳下跖算起來是自己師叔祖,若說了出來,恐怕便打不成,便說是偷學的劍法。

  柳下跖大怒,親自出手,兩人戰了十幾個回合,列九便被斬斷一腿。

  柳下跖道:「偷學的劍法,決計不會如此純正,你究竟是什麼人?」

  列九心道:「若是說出名號,不免有損父親的聲譽。」執意不答。

  柳下跖心有悔意,知是傷了本門子侄,見他倔強得緊,只好攜他同行,一路上指點他的劍術,道:「展某不小心斷了你一腿,有損你的劍術,不過,你雙手仍然完好,還是可練好劍法。」柳下惠、柳下跖本姓展氏,是魯國的大夫之族,食邑在柳下。卿大夫士族才有姓,時人喜歡用食邑之地為立家姓氏,故而稱為柳下氏。

  柳下跖在待他傷愈,送了他黃金十斤,又給他一乘馬車,這才放了他回去。

  列九人已殘廢,自覺無面目再回成周,遂流浪各地,這日到了齊境,遇到渠公,恰至渠公手下的十多個家丁作亂,欲殺害主人,吞沒財物,被列九識破,出手殺了作亂之人,救了渠公的性命。

  渠公見多識廣,見列九雖是殘廢,劍術卻高明得很,便邀他到府中當劍術師父。列九心想:「四處流浪終非了局,雒邑是不能回去的,索性長居齊國也好。」便答應下來,這才隨渠公到了臨淄,道:「無功不受祿,我是個殘廢,乾別的事不成,不過可以為渠公守門。」渠公不願委屈了他,待以上賓之禮,列九卻定要住在府門邊的房中為渠公看守門戶,渠公只好由得他。

  渠公也曾問他的身份來厲,列九不願意父親蒙羞,不肯說出來,他在列人城外斷腿,遂自稱列九。南郭子綦一家是庶人,沒有姓氏,南郭是因南郭子綦居於成周南郊,故而這麼稱呼,其名只有一個「綦」字,又因他得人尊重,故在「綦」前加一個「子」字。

  列九無姓,因在列人城附近變成瘸子,遂以列為稱,稱為列九。渠公尊稱他「九師父」,因渠公在齊國大有聲名,時間長了,臨淄城中很多人都知道了渠公府中有個「九師父」。

  被離聽完,嘆了口氣道:「你在齊國三年,你父親可知道?」

  列九搖了搖頭,道:「不知道。他的心目中的列九,仍是以前那個恃才傲物的列九,既使是死了,也是他最疼愛的兒子。若是我這番模樣回去,徒惹老父傷心。」

  被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被離說起先前被士卒追趕,得一高大少年相救之事,列九笑道:「此人必是王孫封,齊人都稱之為封少爺,齊人之中,只有他才這麼高大。」被離問道:「這封少爺是何家子侄?」

  當時習俗,國君之子,常以「公子」二字加如名前,以為尊稱,如齊簡公之弟姜驁,人便稱公子驁,而大夫的子孫,常以「王孫」加於名前。被離聽窗外人說那年輕人叫王孫封,是以有此一問。

  列九微笑道:「這人其實名叫鮑封,是鮑家的人。他年紀雖輕,卻是鮑息之弟,鮑息的兒子雖然有了三十多歲,見了他也得叫他一聲『二叔』。」

  被離奇道:「大夫鮑息我是見過的,他應該有四十六七歲了吧?為何他的兄弟如此年輕?」

  列九笑道:「這些大夫姬妾眾多,俾女成群,老兄少弟之事,常有發生,又何足為奇?渠公與鮑封極好,親如家人。鮑封常在渠府一住盈月,向我學過些劍法,甚是相熟。」

  被離問道:「先前若非此人,在下早被國闞二府的人殺了。」他將先前的事說了一遍,問道:「鮑封平日可住在鮑府之中?」

  列九搖頭道:「沒有,他與他母親慶夫人住在東城外十里處的伍堡之中。」

  被離心道:「原來這封少爺便是慶夫人之子。」先前他聽闞止和國異說起過慶夫人,順嘴問道:「什麼叫伍堡?」

  列九道:「也難怪先生不知。鮑封自小與鮑家失散,後來才找到,回到鮑家時大概已經十二三歲了。三年前,田恆初掌田氏,宴請諸客,客逾千人,鮑封與其兄鮑息便在席上。田恆見舞妙肴豐,由其是鼎中牛羊豕魚鳧肉均有,忍不住嘆道:『上天對人的賜予太豐厚了!既有五穀,又有魚牛羊豕。』」

  被離點頭道:「田恆也說得是。」

  列九道:「當時人人附合田恆之言,可鮑封這小孩兒卻道:『並非如此。天地萬物與人同生,都是相類的,不可分貴賤。人與萬物智殊力異,而分強弱,並不是何物為何物而生。人取可食之物,並非該物是上天因人而生它;蚊蟲吸人之血、虎狼食人之肉,難道是上天為了蚊蟲虎狼而生人?這都是互生互死,自然而然。』」

  被離臉色微變,撫掌贊道:「有見識!鮑封之言符合天道!」

  列九續道:「眾人見鮑封當眾頂撞,都以為田恆會生氣。誰知道田乞沉吟良久,哈哈大笑,說是想不到鮑家會有如此高明的小兒。當日入宮時,田恆向先君齊悼公請求,請國君賜了一里之地給鮑封,又賜良田百頃。此地在臨淄之南的要緊之處,名曰龍口,左有山、右依水,如同臨淄南面的咽喉所在。慶夫人便親自設計,在該處建了一處居所,修得十分堅固,叫作伍堡。慶夫人最擅生意,須惠陶器行銷列國,家財幾可比於渠公,建一個伍堡倒是花不了多少。」

  被離點了點頭,道:「慶夫人不居鮑家,卻在城外另建居所,倒也奇怪。」

  列九也點頭道:「先生不說,我也不曾在意,想起來,這中間確實有些奇怪。我聽渠公說,大夫鮑息作為長兄,對鮑封甚好,但他的兩個兒子卻不喜歡這位『二叔』,令鮑大夫大為生氣。」

  兩人正說著話,忽有一位老者大踏步走了進來,大聲道:「哈哈,原來被離先生來了,九師父為何不告訴老夫?」

  被離向那人看去,只見那人六十多歲年紀,生得十分矮胖,頦下的鬍鬚頗為稀疏,有一半已經花白,形象頗為不佳,但兩眼卻炯炯有神,露出精明之色。

  列九站起身來,叫了聲:「渠公!」

  被離心道:「原來這便是聞名天下、富可敵國的渠公!」站起來躬身施禮。

  渠公大步上前,緊緊握住被離雙手,笑道:「老夫一向仰慕先生,今日得見,大慰平生。」

  被離道:「在下只不過是個江湖術士,哪裡當得渠公如此厚愛?」

  渠公笑道:「先生是天下名士,老夫只不過是個市井之徒,能與先生一聚,其實是老夫的榮幸。不管先生是否願意,老夫今日定要請先生到鄙府一敘。」

  被離微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卻之不恭,只好到府上打攪一番了。」心道:「這渠公口才便結,為人謙下,怪不得能發大財。」

  渠公看了看兩人桌上的酒菜,笑道:「這種東西,怎能下酒?老夫開的這家酒肆,只不過是騙人的錢貝而已,怎可待客?不如到老夫家中,嘗一嘗酒中絕品『慶夫人酒』。」

  三人離開酒店,到渠公府中去。

  被離問道:「『慶夫人酒』又是什麼?」

  渠公笑道:「慶夫人是鄙國的釀酒高手,她用上等之黍煮成麋,添上幾品奇花異果,再加以酒母曲櫱,釀成一種酒,人稱『慶夫人酒』,入口甘甜,厚重醇香,酒香三日不絕,十分了不起。鄙國的公子驁嘗遍天下之酒,作有《酒經》,將『慶夫人酒』列為絕品,天下之冠。」

  被離聽得心動,舌癢欲嘗,道:「這樣的酒,在下還是第一次聽見。」

  渠公道:「這也難怪,慶夫人釀這酒非是為了牟利。只因封少爺愛酒,她這酒是為了兒子所釀,每年只有三十壺,其中至少有二十六壺落入了封少爺的肚中,老夫家中那一壺是封少爺送的,十分來之不易。」

  被離嘆道:「這鮑封當真有福氣!」

  三人說著話,已到了渠公府大堂之側的暖閣之中。

  渠公吩咐了下人,不一會,下人端上食案,擺上了滿案蔬果,食案旁各擺兩個小銅鼎,鼎中熱氣騰騰地是煮熟的牛肉和羊肉。渠公興衝衝提來一壺酒,遠遠便聞到一縷純甜的酒香溢出,令人嗅之欲醉,口中流涎。

  三人一連喝了三爵酒,這才開始說話。

  被離嘆道:「渠公沒有騙我,這『慶夫人酒』當真是天下第一!」

  渠公笑道:「不瞞先生說,老夫頗有些家財,與封少爺交好,自然不是為了慶夫人的金貝,而是為了從封少爺手裡騙點酒喝。」

  被離知他說笑,笑道:「渠公好不容易騙點酒來,卻入了在下口中,豈非可惜?」

  列九也笑道:「本來我這家傳劍法,不傳外人,但每次封少爺抱了酒來,便只好教他一點劍法。如今我的劍法被他盡數學了去,幸好他還時不時送酒給我。」

  被離對這封少爺極感興趣,贊道:「有九師父這樣的名師,封少爺的劍法定是高明之極了。」

  列九嘆道:「我的劍術比他可差遠了。」

  被離奇道:「他的劍術還勝過九師父?」

  列九道:「封少爺神力驚人,天下少有,一口劍使動,劍上力道驚人,更兼他動手之際,不依常規,施劍之時,手腳並用,常有別出心裁之處。在下與他比劍之時,劍法被他膂力所克制,劍術連四成也發揮不出來,有時他偶一劍使出,與天外飛星,了無痕跡,是以不敵。若是他能隨家父學劍,成就至少十倍於我,甚或還能超過家父。」

  被離皺起眉頭,若有所思,一時無語。

  渠公問道:「先生在想什麼?」

  被離道:「實不相瞞,在下先前與九師父說話時,次見過鮑封。在下適見第一眼見到他時,便覺此子頗像在下的一個故人,此刻越想越覺相似。」

  列九笑道:「若論眼力,天下間有誰比得上先生?」卻見被離與渠公二人神色有異,暗暗吃驚。

  渠公臉上神色不定,似帶驚恐,問道:「先生所說的故人,不知是誰呢?」

  被離盯著渠公,緩緩道:「伍子胥!」

  渠公臉色大變,沉吟半晌,苦笑道:「天下之事,難道真的什麼也瞞不過先生的這雙神眼麼?」

  被離駭然,愣了半晌,緩緩道:「原來鮑封真的是伍相國的兒子!」

  列九駭然,伍子胥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鮑封既是鮑息之弟,怎麼又成了伍子胥之子?

  渠公嘆道:「封兒確是伍子胥之子,其真名叫伍封。」他伸手一摸下巴,竟將鬍鬚盡扯了下來,這光禿禿的模樣將列九嚇了一跳。

  渠公苦笑道:「老夫之所以與封兒親厚,是因為老夫本是慶夫人身邊的寺人,慶夫人和封兒本來就是老夫的主人。」

  列九駭然道:「寺人?那慶夫人究竟是什麼身份?」

  渠公道:「慶夫人就是慶公主,她是吳王僚之幼女,王子慶忌之妹。當年吳王闔閭使專諸刺殺了吳王僚,王子慶忌自然要報仇。王子在攻吳之前,自知必死,將慶公主和吳宮重寶託付給老夫,老夫之富全因有吳高重寶為本。先前九師父說封兒在劍法之中手足並施,是因他練過慶公主親授的空手搏虎的技擊之術,此技來自於王子慶忌。」

  被離道:「先前在下被國高二府的從人追趕,封少爺上前去,轉眼間便打倒了二十一二人,手腳快得驚人,勁力異常。」

  列九瞠目道:「怪不得我覺得鮑……伍封的空手技擊厲害無比,幾可比得上利劍,原來是王子慶忌的絕技!世人常說,若是吳國的王子慶忌在世,我祖師爺屠龍子支離益便不一定是天下第一了。據說王子慶忌能陸地行舟、空手裂虎,非同小可!」

  渠公又道:「封兒到了齊國之後,伯嚭先後派了二十一個刺客來尋覓其母子下落,盡數被封兒這一雙空手殺了,這空手搏虎是天下神技,非同小可。其實封兒的家傳的劍法也極為厲害,只是伍子胥未傳了下來,僅教了慶公主七招劍法,讓她待封兒長大後教給他習練。那七招劍法平平無奇,多半是伍子胥怕封兒練成家傳劍法後,被仇人從劍法中認出身份來,才只留下七招。」

  被離點頭道:「怪不得伍相國從來不讓人見到他的夫人,原來是王子慶忌之妹,那也是吳王夫差的姑姑了。」心道:「怪不得渠公口中對子胥兄不怎麼尊敬。」

  渠公慢慢將鬍鬚粘在臉上,點了點頭。

  列九大奇,道:「我聽說吳王僚被專諸魚腹藏劍所刺、王子慶忌被要離斷臂殺妻所害,全是伍子胥的計謀,為何慶公主反會嫁給伍子胥呢?」

  渠公嘆道:「伍子胥英雄無敵,慶公主幾次刺殺他不成,都被伍子胥放走,後來公主便對伍子胥說:『我若是嫁給你,你敢不敢娶我?』伍子胥嘆道:『我知道你嫁給我是想殺我,但我若不娶你,你三番五次行刺,萬一有一次我未覷到時,恐怕你會被人殺害。』便與公主成親,或是公主不忍下手,又或是日久生情,後來公主終於未能動手,反為他生下了小公子。此中詳情,公主從未說過,老夫怎敢去問?」

  被離嘆道:「其實吳王僚和王子慶忌被殺,專諸與要離二人雖是伍相國所薦,卻並非出自伍相國的計謀,專諸自獻魚腸殺人之計,那要離更是瞞著伍相國將自己的老婆殺了,還讓吳王闔閭斷了他一臂,投身到慶忌身邊刺殺了慶忌。伍相國曾對我說,他平生最為後悔的一件事並不是讓闔閭收留了伯嚭,而是向吳王推薦了要離。」

  列九神往道:「伍子胥忠孝之名,天下皆知,聽你們一說,在下只恨未能一睹其風采。」

  被離搖了搖頭,嘆道:「世人都佩服伍相國的忠孝,但伍相國卻常說:『我本是楚人,卻鞭楚王之屍,幾滅楚國,何以謂忠?為報父兄之仇,卻殺人之父兄,何以謂孝?』常自懊惱。」

  渠公嘆道:「今日聽先生一說,老夫才知伍子胥胸襟弘大、氣度寬廣,委實是人中之傑,無怪乎公主不僅嫁給了他,還為他生下兒子。」

  被離道:「在下也知道伍相國曾有一子,但三年前便夭折了,原來是在齊國,這真是意想不到。」

  渠公道:「吳王夫差寵信伯嚭,因越國之事,伍子胥每每直言相薦,有多次斥罵伯嚭,夫差和伯嚭都視伍子胥為眼中之釘,每欲除之,但念他是先王老臣,又無藉口,強忍了殺害伍子胥的心思。」

  被離嘆道:「在下曾多次勸過伍相國隱居避禍,他卻說夫差是他勸吳王闔閭立的世子,又受闔閭之託付,夫差縱算對他不仁,也不忍相棄。」

  渠公道:「三年前吳魯聯軍與齊軍相持艾陵,夫差用伯嚭之謀,派伍子胥到齊勸降,欲借齊人之手殺他。伍子胥自知終會死於夫差之手,便與慶夫人商議,帶了封兒到齊國,將封兒託付給鮑息,命封兒拜鮑息為兄。鮑息是個忠厚重義之人,素來敬重伍子胥,其父親鮑牧與伍子胥是結義兄弟,鮑息便聲稱封兒是其骨肉兄弟,失散多年方才尋回,並在宗室家譜上添上鮑封之名,封兒便留在了鮑家。」

  被離道:「怪不得伍相國回吳不久,便為兒子辦喪事,定是為了掩伯嚭與夫差的耳目。此後不久,夫差果然命伍相國自殺。伍相國既將獨子托於鮑家,自是有必死之念,幸好伍氏一脈由伍封傳承下來。」

  渠公對被離道:「聽公主說過,先生與孫武將軍是伍子胥生前的好友,相術妙絕天下,明日便是新春,先生可否隨老夫和九師父到伍堡去,同過佳節,也為公主和封兒一相命數?」

  被離點頭道:「在下正有此意,明日……」

  話未說完,忽聽遠處鐘聲敲響,聲音清越,眾人吃了一驚,渠公道:「這是臨淄城中最大的鐘,等閒不會敲它。」

  便聽鐘聲響了九聲方止,被離大驚,按照周禮,鐘敲九下,那是諸侯國君亡故的意思。

  渠公臉色變白,嘆道:「國君甍了。」

  被離長嘆了一聲,向渠公對視一眼,他們心中都知道,國君之死,多半是田氏所為。

  被離長嘆了一聲,道:「看來,在下明日不僅去不了伍堡,恐怕連魯國之行也在半年之後了。這半年間眾使紛紜,在下暫不會與慶公主見面,免得泄露了慶公主和公子身份。」

  渠公與列九一齊點頭,依照周禮,國君死了,凡在該國的士大夫不論是本國還是他國的都要去拜祭。因為從表面上看,天下只有一個天子周王,其餘的不管是諸侯還是公卿大夫,都是一國之臣,爵高者去世,爵低者去拜祭是必須的。

  要離雖然離開吳國,但他終是吳國的大夫,未被吳王褫職,仍是大夫,須得拜祭齊君,直到下葬。而這國君拜祭之禮,習慣上要停槨半年,待各國使節趕來。雖然如今各國爭戰,未必通使,但齊國與晉、楚為一等大國,它國一般都會派使前來拜祭亡君和祝賀新君,以免得罪大國。

  雖然明日是新春,但趕上了國君去世的大事,漁鹽大典取消了不必說,齊國上下也不好公然過節。這恐怕是齊民最無趣的一個新春了。

  本來舊君一逝,便要即立新君,但田恆卻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拖了五個月,眼見舊君要較入葬了,居然還未立一位新君出來。

  明堂之上一片哀聲,中間放著一個極大的銅槨,三棺三槨共六層一個套一個,到最外面的自然就有八九丈大小了。田恆與齊簡公的弟弟公子驁、其長子公子高在銅槨旁坐著。

  大堂上鋪了一層布筵,兩旁擺著數十張尺余高的木案,案後各有一張綿軟的厚布席,被離坐在其中一席上,悄悄地用手揉著腰骨,心中嘆了口氣:「看來終是老了,便是這三十六拜,便覺得腰骨也痛了。」幸好齊人知道每人這一坐都是大半日,是以在他們身邊都放了一張幾,讓他們可以憑幾而坐。年紀稍大的人身邊,還放了一根木杖。

  被離見那公子高二十一二歲,公子驁三十五六歲,與田恆一齊接待使者,心道:「日後繼位為國君的,定是這二者之一。」

  香煙燎繞,被離想看清這兩個公子的面目,卻看不太清楚。

  他向殿上看去,這時正是魯國的使節柳下惠正站起又拜下,恰好叩完了第三十六個頭。

  被離心道:「這些年齊魯交惡,三年前齊國吳魯聯軍在艾陵大戰,想不到魯國仍派了使者前來,多半是魯國見吳勢漸弱,有些靠不住,想再與齊國結盟。」

  田恆上前扶起了柳下惠,道:「鄙君英年仙去,舉國痛哀,尊使之祭,足撫齊民之痛,鄙國上下不勝感激。」

  柳下惠道握著田恆的手道:「魯國境狹民少,向來受齊之恩惠,數百年來互通婚姻,便如兄弟一般。只願從今往後,齊魯兩國和睦相處,不再爭鬥。」

  田恆嘆道:「這正是本相所願。」

  這時有行人官上前,將柳下惠扶到對面的桌旁坐下。對面的一排長桌後,坐的全是異國使者。被離因為離吳到齊,所以被安排到齊國本國這一邊坐下。

  被離向柳下惠看去,看他丰神俊朗,須發極齊整潔,當真是一表人材,心道:「如此人物,怎會有柳下跖這樣的兄弟呢?」

  接著是楚國的使節白公勝拜祭,那白公勝生得十分清秀,面上帶著傲氣。

  坐在被離身旁的田逆冷笑一聲,小聲道:「這白公勝的父親太子建死於鄭國,當日若不是伍子胥保護,攜著他逃往吳國,後來得吳之助回楚,爵封白公,哪有如此風光?楚王的後人,卻以楚國的大敵吳國為靠山,哼!如今既不見他伐鄭為父報仇,也不見他伐吳為伍子胥報仇,恐怕是個膽小之徒吧!」

  周圍的齊臣聽到的,都小聲附和。

  被離在吳之時,與這後來當上楚國白公的公子勝也熟識,心道:「當日伍相國在世,曾說這公子勝膽大狂妄,不可掌有大權,從他面相看來,此人日後必會惹禍。」

  田逆問身旁一人道:「閭邱明,還有哪國的使者未到?」

  那閭邱明恭恭敬敬道:「今日是先君下葬,各國使節均已到了,連周天子也派了使者來,只有秦、晉、吳、越、代五國的使者未來,想是路途太遠之故。」

  田逆哼了一聲,道:「路途太遠,哼!秦國遠在西鄙,越國偏居東南,固然稍遠,代國是異族胡人,都是一向不與中原各國交往,也還罷了。晉國總不會比楚國遠吧?晉雖是大國,如今被智、趙、韓、魏四家分地而治,未必便勝得過我齊國多少。吳國仗著艾陵之戰,僥倖獲勝,便不將我齊國放在眼裡,哼!」

  閭邱明點頭道:「左司馬說得是。」

  被離心道:「晉國六卿之亂,齊國助范氏、中行氏與智、趙、韓、魏四家交戰,眼下范氏和中行氏已滅,晉國由智、趙、韓、魏執政,齊晉二國此刻仍在衛境之內兩軍相峙,既然是敵國,不派使前來也是常理。艾陵之戰中,雖然說是吳國和魯國的聯軍,其實打敗齊人的全靠吳人,齊人在此戰中十萬大軍幾乎盡墨,損革車八百餘乘,齊吳之仇結得可深了。」

  這時白公勝已拜祭完畢,坐在了對面桌後,忽聽殿外行人官高聲報道:「吳國使者右領顏不疑(5)大人前來致祭!」

  田逆勃然怒道:「吳國欺我太甚!它國派來的使者,最少也是下大夫,吳王夫差竟派個小小的領軍武將為使,視我齊國無人乎?!」

  眾齊臣也都有怒色,連在座的其它國使者也暗暗搖頭,心想這吳王辦事胡塗,失禮於齊。

  被離卻心想:「艾陵之戰後,吳王夫差不聽伍相國苦勸,反將他賜死,然後領國中精銳北上黃池,與晉人爭霸,卻被越王勾踐從後偷襲,焚姑蘇之台,殺吳太子友,至使吳國開始勢弱。如今吳國腹背受敵,夫差若想與齊國修好,便得派一員重臣來,如今不倫不類,只怕弄巧反拙。」

  田恆卻不以為意,忙道:「顏右領大駕光臨,快快迎接。」

  只聽殿外腳步聲響,一人昂然走了進來。

  顏不疑雖然跟隨吳王夫差十多年,卻是行蹤隱密,極少露面,被離在吳多年也未曾見過,忙向那人望去。只見那人約二十六七歲左右年紀,身高八尺,渾身白袍,手臂比常人略長,頭上戴著一頂高高的銅冠,往那裡一站,便如高山勁松,挺拔雄壯,面白如玉,兩眼如電,顧盼之間,有一種瀟灑飄逸之態。

  眾人心中暗贊道:「好一個美男子,竟不下於魯國的柳下惠!」

  被離仔細打量這顏不疑,恰好顏不疑的眼光如電般掃了過來,目光相交,被離便覺此人如天上浮雲,無法相出他的命運性格來,這是他自會相面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心中大吃了一驚。

  顏不疑目光在被離身上停了停,似乎並不曾在意,但被離心中卻隱隱覺得,顏不疑這一眼,已將他的身份來歷看得一清二楚,一股寒意從心底冒了出來。

  田恆似乎也對顏不疑這番攝人的氣質吃了一驚,迎上前到:「久聞顏右領的大名,本相心中一直仰慕得緊,今日得見,幸如之何!」

  顏不疑恭恭敬敬拱手道:「小將身份低微,何勞相爺掛齒。今日小將來拜祭貴國先君,身份頗有些不合。只因下國偏在一隅,消息不通,貴君仙逝之事,來得晚些。小將正奉吳王之命,在邊境視軍,吳王以千里快報命小將暫為使節,若是派其他使者前來,恐誤了貴君下葬之期。」

  他臉上似笑非笑,說話不卑不亢,令人心折,那些憤憤不平的齊臣聽他這麼一說,心中釋然。其實,誰都知道顏不疑這是推脫之辭,須知自吳到齊,若是輕車速奔,也不過一二十日路程,齊君停槨數月,不可能趕不及來,不過大家見這顏不疑甚有風度,便不甚在意。

  先前與田逆說話的閭邱明嘆道:「久聞吳越之地,常出美女,不料還出美男。這傢伙到我齊國,不知會迷倒多少齊女,不妙之極。」

  田逆哼了一聲,道:「呸,小白臉又有什麼用?!」

  田逆一眾所坐之處,離殿中有四五丈遠,他們這麼小聲說話,站在殿中,自然是無法聽到,但那顏不疑的眼光卻向田逆這邊一掃,微微一笑,似乎聽到了他們說話一般,立刻便轉過了頭去,作悲戚之色,趨上幾步,開始行拜祭大禮。

  顏不疑行禮之際,閭邱明色迷迷望著顏不疑,忍不住出粗口道:「他娘的,這小子連叩拜之際,動作也與眾不同,十分好看,若是……」

  田逆忍不住小聲笑罵道:「你這狗東西就算喜歡男寵,也不要打這小子的主意,誰知這小子是不是吳王夫差的男寵?」

  閭邱明愕然道:「不會吧,吳王有西施那樣的天下第一美女,又怎會喜歡男寵?」

  被離見他們越來越不像話,皺起了眉頭,心道:「這些傢伙忒也無禮,自己的國君之葬禮上,竟會如此地不莊重,成何體統?」

  顏不疑行完禮起身,又與田恆說了幾句客套話,由行人官帶到席上坐下,他官位雖卑,卻是吳國的使者,故坐在燕國使者之後,中山、邾、莒等小國的使者之前。

  雖然他身邊坐的不是公卿,便是大夫,顏不疑與他們身份相差頗遠,卻神情自若,舉止有度。

  這時,田逆與閭邱明又在小聲的說笑,被離心甚厭惡,卻又無可奈何,正煩惱間,晉國的使者趙鞅(6)便到了。

  趙鞅是晉國四大家族中的趙氏之長,與他的先祖趙盾、趙武一樣,名氣極大,天下皆知,如今為晉國上卿、眾卿之首。他一進得大殿來,眾人無不臉露尊敬之色,連田逆和閭邱明二人也不敢再說話。

  田恆見晉國終是派了使者前來,心中甚喜。

  不管怎麼說,楚、晉、齊、秦、吳等國的疆土遠遠大過其它諸國,都是一等一的大國。但若論國土之大,當數楚國。雖然吳王闔閭得孫武、伍子胥之力,攻入楚國都城,幾乎滅楚,幸虧楚將申包胥搬來秦軍,重興楚國,楚國的江淮之地從此盡被吳國所占,但其疆土仍有近四千里。如今晉國的疆土三千多里,雖然此時晉國雖然君權旁落,為智、趙、韓、魏四家所控制,仍是不可小視。齊國方二千里,比秦、吳兩個千里之國還大,算是極大之國。

  趙鞅的威望,在晉國比勢力最大的智瑤還高,算得上是晉君以下的第一號人物,所封邑地近千里,比魯、宋、衛、鄭等諸國的疆土還大,相當於秦、吳之類的大國。今日趙鞅親到齊國來,是給了齊國極大的面子,何況天下人都說齊君為田氏所殺,對田氏的名聲大有影響。趙鞅前來,顯是表明晉國對齊君因何而死並不在意。何況齊晉交戰已久,前些時為了衛國之事又起兵戈,累得田恆派鮑息星夜趕到衛境的齊軍大營,齊晉之兵對峙,勢若水火,齊民為此甚是煩惱,趙鞅此來,說不定會有罷兵之意,齊臣自然是無不喜形於色。

  田恆忙迎了上前,大聲道:「趙老將軍親至鄙國,鄙國上下實感榮幸之至。」

  趙鞅長嘆了一聲,道:「貴國國君英年而甍,鄙國上下無不可惜。本卿久慕齊地景致,常有赴齊一遊之念。不料首次赴齊,卻是為貴君行下葬之祭。」說完,搖了搖頭,便上前施禮。

  施完了禮,趙鞅站起身來,想是年紀高大,拜了這三十六拜,體力不支,竟打了個趔趄,田恆眼明手快,一把攙住,道:「老將軍小心!」

  趙鞅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年紀老了,身子骨也不中用了。」

  行人官上前,扶著趙鞅在席間第一張桌後坐下。

  眼見吉時將至,田恆心想:「該來的都來了,沒有來的,多半是未派使者。」正要說話,便聽殿外行人官大聲道:「越國使臣大夫范蠡到!」

  被離心中一驚,他知道這范蠡是越國第一智士,據說有鬼神不測之機,越國被夫差攻下之後,幾乎滅國,幸虧這范蠡智謀如海,派大夫文種在伯嚭處大行賄賂,才使越國得以存留,又保越王勾踐不被夫差殺害,還陪勾踐在吳為奴三年,伍子胥雖多方設法,要殺勾踐以除後患,都被范蠡護得周全。如今越王勾踐臥薪嘗膽,暗練甲兵,去年乘夫差在黃池與晉君爭盟時,越軍攻入吳國,長驅直入,直到吳國都城之下,連太子友也被擒自殺,事後越人退兵回國,兩國居然安然無事,都是范蠡的計謀所至。

  這時,范蠡走進殿來。

  只見他三十六七歲年紀,身材瘦長,長須過腹,一身布衣,十分簡樸,若非他頭上戴著高冠,定會被誤認為街上布衣,又怎知這是越王勾踐手下的第一謀士?

  田恆走上幾步,拱手道:「范大夫遠來辛苦。」雖只說了七個字,語中卻充滿敬意,不下於適才與趙鞅的說話。

  范蠡也拱手施禮,道:「田相請恕罪,小國使者來得晚了,只因在下坐海船而來,途遇風暴,耽誤得久了,幸好未誤吉時。」

  這時,顏不疑在席上冷哼了一聲。

  范蠡看了一眼,忙道:「原來是顏右領,幸會幸會。」

  顏不疑又哼了一聲,並沒有說話。

  田逆搖頭道:「這范蠡是越臣之首,卻是個卑謙之人,難成大器。」

  閭邱明也笑道:「聽說是他獻計,將天下第一美女送給了夫差,才護得越國周全,便宜了夫差。」

  田逆不屑道:「堂堂一國,竟靠美女而存活,越人祖先在九泉之下,恐怕羞也羞死了。」

  閭邱明失笑道:「既在九泉之下,那是已經死了,再若羞死,又到哪裡去呢?」

  周圍聽見的幾個齊臣也悄悄失笑。

  田恆正在殿中助范蠡施禮,忽地向田逆等人瞪了一眼,田逆等人立刻不敢再說笑,噤聲做悲戚狀。

  范蠡施完禮,行人官帶他到吳使顏不疑之旁的桌後,請他就坐,范蠡搖頭道:「小國使者,怎可坐在大國之旁?」自行走到席末,在邾國的使者之後坐了下來。

  田逆站在殿中,咳了一聲,大聲道:「吾國公卿大夫議定,先君謚號為『簡』,是為齊簡公。吉時已到,為簡公行葬——」,說完,便大聲痛哭起來。

  他哭聲一起,殿上所有的人都放聲助哭。

  此時樂聲響起,曲盡其悲,人演其哀,銅槨在前,眾人在後,魚貫出了大殿,向城外進發。路上途人,盡皆跪地為哭。

  被離行在人群之中,腦中卻總是出現著顏不疑那似笑非笑的神態,儘管四周哭聲震天,也驅不出這影子。

  行完葬禮,眾人都感疲累,各在驛館休息了一晚。

  次日,眾使齊聚在殿上,見證齊國新君之立。

  被離坐在眾齊臣之中,見無論是齊臣,還是各國使者,無不露出輕鬆之色。不管怎麼說,幾個月的祭禮的確讓人十分的煩惱。

  田恆與公子驁和公子高也坐在齊臣之中,眾人的眼光都在公子驁和公子高身上打量,心中猜測誰將是下一個齊君。

  眾人都想,應是公子高的希望大些。公子驁年紀雖長,卻是齊簡公的弟弟,而公子高是齊簡公的長子,一般應是長子繼位,有公子高在,又怎能輪到公子驁?

  不過眾人又想,如果是公子宮為君,早就該於舊君歸天之日立了,拖了這五個月是列國少見之事,想必中間有些變故。

  被離見那公子高滿臉溫和,神情堅毅,而公子驁卻是揮灑自如,雖然處處都依禮而為,行為之間,卻總是帶著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情。

  被離心想:「我若是田恆,會立誰為君?」

  殿上眾人也都這麼想,不過,大家都知道,不管是誰當國君,恐怕都只是個擺設,因為齊國的大政,早已經落在田恆的手中,即便是國君,也無甚實權。

  這時一曲已畢,田恆走到了殿中,緩緩道:「寡君仙逝,多蒙各位上國使節親來致祭,鄙國上下無不感激。」向各國使節施了一禮,眾使者一齊答禮。

  田恆眼珠一轉,向齊臣中看來,道:「閭邱明,你奉命偵糾先君被害一事,可有結果?」

  閭邱明從人群中趨步出來,躬身道:「已有結果。小將已經審過此案,只因闞止謀亂,派刺客入宮行刺,鮑息大夫與相府門客犰委入宮護君,先君在慌亂之中離宮而避,犰委一路追趕,欲迎先君回宮。不料先君反當犰委是謀逆一黨,拔劍欲殺犰委,不小心從車上跌落,劍尖誤刺入體內而逝。」

  田恆點了點頭,問道:「先君為何會以為犰委是謀逆一黨?」

  閭邱明道:「小將已問過宮中諸人,只因此前一日,犰委曾與宮中侍衛比試劍術,當著先君之面傷了侍衛,先君對他甚是厭惡,是以才會產生誤會,釀成大禍。」

  田恆嘆了口氣,道:「不管怎麼說,這犰委仍有弒君之罪。唉,犰委是本相的門客,如今弒君犯上,無知之徒,定會胡說是本相指使。」

  眾人也聽過這種傳言,見田恆當眾說出來,不免有些驚訝。

  閭邱明道:「那犰委自知罪孳深重,欲嚼舌自盡,被小將制止,但他舌頭已斷了一截,如今說話頗有含混不清之處。好在他對弒君之事,也供認不諱,再加上當時在場的鮑府士卒指證,推脫不了罪責。」

  田恆又問:「他可曾指證是何人指使?」

  閭邱明道:「他說話雖不便結,還是供出了指使之人,便是闞止和高無平二人,小將這裡有他親筆畫押的供狀。」說著,從懷中取出了一冊竹簡來。

  田恆接過來看了看,交給了公子驁,道:「二位公子請仔細看看。」

  公子驁和公子高分別看過,點了點頭,又交給田恆。

  田恆接過供狀,走到一眾齊臣之前,將供狀交給一個須發俱白的老者,道:「晏大夫掌大司寇之職,本來此案應由晏大夫偵審,然晏大夫臥病不出,本相便命閭邱明暫代晏大夫審案,此供狀還請晏大夫過目。」

  被離心道:「原來這老人便是齊之名相晏嬰的兒子晏缺,此人德高望重,深居簡出,今日國立新君,原是該來。」

  晏缺接過供狀,看也不看,隨手交給了身旁的齊臣,緩緩道:「不必看了,閭邱明能幹得很,天下又有什麼供狀拿不到手中?犰委這人十分該死,倒霉得很。鮑大夫被相爺派到了衛國,助衛君御晉,否則當給鮑大夫看看。」

  他皮裡陽秋地說了這番話,在場的人誰會聽不出來?被離心道:「怪不得沒見到鮑息,原來被田恆派到衛國去了,鮑息與犰委一起攻入公宮,其中之事恐怕知道得更多,將他遣走自然是少了個人證。」

  田恆聽晏缺話裡有話,心中暗惱,臉上卻不動聲色,點了點頭,道:「晏大夫說得是,犰委弒君犯上,正是該殺。闞止那日謀反之時,與同謀國異均已死了,卻有高無平一人走脫,如今正在緝拿之中。閭邱明,依我齊律,犰委該當何罪?」

  閭邱明道:「滅族!」

  田恆點頭道:「好吧,就由你去辦。」

  閭邱明答應,退到了齊臣之中。

  田恆轉身對著眾人,大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今日應立我大齊國之新君。」

  公子高突然道:「先君並未立嗣,國君之位,應由吾叔公子驁繼承。」

  眾人吃了一驚,本來,公子高繼位應是理所當然之事,誰知公子高竟推舉公子驁繼位,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田恆點了點頭,向晏缺問道:「晏大夫,你以為如何?」雖然他權傾齊國,也不敢忽視了這德高望重的老大夫。

  晏缺向田桓看了好一陣,點了點頭,說了一個字:「好!」

  田恆又向眾齊臣看了過去。

  田逆也道:「好!」於是眾齊臣都點頭。

  公子驁大吃了一驚,從神情上看,卻不是偽裝出來,而是真的未曾料想到會有這般變化,忙道:「這……怎麼可以?」

  田恆當先向公子驁跪倒,大聲道:「參拜國君!」

  公子高也轉到田恆之後,跪了下來,一眾齊臣在晏缺之後,一齊在公子驁面前跪下,開始行九跪九叩的大禮。

  公子驁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

  被離因在齊臣之中,只好隨眾跪下行禮。

  參拜完畢,一眾齊臣退到了一邊,周天子的使者單公走了上前。單公名叫單驕,四十餘歲,他是周天子的卿士,地位與一國之君相若,眼下周天子的大政全靠單、劉二公世襲相傳,雖然周勢不振,不過從禮節身份上,這單公到任何一國都要與國君分庭抗禮,齊國是僅次於晉楚的一等大國,周天子派了單公親來,可見對齊國十分看重,不敢小視。

  公子驁茫然無措,田恆小聲道:「國君,請接冠。」

  公子驁跪在單公面前,單公手捧周天子預先作好的冊命,從田恆手上接過朱筆,

  在齊侯空著的名字地方填上了姜驁二字,然後擲下朱筆,大聲讀道:「惟天地乃萬物父母,惟人乃萬物之靈。天佑下民,乃有大周天下。姜氏繼其祖相父姜尚以來,輔我周室,鎮我東疆,世為周臣,有大功於國。今姜壬新喪,姜驁德才兼俱,為吾大周良臣。咨命姜驁為齊侯,世世代代,永鎮東疆。」

  單公讀完冊命,從田恆手中黑色的冕來,親手為公子驁插上了笄,又將絲帶系好,然後扶起公子驁,笑吟吟拱手道:「恭喜恭喜,願齊侯福壽如天。」冕上那一塊長形木板的前沿,垂著九串玉色晶瑩的旒,玉旒晃動不已,遮住了公子驁的大半張臉,令人看不真切其臉上的表情。

  這種冕是最尊貴的禮冠,本來周初時是天子、諸侯、大夫祭祀時所戴,後來禮法改動,如今卿大夫已不能用它了,僅天子和諸侯可用。天子可時時戴之,但諸侯只能在祭祀和重大禮儀上戴。天子用十二串旒,諸侯以爵位不同而旒串數有差別,公爵用十旒,齊君是侯爵,便只能用九串玉旒。

  田恆上前,扶著公子驁到中間的黃銅大桌後坐下。

  趙鞅上前道賀,這時公子驁已經神情大定,頭腦清醒過來,應對了幾句。

  然後依次是顏不疑、白公勝等人各代己國道賀,范蠡待諸國賀畢,才上前道賀。

  繁文褥節,不一而足。

  待一切禮畢,田恆向諸使者道:「明日午時,寡君在梧宮設宴,款待天子之使和各位上國使臣,敬請駕臨。」

  眾使答應,依次退出,回館歇休。眾齊臣除了田恆、晏缺、公子高、田逆、閭邱明等十二三個重臣留在殿上,其餘的盡拜辭退下,被離知道新君才立,自有許多事要辦,也隨著眾人退下,自回館中。

  當日管仲輔佐齊桓公時,曾在齊境之內,修館三百,稱為候館,充以女閭,以安行商,而使百貨充足,私人開的稱為逆旅,統稱為館或驛館,如今單是在臨淄城內,便有館逾三十處,是以各國使者都居於不同的驛館。

  被離所居之驛館在城東門下,離城門不到百步之處。

  被離坐在田恆送給他的馬車之上,心中對公子驁繼立國君竟如此順利之事,頗有不解。一邊想著心思,一邊向兩邊隨意看著,從市集經過時,忽見道旁一商肆前擺著幾個大石磨盤,幾人圍著議論價格。心想:「齊人比吳人身高力大,賣的磨盤原來也大一些。」

  正思忖間,便聽街上一人問道:「各位公子是初次來臨淄吧?」有人答道:「不錯,久聞臨淄城是東方第一大城,果然是萬商雲集,行人揮汗如雨,比我們絳都和晉陽可都熱鬧得多了。」

  被離睜眼向說話處看去,原來就在馬車之旁,站著二十多人,其中有八人錦衣華服,冠上嵌著明珠,腰間懸著長劍,年長的有三十餘歲,年輕的十七八歲,周圍擁著十多個僮僕模樣的人,眾人都穿著晉服,正與一個齊人說話。

  被離認得那齊人是田恆的一個門客,名叫烏荼,擅長辭令,當日從渠公家中出來,便是這烏荼帶他去見田恆,又為他安排驛館,是以認識。

  被離心道:「這一群人身著晉服,又如此華貴,多半是趙鞅所帶來的人。」忽一眼看到一人站在這些人中間,心中微微一驚。

  那人十六七歲年紀,衣著十分樸素,剪裁得體,腰中掛著一柄黑鞘銅劍,身材中等,卻健壯異常,臉色微黑,眼中微露譏誚之意。看他的打扮,既不如眾公子般華麗,又不像僮僕般的穿著,一個人站在眾公子中間,便如鶴立雞群一般。

  被離心道:「這是何人?竟會有這一種君臨天下般的神氣?」忽地對此人有些興趣,命駕車的小兵將馬車停在街旁。

  便聽烏荼向那少年道:「無恤公子,為何一言不發?是否是因為在下有何冒犯之處呢?」

  那少年無恤微微一笑:「烏先生並無得罪在下之處,只是在下素來喜歡多看少說,不擅應對。」

  眾公子中一人笑道:「烏先生休要理他,我們這位兄弟素來是自得其樂,不同於我輩。」

  另一人譏諷道:「大哥說得不錯,不過,我猜無恤年幼,離家日久,定是掛念他母親靈荷了。」

  又一人嘆道:「既是如此,無恤當初就不應該向父親說,要到齊國來,弄得父親一時高興,命我們眾兄弟一起千里迢迢跟了來。」

  被離心中猜到了幾分:「原來這幾個公子,包括那無恤在內,都是趙鞅的兒子。看這些人對無恤的母親直呼其名,連『夫人』兩個字也不加上去,多半是趙鞅那靈荷夫人出身較為下賤的緣故,怪不得這趙無恤的穿著也與他們不同。」

  那趙無恤微微一笑,也不在意,眼中依然是那一股譏誚之意。

  那烏荼是個聰明人,一聽眾人言語,便知道趙無恤在家中地位地下,不得寵愛,也笑道:「無恤公子之『多看少說』的言語,大有深意。」

  眾公子中一人冷笑道:「無恤,你說這又有什麼深意了?」

  趙無恤微笑道:「並無深意,只不過是個簡單的道理罷了。」

  那一人冷笑道:「什麼簡單的道理呢?」

  趙無恤道:「人為什麼要只生了一張嘴,卻有兩隻眼睛呢?便是要多看少說。」

  眾公子哼了一聲,烏荼大笑,打園場道:「無恤公子說得有趣。不過人也有兩隻耳朵,似乎也應多聽,所以在下只好多說幾句,各位公子只好皺眉聽在下的胡說八道了。」

  眾人大笑。

  忽聽趙無恤冷哼一聲,眾公子在年長的問道:「無恤,又有什麼事?」

  趙無恤忽然神色凝重,緩緩道:「我總覺得,有人正盯著我等,頗有敵意。」

  眾人失笑道:「休要胡說,誰敢對我們有惡意? 何況這是在齊都臨淄,便有小盜,有烏先生在此,他們怎敢亂來?」

  被離心道:「莫非我看著他,他竟能察覺?我並無惡意,這趙無恤怎會……」

  忽地聽街道邊上有人爭執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眾人一起向爭執方向看了過去,見是兩人正在一漁肆旁爭執價格。

  猛聽趙無恤大喝一聲道:「後退!」他雙臂一張,竟將十餘人硬生生推得倒退了六七步,其中有兩個公子下盤不穩,跌倒在地。

  眾公子還來不及向他喝罵,忽聽「轟」的一聲,數扇大石磨盤凌空而下,砸在他們先前所站立之處,將石板街道砸出了一個大洞。

  眾人大駭,若是無趙無恤這一推,恐怕此刻有七八人被這些磨盤砸得骨斷筋折了。

  街上行人一陣驚呼散亂,只見黑影一閃,趙無恤不知何時已經閃入了人群。

  被離見忽地生出這般變故,也駭了一跳。 便見眾公子驚魂稍定,一齊看那幾個石磨,七嘴八舌道:「這些東西怎會無端端飛來?」

  便聽趙無恤在行人中道:「是有人將它們擲了過來。」一邊說,一邊從人群中走了回來,手中倒提著長劍,劍身上染著血,正一路滴了過來。

  烏荼臉色凝重,問道:「無恤公子,你這是……?」

  趙無恤道:「刺客至少有五人,在街邊裝作買賣石磨,出手之後,立刻逃走,被我殺了後面的二人,還有三個被他們走脫了。」

  烏荼喃喃道:「這每個石磨超過兩百斤,竟有人能擲了過來殺人,當真是膂力駭人了。」

  趙無恤嘆了口氣,道:「先前吵架的那二人人也定是一夥的,故意大聲吵鬧吸引大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好趁機下手,可惜也被他們走脫。」

  那年長的公子臉色蒼白,問道:「無恤,你可知刺客是什麼人?」

  趙無恤搖了搖頭,將劍身在靴底擦了擦,插入了劍鞘之中,道:「可惜讓他們走脫了,未能問個明白。」

  忽聽一人在遠此大笑道:「如此凶徒,竟敢當街殺人,怎能讓他們走脫?」

  眾人向那說話之人望去,只見一人身材修長,白衣如雪,大踏步走了過來。

  被離向那人看去,原來是吳國的使者顏不疑, 心道:「這人被稱為吳國五大高手之一,能與伍相國、孫將軍齊名,劍術定是非同小可!」

  顏不疑手中提著五顆人頭,走過來擲於地上,大聲道:「這五人之中,有三個是假裝買賣磨盤的人,還有兩個是假裝吵架的,被在下撞上,一併殺卻。」

  趙無恤敬佩道:「顏右領片刻殺了這五人,當真劍術驚人,在下佩服得緊。」

  顏不疑見自己被這少年一眼認了出來, 奇道:「公子為何認識在下?」

  趙無恤道:「昨日在驛館門口,在下見過右領的馬車經過。顏右領風采攝人,在下見過之後,怎能忘記?」

  眾公子七嘴八舌道:「原來是顏將軍,多謝援手。」

  顏不疑對眾人毫不理會,卻問趙無恤道:「公子劍術了得,不知從何處習得?」

  趙無恤微笑道:「慚愧,在下這一點點劍術,是吾姊飛羽所教。」

  顏不疑奇道:「令姊的劍術,莫非比公子還要高明?卻又是從何處學來?」

  趙無恤道:「吾姊的師父是隱居的異人,不知其名。」

  顏不疑點了點頭,向眾人拱了拱手,揚長而去。

  趙無恤嘆了口氣,道:「此人的劍術,世上罕見,行事有瀟灑無礙,當真是人中龍鳳!」轉頭對烏荼道:「烏先生,臨淄街頭,竟會有如此凶案,先生恐怕只好要失陪了吧?今日在下當街殺人,不合於禮,煩先生向田相詳述其中始末,如要在下作證,到驛館通知在下便是。」

  烏荼一迭聲答應。

  趙無恤向那年長的公子道:「伯魯大哥,是否還有游興呢?」

  那伯魯驚魂未定,擺手道:「不玩了,不玩了,便回驛館吧!」

  眾人與烏荼告辭,自回驛館。烏荼卻忙著派人通知巡城司馬,前來收拾偵辦。

  被離心道:「是誰想殺趙鞅的兒子?久聞晉國四家暗中爭鬥,尤其是那智瑤,跋扈得很,莫非是智氏派來的刺客?不對,智氏要削弱趙氏,何必派刺客殺趙鞅的兒子,只須殺了趙鞅便是,今日的做法,不是打草驚蛇麼?」一路上思緒不定。

  被離回到自己休息的館驛,便見一駕舊馬車停在門外,有驛官上前道:「被離先生,越國的范蠡大夫已在館中等候先生多時了。」

  被離吃了一驚,心道:「我與范蠡從無交往,他來做什麼?」忙進了館,便見范蠡笑吟吟迎上前來,施禮道:「被離大夫,在下來得魯莽了,請勿見怪。」

  被離還禮苦笑道:「在下早已不是大夫了,如今夾在齊臣之中,身份尷尬之極,范大夫何必取笑?」

  兩人分賓主坐下,范蠡笑道:「先生處齊臣之中,多半是田相的主意,田相如此安排,恐怕另有深意吧!」

  被離吃了一驚。他客居齊地,本非齊臣。田恆令人以齊臣待他,本就讓被離覺得奇怪,聽范蠡這麼一說,心想田恆計謀深遠,如此做法,說不定真有什麼特別的緣由,心中凜然。

  范蠡見他神色有異,又笑道:「田相心中所謀,在下倒猜得出一二來,先生可願一聽?」

  被離點頭笑道:「范大夫是越國第一智士,深謀遠慮,若有片言教我,實在是被離天大的福氣。」

  范蠡微微一笑道:「恕在下直言,先生在田相心中,未必要緊,但有一要緊之事,須落在先生身上。」

  被離奇道:「什麼要緊之事?」

  范蠡嘆了口氣,道:「天佑吳國,先有王子慶忌,威鎮吳、越、楚三國。吳王僚雖死於專諸之手,王子慶忌也被要離刺殺,吳王闔閭卻不知何來的福氣,有伍子胥、孫武和先生輔佐,使吳國這彈丸小國,兵精將良,四方闢地,境逾千里,乃能與晉、楚、齊等大國爭鋒,令列國羡慕得緊。」

  被離道:「在下只是個江湖術士,怎能與伍相國、孫將軍相提並論?」

  范蠡又道:「如今伍相國已亡數年,孫將軍自攻楚之後,隱跡於世,不知所蹤。先生與他二人交好……」

  被離忽然大悟,笑道:「在下明白了,田恆想從在下身上找到孫將軍的下落!」

  范蠡點頭道:「先生果然了得,一言中的。昔日萬乘之楚齊,反被國小許多的吳國所制,全靠國有良將之故。田相若得孫將軍之助,以齊國之大,定能霸於諸侯,重振當年齊恆公的聲威。田家多有名將,先有勇士田開疆,為齊國三大勇士之一,可惜行為不端,後來被晏嬰用計,二桃殺三士,自殺而死,後有名將田穰苴,用兵如神,稱雄一世。孫將軍本為田氏族人,改姓孫氏仕吳,用兵更勝過田穰苴,可惜如今隱居,不知下落。」

  被離嘆道:「孫將軍自歸隱之後,不知所蹤,莫說是在下,便是伍相國在世,恐怕也覓不到他這結拜的異姓兄弟。」

  范蠡兩眼如電,盯著被離,見他不似作偽,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

  被離忽笑道:「范大夫今日前來,用意莫非也與田恆一般?」

  范蠡笑道:「先生果然是智士,在下的用意,竟猜出了幾分。不過,在下心想,孫將軍在吳立有大功,既不仕吳,更不會仕越,在下就算尋到了他,他也不會隨在下到越國去。」

  被離道:「也是,何況時已久了,孫將軍若還在世,恐怕也有六七十歲了,又怎會再赴沙場?」

  范蠡點頭道:「先生說的是。聽說孫將軍著有兵法十三篇,內含兵法之至理,當日吳王闔閭讚不絕口,先生可曾讀過?」

  被離搖頭道:「此書珍貴異常,得之者若能領悟其中妙法,必成天下名將,在下雖有緣得見,卻不曾讀過。在下本非武將,讀來何用?」

  范蠡嘆了口氣,搖頭道:「如此天下奇書,卻隨孫將軍之隱居而不現於世,如今恐怕已與草木同朽,實在是可惜!可惜!」

  被離笑道:「如此奇書,以伍相國之賢,怎會讓它埋沒於世?」

  范蠡聞言眼中一亮,被離心中微震,忽地醒悟,苦笑道:「范大夫智計過人,在下竟中了大夫之計。」心道:「原來范蠡此次赴齊,是為了這部兵法。他說了半天,其實是想套問孫將軍的兵法,是否送給了伍相國。」

  范蠡站起身來,深深一禮,道:「多謝先生指教!」

  被離還禮道:「大夫即便知道兵法尚在人世,又怎知在何處?」

  范蠡不答,施禮告辭,走在門邊,回頭道:「此書若在,必在齊地。」言罷大笑而去。

  被離心中狐疑,心道:「連我也不知道這兵法在哪裡,范蠡又怎知在齊地?孫將軍本是齊人,若要隱居,回了齊國也是常理。」轉念又想:「孫將軍行事便如用兵,又怎會讓旁人猜到他回齊隱居?他改姓孫氏仕吳,便是要擺脫田氏,怎會回齊國來?范蠡恐怕猜錯了。」

  他搖了搖頭,起身解劍,將劍掛上床頭。忽地心中一震:「范蠡是何許人物,怎會猜錯?當日孫將軍走時,曾將兵書贈送給伍相國。伍相國雖死,定是早將兵書交給了慶公主。如今慶公主與其子伍封正在齊國,這部兵書,必在慶公主手中!范蠡既說兵書在齊,定是知道慶公主和伍封在齊隱居!」

  被離忽地手心冒汗,心道:「范蠡是越人,都能猜到慶公主和伍封在齊國,伯嚭老奸巨猾,又怎會猜不到?」

  雖然他不認識慶公主和伍封,但這母子是伍子胥的親人,被離與伍子胥交好,不禁耽心起慶夫人和伍封是安危來。

  正自耽心,忽然那驛官又來報:「晉國上卿趙老將軍來拜訪先生。」

  被離心中大奇:「今日出了何事,先是范蠡,如今連趙鞅也來找我,莫非也是為了孫將軍的兵法?」忙起身迎接。

  趙鞅大踏步走了進來,笑道:「老夫這次來拜訪,被離先生是否覺得有些意外呢?」

  被離迎上道:「在下感到意外的事,今日可不止這一件了。」

  兩人相對大笑,施過禮後坐下。

  趙鞅道:「先生感到意外之事,是否指齊國新君繼位呢?」

  被離心中暗暗佩服,姜是老的辣,趙鞅這人果真不簡單,點頭答道:「正是。」

  趙鞅笑道:「老夫卻不覺得意外。這並非老夫比先生高明,而是知道了一個道理:如果田恆若想立公子驁為國君,公子高無論如何也做不了國君,就只好乖乖地當他的公子高了。」

  被離聽他一語點中要害,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趙鞅笑道:「這個道理,先生怎會想不到?先生意外的,恐怕是反正齊君死得不明不白,田恆何必非要立公子驁而非公子高?」

  被離又點了點頭。

  趙鞅道:「此中緣由,老夫倒猜得出一二來。只因公子高與田氏有仇,而田氏對公子驁有恩。當年齊景公老年昏亂,不立長子,而立幼子晏孺子。又恐諸公子不服,便將諸公子趕到了萊邑與夷人同處,其中有一人便是與安孺子同母的公子無病。後來田恆之父田乞立了公子陽生為君,是為悼公。齊悼公殺了晏孺子,將諸公子接回臨淄,因公子無病是晏孺子的親兄,是以不接回都,故齊人都稱無病為萊邑公子。公子無病為悼公所忌,不能回都,悒郁而終,公子驁便是公子無病之子。」

  被離問道:「莫非田恆與公子驁早有交情?」

  趙鞅道:「後來齊悼公為田恆毒死,悼公之子公子壬繼位為君,是為簡公。公子驁幾番向簡公上書,欲回臨淄,簡公堅決不允,還命人對公子驁說,若是公子驁能飲盡東海之水,方能回都。公子驁大為失望,終日與酒為伍,自號為『萊邑酒徒』。公子驁的正妻是晏缺之女,人稱晏夫人。晏夫人見丈夫如此,心中不忍,遂以省親為名,回臨淄見乃父晏缺。次日與晏缺同入公宮,求簡公將公子驁招回。誰知簡公竟看中晏夫人之美色,以賜宴為名,命人將晏缺灌醉,強行騙占了晏夫人,當晚晏夫人便在公宮中自盡,晏缺一怒之下,從此不朝簡公。公子驁是以深恨簡公,再不著回都之念,在萊邑品嘗各國之酒,作《酒經》一書。田恆今日立公子驁為君,一是因他是晏缺之女婿,晏缺這人德高望重,雖無實權,在齊國卻有極大的號召力;二是因公子驁深恨簡公,即便知道簡公之死與田氏有關,也不會有報仇之念。他的心中,恐怕反倒感激田氏為其妻報仇吧!」

  被離恍然大悟,道:「原來這中間有如此緣故!公子高定是知道先君簡公之死,與田恆定有幹係。殺其父而立其子,田氏不是自找麻煩麼?是以公子高猜得出田氏怕他為父報仇,定會立公子驁為君,只好自行讓位以避大禍。」

  趙鞅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當年田恆之父田乞助簡公殺了鮑牧,立了鮑牧的堂弟鮑名之子鮑息為鮑氏之長,也是如此。」

  被離正疑惑伍子胥將兒子送入鮑家,而齊人為何會毫無疑問,便問道:「莫非鮑息與鮑牧不和,田恆才讓他承繼鮑氏?」

  趙鞅道:「正是。此事要從田乞立齊悼公說起了。其實田乞和鮑牧率兵入公宮,擊敗國高二家,將國夏、高張趕走後,鮑牧想按齊景公的遺意,立晏孺子為君,田乞卻想立齊景公長子公子陽生為君。二人意見不和,未能有所決斷。其時,鮑牧有個堂弟叫鮑名,是田氏的女婿,其妻便是田乞之妹、田恆的姑姑。鮑名暗助田乞將公子陽生接到了臨淄,田乞設宴請鮑牧和諸大夫到他府上,鮑名將鮑牧灌醉,田乞便請了公子陽生出來,說是與鮑牧已議定,立其為君。那時國家的國書和高家的高無平都是國夏和高張的遠親,被田乞立為兩家之長,當然聽田乞的話,這樣公子陽生便成了齊君,即齊悼公了。鮑牧無力阻止,只好罷了。」

  被離皺眉道:「鮑牧這人曾出使吳國,在下看他十分固執,恐怕不會善罷干休吧?」

  趙鞅道:「先生說得不錯。鮑牧此後極為不滿,整日躲在府中稱病,連朝議也不參加。齊悼公怕有後患,命人將晏孺子殺了,下手之人便是鮑名。鮑牧聞言大怒,認為鮑名殺害先君之子,大逆不道之極,是以氣衝衝地提劍到鮑名府上,二人爭執之中動起手來,鮑牧竟一劍失手將鮑名殺了。」

  被離驚道:「什麼?這不是兄弟相殘麼?」

  趙鞅嘆了口氣,續道:「鮑名的家將自然不會坐視,便與鮑牧的從人打了起來。鮑牧提劍去找鮑名時,齊悼公早已知道消息,索性派了三百宮中侍衛到鮑名府中殺鮑牧,正好遇到二鮑的從人打鬥,不由分說,上前殺了鮑牧。此時鮑家大亂,鮑名的妻子田氏正帶著長子鮑息到田府做客,避過了大禍,但鮑名的一個小妾與其幼子不知去向。」

  被離心中漸漸明白過來:「伍子胥的兒子日後多半就是這失蹤的幼子了。」

  趙鞅道:「鮑息那時已近二十歲,其父鮑名在齊悼公繼位之事上面立了大功,他又是田乞的外甥,自然就被齊悼公和田乞命為鮑家之長,以承鮑叔牙之嗣。何況鮑牧殺了他父親鮑名,他怎也不會想到為鮑牧去報仇,田氏自然放心。聽說過了好幾年,鮑牧終於找到了他失散的兄弟母子二人。」

  被離點了點頭,心道:「那對母子定是死了,伍子胥的兒子才會成鮑家的人。」

  趙鞅長嘆了一聲,道:「齊景公也算得上繼齊恆公之後,另一有為之君了,可惜自從晏嬰與田穰苴死後,再無賢人輔佐,年老昏庸,刑罰極重,暴斂於民,在立嗣之上,為齊國留下大患,以至大政不再歸於國君。可見這立嗣之事,不得不慎。老夫今日來見先生,便是為此。」

  被離奇道:「老將軍立嗣之事,與在下有何關係?」

  趙鞅道:「先生神相,天下皆知,正好老夫此次將諸子盡數帶到齊國,煩先生神眼一決。」

  被離駭了一跳,道:「老將軍立嗣的大事,關係趙氏一脈的氣數,怎可交由在下這毫不相干之人來決斷?」

  趙鞅苦笑道:「正因是大事,才來求先生。」

  被離心道:「這立嗣之事,定在趙家之中爭得極是厲害。無論立誰為嗣,其餘的公子難免不生怨恨之心,趙鞅將這燙手的山芋交給我,是不想諸子對他有埋怨。」想到此處,嘆了口氣,道:「老將軍有幾位公子?」

  趙鞅聽他這麼一問,便知被離答應,笑道:「老夫有九個兒子,現在門外等侯。」

  被離吃了一驚,心道:「原來趙鞅早就料到我必會答應,將諸公子帶來了驛館來!」口中忙道:「這怎麼可以?老將軍只須命一家僕,召在下到貴館中去便是,何必親來?」

  趙鞅微笑道:「老夫能來,這些小子為何來不得?」拍了一下手掌,八個人先後走了進來,一排站著,向被離恭恭敬敬施禮。想是他們知道來意,是以向被離不敢有任何不敬之色,這一禮施得恐怕是他們生平最為恭敬了。

  這八人是被離先前在大街上見過的,此時仔細打量起來,被離眼光到處,人人臉上無不堆笑,力圖留下一個好印象。

  被離看了一遍,問趙鞅道:「老將軍不是有九子麼?另一個到哪裡去了?」

  趙鞅眼中一亮,笑道:「還有一子名為無恤,其母靈荷是家中的一婢女。因他出身甚賤,是以雖在門外,卻不敢進來與諸兄弟同立。」

  被離微笑道:「不妨叫他進來。」

  趙鞅笑吟吟走到門口,帶了一人進來,正是被離先前所見的趙無恤。

  趙無恤向被離施了一禮,又向父親和諸兄弟施禮,然後站在房角。

  眾公子一個個臉露不屑,片刻很又變為不豫之色。

  被離仔細打量著趙無恤,點了點頭。

  趙鞅大笑,向諸公子揮了揮手,對那年長的說道:「伯魯,你帶了諸兄弟出外等侯,無恤留下。」

  眾公子愕然,均露出憤憤不平之色,卻又無可奈何,伯魯悻悻應了一聲,帶著七位弟弟出去。

  被離向趙鞅道:「恭喜老將軍,有子如龍,趙氏無憂矣!」

  趙鞅笑道:「多謝先生指點迷津!」對趙無恤道:「無恤,還不謝過被離先生?」

  趙無恤向被離拱手道:「多謝先生!」

  被離笑道:「公子何必謝我?其實立嗣之事,老將軍早有主意,只不過借在下之口,以免家中因此而亂了父子兄弟的感情而已。」

  趙鞅大笑。

  被離道:「其實在下今日在大街之上,見過無恤公子的本事。公子劍術精妙,膽識過人,行事果敢,實在是難得的將才!」

  趙鞅笑道:「當時被離先生在馬車之上,老夫卻在先生之旁的酒樓之上,也看得清楚。」

  被離愕然,又大笑道:「老將軍啊老將軍,當真是厲害之極!」

  趙鞅笑道:「家事最是難理,老夫這幾年來,當真是難過得緊,從今日始方得輕鬆下來。」

  被離笑了一會兒,忽地正色道:「老將軍,實不相瞞,其他八位公子,除了伯魯可為使節,趙嘉可為行人外,無一人能為將軍,日後萬萬不可讓他們領兵。」

  趙鞅點頭道:「老夫生的兒子,能力如何,其實老夫心裡有數。」

  被離又對趙無恤道:「在下有一言相贈,公子須要記住。」

  趙無恤恭恭敬敬道:「先生請指教。」

  被離道:「趙氏一族,在公子手上必會倡大,不過,公子要善待兄姊,少行殺戮,否則壽必不永。」

  趙無恤點了點頭,道:「在下牢記此言,定會終身不敢忘記。」

  被離點了點頭,忽想起一事,問趙鞅道:「老將軍與諸公子盡來齊國,家中豈非空虛得很?若是……」

  趙鞅笑道:「無妨,老夫除了之外九子,還有一女,名叫飛羽。此女精通兵法,異常了得,不下於老夫。若非是女兒之身,老夫早已立她為嗣了。家中除了無恤,無人有她的一成本事!有她在家,老夫又有何憂?」

  被離大驚,心道:「趙鞅是何許人物!在他的眼中,能得『異常了得』四字評語,看來此女真是非同小可!」他嘆了口氣,道:「在下真是羡慕老將軍的福氣,既有無恤公子,又有飛羽小姐,恐怕是天佑你趙氏吧!」

  趙鞅大笑,道:「打攪了許久,老夫也得告辭了。哈哈!」

  被離笑著送趙氏父子出去,卻見伯魯等人在外等著。

  趙鞅對諸子道:「你們過來。從今日開始,無恤便是趙氏之嗣,你等要盡力助他,光大趙氏一族!」又從腰中解下了佩劍,親自為趙無恤掛在腰間,道:「無恤,你持此劍,便如為父在身後一般,若再有對你不敬者,那是辱我趙氏一族,無論是否族中之人,你都可以用此劍斬之!」

  趙無恤答應。

  趙鞅將趙無恤原來的那口劍掛在自己腰間,道:「回去吧!」帶著諸子出了驛館。

  被離送了趙氏父子離去,這才口房,心道:「這趙鞅是個老狐狸。其實他早已經決定立趙無恤為嗣,只因這趙無恤是賤婢所生,故不敢宣示,免得家中不服,以致生亂。今日才來借我之口,立趙無恤為嗣。」又想:「趙氏是大族,族人極多。趙鞅將諸子帶來齊國,多半是每一子身後都有人支持,故將諸子帶在身邊,以絕諸人的支持。他原先並不知我在齊國,想是另有主意,要借一張嘴,總是不難的。今已立嗣回晉,生米做成熟飯,族中之人也是無可奈何了。」心中暗暗佩服這老人的睿智和世故。

  被離坐在桌邊,忽地思緒不寧,心中突然一股寒意冒了上來,猛一抬頭,便見一人渾身白衣、手按著腰間長劍、似笑非笑地站在房門口。

  這人正是名列吳國四大劍手之一的顏不疑。

  被離苦笑道:「你來了?」

  顏不疑冷冷道:「我來了!」

  被離道:「你來殺我?」

  顏不疑搖了搖頭,道:「未必!」

  被離苦笑道:「你來找我,卻是何故?是吳王叫你來,還是伯嚭?」

  顏不疑手按著腰間的劍,緩緩走進來,冷冷道:「你我以前素未謀面,可惜今日你既認識我是顏不疑,我也認識你是被離大夫。」

  被離嘆道:「請坐。」

  顏不疑坐了下來,道:「小將有事要請教被離大夫。」

  他說話突然客氣起來,被離反覺心生涼意,道:「顏右領要問什麼?」

  顏不疑冷冷地道:「孫武是否還活著?」

  被離搖頭道:「這個在下卻不知道。」

  顏不疑兩眼盯著他,目光便如兩根尖針般,釘進被離的心裡。過了好一會,顏不疑道:「看來大夫並未欺騙小將,似乎是真的不知道。好,還有一事……」,他語聲忽地停了停。

  被離心知,最關鍵的、能決定自己生死的,恐怕便是這最後一個問題了。顏不疑偏偏停了停,被離反而嚇了一跳,一種恐懼的感覺升了上來。

  顏不疑當然知道被離的感受,看來他是此道高手,他這麼一停,反而讓被離有時間體會一下恐懼的感受,心中猜測他想問的是什麼。

  顏不疑見幾點細汗從被離鼻尖上冒了出來,冷冷一笑,問道:「伍子胥的兒子在哪裡?」

  被離心中雖隱隱猜到顏不疑會問這個問題,此時顏不疑果真問出來,被離還是嚇了一跳。他咬了咬牙,道:「我不知道。」

  顏不疑點了點頭,似是早就預料到被離會這麼回答,默然良久,站起了身,冷冷地道:「看來,大夫恐怕見不到孔子了。」

  被離也點了點頭,嘆道:「可惜,可惜。」

  顏不疑冷笑道:「放心,這裡是齊都臨淄,小將怎敢放肆?大夫似乎有些健忘,若想起了什麼,這幾日不妨告訴小將。」緩緩起身出門,走在門邊,回頭笑了笑,眼中露出譏誚之意。

  顏不疑走後,被離忽覺渾身涼嗖嗖的,原來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只覺整個空氣中也充滿了涼意。

  次日一大早,被離起身用了一些點心,坐在房中發愣。

  他一夜未曾睡好,眼露紅絲,正想著是否先去見渠公,告訴他顏不疑的事,田恆便走了進來。

  被離驚道:「田相,你為何親來,有事招在下到府上候教便是。」

  田恆笑道:「本相是來向先生致歉的。這些天來,本相忙於國事,怠慢了先生,慚愧得緊。」

  被離頗有些感動,老實說,他自己只是個閒人,既無伍子胥之忠義神勇,又無孫武之神機鬼謀,田恆卻對他如此重視,忙道:「田相日理萬機,倒是在下給田相添麻煩了。」

  田恆笑道:「哪裡哪裡,先生用過早飯沒有?」

  被離答道:「適才用過了。」

  田恆道:「正好,這便與本相一齊去梧宮赴宴,如何?」

  被離奇道:「這麼早便去?」

  田恆笑道:「不早,不早,先生有所不知,鄙國的風俗,與他國不同。雖是午宴,卻是自辰時便開始。先用些淡酒果品,看一看鄙國的歌舞和雜耍,同時與他國的使者閒談一陣,包先生不會煩悶。」

  被離道:「原來如此。久聞齊舞之妙,倒要見識見識。」

  兩人出了驛館,田恆叫被離與他同乘一車,緩緩向宮城駛去。

  一路上,百姓見了田恆的馬車,都十分恭敬,人人施禮,顯見田恆甚得齊民敬愛。

  田恆一路向百姓揮手,忽問被離道:「先生棄吳到鄙國來,可願在鄙國進仕?以先生之才,若能為鄙國效力,實是鄙國之幸!」

  被離苦笑道:「在下有何本事,若是混身廟堂之上,徒惹人笑話而已。」

  田恆轉過頭來,正色道:「先生休要過謙,小覷了自己。以先生之才,若為鄙國大夫,掌招才納賢之司,鄙國必會人才鼎盛,霸於天下。」

  被離嘆了口氣,道:「在下既已棄吳,怎敢仕齊?若是吳王責怪,豈非因在下一人而為齊招惹禍患?」

  田恆忽地大笑,道:「艾陵之戰,齊國敗於吳魯聯軍,莫非先生以為我齊國從此便怕了吳人?吳軍之強,始自伍子胥和孫武二人。沙場爭戰,無人及得上伍子胥的神勇無敵;運籌幃幄,無人能勝得過孫武的絕世兵略。有他二人在吳,誰敢與之爭鋒?可惜夫差不仁,孫武歸隱,伍氏被殺,吳國已如風中燭光。如今他稱霸東南,其實是外實內虛,夫差若多活幾年,遲早滅於小小的越國之手。他若敢向齊興兵,本相定親臨沙場,教夫差葬身於齊!」

  被離見識過田恆輕輕鬆松滅了闞止的手段,知道這人其實精通兵法,多謀善斷,吳國上至夫差伯嚭,下至領軍的諸將,無一人有他這般的計謀手段,點了點頭,並不當田常是狂妄自大。

  田恆忽低聲道:「聽聞顏不疑那小子昨日去找過先生,是否心存惡意?」

  被離暗暗佩服田恆的消息靈通,點了點頭,道:「不錯。」

  田恆神色凝重,道:「本相一生,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有顏不疑這種狠辣冷靜的人。倘若有這人為敵,一生一世,休想活得安穩。老實說,本相見了這人,也微有懼意,先生可要小心提防才是!」

  被離心中一寒,心道:「以田恆的智謀劍術,對顏不疑也十分忌憚,可見此人十分之可怕。」最奇怪的,是他的相術,在顏不疑身上竟毫不見效,顏不疑在他的眼中,如淵之深,無法斷得分毫。

  田恆又道:「不如先生留在齊國為官。本相心想,顏不疑膽子再大,也不敢向我齊國大夫下手吧?」

  被離長嘆一聲,問道:「田相怎知顏不疑與在下是敵非友?」

  田恆微微一笑,道:「昨日顏不疑一到,向殿上眾人掃了一眼,看到先生時,目光中殺機一閃而逝,此人城府極深,卻瞞不過本相這雙眼睛。本相當時便知道,顏不疑此次到齊國來,表面上是使者,說不好是衝著先生而來。本相每想此事,便有些耽心,是以今日一大早便來找先生,與先生同行,是怕來得晚了,先生被顏不疑所害。」

  被離心道:「怪不得田恆在齊之勢,如日方中,他這種做法,天下豪傑誰不會感恩戴德,為他效力?」便道:「多謝相爺的美意,是否仕於齊國,容在下三思,如何?」

  田恆見被離口氣鬆動,大喜道:「無妨,無妨,先生深思之後,再告訴本相不遲。」隨口又道:「昨日國君略改官制,合左右二相之職為一,稱為相國,由本相暫當此職。」

  他說這話,自是暗示如今大權在他一人,被離只要有他護著,便如整個齊國護著他一樣,以堅定被離留齊之心。

  梧宮是宮城在最繁華的宮殿,建於宮城的最高之處,宮下是大大的石台,名曰梧台。二人上了梧台,走進這齊國第一繁華的梧宮時,便見已有一個使者最先到了,乃是越國大夫范蠡。

  田逆正把著酒,與范蠡閒談。

  田恆見了范蠡,笑道:「范大夫來得卻早。」

  范蠡笑道:「在下是個酒色之徒,久聞齊舞之妙,便早早起來,趕來見識見識,適才左司馬已陪在下看過了一舞,名曰《九樂》,果然妙絕。」

  田恆笑道:「范大夫倒是個雅人。」招呼被離入座後,道:「本相還有些瑣事要忙,范大夫和被離先生請自便。」

  范蠡笑道:「田相是東道之主,不似在下清閒,還是忙正事要緊。」

  田恆吩咐安排了一陣,然後轉入後殿去了,想是去見齊平公。

  田逆向二人陪罪之後,自去殿外守侯,以迎賓客。殿中除了范被二人,便是殿中舞個不停的歌伎和川流不息的侍者了。

  范蠡端著酒,走到被離桌前,笑道:「先生精神倦怠,是否一夜未睡?」

  被離心忖:「這范蠡眼光敏銳得緊。」嘆道:「在下昨晚頗有些心緒不寧,是以睡得不好。」

  范蠡笑道:「是否因為顏右領之訪呢?」

  被離暗暗吃驚,心道:「這人的消息原來也來得快!」

  范蠡又道:「其實各國使者都到在臨淄來,各有所圖謀。不然的話,天下之國不少,常有國君仙逝,若是每次都要派使者,豈非煩得要命?是以這些年來這種煩俗禮儀已經漸廢。不過這一次卻不同,齊國是大國,諸國派使前來,一則不欲齊國見怪,二則另有圖謀,尤其是晉、吳、魯這三個齊之敵國。依在下看來,先生恐怕是其中幾國派使前來的原因吧!」

  被離見他說話直率,嘆道:「大夫說的是!在下正是因此而睡得不好。」

  范蠡點了點頭,小聲道:「如今天下之大,先生只有兩處可去,一是留在齊國為官,二是隨在下到鄙國去,鄙國國君定會敬若上賓。」

  被離苦笑道:「在下是吳人,留在齊國,固非所願,若是赴越,日後如何自處?」言下之意,日後吳越交兵,自己無法自處。

  范蠡一驚,皺眉道:「在下愚魯,不解先生之意。」

  被離微微一笑,道:「大夫的心思,在下其實猜得出來。貴國若非深謀遠慮,范大夫又怎會遠赴齊國,找在下這草民閒談?」

  范蠡暗驚,盯著被離打量良久,忽地笑道:「幸虧先生已離開吳國,否則,鄙國之事便大有阻滯!」

  被離搖頭道:「在下若留在吳國,也是無用。以伍相國之能,尚不能憾動吳王之心,何況是在下?夫差有一個伯嚭,足以耳塞目盲。」

  范蠡點了點頭,道:「伍相國雖處處針對鄙國,卻被鄙國上下所敬。他之不幸,雖利於越,也使越人為之傷感。」

  被離嘆了口氣,道:「萬事均有天意,強求不得,在下的安危也是如此。不如為了伍相國同飲一杯,如何?」

  范蠡點了點頭,道:「正合在下之意。」

  兩人剛飲完這杯酒,便聽一人笑道:「兩位好興致,是否介意在下也來湊一湊熱鬧呢?」

  一個人微笑著走了過來,正是那位坐懷不亂的魯國使者柳下惠。

  范蠡大笑道:「在下仰慕柳先生已久,能與柳先生飲上一觥,是最好不過的事。」

  被離也微笑起來。

  柳下惠這人是天下間有名的美男子,看起來已不再年輕,卻有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

  被離看著柳下惠臉上的微笑,彷彿也受到了感染,心中的煩惱登時不知飛到了何處。

  三人都微笑著,一齊喝了一觥酒。

  這時有宮女將柳下惠帶到了事先安排好的桌後坐下,范蠡也走了回去,還未坐定,忽地一陣人聲喧鬧,一大群人走了進來,走在前面的是周天子的使者單驕,後面跟著白公勝等各國使者,在田逆的陪同下,互相打過招呼,各自入座。

  這時,晏缺、閭邱明等一干齊臣也走了進來,各自坐好。

  眾人以前認識的,互相打招呼,笑談一陣,有的還對飲一杯,以示親近。

  一霎時,殿中熱鬧之極。

  此時殿中的女伎已經換上了第四支歌舞,舞剛跳完,趙鞅與趙無恤便走了進來。

  眾人一齊起身,與趙鞅打招呼。

  趙鞅指著趙無恤向眾人道:「這是老夫之子無恤,昨日被老夫立為趙氏之嗣,日後還請各位多多照應。」

  眾人愕然,立即上前祝賀趙鞅立嗣,那周使單驕搶上前,握住趙無恤之手,滿臉堆笑,作親然之狀。

  這時,田恆從殿後轉了出來,聽說此事,大聲道:「老將軍有此佳兒,恭喜恭喜。」

  早有侍者在趙鞅的座旁添上了一桌,引趙無恤坐下。

  田恆走上前,打量著趙無恤,趙無恤立刻恭恭敬敬站起了身。田恆打量了良久,長嘆了一聲,道:「趙老將軍生子如龍,令人羡慕。我田氏一族,無一子侄能及此子的一成好處。」

  趙鞅笑道:「田相何必過謙?聽聞田相膝下有二子二女,二子皆是奇才,二女美麗異常,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呢!」

  田恆笑了笑,轉頭對趙鞅道:「本相心中忽地有了一個主意,欲與老將軍商議。」

  趙鞅眼珠轉了轉,笑道:「老夫心中也有一個主意,說不定與田相所想是一樣的。」

  柳下惠在旁笑道:「莫非二位想結為姻親?」

  田恆與趙鞅大笑,同聲道:「正是。」

  田恆道:「本相長女貂兒,今年十七歲,已許配為寡君夫人;次女雁兒,年方十五歲,正要覓一少年才俊為婿,便想許配給老將軍的公子。」

  趙鞅道:「正好,正好。老夫今日本就想厚著臉皮向田相央這門婚事。」

  兩人握手大笑,田恆道:「本相便請寡君為媒,老將軍以為如何?」

  趙鞅不住點頭:「好,好!」

  眾人見狀,紛紛上前祝賀。

  被離也上前說了幾句祝賀之類的話,退回座中,心道:「田趙兩家聯姻,大增兩家的勢力,對這兩家都大為有利。」

  正熱鬧間,顏不疑大踏步進殿來,依然是白衣長劍,冷傲如常。

  這人便如一塊寒冰一般,走到哪裡,哪裡便生寒意,殿中熱鬧的氣氛不知如何涼了許多。

  顏不疑向眾人略略打過招呼,徑自坐下。

  田恆向趙鞅道:「今日宴後,再與老將軍商議禮聘如何?」

  趙鞅瞥了顏不疑一眼,哼了一聲,回答道:「好吧!」

  顏不疑的眼光在諸人身上飛快掃過,卻在被離身上停了停,冷冷一笑。被離心中一寒,暗暗嘆氣。

  這時,便聽寺人大聲道:「國君駕到!」

  歌舞樂聲、眾人的喧嘩立刻停了下來,便聽殿後靴聲霍霍,齊平公姜驁在八個甲士的簇擁下轉了出來。

  齊平公披著紅色的長袍,頭戴尺高的金冠,大踏步走上殿首的高台,頗具威勢,與昨日一身孝服時的神情大為不同。

  眾人之中,田恆、趙鞅和單驕身份高貴,只是站起躬身,其餘的人都一起離坐,拜倒施禮,齊平公揮了揮手,道:「各位請坐!」

  眾人起身歸座,歌伎樂者也退出了殿外。

  齊平公道:「先君早逝,寡人暫居此位,今日設此薄宴,一者向各位上國使節致謝,二者嘉獎眾臣之辛勞,各位請開懷暢飲。」

  眾人轟然答應。

  齊平公又道:「適才在後殿聽說相國與趙老將軍聯姻,誠為美事,寡人便做這個媒人!相國、晏老大夫,請上台來與寡人同坐。」

  與國君同坐,那是極大的榮譽,田恆與晏缺恭恭敬敬上了台,侍者立時在齊平公面前的桌旁安了兩張小一些的桌,扶二人坐下。

  便聽殿下鐘聲鳴響,許多粗壯侍者如流水般上來,從眾人身後撤下了案上果品,先扛著大大小小的銅鼎上來,鼎中熱器騰騰,裡面無非是些已煮熟的牛肉羊肉,各自放在各案之旁。緊接著又有一群侍者托著食案、木俎、竹箸、銅爵、鬥勺和取切食物所用的刀匕之類諸物,在每人身前都放了一套。然後有一群寺人先後上前,各自托抱著裝著美酒的銅壺、放著粱飯的竹簋和盛著肉羹的瓦豆,分別放好。此時諸人還不能就食,等眾寺人下去之後,一群年輕婀娜的宮女裊裊娜娜地上了殿來,或提壺、或捧銅盤,到了殿上,每兩人跪在一案之旁。

  被離見齊國與它國一樣,用飯也無甚特別的規矩,各卿大夫府上用飯也是大致如此,只是無此排場。不過這些齊女都是容顏嬌好,讓人看在眼中,心情為之一輕。被離便與眾人一樣伸出了雙手,一女托著銅盤在手下接著,另一女將壺中的溫水向他手上緩緩倒下去,被離洗過了手,一女從袖中拿出一塊薰得香噴噴的雪白織巾,替被離擦乾了手。二女拿著壺盤退了下去,一陣用過了飯,她們還得盛著溫水為他們洗手。    眾女才退回去,又有一群宮女上來,這些宮女的容貌更勝于先前之人,一個個身材高挑,顧盼生姿,兩人一組跪在眾人身旁,侍侯大家飲酒用飯。她們專施宴飲,平日裡訓練有素,絲毫不亂。

  眾人大悅,待齊平公舉酒與眾人飲了三爵之後,各人便自己用食,身旁的宮女為他們切肉、布羹、挹酒,甚是殷勤。

  與國君對飲之後,便沒有太多的規矩了,有的人多飲了些酒,瞟著身邊的妙齡少女,不免動了些色心,開始在旁邊齊女身上摸摸捏捏起來,弄得殿上嬌嗔連連、媚眼亂飛,以致哄笑陣陣,氣氛甚佳。

  這種事情並非齊國獨有,也非公宮之中才有,被離早就司空見慣,也不在意,只是偷眼向那顏不疑瞧過去,只見他仍是冷冰冰的,飲食甚是文靜,身旁齊女就算做盡了嫵媚之態,也不能讓他臉上露出絲毫表情。

  柳下惠是有名的坐懷不亂,不過他卻不像顏不疑這般冷冰冰的,他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不住暢飲。

  倒是那白公勝卻不顧那麼多,他的楚國人,楚人比不得齊人,少見這種身材高挑的齊女,免不了左擁右抱,開懷大笑。

  被離又向趙無釁看去,只見他面色平和,並不怎麼飲酒,慢慢地用飯、細細地咀嚼,彷彿用飯是他的一生中的第一等大事一般,不過他眼光閃爍,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麼。

  被離這麼一個個瞧過去,見田逆和閭邱明與身旁宮女勾勾搭搭,動作不堪之極,不禁皺起了眉頭,轉眼向齊平公看了過去,只見齊平公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緊皺著眉頭,似乎心中有事。

  被離心道:「他新任國君,為何並不高興?」

  這時,一個侍尉長渾身塵土,匆匆忙忙進來,跪在台下,滿臉驚慌之色。

  田恆見他滿臉油汗,手忙腳亂,未等他說話,便沉聲喝道:「如此慌亂,豈非失禮於人?」

  齊平公看了看這人,問道:「什麼事?」

  侍尉長偷眼看了齊平公一眼,忽地伏地大哭。他這一哭,把殿中眾人嚇了一跳,殿中立刻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一齊盯在侍尉長身上。

  齊平公臉色微變,田恆哼了一聲,顯是怒極。

  侍尉長道:「啟奏國君,小將奉閭將軍之命,到城外接妙公主的馬車,誰知……」

  齊平公道:「甚麼?」

  侍尉長道:「小將等在城外三十里處見到了妙公主的馬車,只是護送公主的五十甲士已全部被殺,馬車覆地,公主不知去向!」

  「當」地一聲,齊平公手中的銅爵跌在地上。田恆霍地站起了身來,殿中眾人除了顏不疑冷口冷面外,無不色變。

  田恆沉聲道:「你等可曾周圍找過?」

  侍尉長道:「小將等趕到之時,屍體尚溫,如果公主因變故藏在附近,應不出三里之外,小將等一邊查找,一邊四下呼喚,三里之內全已找遍,終是不見公主的蹤跡,小將等猜想,公主多半被歹人劫持了!」

  晏缺一張老臉驚得雪白,這妙公主人稱齊國第一美女,是他女兒與齊平公所生,即他的外孫女,嬌美可愛,十分得他喜歡,此時聽聞失蹤,怎不心亂?

  人人心中都想:「什麼人如此大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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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日居月諸,出自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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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缺顫聲問田恆道:“這附近有何盜賊強人?”
  田恆此時鎮定下來,道:“在臨淄城方面百里之內,絕無強人。即便有強人,就算不認識公主,見了護送的甲士,也應知是宮中的人,避之還恐不及,誰敢去惹?”
  齊平公站起了身,道:“寡人親帶甲士去尋。”他不貪女色,自從晏夫人死後,並未再娶。膝下除此一女外,並無其他子女,再加上晏夫人死後,他愛惜女兒幼年喪母,是以對這寶貝女兒寵愛非常。他從萊邑到臨淄為齊簡公辦喪事,女兒卻放在萊邑,前兩天派人去接女兒來,誰知竟出了這種事?
  田恆心思一動,道:“國君勿憂,臣猜公主雖為歹人所擄,必然無恙。”
  齊平公忙問道:“怎麼說?”
  田恆道:“護送公主的甲士有五十人,要一舉擊殺,一般的歹徒無此本事,定是事先早就安排好的。歹人既然有如此本事,當然不是尋常人物。既非尋常人物,定能看得出公主的身份。他們將公主劫走,必是以公主人質,向國君有所要求。因此,就算我們不去找他們,他們也會想辦法將消息傳來。若是傷了公主,他們豈非白廢了這番心機?”
  眾人聽此言有理,一起點頭,無不佩服田恆心思機敏。
  齊平公雖是心慌意亂,也點了點頭。
  田逆在下面正自氣惱,自從田恆答應他準備為他向國君求親,將公主娶來給他做妻子後,雖然還未有暇提親,他心中卻早當妙公主是自己的夫人。如今聽說公主被人所擄,心中怒極,站起身來,大聲道:“國君請稍坐,小將願帶一千人馬,將公主救回來。”
  田恆橫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道:“你到何處去救公主?”
  田逆道:“這個……”,一時語塞。
  正亂間,一個宮中侍衛搶了進來,伏地大聲道:“啟奏國君,宮門外有人求見!”
  田逆正在氣頭上,插口喝道:“現在正忙著呢,來了個什麼人?憑什麼見國君?”
  那侍衛戰戰兢兢道:“那人不肯說出身份,只說小的如不秉報,國君知道後必會殺了小人!”
  田恆眼中一亮,點頭道:“國君,這人定是賊黨!”
  齊平公忙道:“快著他進來!”
  侍衛答應,退出了殿,過了一會兒,帶進一人來。
  那人穿著一件大大的黑袍,用一手遮在臉上,長袖將大半張臉蓋住,腰掛長劍,傲然站立。
  眾齊臣中不少人喝罵:“什麼人如此大膽,竟敢帶劍上殿?”按各國刑律,帶劍上殿均與圖謀弒君相同。
  齊平公道:“你是何人?見寡人何事?”
  黑衣人不語。
  田恆打量了那人良久,忽地大笑道:“高無平,你竟敢來見國君,膽子當真不小!”
  那人一驚,沉吟片刻,放下了衣袖,冷笑道:“高某為什麼不敢來?”
  眾齊臣都認得這黑衣人,原來真是齊國四大家中高家之長高無平。
  齊平公忙道:“高無平,莫非是你劫持了妙兒?”
  高無平向齊平公施禮,嘆了口氣,道:“妙公主的確是在高某手中。非是高某有意以下犯上,實在是不得以而為之。”
  田恆兩眼盯著高無平,緩緩道:“莫非你想用公主換回你的一家大小?”
  高無平點頭,冷笑道:“田相心思快捷,所料不錯。”
  齊平公看著田恆,道:“一萬個高無平,也比不上妙兒,不如……”
  田恆皺了皺眉頭,道:“這高無平犯上作亂,脅持公主,若是今日讓他帶了家人離去,我齊國顏面盡失,還有何面目與諸國相見?”
  齊平公心道:“這也是實情,但妙兒……”
  晏缺忽道:“高無平,你何必如此,不如放了公主,老夫厚著臉皮向國君求情,饒你一家大小死罪,你還是留在齊國當你的大夫,如何?”
  高無平嘆了口氣,道:“要高某留在齊國,豈非任人宰割?即便晏老大夫和國君不想殺我,恐怕田相也不會放我。”
  田恆哼了一聲,道:“那好,你想怎麼著?”
  高無平見大勢為己所控,懶洋洋伸了個懶腰,道:“高某一早起來,還未用過飯,先吃點東西再說。”他眼光一瞥,走到閭邱明的食案邊上,喝了一聲,道:“趨炎附勢的東西,滾到一邊去!”
  閭邱明在艾陵之戰中曾任高無平的副將,素來怕這高無平,忙不迭起身,躲在了一邊。
  高無平大大咧咧坐下,又喝道:“換過觥箸來!”
  身旁的兩名宮女早嚇得變了臉色,看了看田恆,見田恆點了點頭,便上前換過了觥箸。
  田恆請齊平公和晏缺坐下,自己也坐了下來,道:“高無平,你將公主放在哪裡?有何人服侍?公主千金之軀,若是有所損傷,你高氏一族恐怕要因你而絕了。”
  高無平慢條施理地拿起長柄鬥勺似的銅匕,從鼎中取了幾塊肉出來,放在身旁的木俎上,用專供割肉的短刀慢慢割開,抓了幾片塞入口中,喝了兩大觥酒,緩緩道:“就算公主無損傷,田相也不會饒了我們高氏一門吧?”
  他這麼一說,齊平公更是耽心,忙道:“高無平,妙兒與你並未仇怨,寡人也不曾對你……”,他話未說完,便被高無平打斷了話頭,道:“國君放心,公主的居處甚是隱密,高某怕有人打攪公主,特地派了三個人侍侯。有他三人侍侯公主,公主恐怕比在公宮之中還要安全。”
  田恆冷笑道:“哪三個人?”向站著的田逆揮了揮手,田逆憤憤坐下。
  高無平微微一笑,道:“東海的離水島上有一人,曾單人仗劍,深入海中,殺掉為惡的大黿,黿血將海水染紅,三日未清。”
  田恆吃了一驚,道:“古陶子?”
  眾齊臣大多聽說過古陶子之名,無不聳然。這古陶子是齊國勇士古冶子之後,當日晏嬰在世,二桃殺三士,其中一人便是古冶子。這古陶子曾與闞止比劍,欲爭那齊國三大劍手之名,交手半日,闞止只是險勝了一招。從此之後,古陶子便隱居起來,據說是潛心練劍。
  高無平又吃了一片肉,笑道:“高某讓古陶子守在公主屋外,不要說蛇蟲虎豹,便是千軍萬馬,也闖不進去。”
  齊平公也聽過古陶子的大名,與田恆、晏缺對望了一眼,臉色沉重。
  高無平喝了一爵酒,又道:“這第二個人,曾經在艾陵之戰中,手持八十多斤的丈八大銅戟,率百人闖入吳陣,三進三出,從者盡亡,後來一人與吳將王子姑曹、名將展如戰了兩百多回合,不分勝負。此戰他斬首九十六,名震天下,人稱是我齊國第一位猛將。”
  這一次連趙鞅和范蠡也知道了此人是誰,
  田逆忍不住道:“那右司馬公孫揮不是死於艾陵之戰了麼?”
  高無平冷笑道:“你當初為一軍之帥,命人含玉抬棺而戰,不就是想讓國、高兩家之黨盡亡麼?那一戰我們是敗在你這賊子手裡,而非吳軍。高某本來是想找到公孫揮的屍體厚葬,誰知他竟未死。”
  田恆道:“右司馬既還活著,你便應該奏明國君才是。”
  高無平道:“高某也想這麼做,公孫揮卻不願意,因為他要找你田氏兄弟報仇,若非詐死,不易成功。他的長戟使得出神入化,以古陶子的劍術也及不上他,是以高某請他守在公主門外的長廊之上。若要找公主,唯有這一條長廊可行。”
  田恆嘆了口氣,道:“好一個高無平,本相平日看走了眼,竟不知你的府中藏著古陶子和公孫揮這樣的高手!”
  高無平笑了笑,道:“這兩人比起高某請來的第三個高手來,卻差得遠了,他二人聯手,或可與此人一搏。”
  殿上眾人無不動容。
  齊平公忙道:“那人又是誰?”
  高無平卻暫不答話,從銅豆中舀出肉羹,慢慢品嘗,贊道:“國君雖然換了,宮中肉羹的味道卻還未變。”
  田逆怒哼了一聲。
  高無平嘆了口氣,道:“這第三個人,高某見過他用單臂舉起過千斤之鼎,這人力氣雖大,所用兵器卻是又窄又細的長劍,他的劍法造詣如何,連高某也看不出來。”
  田恆臉色一變,緩緩道:“天生神力,偏又用極輕之劍的,天下間只有樓無煩一人!”
  高無平點頭道:“他的名字確是叫樓無煩。”
  趙鞅駭然道:“樓無煩?聽說此人是樓煩胡人的第一高手,昔年隨胡兵攻我大晉,被我軍殺退。那一戰中,樓無煩一人殿後,出三十一劍,殺我晉將三十一人,一劍殺一人,以致無人敢追!老夫在戰陣之上,親眼見過此人的劍術,當真說得上詭異狠毒,高深莫測!”
  高無平道:“是麼?高某也見過他使劍,只見劍氣縱橫,周圍花木無一能生,至於如何高明卻看不出來,不過,從古陶子和公孫揮眼在的驚駭之色猜想,劍術應該是極高明的吧!”
  田恆正色道:“你身旁竟有樓無煩這樣的高手,殊不簡單,本相小覷了你,真是該死之極!”
  高無平嘆了口氣,道:“高某如何請得到他?只不過他捲入了胡人的奪位之戰,被迫逃離了胡地,恰好被高某遇上而已。他喜用輕窄之劍,高某家傳的寶劍‘精衛’,正是窄長鋒利的鐵劍,高某將‘精衛’送給了他,他才答應為高某效力。若是他早來數日,高某也不至於狼狽逃出臨淄城了!”
  齊平公憂心忡忡,向田恆看了過去。
  田恆眼珠子急轉,還未有良策,高無平又道:“此事須得盡早決斷,高某雖然吩咐這三人小心侍侯妙公主,但這三人是有名的好色之徒,偏巧妙公主美麗動人,有齊國的第一美女之稱,萬一高某耽擱久了,這三人見色起意,那就大大麻煩了。”
  田恆本想從高無平口在套出妙公主的藏身之地,偷偷派高手救出來,但聽了這三人之名,知道齊國高手之中,無人能從這三人手中救出公主,就算知道了地方也是無可奈何。只好長吁了一口氣,嘆道:“也罷,你命人放了公主,本相向國君求情,請國君放了你一家大小便是!”
  高無平大笑,道:“田相休要欺瞞高某!高某若是先放了妙公主,你怎會不派人追殺?高某雖有三大高手在身旁,卻有大大小小、老少男女一百多人要照顧,怎好一戰?何況一田相的劍術深淺,高某一直猜不透,即便不及樓無煩,想來也差不了太多。若是田相親自出手,勝敗如何,高某沒有太大的把握,怎敢冒險?國君可派五十甲士,在我等身後十里跟隨,待高某離境之時,便會將公主放回,那五十甲士,正好送公主回來。”
  田逆霍地站起身來,怒道:“屆時誰知道你會不會放公主回來?”
  高無平拈了一片肉扔進口中,道:“高某今日特地趁各國使者在時闖了進來,倒不是想罵你們田氏,只不過是想,若是國君和田相當著眾使之面,答應了高某,當然不會出而反爾,惹天下人恥笑。高某離齊,赴他鄉隱居,也不敢自壞了名聲,否則,何國敢留我這不講信義的人?是以國君和田相大可放心。當然,田相若是一怒之下殺了高某,也未嘗不可。只不過能否在公孫揮他們殺了公主之前找到她就難說了!”
  齊平公心中,早就在想:“高氏一族算得了什麼?放了便是,就算損及齊國臉面,也無所謂。”卻不敢答應,只是看著田恆。
  晏缺也是一般想法,對田恆道:“相國,不如依了這賊子,如何?”
  田恆心中為難,心道:“放了高氏一族,雖非所願,也不算什麼大事,只是各國使者在場,這麼答應了他,齊國臉面何存?這高無平十分可惡,偏偏選在此時闖進來!”
  這時,一人從使者座中站起身來,向齊平公施禮道:“君上,外臣有一言,不知君上是否願意一聽?”眾人看時,見是越國的范蠡。
  齊平公道:“范大夫請說。”
  范蠡道:“國高兩家是天子親任的守國二卿,高氏一族,三四百年來世為貴國大夫,也應該有些功勞。如今高無平一人有罪,念他祖上的功勞,不如饒恕了他,逐出齊境便是,這也可見君上的仁慈之心。外臣不才,厚著臉皮為高無平求請,乞君上恩准!”
  田恆心中暗暗贊道:“好個范蠡,不愧是越國第一智士!他不提公主之事,只為高無平求請,其實是為我齊國君臣搭個下台階,我們即便放了高無平,也不算是受脅了!”
  殿上眾人多是玩弄權術的高手,立時醒悟,暗贊范蠡機智過人,做事漂亮。
  趙鞅暗贊范蠡厲害,也道:“君上,范大夫言之有理。君上初登大位,殺人不祥,不如發個善心,饒過了高氏一族,也好讓天下人知道君上的以德服人的仁政。”
  眾使見被范蠡拔了頭籌,又被趙鞅搶了先,紛紛開口,為高氏求情。
  高無平心中卻冷笑:“這些人都是些老狐狸,若是公主不在我手中,恐怕都會說我是亂臣賊子,理應誅殺吧?”
  田恆向齊平公使了個眼色,微微點頭。
  齊平公立時道:“既是眾使求情,相國,便放了……”
  話未說完,忽聽殿門口一個清脆的聲音道:“父君!”
  齊平公聞聲大喜,脫口叫道:“妙兒!”
  眾人一起向殿門口看去,便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兒站在門前,生得清麗脫俗,嬌美動人。
  高無平面色大變,驚道:“妙公主!”
  這女孩兒正是齊平公的獨生愛女妙兒。
  齊平公喜道:“妙兒,快過來讓寡人看看。”
  妙公主蹦蹦跳跳走上石階,到了齊平公身邊。
  齊平公握著妙公主的手,笑嘻嘻上下打量,一迭聲問:“妙兒,有沒有受傷?可曾用過飯?有沒有人對你無禮?”
  妙公主笑嘻嘻地搖頭,齊平公見愛女無恙,這才安心,呵呵笑著,竟忘了問妙公主是如何從樓無煩等人手中逃脫回來。
  田恆笑道:“公主無恙而回,實在可喜可賀。”心中卻想:“妙公主怎能獨自從樓無煩等三大高手的守護下逃了回來?”
  妙公主美目流盼,忽看到高無平,嬌哼一聲,笑嘻嘻走到田恆身邊,猛一把揪出田常的美須,道:“哼,右相,你劍術最好,替我殺了這姓高的如何?”
  高無平見勢不妙,“嗆”的一聲,從腰間拔出了劍來。
  殿上眾人怕他行凶,但人人身無兵器,不敢上前。殿中侍衛紛紛揮戈,搶上前來,欲與高無平一戰。
  田恆見殿上不是齊國重臣,便是各國使者,若是高無平胡亂行凶,不知有何後果,忙揮手止住侍衛。
  眾侍衛各自退回去,眼光卻盯在高無平身上。
  高無平心中閃過念頭,欲殺出殿去,但心中又大為疑惑,不知妙公主如何能從三大高手手中逃回來。這麼一猶豫間,早有甲士守住了門。
  高無平哼了一聲,乾脆坐了下來,將劍放在案上,劍柄緊挨在右手邊,心道:“無論如何,殿中諸使節都是空手,我只須脅持一人為質,便可脫身。”
  齊平公卻不理會殿下的變故,只是打量著愛女,笑道:“妙兒,休要胡鬧,現在他不叫右相,而是相國。”
  田恆被妙公主揪著鬍鬚,哭笑不得,忙道:“高無平這賊子得罪了公主,自是該死之極!”
  殿上眾人見妙公主嬌憨可愛,無不會心而笑,唯有高無平面若死灰,卻被田逆死死盯著,也不敢硬闖出殿。
  妙公主放了手,又撲到晏缺身邊,撒嬌道:“外公,你後院的果樹熟了沒有?”
  晏缺老懷大慰,笑得合不攏嘴,道:“妙兒不在,果樹怎敢熟?”
  妙公主道:“這姓高的帶人殺了護送我的甲士,將我關在一間舊屋裡,十分可惡。”
  田恆道:“是啊,公主,你怎能偷走出來?”
  妙公主道:“哪能偷走出來?這人派了三個惡人守在外面,叫什麼樓無煩、公孫揮和古陶子的,我親眼見他們殺那些甲士時,凶惡得緊。這三人雖不敢對我無禮,卻生得醜陋可怕。我只好乖乖地在房中,也不敢出聲。”
  齊平公奇道:“那你怎麼又能離開?”
  妙公主道:“我在房中有一個多時辰,便聽外面有打鬥之聲,從牖往外看去,卻又看不見。過了好一會,打鬥聲由遠到近,忽聽門外一聲大叫,打鬥聲便停了。忽地門被人踢開,一人站在門口。我嚇了一跳,便問:‘你是誰?’那人也問:‘你是誰?’好一陣才知道這人是來救我的,我這才跟著他逃走,乘他的車回來。”
  齊平公忙道:“那人是誰?”
  妙公主俏眼閃動,對齊平公道:“父君,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齊平公忙道:“什麼事?寡人答應你便是。”
  妙公主道:“我初來臨淄,你得讓我明日四周去看看。”
  齊平公道:“明日我派侍衛陪你去便是。”
  妙公主道:“有侍衛跟著,有什麼好玩?那人救我出來,你便讓他陪我去玩。”
  齊平公皺眉道:“那人是何身份?找個素不相識的人陪你,怎麼可以?”
  妙公主笑道:“封哥哥怎會是素不相識?”
  齊平公和晏缺驚道:“那人是封兒?”
  田恆卻道:“鮑封?他……他有這麼大的本事?”
  被離在台下一驚,心道:“原來救公主的人是伍封!他竟然如此了得,實是意想不到!”
  齊平公又驚又喜,對妙公主道:“封兒在哪裡?我一早派了人去請他母子,至今未來,你怎不讓他一齊來?”
  妙公主道:“我叫他來,他怎會不來?只因慶姨讓他給父君帶了一壺酒來,結果為了救我,被古陶子那人打翻了酒壺,不好空手入宮,幸好他在渠公府上存有幾壺,此刻已經趕到渠公府上另取。他腳程比我快得多了,想必就要趕到。”
  齊平公喜道:“你慶姨命他送了酒來?妙極,妙極!”
  妙公主嗔道:“哼,一壺酒就讓父君這麼高興,我看父君心中,慶姨的酒比我還要緊得多吧?”
  齊平公笑道:“胡說,怎能混為一談?”
  妙公主道:“父君,明天讓封哥哥陪我,好不好?”
  齊平公點頭道:“好好好。”
  正在這時,侍衛來報:“啟奏國君,鮑封在殿外求見。”
  齊平公大喜道:“快著他進來。”
  殿外靴聲響處,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殿外。
  這人約十六七歲年紀,虎目如電,劍眉入鬢,身高一丈,肩寬腰窄,生得雄壯挺拔,健碩異常,披著一身大紅錦袍,頭戴尺高金冠,往那裡一站,神氣攝人,如山之峙、如淵之深。
  被離認得,這人便是曾經救過他的那位當街祭靈的少年,也是伍子胥和慶公主的兒子伍封。
  齊平公笑著招手道:“封兒,快過來。”
  伍封大踏步走到台前,向齊平公施禮。
  妙公主飛身下台,站在伍封面前,雙手插腰,嗔道:“你將我送到宮門口便溜了,是不是想躲著我?”
  伍封苦笑道:“公主厲害得緊,在下縱是躲在天腳底,恐怕也會被公主揪出來,明知道如此,怎敢去躲起來?”
  妙公主嬌笑一聲,嗔道:“你知道就好。父君說讓你明日陪我在臨淄城遊玩,哼!我看你敢不敢不答應!”
  伍封嘆了口氣:“陪公主遊玩,其實是件美事,在下怎敢不答應?”
  妙公主笑道:“這還差不多。”一把抓住伍封的手,道:“來,陪我到後殿去聊聊。”
  伍封忙道:“不忙,你先去,我猜國君和田相多半有事要問我。”
  妙公主大惱,道:“怎麼?和我在一起很煩麼?我偏不走,看你能怎麼辦?”
  伍封苦笑道:“公主,你總要換身衣服吧?”
  妙公主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見頗有些灰塵,哼了一聲,道:“你可不許走,我去換了衣服來!”
  田恆招來宮女,帶妙公主到寢宮換衣,豈知妙公主才轉入後殿,忽又如小鳥般折了出來,伸出一隻小手向伍封道:“拿來!”
  伍封一愣,立時醒悟,道:“適才在殿外,我已請侍衛將那口‘精衛’劍送到公主的寢宮。”
  妙公主笑道:“算你了。”笑吟吟地入了後殿。
  眾人無不大驚,樓無煩的劍竟被他們所得,莫非這小子年紀輕輕,劍術竟真的能勝得過樓無煩?
  田恆知道伍封母子與齊平公母女甚有交情,對齊平公道:“國君,便請鮑封坐在臣身邊,如何?”
  齊平公喜道:“最好,最好!”
  立刻有宮女將一方食案高舉過頭,放在田恆的案旁,另有若干寺人抬了幾具盛著各類肉食的銅鼎放在案邊,再有宮女端著盛羹的銅豆、鬥勺、爵、觥、箸、壺、匕、俎、刀等物放在案上,又有二人拿著盤瓢為伍封澆水洗手。
  忙了好一陣,伍封才在案後坐了下來。
  田恆問道:“鮑封,你怎知道公主出了事?”
  伍封搖頭道:“在下並不知道,只是奉了母命,送一壺酒給國君為賀。在下從伍堡起身,車馬行過一片小樹林,聽到林後有人廝殺。在下便想,都城附近,怎會有廝殺之聲?一時好奇,便趨車去看,只見到數十屍體和一座空的香車。在下心想,定是有盜賊作惡。正這麼想,便聽到遠處有人聲,遂將車馬駛進林中。見到有十數人拿著樹枝,清掃道路,以除去車輒和蹄印。在下不敢驚動他們,便下了車,又怕有人偷走了酒,只好提著酒壺悄悄跟著他們到了一個舊村之中。那村中並無人跡,在下見到一兩幅寫著‘跖’的旗幟,心想此村定是被大盜柳下跖洗掠過,以至村民不見。在下找了半天,卻見村中有一座大廢宅中冒出煙火來,便悄悄潛了過去,打暈了宅門口的士兵,甫一進去,便有些後悔起來。”
  田恆問道:“怎麼?”
  伍封道:“在下才入宅中,便見一人在院中練劍,劍法驚人。在下劍術平平,是以不敢招惹他,心中便有了主意。悄悄將被打暈之人的外衣除下,披在身上,將他藏著草堆之後。自己扮作他的模樣,將壺中的酒灑了些在地上,使酒氣彌漫開來。”
  高無平在台下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古陶子這人什麼都好,只是生平好酒,這可麻煩了。”
  伍封道:“不一會,酒香溢到院中,那人停住了劍,走了出來,他沒有認出在下,以為我是自己人,喝道:‘你這小子,此時竟敢飲酒,好生大膽!’便要一劍刺下。在下低著頭道:‘且慢,今日死便死了,將軍讓小的飲完這一壺酒再動手,如何?’那人見在情願不要命,也要飲酒,不免有些奇怪,道:‘這酒……,唔,香得古怪,你從何處得來?’在下道:‘這是酒可是人間極品。’那人忍不住,將劍插入鞘中,一把將酒壺搶了過去,灌了兩口,道:‘果然是美酒……’。在下心忖:‘此時再不動手,更待何時?’一拳向酒壺打了過去,酒壺碎裂,在下的拳頭穿過了酒壺,重重地擊在那人胸口。那人猝不及防,當時便一命嗚呼了。”
  田恆臉色微變,道:“古陶子被你一拳擊斃?你的拳頭……可真是有些名堂。”
  伍封續道:“在下知道這一下必瞞不過宅中之人,便拔出了劍,直闖了進去,誰知在長廊之上,遇到了右司馬公孫揮。公孫揮揮著一丈八尺長短的銅戟,惡狠狠地問道:‘你殺了古陶子?’在下嚇了一跳,才知院中那人原來是古陶子,忙道:‘原來是右司馬在此……’,在下當時心想:‘人人都道公孫揮已在艾陵之戰中戰死,原來他還活著。他堂堂右司馬卻非要詐死,其中必定有所圖謀!’雖不知其是敵是友,卻不敢不小心提防。公孫揮果然持戟向在下攻來,在下只好與他交手,戰了一會,在下的長劍被他一戟擊斷,他因而大意起來,被在下用斷劍殺了他。”
  殿上眾人無不動容。
  伍封又道:“在下長劍已折,只好提著公孫揮的長戟再往裡面走,轉了兩個彎,便見長廊盡頭有一間房,緊閉著門,門口有一個胡人把守住。那胡人見了在下,便撲了上來,手中舞著一柄細窄的長劍,在下見他的劍術了得,若論劍法,在下定敵不過他,何況在下手在拿著的是公孫揮那一支又長又重的銅戟,怎與他鬥?只好揮著銅戟,朝他手中的劍猛砸。這胡人多半是怕在下砸壞了他的劍,不敢用劍擋在下的長戟。在下見大占便宜,一番猛砸,長廊中地方狹小,那胡人退到門前,再也躲不開,只好用劍格擋,劍戟便要相交之時,那胡人卻略有猶豫,手中的劍縮了一下,露出破綻來,被在下一戟打碎了頭。”
  高無平在台下忍不住又道:“好厲害!”
  眾人心中無不暗贊伍封的心智身手。伍封說得雖然簡單,其中搏鬥之惡,人人都可想見。
  田恆擊了一下手掌,贊道:“好厲害!”
  伍封道:“田相過獎了!在下與那胡人打完,心中大是後悔。”
  田恆奇道:“你後悔什麼?”
  伍封苦笑道:“在下一時好奇,便追了上去,誰知連遇三個高手,每一人都比在下要高明。幸虧在下有一點運氣,僥倖獲勝,可劇鬥了半天,連究竟發生了何事也不知道,還將家母要送給國君的酒打了,若是運氣不好,說不定便被這三人殺了。在下心想,無端端與這樣的三人打一仗,豈非胡鬧之極?不免有些後悔。又不知房中還有什麼高手,反正是豁出去了,索性一腳踢開了門,便聽裡面有人道:‘你是誰?’在下也問了一聲:‘你是誰?’忽覺這聲音頗熟,仔細看時,原來是妙公主。若非妙公主相告,在下又怎知高無平竟敢劫持公主?”
  田逆哼了一聲,道:“若是小將知道公主有難,也會冒死去救的。”
  趙無恤坐在席中,一直未說過話,這時忍不住道:“那是不同的。若是他知道被人劫持的是公主,然後冒死去救,那倒罷了,可他救人之際,根本不知道是公主有難,甚至連被劫持的是誰也不知道,卻敢以身犯險。那是天生俠義,令人好生相敬。”
  眾人聽趙無恤這麼一說,均點頭稱是,連那冷口冷面的顏不疑也點了點頭。趙鞅笑道:“無恤之言甚有道理。”
  田恆嘆了口氣,對伍封道:“你孤身一人,竟能連斃古陶子、公孫揮和樓無煩三大高手,當真是非同小可。以此戰績,你足以列為我齊國三大劍手之一,勝過那死鬼闞止!”
  齊平公大笑道:“不錯,不錯,闞止已死,齊國三大劍手僅余相國和子劍先生二人,不成樣子,你便頂上這第三大劍手的名號吧!”
  伍封忙道:“國君,這怎麼可以?”
  晏缺笑道:“封兒,人生在世,無非名利二字,你以真本事獲此榮稱,何必推辭?”
  伍封苦笑道:“在下怕的是日後定有不少欲一戰成名的劍手,來找在下比武,豈不糟糕?”
  齊平公笑道:“你今日立了大功,何況你鮑家有功於齊,令兄鮑息自闞止之亂後,便不辭勞苦,領兵駐守衛境,助衛君以防蒯瞶,至今未回。寡人便封你為大士,受命於大司寇晏缺老大夫,掌齊地之刑法。如此一來,還有誰敢無端找你比試劍術?”
  田恆臉色微變,自昨日齊平公即位以來,齊之官職,盡由田恆所安排,齊平公從未自己拿過主意,此時不問過他,便封伍封為大士的官職,心中頗有些不快。
  不過,這田恆確非常人,轉念又想:“大士之職,執掌刑律,掌刑者以大小司寇為主,然後便是大士,大士之下,又管有士師二十人,各在要邑,這小子不通刑律,職位雖不算極高,實權卻不小!何況此人與晏缺這老傢伙本就極好,晏缺身為大司寇,若再有這小子幫手,甚是難搞!”想到此處,笑道:“甚好!國君封他為大士,正是應該。不過,本相還有個主意,鮑家在平定闞止之亂中,居功至偉,卻未得封賞,今日鮑封又救了公主,更誅殺了高無平叛逆一黨的幾個首賊,大士之職,委屈了他,不如加以下大夫之爵,再升大司馬鮑息為上夫夫,使他鮑氏一族,一門二大夫,豈不妙哉?”
  以齊之官爵,主要採取周制,卻另有變化。按周之制,天子封諸侯以國,諸侯封卿大夫以家。天子所封諸侯,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各守其封地以成國,起初國土不足五十里者,叫著附庸,也算是國。
  各國之君,封卿大夫以家,凡入卿大夫之爵,便為各家,可食采邑,這便是貴族。卿大夫世襲,以一子相嗣。
  若是出身貴族之家,或是未必生於貴族之家、無卿大夫之爵而有官職,那就是士。士農工商為四民,士為四民之首,但多因有職權,是以農工商三民常常將士視為貴族,只不過是貴族之中最下等者。
  貴族以下分為三種人:城內外稱“國”,士為“國人”,居城之郊,分有良田,閑則耕地,戰則執兵為甲士,他們一般不納租稅,只獻軍賦。
  四下村落稱“野”,農戶多是平民,稱為“庶人”或“野人”,農耕以納稅賦,工商之戶多與其相同。
  國野相對,稱為鄉遂之制。
  貴族有皂、輿、隸、僚、僕、台、圉、牧等各級奴隸,官府也有奴僕,多由罪人充任,男稱隸臣,女稱隸妾。
  齊是大國,應有卿三名,也稱卿士,上、中、下三大夫各五名,大夫均由國君任命,而三卿本應由周天子親自任命,但如今王制漸毀,三卿也變成國君任命了。
  齊國的大夫仍如王制,但卿爵稍異,除了分為上卿、亞卿和下卿之外,還有客卿一爵,不在王制之中,卻享受下卿一級的食邑。
  爵分貴賤,官分職權,是以各國都按大小不同設了許多官職,名稱雖不盡同,職權卻大致相似。
  齊國官職之中以相為最高,原分左右相,現由田恆一人獨相,稱為相國。相以下是大司馬、大司寇和大司空。大司馬為軍中最大的官,大司寇執掌刑律,管束諸官,大司空施各地農政土木。有大夫之爵者均可求見國君,或者參與朝議,一般封有官職。
  齊國官職中還有各城的都大夫,雖也叫大夫,卻是職位而非爵位。都大夫屬地方官,管理各地城邑。大士也是官職而非官爵,雖有實權,卻與都大夫一樣,只能算士。
  齊國上大夫、中大夫和下大夫是爵位,但若不另加官職,其實並無實權。因此,上大夫、中大夫和下大夫其實只不過是個身份而已。鮑息原來雖是中大夫,若沒有大司徒這個官位,則什麼權力也沒有。是以表面上看起來下大夫身份比大士要高,實則無甚權力。
  齊國相國之下官職,政有司寇、司空、都大夫,軍有各級司馬。這些官職大多由卿大夫擔任,因職多於爵,是以大部分都是士。如今田恆官職為相國,爵位是亞卿。
  齊平公看著伍封從小長大,又無子侄,向來當伍封為子侄一般,本就想封伍封為下大夫,日後賜以采邑,又怕田氏不悅,才封他一個大士的官職。聽田恆這麼一說,正合心意,笑道:“相國之言,甚合寡人之意,便賜伍封為下大夫。”
  晏缺暗嘆了口氣,口中卻道:“正好,正好。”
  伍封卻苦著臉,心中叫苦。他一向喜歡自由自在,不願做官,如今齊平公當著眾齊臣和各國使者封他為大夫,若是拒絕,豈非大損齊平公臉面?只好跪地謝恩。
  齊平公笑道:“封兒,噢,鮑……封大夫,寡人知你不喜做官,你若是不願參與朝議,不來便是。不過,你有下大夫之爵,進出宮門,也方便些。你與妙兒自小便玩得好,寡人一直想……”
  田恆嚇了一跳,暗叫不妙,聽齊平公之意,大有將妙公主許配給伍封的意思,忙打岔道:“國君,逆賊高無平現仍在殿中,請下令擒拿!”又向田逆使了個眼色。
  田逆也醒悟過來。他先前見妙公主與伍封甚是親昵,早就蹩了一肚子氣,此時瞪了伍封一眼,站起身來,向齊平公道:“國君,不如便請鮑……封大夫擒拿高賊,也在各國使者面前,顯示一下齊國第三大劍手的本事。”因鮑家之長鮑息也是大夫,眾人叫鮑息為“鮑大夫”慣了,此時叫伍封為“鮑大夫”,卻不好區分,便學了齊平公,乾脆叫伍封為“封大夫”。
  伍封先前說過殺掉樓無煩等三大高手之事,田逆是怎也不信。雖然妙公主確給伍封救了回來,但其中難說不是別有隱情。伍封小小年紀,怎麼厲害,也未必勝得過樓無煩去。高氏世為齊將,這高無平的劍術一向了得,足可列為齊國劍手前十名之內。田逆這麼提議,其實便是希望伍封敗在高無平手下,出個大醜。
  殿上眾人雖也有些懷疑,卻沒有田逆心中這般念頭,只是想看一看伍封的身手,究竟是如何的高明。
  齊平公對伍封卻深信不疑,小聲問田恆道:“相國,這高無平的本事,與那什麼樓無煩相比如何?”
  田恆笑道:“高無平怎比得上樓無煩?那是大大不如!”
  齊平公放下心來,對伍封道:“封……大夫,寡人命你去擒拿高無平,如何?”
  伍封笑了笑,道:“國君有命,微臣怎敢不從?”站起身,緩緩走下台去。
  晏缺忙道:“封大夫,你用何兵器?”
  伍封朗聲笑道:“對付此人,何必用兵器,在下便用這一雙空手擒他!”
  殿下眾人無不訝然,不少人心中都想:“這小子狂妄自大,竟敢以空手對付高無平這齊國名將!”
  殿中只有被離知道伍封有空手搏虎的技擊本事,這是來自昔年吳國第一高手王子慶忌,後人都說王子慶忌若是不死,劍中聖人支離益便算不上天下第一。伍封的功夫得其母所授,雖未必如乃舅般能空手裂虎,但得自慶忌所遺秘法,定是厲害無比,因此對伍封空手對敵並不覺得奇怪。
  高無平心道:“我苦練劍術四十多年,這小子竟敢空手對我,實是自尋死路!”又想:“這小子深得國君寵愛,擒了他來,也可為質,與國君換我的家眷!”從案上提起了劍,站起身來。
  伍封緩緩走到高無平面前一丈多遠此停了下來,打量著高無平,搖了搖頭。
  高無平見他滿臉都是蔑視的神情,怒道:“你這小子練過幾年功夫?竟敢小視高某!”
  伍封嘆道:“殿上眾人,僅你一人有劍,你是否正在尋思,以為大占上風,隨便捉一人為質也可脫身?”
  高無平見他一語便點中自己心中所想,暗吃一驚,道:“高某擒住你這小子便足夠了,何必他人?”
  伍封搖頭道:“枉你為將門之後,行事卻胡塗得很,以致古陶子、公孫揮、樓無煩枉死,居然還敢口出大言,可笑之極!”
  高無平怒道:“誰知你用什麼詭計將公主救了出來?他們三人是如何死法,未必如你所言!高某用兵多年,你休想以言辭惑我拼死之心!”
  伍封笑道:“你說錯了,在下只不過想告訴你一件事,那三人其實是死在你手上!”
  眾人見這二人並不動手,反而言語爭戰,大多不解。但田恆、范蠡、趙鞅、顏不疑等人卻知道,高無平此時身處絕地,欲拼死一鬥,是以鬥志極盛,此時與他動手,頗有不利,伍封便是以言辭滅其鬥志。
  高無平奇道:“這三人怎是死於高某之手?”
  伍封笑道:“公孫揮的銅戟長達丈八,重有八十多斤,揮灑有力,能敵萬人,你為何讓他守於長廊之中?那長廊狹窄得很,縱算他是勇貫三軍的勇將,戟法也施展不開,威力不及往日三成。你若是讓他守於院中,那院中寬敞得很,便有千軍萬馬,他的長戟展開,恐怕也無人能入。這是否是你之失呢?”
  高無平心中一沉,點了點頭,道:“不錯,高某讓他守住長廊,確是不當。”
  伍封道:“樓無煩的劍術,詭異狠辣,步法又快,接近刺客一類,最適合在長廊之中,進退之間,盡展他劍術的詭異莫測之長。他卻讓他守在門口,只能進,不能退,若非他的步法施展不開,在下又怎能以重戟狂砸得手?何況這種愛劍如命的人,本就不宜給以寶劍。他那柄‘精衛’寶劍,似是你家傳之寶吧?你賜他寶劍,正是最大的失策,你若是給他一柄尋常的銅劍,他反能盡展所長!廊中死的便不是他,而是在下了。你能用人卻不能知人,才有此過失!”
  高無平鼻尖上冒出了細汗,低頭道:“這……”
  眾人聽伍封說得極有道理,無不對他另眼相看,才知這少年不僅勇武,而且還大有智計,非同一般劍士。
  伍封又道:“古陶子這人,本事或不及公孫揮和樓無煩,但他力大過人,下盤又穩,若是站在門前,在下無法迫得他後退一步!何況他是個一勇之夫,無謀之輩,若是守最後一關,在下闖到他面前,他就算再蠢,也會因在下過了兩關而不敢大意中計。你卻讓他守在院中,被在下略施小計便殺了,空有了一身本事。”
  高無平神色黯然,渾身冷汗沁出。
  伍封冷笑道:“你有如此過失,竟還敢隻身闖入宮城來,實在是愚蠢之至了!你若是守住公主,命一小卒送來書信,又怎會如現在般身處死地?樓無煩三人有你在旁,也會聯手抗敵,怎會由得在下一步一步闖入?何況國君新立,又一向心慈,若是要殺你高氏一族,早就殺了,怎會等到今日?可今日卻不同了,即便國君與相國不想誅你高氏一族,你卻因劫持公主,又來宮中鬧事,將齊國君臣、各國使者不放在眼裡,實在是該死之極!你高氏一族的性命也為你所斷送!你高家仕齊近四百年,如今因你而滅族,九泉之下,你如何去見高氏的列祖列宗?”
  高無平手中的劍微微顫抖起來,他忽地抬頭,滿臉青筋綻露,嘶聲道:“住嘴,住嘴!”飛起一腳,將腳下的食案踢起,爵觥墜地,一片刺耳之聲,那方食案“呼”地一聲向伍封飛出。
  食案飛到伍封面前,便聽伍封大喝一聲,雙手一分,“■啦”一聲,這張沉木食案竟被他用一雙手生生的撕開。眾人駭然,不知伍封的手不知練過什麼功夫,木案在他的手中,竟如薄帛般被他撕開。
  忽地劍光一閃,高無平手中的劍從被撕開的桌間如蛇一般疾探出來,向伍封刺去。伍封微微側身,右手如電般貼著劍身探出,一把抓住了高無平的手腕,輕叱一聲,用力一抖。
  只聽“喀喇”數聲,高無平一聲長叫,右臂被伍封這一抖,骨頭從肩往下盡數被震碎,“當”的一聲,長劍落地。
  伍封只輕輕一推,高無平怎禁得起伍封的神力,倒退七八步,跌倒在地,抱著右臂縮成一團,再無反抗之力。
  伍封嘆了口氣,對殿中侍衛道:“拿下他吧!”
  眾侍衛上前,將高無平擒住,綁成一團。
  殿上眾人無不駭然,田逆張大了口,吐出舌頭,忘了收回來。
  誰都想不到,高無平這齊國名將,在伍封空手之下,竟於一招間便重傷被擒!眾人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卻聽殿角有一人鼓掌道:“封哥哥好厲害,你這一手功夫,非得教我不可!”
  眾人看過去,原來是妙公主已經沐浴更衣回來,站在殿角,恰好將這一場打鬥看見。
  田逆哼了一聲,小聲道:“我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田恆瞪了田逆一眼,對伍封道:“封大夫果真了得,以高無平的劍術,竟被封大夫空手一招制服,委實高明,看來,齊國三大劍手之號,應以封大夫為第一!本相一向自視甚高,也得甘拜下風。”
  伍封搖了搖頭,道:“相國過獎了。其實,在下實未見過相國的劍術,但也猜得出相國的劍術,絕對不簡單。別人的劍術如何,在下從其步法舉止上也可看出一二來,但從相國身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來,便如不會劍術的人一般,但相國偏又是齊國的第一劍手,當真是深不可測。”
  田恆心中暗驚:“此子大不簡單,若是能收為己用,勝過犰委千倍!”笑道:“封大夫實是奇才,可惜本相只有二女,若再有一女,定要許配給封大夫!”
  妙公主走了過來,瞪著大眼打量著伍封,也不說話。
  伍封苦笑道:“公主,你這是……”
  妙公主嫣然笑道:“今日總算見了你的真本事!來,陪我出去玩兒。”
  伍封小聲道:“公主,今日是國君即位的大日子,怎可……”
  齊平公笑吟吟道:“封大夫,你便陪妙兒出去走走吧!否則,今晚寡人非給這妮子纏得沒時間睡覺不可!”
  殿上眾人都笑。
  伍封只好答應道:“是。”
  妙公主拉著伍封的手便往外走,她這純是自然而然,伍封想將手抽回去,但當著眾人之面,又怕太著了痕跡,反而不好,只好跟著公主往外走。
  這時,眾侍衛正將高無平雙手往後剪著,執繩欲綁。高無平的右臂表面上是好好的,其實臂骨盡碎,侍衛將他的右手往背後一拉,已疼得他渾身冒汗,但這人也十分硬氣,竟是一聲不吭。
  伍封看見,心中不忍,停下了腳,輕輕從公主手中抽回了手,對侍衛道:“他右臂已經無用,何必再捆?”走到高無平面前,解下高無平的腰帶,打了個結,將腰帶作成一個繩圈,掛著高無平的脖子上,然後將高無平的右臂輕輕扶起,掛在脖子上。
  高無平滿臉是汗,眼中卻露出一絲感激之色。
  侍衛將高無平另一手捆著背後,押了出去。
  妙公主與伍封一齊出殿,妙公主道:“封哥哥,你剛才這麼做,是幹什麼?”
  伍封道:“他的臂骨碎了,這麼掛著,可以稍減疼痛。”
  妙公主笑道:“原來你對敵人也心軟呢!”
  伍封搖頭道:“他得罪了公主,是齊國的罪人,卻不是我的敵人。”
  妙公主嗔道:“他是我的敵人,難道還不是你的敵人?”
  伍封嘆了口氣,道:“這也怪不得他。你想,他一家大小被相國所擒,他隻身逃在外面,若是出了齊國,誰也找不到他,但他為了家人,卻寧願冒險。如此愛家之人,本性也壞不到哪裡去!”
  妙公主想了想,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喂,你說我們今日,到哪裡去玩?”
  伍封道:“你現在的身份是公主,怎麼還如此貪玩?”
  妙公主笑道:“那又有什麼?封哥哥,我有個主意,今日我們不坐車,騎馬去城外逛逛如何?”
  伍封笑道:“騎馬是胡人的習慣,你以公主之尊,怎能如此?讓人看見,豈非失禮之極?”
  妙公主奇道:“去年你教我騎馬,說是方便快捷,還說若是騎馬作戰,說不定還勝過兵車,今日為何反而不讓我騎馬?”
  伍封苦笑道:“那時是我們兩人鬧著玩的,今日卻不同了。驁叔叔已經是一國之君,你是齊國公主,若是象胡人般騎馬亂跑,太不成樣子。除了胡人,你見過誰騎馬的?”
  妙公主想了想,笑道:“要不,我們便坐車出城,到了城外,再騎馬如何?我在家中天天騎馬,哼,你今日推三推四的,定是騎術毫無長進,是以不敢和我一同騎馬!”
  伍封搖頭道:“我真是拿你沒辦法,只好這麼著吧!”
  伍封與妙公主策馬在臨淄城西南的牛山上,這牛山並不甚高,是齊地八景之中有名的美景,齊國的名臣管仲、鮑叔牙和晏嬰都葬於此山之中。
  牛山形狀如牛,山腰處有大片平地,妙公主策馬在山腰來回跑著,忍不住格格的笑,伍封奇道:“公主,你笑什麼?”
  妙公主笑道:“我笑那些侍衛,聽說我們要騎馬的時候,又奇又怕,樣子十分古怪。”
  伍封也笑道:“公主命他們不要跟來,他們不敢違命,又怕公主有失,樣子哪有好的?何況你堂堂公主,偏學胡人騎馬,聽起來實在有些駭人。”
  妙公主笑聲慢慢歇了下來,忽地嘆了口氣。
  伍封奇道:“你為什麼嘆氣?”
  妙公主道:“我是在想,日後出入之時,總有大批侍衛跟著,時時要擺出一幅公主的排場,否則便是失禮,恐怕再難象今日這般,自由自在地騎馬出來了。”
  伍封點了點頭,道:“不能自由自在,想起來也有些煩人。”
  妙公主道:“日後我悶起來,便命人找你陪我,你再不得找藉口推辭不來!”
  伍封苦笑道:“齊國這麼多人,公主為什麼非要我來陪你?”
  妙公主嘆道:“如今你是齊國三大劍手之一,少年英雄,今日若非是你陪我,那些侍衛怎敢放心讓我騎馬離開?他們是想,有你在我身邊,即便有什麼危險,也有你照看。若你不在,我就算打死他們,他們也會巴巴地跟了來。”
  伍封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道:“公主能這麼想,看來是長大了些,稍稍懂得了一些道理,不再是已前一樣的小女孩兒了。”
  妙公主嗔道:“什麼叫‘稍稍懂得了一些道理’?我一向便是大有道理的,只是你這人怪得很,總是藉故躲著我,才不知道罷了。”
  伍封忍住笑,奇道:“原來如此,為何我一直看不出來呢?”
  妙公主白了他一眼,嗔道:“哼,父君、慶姨和你總是當我是小孩子,其實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伍封笑道:“是極是極,公主今日已經長大了,恐怕過不了多久,國君便會要給你找一個名門子侄當夫君了。”
  自從三年前父親伍子胥將他送來齊國後,慶夫人為避夫差和伯嚭耳目,比他晚了幾月才到齊國來,其間鮑息見他初到齊國,滿嘴的吳語,怕他被人識破,便與渠公商議,將他安置在臨淄西面百里外鮑家的邑地之中,慶夫人入齊之後,因修伍堡要些時日,也與他一起。那時候慶夫人和伍封母子便認識了公子驁父女,伍封和姜妙兒都是十餘歲年紀,正是少年貪晚之時,便常在一起玩,三年下來,向來開玩笑慣了的,誰知此刻伍封這一句話,妙公主卻怔怔地發起愣來。
  伍封問道:“公主又在想什麼?”
  妙公主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我寧願不當這個公主。”
  伍封奇道:“為什麼?”
  妙公主嘆道:“我怕父君日後將我嫁到哪一國去,給哪個老頭子國君當君夫人,整日陪著老頭子,那便糟了。”
  伍封心中一驚,嘆了口氣,道:“原來公主真的長大了!不過我想,國君這麼寵愛你,怎會將你嫁給老頭子?就算要將公主嫁到他國,多半也會為你挑一個少年英俊的國君。”
  妙公主搖了搖頭,道:“當日我姑婆婆少姜最得我曾祖父的寵愛,不還是嫁給了吳國的太子波?曾祖父和姑婆婆雖不願意,又能怎樣?結果我姑婆婆嫁到吳國未一年便病死了。”
  伍封嘆了口氣,知道她說的是齊景公之女少姜。
  那時吳王闔閭在孫武和父親伍子胥的輔佐下幾乎滅了楚國,威震天下。闔閭的長子公子波被立為太子,闔閭派大夫王孫駱向齊為太子波求婚。那時齊國的名相晏嬰和名將田穰苴已死,朝無良臣,邊無良將,齊景公只有幼女少姜未嫁,不敢得罪吳國,只好將少姜嫁到吳國,送婚使者便是大夫鮑牧。齊景公愛女畏吳,送女上車時,大哭道:“若是寡人有晏嬰或田穰苴一人在,又怎會將你嫁到吳國去?”少姜到吳之後,一心思念故鄉,日夜號哭,不久抑鬱成病。
  吳王闔閭憐之,乃改造北門城樓,極盡豪化,更名為望齊樓,少姜每日登樓北望,不久病逝,臨死求葬於虞山,可見東海。是以虞山之上有齊女墓,又有望海樓。少姜死後不久,太子波憶妻成病,不久也死了,伍子胥上奏吳王闔閭,立了太子波前妻之子夫差為太子。
  鮑氏與伍子胥結為兄弟,也從那時鮑牧送少姜入吳時的事情。
  兩人想起此事,慨然而嘆。
  妙公主幽幽道:“我雖為父君寵愛,但年紀大了,終是要嫁人的,屆時又怎由得了我?”
  伍封安慰道:“國君如此寵愛公主,怎忍心將你嫁到他國,定會在國內擇一少年才俊配給你,公主何必擔心?”
  妙公主道:“是否嫁往他國還不是最可怕的,就怕嫁給一個庸俗不堪的人為妻,那我寧願死了好。”
  伍封忙道:“公主放心,若是國君要將你嫁給這樣的人,我便將娘親搬出來,定有辦法勸國君改變主意。”
  妙公主嘆道:“我聽外公的人說,田恆早就向父君暗示,要將我嫁給左司馬田逆。田逆又矮又胖,年紀又大,說話還粗魯,我看著他就心煩,怎能嫁給他?”
  伍封大吃一驚,道:“竟有這種事?那田逆是個好色之徒,十分不堪。這怎麼成?”
  妙公主眼淚汪汪地道:“可外公說過,如今田氏一族隻手遮天,父君若不答應這門親事,恐怕會有禍事。”
  伍封面色立刻凝重起來,道:“我怎能眼看著公主嫁給田逆這樣的人?不成,我這便入宮,找國君去想個法子拒絕了這門親事!”
  妙公主搖頭道:“沒有用的,除非……”
  伍封問道:“除非什麼?”
  妙公主忽地紅著臉道:“除非你趕在田恆之前,向父君去求親……”
  伍封驚道:“什麼?!可……”頗覺尷尬。
  他自小被父親督促著讀書練劍,又苦練舅舅王子慶忌遺落的空手搏虎之技。伍子胥是軍中勇將,深素練兵之道,從他五歲開始,每日清晨便逼著伍封負重急奔。伍封與乃父一樣天生神力,入吳之事雖然才十二歲,身高卻有近七尺,能負三百斤一日急馳三百里,比吳王闔閭當年能日馳二百里的精卒還要厲害。
  自從父親被夫差賜死之後,伍封練功甚緊,每日都要花半日時間,負三百斤來回跑三百餘里方罷,他這每日疾跑,自然要帶食物酒水在身。有一日他練得過了頭,一口氣跑到了一百里外的萊邑城外,正坐著吃些乾糧,飲些美酒,同時等候遠遠落在身後的陪練家將跟上來,
  正好那時公子驁帶著姜妙兒出城遊玩,撞到了伍封。這公子驁是天下第一的好酒之人,遠遠聞到了酒香。須知伍封所飲的是母親慶夫人親釀的“慶夫人酒”,非比尋常,聞香而心動,便厚著臉皮向伍封索要。伍封年紀雖小,卻是個慷慨之人,見遇到了酒林妙手,索性將所攜的一壺酒給了公子驁。
  不料次日一早,公子驁就悄悄找到伍家來買酒,見到慶夫人後,驚若天人。本來,公子驁自晏夫人死後,不再有續娶之念,可見了慶夫人,一縷情絲便系在了慶夫人身上,千方百計,藉故到伍家去,常常將妙兒帶在身邊。
  慶夫人對公子驁雖冷冰冰的,卻很喜歡妙兒,伍封與妙兒年紀相差不大,時時在一起玩耍。但在伍封心中,一直當她是自己妹妹,是以妙公主這麼一說,令他又是吃驚,又是尷尬。
  妙公主本來就刁蠻大膽,如今迫於形勢,不得已說出這樣的話來,哪知道伍封卻這麼一番傻呆呆的模樣,顯是從來未想過向她求親之事,自己也有些尷尬,大惱道:“哼,你不願意就算了,若不是田恆這幾日要向父君提親,我才不願意嫁給你呢!你整日瘋瘋癲癲的,莫非就很好麼?我看吳國那顏不疑也不錯,便嫁給他,總比田逆要好!”
  雖然其時之民俗開放,不似後世諸多禮俗,但妙公主這番話說出來,在當時可算是十分大膽的。
  伍封怔怔地看著她,苦笑道:“女孩兒家,怎能這麼說話呢?”
  妙公主哼了一聲,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策馬往前狂奔,不再理他。
  伍封忙策馬趕上去,只好道:“此事需回去與母親商議,我怎好答應?終身大事,公主千萬不要胡來!我看田逆雖然醜了點,比那顏不疑卻恐怕要好一些。那顏不疑陰陽怪氣的,我怎麼看他,也總覺得他不像個人!公主若嫁給他,那可是後悔莫及了。”
  妙公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道:“原來你寧願讓我嫁給田逆,也不要娶我!”
  伍封忙道:“哪有此事?只是適才我瞥了那顏不疑一眼,覺得他可怕得緊。”
  妙公主愕然道:“原來你也有怕的人!”
  伍封哼了一聲,道:“我怎會怕他,不過這人有些名堂,偏又生得俊俏,少年女子若不小心,最容易上他的當了。”
  妙公主忽然又笑道:“怎麼?莫非你又有些吃醋了?顏不疑那小子雖沒有你高大健壯,卻好象比你英俊一些呢!”
  伍封苦笑道:“公主說得不錯,我本來就是隻瘌蛤蟆,怎敢想著吃公主這一塊天鵝肉?”
  妙公主格格笑道:“你知道就好!不過,你這瘌蛤蟆,似乎比起其他的卻又有不同,譬如顏不疑那小子……”
  伍封怒道:“你不要再提顏不疑這人行不行?我雖是隻瘌蛤蟆,我看他最多也只是隻田雞,未必比我好到哪裡去!”
  妙公主笑個不住,在馬背上不住搖晃,道:“想不到你也會生妒!我倒是第一次見著你向我發怒,不過,你發怒的樣子,其實也很有趣!”
  伍封見她時哭時笑,可愛之極,頭痛之餘,不免大為心動,尋思:“莫非我真的心有妒意?”想了想,見妙公主笑得前仰後合地,忙將馬趨近,伸臂摟住了妙公主,微一使力,將妙公主抱到了自己馬上,恨恨地道:“你的騎術沒有一點長進,還這麼不小心,跌壞了怎麼辦?看你年紀也不小了,說起話來真要嚇死了人,若是有旁人聽到,豈不是連國君的臉都讓你給丟了?”
  妙公主被伍封緊緊地摟著,只覺渾身軟軟的,滿臉紅暈地呢聲道:“其實在我的心中,天下間有誰比得上你?”
  伍封放緩了馬,低頭看著妙公主,道:“我道你只會膽大妄為,原來也會臉紅的!”順手將妙公主的那匹馬的韁繩抓著了手中。
  妙公主柔柔地道:“你還記不記得,前年我們一起盪鞦韆,我差點跌了下來,也是被你這樣抱住?”
  伍封奇道:“前年的事,你還記得?”
  妙公主甜甜一笑,道:“我還記得當時我還罵你,你說過一句話。”
  伍封搔頭道:“我說了什麼?”
  妙公主忽地聲如蚊蟲,小聲道:“你當時恨恨地將我放下,道:‘抱著你又如何?日後我非娶你做老婆不可,天天將你抱著,看你能怎樣!’”
  伍封長嘆道:“公主,那時我們不是吵架麼?我這樣的話你還記在心裡,你這小腦袋裡究竟還裝了些什麼?”
  妙公主嫣然道:“我當然記得,後來我告訴了父君,父君笑嘻嘻地說:‘這小子真這麼說?有種,比我有出息!’”
  伍封停下馬來,奇道:“國君真這麼說?”
  妙公主笑道:“是啊!從那時起,我便一心想著要嫁給你。”
  伍封忍不住哈哈大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搖頭道:“我說你怎麼會這麼說話,全沒有做公主的那份斯文?原來驁叔叔、噢,原來國君從小是這樣教你的!”
  妙公主靜靜地躺在伍封懷中,笑吟吟地道:“是啊!我還知道父君一直喜歡慶姨,每次在我面前提起慶姨,總是一幅神魂俱醉的樣子,可他就不敢跟慶姨說,所以父君說你有出息。”
  伍封搔頭道:“我們兩人是事便罷了,驁叔叔與娘的事可有些麻煩……”
  妙公主嗔道:“什麼‘我們兩人便罷了’?若是田恆趕到了你前面向父君提親,恐怕我就要變成田逆的夫人了!哼,那時我便用那口‘精衛’劍自殺算了!”
  伍封嚇了一跳,道:“那怎麼成?”
  妙公主哼道:“既然不成,你還停著馬幹什麼?”
  伍封問道:“不停下馬,又去哪裡?”
  妙公主媚眼如絲,白了他一眼,小聲道:“當然是去見慶姨商量一下啦。”
  伍封長嘆了一聲,苦笑道:“看來你這妮子真是想嫁人哩!”低頭看著妙公主,想起往事,忽地情動起來,輕輕在妙公主額上吻了一下,見這膽大的小妮子臉上紅得如晚霞一般,不禁哈哈大笑,策馬狂奔。
  伍堡離臨淄城五十里,若是騎馬過去,太過駭人。伍封帶著妙公主下了牛山,找到那群在山腳等著的侍衛,將公主抱上馬車,自己坐在旁邊的一乘馬車上,囑咐侍衛將車趕到伍堡去。
  只一個時辰,便到了伍堡,此時已經是午飯之時。堡門口站著八個伍府的家將,見伍封回來,恭恭敬敬地施禮道:“公子回來了!”
  伍封躍下了車,吩咐道:“去通知夫人,就說妙公主隨我一齊來了。”又道:“將這些侍衛大哥帶去吃飯,好酒款待。”自己走到馬車邊,將妙公主扶下了車。
  妙公主想到日後多半是伍府的少夫人,不好太放肆,斯斯文文地下車,也不多說話,安安靜靜跟著伍封進了城堡。
  伍封見這小妮子竟一反常態,心中暗笑,到了堂上。
  遠遠便見一個華衣的貴婦站在堂前,正是吳王闔閭之女、伍封之母慶夫人。
  伍封恭恭敬敬上前,叫了聲“娘”,妙公主嬌笑聲聲,終是忍不住,撲到了慶夫人的懷中。
  慶夫人素來喜歡妙公主,見了她十分高興,摟著妙公主道:“妙兒,這幾天是你父親的大喜日子,你怎有空來?”
  妙公主臉上微紅,看著伍封不答。
  伍封搔了搔頭,道:“娘,今日孩兒帶公主來,是想讓娘答應我,這個……,與公主的婚事。”
  慶夫人喜道:“你們兩人……?”看著妙公主,見妙公主滿臉嬌羞,不禁大悅。
  幾人進了堂上坐定,家丁們奉上了香茶。
  慶夫人命家丁女婢退出後,笑道:“你們二人從小玩到大,我從來就將妙兒看成我家的媳婦,你們的婚事,我怎會不答應?只是你年記未及二十,未行冠禮,怎好成親?為何這麼突然呢?”
  伍封嘆了口氣,道:“此事確是急了些,如今田恆就要向國君提親,要將公主嫁給田逆那廝。如今田氏勢大,國君如不答應,恐有禍事。事急從權,眼下還未向國君提親呢!”
  慶夫人點頭道:“公子驁初初即位,全靠田恆的扶持,若是惹惱了田恆,確是十分不妙。那田逆粗野無禮,怎配得上妙兒?封兒現在是齊國大夫,再娶了公主,是自然不過的事。”
  伍封笑道:“原來國君賜我為大夫的事娘已經知道了。”他知道母親在伍堡中訓練了三十多人,布在齊地各處打探消息,單是臨淄城陶坊中便有十人。
  慶夫人淡淡道:“我還知道顏不疑來了臨淄。此人天生冷傲,劍術高明,是吳國數一數二的高手,此來定是另有圖謀。”
  伍封點頭道:“我也覺得有些不妥。如今被離先生也在臨淄,與顏不疑撞在了一起,頗令人擔心。”
  慶夫人嘆道:“那顏不疑昨夜曾到過被離下榻之處,被離如今是避無可避,我已派小傲通知渠公,命他暗中派人保護。被離是你父親的故交,可不能讓人傷了他。”
  伍封道:“如今顏不疑是吳國使節,身在齊境,自不會公然殺了被離先生,多半是暗中下手,有渠公的人暗中保護,總是安全一些。”
  妙公主不知道慶夫人與伍封的真實身份,聽得一頭霧水,不知被離、顏不疑與鮑家有何關係,忍不住問道:“慶姨,那顏不疑為何要害被離先生?被離先生與我們家又是甚麼關係?渠公又怎會聽我們的話?”
  慶夫人聽她自自然然將伍家說成“我們家”,笑道:“妙兒,你既然將是封兒的妻子,慶姨自須告訴你封兒的真實身份。其實慶姨是吳王闔閭之女,封兒的父親便是被吳王夫差賜死的伍子胥。渠公原本是我在吳國時的從人,我們到齊國避難,以鑄銅製陶而富。”
  妙公主吃了一驚,道:“原來如此。”
  慶夫人道:“其實這中間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吳王夫差雖是封兒的堂兄,卻是個心胸狹窄的人,我們恐怕夫差知道,因此只說是鮑家的人,此事除了鮑息等寥寥數人以外,便只有你父君知道。”
  妙公主埋怨道:“原來父君也知道!我又不是外人,慶姨和封哥哥為何卻要瞞著我呢?”
  伍封笑道:“你怎是外人?眼看便是我的‘內人’哩!”
  妙公主白了他一眼,甜笑起來,也不再追究。
  慶夫人忍住笑,道:“不過,對外我們仍需稱是鮑家之人,以免招來諸多麻煩。封兒向國君提親,別人問起時,便說年紀已過二十,也行過了冠禮,反正你生得高大,說有二十歲,別人也不會懷疑。”
  伍封皺眉道:“我看起來真的有那麼‘老’麼?”
  妙公主格格嬌笑,道:“既然行過冠禮,便應在名外取一個字,不知封哥哥的字是什麼呢?”
  伍封斜了她一眼,笑道:“公主,你說我的字叫‘蛤蟆’好不好?”
  妙公主“呸”了一聲,笑道:“哪有這麼難聽的?何況別人都是單字,象子產、子路、子淵之類,哪有雙字的?別人見了你,要不要叫聲‘子蛤蟆’呢?”
  慶夫人笑吟吟看著,他二人打趣笑鬧是見慣了的,忍笑道:“字與名有關,封兒的名為封,封者弘也,別人問起,就說你的字叫‘弘’吧!”
  妙公主笑道:“子弘?這個字不錯哩!”
  正說話間,便聽家丁在堂外道:“夫人,公子,伍傲來了。”
  慶夫人道:“著他進來。”轉頭對妙公主道:“伍傲是我從小收養的孤兒,劍法還過得去,在伍堡中除了封兒,便以他的劍術為最好了。”
  伍傲走了進來,向三人施禮。他隨在伍封身邊時早見過妙公主,但妙公主卻未曾在意過他,妙公主見伍傲二十多歲,手長足大,滿臉精悍之色,心道:“慶姨對他甚是器重,多半有些本事。”
  伍傲道:“夫人,公子,小傲奉命見過渠公,請他保護被離先生,還怕渠公府上人手不足,便將鮑寧暫留在了渠公府上,鮑興去了陶坊,這樣可好?”
  慶夫人點頭道:“小寧兒和小興兒從小陪封兒練步,又習過劍術,正用得上,小傲此舉甚是周到。”轉頭向伍封笑道:“你最喜歡帶小興兒出去,這次可要與他分開幾天了。”
  妙公主笑道:“我說怎未見過小興兒哩,原來另有差事,這傢伙可有趣得緊,足以解悶。”
  伍傲又道:“如今被離先生被田相國請到了他府中小住,暫無凶險。晏老大夫派人到渠公府,渠公命我趕來堡中送信。”
  慶夫人道:“晏老大夫有什麼事?”
  伍傲道:“晏老大夫道,今日公子與公主離開後,席間田相國為了左司馬田逆向國君提親,要娶妙公主為妻,被晏老大夫岔開了話頭。這人多半是見公子與公主甚好,是以預先提親。”
  妙公主奇道:“小傲怎知道封哥哥會向父君提親?”
  伍傲恭敬答道:“其實在去年公子驁,不,國君就與夫人談起過公子和公主的婚事,那時小人在一旁侍侯著,正好聽見,只是夫人說公子年紀尚小,最好是等幾年再說,也不好對公子和公主說,免得你們在一起有些尷尬。”
  伍封和妙公主都感愕然,原來做長輩的早就有此安排,連伍傲都知道這事,他們二人卻蒙在鼓裡。
  慶夫人問道:“田恆向國君提親,國君怎麼說?”
  伍傲道:“國君雖暫時未答,卻甚感為難。晏老大夫的意思,是想請公子設法阻止此事。”
  妙公主臉色蒼白,心道:“這婚娶之事,須有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六次往返,時間可長著,封哥哥怎能趕得及阻止?”
  慶夫人看了妙公主一眼,笑道:“若要阻止,只有一個辦法,便是搶先將聘禮送到公宮,向國君提親。晏老大夫的心思,想來如此。”
  伍傲道:“小傲回堡途中,遇見相國府的家人,已推著花車禮聘,正趕往公宮中提親。”
  慶夫人吃驚道:“這麼快?此事頗為不妙。”
  眾人都想,此刻田恆恐怕已在宮中,齊平公雖不願意,又怎敢拒絕?
  妙公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慶夫人忙上前摟住了她,秀眉皺了起來。
  伍封嘆道:“只要國君能拖延下來,等我趕到宮中,我便有辦法。”
  慶夫人知道自己這兒子素來智計百出,也不及細問,道:“那你何不盡快進宮去?我認識國君這麼幾年,他要拖延田恆半天,還是有這本事的。”
  伍封一把牽住妙公主的小手,對伍傲道:“午飯來不及用了,快走快走,小傲你駕車。”
  伍封和妙公主趕到公宮時,早已經過了午時。
  宮門的侍衛得過齊平公的吩咐,見是公主和伍封,派人通報,一個內侍將二人帶往齊平公的寢宮,小聲對二人道:“公主,封大夫,國君病了。”
  妙公主一聽,大驚失色,問道:“可請宮醫看過?什麼病?”
  伍封知道這公宮之中,多是田恆的耳目,捏了一下妙公主的小手,妙公主恍然大悟,知道這定是父君裝病,拖延住田恆。
  田恆雖然跋扈,總不能在國君生病時,硬生生向國君提親。
  到了寢宮門外,便見門口站著的,正是田恆的貼身侍衛。
  伍封心道:“這田恆無禮之極,居然帶著侍衛入宮!”
  這時,一個內侍出來道:“公主,封大夫,國君剛剛醒來,請你們進去。”
  兩人走進了寢宮,只見裡面有不少人,除了寺人宮女,還有臨淄城中最有名的華神醫,田恆和田逆都守坐床邊,晏缺則愁眉苦臉地坐在一旁。那田逆見了妙公主,一雙眼珠立刻色迷迷地瞪了出來。
  妙公主到了床邊,叫道:“父君!”
  齊平公早瞥見伍封進來,對床邊寺人道:“寡人這眩暈之症,由來已久,幸好此事神志漸清,扶寡人坐起來吧。”
  寺人將齊平公扶了起來,斜倚床榻而坐。
  齊平公揮手命華神醫出去,微笑道:“不料寡人微有小恙,竟驚動了眾位卿家在此守候。”對妙公主道:“妙兒今日,可玩得盡興?還不去梳洗用膳,相國在此守候著,定有國事相商。”
  妙公主答應一聲,乖乖地出去,臨走白了伍封一眼。
  齊平公笑對伍封道:“封兒,你也坐吧。”伍封施過了禮,坐在晏缺之旁。
  晏缺向伍封使了個眼色,伍封正要說話,卻聽田恆哈哈一笑,道:“國君這場病來得突然,倒把臣等嚇了一跳。”
  齊平公心中一驚,知道田恆對他這場“病”有些生疑。
  田恆道:“國君,日間微臣已向國君提過,臣弟田逆正值壯年,可惜妻室亡故,房中無人。此次平闞止之亂,有大功於國。妙公主天真活潑,美麗可人,臣弟仰慕已久。微臣因此斗膽向國君提親,若是妙公主能嫁給臣弟,一來是為了公主的終身,二來也體現了國君愛惜臣下之意。”
  齊平公沉吟道:“這個,寡人……”,忽聽晏缺道:“相國莫非在開玩笑?相國之女貂兒,已被禮聘為國君夫人,那便是妙公主的母親。左司馬是國君夫人的堂叔,再娶國君之女,相差兩輩,成何體統?日間相國在席上說出來,老夫連忙岔開了話頭,便是為此。若是給各國使節聽到,不免惹人話柄。”
  其實,此時諸國宮中,若是論起輩份,當真是混亂之極,國君大臣因為妻妾眾多,子女成群,幾輩下來,侄娶姑、兄娶妹者是常見之事,也無人追究。
  田恆顯是對此事想過,笑道:“晏大夫何出此迂腐之論?昔日襄公娶莒姬,齊魯莒三國之間世代婚姻,論起輩份,莒姬算是襄公之姨母,又有何人說過輩份?莒姬生有公子小白,後為桓公,成為諸國方伯,名震天下。若依晏大夫迂腐之論,我齊國便不會數十年成諸國之霸主了。再說晉文公重耳,其姑為秦君夫人,後來卻娶了秦國公主,豈非兄娶其妹?其中血緣相聯,尚能婚娶,何況左司馬與妙公主僅有親屬之名,毫無血緣關係,又打什麼緊?若是按晏老夫的道理,如今眾國通婚,各國國君姬妾成群,幾代下來,當國君的若不娶貧民之女,便只能打光棍了,哈哈!”
  田逆也道:“如今諸國,多有這種事情,誰能追究?各國使節怎會以此美事說笑?恐怕自己國中的事,便笑不來了吧!”
  晏缺知道他們說的是實情,一時語塞。
  伍封故作訝然之色,道:“相國為左司馬提親,定是未事先問過國君吧?難道相國不知道,妙公主早就定下了親事,是在下未來的夫人麼?”
  齊平公笑道:“正是,日間相國提親之時,寡人見人多,不好說出來以免左司馬尷尬,其實妙兒早已許配了封兒。”
  晏缺也笑道:“這門親事是早就訂好的,只是因先君的葬禮,未及宣告罷。”
  田恆與田逆面面相覷。齊平公身邊,全是他的耳目,卻從未知道有這種事。
  田恆疑道:“如此大事,為何本相不知道呢?”
  伍封笑道:“這門親事,是國君即位之前便訂下的,早已行過納采、問名、納吉之禮。相國是個大忙人,這種事情,不知道也是自然不過的事。”
  田恆奇道:“封大夫只十六七歲吧?還未行冠禮,怎能定親呢?”
  齊平公與晏缺均覺不妙,卻聽伍封道:“誰說在下未行冠禮呢?在下年過二十,早已行過冠禮,在下字為‘弘’,還是國君為在下起的哩!是了,當日息大哥還說要請相國和左司馬,家母說未亡人少見賓客也好,是以未請太多人。”
  田恆與田逆對望了一眼,心中甚奇,但又想:“這人是今日才賜的下大夫,以前無爵祿在身,請了我們去觀禮也未必會去,是以索性未請賓客觀禮也有可能。”
  田逆面色鐵青,哼了一聲,道:“不過,依照禮節,若是未曾納徵,聘禮未至,婚娶之事,還不能算數。如今小將的聘禮已到了宮中,封大夫不是要同小將搶老婆吧?”
  他情急之下,這話說得便有些粗俗無禮了,擺明了是一幅硬來的架勢,以他田氏傾國的勢力,齊國有何人敢與他爭聘呢?
  齊平公和晏缺皺起了眉頭。
  田恆故意責罵道:“在國君和二位大夫面前,怎可出言無狀?”轉頭又對齊平公道:“左司馬久在軍旅,說話粗魯了些,國君萬勿見怪。不過,依照禮節,男女婚娶,確是納徵之後,才算有效,舍弟也不算胡言亂語。”
  若是換了旁人,竟敢與國君這麼糾纏不休,不說斬頭,至少也早被轟了出去了。可田家勢可傾國,齊平公初既君位,怎敢同他硬來?否則,自己的性命不說,妙兒遲早也會落到田逆手中,凄慘結局。
  齊平公和晏缺一時無話,因為事出突然,伍封確確實實未曾納徵。
  田恆和田逆二人見到他們的模樣,知道伍封多半未曾下過聘禮。
  田恆心想:“哼,若不是我,幾時輪到你公子驁當一國之君?才當上國君,居然敢駁我的面皮,不給你個下馬威,日後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又想:“鮑封這小子多半是受了國君和晏老兒的指使,以致膽大妄為,不知死活地與我作對!”
  不過他想,齊平公與晏缺一力反對妙公主與田逆的婚事,多半是嫌田逆年絕稍大,生得又粗蠢肥矮的緣故,便道:“左司馬雖然年過四十,卻是自小練武,身健體康,何況他中年喪妻,若娶了公主,定會加倍疼愛。”
  田逆心想:“日後要與公主相處,此時不可再出言無狀,惹惱了國君這未來丈人。”也道:“國君,微臣對公主的確是愛慕之極,絕不敢讓公主受絲毫委曲,是以先君葬禮一完,便趕來下聘。唉,封大夫也是難得的人材,若是他及早下了聘禮,微臣也不好厚著面皮來爭了。”他意思是說,就算妙公主與伍封有過婚姻之言,但他遲遲不下聘,顯是心中對公主並不太重視。
  伍封笑道:“在下其實早已經下過聘禮,相國和左司馬也是知道的,只不過兩位忙於國事,一時忘了吧。”
  田恆奇道:“你何時下過聘禮?”
  伍封道:“在下從樓煩手中奪來的那口‘精衛’寶劍,勉強也算得上是件寶貝,早交到了公主手中,那便是聘禮了。日間相國與左司馬在梧台宴飲,想是未曾在意。公主身為女子,既非戰將,又非劍手,要這口佩劍幹什麼?只因是聘禮,便只好收下了。相國若是不信,不妨將宮門的侍衛叫來一問,便可知詳情了。若非如此,公主又怎會將在下從宴飲中叫出來?那是要定個日子,約國君與家母商議吉期和親迎之事。”
  齊平公心中暗贊伍封思慮敏捷,笑道:“老實說,封兒這件聘禮,妙兒雖然不是太喜歡,寡人卻是很滿意的,封兒少年英雄,竟能別出心裁,以寶劍為聘,的確與眾不同。”
  晏缺也笑道:“國君說得是。不過,公主日後便是封兒之妻,封兒眼下是我齊國三大劍手之一,劍這東西,公主日後不免要時時見到。老臣以為,如此聘禮,比其它的東西更為合適。”
  田恆與田逆語塞。田逆先前說伍封若是下聘在先,便不好意思爭了,此刻齊平公三人都說那口“精衛”之劍是聘禮,那當然便是聘禮了。納徵之後,便等於是宣告了婚事,再也無法輓回,田逆面皮再厚,也不好說什麼,只是目露凶光,恨恨地盯著伍封。
  田恆哈哈大笑,道:“此事是本相疏忽了,既然封大夫納徵在先,那是大局已定,左司馬又不是無禮小人,若非誤會,怎會厚顏下聘?妙公主與封大夫確是良配,所謂金童玉女,羡慕煞人。不過,妙公主來臨淄才一日,便引來左司馬和封大夫同來下聘,可見公主國色天香,魅力驚人,這也算國君即位已來的一段佳話吧!哈哈!”這人的確涵養深沉,心中雖然不滿,臉上卻一幅毫不在意的樣子。
  田逆聽田恆這麼一說,又怎好再開口,眼中露出了濃烈的恨意。
  田恆又道:“左司馬帶來的聘禮,自然也不好意思再抬回去,不過,國逢喜事,正好當作公主的賀禮,哈哈!”又對伍封道:“封大夫智計過人,行事出人意表,本相佩服之極。”他這話的意思,自是暗示伍封這“聘禮”牽強,顯是臨時信口胡謅,瞞不過他。
  田恆恐怕田逆粗蠢,鬧出事來,拉著田逆告辭出宮。
  田恆眾人走後,齊平公和晏缺才發現自己渾身冷汗冒了出來。
  齊平個命內侍出去之後,小聲道:“幸虧封兒智計過人,否則,寡人真是左右為難了。說不好,只好硬生生拒絕了。”
  晏缺看著伍封,老懷大暢。像伍封這樣的人,正是妙齡少女的最佳夫婿,妙公主是他是外孫女,如今與伍封定下親事,心中大石落了下來,自是高興之極。
  伍封卻面色凝重,小聲道:“今日之事,必定令田相國大為不快。他智慮深遠,未必會立刻做出什麼事來。但左司馬田逆卻心胸狹窄,恐怕不會善罷干休!國君和老大夫地要小心才是。”
  齊平公與晏缺心中凜然。
  雖然早過了午飯之時,但眾人都未用午飯,齊平公留晏缺與伍封吃過飯,席間談了一陣婚娶的事項,伍封知道宮中田恆的耳目眾多,不敢久留,告辭離開。
  他由宮中出來,伍傲馭車由專供停車的側室出來,伍封上了車,吩咐往伍堡去,馬車在道上慢慢慢行著,只見這臨淄城中熱鬧之極,閭裡大開,途人不絕。路過市肆時,伍封道:“小傲,我們去陶坊看看。”慶夫人來齊國之後,請來吳越名匠鑄造青銅兵器,獲利甚豐,又開設陶坊,燒制陶器,利雖薄但銷量奇大,以致數年之間,獨占了陶器之市,富甲一方。這臨淄城的市肆中,便有他伍家最大的陶坊和銅坊。
  伍封向來不理會家中的商營生意,今日忽想去看一看自家的陶坊,伍傲喜道:“公子向來不理會這些事,今日怎想到陶坊去?”
  伍封笑道:“我見時間尚早,想找小興兒去說話。何況渠公曾說,要看一城之民情,便非得去市肆才行,平日我可沒有去過市肆。”他小時便由那鮑興侍候,既便是每日負重練步,也由鮑興負百斤相陪,出外用車,鮑興又是他的御者,自然是感情深厚。
  市肆人多,伍傲緩緩馭著馬車,到了一個大陶坊外,將車停在外面。伍封下車入坊,坊中人見是少主人親自到來,這真是少有之事,甚是殷勤。
  這時伍傲進坊,隨口問了些坊中的生意。伍封卻不感興趣,不見鮑興,問道:“小興兒在哪裡?”
  坊中一個夥計道:“聽說渠公要為公子造新車,派人將小興兒叫去了。”
  伍封點了點頭,四下看看,見對面一間大坊中人甚多,隨口道:“對面坊人可不少,比我們的客人多。”
  伍傲笑道:“那是華神醫的藥坊,自從闞止之亂後,生意便十分好了。”
  伍封奇道:“已經過了五個月,就算是受重傷也好了,為何還有這麼多人到藥坊去?”
  坊中夥計道:“這次亂子死了不少人,傷者雖然好了,但死者都有家人,不免心傷惡夢,聽說近來藥坊中寧神安靜之類的藥好賣得緊。”
  伍封嘆道:“凡有廝殺戰事,死傷者固然是慘,但最慘的要算死者家人,時時有喪親之痛。”
  他正準備叫伍傲馭車回伍堡去,忽見十餘精壯漢子佩著銅劍匆匆在坊前行過,一人口中道:“你可聽清了,真的是她?”
  另一人道:“她先前自稱‘月兒’,這名字可沒錯。”
  又一人道:“這便好了,我們若將這丫頭拿住,左司馬一定有賞。”
  伍封聽了“左司馬”三字,吃了一驚:“田逆要拿什麼人?”他本就不喜歡田逆,何況這一次為了爭聘妙公主,與田逆鬧了老大不愉快,是以特別留心。
  一人小聲道:“噤聲,右司馬說了,這事情不可傳到相國耳中去。”他說得十分小聲,但伍封耳力甚好,隱約聽清。
  伍封心忖:“莫非田逆有什麼事情要瞞著田恆?”心中一動:“這次我得罪了田恆和田逆,日後可有得忙了。若是這田逆做了些讓田恆不悅的事,我非得想法讓田恆知道不可,他們兄弟不和,國君和我便輕鬆些。”
  他正想跟上去,卻見那十餘人向對面藥坊擁過去。伍傲走過來,正準備馭車,伍封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他等著,自己在坊中靜靜看著。
  便聽那十餘人七嘴八舌喝叱,客氣者道:“走開!走開!”不客氣者卻道:“滾一邊去,大爺們有要緊事辦!”
  坊中買藥的人見他們凶神惡煞的,嚇得四下躲開。一條大漢手指一人道:“你可不能走,大爺找的就是你!”
  他們嗓門粗大,伍封聽得十分清楚,向那漢子手指的人看去,見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頭輓雙環之髻,臉上灰撲撲的頗為粗黑,身材高挑,雖著長裙,卻可見其雙腿修長,纖腰極細,似乎只是盈盈一握,。
  伍封心道:“齊女中有如此細腰者,只怕是絕無僅有。”
  這時,藥坊老闆出來,道:“各位大爺有何事要辦?這是會神醫的坊子,看在華神醫面上,什麼話都好說不是?”
  一漢子道:“不幹神醫的事,我們是奉了左司馬之令,來擒這小丫頭。”
  那老闆道:“這小娃兒何曾得罪過左司馬?”
  漢子不耐煩道:“哪裡這麼囉嗦?華神醫只不過是宮醫,就算他在這裡,也不敢違左司馬之意,識相的便滾一邊去。”
  那老闆不敢吱聲,只好退入坊中。
  漢子怪笑道:“小丫頭,不如隨我們走一走,你若是乖乖的,自有你的好處。”
  那丫頭道:“月兒要趕回去救人,不能跟各位大爺走。”她語聲十分溫柔婉轉,雖然面對這一群惡漢,卻毫無懼意。伍封遠遠聽著,覺得十分舒服,心道:“原來她叫月兒,這名字好聽得緊。”
  漢子笑道:“嘿嘿,你膽子倒不小,左司馬之令也敢違背!隨我們走吧,否則別人會當我們不懂憐香惜玉。”
  那丫頭月兒搖頭道:“左司馬也沒有你們這麼惡法,月兒有事,下次才說。”她不理這些人,徑自穿過這一群漢子,往市肆出口走去。
  這一群惡漢見她膽量不小,不禁怔住,伍封正緩緩上前,想出言開解,便聽一人道:“咦,這丫頭是否見過左司馬?莫非是左司馬府上跑出來的?”
  另一人道:“我們是外院的,內院之事可不清楚,別弄出紕漏來。”
  一漢子笑道:“她剛才說了自己叫月兒,定不會錯了。那日我聽左司馬吩咐善爺找到一個叫月兒的丫頭時,便將她擒回府中,這就沒錯了。”
  一個漢子哼了一聲,道:“既然如此,那便拿回去好了。”搶身上前,向月兒肩上抓去,伍封暗吃一驚,心想這田逆府上的人甚不成氣,對這麼個小丫頭居然也真的動手。
  只見那月兒沉了沉肩,側身讓過,反手一撥,那漢子一個趔趄向側面撞去,不料月兒纖足在底下一勾,那漢子腳下被絆,“■■”一聲摔了個嘴啃泥。月兒嘻嘻一笑,道:“哎喲,這可對不住。”
  便聽周圍人“嗤嗤”輕笑,這漢子的同伴見這人居然被個小丫頭絆了一跤,甚是狼狽,無不捧腹大笑。
  伍封自小便隨母親練習舅父王子慶忌秘傳的空手搏虎,最精格擊之道,見月兒手法並不十分巧妙,顯然不曾練過什麼空手格擊的本事,但身法輕盈,手快眼疾,腳下又配合得當,竟能將這大漢摔倒,看來十分不簡單。
  那漢子被眾人一陣譏笑,臉色甚是難看,站起身來,又向月兒抓去,只見這丫頭又一閃身,轉到那漢子的背後,伸出兩支小手往那漢子背上一推,那漢子“哇呀”一聲,又栽倒在地,激得塵土揚起。周圍許多旁觀的人忍不住好笑,一陣喧鬧。
  伍封這一次看得更清楚,暗暗心驚,心忖這丫頭雖然不習空手格擊,卻甚有此道天賦,而且力氣極大,在自己見過的女子中,只怕以此女力氣最大。
  這群漢子止住了笑聲,無不大奇,知道這丫頭有些古怪,眼見她自顧自往前走,當下有三人追上去,六隻手向月兒抓去,不料又被月兒閃身躲過。
  這群漢子就算再蠢,此刻也知道這月兒必定練過武技,心忖自己有十餘人,卻被這丫頭逃了,眾人這臉往哪兒放去?一擁而上,將月兒圍住,七手八腳便要拿人,只見月兒左閃右避,眾人連她的衣角也碰不上。有幾人臉上漲得通紅,一怒之下,拔出劍來。
  伍封見月兒腳步身法高明之極,正感佩服,見這些漢子居然拔劍,心道:“田逆這人臉皮頗厚,想不到他府中的下人也是如此,對這麼個小丫頭也拔劍相對,成何樣子?”忍不住喝道:“幹什麼?”大步走了上去。
  一個漢子罵道:“幹你鳥事?你爺爺……,”眾人回頭看時,見伍封高大威武,身著華麗,單看他頭上尺高的金冠,便知道這人來頭不小,那人立時將後半句罵人的話吞回肚裡去。
  伍封叱道:“這麼多人欺負一個小女孩兒,羞也不羞?”
  這些漢字不認識伍封,心忖這市肆之中,卿大夫一般是不會來的,眼前這人多半是某一家的子侄。二田家中的子侄他們都認識,這人自然不是田氏的人。可這臨淄城中,除了田恆、田逆兩家子侄之外,他們又會怕誰?
  一漢子道:“這是左司馬的事情,閣下犯不上理會。”
  伍封哼了一聲,並不理他,走到這群漢子中間,對月兒道:“月兒,你既然身有要事,先去辦吧,不用怕他們。”
  月兒笑嘻嘻地道:“月兒雖打不過他們,但他們也攔不住我,不過月兒不想被他們的髒手污了衣服。”
  伍封笑道:“正是,這群傢伙委實可惡。”他順手推開了數人,留出條道來,道:“你救人要緊。”
  月兒點頭道:“多謝公子,月兒走了。”從人群中穿過,自行走了。
  有兩個漢子邁步去追,伍封搶上前去,一手抓住一個,扔出丈外,二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這一摔可比先前那丫頭摔得重多了,半晌爬不起來。
  一漢子見他十分凶猛,叱道:“反了反了。”拔劍便刺,伍封正想教訓這群仗勢欺人的傢伙,也不多話,上前拳腳如飛,不管他們是否拔劍,將他們盡數打倒在地。他這空手格擊之術妙絕天下,又是從小與人打架慣了,此刻對付這些粗人,根本不費什麼力氣。
  這群漢子各自爬起來,大驚失色,都拔劍在手。便聽四周的人轟然叫好,無不臉上變色。
  伍傲搶上來叱道:“什麼東西,竟敢向封大夫拔劍?”
  伍封被賜大夫之爵還是上午的事,這些人哪裡知道?眾人從未聽說過封大夫之名,愕然相顧。他們見伍封氣勢甚大,猜想伍傲所說定非虛言。
  伍封正感手癢,笑道:“你們拔劍正好,我們再打一次!”閃上前去,左衝右突,拳腳快如閃電,片刻間這十餘人又倒在地上。這些人被擊倒在地,兀自摸頭不知道腦,手中的銅劍不翼而飛,駭然抬頭,見伍封手中正拿著他們這十餘口劍。
  伍封搖頭道:“這群傢伙其實甚不成器。”
  伍傲笑道:“他們今日可是丟了左司馬的臉,這事若傳到左司馬耳中,左司馬定會大加責罰。”他這是故意說給這群人知道,免得他們在田逆面前搬弄是非,更結深仇。
  這群漢子心中大驚,以田逆的性子,或會找這個什麼“封大夫”報仇,但對他們也會大加痛斥,不是責打便是趕走。眾人臉上變色,不敢多說。
  伍封哈哈大笑,將劍棄在地上,道:“月兒那丫頭你們休要再去欺負,若讓我知道了,便揪你們到相國府上去,請相國處置。”先前他聽那些漢子說,田逆雖然要擒這丫頭,卻又不許讓田恆知道,想是其中另有緣故,故而這麼說,免得他們找那丫頭糾纏不休。
  眾漢子知道今日這事情鬧了出來,唯恐傳到田恆和田逆耳中去,一個個面如土色,不敢說話。
  伍封又道:“華神醫是齊國第一醫士,他這藥坊救人無數,你們不得遷怒於他,再來找麻煩。”
  這群漢子忙道:“不敢不敢。”
  伍封哼了一聲,道:“日後這藥坊有何遺失,自然也是你們所為了!”
  一個漢子忙道:“小人們可不敢,萬一別人所為呢?”
  伍封叱道:“我可不管那麼多,只要藥坊有事,這筆帳便算在你們頭上,我自會找左司馬去理論。”
  眾漢子立時愁眉苦臉,心忖:“這就煩了,日後我們豈非要時時盯著這藥坊,為它保護?”
  伍封向人群外看去,卻已經見不到月兒那丫頭,不知道去了哪裡。在回伍堡的途中,他在車上兀自尋思:“月兒力氣甚大,她的身法極妙,比我可高明得多了,本該求教,可先前忘了問她住在哪裡。”
  他回到伍堡,向母親細說了求親和打人的事情經過。
  慶夫人聽伍封說完,秀眉微皺,道:“雖然阻止了田逆的提親,這次卻得罪了田恆和田逆,封兒,日後你要多加小心。”
  伍封笑道:“鮑田兩家是親戚,大哥鮑息算起來還是田恆的表哥,這次平闞止之亂,大哥出力甚多,田恆總不致於向鮑家動手吧?”
  慶夫人搖頭道:“雖是這麼說,還是要小心為上。如今臨淄城中,各國使者各有圖謀,我看,恐怕有不少人是為了你孫叔叔的《孫子兵法》而來!”
  伍封點了點頭,道:“反正這部書我已經亂熟於胸,不如將它燒了,正好以絕後患。”
  慶夫人點頭道:“這樣也好。聽說顏不疑來了臨淄,多半是伯嚭派來的。你父親見過他的劍術,此人劍法非同小可,以你目前的劍術,絕非其敵手。若是被他知道你的身份,恐怕會暗施毒手。”
  伍封笑道:“他的劍法,總不致於比樓無煩、高無平等人高太多吧?”
  慶夫人正色道:“封兒,你千萬不可小視了顏不疑。這人初到吳國,便能與伯嚭一較短長,聽你父親說,這人心計深沉,知道伯嚭心胸狹窄,不能容物,所以故意在伯嚭劍下輸了一招。他雖瞞得過伯嚭,卻瞞不過你父親。後來,他又重返代國,在董梧門下再習劍七年,據說是由其師祖屠龍子支離益親授屠龍劍術。如今其劍術之高,可想而知。”
  伍封奇道:“他既然在夫差手下任職,如何還能返代國習劍?”
  慶夫人道:“我聽你父親說過,顏不疑自小在吳國長大,甚得夫差的喜歡,他是五大高手之一,是以頗為傲慢。有一日他隨夫差狩獵,途遇一群獼猴,射獵之時,有一隻猴子竟能接下夫差所射的箭,一連接了三支箭,夫差大怒,命兵士亂箭齊發,將那隻猴子射成了刺蝟。夫差便道:‘此猴伶俐可愛,寡人本有將它收養於宮苑之心。可惜它仗著自己有點功夫,賣弄本事,以致令人發怒,結局比其餘諸猴還要慘得多。’他雖是無心之言,顏不疑在一旁卻面色大變,當晚便向吳王告假,返回代地再習劍術。若非他回代七年,未立甚功勞,以他的本事,現在怎會只是一個領軍右使呢?”
  伍封心中凜然。
  慶夫人道:“若是你父親在世,也未必有把握能擊敗顏不疑,如今你劍術未成,怎可大意?”
  伍封額上沁汗,點頭道:“娘教訓得是,孩兒是傲氣了些。”
  慶夫人見兒子虛心受教,心中暗喜,道:“這也怪不得你。你能連敗古陶子、公孫惲、樓無煩三人,一招便生擒了高無平,年輕人有此戰績,免不了有些自豪,這是可想而知的。”
  伍封汗顏道:“娘親不要再說了,孩兒確是慚愧得緊。”
  慶夫人道:“娘親按你父親修建闔閭城的圖紙修了這座伍堡,雖然不及闔閭城的雄大,但堅固耐守尤有過之,只要你留在堡內,顏不疑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闖進堡來殺人。”
  伍封苦笑道:“這樣是否太過示弱了些?”
  慶夫人嘆道:“若非如此,又有什麼辦法?”
  伍封道:“如今我是齊國國君的未來女婿,顏不疑若是殺了我,免不了要挑起齊吳之戰,吳王夫差必會怪罪於他。他不會不想到這樣的後果吧?”
  慶夫人嘆道:“你並不了解你這堂兄夫差的性格。夫差這人雖然不蠢,卻狂妄自大之極,行事不計後果,否則,又怎會保全了敗亡的越國,還將越王勾踐放了回國,留下無窮的後患?如今吳國與魯國結盟以對付齊國,他有艾陵大勝的心思,恐怕並不怎麼將齊國放在眼裡,否則,齊國新君之立,他怎會只派了個顏不疑來?”
  伍封哼了一聲,道:“我倒有一個想法:若是說服了魯國背吳向齊,夫差恐怕不敢得罪齊國了吧?只是吳國是娘親的父母之國,有損吳國的事,不好去做。”
  慶夫人眼中一亮,道:“這事恰恰相反。夫差背後有越國之患,西有富殷地廣的楚國,此時還與齊國交惡,實乃亡國之途。吳國雖然兵精劍厲,自從被越國焚姑蘇之台後,國力不繼。如果魯國背吳向齊,夫差自然驚懼,不敢再與齊為敵,反而會與齊修好,再將心思放在楚國和越國身上,這便有利於吳國。夫差雖惡,但吳人卻無罪,我們家國宗祀在吳,自不能親眼見它被毀。”
  伍封道:“不錯,日後越國真要攻吳,說不定我還要去幫助吳國。父親一生忠義,就是為了保全吳國,如今魯國派了柳下惠來,多半有與齊國修好的意思。孩兒明日便去見過國君,找個機會與那柳下惠詳談,力爭促成此盟,迫夫差修整內政。”
  慶夫人點了點頭,道:“被離先生是你父親生前的好友,如今被田恆邀入府中,多半是為了《孫子兵法》,你最好想辦法把他從相國府中接出來。”
  伍封忽然笑道:“我又有一個主意,不如把《孫子兵法》交給國君,再由國君賜給田恆,這樣一來,既可讓田氏對國君大生好感,又可讓覬覦這兵書的人將眼光放在田恆身上,諸多麻煩,讓田恆去應付。”
  慶夫人微微皺眉道:“讓兵書落在田恆之手?豈非讓田氏更為得勢?”
  伍封道:“孫叔叔寫這兵書的意思,無非也是想讓它流傳於世。父親不讓兵書留在吳國,是怕夫差讀過書後,紙上談兵,自以為了不起,以致生禍。其實人之兵法才能,並不在讀一兩冊書。如今天下將領大多讀過姜子牙的兵書,卻並不見人人都成了用兵如神的太公望。”
  慶夫人點頭道:“你說得有理,便這樣吧。田恆雖然勢大,對你驁叔叔卻暫無惡意,否則,也不會將女兒嫁給他了。”
  次日一早,伍封便由伍傲駕著車,到了臨淄城中。伍封命伍傲將車停在鮑府,自己趕到公宮之中,將《孫子兵法》獻給了齊平公,並將自己與慶夫人的計議告訴了齊平公。
  齊平公當即命人將田恆招入宮中,當著眾臣之面,將《孫子兵法》賜給了田恆,道:“有人在民間找到此書,獻給了寡人。封大夫建議,相國是我大齊的中流砥柱,得此兵法,更能保護我大齊國的疆土。何況孫武本是田氏族人,此書理應歸還田氏。封大夫此議,寡人深以為然。”
  田恆大喜,雖然他知道有不少人覬覦此書,但以他的勢力,又怕誰來?笑吟吟拜受了書,對伍封登時大生好感。
  眾臣並不知這《孫子兵法》是誰獻上的,心中雖然納悶,口上無不贊同。
  齊平公又道:“相國在平闞止之亂中,立功甚偉,理應嘉獎,今賜爵為上卿。”
  田恆本是亞卿,升為上卿,乃是最高的爵位了。
  朝議之後,齊平公宣布了妙公主與伍封的婚事,眾臣分別向齊平公和伍封賀畢,方退出了公宮。齊平公將田恆、晏缺與伍封留了下來,一起用飯。
  齊簡公時,掌管宮中侍衛的郎中令是簡公的次子、公子高之弟,死於闞止之亂中,是以職位空缺。此職向來由國君的親屬擔任,因不知公子高之心腹,眼下便由晏缺暫時兼任,是以晏缺時時守於宮中陪國君在一起,別人也不能有所異議。
  用過飯後,田恆十分高興,道:“國君準備何時迎娶貂兒呢?”
  齊平公道:“若是依周禮,當在先君之喪滿一年才行。”
  田恆笑道:“先君與國君是兄弟,守喪一年,正合其禮。”
  晏缺點頭道:“也好,封兒與妙兒的婚事倒可以早些安排。”
  伍封道:“不如也等明年吧。”
  田恆笑道:“最好是與國君新婚在同一日進行。一日之內,國君既新夫人,又嫁獨女,喜上加喜,想來也是極有趣的一件事。”
  齊平公擊掌贊道:“妙極,妙極,相國此議,正合寡人心意。”
  田恆又道:“這《孫子兵法》寶貴異常,不知是何人獻給國君,理應重重嘉獎。”說著,向伍封瞟了一眼。
  晏缺與齊平公都知道伍封的真實身份,田恆卻不知道,眼看他心中有些疑慮,晏缺道:“其實這部兵書,是三年前艾陵之戰後,老夫赴吳和議時從民間偶爾得來,一直放在家中,未敢拿出來。”
  田恆點了點頭,心道:“先君簡公逼死了你的女兒,你當然不會將這兵書獻給他了。”
  晏缺又道:“今次新君以立,老夫自是不敢再將此至寶束之高閣,便獻給了新君。新君將它賜給相國,也算得上是物歸原主。”
  伍封笑道:“不瞞相國說,在下其實也想見識見識這聞名天下的奇書,只是怕引來他人的妒忌,不敢想國君開口罷了。”
  田恆大笑,心道:“我就知道其中必有原由,原來你們是怕了人暗中搶奪,否則,國君怎會不將此書賜給你這未來女婿?”
  伍封若不這麼說,田恆免不了還有些疑心,聽了伍封的言語,便深信此書是晏缺所獻了。又想:“鮑封這小子雖然與小逆爭奪公主,也算不上什麼大事。這人在我面前直言無諱,顯是對我並無什麼敵意。此人是難得的人才,正該著意籠絡才是。”
  幾人用完了飯,分別告辭。
  田恆道:“封大夫,本相與各位大人約好,下午要到貴府相賀,這便一起走吧。”
  伍封道:“在下這府第在城外,勞相國和各位大人遠足,可有些過意不去。”
  田恆笑道:“這卻是無妨,封大夫少年有為,又是國君愛婿,我們可想著要巴結哩!”
  幸好慶夫人猜到會有官兒到賀,早有準備,眾齊臣到了伍堡,慶夫人託病迴避,由得伍封歌舞酒肴接待。
  一連數日,每日下午都有齊臣到府,連那華神醫也親到府中相賀,順便說起藥坊之事,謝他維護之情,道:“聽說小人那藥坊自那日始,每日多了若干人義務守護,安全之極。”
  伍封哈哈大笑,順嘴問道:“華神醫可曾問過坊中夥計,那名叫月兒的小丫頭是何來歷?”
  華神醫搖頭道:“小人曾問過,那丫頭也就是那日去過一次,再未見過。”
  這幾天齊臣陸續登門相賀,除了田逆之外,齊臣都來了個遍。
tab0402 發表於 2008-6-15 09:25
正文 第四章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
    手機電子書·飛庫網 更新時間:2006-8-10 3:59:00 本章字數:35984

  這天午飯之後,伍封見多日未入宮,便到宮中去拜見齊平公。齊平公對伍封道:“封兒,你這多日未來,妙兒在宮中大發脾氣,埋怨寡人封你為大夫,以致無暇帶她出去玩。不如你這便去見她,陪她外出走走,免得她向寡人糾纏不休。”
  田恆與晏缺聞言大笑,伍封只好答應,向公主寢宮走去。
  一道高墻將整著公宮分為兩半,與前宮不同的是,後宮在再也沒有手執兵戈的侍衛,多是大袖飄舞的宮女和細聲怪氣的寺人。一路上的宮女、寺人見了這未來的公主夫婿,無不恭恭敬敬。
  伍封才到宮門口,妙公主早以如小鳥般飛了出來,嗔道:“你怎麼這些天才來?我本想去找你,可父君說你要應酬多日,只好悶在宮中。”如今婚事已定,是以她高興之下,也就沒那麼多禮節了。
  伍封苦笑道:“公主,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妙公主嬌哼了一聲道:“我不管,今日你非陪我出卻走走不可!”
  伍封嘆了口氣,問道:“公主,你想去哪裡?”
  妙公主道:“聽說臨淄城中熱鬧得緊,不如就在城中走走。”
  伍封道:“這可不好,你一出宮門,又是馬車,又是侍衛,不免驚擾了百姓。抬眼看去,盡是些下跪施禮的百姓,有什麼好看?”
  妙公主想想也是,偏著頭想了想,笑嘻嘻道:“不如,我換身衣服,也不用車仗侍衛,兩人就這麼走出去,便沒有人知道我是公主了。”
  伍封道:“只好這樣了。”
  公主進寢宮換衣,伍封叫來了一個寺人,命他去告訴兼任郎中令的晏缺,派幾個身手高明的侍衛一併出行。
  妙公主脫了宮衣,換了一身蔥綠色的衣裙出來。
  伍封見她頭上梳著雙岔小髻,眉似春山,眼如秋水,胸前高聳,顯得極是清純脫俗、嬌媚動人,一時怔住。
  妙公主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臉上微微一紅,嗔道:“怎麼,第一次見我麼?”
  伍封有些訕訕地不好意思,口中支支吾吾,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妙公主將小嘴湊到他耳邊,細聲道:“如果你喜歡,我天天穿新衣服給你看。”
  伍封嘆道:“不管新衣舊衣,你穿著都好看得緊。”
  妙公主格格嬌笑,一同出了後宮。
  這時,一個侍尉長帶了二十個侍衛過來,向兩人施禮,妙公主問道:“你們來幹什麼?”
  伍封道:“這是我叫來的,一併跟著,以策萬全。”
  妙公主瞪眼看著他,道:“有你陪我不就夠了麼?何必這麼多人?你對自己怎這麼沒信心?”
  伍封苦笑道:“如果是我一人,什麼也不怕,但有你在一起,怎麼也要小心一些為好。”他將嘴湊在妙公主耳邊道:“你是我的心肝寶貝,若是出了岔子,豈不是讓我傷心後悔?”
  妙公主這是第一次聽伍封對她說的情話兒,立刻神醉心迷,面生紅霞,自然也不會反對了。
  眾人出了宮,妙公主拉著伍封的手走在前面,那二十多個侍衛精乖得很,離他們十多步遠跟著,既不至脫了蹤跡,又聽不到二人的說話。
  伍封和妙公主一路上小聲說著話,信步游走,周圍閑看。只見周圍的巷閭整齊,閭中白日不設禁,是以民眾可以自行出入,十分熱鬧。
  走了一會兒,忽聽大街上馬蹄聲響,二人並不在意,待馬蹄聲漸進,便聽哭喊聲、車轔聲、腳步聲、喝罵聲吵成一團。二人向嘈雜處望去,只見在數十乘兵車和數百名兵士的簇擁下,三五百乘囚車排成一線,緩緩向城外駛去。
  妙公主皺眉道:“幹什麼?”
  侍尉長上前答道:“公主,這是叛賊闞止、高無平、國異、公孫揮、犰委的族人,今日方押到城外淄水邊斬首。”
  妙公主面露不忍之色:“有這麼多人?”
  侍衛道:“這還算少的。本來依相國的意思,要誅其九族,國君仁厚,只誅其三族,而且那犰委家在燕國,在齊國無甚親屬,公孫家人丁稀少,是以主要是闞高國三族之人。要真是要誅九族的話,恐怕有上千人吧!”
  伍封長嘆了一聲,搖了搖頭,道:“國氏是齊太公之後,高氏是齊文公之後,二氏說起來也是國君一族,數百年來為齊國二卿,想不到會有如結局。”
  妙公主又問:“為何事隔半年才處刑呢?”
  侍尉長答道:“只因事情牽連甚廣,先君歸葬之日才了結此案。新君即位的這些日子,不能有凶事,只好在今日行刑了。那第一乘囚車內便是弒害先君的惡賊犰委,第二乘車是高無平。”
  伍封遠遠看見囚車中一大半是老幼婦孺,甚至有的婦人懷中還抱著一兩歲的嬰兒,心中不忍,拉著妙公主的手快步向反方向走開。
  囚車逐漸遠去,兩人的心情卻大壞。
  伍封見公主悶悶不樂,道:“公主,算了,這種事情見多了不怪,天下皆然,也不是齊國才有。”
  妙公主嘆了口氣,道:“封哥哥,你說就算犰委、高無平罪該萬死,可家中一兩歲的小孩又知道什麼?何必非要陪著一起殺掉呢?”
  伍封搖頭道:“刑律原是如此,雖然頗有些殘忍,卻也不能不這麼做。除非是修改刑律,否則,天下人都得守此刑律。”
  妙公主搖頭不語。
  反是大街上的百姓對這種事見得多了,不以為然,毫不在意。
  伍封見妙公主難以遣懷,道:“公主,你初來臨淄,可知前面市肆中有家陶坊,所燒的陶器聞名列國?”
  妙公主問道:“莫非他們比宮城中的陶坊還要高明?他們會燒些什麼陶器?”
  伍封道:“他們所制之陶器名曰‘須惠’,有釜、甑、盤、登等等,相當精緻。其實這‘須惠陶器’之所以有名,不全在於其精緻,而在於其產量之大,銷往列國,據說連朝鮮國也大為盛行。”
  妙公主大感興趣,登時忘了先前的不快,道:“快帶我去看看。”
  伍封道:“這陶坊之中只有燒出的陶器,燒陶之地卻不在此處,而在我家旁邊不遠處。”
  妙公主笑道:“原來這‘須惠陶器’是你家所產!”
  伍封道:“我們雖然制陶鑄劍,不過全是由渠公銷往列國。聽娘親說,我們初到齊國時,鑄刀劍四銷,後來才設大窯制陶,眼下齊地之陶全產在我家,陶利雖薄,卻因銷量奇大,是以所收甚豐,勝過刀劍。眼下在燕、魯二國也開了新窯,制賣陶器。”
  妙公主道:“我在萊邑的公子府上時,府中陶器便少見,宮中更是多用青銅器,陶器更少。”
  伍封點頭道:“那是自然,銅器貴重,陶器價賤。卿大夫家中喜歡用銅器,庶人臣妾買不起銅器,才用陶器為多。你們在萊邑的邑地甚廣,家中富足,自然以銅器為主,宮中更是不用說了。”
  兩人在前面說著話,那二十多個侍衛仍在後面跟著,路過一條小巷時,忽聽右手邊的閭裡中傳來一陣嘈雜聲,夾雜著女子的哭叫。
  妙公主向閭邊巷中望去,遠遠見一群兵士擠在巷中閭門外。立時又忘了去看陶器的事,拉著伍封向巷中快步走去,眾侍衛只好在後跟著。
  走到近前,從閭外矮墻上向內看去,只見一扇小木門前,站著十多個兵士。那是一間小小的土屋,離閭邊矮墻不過兩丈余遠,屋內傳來一個婦人的叱罵和哭喊聲。
  伍封沉聲問道:“什麼事?”
  那班兵士並不認識伍封和公主,一個胖漢撇嘴道:“關你鳥事?小子,休要多管閑聲?”
  妙公主怒道:“怎麼這麼無禮呢?”
  十多名兵士見到公主這絕色美女,一起色迷迷地盯著她。那胖漢吞著口水道:“小娘子,你多大了?有了夫家沒有?”
  伍封大怒,喝道:“好大膽,你們是那一營的兵士?何人部下?”聽屋內哭聲甚急,夾雜著一名男子的獰笑聲,急忙往屋內闖去。
  那胖漢喝了聲:“小子,想死了不是?”飛起一腳向伍封踢來。
  伍封微一側身,手起一拳,將那胖漢打得一個跟斗,摔出了十多步遠,重重地撞在土墻上。幸好他留了手,只是略略使力,否則非把這胖漢一拳轟斃了不可。
  眾兵士見伍封身手了得,臉上變色,一起拔出了劍,向伍封攻來。
  伍封哪裡將他們放在眼裡,長笑一聲,迎了上去,只見人影閃動,片刻功夫,那十多名兵士紛紛跌倒。
  一條大漢從屋內搶出來,叱道:“反了,反了!把這小子抓起來,送到營中細細拷問。”看模樣似是個小軍官。
  這時,眾侍衛已跟了上來,大聲叱到:“好大膽,竟敢對公主和封大夫無禮!”
  眾兵士嚇了一跳,一個個面色如土,立時跪了下來。
  伍封見那大漢衣衫不整,身上的革甲已脫了一半,對侍衛道:“問問他們是哪一營的兵士。”牽著妙公主便往屋內走去。
  屋內比外面稍暗,幸好東墻上的木窗還算大,此時陽光透了進來,照在屋中。
  靠西墻處有一張土炕,一人躺在上面,見伍封二人進來,欲要起身,勉力坐起來,旋又跌躺下去。
  兩人走到炕邊,只見床上躺著一個美貌婦人,年約二十七八歲,體態豐腴妖嬈,眉目如畫,只是臉色蒼白如紙,輕輕咳嗽著,似是患了重病一般。
  那婦人喘道:“多謝二位相救,否則,妾身必被這些兵士污辱了。”指著桌邊的桌幾道:“二位請坐,妾身無力身軟,失禮莫怪。”
  伍封與妙公主在桌幾邊的軟席上坐下來,妙公主道:“你病了麼?我讓人替你請大夫來。”
  婦人搖頭道:“不必了,我這病已拖了三個多月,早就死了一大半了,這三個月未曾出過這屋子,即便請了臨淄城最著名的華神醫來,也未必治得了我這病。”
  伍封見她衣著雖然平常,但風姿懾人,不似普通人家之婦,問道:“夫人究竟是什麼人?”
  婦人嘆了口氣,道:“妾身是楚國人,是楚國的鐘大夫送給右相田恆的歌姬,人都叫我作楚姬。”
  伍封驚道:“既是田相府中的人,為何淪落到如此地步?”
  楚姬眼中掠過一縷怨懟之色,道:“有一晚,右相將我賜給了家客犰委。誰知第二天便出了事,犰委竟然弒君造反。若非右相暗中派人將我放走,定會被兵士拿出,免不了要陪犰委族誅斬首。妾身本想回楚國去,可因為小妹子尚在相府中,又不敢再進相府,只好設法等她出府,帶她一起走。好不容易接了她出來,我偏又病倒了,只好藏匿於此,等病好了回楚國去。小妹子年紀尚幼,在相府中侍侯二小姐貂兒,二小姐對她十分寵愛,那田逆幾番索要,都被二小姐擋住。這次小妹偷出相府,二小姐定是以為她被人拐走了,才派人搜尋捉拿。”
  這時,一個侍衛進來,道:“公主、封大夫,那群兵士是左司馬的手下,說是奉了左司馬之命,捉拿兩個女人。”
  伍封怒道:“帶了那為首的進來。”
  侍衛將那小軍官押了進來,那小軍官道:“公主、封大夫,小將名叫恆善,是左司馬轄下的帶兵尉,這次是奉左司馬的軍令來捉人,不幹小的事。”他口上雖然這麼說,滿臉卻是不大在乎的樣子,顯是因有左司馬田逆為靠山,連妙公主和伍封也不在意。伍封想起那日一群漢子要捉一個叫“月兒”的小丫頭,口中曾經提過“善爺”之名,想來就是這恆善了。
  如今田氏權勢傾天,齊平公又是初登君位,威望不足,這班兵士在田逆手下一向是橫行無忌慣了的,更何況是奉命行事,所以態度傲慢。
  伍封心中大奇,心想就算田逆勢大,你這小小的帶兵尉也不至於如此傲慢吧?冷笑道:“莫非左司馬命你等污辱了人後帶回去?這女子重病在身,你們竟然胡作非為,若是出了人命,你說左司馬會不會怪罪呢?”
  恆善臉色微變,忽想:“左司馬命我們捉人,說不定是看中了這女子的美色,若是知道我拔了他的頭籌,恐怕會大加責罰!”
  伍封又道:“左司馬轄下兵士逾萬,自然也有管不到之處。我這便將你們送到晏大司寇署中,請大司寇依我齊國的軍律來治你們的罪。”
  恆善大駭,心道:“晏缺那老傢伙素來冷口冷面,與左司馬又有些不和,若是進了他的官署,哪還有命出來?”連忙跪下大聲道:“封大夫饒命,小將是一時間起了色心,如今小將知錯了,請封大夫看在家父面上,饒過小將這一次。”
  伍封皺眉道:“你父親又是誰?”
  恆善道:“家父是昌國子劍。”
  伍封嘆道:“原來是子劍先生的兒子。子劍先生曾任悼公的劍術老師,名列我大齊三大劍手的第二位,聽說他門規森嚴,怎會有你這麼個不成器的兒子?看在子劍先生面上,今日便饒了你,不過,你既然犯了軍令,若是知會左司馬,左司馬定會重重責罰,說不定連頭也斬了下來。來人,將他拖下去,打三十棍後放他回去。我既已責罰過你,左司馬定不會再加責罰。”
  恆善面如土色,心中叫苦不迭。其實,子劍與田逆交好,他自己劍術還算不錯,又甚得田逆喜愛,是以官職雖小,在軍中卻是誰也不敢惹的人物。今日他雖然犯錯,終是未曾得手,若是被押回了營,最多被田逆責罵幾句了事,哪裡又會打他?可今日撞在伍封手上,伍封表面上說得好聽,其實是存心折辱。當下被侍衛拖了出去,當著眾兵士的面責打。
  田逆的城兵在城中一向橫行無忌,連宮中侍衛也不放在眼裡,這些侍衛本就心中有氣,得此良機,自是下手能有多重就有多重,打得恆善哭爹叫娘。
  妙公主哼了一聲:“封哥哥,這人可惡得很,為何不殺了他,只責打他三十棍,實是便宜了他!莫非你真的怕那個什麼子劍先生?”
  楚姬這時才知道眼前這二人一個是公主、一個是近日臨淄城中人人稱頌的少年英雄封大夫,當下道:“公主錯怪了封大夫。這恆善官職雖小,其姊卻嫁給了田恆的兒子田盤,是以除了有子劍這個靠山外,還有田盤在背後撐腰。何況他最會阿諛奉承之道,連田逆也十分看重他,若非在軍中的時間短,怎會只是個帶兵尉?要是將他押回了營,田逆最多只會罵他幾句,根本不會責打他。要是真的送到晏老大夫府上,他終是逼奸未遂,也不算太重的罪,何況他背後關係極廣,等送了去,說情的恐怕早就等在了晏老大夫府上了,徒令老大夫為難。封大夫當機立斷責打他,正是絕妙的手段!”她在田恆府中日久,對這些事所知甚詳。
  妙公主這才釋懷,笑吟吟道:“原來如此。噢,夫人還不知道如今齊國已將右相和左相合二為一,田恆現在是相國呢。”
  楚姬嘆道:“田恆對這恆善無甚好感,但子劍卻是個出名護短的人,今日封大夫打了他的兒子,恐怕不會善罷干休。”
  伍封微笑道:“子劍雖然護短,但這件事畢竟是他兒子的不是,他最多隻能用其它的藉口來找我的麻煩。哼,他儘管找我便是,我又怕過誰來?”
  妙公主見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頓覺這未來夫君天生有一種英雄氣概,氣勢弘大,令她大為心醉。
  侍衛進來,說是責打完畢,那恆善已經痛暈了過去,由那幫嚇得魂不附體的兵士抬走了。
  伍封吩咐一個侍衛道:“你立刻回宮叫幾乘馬車來,一陣將楚姬夫人送到渠公府上去。”那侍衛恭恭敬敬答應,眾侍衛眼中滿是尊敬之色。伍封知道,今日將田逆的愛將責打,那等於是公開剃田逆的眼眉,贏來了宮中侍衛的尊敬。
  妙公主笑道:“夫人姐妹兩個孤身在這臨淄城中,膽量倒是不小。只是時間長了,難免類似今日之事。”
  楚姬點頭道:“公主說得是,小妹雖比妾身小了十五歲,但天生力大,又學過劍技,有些身手,等閒的人想來也能打發,不過我們運氣倒好,數月間也無甚人來糾纏。”
  伍封道:“晏老大夫執掌刑律,鐵面無私,是以臨淄城的治安一向倒好。”又道:“夫人眼下處境雖難,但風韻高致,想來出身不凡?”
  此時列國紛爭,最重武事,是以各國貴卿、大夫、士人都重劍技和射藝,劍術一道是貴族獨有的技藝,百姓無從學起。楚姬的妹妹既會劍藝,如果不是田府所傳,便是自身帶來的技藝了,伍封故有此問。
  楚姬嘆道:“其實妾身是楚莊王之後人,原本姓羋,後來楚國為爭王位多番生變,手足相殘,妾身這一族便逐漸沒落為士族,改姓楚氏,依權貴而生。鐘大夫是楚王的姑父,後來族人為了討好他,十餘年前將妾身送給了鐘大夫。妾身父母雙亡,僅有一妹只四歲,妾身怕她被人欺負,遂將她帶到鐘大夫府上。數年前右相出使楚國,又將妾身索要了來,妾身姐妹這才到了齊國。”
  伍封暗嘆搖頭,想不到楚莊王雄才大略,世稱為霸,子孫後代之中竟有人淪落到這種地步,楚莊王泉下有知,恐怕是意想不到。
  楚姬又道:“不過小妹的劍藝並非家傳,當年在鐘大夫府上時,鐘大夫夫婦待我們甚厚,那時楚狂人接輿先生在鐘大夫府上作客,見小妹力氣甚大,甚是喜歡,雖然未正式收她為徒弟,卻親傳小妹劍藝和輕身功夫數年。只因小妹從未用過,田府中人也不知道。”
  伍封驚道:“聽說接輿先生是老子的徒弟,輕身功夫十分了得,想不到還會劍藝,看來老子的劍術定是十分高明了。”
  正說話間,便聽門外有人柔聲道:“姊姊,發生了什麼事?”一人走了進來。
  眾人循聲看去,伍封聽得口音較熟,只見。那是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女,頭上梳著雙環髻,穿一身淡紅色的衣服,廣袖上繡著紫色的雲彩圖案,雖然臉上粗黑,但比其姊要修長高挑,細腰如握,翩然靈動。
  楚姬看著她,眼中露出說不出的愛憐之色,道:“公主,封大夫,這就是妾身的小妹,喚作楚月兒。幸好她出去替我買藥,否則,恆善那賊子怎會放得過她?必會大起衝突。”
  伍封見她細細的纖腰,認出是當日在市肆中曾經摔倒大漢的小丫頭,喜道:“原來是你!”
  楚月兒也認出伍封來,點頭道:“公子!”
  妙公主和楚姬都愕然道:“你們認識?”伍封將那日市肆的事隨便說了幾句,道:“我正後悔忘了問月兒住在哪裡,耽心田逆派人捉她。”
  楚姬嘆道:“原來那日援手助月兒脫險的是封大夫!”她三言兩語將剛才的事小聲告訴了楚月兒,忽道:“哎喲,看我胡塗得緊,月兒,快給公主和封大夫奉酒來。”
  楚月兒點頭答應,低頭走開。
  楚姬道:“妾身姊妹二人在相府時,幸好妾身頗得田相寵愛,二小姐又處處護著月兒,總算未曾受過太多委屈。如今妾身頑疾纏身,難料生死,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月兒了。田逆派人四處尋找我姐妹二人,恐怕主要是為了月兒罷。”
  說了一會兒話,楚月兒低著頭奉上酒來,伍封見她瓜子臉上一雙大大的眼睛神光靈動,兩個小酒窩襯得一張小臉紅潤誘人,最可愛的是她眉心上那一顆天生的小朱痣,令人只覺其清靈之美,卻不生半點褻瀆之心,其美色竟不下於人稱齊國第一美女的妙公主。伍封見她面容大變,驚道:“咦!”
  楚姬笑道:“月兒生得甚美,妾身怕有人欺侮她,每使她出去。便讓她在臉上擦灰,以策安全。”
  楚月兒偷偷瞥了伍封一眼,卻見伍封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心中一驚,盞中的酒潑出了少許,濺在伍封的手背上,臉色一紅,匆匆走了開去。她乍見屋中這麼多陌生人,那幾個侍衛的眼睛更是賊忒嘻嘻地盯在她身上,無不一副神魂與奪的樣子,臉上更紅,裊裊婷婷地快步走到了楚姬身邊。
  伍封瞪了那幾個侍衛一眼,心中暗罵色鬼,其實他剛才自己也微有失態,乾咳一聲,將侍衛轟了出去,命他們在屋外守侯。
  妙公主見伍封模樣古怪,忍不住格格嬌笑,道:“封哥哥有些神不守舍哩!”她是少女心懷,不以為忤,士大夫妻妾成群是平常不過的事,天下女子從無奢求夫君專擅一人之心,何況這楚月兒天生的一幅嬌弱清靈模樣,令她大有我見猶憐之感。
  伍封訕訕一笑,低頭飲酒。
  妙公主笑道:“這月兒甚是可愛,我這便將月兒帶回宮中,田逆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找我要人吧?”
  楚姬面露喜色,道:“公主願意收留月兒,那是最好不過的事。不過,田逆常常進宮,終有一天會見到月兒。國君將宮女賜給大臣是常見之事,萬一田逆向國君糾纏,說月兒是相府逃脫的侍女,因而索要月兒,豈非令國君為難?”
  妙公主側頭想想,也覺有其道理,道:“那怎麼辦呢?你們既然被族人送了出來,回到楚國又有什麼好?”
  楚姬笑道:“不如讓月兒跟了封大夫回府做婢女,侍侯封大夫,豈不是好?田逆臉皮再厚,也不至於向封大夫要人吧?何況封大夫手段高明,就算田逆索要,封大夫也有辦法對付。”
  妙公主與伍封相識數年,知道論起計謀來,父親拍馬也比不上伍封,瞥了伍封一眼睛笑道:“正是,這人詭計多端,定有辦法。”
  楚月兒見乃姊一心要將她送到伍封府中,臉上似羞似喜,嗔道:“姊姊!”
  伍封偷看了楚月兒一眼,又驚又喜,不好意思道:“這個……,不大好吧?”
  楚姬道:“封大夫少年英雄,連敗樓無煩、古陶子、公孫揮三大高手,連齊國名將高無平也被封大夫一招所擒,年紀輕輕便名列齊國三大劍手之一。如今這臨淄城中,酒肆坊間,人人都津津樂道呢!封大夫對我們姊妹又恩,月兒能侍候封大夫,正是她的福氣!”
  伍封愕然,心道:“你久病在床,足不出戶,又怎知道這些事?”
  楚姬久歷風月,哪會猜不到伍封心中的想法,笑道:“月兒每天出門,這些事都是她告訴妾身的。月兒心中,其實對封大夫仰慕得緊哩!”
  楚月兒面若紅霞,嗔怪道:“姊姊!”
  妙公主笑道:“也好。我看封哥哥身邊總要幾個貼身婢女的,月兒若是願意,那是最好不過的事。”
  楚姬道:“封大夫休要小看了月兒,雖然她的劍術從未用過,不知高下,但她的輕身功夫卻是非同小可,連接輿也強不了她多少,說不好能幫得上封大夫手哩!”
  伍封嘆道:“楚狂接輿是老子的弟子,名聞天下,月兒有此際遇,那是天大的福氣。那日我見了月兒的絕妙身法,正想請教。只要月兒不嫌棄,願意隨我回去,我當然願意。不過,臨淄城中就醫方便,夫人留在城中最為合適不過,我此時若將月兒帶回家去,恐她擔心,不如姐妹二人先在渠公府在住下,待夫人病愈,再一齊到我伍堡中去。”他見楚姬病重,但她們卻只是買藥治病,未請醫士,想是怕被田氏知道,又或是身無多上金貝之故。
  楚姬大喜,命月兒向伍封施禮拜謝。楚月兒見伍封設想周到,並非急色之徒,又羞又喜,盈盈施禮,伍封一把扯住了她,道:“不要多禮。俗禮太多便煩的。”
  這時,侍衛驅了馬車回來,伍封命侍衛幫助收拾一下屋子,由楚月兒扶著楚姬上了馬車,妙公主招手將伍封叫上了她的馬車,徑往渠公府上而去。
  渠公早已得報,與列九等人一起在門口迎接,將眾人迎進了府中。
  馬車直接駛入府,楚月兒從車中將楚姬攙扶出來,列九一見楚姬,登時瞪大了眼,魂為之奪。
  楚姬也不嫌他是殘疾之人,見他憨憨地盯著自己,對他報以甜甜一笑,列九隻覺意亂神迷,一顆心飛到了天外去了。
  妙公主忍不住偷笑,扯了一下伍封的衣袖,伍封微微一笑。
  渠公是個老狐狸,看了看列九,道:“將月兒和夫人的住處安置在後院湖旁,煩九師父引她們去歇息。”又叫了一個家丁,道:“城西的華神醫最為高明,你去將他請了來。”又命人引眾侍衛到別院休息,用些點心,自己與伍封和妙公主進了一間雅致的廂房中。
  伍封略略談了談今日發生的事情,渠公道:“《孫子兵法》的事,封兒處理得最為妥當,這樣一來,田恆也不必再扣著被離先生了,老夫便可順利地將他從田府中接來府中。”
  伍封在車上已經告訴了妙公主自己與渠公的關係,是以妙公主也不以為怪。
  渠公道:“那恆善是臨淄城中一霸,今日教訓他一下也好。只是這下可得罪了子劍和田逆,田恆的兒子田盤說不定會記恨,設法為小舅子報仇,幸好他出使周王室未歸,暫時不必過慮。雖然田恆不喜歡恆善,可畢竟是他的親戚,就不知他是否會懷恨在心。”
  雖然有田逆強行提親一事,妙公主對田恆卻是毫無惡感,道:“封哥哥是我的未來夫君,田相國不至於會對付他吧?何況人人都知道封哥哥是鮑家的二爺,鮑息大哥又是田相哥的表哥,田相國怎也要給息大哥一點面子才是。”
  渠公點頭道:“公主說得是,老夫也是這麼想。田恆這人最重名聲,心懷大志,多半不會因這點小事來與封兒為難。如今封兒的身份特殊,既是國君的女婿,又是晏家的外孫姑爺,還是鮑家的二老爺,要對付封兒,等於是同時得罪了國君和鮑晏二氏,雖然田氏勢大,田恆也不會蠢笨至此。怕只怕田逆和田盤不識大體,與封兒鬧得不可開交後,田恆多半會站在兒子和堂弟一邊,那樣就麻煩得緊了。”
  畢竟姜是老的辣,他這麼一分析,妙公主與伍封都十分佩服,妙公主急道:“老爺子,那怎麼辦?”
  渠公見妙公主對他甚為親厚,笑道:“上午老夫去過一趟伍堡,與慶公主詳細合計過,均覺以目前的形勢,實不宜與田恆為敵。何況我們與田恆並無仇隙,又不是勢不兩立的仇人,何必要鬧得雙方都不愉快呢?”
  伍封點頭道:“雖然說起來,先君是被犰委所殺,但多半是田恆的計謀使然。這件事我曾問過息大哥,他也覺得應是如此。本來我對田恆弒君之舉不以為然,但轉念一想,先君實在不成器得很,連妙兒的母親、我的未來外母也是被他逼死,田恆此舉,反是為我們報了此仇。要不是他,公子高又怎會乖乖地推薦驁叔叔即國君之位?”
  妙公主和渠公都一起點頭。
  伍封又道:“自從昨日提親開始,便得罪了田逆,就算沒有今日責打恆善之事,田逆也會找我的麻煩,這是無法避免之事。所以眼下只有一個辦法,便是設法讓田恆不再為田逆撐腰,屆時我們一方面與田恆保持良好關係,一方面對付田逆,才不會有後患。”
  妙公主道:“田恆與田逆是兄弟,又怎會不支持他呢?”
  伍封笑道:“他們只不過是堂兄弟而已,國君卻是他的未來女婿呢!去年田氏族人田炳激起陽城民怨,結果被田恆當著萬民在城中責打,然後從田氏宗族中逐了出去,那田炳也是田恆的堂弟哩!”
  渠公點頭道:“封兒智計無雙,此法大妙。我們便想點辦法,讓田逆做幾件令田常大為頭痛的事,哈哈!”
  伍封周圍看了看,問道:“小興兒和小寧兒為何不見?”
  渠公笑道:“我擬為封兒打造了一乘馬車,頗與它車不同,他們二人在我們的鑄鐵坊中督工去了。”
  伍封又去看了看楚姬,見她服過了華神醫開出來的藥後,沉沉睡去,從容色上看似乎頗為有效。列九在室外、楚月兒在室內看護著,應該無甚大礙。
  伍封帶著眾侍衛將妙公主送回宮中,妙公主意猶未盡,忽想起一事,道:“你還未帶我去看陶器!”
  伍封皺眉道:“下次再說吧,你再不回去,國君定以為我將你拐走了哩!”
  妙公主格格嬌笑,上了香車,在眾人簇擁下回宮。
  伍封到鮑府找到伍傲,駕車去館驛見魯國使者柳下惠。
  由於有魯國的貴人入住,館驛中的其他人都被遷走了,整個館驛便如柳下惠的府第一樣,裡裡外外除了齊國行人官所派的僕佣之外,多是柳下惠帶來的魯人。
  通報姓名後,一個柳府的家將帶著伍封去見柳下惠,一路上道:“柳大夫正在後院撫琴,聽說封大夫來訪時,十分高興。”
  伍封誠心道:“久聞柳大夫琴劍雙絕,在下一向仰慕不已。”
  說著話,便到了一間廂房前,未進門便聞道一縷清香撲鼻,也不知是什麼香,格外地與眾不同。
  家將還未及通報,柳下惠已從房中迎了出來,笑道:“封大夫辱足敝處,實令敝處大有榮感。”
  他身高近九尺,修長挺拔,頦下美須飄動,飄然有神仙之概,站在伍封面前,僅比伍封矮了半個頭,風采懾人,令伍封大為嘆服。最與眾不同的是,這人在言語之間,充滿誠意,從不會令人對他的話有疑慮的念頭。
  伍封笑道:“在下不過是後生小輩,柳大夫不嫌棄在下粗鄙,在下便已經心滿意足了。”
  柳下惠朗聲大笑,上前攜住伍封的手臂,往裡便走,道:“來來來,先飲一些果酒,再聽在下撫琴一曲,正好請封大夫指點一二。”
  伍封奇道:“什麼是果酒?”
  柳下惠笑道:“這是在下的一大發現,封大夫一陣飲過後,便知其妙。”
  兩人分賓主對坐,各憑一案,伍封見西墻窗下的一張書案上堆著十幾束竹簡,其中一筒簡書還打開著,一端卷落地上,一端放在幾上。另一窗下的方案上放著一過古香古色的琴,整個房中鋪著一整張綠筵,邀上是一張淡黃色軟席,使這間廂房更具古色。表面看來,房中諸物並未刻意修飾鋪設,卻絲毫不覺凌亂,其實處處透著一種不經意的雅量高致。
  柳下惠親手遞來一個竹筒,笑道:“這就是果酒,封大夫不妨一飲,看看與尋常飲酒有何不同之處。”
  伍封見那筒中黃澄澄的酒水中飄著三五個小果子,也辨不出是什麼果品,酒帶果香,令人心怡,細細品了一口,只覺入口微有苦味,但苦而不澀,閉目回味,便覺口中生津,滿口餘味中透出一縷極淡的甜香,清香不絕,令人有步入花叢之感,睜目贊道:“好酒!這酒雖非極好,但有果品之味在內,苦中有甜,雖無花草相加,卻隱有花香。”
  柳下惠走到那古琴邊,笑道:“果是果,酒是酒,味難相融,但在下發現將果品放在酒中煮過,多種果味相融於酒中,苦中自有甘甜,常飲則清神寧心。飲此果酒,不可不聽琴曲,封大夫少年英雄,在下便為你撫一曲《聽風》。”
  他坐在幾旁,微微調合了七弦,便奏了起來。
  琴聲先是悠揚閒散,便如閒步林間,細細微風撲面而來,令人心動;琴聲漸響處,便如風拂花木,百花爭妍,聽到此處,仿佛鼻端之間能聞百花之香,只不知是香爐的青煙使然,還是真的隨曲步入了花間,令人心為之醉;忽地琴聲變處,便如天空突變,狂風大作,一時間,風聲、雨聲、雷聲紛致,洶涌迭蕩,只覺天地亦為之色變;忽然聲音止住,片刻之後,柔柔的風聲入耳,仿佛雨寂雲收,天地重現生機,聲音漸漸遠去,給人感覺便如隨一葉扁舟,渺然入水,漸入那水天一色處。
  一曲奏完,柳下惠看著伍封,伍封睜開眼,道:“奇怪!”
  柳下惠問道:“有什麼奇怪?”
  伍封嘆道:“聞柳大夫的琴聲,當真是心潮隨聲,收斂勃發處,半點也由不得人。尤其是最後,仿佛已飄然逝於天際,偏又歷歷在目,就好象自己看著自己遠去一樣,如此感覺,在下平生從未有過。”
  柳下惠大笑道:“好,好!若非性情中人,絕聽不出其中真味,封大夫是在下的第二個知音人。”
  伍封心道:“那第一個知音人又是誰?”果聽柳下惠道:“第一個知音人是當世大賢孔子。”
  伍封見柳下惠竟將自己與聞名天下的孔子扯在一起,忙道:“在下何德何能,怎敢名附孔子之後?”
  柳下惠笑道:“封大夫也不必過謙,你是少年英雄,智勇足備,天下間能人不少,但如封大夫者恐怕再無第二個了。在下雖不懂相人之術,單憑一曲,便可知封大夫天賦異秉,非常人可比。”
  伍封心道:“原來你叫我品酒聽琴,其實是為了考較我。”
  柳下惠又道:“憑封大夫的情性,理應是精通音律之人,不知封大夫可會撫琴?”
  伍封面露慚色,道:“在下不會撫琴,不過,幼時曾學過吹簫,先父故世後,雖偶有吹奏,卻未曾受過明師指點,是以從不敢在人前吹奏。”
  柳下惠大喜,道:“封大夫可否為在下吹奏一曲呢?”
  伍封苦笑道:“在下未曾帶簫來,就算帶了簫,只怕會有辱清聽,被柳大夫轟出門去。”
  柳下惠道:“不妨,不妨,在下有一支簫,名叫‘龍吟’,這便命人取來。”走到門口,低聲吩咐侍立門外的家將。
  伍封見柳下惠興趣昂然,心道:“原來這柳下惠是個樂迷。我到了這麼久,連一句‘有何貴幹’之類的話也未曾問過,這人雅量高致,不是俗人,理應隱居山林,寄情於天地之間。”
  柳下惠見伍封若有所思,問道:“封大夫在想什麼?”
  伍封老老實實將剛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柳下惠嘆道:“封大夫果然知我心思!其實在下早有隱世的念頭,只是世間之事,便如剛才那一曲《聽風》,半點也由不得人!在下縱想退隱,也不可得。”說完長嘆了一聲。
  伍封知道魯國的軍政,多年來由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三家把持,魯君只是個擺設,事事要看三家的臉色,比起齊君還糟糕。這三家都是魯桓公之後,故稱三桓。這三桓之間的關係時好時壞,政事全靠柳下惠和孔子的弟子子貢、冉有等人,子貢等人威望暫還不足,若是無柳下惠居中把持,後果難料。
  這時,家將取了簫來,柳下惠伸手接過,命家將退了出去,將簫遞給伍封。
  伍封見這簫乃赤玉所制,堅硬無比,入手甚輕,通體玉色溫潤,赤紅耀目,尾處用黃金鑲著篆文“龍吟”二字,一看便知是希世之寶。
  柳下惠道:“封大夫既會吹簫,可知簫之來歷?”
  伍封苦笑道:“在下只不過幼時學過一點點,至於簫之來歷,卻是一點也不知道,望柳大夫教我。”
  柳下惠道:“簫是伏羲氏所造,編竹為簫,其狀參差,大者叫‘雅簫’,編二十四管,底下有四寸之長尺;小者叫‘頌簫’,編一十六管,底下有二寸長尺;還有一種無底的,叫‘洞簫’。這三種簫都是形如鳳尾,聲如鳳鳴,總稱簫管,這是古時之簫。後來黃帝嫌簫管之煩,加以改造,改為只用一管,橫吹者曰‘笛’,豎吹的長者為‘簫’,短者為‘管’,如今短管已無人吹了,只有簫笛二種。封大夫手上的這種簫是秦穆公的愛婿簫史所制,昔日簫史用它吹一曲《有鳳來儀》,引來百鳥和鳴,可見此簫之妙。”
  伍封聽他侃侃而談,如數指掌,心中嘆服不已,苦笑道:“百鳥和鳴,那固然是簫好,恐怕主要是簫史技藝通天的緣故。如今此簫於在下手中,萬一吹出來,百鳥和鳴當然是沒有的,犬豕哀嚎恐怕還有些可能。”
  柳下惠大笑道:“封大夫過謙了。”
  伍封道:“既然柳大夫對在下的簫聲毫無懼意,在下只好勉力一使。記得先父最愛吹奏一曲《破軍》,在下便獻醜了。”當下便吹了起來。
  笛聲清越、簫聲沉蕩,這一曲《破軍》吹出來,便如萬馬齊喑,風雷交鳴,簫聲如長河巨浪,蕩滌天下萬物,唯此一聲慨然,卓然於天地之間。
  一曲吹完,柳下惠擊了一下掌,滿臉喜色,道:“妙極!妙極!封大夫雖然技藝未臻化境,大有改善之處,但天生的胸襟坦蕩、氣勢恢弘,在曲中盡數顯出,在下耳中所現,盡是傲然於天地之間的英雄本色。”
  伍封年少時隨伍子胥學過吹簫,到齊國後極少吹過,也不甚在意,聽柳下惠大聲稱讚,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在下於簫上從未投入多少心思,竟得柳大夫如此美譽,莫非在下的簫聲真有可聽之處?”
  柳下惠道:“音樂一道,不在乎費時多少,全在乎天賦。若是費時日久,將他人妙曲唯妙唯肖地再演出來,那只是樂匠而已。封大夫雖技藝未善,但有天生的感觸,能別出心裁,自有一番意向,這便是最難得的天賦了。若是封大夫精研技藝,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至百鳥和鳴之境界。”
  這一下伍封大感興趣起來,虛心求教,柳下惠便以《破軍》為例,詳細指點他的技法不足,又同他細談音律,直到家將送來了晚飯方止。
  兩人一起用過了飯,柳下惠嘆道:“封大夫天資聰穎,若是能得明師指點,簫技劍術,必成大器。”
  伍封笑道:“柳大夫人稱琴劍雙絕,正是明師。”
  柳下惠嘆了口氣,道:“在下算得了什麼,鄙國的大賢孔子,精擅六藝,學問十倍於我。封大夫若能得他的指點,必能遠勝在下這一點微末技藝。”
  伍封雖然久聞孔子大名,卻並未見過這名滿天下的大賢,聽柳下惠這麼一說,心中神往,嘆道:“閒時定要到貴國去向孔子求教。”
  柳下惠道:“在下與孔子相交四十年……”
  伍封吃了一驚,心道:“看你不過三十餘歲,怎能與孔子相交四十年?”
  柳下惠看了他一眼,笑道:“實不相瞞,在下今年六十有三,二十三歲上便識得了孔子。”
  伍封駭然道:“不會吧?無論怎麼看,柳大夫也只是三十多歲的模樣。”
  柳下惠笑道:“在下只不過會一點駐顏的功夫,是以瞞過了封大夫。”
  伍封奇道:“有什麼駐顏的功夫,竟如此神奇?”
  柳下惠道:“在下二十九歲便習此功夫,六年而有所成,是以二十多年來,再無衰老之相,若是如封大夫這般年紀便習此功夫,恐怕永遠只是二十歲的模樣吧。”
  伍封嘆道:“天下間竟有這樣的功夫,倒真是意想不到。”
  柳下惠笑道:“在下這功夫,是二十九歲游衛國艾城,偶爾遇見了吳王僚之子王子慶忌。早一年公子光弒吳王僚即為,為吳王闔閭,王子慶忌便逃到了艾城練兵。蒙王子慶忌不棄,教了在下這套功夫。”
  伍封心中一驚,想不到這駐顏之術竟是舅父所傳,心忖舅父遺下的秘傳功夫母親大多知曉,為何不知道有這套駐顏奇術?
  柳下惠道:“此術也非王子慶忌所創,而是他少年時偶遇老子,得老子所授。其實這功夫能否練成,全在天賦,若非胸襟博大、坦然無私之人,練一百年也是無用。封大夫正是練這功夫的料子,你我一見如故,在下今日便傳你這功夫,練得如何,全靠你自己了。”
  伍封笑著擺手道:“不練不練,人之生老病死,乃是造化必然,在下並不怕老,練不練也罷。何況日後在下到了六七十歲,子孫不少,到時候有須發斑白的兒子走上前叫我一聲‘爹’,豈不將周圍的人都嚇殺?”
  柳下惠聽他說得有趣,笑道:“單是這‘造化必然’四字,便知封大夫必能練好這功夫。封大夫休要小看了這套功夫,練這功夫並非只能駐顏,還能修身養神、大增氣力,用之與劍術,可使威力倍增。眼下齊國正是多事之秋,封大夫可有得忙哩!”
  伍封一聽能使劍術威力倍增,大喜道:“原來還有這般妙用,在下便拜柳大夫為師,豈不是好?”柳下惠說得含蓄,但伍封卻聽得出其語中之意,心道:“我的劍術自然比不上田恆,萬一哪天田氏為惡,國君還得靠我相助。柳大夫有意教我這功夫,怎能不學?”
  柳下惠笑道:“在下怎配做你的師父?此術由王子慶忌教給在下,在下再教給你,王子慶忌若在世也會歡喜。日後如有機緣,封大夫能見到老子,拜他為師才是道理。在下曾往成周向老子求教,幸好老子不棄,教了在下許多學問。”又道:“你我雖然是今日才交往,但以音知人,大是投緣,何必大夫來大夫去這麼見外?不如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伍封心中極是願意,但相對而言,柳下惠是與孔子一輩的前輩人物,結為兄弟,似乎不甚合適。
  柳下惠笑道:“怎麼?莫非你嫌我老么?”
  伍封是個豁達之人,笑道:“小弟只怕別人說我高攀哩!”
  柳下惠吩咐家將備好三牲禮器,輓著伍封到了院中,兩人並肩跪下,對月盟誓,結為了兄弟。
  兩人回到房子,柳下惠道:“兄弟,老子教給王子慶忌、王子慶再教給大哥的功夫,其實只是一種吐納之術,這功夫並不難入手,但卻是師法自然,唯有洞悉天運才能依天道而行,是以天下間能練之者寥寥無幾。老子傳藝,視其人之天賦,天下間只有王子慶忌得到傳授,王子慶忌又只傳了大哥一人。不過我猜想,若是你見了老子,定能蒙其傳授。”
  柳下惠停了停,又道:“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若是能復歸於母腹中狀態,以臍代鼻呼吸,甚或以毛孔呼吸,這功夫便練至大成。”
  伍封暗吃一驚,道:“這入門之術是否五呼一吸,也就是說,呼五口氣,才吸一口氣?”柳下惠大吃一驚,道:“五呼一吸?在下之術是三呼一吸。咦,兄弟怎知道此術?”
  伍封心忖與柳下惠結成了兄弟,這人是有名的正直,當不會泄人之秘,道:“不瞞大哥說,王子慶忌是兄弟的嫡親舅父,家母是吳國慶公主,先父卻是吳相國伍子胥。不過這事隱密之極,兄弟不敢輕泄於人。”
  柳下惠雖然雅量高致,也不禁張口結舌,愕然半晌,道:“原來如此,兄弟,這事情日後不可泄於他人,免有後患。”心中卻想:“慶公主是王子慶忌的嫡妹,其父當然是吳王僚。伍子胥助闔閭殺了吳王僚,慶公主怎會嫁給仇人?這事情有些古怪。”他是個光明正大的人,別人的私事自然不好打聽。
  伍封道:“先舅父的絕藝大多口傳了家母,家母又傳給了兄弟。其中便有這一種‘五呼一吸’的吐納功夫,只是家母得傳時年少,疑是聽錯,兄弟總覺得這五呼一吸的法兒古怪,曾不斷相試,可每試一會兒,便覺頭暈,又不知道其用,因此不敢強練。今日得大哥相告,才知道原來是老子所傳的絕藝。”
  柳下惠道:“王子慶忌教大哥的法子本是五呼一吸,但大哥只練到三呼一吸便成了,再也練不上去,想是因人天賦體格而異。”
  伍封勉強以五呼一吸相試,片刻後便如他以前相試時一樣,覺得頭暈目眩,氣息不加,但他性子甚是堅毅,越是不易越要去做,既然知道這法子沒錯,就需苦練才行,也不知過了多久,霍然間耳中便如一陣雷鳴,頓時精神大振,再試了好一陣,這五呼一吸的法子便如他平時的呼吸方法一樣,仿佛他自生下來便是如此呼吸一樣,比以前一呼一吸更覺自然。若要改回以前的一呼一吸,反而無法做到了。伍封練成了其中妙訣,只覺精神奕奕,便如一晚飽睡方醒一般,道:“這法子果然極能養神。”
  柳下惠驚道:“兄弟就練會了?”伍封道:“兄弟以往常常試練,只是怕術傳有誤,未敢強練,或是因此而有些基礎之故,今日方能練得快。”柳下惠點頭笑道:“必是如此。大哥本想傳兄弟這套吐納之術,想不到你家傳自有,自己也曾練過,大哥想立個功勞也不得。日後兄弟每有倦意時,便打坐調息,用這五呼一吸之法,便可將養精神氣力。”
  伍封愕然道:“打坐調息時才用此法子麼?”
  柳下惠也愕然道:“自是如此了,平時行走坐臥,怎能時時提醒自己用這吐納法子呼吸?”
  伍封奇道:“這就怪了,兄弟自成學會吐納之後,不管自己是否留心,已經自然變成了五呼一吸,要想改回以前的一呼一吸已經不能了。”
  柳下惠猛地站起身來,又驚又喜,道:“大哥這眼力沒錯,兄弟真是此道中人!大哥可比不上你,平時是一呼一吸,唯有打坐時有意調整,才能夠五呼一吸。想不到兄弟一成這五呼一吸後,此術竟變成天然而生的本事。這麼說來,兄弟根本無須打坐調息,行走坐臥之時其實也在修煉絕技!此境稱為‘龜息’,大哥自今還未入‘龜息’之境,可兄弟能一練而成,真是天賦奇才,委實罕見!”
  兩人精神極好,又是趣味相投,相見恨晚,柳下惠索性命家將備好酒菜,兩人坐在院中,對月把酒,作徹夜之談。
  柳下惠這才問起伍封來找他的目的,伍封詳細談了來意,道:“吳魯聯盟對齊,對吳魯二國來說,弊大於利,一是助吳逞強,自取滅國之途,二是令齊魯兩個脣齒相依、世代姻親之國交惡,後患無窮。若是齊魯重新結盟,吳國自不敢小視齊魯,若能專心於國內,令國民富足,豈不是好?如今之勢,齊吳每每交兵,都以魯地為戰場,擾民之甚,莫過於此。”
  柳下惠點頭道:“其實大哥這次來齊國,便是想看看齊國的態度,只要齊國願意,大哥便可結盟後回國,完成出使的重任。若是齊魯兩國重訂盟約,於齊、魯、吳三國都有好處。”
  伍封大喜道:“如此最好不過,兄弟今日已向國君作過此議,國君深以為然,只要田相國不加反對,此事便成了。兄弟天明之後,便去找田相商議。”
  柳下惠道:“大哥在貴國先君的祭禮上,曾試探過田恆。田恆城府在胸、深謀遠慮,不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我料他不會反對。兄弟既是伍氏之後,若齊魯為盟,顏不疑那廝便不敢找兄弟的麻煩,引來齊魯二國的兵戈,於公於私,均是上策。”
  兩人談了一夜,暢談天下大勢,直至雞鳴日出,伍封才告辭離去。
  伍封一向不當自己是齊人,他極力要促成齊魯之盟,本是為了伍氏一族的安全,以免顏不疑橫施毒手。與柳下惠長談一夜之後,深感這位義兄的胸襟博大,以萬民的福祉為己任,心想:“我既將為國君之婿,便已是如假包換的齊人,理應為驁叔叔分憂,造福齊民。這齊魯之盟,非結不可。”
  他想去找田恆,但田恆身為相國,此時自是入宮朝議去了,不到近午時分,不會出宮。
  伍封便找伍傲驅著馬車,先到渠公府上,見過渠公,再去探視楚姬,見楚姬服藥後,頗有好轉,心中甚喜,與楚月兒閒聊幾句,看看她動輒羞紅的小臉,心中大樂,又見列九撐著一雙紅眼守在楚姬門外,顯是一夜未睡,調笑了幾句,才出了渠公府,徑往宮中。
  妙公主正值貪睡年紀,剛剛睡醒,便見伍封已坐在一旁,笑吟吟看著她慵懶的模樣,心中甚喜,道:“今日封哥哥何以這般乖巧,一大早便來陪我?”
  伍封與她說笑了幾句,便一起用膳。也不知是否初練老子吐納術的原因,伍封只覺精力充沛、胃口大開,踞案大嚼,妙公主格格嬌笑,道:“你是否從昨日午間至今都沒有吃飯?”又道:“封哥哥今日為何看起來與往日不同,神采飛揚,容光煥發?”
  伍封心忖這多半是老子吐納術所至,原來這功夫如此了得,僅練了一晚便已收效用,若長此下去,豈非會變成一個怪物?微笑道:“公主,這叫作人逢喜事精神爽。”
  妙公主道:“你有什麼喜事?”
  伍封正色道:“公主難道不知道,我即要娶齊國的第一美女為妻了麼?”
  妙公主怔了怔,醒起他說的是自己,白了他一眼,心中甜絲絲的。
  伍封用完了飯,道:“公主,我走也。”
  妙公主嗔道:“你又要到哪裡去?”
  伍封嘆道:“國君將他的寶貝女兒給了我,我怎能不幫國君做點事呢?”也不理妙公主的呼叫,一溜煙出了去。
  宮中所有的侍衛顯是都已經得知了伍封昨日責打恆善之事,見了他無不恭恭敬敬,伍封心道:“原來打人也有好處。”
  他是國君特許的可不參與朝議,因而在宮中竄來竄去,也無人見怪。伍封在宮門外守著,命伍傲將車驅到大樹之後,自己在馬車上閉目養神,便見朝議已罷,眾臣紛紛出宮,幸好他的馬車躲在樹後,眾臣若不十分在意,也見不著他,自不會有人上前囉嗦寒暄。
  又過了好一陣,才見田恆從宮內出來,伍封命伍傲驅車上前,道:“相國!”
  田恆一見伍封,笑吟吟道:“本相正欲派人找尋封大夫,原來封大夫在此,最好不過。”將伍封叫上自己的馬車,緩緩而駛。伍傲驅車在後跟著。
  伍封道:“不知相國找在下有何事差遣?”
  田恆笑道:“封大夫如今是我大齊的重臣,文武兼資,日後我大齊要仰仗封大夫處多矣。不過,封大夫不住在鮑府之中,臨淄城中若是發生了什麼事,要找封大夫卻難得緊了,上次相賀封大夫,我們便要跑出城外。譬如今日本相要找封大夫,就要分別派人去伍堡、渠公府和鮑府,十分麻煩,是以本相適才已經稟明國君,國君在臨淄城中為封大夫選了一座府第,賜給封大夫。日後,封大夫便住在臨淄城中吧!”
  伍封吃驚道:“什麼?”
  田恆微笑道:“其實,國君的意思,是想在宮城在專為封大夫劃一片宮室。不過本相心想,封大夫少年英雄,成日住在宮中,規矩奇多,多半會覺得不慣。”
  伍封苦笑道:“若是整天住在宮中,那當真是悶得緊了。”
  田恆道:“封大夫喜事在即,連神采也與前些日不同。連眼神也格外亮了些。”伍封知道這是老子吐納術的效用,笑笑不答,暗暗佩服田恆目光銳利,觀人入微。
  這時,馬車漸往高處,上了城西一座小山丘,停在山丘上的一座大宅門前。
  田恆道:“這便是封大夫的府第了。”
  伍封問道:“這不是國家的府第麼?”
  田恆笑道:“正是。國異謀反被誅,國氏一族盡滅,這座府第便空了出來。正好賜給封大夫。”頓了頓,又道:“本來,城南闞止的左相府比這國府還要大,只是被大火燒壞了,修葺不及,不過,封大夫看過這國府之後,定不會將闞府放在眼裡。”
  伍封心生感慨,道:“國氏與高氏世為貴卿,在齊國垂垂四百多年,豈知如今落了個滅族的下場!”
  兩人下了馬車,周圍打量。
  伍封見這國府建於臨淄城西的一座小山丘上,依山而建,盡占一丘,府外全是參天古木,將整個國府襯得幽然森嚴。
  向南邊大門顯是重新漆刷過,厚重無比,上面新嵌的五十四顆大銅釘璨然奪目。大門兩旁的高墻格外的厚,便如城墻一般,不僅上面可站多人,裡面還可以住人。
  田恆指著高高的厚墻笑道:“國異因心懷反意,近三年來對國府大加修葺,單是這府第四周的高墻,便被他加高加厚了一倍以上,誰知卻便宜了封大夫,哈哈!”
  二人走進府中,見大院前與大門相矩五丈處有一堵照壁,使人無法從門外看到府中情景。饒過照壁,便是一片占地數畝的大院,院中均用碎石鋪就,兩旁的大樹奇石眾多,樹石之間種著各種小葉荊棘,即使是隆冬,仍能保持綠色。
  過了大院,正對大門的便是府中大堂了。堂前無門,只有兩根大楹柱,上了七級石階,進了堂去,伍封吃了一驚,這大堂上至少可容八百人站立,堂中的大柱橫梁上縷雕著各種雲彩花紋,悅目之餘,又不失莊重。堂盡頭對著大門處又有七級石階,上面是至少可立五十人的平台。最令人吃驚處,是平台底下竟是一整塊大石鑿成,上面磨得頗平,卻又不會滑腳。
  伍封嘆道:“這石頭真不知是如何鑿出來的,國氏生活如此奢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田恆笑道:“封大夫再看一陣,恐怕還要吃驚哩!”
  他先引著伍封看了大堂左邊序墻後的西廂,穿過長戶,又過了西閣,便來到了西房之中。這西房頗大,又寬敞明亮。
  田恆道:“大堂右邊的東房與此相同,封大夫要不要看看?”
  伍封笑道:“不看了,還是到室中看看吧。”
  二人出了西房,從西閣北邊的月門穿過,便到了北戶。此戶在大堂之後,將後室與東西房連起來。
  走到堂後的室中,便見此室約有大堂的三成大小,若是大堂可用來大宴賓客,此室便可應付少量客人,或是自己府中人來宴飲用飯。
  伍封贊道:“這大堂後室氣派之大,連鮑府和渠公府也大大不如。”
  二人從室北的門中走出,伍封眼前一亮,便見一處大花園,院中有涼亭數座,奇花異石比比皆是。花園中磊著八座假山,構堆之奇,頗有獨出心裁之處。花園四周有五尺高的矮墻,東西墻上各有一座大門。
  田恆笑道:“這兩座門後便是東院和西院,占了府中大半地方。兩院中是花坪,四周有數百間房,可供家臣僕佣居住,無甚可看,還是到後院去看看吧。”
  二人往前過了花園,緊挨花園的是一排矮墻。矮墻前有一個較大的練武場,可容納七八十人練武,練武場兩旁均有長廊。
  田恆道:“國異家中歷代為卿,家傳劍術,是以修了這個練武場。封大夫劍術驚人,這個練武場恐怕頗合心意吧?”
  伍封笑道:“正是。”
  二人從練武場旁邊的長廊走過去,穿過矮墻的月門。
  田恆道:“適才所見的大堂、房室、花園和練武場,都是前院,這月門之後便是後院了。”
  後院與前院大不相同,花木異石隨處可見,兩旁各排著上百間精緻的木房,木墻上處處雕著花紋,頗為溫雅。
  月門後是一條細石鋪就的花徑,直走出二百多步,便見一座錯落有致的厚墻大屋。這一座屋格外與眾不同,竟全是用石基砌磊後,再以木板為墻,比起其它的房屋來說,較能防火和箭矢。
  田恆道:“國異稱此室為石屋,是國書所建,擬住其中,可惜還未建好時,便領兵外出,死於吳人之手。國異因此房是其兄所建,雖然建好也不敢入住,是以從未有人住過。本相看過此屋,這恐怕是國府中最別緻的地方了。”
  二人走了進去,只見這屋與前院相似,只是小了很多。也有大堂、後室、東西廂閣和東西兩房,所有的墻都是由石塊砌成,這在其時是極罕見的。
  田恆詳細解釋道:“依本相猜想,封大夫日後多半會寢睡此處。這中間大堂,便是封大夫與妻妾飲宴玩樂之處,後室自是封大夫的居室,左右之廂、閣、房都是封大夫妻妾所寢之處,再加上外面的兩排共一百間美婢侍女之房,不知是否夠用呢?哈哈!”
  伍封忍不住笑道:“日後有妙公主住在此處,這兩旁的居室,多不定大多會空著,也未可知。”
  田恆故意裝出一幅同情的樣子,道:“看來封大夫只好在它處另築華屋,以藏嬌嬈了吧!”兩人大笑。
  田恆笑道:“此石屋中還有絕妙的一處地方,恐怕是國書這人此生最妙的設想。”
  伍封大感興趣,問道:“是什麼地方?”
  田恆笑而不答,神神秘秘地將伍封帶到室後。卻見這室後有一處與眾不同的地方,便是還多出了一室,走進去時,便見這長長方方的石室中間,有一個四方各逾兩丈的水池。室中均是磨石的地面,這水池周圍有一道五寸高的白石低欄。往水池中間看去,只見水池底面渾成圓形,便如切開了一半的圓瓜被淘空了一般,全用一寸見方的玉石砌成,中間有一個稍凸的黃金之球,使這瑩白的水池更有一種美處。水池最深處不過五尺,不僅好看,還細密無比。
  伍封奇道:“這個水池有些古怪,是乾甚麼用的?”
  田恆笑道:“此池喚作玉池,若將池中注滿了水,跳進去洗浴,是否勝過尋常用的大木桶呢?”
  伍封瞠目道:“用來沐浴?這國書是如何想出來的?”
  田恆微笑道:“實不相瞞,本相早來看過此池,總是疑心此池是否會漏水,便注滿了水入池,三日不減一滴。小逆這傢伙也隨我看過,一見此池便索要這座府第,被本相大罵了一頓。”
  伍封嘆道:“國書連洗浴的水池也用玉石砌成,窮奢極欲至此,委實該死!”
  田恆道:“這還不是最妙處哩!封大夫見了池中那黃金球沒有?球下有一條小水道,浴後將球滾開,池中的水也沿水道盡數流出。”
  伍封大奇道:“水又流到哪裡?”
  田恆笑道:“封大夫隨本相去看一看便可知道。”他帶著伍封走回室中,出了門,轉到屋後,伍封便見到一道月門。
  田恆邊走邊道:“這浴池極是誘人,本相見了此池之後,也在府中建了一個,只是舍不得用玉,全部用白石磨成,沐浴之時果然絕妙。”
  二人出了那月門,便見眼前奇石嶙峋,地勢漸漸平緩下趨,轉過一座大大的假山,猛抬頭便見一處小湖清洌如碧。
  伍封仔細看去,只見這小湖純是由人力挖就,以磨光的大石嵌於四周。伍封奇道:“這湖中之水從何而來?總不是人力擔挑吧?”
  田恆道:“此處地勢下移,近乎山丘之腳下,是以這湖中之水是透過厚墻外的一道地底密渠,從臨淄城外的淄水中引來。那密渠所在便是墻邊柵欄之處了。”用手指去,伍封果見湖中挨著厚墻之腳有一排三尺多長的白石柵欄。
  伍封嘆了口氣,道:“單是這小湖,便不知費了多少錢貨人力,國氏奢侈到這個樣子,怎能不敗亡呢?”
  田恆點頭道:“封大夫說得是,先前那浴池中的水道便通入此湖。此湖也是國書新建,說不好真是為了那浴池,才挖了這湖出來。這已是國府後墻了,此府第便是這樣子了,封大夫以為如何?”
  伍封嘆道:“在下見過渠公府後,以為天下府第富豪之處,無過於渠公之府了,見了這座國府,才知世上還有更富麗之處。”
  田恆大笑,輓著伍封的手沿原路回走,道:“國氏居此四百多年,世代為卿,采邑又廣,家底比你我要豐厚多了。國府每過十年便修整一次,自然便是這個樣子,只是這府第建於丘上,無法再增其大,只好大增奢華了。本相的府第建於平地,雖比國府要大,卻不及其富麗。”
  伍封道:“如此府第,相國何不自居?不如在下入宮向國君推辭不要,請國君賜給相國自用。”
  田恆笑道:“國君也賜了本相另一處府第,便是那死鬼闞止的左相府了。這闞止原只是先君的奴才,搖身變成左相,是以闞府雖比這國府更大,國君卻不敢賜給封大夫。那裡處處庸俗不堪,怎能供公主和封大夫這樣的雅人安住?如今國君將闞府賜給了犬子盤兒,闞府剛經大火,如今盤兒出使周室,被周天子留下來訓練王兵,暫不能歸,本相還得為他大力修葺哩。”
  他所說的“盤兒”是他的長子田盤,曾數次剿滅齊界之東的萊夷人叛亂,以精於用兵而名聞齊國。艾陵之戰後,人都以為右司馬公孫揮已死,齊簡公為討好田恆,便命田盤為右司馬,為軍方第二號人物,僅次於大司馬鮑息。
  伍封心道:“國氏世卿於齊,所出名將不少,也怪不得此府第壁壘森嚴,其富麗之處,遠勝於伍堡。”又想:“田恆以相國之尊,今日親自帶我到府中細看,詳加述說,那是與我交好的意思,看來在他心中,籠絡之意居多。”
  田恆道:“府中空無一人,本相原想撥一批家丁婢女過來,又怕封大夫見疑,只好請封大夫自便了。”
  伍封心中一動:“若是田恆撥來的人,自然是田恆的耳目。如今他直言不諱,不撥一人,反是顯得對我極是信任,毫無猜忌之心。”心道:“他名滿天下,齊民視之為久旱甘霖,果然有非常的胸襟手段。”
  伍封嘆道:“在下少年氣盛,行事荒唐,竟被相國如此看重,思之汗顏。”言之甚誠。
  田恆正色道:“本相一生閱人無數,封大夫文武俱佳,天賦異秉,可謂天下奇才。非是本相要著意吹捧,小兒田盤雖也算一時之傑,比起封大夫卻是遠遠不如。朝中諸臣,除晏老大夫外,多是祿祿無為、仰先人鼻息的庸才,晏老大夫年歲已高,封大夫若相助本相,同輔國君,定能使我大齊強於列國之上!”
  伍封道:“其實,在下以往不大著意國事,如今,既與公主定下婚約,又得相國如此抬愛,若不為國效力,不免有些慚愧。如今,吳魯結盟對付大齊,頗為堪慮。”
  田恆冷笑道:“吳王夫差是個天下奇蠢之人!他背後是人才濟濟、兵精將悍的越國,西有富足地廣、兵車近萬的楚國,還要與我齊國為敵,實在是滅國之途!楚越二國與吳國都有幾乎滅國之仇,楚人富足,貪圖安逸,是以淮水之地被吳所占也未敢奪回,以致吳人的鋒纓指於齊魯。越國卻非同小可,不可小覷。”
  伍封點頭道:“單看越王勾踐在吳王身邊為奴三年,這番堅忍的本事,便知他是古往今來罕見的狠辣殘忍之輩。”
  田恆道:“如今越國有范蠡、文種等足智多謀之士輔佐,吳王曾馭其君為奴、驅其民為僕,有一伍子胥還賜死,天下還有如此的蠢人乎?吳國若是聯魯攻齊,我們只須謹慎守陣,相持不滿三月,越兵多半便會如前次般攻入吳境,吳人前後彌兵,必敗無疑,是以吳魯之盟不足為慮。”
  伍封點頭道:“在下卻覺得越國比吳國更為可怕。”
  田恆心中一震,道:“吳王夫差在黃池與晉君爭霸,越人便覷其空虛,攻到了吳都之下。越人當真是厲害之極哩!”
  伍封點頭道:“相國言之有理。不過,依相國之見,吳越二國,對我大齊來說孰者可怕一些?”
  田恆道:“若論國之強當然是越國。不過,越國與齊國相隔吳魯,若是從海路攻齊,路途遙遠,是以不成其患。”
  伍封道:“若是吳國亡於越國,以越之精兵,兼有吳地,再過淮水而上與齊爭雄,孰勝孰負,恐怕難以預料。”
  田恆微微一驚,若有所思,良久方嘆了口氣:“齊國士卒雖多,但比不上吳越之兵精強。若是真如封大夫所言,齊魯二國恐怕也會踐於越國之足下。”
  伍封又道:“如今吳魯之盟,只對越國有利,於我齊、魯、吳三國,均有大患。唯有令魯國背吳向齊,吳國專心對越,吳越相爭,齊國再無憂矣!即便是吳軍突然北上,也有魯人相御,齊國不至於手忙腳亂。齊魯為盟之後,再與吳漸漸修好,使吳越相衡,齊魯二國便無南面之憂,豈非大佳?”
  田恆暗贊道:“不料這小子智慮及此!”其實,四年前艾陵之敗,那是田恆為了消弱國、高、公孫數家的勢力,以至落敗。自從孫武隱居、伍子胥被賜死,在田恆心中,對吳軍倒不甚擔心,若果真如伍封所料,最值得擔心的倒是越國,若是越人滅吳,挾得勝之兵北上,後果不堪設想。
  田恆沉吟了一會,道:“封大夫言之有理。如今魯國大夫柳下惠還未回國,正好與他談談齊魯結盟之事。齊魯為盟,再慢慢與吳國修好便了。”
  伍封笑道:“昨日在下到柳大夫住處聽琴,柳大夫曾向我說過,他此來齊國,其實就是為了背吳盟齊之目的,眼下只看我國的態度,在下未得國君和相國的指令,未敢表示。”他當然不會照實說出,否則,以田恆這種最重權欲的人來說,如此自把自為,那是大為忌諱之事。
  田恆大喜道:“如此最好不過。明日本相便邀柳下惠入宮,與國君商議盟約。盟約結成,本相便派人到吳國商議重整少姜之墓,以此為始,多用金帛,與吳人結好。”又道:“封大夫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才與公主定下婚約,便不辭勞苦為國君分憂。國君有你這女婿,當真是上天所賜!”
  伍封苦笑道:“在下就怕左司馬會有點記恨,找在下的麻煩哩!”
  說著話,兩人已步出了府門。
  田恆拍了拍伍封的肩頭,笑道:“不必介懷,小逆倒不至如此不視大體。”
  伍封苦著臉道:“可昨日下午,在下又責罰了左司馬轄下的兵士,其中有個叫恆善的帶兵尉,還被在下命人打了三十棍。”
  田恆大吃了一驚:“什麼?”顯是還不知道這件事。
  伍封便將昨日的事說了一遍,只不過他裝作並不知道楚姬的身份,楚姬所說的有關田府的事也未說出來。
  田恆臉色變幻,怒道:“小逆這傢伙怎麼帶的兵?”又道:“封大夫可能還不知道,恆善這人是子劍的兒子,又是小兒田盤的小舅子。”
  伍封裝出滿臉惶恐的樣子,道:“原來恆善大有來頭,這……這可是意想不到。”
  田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問道:“若是封大夫知道了他的身份,還會打他麼?”
  伍封嘆道:“這人太過不成樣子,打定是要打的,只不過打了之後,再向相國、左司馬和子劍先生請罪罷!”
  田恆大是高興,握著伍封的肩頭道:“這便是本相看重封大夫的地方。只此一端,便可知封大夫的不同常人處。”又道:“恆善那小子一向自以為是,橫行臨淄,從來無人敢管他。這小子竟然還央小兒為他說項,要本相升他為行軍司馬,連田逆也向本相說過多次。本相平生最恨這種人,是以一直未曾答應,要不是親戚,又看在子劍的面上,早將他逐回昌國城他父親身邊去了!”他本來一直稱田逆為“小逆”,此時改口直呼其名,顯是對恆善怒極,遷怒於田逆。
  此時二人已走出了府門,伍封心知肚明,知道田恆之怒,主要是來自楚姬。不管怎麼說,楚姬畢竟曾是他的女人,雖被他賜給了犰委,但出事之後,卻暗中派人將她放走,可見心中對她多少還有一些情份。恆善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欲行污辱她,他怎會不勃然大怒?
  伍封趁熱打鐵,說道:“恆善欲逼奸民女,還口口聲聲奉了左司馬的軍令,豈非往左司馬身上潑髒水?”
  田恆臉色變了變,心道:“田逆對楚姬垂涎已久,那日我將楚姬賜給犰委時他便大為不快,我讓他事後將楚姬要回去,他還假意不要,卻瞞著我去派人捉拿。哼!”問道:“那楚姬還有一個妹子,去了哪裡?”
  伍封臉上裝出一幅詫異之極的神色,口中雖未說話,臉上卻好象在問:“你怎知道楚姬有一個妹子?”
  田恆自知說漏了嘴,乾咳一聲,道:“實不相瞞,楚姬本是我相府中的女人,因故被本相送了出去。她有個妹子楚月兒,容顏極美,是小女房中的貼身婢女,甚得小女喜愛。楚姬走後,楚月兒也失了蹤,本相只道她們回楚國故鄉去了,原來還在臨淄城中。”
  伍封點頭道:“原來如此。楚姬因感激在下救了她姐妹二人,故將其妹送給在下做婢女,公主對月兒甚是喜愛,說是定要讓她日後侍奉。”他這麼說是為了堵田恆的口,楚月兒容貌絕美,說不定田恆也有色心,只是礙著女兒的面,不好索要。如今其女不能幹涉了,萬一田恆向自己索要,豈不糟糕?是以連公主也搬了出來,好叫田恆無法張嘴。
  田恆心中確有將楚月兒要來把玩數月的念頭。他與田逆不同,不好女色,只是以楚月兒這種姿色,天下罕有,不免也令他心動。雖然以婢女歌姬互送是士大夫間常有的事,但聽伍封這麼一說,他也不好開口了,嘆了口氣,走到了他停在府外的馬車之後。
  伍封知道田恆心中對田逆已有不滿,又道:“如此說來,怪不得恆善聲稱是奉了左司馬的將令,說不定是左司馬特地派人捉拿,然後將二女送到相府中去。”
  田恆哼了一聲,心道:“二女到了田逆手中,還哪有可能回到相府?”他最是了解田逆的性格,知道田逆絕對不會將美女乖乖地完璧給他。越想越是氣憤,一時間心情惡劣,由伍封扶著,自己從車後面上了馬車,順嘴問道:“楚姬現在如何了?”
  伍封在車下答道:“她的病勢沉重,被在下暫放在渠公府上,請了華神醫診治,一兩個月內大約可以痊愈了。”問道:“楚姬病愈之後,是否由在下送到相府中去呢?”
  田恆想起楚姬的嫵媚風情,心中一蕩,旋又搖頭道:“算了,封大夫便給她覓一戶好人家嫁了罷!”伍封早料他會如此說,以他的身份,又怎好意思將送出去的女人又要回去呢?
  兩人揮手告別之後,伍封心情大佳,今日與田恆相處,在公在私,都與田恆建立了頗好的交情,又使田恆開始對田逆有所不滿,對新得的居所反而不甚在意。
  伍封乘馬車又趕到宮中,先見了齊平公,詳細說了諸般事宜,齊平公聽完心中大悅,道:“封兒辛苦了,那府第還算滿意吧?寡人將闞府賜給田盤,又將高府給了公子高,公孫府賜給了田逆,誰也不會有什麼意見了。你去見妙兒,與她一起午膳罷。”
  伍封到了後宮,妙公主見了他來,十分高興,媚笑道:“封哥哥真會討我開心,每每來陪我吃飯。”
  伍封皺眉道:“聽你這麼一說,豈非當我是個到處吃白食的傢伙?”
  妙公主格格笑起來,連周圍的寺人宮女也忍不住笑。
  兩人吃過了飯,伍封伸了個懶腰,道:“國君賜了我一座府第,公主是否願意去看一看?”
  妙公主大喜,一迭聲道:“快去,快去!”
  兩人到了國府時,只見門上早已掛上了一塊大匾,上面鑲著“封府”兩個大銅字,龍飛鳳舞地甚有氣勢。
  伍封一看便知這是義兄柳下惠的筆法,心道:“大哥的消息倒是靈通,國君賜我府第只是上午的事,此刻連匾也做了出來。”與妙公主下了馬車。
  渠公得到消息,早已趕了來,正帶著上百名僕佣收拾這座大宅,此時迎了出來,道:“柳大夫適才命人送了匾來,老夫自作主張,先掛了上去。”
  伍封見楚月兒也在渠公身邊,笑吟吟地走上去,道:“月兒也來了,是否來看你的閨房呢?”
  楚月兒立刻羞紅了臉。
  妙公主笑道:“這小子每見了月兒,便要欺侮她,我和月兒非得想個法子不可。”牽著楚月兒的小手,自去找她們未來的“香閨”。
  伍封與渠公在後面跟著,渠公道:“夫人得知了消息,已從伍堡趕來,一陣便到,幫封兒布置。”
  伍封笑道:“如此最好,娘親最懂土木構建,又知道我的習慣,定會將我這府第弄得甚好。”
  這時,有兩人領著十餘人從門外進來,這兩人均三十多歲年紀,昂然而入,滿臉傲氣。
  渠公道:“小公子,你那兩個‘賢侄’來了。”自己走到一邊,指揮眾僕收拾清掃屋子。
  那兩人正是鮑息的兩個兒子,長子叫鮑琴,次子叫鮑笛,一向不大服伍封這年紀小過自己的二叔。
  兩人向伍封施禮道:“恭喜二叔的喬遷之喜。”
  伍封笑道:“我還未搬哩,何喜之有?不過,你兄弟二人一向頗有眼光,正好幫為叔的布置布置,我請渠公來幫手,他是個大忙人,說不定心裡暗惱我呢。”
  聽他這麼一說,鮑琴和鮑笛便高興起來。
  妙公主牽著楚月兒蹦蹦跳跳過來,她二人嘰嘰喳喳地不知道說些什麼,顯是十分高興。鮑琴和鮑笛一見二女,立時瞪大了眼,舌頭垂出脣外也忘了收回,只欠滴幾點口水了,顯是驚嘆二女的美色。
  伍封暗罵色鬼,笑道:“正好,你們快來見見你們的未來嬸嬸吧!”
  鮑琴和鮑笛恭恭敬敬地向二女施禮,道:“見過二位嬸嬸!”楚月兒立時又羞紅了臉,躲在公主的身後。妙公主卻大大方方地道:“二位賢侄,這麼快就來幫二叔收拾屋子啦?”
  鮑琴和鮑笛見這公主“嬸嬸”毫無架子,大是高興,忙道:“嬸嬸儘管吩咐便是。”
  妙公主煞有介事地道:“花園中的那些假山,有的已經壞了,聽說你二人是此中高手,帶人去設法重新壘就。”
  鮑琴和鮑笛一聽,立時答應,裝出一副高手的架勢,興衝衝往後便去,那鮑琴還道:“若是不堪造就,便從我們府中搬幾座假山來。”
  伍封瞧了個目瞪口呆。這兄弟二人一向不大服他不說,連鮑息的話也時有不聽,誰知一物降一物,妙公主一句話,便把他們使得如老驢拉磨般團團直轉。
  這時,就見渠公滿臉油汗,興衝衝地忙來忙去,不曾停過手腳。
  伍封悄悄對楚月兒道:“月兒,你到府門外去瞧一瞧,看看這裡到底是不是我們的家?”
  楚月兒聽他說到“我們”兩個字,立時又紅了臉,抬起頭,一雙俏目怔怔地看著他,不知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妙公主竄了過來,笑問:“你說什麼?”
  伍封故意道:“你們看渠公這麼高興,莫非我們走錯了地方,到他家裡來了?好象有喬遷之喜的是我們吧?”
  妙公主與楚月兒一起嬌笑起來,偏是渠公將一張滿是油汗的老臉探了過來:“你們在說什麼?”
  妙公主與楚月兒看了渠公一眼,更是笑得花枝亂顫,弄得渠公大為愕然。
  正笑鬧時,慶夫人便到了。伍封引著公主和楚月兒見過了她,慶夫人大是高興,摟著二女問長問短,又仔細打量楚月兒,臉上表情,顯是喜歡和疼愛之極。
  忽從慶夫人身後轉出一人來,慶夫人道:“封兒,來見過被離叔叔。”
  伍封知道被離與父親是生前好友,有兄弟之誼。雖在國君即位的酒宴上見過,卻沒有說過話,上前恭恭敬敬施禮,妙公主與楚月兒甚是乖巧,見伍封對被離十分恭敬,也上前施禮。
  被離沒有說話,仔細打量著伍封。
  渠公在一旁得意地道:“午間田相國回府,老夫便備了厚禮,到相府將被離先生接了出來。被離先生去伍堡見過夫人後,想不到一起來了。”
  慶夫人問被離道:“被離兄弟相過封兒,以為如何?”
  被離嘆了口氣,道:“天人之表,深不可測!”又道:“小弟一生相人無數,僅有二人從面像上什麼也看不出來,其中一個是封兒,另一個便是那顏不疑。”
  伍封聽他說起顏不疑,心中微震。不知如何,自從他見了這顏不疑後,總是隱隱覺得這人將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敵手,道:“人之命數,固有定數,知者未必能順,不知者未必就逆,一切還是順其自然為好。”
  被離面露敬佩之色,道:“封兒之言,正合天地生化之道。”
  慶夫人笑道:“被離兄弟,不如陪妾身四周看看,看看封兒的這座府第有何值得改造之處。”
  被離恭恭敬敬答應。
  慶夫人對伍封和二女笑道:“你們自去玩罷,不用跟來。”引著婢女健婦,與被離一併去了。
  伍封知道娘親精於土木,被離又精於風水,自己對此一竅不通,跟著去徒惹沒趣,便帶著二女到了前院大堂前檐下坐下來。
  妙公主與伍封聊了幾句,遠遠見鮑氏兄弟灰土灰臉地從後院轉出來,跳起身來,迎上去,又不知給他們安排什麼差事。
  楚月兒本想跟去,卻被伍封握住了小手,登時渾身發軟。伍封十分喜歡這細腰長腿的丫頭,看著她笑道:“月兒,若是你以後常住在此,喜不喜歡呢?”
  楚月兒含羞點頭。
  伍封最愛看她的嬌羞模樣,笑吟吟地盯著她。
  楚月兒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嚶聲問道:“公子是否新近練過老子的吐納術?上次見時還不曾練哩。”
  伍封不料楚月兒竟會這麼一問,大感奇怪,問道:“我昨日才學會,月兒怎麼會知道?”
  楚月兒小聲道:“接輿師父曾教過我這種吐納術,是以一看公子臉色,便會知道。”
  伍封奇道:“柳大哥曾說,老子只教過先舅父一人,先舅父又教過柳大哥,難道接輿先生也練過吐納?”
  楚月兒道:“這吐納之術在老子的絕藝之中名列第一。接輿師父曾說過,他少年時十分好強,不信自己練不了這門功夫,是以纏著老子教他吐納術,雖然知道了練法,可數十年來毫無進展。待他教我之後,見我進境極快,才知這門功夫與人天賦有關,強求不得,這才罷休,不再練這功夫。”
  伍封笑道:“怪不得月兒容顏之美,格外地與眾不同,原來如此。”又擔心地道:“好月兒,你幼時便練這功夫,日後要是不再長大,永遠是一個小女孩,豈不是大大地糟糕?”
  楚月兒自然知道伍封所說“糟糕”的含義,白了他一眼,小聲道:“不會的,這吐納術最初之境為‘龜息’,此時只可駐顏,人還是要長大的!”
  伍封笑道:“這我便放心了。”又道:“我練這功夫才一天,你便能看出來,為何你練了這麼多年,我卻看不出呢?”
  楚月兒又道:“聽接輿師父說,這吐納術初練時有脫胎換骨之效,是以頭三個月內進境奇快,容易看得出,三個月後,就會潛易默化,誰也看不出來。何況,就算頭三個月要看出來,也是要極熟識之人才行,不知道這種吐納術,那是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的。因此接輿先生說,此功實際上是逆天而行,若非天生的洞悉天機,萬萬練不得,否則不僅不能成功,還必招天遣,後患無窮。接輿先生說他每日只有一半時間清醒,另一時間卻是渾渾噩噩,便是因強練此功,損壞了腦子,是以人稱他為‘楚狂人’。”
  伍封聽柳下惠也說過類似的話,他正想是否教妙公主這門功夫,此時心中凜然,不敢再生這種念頭。問道:“你是否要打坐調息呢?”
  楚月兒愕然道:“什麼打坐調息?”
  伍封道:“你平時是否也是五呼一吸,還是要專門坐著去調整呼吸?”
  楚月兒奇道:“自練成後便是五呼一吸了,莫非還能改回去麼?”
  伍封笑道:“原來月兒也與我一樣入了‘龜息’之境,這就更好了。我見過你的身形步法,十分玄妙,聽說你輕身功夫高明,能否讓我開開眼界呢?”
  楚月兒眠嘴笑了笑,忽地如一隻小鳥般飛身躍起,輕飄飄落在一棵七八尺高的樹枝上,借樹枝輕彈之力,橫飛了出來,到一座假山前時,蜂腰輕折,腳尖在假山上點了一點,飄身回來,輕輕落在伍封身旁。她這身法特異,每到轉換方向處,只須細腰一扭,以腰帶身便飄了過去。伍封見她蜂腰纖細,大袖在風中輕揚,便如一隻小小的蝴蝶在風中輕舞,只覺得說不出地好看。
  伍封一把摟住楚月兒的細腰,怔怔地發愣。楚月兒害羞,用力掙了掙,她天生力氣極大,在女子中算是極少有的,可連伍封兩成力氣也比不上,是以在伍封的鐵臂下,便如被鐵環箍著,一掙不得,臉上漸熱,渾身不禁發軟,再也提不起勁來。
  妙公主正走過來,見到楚月兒這一手絕妙的本事,大感愕然道:“月兒,原來你會飛的?”
  楚月兒見伍封愣住,低聲問道:“公子在想什麼?”
  伍封嘆道:“世間原來還有這種本事!不知月兒是否願意收我為徒,教我這門功夫呢?”
  妙公主道:“我也要學!”
  楚月兒臉上一紅,道:“你們要學,我當然會教的,那也不用拜師。”
  妙公主將嘴湊到她耳邊,笑著小聲道:“不拜師,就拜堂如何?”
  楚月兒立時面若紅霞。
  楚月兒天生的嫵媚可愛,那一副天真美麗的樣兒,竟連妙公主也十分喜愛,生不出妒念來。
  伍封忍不住在楚月兒的小酒窩上香了一口,料不到這美麗的小人兒竟會有這樣奇妙的本事,愛憐之意大生。卻見妙公主眼中大有怨懟,顯是怨他厚此薄彼。伍封哪會不知道其在的原由?將妙公主摟過來,也在她臉上香了一口,妙公主這才釋然。
  三人猛抬頭,卻見眾佣僕正呆呆地看著楚月兒,顯是這一手輕功是他們前所未見,驚得呆了,連渠公這見多識廣的老傢伙也愣在一旁。
  伍封笑了笑,小聲道:“月兒,這種功夫以後千萬不要讓人見到,否則,他們心中定會當月兒是鳥妖、蝶仙,腦袋裡不知轉什麼念頭。”
  楚月兒小聲答應。
  妙公主嘻嘻笑道:“鳥妖、蝶仙?虧你想得出來!”
  忽聽慶夫人的聲音道:“月兒原來是楚狂人接輿的弟子。”
  伍封鬆開摟著二女的手,奇道:“原來娘也知道這種本事!”
  慶夫人道:“我是聽你舅父說過,天下間除了老子外,便只有他的徒弟接輿一人有這功夫。”
  伍封想起柳下惠說過,老子門下的徒弟,所授本事全看其天賦,柳下惠學的是吐納術,接輿學的是輕身功夫,心想:“若是有緣能向老子求教,那是極妙的事。”
  忽地一個宮中侍衛匆匆前來,說是國君召見。
  伍封大感愕然,急忙驅車進宮,將妙公主送回了後宮,這才到大殿之上。大殿之上,除了齊平公,原來還有田恆、晏缺、田逆、閭邱明、公子高等人。
  田恆是相國,享爵亞卿,晏缺是大司寇,兼任郎中令,爵為下卿,這二人之德高望重自不必說。左司馬田逆是軍中要人、臨淄城守,閭邱明是臨淄副手、執令司馬,公子高現為臨淄都大夫,是都城的內政官,都說得上是臨淄城中的重臣,如今並非朝議之時,這些人一個個臉色凝重地守在宮中,弄得氣氛甚是緊張,自然是有大事發生了。
  齊平公見了伍封,道:“封兒,董梧的師兄朱平漫來了。”伍封吃了一驚,道:“屠龍子支離益的徒弟朱平漫?”齊平公嘆道:“正是。”伍封皺眉道:“他來做什麼?”田逆怪聲道:“哼,來做什麼?還不是來問罪的!”伍封奇道:“這就怪了,好像沒有人得罪他吧?”
  田恆嘆了口氣,道:“唉,朱平漫是來問罪的,他說董梧的兒子死了在齊國,董梧十分憤怒,說不好,會盡率董門弟子來報仇。”伍封驚道:“什麼?”晏缺接口道:“若是見於兵陣,我們也不必怕他,但他們的暗殺本事,天下間誰也沒有辦法應付。”
  伍封皺眉道:“莫非闞止請來的董門弟子中,有一個的董梧的兒子?”田恆嘆道:“正是如此。”伍封道:“這豈非太過不講道理了些?董梧的兒子做刺客來殺人,事敗被殺,有什麼好怨的?”齊平公道:“可他們說得好聽,說是董公子偶游臨淄,死於非命,凶手殺人,齊國有責任捉拿凶手,是以讓我們交出凶手、歸還骸骨。”
  伍封心道:“骸骨埋在一起,要找出這董公子的幾根骨頭,難是難了些,卻是找得出來。可交出凶手就麻煩了。誰都知道董門的一眾刺客都是死了田逆的箭下,總不至於將田逆作為凶手交出去吧?”嘆道:“此事的確有些麻煩,若是不按他們的要求,日後我齊國君臣,勢難安寢,可他們的要求又是萬萬答應不得的。”
  田逆道:“我堂堂齊國,怎能怕了這一眾刺客?國君,不如由臣下領一支人馬,攻入驛館,將朱平漫一併殺了!”
  田恆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胡說什麼?朱平漫是何許人也,若無強勁的後續手段,怎敢一人來闖進臨淄城來,公然向國君要人?何況,他這人神出鬼沒,生性凶殘無比,常常生吃活人,是以人稱‘大漠之狼’,怎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晏缺倒吸了一口涼氣,道:“據說大漠中的狼從不群居,生性殘忍好殺,又狡猾無比,行蹤不定。一個人的名字或可叫錯,外號卻總是不錯的,朱平漫既叫‘大漠之狼’,那就有大漠之狼的本領。”
  齊平公聽晏缺這麼一說,心中登有寒意。
  伍封神色凝重,道:“國君,微臣耽心的卻是另一件事。如今,那吳國使者顏不疑仍在城中,此人劍術超群,也是董門弟子,其屠龍劍術據說是支離益親授,厲害之處,恐怕更甚於朱平漫。何況他身為使節,身份特殊,若是與朱平漫暗通款曲,可是十分令人頭痛之事!”
  眾人盡皆動容。
  田恆顯是未曾想過此事,面色微變,緩緩道:“封大夫言之有理,吳王派顏不疑為使,本就大有嫌疑之處,此人既是董門高手,說不定是受了吳王夫差指使前來行刺的刺客!只不知他要殺誰?”
  伍封心中苦笑,心道:“顏不疑要殺的,多半是我了。”
  齊平公與晏缺知道伍封的底細,心中都猜測,顏不疑多半是為了伍封而來,如今更多了個朱平漫,後果堪慮。
  田恆道:“這人來齊多日,卻未曾下手,想是在等朱平漫吧?”
  伍封頭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但又不甚清晰,甚是苦惱,這時閭邱明說了幾句話,伍封便未曾在意。
  齊平公見他臉色有異,問道:“封兒,你在想什麼?”
  伍封突然笑道:“我們這麼猜來猜去,終是被動之極,不如讓微臣去拜訪一下這位敢生吃活人的‘大漠之狼’吧!”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伍封作何念頭。
  齊平公對自己這未來女婿一向甚有信心,見他這麼說,便點頭答應。
  伍封上了馬車,卻並沒有直接去朱平漫的住處,而是先去拜訪越國使者范蠡。
  范蠡正在驛館中與家客下棋,見伍封突來拜訪,笑吟吟迎了出來,似乎是意料中事,不以為怪。
  兩人坐定之後,范蠡微笑道:“封大夫突然前來,大概是為了顏不疑和朱平漫吧?”
  伍封嚇了一跳,半晌方道:“范大夫怎麼知道?”心想,這人不知派了多少細作在外邊打探消息,朱平漫剛來臨淄他便知道了。
  范蠡讓其他人退了出去,笑問:“封大夫是否姓伍?”
  伍封又嚇了一跳,支支吾吾道:“范大夫此言何意?”
  范蠡大笑,道:“這有什麼難猜的,封大夫的氣度相貌,一看便知是伍子胥的兒子,你可知在下陪吾王在吳為奴,在下整日籌謀的,便是如何應付令尊大人的殺機哩!”
  伍封默然,范蠡又道:“令尊大人雖想殺我君臣、滅我越國,但我越國上上下下,最佩服的人卻是令尊,是以令尊大人被吳王賜死的消息傳到鄙國,吾王立刻便派了在下以出使之名到了吳國,尋覓伍氏後人,意欲重用。”伍封道:“越王要用伍氏後人也未必是好心,多半是想借了先父之名來收吳人之心吧?”
  范蠡愕然良久,嘆道:“封大夫年紀輕輕,心思卻老辣得很哩!實不相瞞,派人到吳國搜尋閣下,便是在下出的主意,其中用意果然如封大夫所猜一般。”
  伍封見他毫不隱瞞,登時大生好感,道:“怪不得人說范大夫是越國第一智者,當真是什麼也瞞不過范大夫。在下的確姓伍,今日前來,原是想向范大夫求教。”
  范蠡道:“封大夫昨晚去了柳大夫處,所談的是否是齊魯聯盟之事?”
  伍封臉色微變,齊魯聯盟對齊、魯、吳三國都有其利,唯對越國的復仇大業有害,范蠡既知此事,說不定大為生氣,甚至設法破壞。
  范蠡嘆道:“封大夫既是直言相告,在下也不必巧言令色,做些官樣文章。從表面上看,齊魯之盟似乎有害於越,實則不然。自從去年我越軍攻到吳都之下,擄其太子,吳越之爭,其實已經直接顯於兵戰之上。如今吳越之勢,強弱極明,單論士氣,吳軍便絕非越人之敵,只是越國遭滅國之難,元氣至今未復。幸好夫差是難得一見的昏君,而伯嚭又是罕有的佞臣,我國每年將最好的參茸海貝獻給他們二人,其實是希望他們真能長命百歲。”
  伍封怔怔的看著他,只覺這人與義兄柳下惠大不相同,另有一番過人之處。
  范蠡道:“近年來吳國連遇饑荒,國力趨弱,否則,以吳王夫差的性子,怎會忘了去年我國攻吳之仇?其實,去年越軍入吳時,便可一舉滅了吳國,卻被在下阻止,撤軍回國,封大夫可知其中原由?”
  伍封沉吟道:“即便貴國滅了吳國,並非越人勝過吳人,而是因吳王君臣無道,以至滅國。然而吳民無辜,民心未失,定會另立新君,挾滅國之恨以抗越人。屆時越人進而無據、退則勢衰,反失越民之心。看似得吳,實則連越也失去了。范大夫多半是深知其中利害,因此勸越王退兵。”
  范蠡大為驚嘆,凝視伍封良久,長嘆道:“封大夫果然是虎父無犬子,智慮之深,連鄙國的文種大夫也不能及。當日在下勸大王退兵,連文種大夫也不明其理。若非久歷政事,難以懂得其中厲害,封大夫年紀輕輕,竟能想到這一點,實在厲害,若你是吳臣,恐我越人舉國上下,難以安枕!”
  伍封苦笑道:“在下即便是吳臣,又能有何用處?先父之才,萬倍於我,結果又能如何?一千賢臣,不敵一個昏君!不過先父一生為國,在下自不能眼睜睜看著越國攻吳,到時就算夫差不喜,在下也會相助吳國。”
  范蠡面露驚異之色,盯著他看了良久,贊道:“原來封大夫忠義之心,可比乃父。夫差與你有殺父之仇,封大夫能棄私怨,保全亡父之忠義,委實令人佩服!‘一千賢臣不敵一個昏君’,道盡了古往今來亡國之緣由!吾王堅忍勇決,天下罕見,若是一舉滅吳,只怕……”,嘆了口氣,不再說下去。
  伍封接口道:“大夫是怕越王滅吳之後,而生狂妄之念,成為第二個夫差?”
  范蠡眼露讚許之色,卻嘆了口氣,未肯說出來,低聲道:“吾王今年四十又七,再過五六年,當會持重守成,那時滅吳,正是最好時機。再過四五年,越國民戶充足,農收更豐,便是用兵之時,此時大舉伐吳,為時尚早。”
  伍封心道:“四十七歲,還是有勃勃雄心之年。若過了五十歲,便會漸趨平和,安於現狀。越王勾踐若是五十二三歲滅吳,與天下諸侯爭霸之念,應當弱了許多。范大夫不以一國百姓安危為重,胸襟所及,正是天下萬千百姓!”暗嘆范蠡才智通天,胸襟之深遠,與義兄柳下惠也大有不同之處。他想到這裡,面露尊敬之色。
  兩人對視良久,忽覺心意相通,仿佛是認識了數十年的至交好友一般,不禁相視一笑。
  范蠡道:“適才在下曾說,齊魯之盟於越也有好處,封大夫便應該明白了吧?”
  伍封點了點頭,緩緩道:“夫差之蠢,並不是智力有缺,而是過於狂妄自大,輕視它國。齊魯之盟,他固然是氣惱之極,卻會以為齊魯二國都怕了他。如若仍是吳魯聯盟對齊,貴國大王定會趁吳齊相抗之際,再次揮軍入吳,夫差若退居江淮以守,收斂傲氣,反會激起吳地之民的愛戴,後果難以預計。吳軍在先父和孫武將軍的調練後,至今沿用昔時練兵行軍之法,仍可算天下罕見的精兵。昔日吳王闔閭敗死與越人之手,夫差也曾勵精圖治,幾乎滅了越國。是以若要滅吳,便不能再讓夫差一敗,若真到敗時,那便是吳國滅亡之時了。”
  范蠡嘆了口氣,道:“封大夫高明之極,可惜不能同為一國之臣,大是憾事。”
  伍封卻道:“以范大夫的才智,莫非真會永居吳越?”
  范蠡身體微微一震,心道:“大王忍辱妒功,性最多疑,可以共患難,卻不可以共享樂。”其實他早有退隱之心,緩緩道:“在下功成之後必會歸隱,封大夫好生厲害,竟連這也猜得出來。”
  伍封苦笑道:“在下若真是厲害,便不會讓顏不疑和朱平漫攪得心緒不寧了。”
  范蠡微微一笑,道:“封大夫之所以心緒不寧,全在於有先入為主的念頭,一直以為顏不疑真的是為了刺殺你們母子而來!”
  伍封大吃了一驚,道:“莫非顏不疑另有所圖?”
  范蠡笑道:“先且不說吳人是否知道你們母子的身份,即便知道,刺殺了你們二人也是對吳國毫無好處之事,以夫差和伯嚭的性格,毫無好處的事,怎會去做?即便封大夫不是齊君的未來女婿,卻也是鮑家的人,刺殺了你,豈非開罪了鮑家?鮑家在齊國的勢力,僅次與國君和田氏,與田氏又是親戚關係,誰敢輕易招惹?”
  伍封大悟,又道:“顏不疑莫非是為了《孫子兵法》而來?”
  范蠡道:“當日孫武與令尊大人在吳時,夫差和伯嚭也不索要這兵書,怎會到如今反倒大費周折來找這部書,豈非太可笑了麼?不過,就我們在吳國的細作回報,顏不疑這人心懷大志,絕非池中之物,他自己倒是有可能覬覦這部書。不過,這仍不是他來齊國的主要目的。”
  伍封皺起了眉頭,道:“那他來幹什麼?總不是真的當一個使者吧?”
  范蠡笑道:“這人是天下罕見的殺人高手,他來的目的,當然是殺人。不過,他要殺的並非齊人,而是越人。”
  伍封駭了一跳,道:“顏不疑要殺的,不會是范大夫吧?”范蠡是越王勾踐手下的第一謀臣,殺了他,無疑是損了勾踐一臂。
  范蠡見他擔心之狀,還勝過認為顏不疑要殺他們伍氏母子之時,滿臉真誠,絕非作偽,心中頗為感動,嘆道:“顏不疑絕對不會殺我,他要殺的,是鄙國的一個劍術老師。”
  伍封奇道:“貴國的劍術老師?”
  范蠡問道:“以劍術而論,天下以何人居首?”
  伍封道:“大概是人稱劍中聖人的屠龍子支離益吧?老子、孔子學問通天,或者劍術也比得上支離益,只是沒有支離益這麼霸道吧。”
  范蠡嘆道:“老子、孔子或者劍術超然,不過,他們學問如海,未必如屠龍子精研一術,劍術通天。排名天下第一的,應該還是支離益。不過,我越國的那位劍術老師,其劍術別具一格,若到了支離益這年紀,多半還會勝過支離益。”
  伍封大感奇怪,道:“這人想是天賦異稟,不下於支離益?”
  范蠡嘆道:“數年前在下在越境見到一個少女,竟能以手中竹桿勝過越地最著名的劍手,詳細問她,原來她是自幼在山中放羊,每日與山中白猿以竹桿想戲,乃成其天然不群之絕妙劍術,她父母本是劍手,見她自小體弱,未曾教過她劍術,卻見她的劍術似是天然生成,還勝過父母,遂教她已劍術妙理,她便成了天下間少見的一大高手。”
  伍封失聲道:“是一個女子?”
  范蠡道:“她年約十七八歲,不知姓名,軍中以越女稱之。在下將她請回軍中,為我們訓練士卒,時僅一年,我越軍劍術,強於以往三倍以上。吳人知道後,曾派七名劍術高手潛來越國殺她,均被越女所敗。只可惜次年春祭之後,她被顏不疑傷了,便不知所蹤。前些時在下聽說越女現在齊地,因而藉出使之名來尋覓,顏不疑不知如何知道了此事,也跟了來。”
  伍封神往道:“一個女子,劍術竟如此了得?若能一見,是最好不過的事。”
  范蠡失笑道:“封大夫原來是個風流人!越女不僅劍術無雙,最厲害的是她對兵陣練養極有天賦,最會練兵。此女容色艷麗,是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
  伍封好奇道:“天下三大奇女子?”
  范蠡笑道:“周天子有一個女兒夢夢,人稱夢王姬,此女嫁給了晉世子,可惜晉世子不壽,婚後年余便死了,天子愛惜她,設法將她接回了王城。夢王姬如今二十餘歲,卻孀居在家。此女文采風流,天下無雙,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她聞說孔子修《春秋》,便命人抄寫各國之史共三車,派人送給了孔子,也算是天下奇女子了。”
  伍封大感興趣,問道:“還有一個奇女子是誰?”
  范蠡道:“那是晉國趙鞅之女趙飛羽,此女不僅美色過人,最厲害的是用兵如神,據說趙鞅帶兵在外,此女常戎服相隨,趙鞅的軍事籌謀,十有八九出自趙飛羽。如今趙鞅赴齊,將九個兒子全帶了來,趙氏一族豈非空虛了?晉國智氏對趙氏一直虎視眈眈,趙鞅卻毫不在乎,只因有趙飛羽在家,是以不將智氏放在眼裡。”
  他微微笑著,又道:“封大夫休要以為趙飛羽只是個女中豪傑,其實她文武兼質,善吹金笛,精通音律,晉國的智瑤久慕她美色過人,三番五次向趙鞅求娶此女為夫人,都被此女推辭掉了。”
  伍封張口結舌,恨不能插翼飛往晉國去,一睹此女風采。又想:“你是不知道楚月兒的本事,否則,恐怕會將月兒當成天下第四個奇女子吧?”
  伍封坐了一會,起身告辭,范蠡將他送出館外。
  經此一談,伍封知道范蠡雖然計謀百出,卻是個堂堂正正的誠信之人,是以並不擔心范蠡會將他身份的秘密泄露出去。
tab0402 發表於 2008-6-15 09:26
正文 第五章 左旋右抽,中軍作好
    手機電子書·飛庫網 更新時間:2006-8-10 3:59:00 本章字數:37308

  伍封在馬車上想著心事,既然知道顏不疑不是衝著他來,便放了心。心想:“這顏不疑狡猾無比,甫到齊地,便找被離叔叔的麻煩,讓我們都以為他是為了我們或是《孫子兵法》,豈知他另有圖謀!”
  正想著,忽然伍傲停下了車。
  伍封向前看去,只見兩個人腰中掛著銅劍,擋在車前。
  為首三十餘歲年紀,生得彪悍魁梧、孔武有力,另一人是二十歲不到少女,容色十分艷麗,說得上是少見的美女,此女身高近八尺,腰細腿長,比她身旁那男子還高一些,這麼高的女子倒也少見。
  伍傲叱道:“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擋著封大夫的馬車?”
  那人大聲道:“小人名叫招來,這位是小人的師妹葉柔,我們都是子劍先生門下弟子,奉家師之命,特來請封大夫過府宴飲。”
  伍封聽見“招來”這名字甚怪,笑道:“無怪乎令師派你來請我,原來先生這名字起得好,召之即來。”心道:“子劍的反應倒快,昨日打了他的兒子,今日便找上門來。”知道宴無好宴,搖頭道:“在下身有要事,無暇前往,煩招兄想子劍先生解釋,改天在下到昌國城去拜訪令師。”
  招來道:“家師眼下已到了臨淄,備宴於問劍別館,封大夫只須一見,也免得日後大老遠到昌國城去。”
  伍封暗吃一驚,心道:“子劍任悼公老師,自從悼公被田恆之父田乞殺了後,便退居昌國,三年多未出過昌國城,如今他竟然趕到臨淄,自是非給他兒子報仇不可。”嘆了口氣,道:“非是在下有意推辭,實因要到驛館拜訪朱平漫先生。”
  那少女葉柔眼露不屑之色,顯是以為伍封怕了子劍,淡淡地道:“朱先生也是家師的貴客,現在問劍別館中坐定,封大夫要找他,正好隨婢子同往。”她語聲輕柔,仿佛帶著吳越一帶語音中特有的婉轉,說的雖是齊語,但與尋常齊語又有所不同,十分動聽。
  伍封心道:“這個子劍怎麼與朱平漫攪在了一起?嗯,這女子語音溫柔,怪不得名字中有個‘柔’字。”正尋思時,一乘馬車從後面趕了上來,停到伍封車旁,道:“封大夫,鄙主人范蠡大夫因有要事,此刻已向貴君告辭,即日回國。臨行時命在下趕來,說是與封大夫一見如故,有一件薄禮相贈。”跳下車,雙手捧過一個長長的錦盒。
  伍封下了車,雙手接過,客氣了幾句,打開錦盒,正見錦盒中是一口長劍,心中一動:“天下鑄劍名師,首推吳國的干將、莫邪,其次是越中歐冶子、楚國風鬍子。若以鑄劍而論,當以吳越為最。”將劍連鞘拿出,順手將錦盒交給伍傲,將劍從鞘中拔出,便覺一股森森的寒意沁出,只見劍光如一泓碧水流動一般,映面欲碧,劍柄上鑲著“映月”兩個字,由劍尖到劍首都是精鐵通體打造,是一口鐵劍。其時之青銅劍,劍刃不過二尺多,鐵劍雖然較少,伍封卻也見過,劍刃一般不超過三尺。這口“映月”寶劍劍刃長有三尺三分,比其餘的鐵劍還略長一些,的確與眾不同。
  伍封不禁失聲贊道:“好劍!”
  那人道:“這口‘映月’是鄙國良師歐冶子所鑄。歐冶子為越王鑄劍五口,曰‘湛盧’、‘巨闕’、‘勝邪’、‘魚腸’、‘純鉤’,又與干將一起為楚王鑄成‘龍淵’、‘泰阿’、‘工布’三劍,均為天下名劍。其後歐冶子悉干將鑄劍之秘,再入越國,欲合二家之長為大王鑄一口王者之劍,將鐵精、純銅和金英冶練,斷發剪爪相投,金鐵相濡而成。不料爐開之時,成劍兩口,一口鐵劍,是為‘映月’,另一口為青銅劍,是為‘王劍’。‘王劍’短而得其雄勢,‘映月’長而得堅韌。此‘映月’寶劍刃口鋒利堅韌,斬頑石而不損其刃,遠勝於其它名劍。此劍是大王賜給范大夫之物,誠為天下之至寶。”
  伍封慚愧道:“得范大夫如此抬愛,在下何以得報?”
  那人顯是范蠡家客中的善言之輩,答道:“范大夫說寶劍贈英雄,不見封大夫,尚能配攜此劍,可見過封大夫之後,便不敢將此劍再掛腰間,徒生慚愧之念。”
  伍封一向豪爽,也未再推辭,那人施禮告辭。伍封見他能言善辯,與眾不同,叫住他問道:“先生尊姓?”那人哈哈一笑:“區區一個食客,賤名不足掛齒。”上了馬車,昂然而去。
  伍傲一向沉默寡言,此時忍不住道:“范大夫手下一個食客,竟然也是如此瀟灑不群,范大夫之懾人風致,可想而知。”伍封深有同感,將腰中的銅劍解下,改掛上這口“映月”。
  那招來看著伍封腰間的“映月”,眼露羡慕之色,道:“封大夫……”,伍封拍了拍腰間的寶劍,豪氣陡生,笑道:“便隨二位去問劍別館吧!”心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子劍要找我的麻煩,便在他身上試一試這‘映月’的厲害吧!”
  問劍別館是齊悼公賜給子劍的別館,座落在臨淄城東,一向是子劍之子恆善的居所。伍封踏進大門時,心道:“那恆善在這別館之中,不知戕害了多少女子。”他身懷老子吐納奇術,精神甚好,見者根本看不出他從昨晨至今,一直未闔眼睡過。
  伍傲也知這對方多半不懷好意,將馬車將給別館佣僕之後,緊跟著伍封身後進了別館。
  子劍從別館中迎了出來,大笑道:“封大夫,請恕恆某唐突,將閣下強邀了來!”他名叫恆昌,因劍術高明,齊悼公以子劍尊稱,是以人人都稱之為子劍。這人六十歲許,身高近八尺,雖比伍封矮了一個頭,卻是淵停岳恃,氣勢不凡,確有一派大宗師的風度。
  伍封也笑道:“久慕子劍先生大名,今日得見,其實是平生之願。”
  二人客套了幾句,子劍笑道:“來來來,恆某為封大夫引見一位貴客。”走進堂中,只見堂上賓客並不多,兩旁各排了八席,左邊八席已坐滿了人,第三席上坐著閭邱明,右邊八席,前兩席空著,第三席以下坐滿了人,那第三席上坐著的卻是公子高。公子高因讓君位有功,被任為臨淄城的都大夫,雖然他統管都城之政,軍權卻握在田氏兄弟手上,也不怕他敢翻了天。
  伍封心道:“子劍還是有些面子的,連公子高和閭邱明也來了。”
  子劍帶著伍封向左邊第一席上走去,道:“封大夫,這位貴客非同小可,便是名滿天下、人稱‘大漠之狼’的朱平漫先生。”
  那朱平漫赫地站起身來,伍封暗吃了一驚。這生吃活人的朱平漫名震列國,其實身材矮小,身高連六尺也不到,頭大頸粗,透過薄薄的錦衣,隱隱可看得出他渾身的肉疙瘩。此人肌肉發達,卻是往橫里長去,肩寬腰圓,身足粗壯,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透出無窮的駭人精力。
  伍封拱手道:“久聞朱先生大名,當真是如雷貫耳,今日一見,幸如之何。”
  朱平漫冷哼了一聲,道:“封大夫名聲鵲起,數日之內便能名震齊境,直追名垂齊國的子劍先生,也算天下罕事!”他說話皮裡陽秋,言下之意。顯是譏諷伍封名聲大震,未必是有真實本領,絲毫未將這齊國第三大劍手放在眼裡。
  伍封又如何聽不出來,微笑道:“朱先生散千金之財,學屠龍之術,未知將令師的屠龍劍術,學會了幾成?”支離益在天下人心中,幾近傳說中的神人,有關支離益及其門下弟子的傳說,酒肆坊間,無人不知。這朱平漫散盡家財,隨支離益學劍,始終學不會支離益最為得意的屠龍劍術,反是後學入門的董悟隨支離益學劍三年,便打敗了早入門十年的朱平漫。伍封早聽列九說過此事,是以出言譏諷。
  朱平漫額上青筋綻出,怒哼了一聲。
  子劍上前打圓場道:“封大夫休要小看了朱先生,朱先生不僅擅長威猛無籌的‘開山劍術’,還自創了一路‘蒼狼劍法’,縱橫大漠,至今未遇敵手,高手練劍,到了如此地步,不免寂寞,幸好鄙國新出了封大夫這樣的少年英雄,或可稍慰朱先生無敵之寂寞。”
  子劍這麼一說,顯是自認朱平漫與伍封的劍術至少是相若的,他故意將名垂天下的朱平漫與伍封扯在一起,更增朱平漫之怒。
  伍封自然聽得出子劍是故意激起朱平漫對他的敵意,心道:“你是一派宗師,要替兒子報仇,直接向我挑戰便是,何必用這種手段?”本來他對子劍心懷尊敬,此刻立生鄙夷之感。
  也不理朱平漫如何吹鬍子瞪眼睛,伍封自與公子高、閭邱明打過招呼,寒喧了幾句,由子劍引著,坐在右手的第一席上。由於他只帶了伍傲一人,便由伍傲坐在身邊的第二席上。
  子劍哈哈一笑,走到中間五席的正中一席上,左右各兩席,左邊坐著葉柔等幾個女人,右邊坐著招來等數名男子,看來,其左右兩席都是他的男女弟子。那恆善想是創痛未止,不能就坐,所以未見於席上。
  子劍這種排座之法,乃是至親好友在家宴飲的座法,並非宴賓之禮,是以連伍傲也能坐在公子高的上首。若是大宴賓客,客人所帶的家將侍衛,只能坐在主賓後排的席上,不能坐在前排占了貴客之座。
  子劍拍了一下手掌,立時一眾婢妾從堂後出來,端著酒葷美食,如蝶入花叢般穿行堂中,每席之後都站了一名小婢侍奉飲食酒漿。
  酒過三巡之後,閭邱明笑道:“子劍先生隱居昌國城三年,令人好生掛念,今日突來臨淄,想是太過寂寞了吧?”
  公子高也道:“師父未見弟子三年,弟子幾番要拜訪師父,總是不得其便。近年來弟子勤練劍法,自覺頗有進境。宴飲之後,還要請師父指點劍法。”
  伍封心道:“原來你也是子劍的徒弟,怪不得子劍一到,便巴巴地趕了來。”
  子劍淡淡一笑,道:“如今封大夫風頭正勁,劍術遠勝於為師,公子找他指點,豈非更為方便?”
  此言一出,公子高與閭邱明都皺起了眉頭,招來和葉柔都面露不屑地望著伍封。
  伍封笑道:“子劍先生說笑了,在下這一點微末功夫,怎入先生法眼?實不相瞞,在下劍術平平,但運氣尚佳,是以宵小之輩的卑鄙手段,在下也不怎麼放在眼裡。”
  子劍聽他話中有話,臉色微變。不過,他是個老辣精明的人,笑道:“聽說那樓無煩劍術奇高,卻被封大夫所殺,不知詳情如何?”
  朱平漫變了臉色,狠狠地盯著伍封,一幅噬人的模樣,伍封愕然,心道:“樓無煩又不是你老爹,何以這般惡狠狠看著我?”說道:“樓無煩的劍術,還算過得去吧!不過,既然他已死了,在下也不願再已死人作為話題,擾人安眠於地下。”
  朱平漫怒哼了一聲,子劍笑道:“封大夫大約不知道,那樓無煩是朱先生唯一的弟子吧?”
  伍封暗吃一驚,說道:“這倒是意想不到。不過,人也殺了,後悔也是無益。子劍先生這麼說,莫非是想叫在下掘了樓無煩的骸骨出來,向他叩頭陪罪?”
  葉柔聽他說得有趣,忍不住格格地笑出聲來,子劍怒瞪了她一眼。
  朱平漫“嘿”了一聲,顯是怒氣勃發,難以抑制。
  伍封知道今日之事,不動手一顯功夫難以脫身,心道:“這個子劍一心想挑動朱平漫與我動手,若是太過示弱,日後子劍的門人弟子定會找上門來,糾纏不休。”他見朱平漫的模樣,多半是粗豪衝動之人,故而以言語激得他發怒,動起手來,易露出破綻。
  朱平漫正要起身向伍封挑戰,卻見子劍身邊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先已站起身來,喝道:“封大夫劍術了得,在下習劍多年,未能有成,想請封大夫指點一二。”
  眾人愕然,想不到朱平漫未及動手,子劍的弟子卻先向伍封挑戰。不過眾人轉念一想,這人多半是怕伍封與朱平漫動手之後,大敗而走,甚至或傷或死,再想挑戰也不得,便搶先站了出來。
  子劍喝道:“小武,封大夫劍術無雙,豈是你能仰其項背的?”
  伍傲小聲道:“公子,這一戰便交給小傲吧?”
  伍封知道伍傲是母親在吳國收養的孤兒,劍術得過父親伍子胥的真傳,又經慶夫人的精心調教,是以劍術在伍堡之中僅次於自己和慶夫人。他從小在伍堡練劍時,這個伍傲便是他的陪練對手,劍術恐怕與那個古陶子弱不了多少。
  伍封本想答應讓伍傲出戰,但轉念一想,這人向自己挑戰,子劍表面上責罵,卻並沒有出言阻止,想是此人劍術極高,子劍認為他能與自己一較高下,對他頗有信心。怕伍傲有失,小聲笑道:“小傲,我這兩天手癢得緊,何況我不出場,他們又會使人來搦戰,總是麻煩不過,不如我來打發他吧。”
  在伍傲的心中,伍封如同天人,從不會想過伍封會有敗時,點了點頭,手卻緊按劍柄,周圍打量,怕子劍另有詭計。
  伍封長笑一聲,道:“在下今日手癢得緊,正想找子劍先生切磋一下,這位兄台願意下場,在下權當熱身罷。”長身站起,站在了場中。
  他身高一丈,渾身無一絲多餘的綴肉,這麼往場中一站,當真是淵停岳恃,如擎天一柱般威勢驚人。
  子劍那一眾女弟子見他形如天神,說話又充滿豪氣,無不意亂神迷,心為之折,唯有葉柔面不改色,靜靜地看著伍封。
  堂上眾人都變了臉色。包括閭邱明和公子高在內,誰都看得出子劍今日處處與伍封為難,迫他動手。不料伍封竟有這一番說話,那無異於直接向子劍挑戰。面對子劍和朱平漫這種萬中無一的高手,伍封不僅毫無怯意,反而將矛頭直指向以劍術威震齊國的子劍。
  公子高與閭邱明對望了一眼,額上見汗,心知今日之事可了不得,伍封是國君的未來女婿,又是鮑家的人,如今鮑息正引大軍在外,若是伍封有何損傷,後果如何,連想也不敢去想。
  那小武見伍封聲勢驚人,忽生懼意,但他搦戰在先,怎好索罷,硬著頭皮下場,從腰間拔出了銅劍,指著伍封道:“請封大夫指點!”氣勢已弱了許多。
  伍封緩緩拔出了那口“映月”寶劍,笑道:“名師出高徒,想來閣下的劍術了得,不過,在下這口劍是越國名匠所制,不僅稍長,還鋒利異常,閣下可要小心了。”眾人見他這口劍泓然如水,光芒流動,自是難得一睹的寶劍,無不替那小武擔心。
  小武贊道:“果然是好劍!”眼中厲光閃過,忽地手起一劍,如電光閃過,向伍封胸前刺來,劍勢凌厲之極。
  眾人見他一語未畢,突施殺手,暗吃一驚,又見他這一劍法度謹然,出手不凡,顯是由子劍這名師調教出來的高足。心想:“這一劍太過凌厲,先聲奪人,最好的應付方法是避其鋒芒,再施反擊。”
  伍封見小武這一劍頗具意向,贊道:“好劍術!”不退反進,迎上劍勢,手上“映月”橫擊,“當”地一聲脆響,長劍擊在小武的劍身之上。小武只覺渾身劇震,一股酸麻之感從手上傳來,銅劍幾乎脫手飛出。
  伍封天生神力,劍上力道驚人,小武又怎是其敵?當下踉蹌後退。
  伍封長笑一聲,收起劍勢,底下飛起一腳,踢在小武的腿上,將小武踢出兩丈之外,跌倒在子劍案前,手中的銅劍也脫手飛到一邊,砸在石階之上,發出“嗆啷”一聲。
  眾人面面相覷,連朱平漫心中也大生寒意。這小武劍法不弱,誰知在伍封手下,竟非一合之將!
  招來和葉柔臉上露出驚訝之色。
  子劍面色鐵青,緩緩道:“封大夫的劍法之中,竟連腿也用上了,在下周遊諸國,倒未曾見過這種劍法。”
  伍封的劍法,既有家傳的伍氏劍術,又有從列九處學來的董門劍法,再揉進公子慶忌的空手技擊功夫,的確是令人意想不到。
  伍封笑道:“其實不用腿也可以的,只是不免將小武傷於劍下,有損子劍先生的面子。”走上前去,伸手去拉小武起來。
  那小武爬著撿起了劍,見伍封伸左手拉他,便伸出了手,由伍封將他扯起身來,小武臉上笑了笑,右手的銅劍忽地由下而上,向伍封小腹挑了上來。
  他這麼突施暗算,大出伍封和堂上眾人意料之外,一眾女弟子失聲驚呼。
  伍封伸手一推,小武倒退開去,銅劍不免也隨身後移,“嗤”地一聲,將伍封胸前的衣襟割了個小口,此時伍封右手鐵劍如一泓秋水般橫過,從小武頸上抹了過去。待小武跌下時,已是一具失去了生命的屍體。
  眾人駭然之下,一起向小武的屍體看過去,眼中無不露出鄙夷之色。時人重武,崇尚英雄,伍封去拉小武起身,本是好意,誰知小武竟會趁機暗算,手段之卑鄙,實是出人意外。如今反被伍封所殺,眾人毫無惻隱之心,只覺此人該死,就連包括公子高在內的一班子劍的弟子招來、葉柔等人也對著小武的屍體露出鄙夷之色。
  伍封嘆了口氣,道:“不料子劍先生一世英雄,竟會有這麼一個無恥之徒!在下意興索然,改日再向子劍先生討教罷!”將劍插入鞘中,走回幾中。其實他心中,並無把握勝得了名震齊國數十年的子劍,更何況還有一個“大漠之狼”朱平漫在那裡,此時趁機見好就收,別人也不會另有想法。即便是生吃活人的朱平漫來挑戰,也大有理由拒絕。
  伍封這幾句話,令招來、葉柔等子劍門下的弟子大感面上無光。伍封話中有話,那是徒弟卑鄙如此,師父未必會好到哪裡去,以致心生鄙視之意,不屑於動手。
  子劍這時緩過臉色,命人將小武的屍體抬走,端起酒來,向伍封道:“盛名之下,果然無虛。封大夫劍法驚人,令恆某大開眼界。實不相瞞,在下聽說封大夫格殺古陶子、公孫揮、樓無煩三人,心中不以為然,以為是眾人訛傳,今日見了封大夫的劍法,才知先前太過小覷了封大夫,失敬之處,尚請見諒。”伍封在他面前殺了他的徒弟,這人竟然不以為意,果然是氣度不凡。
  伍封聽他又提起樓無煩,向朱平漫看了看,卻見朱平漫若有所思,似乎不甚在意,心想:“這人不知又打甚麼主意?”端起酒來,與子劍飲了這一杯,卻見子劍眼中掠過一絲得意之色,心中懍然。
  這麼一來,眾人意趣索然,閭邱明推說軍中有事,先行告辭。伍封知道這人有名的見風駛舵,怕自己與子劍衝突起來,夾在中間不好做人,便溜之大吉。
  閭邱明才出了門,伍封也起身向子劍告辭,又對朱平漫道:“朱先生不會急於回代地吧?”
  朱平漫隨口答道:“恐怕還有好一段日子。”伍封笑道:“改日在下到先生住處拜訪,先生會不會不高興呢?”
  眾人見他與朱平漫有殺徒之仇,居然還有找上門去的念頭,無不駭然。其實,伍封極不願意與這“大漠之狼”動手,但自己不穩住他,這人說不定會鬧出什麼事來,自己先給朱平漫心中打個底子,讓他時時提防自己,不敢向其他人動手。
  朱平漫眼中厲光閃動,呵呵笑道:“如此最好不過,不知封大夫何時來呢?”
  伍封笑道:“在下近日要喬遷新居,頗有些忙碌。暇時抽時間去吧,若預定日期,又怕爽約,讓朱先生白等一場。”
  朱平漫點頭道:“在下靜坐驛館,等封大夫十日吧。若是十日之後,在下恐怕要被它事耽擱了。”那意思是說,若十日內你不來迎戰,便會找上門去了,
  伍封心中暗喜,心道:“至少這十日之內,不怕你胡來!”向子劍道別,子劍也不輓留,送出了門。
  此時天色已晚,伍封讓伍傲駕車前往渠公府。馬車行出不到一里,十多乘馬車追了上來,伍封看時,見是公子高。
  公子高命馬車與伍封的馬車並行,側過頭來,小聲道:“封大夫,今日殺了小武,大大不妙。”
  伍封與公子高素來無甚交情,見公子高滿面憂色,弄了個摸頭不知腦,道:“公子說的可是在下與令師交惡的事?”
  公子高嘆了口氣,道:“這倒是小事,家師與封大夫都是大有身份的人,在下屆時央人為二位化解,未必不成。最麻煩的,是封大夫今日殺的那小武。”
  伍封失笑道:“公子是怕他變成鬼魂來找在下?”
  公子高苦笑道:“封大夫可知小武是什麼人?他是左司馬田逆的獨生兒子田武!”
  伍封立時頭都大了,道:“什麼?怪不得令師明知他非在下敵手,卻許他與在下比劍!”想起子劍眼中閃過的得意之色,心知上了這老狐狸的當。自己如今身份尊貴,子劍不敢公然與自己為敵,挑動朱平漫不說,還埋下一著伏筆,讓田逆的獨生子田武死於自己的手上,不消說,那暗算的手段多半也是子劍暗中指使的了!怪不得他稱田武為“小武”,那是怕自己聽說姓田,留了心眼。本來自己與田逆雖然有仇,卻也不致與你死我活,至少兩人暗中較量,表面上還要過得去。如今有了這殺子大仇,就算是國君和田恆出面,也是無法輓回的了。
  公子高嘆道:“在下與封大夫相處日少,不過,在下卻十分佩服封大夫的瀟灑不羈,為免田相國有何誤會,在下這便去向田相細稟今日之事。以田相過人之智,自會知道其中的關鍵所在!”
  伍封對他登時大生好感,知道公子高見自己受國君寵愛,這是擺明態度站在自己一邊,只要田恆不卷進自己與田逆的較量之中,田逆又算得了什麼?何況他師父子劍雖然地位尊貴,總是無權無勢,他犯不上靠師父之力來與自己為敵。又想:“公子高是國君的堂侄,算起來,還是自己未來的大舅哩!”知道公子高不敢在田恆面前搬弄是非,不講實情,說道:“如此多謝大舅了!”
  公子高聽見“大舅”兩個字,大喜,知道伍封不再當他是外人,道:“明日田相和田逆問起,你就假裝不知道田武的身份。”匆匆忙忙地趕往相府去了。
  慶夫人、渠公、被離和列九聽伍封說完,都覺得此事大為麻煩。楚月兒站著慶夫人身旁,她在田府頗有時日,也知道田逆是個睚疵必報的人,臉上現出惶急之色,甚是擔心。
  渠公道:“這個田武是田氏晚一輩中的傑出人物,與田盤並稱二傑,不僅劍術了得,還狡黠多詐,甚得田恆的喜愛。他本不叫田武,田恆說他頗有將才,大有田氏前輩孫武之風,故為他改名為田武。”
  列九道:“田武曾找我比過劍術,被我推掉了,他見我身有殘疾,也不好苦苦相逼,我看這人心高氣傲,若非子劍指使,怎會做出暗算之舉?”
  慶夫人搖頭道:“今日到了臨淄,才知封兒如今風頭正勁,被齊人視為齊國最有前途的少年英雄。若是封兒死於田武劍下,即便是暗算得手,田武也會聲名鵲起,一舉成名。若非田武有如此想法,子劍就算說破嘴脣,他也未必會暗算傷人,自壞名聲。”
  眾人都以為然。
  伍封看了楚月兒一眼,笑道:“不理他,不理他。如今田逆還未找我,我們便如此憂心忡忡,改日田逆找上門來,是否要心膽俱裂呢?明日我找國君告假,在家中練劍九日,再去找那個生吃活人的‘大漠之狼’朱平漫一較高下!”
  眾人駭了一跳:“朱平漫?”先前伍封說殺了田武之時,並未說過朱平漫的事,是以一聽伍封要與朱平漫比劍,都大感駭然。
  伍傲將朱平漫的事詳細說了一遍,被離皺眉道:“這朱平漫來臨淄城幹什麼?”
  伍封笑道:“聽說上次闞止請來的董門刺客中,有一個是董梧的兒子,死於斯役,故而來找國君索要凶手,欲運回骸骨,多半是受了董梧之命吧。”
  列九忽地想起一事,嘆道:“我明白了,那日我殺了那個董門刺客,原來是董梧的兒子!只是怎麼也想不到,董梧名滿天下,兒子的劍術卻平平無奇,任公子怎會派了他來?我失陪一陣。”出門而去,眾人愕然不解。
  被離想起那日的“屍變”,將當日的事說了出來,道:“照我的想法,董梧的兒子說不定是偷了支離益的‘金縷衣’,偷偷跑出來。他身為董梧的兒子,整日躲在父親身邊,恐怕也惹得那些師兄弟們恥笑,才會有此舉動,枉送性命。”
  眾人大是感嘆,心中均想:“若是董梧得知自己兒子死在一個身有殘疾的人身上,不知會作何感想。”
  這時,列九拿著一個布包進來,放在桌上,道:“這件‘金縷衣’是我從那董門刺客身上取來,本想送給公子作大婚的禮物,如今公子要與朱平漫動手,再加上田逆說不定會派人暗算,不可不防,只好先拿出來。公子定要穿在身上,以策萬全。”解開布包,現出那件亮燦燦的“金縷衣”來,道:“這‘金縷衣’是件少有的寶貝,天下只此一件,防禦刀劍箭矢,頗有奇效。”
  眾人都低頭看那寶貝,嘖嘖稱奇。
  伍封笑道:“九師父對我不會這麼不放心吧?這件衣服我是不穿的,還是九師父自己留著罷。”
  列九正色道:“公子,你休要小視了朱平漫。此人在支離益門下近三十年,雖然未練成屠龍劍法,但力大無比,劍勢凌厲,連董梧對他也深為忌憚。非是列九長他人的志氣,以你今日的劍法,絕非朱平漫之敵手。如今你只有九日練劍,未必便能超過了他。你穿上這件衣服,至少可大增信心。高手比劍,信心氣勢最是重要。你的劍術暫時還勝不過朱平漫,只好靠信心和氣勢來致勝了!”
  伍封從未見過列九這麼嚴厲的神情,暗暗吐了一下舌頭,再也不敢說不要。
  列九拿著“金縷衣”在他身上比了比,道:“公子身材高大,此衣是胡人所制,此衣雖然略小了些,不過公子穿上遙算得合適。”親手解開伍封的外袍,替他穿在裡面,再將外袍罩在外面。這才語轉溫柔,道:“此衣穿著,冬暖夏涼,自今日開始,公子要終日穿著,不可脫下。”
  伍封苦著臉道:“若是與公主成親,洞房之夜穿是不穿呢?”
  眾人哄然大笑,列九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慶夫人笑道:“這小子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知闖過多少禍,在這當口,虧他還會說笑。”
  被離笑道:“我有一個主意,或可解今日之危局。”
  眾人都知道被離足智多謀,一起看著他。
  被離道:“其實誰也不知道董梧的兒子死於九師父之手,不過,董門一眾刺客,全是中了田逆的埋伏,被亂箭射死。我們便設法傳過話去,讓朱平漫知道董梧的兒子死於田逆之手。朱平漫若是奉了董梧之命為其子報仇,說不定會去找田逆算帳,豈不是好?”
  渠公贊道:“好計謀!”
  慶夫人皺眉道:“誰都知道闞止之亂是田氏兄弟所平,按理說朱平漫也應知道,但他卻向國君要人,是何道理?是否他不願意開罪田氏兄弟呢?”
  被離笑道:“他自然知道董梧的兒子多半是田逆所殺,但田氏勢大,他這頭‘大漠之狼’恐怕也不敢輕易得罪。不過,若將此事挑得開了,讓人人都知道田逆殺了董梧的兒子,朱平漫自然不好意思裝作不知道凶手是誰了吧?他若是不去找田逆,董門的威風豈非大為有損?自己也不好意思做人哩!”
  眾人均覺有理,渠公大感興奮,道:“妙極,老夫便連夜派出人手,在城中大肆宣揚,尤其是朱平漫所居驛館附近的酒肆女閭不可放過,保證朱平漫一覺醒來,便發現人人都知道田逆殺了董梧之子。”
  伍傲忍不住問:“老爺子派些什麼人出去?”
  渠公道:“老夫府上有健婦上百個,說長道短正是她們最為擅長的本事。老夫略予薄賞,一傳十、十傳百,怎不會一夜之間,蜚聲千里之外?”
  眾人大笑,伍封笑道:“最好在田逆那左司馬府附近也派一些人,單用言語,便可把田逆嚇個屎尿迸流。”
  慶夫人淬了他一口,笑道:“當著月兒的面,不可出粗口。”
  伍封向楚月兒看了過去,見她滿面緋紅,旖旎動人,心中大樂。道:“我見這‘金縷衣’打造極精,既然能用這種金鐵為細鏈編成衣甲,我們何不也用這法子多造幾件,或是造些護腿護臂之類的東西?”慶夫人眼睛一亮,道:“封兒這主意不錯,只是要打造出這麼精細、又如此堅韌的鏈子,非要極高明的匠人不可。”渠公道:“這個老夫可以去找一找,看看誰有這本事。”慶夫人嘆道:“當年我們府上有個高手名叫豫無鬼的匠人,鑄技妙絕天下,可惜已經亡故了。若是此人還在,必能輕易打造出封兒所說的護具。”
  次日一早,伍封搶在朝議之前見了齊平公,細說了諸事,道:“國君放心,這十日之內,朱平漫再也不會提起交出凶手之事,十日之後,他敗在了微臣劍下,自會灰溜溜回他的大漠當狼去也。”
  齊平公素來當伍封是天下第一的劍手,又有甚麼不放心的,道:“你便回去練劍吧,十日之後,寡人親自為你助威。噢,今日柳下惠會來商談齊魯和議,幸好越國使者范蠡大夫昨日已回國,否則,恐怕會設法阻止。”
  伍封笑道:“國君放心,微臣昨日與范大夫詳談,他並不反對齊魯之盟。”將詳情說了。
  齊平公大喜道:“寡人看你不僅劍術無雙,口才也是天下罕有哩,有你在身旁,寡人當真是沒有什麼事值得發愁了!是了,你在家中練劍,是否把妙兒帶了去?”
  伍封立感頭痛,道:“若是有公主在旁,又怎能練得成劍?”
  齊平公想想也是,笑道:“那好吧,寡人這十日便為你擋住這小妮子的糾纏算了。”
  伍封告辭出來,不敢去見公主,到了渠公府,慶夫人道:“你自回伍堡去,你那座封府我同渠公替你打理,十日之後,便可搬過來。”
  伍封命伍傲備好車,正要上車,便見楚月兒趕了上來,伍封笑道:“好月兒,你來做什麼?”
  楚月兒道:“姊姊讓我隨你去,侍侯公子練劍。”
  伍封奇道:“姊姊的病勢不輕,何以不叫你侍侯?”
  楚月兒聽伍封也稱楚姬為“姊姊”,心中甚喜,低頭道:“她有九師父照顧,根本不讓我插手哩!”
  伍封心想:“老子吐納術妙用無窮,這幾日勤練下來,說不定能大生奇效,月兒習之日久,正好與她精研此術。何況她的身形步法絕妙,也可以學一學。”笑道:“好吧,你侍侯我練劍,我便侍侯你上車吧。”伸出大手,將楚月兒抱上了馬車,然後跳上馬車,對伍傲道:“小傲,走吧!”
  伍封將列九教他的董門劍法反覆練習,雖然找不出破綻,但其中的種種變化卻亂熟於胸。朱平漫既是支離益的弟子,與董梧一師傳承,自創的“蒼狼劍法”理應與董門劍法路數相近。又回想當日樓無煩使過的劍術,雖然劍法詭譎異常,其實與董門劍法也有異曲同工之處,只是想不到朱平漫外表粗豪,竟能創出這種詭譎陰狠的劍術,暗暗佩服。
  他這幾日練習老子吐納術進境奇快,不僅容光煥發,連氣力也大了一點,出劍也更為快捷凌厲了些。
  午飯之後,伍封與楚月兒對坐,練了一陣吐納術後,嘆道:“怪不得連孔子也說老子是見首不見尾的神龍,能創出這種吐納之術,當真是了不起!”
  楚月兒道:“公子練這吐納術,進境之快,月兒真是意想不到,看來過不了多久,公子便可大功告成了。”
  伍封笑道:“不會這麼快吧?”
  楚月兒嘆道:“要是公子這十日內大功告成,劍術威力大增,那朱平漫又算得了什麼?”
  伍封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嘆道:“你當我是神仙麼?這麼精奧的功夫,哪有十幾日便能練成的道理?唉,其實這吐納術舅父早就教給了娘親,娘親又照樣說給我聽,可惜我聞道太晚,不解其意。若是從小便練,何用耽心朱平漫?今日便不用躲在這裡練劍了。”
  楚月兒道:“聽接輿師父說過,你伍家的劍術威震天南,未必便不如朱平漫的劍術。”
  伍封道:“可惜先父只教了我七招劍法,七招既不貫穿,又簡單得難以相信,不知何故。”他起身使這七式劍招,只見他第一招向前刺出,便算一招,然後是下劈、點擊、橫抹、斜削、上撩,最後一招仍是一劍刺出,只是劍起時劍刃豎著,刺到盡處劍刃變成橫著,一刺之中,劍身轉了個方位。
  楚月兒想不到這伍家劍法如此簡單,也不知道有何用途,伍封凝神良久,道:“這七招劍法我總是搞不懂,如果先父只用如此劍術,何以在吳國被稱為第一?”
  楚月兒道:“定是這劍招中有些奧妙,只是暫未想到而已。”伍封點頭道:“我猜也是如此。月兒,你隨接輿先生學過劍術,那劍術是什麼樣子,讓我瞧瞧。”
  楚月兒抿嘴笑道:“月兒雖然喚接輿師父為師父,但他並未正式收我為徒。月兒的劍術只怕太差了,也不好意思在公子面前賣弄。”
  伍封裝出一臉央求之狀,道:“那日你施展一手輕功,當真美不勝收,妙不可言。又見你的身形步法甚妙,使起劍來,想來也是好看之極吧?好月兒,快舞劍來讓我瞧瞧!”雙身捧起“映月”寶劍,遞在楚月兒面前。
  楚月兒笑吟吟將那口“映月”寶劍拔出來,道:“要是舞得不好,公子千萬不要見笑。”站在院中,使開了劍術。
  一時間,只見劍光縱橫,如同風舞細柳,輕盈飄忽,又如蝶舞花叢,隨心所欲,有一種說不出的空山靈雨之感。伍封見到這絕妙的劍法,不禁想起義兄柳下惠的那一曲琴音《聽風》,聽曲看劍,都有同樣這種感覺。仿佛春雨之憂愁、夏陽之熾烈、秋風之蕭瑟、冬雪之純潔,盡由楚月兒手中的長劍描繪出來。最與眾不同的,是她慣用左手,使出的左手劍術頗難防禦。楚月兒的裊娜身影,在劍光中逸然而飛動,配合上她的輕身功夫,使伍封驚若天人。
  劍光斂處,楚月兒收劍回來,卻見伍封怔怔地發愣,笑道:“公子是齊國的第三大劍手,月兒的劍術,自是不入公子法眼了。”
  伍封嘆道:“月兒,你這套劍術極為精妙,絕非俗品。雖然你氣力較弱,不足以與朱平漫這種高手抗衡,但尋常的劍手,絕非你的敵手。何況,憑你高明的身形步法和輕身功夫,再加上你的左手劍招,既便是遇到朱平漫,或者也足以自保。”
  楚月兒聽伍封這麼贊她,睜大了眼睛,道:“是麼?我從未與人比過劍,也不知自己劍法如何。”
  伍封笑道:“我已打定了主意,日後與人比劍,便將你帶在身邊,萬一我敗了,就靠你替我掙回面子。”
  楚月兒知道他說笑,低聲道:“公子若肯將月兒帶在身邊,那是最好不過的事。”
  伍封道:“看了你這劍法,我便知道朱平漫必會敗在我的劍下。眼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你這老師教我這套劍法的精要以及接輿先生的身形步法。屆時我將伍氏家傳的劍法、董門劍法、樓無煩的劍法和月兒這套劍法揉在一起,再加上舅舅的空手搏虎,手腳齊施,將朱平漫這頭惡狼趕回大漠去,哼!”
  楚月兒聽他說得充滿豪氣,為之迷醉,嬌聲道:“公子的信心真是天生出來的,難道你一生,從來沒有害怕過麼?”
  伍封笑道:“我就怕月兒不在我身邊哩!”
  楚月兒渾身發軟,倚在伍封身上,道:“就算公子趕我走,我也不會離開的。”
  伍封大是情動,在她小臉上香了一口,柔聲道:“月兒師父,快教徒兒練劍罷!”
  他口中說得輕鬆,卻是認真練劍,練了一個多時辰,學會了楚月兒的這套劍術。他見楚月兒巧笑嫣然、細腰堪握,覺得甚為養眼,心中微蕩,心中忽然有了主意,道:“你在武技上面特別有悟性,我有一套家傳的空手格擊之術,威力奇大,你身步輕盈,可以學一學。”
  楚月兒點頭道:“公子的家傳功夫必定十分高明。”伍封笑道:“其實這套空手搏虎之技只有打、突、踢三種基本的招數,分為攻防二技,雖然以拳腳為主,但也可以用掌、指,攻時渾身各處部位都可以是武器,守則以快速躲閃和格擋為主,總之接招即是進攻,把握快、準、狠三訣。”他將家傳的七十二路“空手搏虎”絕技教給楚月兒,道:“學會練熟之後,招式盡可以忘記,我小時候練習時,娘親常常教我以拳、掌、腳擊踢木塊,由薄到厚,眼下十寸厚的木塊也能以能洞穿。”
  楚月兒咂舌道:“十寸厚的木塊也能洞穿,這手腳豈非如鐵鑄一般?這可難練得緊。”伍封笑道:“慢慢練之便成,眼下天下人喜歡練劍,少有空手格擊者,我平日裡很難找到一個陪練的人,你若學會了,正好時時陪我練習格擊之術。”
  他一招一式教著,自是趁機在楚月兒身上挨挨擦擦,占些便宜,每每逗得楚月兒小臉通紅,旖旎動人。楚月兒十分聰明,招式很快就學會,每日陪伍封練習拳腳和劍術,進境甚快。
  這日二人練了三四個時辰,伍封絲毫不覺得力乏,收劍回到花亭,喝了一爵酒,坐在一旁看楚月兒練劍。他見楚月兒仍然氣力充沛,劍氣縱橫,心道:“這丫頭有著不眾不同的武勇,對武技的領悟也快。想是天生的,只不過她自己也不知道。”忽想起一事,心道:“雖然我從小負重奔跑,體能極佳,但換了以前,練了一天也覺得乏,如今為何氣力不減,生力總能源源不絕?”
  伍封叫楚月兒叫來,問道:“月兒,為何你這氣力源源不絕?不覺得累麼?”
  楚月兒並未想過這方面的問題,聽伍封一問,愕然道:“公子不說起來時,月兒還不覺得。月兒未學會接輿師父教的吐納術時,練劍久了便覺得累,可會吐納後,練劍終日也氣力不減。咦,為何會如此?”
  伍封嘆道:“這吐納之術神奇之極,我們行走坐臥、格鬥比劍之中,總是行五呼一吸的‘龜息’之法,是以我們雖在格打使劍,其實也是在練習吐納,這吐納之術能夠養力,所以氣力便能源源不絕,終日不累。”說著又笑道:“這麼說來,那朱平漫是必敗無疑了,就算他的劍術比我高,但他不會吐納,只要我支持一兩個時辰,他便會氣力衰退,我卻不損力氣,他焉能不敗?”
  楚月兒喜道:“如此便最好了。”
  伍封在堡中練劍的第八天,伍傲從渠公處帶回臨淄城中的消息:
  齊魯的盟約已經達成,柳下惠答應正式向吳國遞交了放棄抗齊的國書。
  各國的使者已陸續回國,只有吳使顏不疑、魯使柳下惠和晉使趙鞅仍留在臨淄城中。趙鞅因與田恆商議婚娶之事,暫未離去,而柳下惠之所以留下來,伍封知道那是義兄擔心自己與朱平漫之戰,要看過這一場比劍後才會放心離去。至於那顏不疑,自從到臨淄後便日日躲在驛館中不出,也不知有何圖謀。
  田逆則稱病在家,不敢出門,連兒子田武的喪事也是在家匆匆舉行,葬於田氏一族的墳地。
  朱平漫以與伍封比劍為由,靜待館中,一步不出。
  田恆卻是一如既往,他對田武之死有何想法,從表面上誰也看不出來。
  伍封的那座封府已經修葺好了,府中所需全部購置完畢,齊平公還賜了無數珍玩衣被,田恆等一干朝臣都送了不少東西,只有田逆沒有任何表示。經過渠公和被離的挑選,慶夫人從民間購了三百名婢女僕佣,令封府充滿人氣。
  楚姬的病勢大為好轉,已能下床走動,與列九一起打理渠公府上事宜。
  伍傲將諸事說完,嘆道:“妙公主這些天大發脾氣,弄得國君寢食難安,幾番誤了早上的朝議。”
  伍封大笑道:“我就知這小妮子甚是難纏,國君在她面前,只會頭大如鬥。小傲,你明日在城中大排請柬,千萬別忘了朱平漫、子劍和田逆三人,就說後日是我喬遷之喜,大宴賓客,順便與朱平漫切磋劍技,以助酒興。”
  次日,伍封帶著楚月兒進了城,先回封府,果見府中安置妥當,眾人問起他練劍的進境,伍封笑道:“有月兒助我,你們大可放心,明日包管讓朱平漫喚爹叫娘。”
  眾人見他數日不見,神采飛揚,信心十足,都大為詫異。
  將楚月兒安置妥當之後,伍封便進宮見齊平公。
  齊平公朝議剛罷,一見伍封,便如久旱甘霖,忙不迭道:“封兒,你總算來了。先去哄一哄妙兒,有什麼話回來再說。”
  伍封暗笑,心道:“真不知這麼多年來,驁叔叔是怎麼對付這寶貝女兒的。”直奔公主寢宮,還遠在門外,便聽裡面砰■亂響,寺人宮女正面色張惶,一見到伍封,心知救星來了,個個臉上露出笑意,大大地松了口氣。
  伍封向他們搖了搖手,命他們不要出聲,探頭向宮內看去,正見妙公主正撅著小嘴站在滿地的碎破陶片之中。伍封暗吐了一下舌頭,溜了進去,恰見妙公主又拿起一個細紋陶瓶要砸下去,忙叫道:“公主!”
  妙公主忙抬起頭,見伍封笑嘻嘻地看著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伍封忙不迭上前,將她摟在懷中,柔聲道:“公主,為什麼要哭呢?”
  妙公主怒道:“你為何偷偷溜回伍堡,這麼多天不來見我?”
  伍封道:“我明日要與人比劍,只好溜回去好好練一練劍術,沒時間來見公主。”
  妙公主嗔道:“你回去練劍,我就不能陪你麼?難道我就不會使劍麼?”
  伍封嘆道:“公主劍術高明,可誰叫公主是齊國第一美女呢?如此美色在旁,便是土雕木偶,也沒有心思練劍哩!”
  妙公主哼了一聲,怒氣大減。
  伍封陪笑道:“只怪我忘了向柳大哥學那坐懷不亂的本事。不過我想,當日坐在柳大哥懷中的,多半是個醜女。若是那女子有我的乖乖公主一半美色,柳大哥恐怕早以魂飛天外了罷!”
  妙公主忍不住“噗嗤”一笑,嗔道:“呸,滿嘴胡說八道。既然你怕我分了心神,那你又為何帶了月兒去?”
  伍封心中叫娘,心知此事確確實實難以解釋,暗罵誰人多口,連帶月兒去伍堡的事也讓公主知道了,支支吾吾道:“這個……,月兒不是會飛麼?我這幾天便學這功夫,好融進劍法之中。”
  幸好妙公主不是善妒之人,釋然道:“你練得怎樣了?飛一個我瞧瞧行不行?”
  伍封嘆道:“這功夫難練得緊,想是月兒身輕,方能飛起。像我這麼沉重,不要說飛,地上站久了我還怕會壓出坑來哩!”將公主手中的花瓶接過,放在一旁。
  妙公主格格嬌笑,忽道:“我餓了,讓人拿飯來罷。”
  伍封驚道:“現在好像不是吃飯的時候吧?”
  妙公主嗔道:“人家肚餓嘛,這幾日都沒怎麼吃飯,害得父君連華神醫也招了來。”
  伍封心中大為感動,嘆道:“也好,我見了公主,也有些食指大動,一同吃飯好了,反正公主這裡的白食我是吃慣了的。”
  妙公主媚笑著橫了他一眼。
  幾個寺人上來收拾乾淨地上的碎片,又有宮女送上了精美的菜肴飯食,兩人眉來眼去地吃完了這頓飯。
  伍封拍了拍肚皮,道:“公主,你先等一等,我到國君那裡打個轉便來。”
  妙公主大聲道:“不成。”
  伍封愕然。
  妙公主哼了一聲,道:“一眼看不到,說不定你又溜了,我陪你一起去。”
  伍封只得苦笑,帶著公主出了後宮,去見齊平公。
  齊平公正與晏缺對弈,見二人進來,大是高興,妙公主使出了又嬌又嗲的看家本事,將齊平公和晏缺哄得心懷大暢,笑得合不攏嘴。
  齊平公悄悄將伍封拉在一旁問道:“封兒,你與妙兒說了些什麼來,哄得她這麼高興?”
  伍封心道:“那種話怎能說給你聽呢?”
  晏缺笑道:“封兒的本事真是層出不窮,就這麼往後宮打個轉,便使妙兒變得乖乖的了。”
  伍封笑道:“這大抵是一物降一物罷。”
  妙公主斜眼瞧著他,嗔道:“什麼一物降一物,你是個什麼物啊?”
  伍封側頭想了想:“大概連田雞也算不上吧!”
  妙公主立時想起那日在牛山上與伍封的說話,媚眼如絲,白了他一眼。
  齊平公愕然道:“什麼田雞?”
  晏缺笑道:“國君,那是他們小兩口的秘密呢!”
  齊平公大悟,不禁莞爾失笑。
  齊平公道:“是了,封兒,那朱平漫這些天果然未再糾纏,明日你與他比劍,應該沒有問題吧?”
  伍封笑道:“沒有問題,明日是我的喬遷之喜,晚間宴請賓客,順便將朱平漫略略教訓一下,免得他小視了我們齊國上下。”
  齊平公點頭道:“明晚寡人與老大夫一起去你府上,看看他如何丟臉。我看封兒幾天不見,臉色越來越好,定是劍術大有進境。”
  晏缺埋怨道:“封兒,你殺了田逆的兒子,為何不早說?”
  伍封奇道:“怎麼?田逆鬧出什麼事來嗎?”
  晏缺道:“你走的那天,朝議時田逆向國君哭訴,說你殺了他的獨生兒子,要國君為他做主。國君不知其原因,嚇了一跳。幸好公子高當即出來,將那晚的事情說出來,國君又問過了閭邱明,都道田武卑鄙無恥,暗算在先,你出於自衛才殺了他。連田恆也將田逆罵了幾句哩!”
  齊平公嘆道:“是啊,自那日開始,田逆就稱病告假在家,閉門不出,大概是心中記恨吧。”
  伍封笑道:“他不敢出門,倒不是記恨,而是怕朱平漫上門找他。”小聲將被離之計說了出來。又道:“現在最要緊的,是看田恆的態度。若他與田逆沆瀣一氣,倒是十分麻煩。”
  晏缺搖頭道:“我看不會。不知為什麼,近日來田恆對田逆的態度大不如從前,聽說為了田武這件事,兩人爭執得很厲害,田逆稱病告假,連國君也到他府上看視,只有田恆未去。”
  妙公主有些奇怪,問道:“外公,田相國與田逆爭執,你又怎知道?”
  晏缺笑道:“外公久不出門,但也不能束手待斃,是以在田氏府中多多少少放有幾個我的人。”
  伍封心想,田恆對田逆始見不滿,多半是由楚姬之事引發。嘆了口氣,道:“此事須得看清楚田恆的態度,日後再慢慢地想辦法。”
  封府內張燈結采,在慶夫人和渠公的親自主持下,這喬遷之喜弄得熱鬧非凡。
  前院大堂兩旁,左右各自排著四排酒席,每排均有數十張席,此刻,臨淄城中的大小官卿大都已來赴宴,坐在席上,後排的席當然是供這些官兒所攜家將侍衛所用。
  伍封是國君寵臣和未來女婿,又與鮑晏兩家是至親,兼且人才出眾、年少多金,一眾士大夫哪有不盡力巴結的?是以早早前來,此刻正互打招呼,看著堂中輕衣羅衫、裊娜婷婷的歌姬跳舞。
  伍封今日換了一套大紅衣裳,腰系五指寬的鹿皮革帶,頭上束著尺高的金冠,站在門前迎接賓客。這身裝束,令身高近丈的他越發顯得瀟灑不羈、雄壯異常。
  這時,義兄柳下惠的馬車到了門前。柳下惠跳下馬車,笑道:“兄弟今日喬遷之喜,為兄特來祝賀。”探過頭來小聲道:“朱平漫劍術十分厲害,兄弟閉門練劍多日,是否有必勝把握?”
  伍封深喜義兄為人真誠,在如今列國中罕見,握住柳下惠的手道:“大哥放心,小弟絕輸不了。”
  柳下惠雖然心中暗有些擔心,見伍封信心十足,知道他不是妄自尊大之徒,放下心來,由家丁帶進府中入席。
  便聽笑聲連連,田恆引著數十家將,昂然而來。
  田恆從車上下來,笑吟吟道:“封大夫,本相是否來晚了呢?”
  伍封笑道:“相國來得正是時候。”小聲道:“相國,在下正自煩惱,頗有些無顏相見之感。”
  田恆愕然道:“封大夫何出此言?”
  伍封苦笑道:“在下不小心殺了小武,今日方知是相國令侄,後悔不已,怎能不大為煩惱、羞見相國呢?”
  田恆心中確有不滿,伍封一見面便直言相告,倒是大出意外,嘆道:“田武為人傲慢,得罪封大夫在先。何況比試劍法,死傷難免,封大夫不必太過介懷。此事以後再作打算吧。”
  伍封知道他仍有不滿,卻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對付他,是以心中矛盾,溢於言表,便道:“雖是情非得意,終是有損相國顏面,以致四下有些傳言,道是在下與相國不和,不知相國是否知道?”
  田恆怔了怔,嘆道:“坊間傳聞,不足為信。本相今日前來,便是為了堵城中愚夫蠢婦之嘴。”
  伍封嘆了口氣,道:“以相國之見,在下是否應該到左司馬府上請罪?就怕左司馬喪子之痛,不肯見諒。”
  田恆哼了一聲,道:“田逆教子不嚴,終至生禍,本相早已對他說過,若是封大夫出了什麼岔子,本相唯他是問。”岔開話頭道:“聽說封大夫今日要與朱平漫比劍,是否確有此事?”
  伍封道:“此人處處相逼,無禮糾纏,竟敢向國君索要殺了董梧兒子的凶手,這不是視我大齊無人麼?在下只好直接攬了過來,免得他到處生事。”
  田恆知道臨淄上下,無人不知董門刺客死於田氏兄弟之手,心道:“連城中百姓都知道此事,朱平漫哪有不知的?”嘆道:“若非封大夫的挑戰,恐怕朱平漫早已找上了田逆吧?”
  伍封慨然道:“相國放心,在下今日便為左司馬絕此大患。”
  田恆盯著他良久,嘆了口氣,由家丁引著進府去了。
  伍封暗暗嘆了口氣,知道殺了田武一事,在田恆心中大生芥蒂,一時之間,也不可能化解。
  正自發愣,數乘馬車風一般闖上山丘,車未停穩,一人從車中躍下,正是那彪悍之極的“大漠之狼”朱平漫,後面幾乘馬車,卻是子劍、招來、葉柔等人。葉柔見伍封神采飛揚的樣子,眼中一亮。
  伍封笑道:“朱先生,數日不見,平安無恙吧?”
  朱平漫哼了聲,獰笑道:“封大夫苦練劍法,想必是大有進境。”他故意將個“苦”字說得極響,若得子劍那一眾門人嗤嗤作笑。
  伍封嘆道:“朱先生名滿天下,想必是盛名無虛,一陣間向先生請教之時,先生萬萬不可藏私,徒令在下失望。”那是說,你有什麼本事,儘管使出來吧。
  子劍走了上來,笑道:“封大夫膽色過人,子劍大為佩服。”他那日見過伍封與田武之鬥,雖然只是一招,以他的眼力,自是看得出伍封的劍法深淺。他素知朱平漫的本事,知道伍封絕非朱平漫的敵手。心道:“朱平漫人稱‘大漠之狼’,天性凶殘,與他交手的人,向來無一人生還,一陣間你知道厲害時,連皇天也救不了你。”
  眾人話不投機,自入府中去了。
  緊接著趙鞅帶著九個兒子前來,伍封心中對這晉國名臣極是尊敬,恭恭敬敬上前施禮,將趙鞅攙下馬車。
  趙鞅笑道:“封大夫名震臨淄,老夫今日還是第一次同封大夫面對面相談哩。”
  趙無恤走上來道:“無恤對封大夫仰慕已久,可惜封大夫是個大忙人,否則,無恤定要厚著臉皮到府上來,向封大夫求教。”他這裡說的“求教”,那是虛心請教的意思。
  伍封早聽被離說過趙鞅立嗣之事,見這趙無恤衣著簡樸,眼蘊神光,年紀比自己只大了幾歲,臉上卻多著一種說不出的滄桑落寞之色,令人大生好感。笑道:“在下過了今日,恐怕也不怎麼忙了。無恤兄龍鳳之姿,一見便知胸有萬千兵甲,令在下大有一見如故之感。無勞無恤兄貴步,明日晚間,在下便攜美酒到貴處,把酒暢談,豈不是好?”
  趙無恤大喜道:“如此最好。”
  趙氏諸人見他即要與名滿天下的朱平漫比劍,卻毫不在意,訂下明日之約,顯是胸有成竹,根本沒有失敗之虞,這番信心氣度,的是一派高手風範。
  趙鞅小聲道:“朱平漫縱橫天下,未遇敵手,雖外表粗豪,劍法卻細膩詭秘,封大夫千萬不要為其外表所誤,太過輕敵。”
  伍封對他的真誠關懷大是感動,躬身一揖,道:“多謝老將軍關懷,在下受教了。”
  趙鞅拍了拍伍封的肩頭,便如長輩看著自己的子侄一樣,又道:“朱平漫凶殘無比,封大夫若能一劍殺之,是為天下人除一大害。若是情非得已,千萬不可留他性命,否則,以他的性格,必會攜董門刺客大舉報復,不動則已,一旦動起來,定是雷霆萬鈞之手段。遺虎為患,誠為兵法之大忌!”
  伍封眼中神光閃動,慨然道:“在下本想只將他趕回大漠算了,此刻聽老將軍這麼一說,冷汗暗沁。既是如此,今日就讓這‘大漠之狼’命喪於此吧!”
  趙鞅呵呵一笑,帶眾子入府。
  伍封問伍傲道:“好些天未見小興兒了,這小子還沒回府嗎?”
  伍傲笑道:“鮑興和鮑寧受了老爺子嚴令,正關在坊中為公子打造馬車哩。”
  伍封笑道:“這不是‘閉門造車’麼?家中馬車頗多,為何還要造新車?”
  伍傲道:“這可是老爺子的意思,那日他與夫人商議良久,新想出了一種馬車,鮑興和鮑寧的御藝臨淄城無人能及,正好監造此車。”
  二人說著閒話,又過了一陣,眼見再無人來,伍封小聲問伍傲道:“田逆和顏不疑處,你都送了請柬吧?”
  伍傲道:“早送了去,只是田逆雖收了請柬,卻將我趕了出來,甚是無禮。”
  伍封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小傲不必生氣,他剛死了兒子,心情怎麼也不會好。若他知道是自己兒子的不是,不與我們作對,我們便念他老來喪子,放過了他。若是他執意要與我們拼個你死我活,我們便放開手來,與他大幹一場,想想也是件新鮮好玩的事。”
  正說著田逆,田逆果然就來了。
  伍封迎上前去,道:“左司馬……”,田逆擺手道:“在下身有微恙,不耐久站,封大夫見諒。”徑入府去,連話也不願同伍封說。
  伍傲怒道:“這人太過無禮,若是不願意來,不來就是,這麼死氣活樣的,令人好生氣惱。”
  伍封笑道:“我料他今日必定會來。只不過,他並非想來飲宴,而是想看我如何命喪在朱平漫的劍下。”
  過了片刻,便見十餘車駕緩緩上了山丘,一看這陣仗,便知來者是齊平公。
  齊平公帶著妙公主,與晏缺由侍衛攙扶著下了車,齊平公問道:“封兒,人都來了吧?”
  伍封笑道:“除了那個顏不疑,都已經來了。”
  晏缺搖手道:“那顏不疑陰陽怪氣的,不來最好。”
  伍封問妙公主道:“公主也來了?”
  妙公主笑道:“我來看你今日如何大展神威哩!”她身後的宮女抱琴捧劍,十足的排場。
  伍封與眾人一同進府。
  堂上眾人見國君駕臨,一同跪拜施禮,齊平公擺了擺手,笑道:“罷了,不必多禮。”又對趙鞅和柳下惠道:“老將軍,柳大夫,務要盡興痛飲才是。”說罷,走上了正中的高台中間坐定,指著左手緊挨的一席道,對慶夫人道:“夫人,請坐此席。”
  正中大石台上共有七席,中間那席自然是齊平公坐著,右手邊依此是趙鞅、柳下惠和晏缺,左手邊是慶夫人、渠公和伍封。妙公主拉著楚月兒坐在伍封身旁的席上。
  伍封左有楚月兒,右有妙公主,二美在旁,免不了心懷大暢,向堂下看去。
  右手前排的主賓席上,依次坐著田恆、公子高、田逆、閭邱明等一眾大夫貴卿,左手前排的主客席上,依次坐著子劍、朱平漫、趙無恤、被離、趙氏諸子、列九、鮑琴、鮑笛以及臨淄城在出名的富豪名士。每席之後又有三席,坐著各人帶來的門客家將。
  眾人見伍封身邊二美如花,美艷不可方物,無不心動,又見慶夫人雍容華貴,風致懾人,很多人心中,不免感嘆羡慕不已,連子劍也大為心動。那朱平漫更是瞪著銅鈴般的牛眼,一幅急色模樣。田逆見楚月兒小鳥依人般倚在伍封身邊,心中自然是恨意沛然。
  齊平公舉起酒杯,說了幾句客套話,無非是祝賀伍封喬遷之喜之類,眾人自然是舉杯同飲。
  酒過三巡之後,伍封笑道:“在下今日遷入新居,幸得各位相賀,以致闔府上下,喜慶之極。如此飲酒,不免無趣,在下今日安排了府中歌姬來作劍舞,為諸君助興,以表在下心中謝意。”
  拍了拍手掌,堂外檐下的絲竹之聲響起,三十六名年輕美姬如蝴蝶一般從堂後飄然出來,全部穿著如雪的白衣,手執細長明亮的薄劍,隨樂起舞。
  時之劍法,分為兩種,一種是決敵致勝、臨戰兵陣的“相擊”劍術,又稱劍道;另一種是寓兵於樂舞之間以助娛興的“舞象”劍術,稱為“劍舞”,此刻眾姬所表演的正是這種劍舞。
  大凡士族大夫、富豪名士在家中宴客,必用姬人歌舞助興,不過,眾姬所舞多是歌舞,這種劍舞是頗為罕見的,主要是難覓高手來訓導歌姬。
  封府的這一班歌姬是渠公精心從舞坊中買來,由列九訓導劍舞,再由楚姬授以歌舞媚人之術,日夜舞練不休,是以雖然日短,仍然藝色驚人。
  眾人見這班歌姬身材嬌好,最難得的是肥瘦高矮如一,劍光閃爍處,一個個如燕穿林內、蝶舞花間,細腰宛轉,媚眼飛送,兼有剛柔之美,復以嫵媚之態,無不心曠神怡,如墜仙境。既使是包括葉柔在內的女人,臉上也露出驚訝之色。
  只有齊平公面對自己案上特意擺著的“慶夫人酒”,酒蟲大動,狂飲不絕,時不常偷眼瞥一瞥慶夫人的絕世風華,樂不可支,對眾姬的劍舞便不怎麼在意。
  良久曲盡,眾姬歸入後堂。
  伍封見眾人一幅意欲未盡的模樣,笑道:“此班歌姬初練劍舞,尚大有改進之處,是在下府中珍藏,甄選不易。諸位日後萬不可向在下索要,若是不給吧,恐諸位見怪,若是送了出去,在下又不免肉痛,寢食難安。”
  眾人聞言大笑,復有憾焉。其實連田恆這種不大好女色的人都見獵心喜,尋思宴後向伍封索要一兩個回去,更不論其餘眾人了。但伍封這麼說了,也不好意思說出口。人人都知道伍封的母親慶夫人是商營聖手,有敵國之富,這些錢財不就是伍封的?他富甲天下,舍不得送出歌姬,自然也並非小氣。
  眾人列鼎而食,酒宴的氣氛大佳,連田逆一時間也忘了喪子之痛,腦中閃動不休的仍是那班歌姬香艷的眼神。
  正高興處,子劍大笑道:“這場劍舞美妙絕倫,令恆某意趣大發。既有劍舞,不可無劍擊。在下的這班徒兒,自見了封大夫的絕世劍術後,稱羡不已,總是纏著恆某,要約封大夫駕臨鄙館指點。不如今日便請封大夫指教一下他們,讓他們一窺劍術的至境,同時也為國君和諸位一助酒興。”
  一人從子劍身後席上站起來,走到堂中,大聲道:“請封大夫不吝賜教。”伍封看去,認識是當日強請他到問劍別館的那個招來。
  眾人見子劍到人家的府上,卻公然搦戰,但又表明了自己不會動手,無不愕然。事隔這麼些天,伍封與子劍交惡之事已是無人不知,一時間,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妙公主恨聲道:“這老狐狸不知又打什麼主意。”她聽伍封說過子劍設計害他的事,是以大惱。
  伍封略一沉吟,便知子劍雖然認定自己會敗於朱平漫之手,否則不會結伴而來,不過,這人畢竟是個老狐狸,仍怕自己萬一獲勝,是以先犧牲一個徒兒,來試探自己的虛實,使朱平漫更有勝算。
  他既然知道子劍的用意,又怎會上當?笑道:“子劍先生何必如此?上次你強邀在下到貴館,派了小武出戰,以致被在下失手殺了,今次又派招先生出場,是否想讓朱先生一睹在下新練的劍法呢?”他直接了當說出來,堂上眾人立時明白過來。
  朱平漫是何許人也,哪會讓子劍為他做這種詭詐之事?見眾人向自己看來,登感大失面子,也瞪了子劍一眼。
  伍封這麼直言不諱,等於是捅破了兩人之間表面上那一層虛偽的客套,赤裸裸地直見真章,倒令子劍一時間手足無措,猛一眼看到田逆狠狠瞪來的目光,更是惶然,不料伍封一向客客氣氣,底下雖然互相較勁,表面上還過得去。如今將臉皮一撕破,言語竟然厲害至此,才知自己太過小覷了伍封的智計。
  招來站在堂中,進退兩難。
  子劍片刻之間,回覆了鎮定,哈哈一笑道:“封大夫誤會了。既然時機不當,那便改日吧。”
  招來只好往回走,卻聽伍封喝了一聲道:“且慢!招先生既然出場,也不必再回去了,就比上一比吧!”
  眾人心知伍封動了怒氣。
  妙公主小聲道:“封哥哥,我去殺了這姓招的。”
  伍封嚇了一跳,道:“那怎麼可以?別讓國君難做。”拍了拍楚月兒的香肩,笑道:“月兒,便由你去收拾這姓招的。記住,就象在伍堡時陪我對練時一樣,全力以赴,但不可留手。”他知道楚月兒劍術精妙,但無對敵經驗,幸好在伍堡中與自己對練多日,見招折招的本事大有長進。
  楚月兒得伍封如此器重,喜悅無限,嚶聲答應,站起身來。妙公主命身後的宮女將捧著的那口“精衛”寶劍拿了過來,交給楚月兒,道:“月兒,就用這口劍來對付他。”
  伍封小聲吩咐道:“月兒,不可與他比氣力,你只須轉到他身後或者身側,出劍刺過去就成了。”他見招來身得上身長、下身短,知道這人下盤定是沉穩異常,靈活多半不足。
  楚月兒握著“精衛”寶劍,裊裊娜娜走下場去。
  伍封長笑一聲,道:“在下這個小婢,習過幾天劍術,便由她代在下與招先生切磋切磋吧!”
  眾人都知道招來是子劍的大弟子,子劍門下弟子以他的劍術為最好。伍封竟漫不經心,派了這麼個嬌媚可愛的小丫頭出來,無不大駭,又不禁為楚月兒擔心。連慶夫人、渠公、列九也面色沉重,唯恐楚月兒有失,傷在招來之手。
  招來大是惶恐。他見楚月兒清麗動人,嬌弱可折,只有擁入懷中的衝動,哪會有動手之念?就算勝了這小丫頭,也是勝之不武。
  子劍與朱平漫也是大為詫異,不知伍封有何圖謀,若說練劍十餘年的招來會敗在這麼個十多歲的小丫頭手下,那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的。
  楚月兒握著長劍,面向招來,嚶聲道:“招先生請出劍!”
  招來向子劍瞥了一眼,見子劍也是一臉無奈,彷徨之下,心道:“與這小丫頭動手,實在不成樣子,但若是不比,旁人定當我怕了她,豈非更是難堪?”只好拔出劍來,道:“姑娘先出劍吧!”
  楚月兒抿嘴一笑,輕飄飄一劍刺來,出劍頗慢,劍勢也輕。
  招來心中苦笑:“這算什麼劍術?”隨手揮劍格去。
  眾人更是擔心了,這小丫頭出劍既慢,手上又無力,怎麼與招來相鬥?連齊平公也緊握銅爵,忘了飲酒。
  唯獨伍封面色如常,笑吟吟地看著場中。
  招來一劍格去,卻格了個空,眼前連楚月兒的身影也不見了,心中大奇,忽聽楚月兒在背後嬌叱一聲,駭了一跳,還來不及轉身,便聽“嗤”的一聲輕響,背上一縷透骨的涼意沁入,卻未覺疼痛,不消說,定是被這小丫頭用劍在衣上割了個小口。
  在眾人轟然的喝彩聲中,招來慌忙轉身,見楚月兒怯生生站著身後,柔聲道:“招先生一時大意,讓了小婢這一招,不能算數。請招先生出劍吧!”
  招來之才知道眼前這小丫頭劍法奇高,大意不得,喝了一聲,呼地一劍,凌空劈下,劍勢沛然如電,顯是蘊力無限。
  眾人彩聲未畢,見如此猛惡的一劍,無不心中劇跳,若是這絕色美女被招來一劍殺了,豈非可惜之至?堂中登時鴉雀無聲。
  誰知這一劍未下,楚月兒又飄然到了招來身後,輕叱一聲:“看劍!”
  招來臉色大變,劍勢立變橫削,和身後轉,仍是一劍劈空,只聽脅下一聲輕響,低頭看時,衣襟上又多了個小口。
  招來吐了一口長氣,見這小丫頭身法如電,以身法而論,自己萬萬不是其敵,沉下身來,將手中長劍飛速舞動,渾身上下罩個水泄不通,心道:“你身法雖快,腕力總不如我,只要雙劍相擊,你的劍還不是要脫手飛出?”
  可無論他的劍如何舞法,那口“精衛”寶劍的劍尖總是不離左右,他劍往上挑,精衛便到了下面,劍往下砍,精衛又到了上面,左橫則右現,右削則左至,總之是劍剛過之處,楚月兒總能覷其空處將劍刺來。
  只聽割破衣襟的“嗤嗤”之聲不絕,招來便知一世英名,隨著這一聲聲輕響被這小丫頭笑吟吟地用劍割了去。
  眾人離得稍遠,不知就裡,只是見招來的神色愈來愈張惶,楚月兒妙曼的身影在他四周逸然飄動,輕盈飄忽如雲,流暢靈動如水,幾如仙人。人人張大了口,只覺比劍這種血腥可怖之事,在楚月兒手下卻變得極為美麗動人,其中美處不可言狀,遠勝適才那班白衣歌姬的劍舞。
  所有人都放下心來,妙公主怕楚月兒體力不支,拉了拉伍封的衣袖。
  伍封卻知道楚月兒因練老子的吐納術,力氣當然不如招來,但長力無限,就算再有三個時辰也不會累,見妙公主又是欣喜,又是擔憂的神色,朗聲一笑,叫道:“月兒,放過他吧!”
  楚月兒應了一聲,向後飄出一丈多遠,她一身蔥綠色衣服,便如一片綠葉隨風飄了開去,眾人轟然喝了一聲大彩。
  伍封笑道:“勝負早分,也不必再比了。”迎下台來,大手輕輕拍了拍楚月兒興奮得緋紅的小臉,牽著她入席,將“精衛”劍交給了宮女。
  眾人這才看見招來身上的衣襟滿是一個個小孔,不下二十處,心道:“這小丫頭若要殺他,十個招來也殺了。”
  招來垂頭提劍,無地自容。
  葉柔本想上前為師兄輓回臉面,但自忖劍術不如招來,非楚月兒的敵手,向伍封和楚月兒看過去,眼露驚駭之色。
  伍封笑道:“其實招先生也不算輸,正因月兒是左手劍術,與眾不同,再加上她太過可愛,見者不忍使出真實功夫。若是在下與月兒比劍,恐怕不如招先生多矣!”
  眾人都知伍封這麼說,是替招來留點面子。
  齊平公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呵呵笑道:“月兒的劍術,令人大開眼界!不過,招來能處身危境而不動殺機,更是難得。子劍先生果然教徒有方!”又道:“招來,明日你到相國府上,請相國為你安排一個好的差事吧!”他心地慈善,見招來當著眾人大大出醜,知道時人最重顏面,恐他羞憤自盡,因而如此。他是一國之君,說起話來自有一番風度。
  慶夫人一向當他是好酒貪杯之徒,此刻見他為君不久,手段竟然如此高明,更難得的事這番仁愛之心,殊是難得,當下看了齊平公一眼,微微一笑。
  齊平公立時大喜。
  招來跪下謝恩,心中雖仍有餘慚,卻也不覺如何了,走回席中,眼光卻止不住向楚月兒看去,不知這小丫頭何以如此厲害。
  妙公主小聲問楚月兒道:“子劍這傢伙陷害封哥哥,可惡之極,他的徒弟也好不到哪裡去。月兒何不殺了他?”
  伍封小聲笑道:“這怪不得月兒。月兒除了與我拆招外,從未與人動過手,更不要說殺人了。她心地太好,劍刺到人身上,就是下不了手去!”
  妙公主笑道:“我還以為月兒是故意將他衣襟割破,掃子劍的面子哩,原來是不忍心殺人!”
  伍封贊道:“不過,月兒這麼做卻是最好,一來讓子劍羞愧難當,二來令國君大增威望,遠勝於將這人一劍殺了。”
  楚月兒在田府日子不短,田恆與田逆卻從不知道她有這麼高明的本事。他們與堂上眾人一樣,都以為是伍封一手調教出來,尋思:“這丫頭跟了這小子才十多天,便能讓子劍的大弟子一敗途地,這小子的實力恐怕絕非表面上這麼簡單!”
  田恆更想:“若與此子為敵,此子恐怕也不是容易對付的哩!”又想:“只道國君好酒貪杯,耳根子又軟,一向優柔寡短,才立他為君,誰知他的手段如此厲害,出人意料!”
  不過,國君對招來這種人還心生慈念,又怎會與自己這未來外父過不去?他一向知道國君心慕慶夫人,答應自己娶大女兒貂兒為妻,多半是怕了他田氏的勢力,不過他這麼心軟,也不會不善待貂兒。
  一時間,堂上之人各有所思。
  朱平漫赫然站起身來,走進場中大聲道:“封大夫,十日之期已滿,今日便在這裡一試高下吧!”他見了楚月兒的劍法,心中再也不敢大意,表情肅然。
  伍封大笑道:“朱先生等不及了?”昂然下了石階。
  眾人心中都明白得很,先前那一場比劍,十分好看,幸好和氣收場,可這一場比試,恐怕是你死我活的生死之搏,非同小可。
  兩人面對面站著,甚是有趣。一個身高一丈,一個卻不及六尺,一個肩寬腰細,一個卻膀大腰圓。但兩人都精壯結實,無不是氣力過人,一派高手風範。
  伍封道:“董門一眾刺客,行刺被殺,根本怨不得人。今日一戰,不論勝敗,都望朱先生能放過我齊人,不再多生事端。”
  朱平漫卻搖頭道:“在下奉師兄之命,來覓殺子仇人,此間事了,自會找人算賬,若是就這麼回去,師兄定會責怪,請恕在下不能答應。”
  伍封嘆了口氣,本來,他並不願意殺這朱平漫,多結仇怨,但這人擺明了一幅不予合作的態度,若是放過了他,找田逆便算了,萬一還遷怒於國君,豈不糟糕?眼中厲芒閃動。
  朱平漫看得出伍封動了殺機,心中懍然,他拍了拍腰間的劍鞘,伍封見這劍鞘是青銅所鑄,寬厚之極,與眾不同,心想這鞘中之劍恐怕更是不凡,便聽“嗆啷”一聲,朱平漫從腰間拔出了寶劍。
  他這口劍與其它人的劍大不相同,寬有五寸,是普通劍的兩倍,刃長四尺三寸,比“映月”寶劍還長出一尺來,劍脊處厚達一寸三分,劍身微帶黑色,映出藍映映的光芒,連劍柄也長達尺半,幾乎三倍於尋常之劍。此劍一看便知沉重無比。
  朱平漫道:“封大夫,此劍是吾師壯年時所用,名曰‘天照’。百餘年前天降斧形隕鐵於代,人稱是盤古開天劈地時所用之神物,重達千餘斤。吾師費多年心血將此物煉成三十六斤的鐵精,再用百煉精鐵六十九斤,金英三斤,再加上那天隕鐵精三十六斤,由劍尖到劍首通體打造成一塊,七年方成,重一百零八斤,堅韌無比,堪稱神兵。此劍曾殺七百六十三人,可要小心應付。”
  伍封心中暗驚,臂上無三千斤以上力氣,絕對使不動這麼沉重的劍。他見過樓無煩詭秘飄忽的劍法,若是朱平漫以這種沉重無比的大劍使出那種輕盈陰森的劍術,威力當是極為可怖。相比之下,自己的這口“映月”便顯得太輕了。
  伍封緩緩拔出了“映月”,道:“在下這口劍雖不如‘天照’,也不是凡品,乃越國名劍‘映月’,頗為鋒利,是為鐵劍,與一般銅劍不同,朱先生不可不知。”
  朱平漫點了點頭。
  兩人都不敢託大,對恃良久,仍不能從對方氣勢上覓到破綻。
  堂上靜得駭人,這兩大高手對恃,不出招則已,一旦出手,必定是驚天動地。
  妙公主一顆心忐忑亂跳,不禁伸過手向楚月兒握去,正好楚月兒也伸了手過來,兩隻小手相握,均覺對方出了滿手冷汗。
  朱平漫見過楚月兒的劍術,以為是伍封所授,猜想伍封的劍術定是輕盈飄忽一路,與自己的“蒼狼劍術”有異曲同工之妙,心中冷笑,自己還有一路乃師根據他的天賦所授的“開山劍術”,正是這種輕盈飄忽劍術路子的剋星。
  他忽地大喝一聲,聲若雷鳴,一劍當空劈下,一時間劍光大熾,離他稍近的人,臉上立時被劍光映得碧燦燦的。
  眾人先前見過招來的當空一劍下劈,便覺威力無限,難以匹敵,待見了朱平漫這一劍之威,才知招來同他相比,簡直如小兒玩弄泥丸一樣,不值一哂。
  伍封心中懍然,一見便知此劍招的厲害,最可怕的,不是劍上沛然難當的氣勢,而是這劍雖是大力劈下,卻隱含變化,便如一件活物一般,從空中撲下,卻隨時可以轉折飛去。
  伍封面對此平生未遇的罕見高手,反而雄心大增,“嗤”的一劍,向朱平漫當胸刺了過去。
  只見他長劍上精光流動,本來整個劍身如一泓碧水,此刻卻像大河東流,劍上碧光,盡流到劍尖上去,顯是將無窮力氣,凝於劍尖之上,令人感覺其劍尖觸處,即便是巨銅頑石,也會轟然綻開。
  眾人都以為伍封見朱平漫劍術高明,又不願後退,弱了氣勢,便使出了這種兩敗俱傷的招術。
  只有田恆、子劍、柳下惠、趙無恤等少數高手,才知道朱平漫這一劍雖然威力驚人,但必須力道渾圓,否則必會被伍封覷到破綻,施以反擊。但他重於用力之時,速度便稍慢,若對手不是伍封這種高手,那也算不得什麼,但在伍封眼中,破此一招的唯一之法,便是以快打慢,是以一劍直刺,必快於朱平漫下劈之劍。若是朱平漫不變招的話,劍未落下,便會被伍封一劍洞穿。只是誰也想不到,伍封隨手一刺,竟有如此凌厲的力道!
  朱平漫贊了一聲:“好!”身子側開,但“天照”下劈之勢絲毫未斷,劍身抖處,一口劍恍如爆開一般,幻出十數片劍影來。
  連伍封也料不到這朱平漫高明至此,側身之時還能劍勢不斷,暗暗佩服,長劍上撩,“當”的一聲大響,饒是朱平漫幻劍十餘,仍被他避虛迎實,格在劍上,兩人手臂劇震。朱平漫膂力驚人,一向自詡天下無雙,誰知伍封天生神力,臂上力道,比他還稍勝一籌。幸好他是仗劍下劈,比起伍封上撩之劍來略占了一些便宜。
  朱平漫只道伍封一招用完,正欲搶先取攻勢,誰知雙劍相交的同時,伍封左手的拳頭“呼”的一聲迎面撞了過來,他身材比朱平漫高出許多,用腿不如用拳,是以隨手一拳,便能直取要害。
  朱平漫駭了一跳,想起當日伍封一招便勝過田武,靠的便是劍中套腿這種隨機應變、不依常規的招式,既能用腿,自也會用拳。此時他來不及變招,只好後退了兩步,避開伍封的拳頭。
  伍封要的就是這一招占先,當下跨上一步,長劍向朱平漫劈頭而下,快如閃電,朱平漫失了先手,只好揮劍上格。
  伍封知道若以劍術而論,自是不及朱平漫這種練劍數十年的大高手般純熟善變,但自己身高力大,正是優勢,是以長劍大開大闔,如暴風驟雨般劈砍斫削,不給朱平漫絲毫余暇。得便時還乘隙轟以巨拳,令朱平漫應接不暇。
  幸好朱平漫膂力驚人,又仗著重劍之利,雖然無暇還手,卻仍是不露敗相。
  眾人見伍封如此凌厲的攻勢,心生寒意。葉柔的眼色反而明亮起來,看著場中,露出關切之色。
  田逆臉色灰白,心忖若是自己與伍封交手,恐怕早已被剁成肉醬了。
  朱平漫心中叫苦,本來他一開始就使出“開山劍術”,是想逼伍封施展出輕盈游走的劍術,仗重劍之利以克制,誰知伍封竟硬打硬碰,大開大闔,自己身矮過他,反受克制。若是雙方換過了劍,自己恐怕早就劍斷人亡了。
  支離益這套“開山劍術”至剛至強,雖是攻守相兼,但他們師徒與人動手,全是進手招術,如今朱平漫被伍封劍勢所逼,只能以此劍術格擋,一套劍法使了三遍,仍是被動之極。
  如此交手數十招,朱平漫隱隱有氣力不繼之感,心道:“這小子莫非是銅鑄的?如此猛攻數十招還不顯疲態?”他哪裡知道伍封學了老子吐納術,最養精力,又得楚月兒指點,將吐納術結合在劍法和行走熟睡之中,無時無刻都在練吐納術,揮劍同時,又靠吐納術將力氣養了回來,循環不息。
  朱平漫心知不妙,猛地後竄出七八步外,身影左晃處,一人一劍卻到了右側,一劍刺出,使出了他自創的“蒼狼劍術”。
  伍封微微一笑,飄身一旁,使出了從楚月兒處學來的劍法。
  只見兩條身影在堂走游走不定,時分時合,眾人瞧得神暈目眩,眼花燎亂。
  伍封與樓無煩交手之後,精研此“蒼狼劍術”,本來,要破此劍法,最好是用適才朱平漫所使的這種“開山劍法”。奈何他不曾學過,雖從朱平漫適才劍法中,將此劍術默記心中,畢竟不熟,怎敢照搬出來?家傳的伍氏劍法只有七招,總是不知其理,列九教他的董門劍法,與至剛至強的“開山劍術”又大不相同,何況朱平漫與董梧是一師所授,董門劍法自是熟悉無比。用這些劍故,不足以與“蒼狼劍法”相抗,只好使出了楚月兒的劍術。
  眾人見二人飄然行劍,劍法路數類似,招術氣勢卻大不相同。正見朱平漫倏來倏去,形如鬼魅,劍法詭秘陰森,劍尖那一點精光,如黑夜墳地中的藍印印的鬼火般陰惻惻地駭人;伍封卻是逸然飄忽,風姿眩然。
  子劍那一眾女弟子早已對伍封心迷神惑,連葉柔眼中也露出敬畏之意,她們見此惡鬥,早忘了適才招來慘敗之事。
  本來,楚狂人接輿傳授楚月兒劍術時,只因楚月兒是小小女孩,是以劍法側重於輕巧靈動的招數。伍封從楚月兒處學會之後,去其嬌麗,化陰柔為陽剛,偶爾穿插一兩招搏虎怪手,四下游走,飄然若仙,大為好看。
  朱平漫仗著劍法純熟和過百斤的重劍,終於扳成了平局。子劍是劍術高手,自然看得出來,暗自欣喜,但伍封卻面帶微笑,自知已是勝券在握了。
  原來,朱平漫使出這種行蹤不定的“蒼狼劍術”比使“開山劍術”更費氣力。按理說,“蒼狼劍術”應該比大開大合的“開山劍術”省力,只可惜使劍的是朱平漫,他身矮橫實沉重,這麼穿來插去十分不易,每一步竄出去都十分費力,這並非兩套劍法有明顯的高下之別,而是與人的體形有關,若換了楚月兒使這“蒼狼劍術”,自然耗不了什麼力氣了。
  子劍雖是劍術大家,卻看不出其中的道理,伍封卻看得出來。
  伍封練劍不及子劍經驗豐富,劍理也未必勝得過子劍,但他自己是身高體重的身形,自然知道這種輕盈飄忽劍術的費力之處。此刻伍封所使也是同類劍法,幸好他練了多日吐納,能在劇動中生出新力來。
  朱平漫先前被伍封一陣狂攻,早以略顯疲態,此刻使出這路劍術,若是三十招內不能取勝,便再也使不動了。他雖然明白其中厲害,卻也不大在意,只因伍封所使的劍法同樣也大費氣力,何況伍封強攻在先,體力之耗必定超過自己,雖然這小子掩飾功夫了得,從外表看不出來,其實內裡多半已虛弱了。
  可他萬萬想不到伍封竟會神奧無比的老子吐納術。此術天下知者不出幾人,他又怎知道世上會有如此絕妙的功夫?
  一招一招使下去,朱平漫的一顆心便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伍封不僅未氣力減弱,劍上神力反而越發強盛起來,朱平漫漸落下風,有苦自己知。此刻他已經是欲罷不能,二三十招後,劍上鋒芒畢盡。
  伍封長笑一聲,跨上一步,一連三劍,使出了他練得最熟的董門劍法。在朱平漫面前,他一直未曾使過董門劍法。此刻使了出來,便如風卷殘雲一般,朱平漫大駭之下,連退數步,料不到伍封使出的是本門劍術。
  眼見伍封一劍下挑,知道這一劍攻的是自己小腹,忙不迭沉劍下格,誰知伍封並不按董門劍法的路數,倏地一劍向他當胸刺來。此刻他幾已筋疲力盡,猝不幾防之下,便聽“嗤”的一聲,“映月”破胸而入,劍尖從背後透了出來。
  朱平漫一雙眼睜得大大的,嘶聲道:“這是……這不是董門劍……”,手中“天照”寶劍墜地,頭歪向一邊,這生吃活人的天下凶人終於死去。
  伍封笑一笑,將劍插回鞘中,回到席上,見妙公主和楚月兒仍是臉色蒼白,未回過神來,知道二女對自己情根深種,是以擔心,小聲對二女道:“我剛與人打完了架,口渴得緊,怎麼,你們不陪我飲一爵酒麼?”二女齊齊看了他一眼,報以讚許之媚笑,陪他飲了一爵酒,臉色轉紅。
  幾個精壯家丁飛快上堂,將朱平漫的屍體抬走,將那口“天照”寶劍也抱了出去,又有幾名健婦將地上血跡擦洗乾淨。
  田恆長嘆了一聲,道:“想不到縱橫大漠的朱平漫也不是封大夫的對手,本相自認萬萬不如,自今日開始,誰再說本相是齊國第一劍手,本相會視若譏諷,大大怪罪!”
  子劍臉色蒼白,他與朱平漫相交多年,熟知朱平漫的本事比自己只強不弱,如今連朱平漫也敗死,自己還有何面目排名於伍封之上?嘆道:“英雄出少年,封大夫的劍術的確勝過在下,在下再不敢名列封大夫之上了。”
  招來面如土色,伍封如此厲害,自己居然不知死活,向他挑戰,若是他親自下場,第一個抬出堂外的恐怕便是自己了,思之駭然,出了一身冷汗。
  田恆站起身來,舉起酒杯向伍封賀道:“封大夫,自今日開始,你才是齊國第一劍手!”
  子劍也苦笑起身,端起了酒杯。
  眾人見他們二人都甘願認伍封第一,紛紛起身向伍封祝酒。
  伍封忙站起身來,道:“在下的劍術,怎及相國和子劍先生?其實在下只不過有些運氣罷了。”一起喝了一杯。
  齊平公不懂劍術,心中只道封兒劍術無敵,理應如此,待眾人落座,端起酒杯笑吟吟地道:“封兒,你今日殺了這‘大漠之狼’,不僅為齊國上下除了此患,也為天下人除一大害,寡人也敬你一杯。”
  連田逆也因少了朱平漫這大患,陪喝了這一杯酒。
  伍封昨夜多喝了幾杯,是以到醒來時,已是近午。此時不像後世有燈火,照明不便,雖在宮內,無非是墻上、柱間插著大大的火把,稱為大燭,用以照明,畢竟不甚光亮,是以酉時過後,人多就寢,寅卯之際大多起身。鄉野之間,睡得更早,只因村家農人一日只用兩餐,酉時一般便睡了,次晨起身更早,大多寅時借些許晨光便入田間耕作,卿大夫之家起身晚些,最晚也是辰時定要起身。
  伍封素來喜歡夜飲,是以辰時起床是常事,不過今日一睡近午,那是極少有的事。他朦朧睜眼,便見楚月兒坐在牖下,正背對著他靜靜看著院外的奇花異石。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紅色的衣服,更襯出她雪白的肌膚來。
  伍封悄悄起身,光著腳躡步走到楚月兒身後,低頭看著她白嫩的頸子,不禁心想:“一個人的肌膚何以能如此雪白呢?”
  楚月兒不知伍封悄站在背後,尋思著古怪的念頭,站起身來,一轉身時,恰好撞在伍封精光的懷中,輕聲驚呼了一聲。
  伍封將她緊緊摟住,歉然道:“是否嚇著了月兒?”
  楚月兒貼著他肌肉飽綻的胸脯,渾身軟綿綿地,羞紅了臉。
  伍封低頭看著她,柔聲道:“月兒昨日立了大功,要我如何獎賞你呢?”
  楚月兒抬頭看著他,搖了搖頭。
  伍封笑道:“我便把那口‘映月’寶劍給了你吧!當初那鑄劍之人定是神人,想是知道世上會有個月兒,才將劍喚作‘映月’。”
  楚月兒嚶聲問道:“那公子日後用什麼兵器呢?”
  伍封大笑道:“我便用那頭死狼朱平漫的‘天照’罷!那口劍沉重之極,我用它更合適一些。”
  楚月兒眼露喜色,囁嚅半晌,道:“公子未穿衣服,小心著涼。”
  伍封低頭看了看,才醒起自己光著上身,大笑起來,指著後面道:“月兒,後面有個玉石浴池,你陪我一起鴛鴦戲水如何?”
  楚月兒哪會不知這“鴛鴦戲水”的意思,面若紅霞,乘他手往後指,輕輕掙脫,退出了七八步遠,笑道:“我讓人打水來吧!”
  伍封泡在熱水中,長長地舒了口氣,見楚月兒遠遠地躲在一邊,顯是怕他真會扯著她來“鴛鴦戲水”。伍封心道:“這丫頭十分怕羞,改天想個法子,將她騙下水來。”
  時人不常洗浴,大抵每月洗浴一次,天熱則十日一次。伍封卻是自小愛水,是以伍子胥和慶夫人反而不敢讓他學泳,怕他有失。不過自小養成的習慣,基本上每日都要洗浴,有時忙起來便罷了,只要有暇,就算是大冬天也要每日洗浴一次,水中一泡就是近半個時辰。
  伍封泡了差不多半個時辰起來,眾婢女服侍他換了身新衣,外罩一件米黃色的絲衣,又替他戴好金冠,穿好皮襪革屨。卿大夫隨身必要佩劍,這時侍女將那柄“映月”寶劍拿來,伍封擺手道:“自今日始,我佩那口‘天照’寶劍,‘映月’寶劍便送給月兒。”
  侍女們面有難色,須知那“天照”寶劍重有一百零八斤,再加上青銅劍鞘,重量便在一百三十斤以上,要她們拿來便有些重了。
  楚月兒躲在一邊,等他穿好衣服後才走了過來,這時跑去將“天照”寶劍拿了來,替伍封佩上,伍封贊道:“月兒的力氣不小。”
  楚月兒道:“夫人和渠公在前室等你吃飯哩。”
  伍封點了點頭,牽著楚月兒的小手,往前院大堂後面的室中去。
  慶夫人、渠公、被離、列九、伍傲都各坐一案等著他們二人,這次還多了一個楚姬,坐在列九旁邊的案後。
  伍封向眾人施禮後,笑著對楚姬道:“姊姊可大好了?”
  楚姬笑道:“若非公子相救,楚姬只怕早就病死了。”
  伍封坐在了渠公下首那空著的案幾後,楚月兒站在他身旁。
  慶夫人正要說話,便見妙公主蹦蹦跳跳地闖了進來,一個家將奔在後面,大聲叫道:“夫人、公子,公主來……”,伍封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笑道:“公主若要進來,誰也擋不住的,你下去吧,日後公主來時,直接讓她進來便是。”
  妙公主叫了一聲“慶姨”,又與眾人打過招呼,見楚月兒還站著,瞪了伍封一眼,嗔道:“為何讓月兒站著?”
  楚月兒怕公主責怪伍封,忙道:“公主,小婢……”,妙公主道:“你本就是楚國王族,日後誰也不準再當你是婢女!月兒,過來陪我。”
  伍封心中從未當楚月兒是婢女,妙公主這麼說,那是最好不過。
  慶夫人心中對楚月兒極是疼愛,早想將楚月兒收在伍封房中,只是怕公主見怪,此刻聽妙公主這麼說,正合心意,笑道:“如此最好,封兒與公主大婚之時,一併將月兒娶了去。封兒,你說可好?”
  伍封笑得合不攏嘴,賊忒嘻嘻地看著二女。
  妙公主將羞得緊低著頭的楚月兒拉了過去,坐下伍封下首的案後,見伍封盯著她們,口裡雖然什麼也沒說,腦袋裡定是轉著什麼髒念頭,也羞紅了臉。
  楚姬十分高興,她姐妹二人身世孤苦,被族人送給楚大夫鐘建,又被鐘建送給田恆,結果她還被田恆送給面目可憎的犰委。她之所以讓妹妹從相府出來,便是知道田貂兒已許給了國君,田貂兒入宮時,楚月兒不免也要陪了進宮當侍婢。以她的天真純樸,在宮中多半會被人欺辱,豈非大受折磨?如今,伍封對楚月兒十分疼愛,誰都一眼就看得出來,以她們眼下的身份,自不能指望嫁到卿大夫家中當夫人,妹妹能嫁給伍封這少年英雄,如何不喜出望外?
  渠公等人均向伍封賀了幾句,大家如同一家人,便沒有太多的客套。
  眾人吃過了飯,渠公嘆道:“昨日封兒與朱平漫一戰之前,老夫總是提心吊膽,卻不敢說出來,怕折了封兒的銳氣,不料封兒真能殺了這凶人,高興之餘,深恐是夢境。”
  其他人其實都是如此,一起點頭。
  妙公主大大咧咧道:“這都是月兒的功勞了,封哥哥要不是學了她那種奇妙的劍法,要對付那朱平漫,還真了些難哩!”
  伍封點頭道:“公主說得不錯。與朱平漫之戰以前,我自以為劍術高明,一戰之後,才知道劍術大有不足,這些天仍要好好地練一練劍才是。”
  被離贊道:“這便是封兒的好處了!別人獲勝,只會得意洋洋,狂妄自大,封兒卻恰恰相反,獲勝之後,卻能回過頭來,反思自己的不足。如此下去,我看日後連董梧也未必是封兒的敵手。”
  眾人深以為然。
  伍封汗顏道:“被離叔叔過譽了,我哪有這本事?”
  慶夫人道:“我一直有件事不解:顏不疑與朱平漫有同門之誼,但昨日封兒與朱平漫作比劍,臨淄城中幾乎無人不知,顏不疑理應知道,封兒的請柬又送了去,他為何不來觀戰?”
  渠公道:“老夫早就派人在顏不疑驛館外監視,這人到臨淄多日,自從參加新君即位大禮後,足不出戶。若要對付被離先生,早就應動手了,卻神秘兮兮地,不知乾些什麼?”
  列九也道:“顏不疑若是為了那部《孫子兵法》,此書現在田恆府中,或偷或搶,總該動手了吧?”
  伍封將那日范蠡說的事說了出來,道:“范大夫為了越女而來,那日范大夫匆匆離去,理應是發現了越女的蹤跡。顏不疑要殺越女,也因該盯住范大夫才是,能否從范大夫身上找到越女是一回事,至少也應尾隨而去,才像做事的樣子,為何仍然躲在驛館之中呢?”
  伍傲道:“小傲前日送請柬時,在門口便被顏不疑的侍從擋住,接下了請柬,連顏不疑的面也未見著。”
  妙公主道:“這人是否生了急病,躺在驛館呢?”
  渠公搖頭道:“他若是生了病,不說請大夫,至少也應該派人買藥,可老夫派出去監視的人,誰都未見一點端倪。”
  伍封突然想起一事,駭然道:“莫非這人根本不在驛館之中?說不定自從參加國君大典之後,這麼多天一直在外圖謀,驛館之中是故布疑陣哩!”
  眾人細細一想,均覺此事大有可能。
  慶夫人道:“若真是如此,這件事就非同小可。他這麼精心布局,所圖謀之事,絕不簡單。”
  渠公嘆道:“最好是想個法子,看看這人是否真在驛館之中。”
  伍封搔頭道:“有什麼法子可想呢?”
  眾人大皺眉頭,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
  楚月兒嫣然笑道:“公子直接上驛館拜訪他,好不好呢?”
  眾人愕然,對視一眼,伍封大笑道:“月兒說的是,其實我們都往複雜裡想,就象一團亂繩,越解越是糾纏,不如快刀斬亂麻,一刀斬開。”
  妙公主駭然道:“你不是又要同顏不疑打架吧?”
  伍封笑道:“我只是打個比方。我順便去拜訪他,他怎好將我拒之門外?就算他的手下做難,誰又能擋得住我?”
  眾人均覺這麼直接上門,就目前來看,其實是最好的辦法了。
  渠公道:“是了,這幾日老夫要出遠門,我府上諸事,便交給九師父和楚姬二人打理。”
  伍封問道:“渠公要去哪裡?”
  渠公笑道:“全靠你近日內的威勢,國君昨晚封老夫為官鹽令,收全國之鹽,販運各國以獲利。齊鹽官辦,以前老夫只能從官鹽市買來漁鹽,販往各地盈其餘利,如今收全國之鹽,每年只須上交府庫一定數額的財貨,剩餘之利,老夫細算之下,竟是以往三倍以上。這幾日之內。老夫便要動身去收鹽販賣,明春漁鹽大典之前定會趕回,不會誤了封兒與公主、月兒的大婚之禮。”
  伍封皺起了眉頭,道:“我們如今富得流油了,渠公何必這麼辛苦,在家玩耍豈不是好?”
  渠公笑道:“我對這種事情最有興趣,就象小公子喜歡練劍一樣,如果不讓你練劍,你說行不行呢?”
  伍封嚇了一跳,苦笑道:“老爺子還是去收鹽好了。”
  慶夫人道:“我這幾日,也該回伍堡去了。”
  妙公主道:“慶姨便住在這裡,豈不是好?我看這封府甚大,也不爭多數十人。”
  伍封也道:“公主說的是,娘就不用回去了。”
  慶夫人笑道:“我不在這裡,你豈非自在得多?何況伍堡在臨淄城外面,行事方便,萬一有事發生,也有個照應。”
  被離笑道:“我與孔子之約,以遲了半年,也該到魯國向夫子求教了。幸好孔子是個重禮之人,知道我正趕上齊國之喪,不會見怪。”
  伍封忙道:“怎麼都要走呢?被離叔叔不忙,待我找那顏不疑探探口風,若他真有對你不利的意思,就萬萬走不得。”
  正說著話,一個家丁來報:“魯國的柳下惠大夫來拜訪公子。”
  伍封大喜道:“快請他進來。”扭過頭來,對楚月兒道:“柳大哥算得上是你師叔,你也應該去見一見。”與楚月兒迎了出去。
  伍封將柳下惠引到廂房,柳下惠道:“兄弟昨日大展神威,將橫行無敵的‘大漠之狼’朱平漫格殺,大哥心中好生歡喜。”
  伍封笑道:“若非大哥和月兒,小弟怎可能勝得了他!”
  柳下惠問楚月兒道:“月兒可是接輿師兄的徒弟?”
  楚月兒點了點頭,道:“是,師叔。”
  柳下惠笑道:“其實,我也算不上是你師叔,因為老子雖教了我一些學問,卻並沒有收我為徒。”
  伍封吁了一口氣,笑道:“我正擔心日後與月兒成了親,見了大哥之時,是叫大哥好呢,還是叫師叔好,如今就無妨了。”
  柳下惠哈哈大笑,道:“老子收了兩個徒弟,大師兄是關喜,接輿是二師兄,令舅王子慶忌雖得傳吐納奇術,老子卻不曾收他為徒,正如大哥得傳學問一樣。接輿學的是劍術和輕身功夫,關喜只學了吐納術,但老子將一生學問寫了一部五千字的《道德經》,傳給了關喜,也算得上兩種本事。本來,老子要收我為徒,傳我其它的本事,但接輿師兄纏著我要學吐納術,我被他纏不過,只好將王子慶忌所授的吐納術口訣告訴了他。老子雖然沒有責怪過我,卻不再收我為徒了。後來我知道接輿師兄強練吐納術傷了腦子,才知老子不傳他吐納術的道理,好生後悔。”
  伍封與楚月兒這才知道,接輿的吐納術原來是從柳下惠處學來。
  柳下惠道:“昨日我一見你們的劍術,便認得出是接輿師兄的拿手功夫。天下間除了老子和接輿師兄,再無他人會這種劍術,不過,這劍術似是有所不同,大概是接輿師兄鑒於月兒是個小姑娘,將劍術加以改造過吧。從月兒面色來看,似乎也練過老子的吐納術。”
  伍封道:“大哥將吐納術教了我,說起來,月兒所學的吐納術實則也是由大哥所傳下的,老子知道後,不會怪罪吧?”
  柳下惠大笑道:“此術都來自於老子和王子慶忌,大哥哪有本事傳授給人?不過老子得知你們二人能練成‘龜息’,不僅不會怪罪,還會大為高興哩!老子只傳王子慶忌一人,並非自珍其秘,不願傳人,而是天下能練之者,萬中無一,遇到天賦秉異的方可傳授。這種吐納術並不太難,全靠自悟,練到深處可用肚臍或腳跟代替口鼻呼吸,據說最後還可用渾身毛孔呼吸。若以臍息,常人吸的一口氣,可供我們用毛孔呼吸數日,因此就算被深埋地底,盈年也不會悶死。毛孔呼吸更是了得,可從天地萬物中取氣,雖水中土中也能呼吸如常。吐納可以駐顏,臍息便可以不老。大哥至今連‘龜息’也未能悟到,更不用說臍息了,可見練之者的天賦十分重要。大哥這一生,僅見你們兩人能練此吐納之術,以孔子之賢,也無法練之。日後你們能見到老子,老子說不定會按你二人的天賦,另傳它術。”
  伍封嘆道:“這麼說起來,老子應該是神人吧?”
  柳下惠也嘆道:“是否神人,我也說不上來,但以孔子之賢,也說他是神龍。”說了一陣,起身告辭,道:“大哥此來,是與兄弟道別。明日一早,我便要回魯國去了。”
  伍封知道他身為使者,總是要回去的,仍是若有所失,道:“唉,不知何時才能見到大哥呢?”
  柳下惠道:“全靠兄弟的周旋,貴國君答應將侵占的魯地盡數歸還鄙國,結了盟約,令我為鄙國立了大功。”
  伍封忽想起被離要去魯國,若是隨柳下惠一併而去,豈非平白多了許多人保護,道:“被離叔叔與孔子有約,正要去魯國,可否隨大哥一道去?”
  柳下惠大喜道:“我正愁途中寂寞,被離先生見識非凡,與他結伴而行,那是最好不過。”
  伍封皺起眉頭,道:“但顏無疑曾說要對付被離叔叔,恐怕反會給大哥帶來禍患。”
  柳下惠笑道:“顏不疑若要殺一個人,怎會預先說明?他說要殺的未必會殺,未說殺的恐怕才會殺哩!這人最會掩人耳目,名叫‘不疑’,但要對付他,唯有疑之有疑才行。何況我這次帶了三百家將來,只要一路上小心防範,顏不疑真要殺人,也未必能夠得手。”
  伍封點頭道:“如此我與被離叔叔說過後,派人通知大哥。”
  一邊說,一起到了府門口,楚月兒道:“師叔一路小心。”
  柳下惠上了馬車,駛了下丘。
  伍封忙去找被離,說了此事,被離大喜,道:“不管顏不疑是否會動手,明日我也要走的了。”
  伍封心想,非得去探察一下顏不疑的虛實不可,以免被離途中有失。與楚月兒一齊去找妙公主,這小妮子正纏著慶夫人不放,問些伍封童年瑣事。
  伍封大聲道:“公主,好不好一起去看看那隻‘田雞’?”
  妙公主怔了怔,遂笑道:“我正悶著,一同去吧。”又怨道:“你常與月兒一起,卻不帶我出去,是否偏心了些?”
  伍封暗叫乖乖,苦笑道:“你是國君愛女、齊國公主,怎好到處亂跑?何況別人見了你,只有下跪的份,我手癢起來,再要找人打架,也沒人當著你面敢答應了。”
  妙公主道:“像月兒這樣多好!我才不稀罕當這公主哩!”
  伍封瞪眼喝道:“胡說什麼?”
  他從未這麼大聲喝過她,倒讓妙公主吃了一驚,旋又嬌笑起來,呢聲道:“還沒成親,怎就擺出夫君大人的架子來啦?”
  伍封輕輕在她俏臉上捏了捏,失笑道:“怪不得國君見了你就頭痛,你再胡說八道,我便真讓你見識見識做夫君的‘手段’!”斜了楚月兒一眼,又道:“當然,月兒也不可放過。”
  楚月兒大羞,妙公主媚眼如絲,白了他一眼:“哼,我才不怕哩!嘻嘻!”招手叫來一個家丁,道:“到我房中把我的‘精衛’劍拿來。”
  那家丁愕然,心忖:“你還未過門,哪裡有你的房呢?”
  伍封疑惑道:“你的房在哪裡?”
  妙公主洋洋得意地道:“你後院的大石屋中有兩間大的,右手那一間是你的,左手那一間和旁邊的廂閣便是我和月兒的,適才我同慶姨說了,慶姨已命人安置妥當。”
  伍封心道這還了得,又問:“你的劍怎會在這裡?”
  妙公主道:“我每次拿它出宮,父君便要問長問短,是以昨日便留在府中了。”
  那家丁這才搞清楚,一溜煙跑去拿劍,伍封叫住他道:“將月兒的‘映月’寶劍也一併拿來,我們三人一起佩著寶劍招搖過市,想來也神氣得緊。”
  伍封回頭問楚月兒道:“公主的安排,月兒是否滿意?”
  楚月兒含羞點頭。
  伍封嘆道:“其實也用不著這麼麻煩,那兩間大房,最好是你們一人一間。”
  妙公主奇道:“那你呢?”
  伍封笑道:“我最是好辦啦,日後我隨心所欲,摸到哪間房,便到哪間房睡。”
  二女聽他說得頗為無恥,齊齊啐了他一口。
tab0402 發表於 2008-6-16 17:27
正文 第六章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手機電子書·飛庫網 更新時間:2006-8-10 3:59:00 本章字數:35510

  三人腰掛著劍,走到前院,遠遠便見有一男一女正背向著他們站在堂外說話,那女子是善劍舞的劍姬之一,那男子生得頭大身圓,與朱平漫差不多粗壯。
  妙公主一見那人背影,立時笑道:“封哥哥,小興兒可回來了。”
  楚月兒未見過此人,並不相識,妙公主道:“月兒,這鮑興是封哥哥身邊最有趣的一個傢伙,以往封哥哥不論到哪裡,都帶著他,只不過如今有了月兒,小興兒怕沒那麼吃香了。”
  楚月兒笑道:“公主與公子府中的人可熟哩。”
  妙公主笑道:“也不甚熟,不過這小興兒每日都陪著封哥哥負重練步,模樣生得有趣,言語雖然粗俗,卻十分好玩,是以記得。”
  伍封打了個手勢,三人躡步過去,正見那鮑興正高高興興說話,也不知說了些甚麼,把那劍姬逗得格格嬌笑,道:“這話倒也有些道理。”
  那鮑興晃著大腦袋,笑道:“小紅,我小興兒說的話,豈止是‘有些道理’?那是十分有理,百理千理,千理萬理,天下至理……”,他口中不住嘮叨,劍姬小紅叱道:“什麼理不理的?你再理呀理,瞧我日後理不理你?”
  鮑興卻道:“噢!”立時不再說話,只忍了片刻,又道:“不過府中除了公子外,便數我小興兒力氣最大,只是這算不上什麼本事。”小紅道:“這怎麼不算本事?”鮑興道:“這力氣是天生的,如果也算本事的話,譬如小紅你生得花容月貌,也該算你的本事了。”
  伍封三人忍不住笑,鮑興這才見到伍封三人,忙道:“公子,噢,還有公主。”他看著楚月兒,愣愣地道:“這位姊姊……”,楚月兒見他雙目凸出,一張闊嘴十分紅潤,果然頗為趣致,抿嘴微笑。
  那劍姬小紅與鮑興私底裡說話,這可是各府之忌,不料被伍封見著,早嚇得變了臉色,忙跪了下來。
  伍封笑著擺手道:“你起來吧,只要不誤了事,你和誰說話也不打緊。”
  鮑興笑道:“是了,這位姊姊必定是月兒姑娘了。”順手扯了扯小紅的衣袖,小紅才站起身來,向伍封等人施禮後走開。
  妙公主問道:“小興兒,這些天你去了哪裡?”
  鮑興恭恭敬敬地道:“小人和小寧兒為公子打造馬車,今日可算大功告成了。”
  正說話時,便見一個精瘦漢子馭著一乘大車從府側轉了出來,這人將車停在門外,進來向伍封等人施禮。
  伍封問道:“小寧兒,你們造的就是這車?”
  那漢子鮑寧道:“是。”
  眾人走到大門口看那馬車,鮑興道:“這是夫人和渠公親手設計的馬車,與它車頗為不同。”
  從外面看來,這馬車與一般的馬車大致相同,遠不及國君的用八匹馬拉的馬車大,比相國田恆常坐的駟車也小了一些。
  眼下這馬車有多種形狀,除了兵車外,還有格車、輦、殲車、輜車、廣車、和箱車等等,這馬車有點像使臣所用的和箱車,又有點像使臣途中寢臥的馬馭輜車,頂上用的是一張大傘般的華蓋。車輿四周用著三尺高的鑲花薄銅板圍起來,車底板也是銅鑄,銅轅銅軸中混有著鐵,堅硬異常,車■和車轄全是用鐵所制。
  最與眾不同之處,是此車底下有兩根鐵軸,共四個車輪,雖然少見,卻另有一種豪華氣派,甚至連車輪是用青銅製成,輪沿上裹著十餘層厚牛皮,
  探頭往車內看時,見車上有一個黃燦燦的尺高坐床。坐床後面有五尺高背供人坐靠,銅床橫貫兩邊向前略圍,左手邊留出尺許缺口,供人從輿後上車時饒到床前,此床就算坐三人也還大有餘裕,若是伍封三人坐在上面,恐怕毫無擠逼之感,床上鋪著厚帛裘皮,看來十分柔軟。床底前沿是一個薄銅蓋,打開便如一個薄箱,裡面可放一些物什。
  這馬車不僅多了兩輪,車輿前的銅底板前伸出兩尺,上面可著兩人,中有直軾,供御者手扶,以免疾馳時跌落車下。這是與它車相比的不同之處,
  女子乘車是不能站立的,是以車輿內的銅床自然是為女子所置。伍封若在車上,手扶銅軾站在上面,這銅車又如同一乘極大的兵車,頗能避擋箭矢。
  車前用了四馬馭駛,馬身上都披著革甲。此車不僅可作尋常馬車之用,也可當作馬車使用,既比革車堅固,又比輕車要快。如其它兵車一樣,馬車左右角上均有一個插放長兵器的空心銅柱,與車奇同高,左角銅柱上空著,右角上赫然插著一支長有丈八、粗大無比的銅戟。
  伍封頗覺此戟有些眼熟,仔細想想,才想起這條戟是被他殺了的齊國猛將公孫惲的兵器,自己還曾用它殺了朱平漫的徒弟樓無煩。事後齊平公派侍衛收拾妙公主遺落之物時,將此戟送還給伍封。他也不甚在意,隨手放在一邊,不料渠公特地為他收藏起來。
  伍封暗笑,心道:“我又不會坐此車上戰場,要這銅戟幹什麼?”但對渠公如此周到之設想也不禁佩服。
  鮑興道:“這馬車有個名堂,叫作‘銅車’。”
  伍封笑道:“也好,我們正要去找那位‘田雞’,便乘銅車去吧。”
  伍封、妙公主和楚月兒從車後上了車,妙公主和楚月兒坐在坐床之上,伍封手扶銅軾,站在車上,卻見鮑寧和鮑興坐在車前的大銅板上,各執韁繩,準備禦車。
  妙公主奇道:“這就有些古怪了,御者理應站在車上執韁,哪有御者如此坐法的?”
  按當時之制,尋常馬車的乘坐之法,車主人當在車上左邊,御者在中間執韁,陪乘在右,陪乘一般都是武勇之人,護衛主人,稱為“車右”。
  兵車的御者卻在中間,左右為戎左和戎右,如果車上有君主或主帥,則君主、主帥在中間,御者在左,右邊是車右。
  伍封以前乘車出行,都是由鮑寧為御者,鮑興當車右,眼下在這銅車之前另設了御者之位,讓出了車輿,可多乘一人。
  鮑興見妙公主這麼問,便答道:“這可是渠公老爺子的心愛之作,如此一來,公主和月兒姑娘可陪公子同坐,又不必將小人和小寧兒趕了下車。”
  妙公主笑道:“那就難說了,封哥哥如今有月兒陪著,時時帶在身邊,以後便未必會帶著你到處去了。”
  鮑興笑道:“公子更應該處處帶著小人,若非小人這張醜臉,怎襯得出公子的英武、公主的明媚、月兒姑娘的清麗?”
  妙公主和楚月兒都笑了起來,這鮑興果然很會說話,鮑寧卻與鮑興不同,一向地沉默寡言。
  伍封對楚月兒道:“小興兒和小寧兒是娘自小收養的,小興兒力氣大,我小時練武便由他陪著,小寧兒聰明,我讀書時便由他陪。”
  眾人說著話,銅車漸漸地向丘下山駛去。
  銅車後還跟了八乘兵車,每車用三匹披著甲的馬拉著,車上站著穿著革甲的三人,左邊的人佩劍持弓,右邊的人手握酋矛,擔任戎左和戎右,中間還有一個執韁的佩劍御者,八車加起來共有二十四人隨後保護。
  這些穿甲的家將是伍傲從伍堡中挑選出來的。慶夫人特意吩咐過的,只要伍封出門,這些人便要一起陪著。一來是伍封身份尊貴,再不能獨來獨往,失了大夫的威儀,二來可收護衛之效,免得遭人暗算,眾寡不敵時吃虧。
  伍封雖然大不願意,卻也沒有辦法。
  由於有妙公主同行,跟在公主身後的侍衛也有六乘兵車,十八人站在車上,緊隨封府的兵車。
  街上眾人見一眾兵車緩緩經過時,知道是公卿大夫,無不退避,只見那黃燦燦與眾不同的大銅馬車中的少年少女三人,站在上面的少年生得高大雄壯、英俊瀟灑,坐著的少女生得花容月貌、嫵媚動人,無不側目。
  有不少人認識伍封,知道他如今是名震齊國的大人物,遠遠施禮。幸好無人認識妙公主,免了不少麻煩。
  到了顏不疑所住的驛館門口,伍封對二女道:“兩個小乖乖,我去找‘田雞’玩耍一陣便來,不要亂跑,就在馬車上等我。”
  楚月兒適才已聽妙公主說過“田雞”的典故,聽伍封這麼一說,忍不住與妙公主格格嬌笑。問道:“公子要去多久?”
  伍封下了車,道:“這人我見著便沒好氣,三言兩語說完便走。”
  妙公主問:“不是說好一道去的麼,為何改變了主意?”
  伍封斜著眼道:“我怕你見了這‘田雞’,連我這未來夫君也不要了。”不理妙公主的喝罵,笑嘻嘻地一溜煙往驛館中而去。
  走進驛館,幾個吳國家將迎上來,有人認識他是伍封,奇道:“封大夫,今日何以得暇前來?”
  伍封笑道:“在下途經此處,想起顏右傾來,忽想來看看右領。”
  一個家將道:“這個可不甚好說,顏右領到臨淄多日,從不見客,連田相國相邀也拒絕了,若是今日見了封大夫,別人恐怕會說厚此薄彼,不好做人。”
  伍封心道:“你區區一個右領,派頭怎比一國之君還大?其中定有古怪。”笑著便往裡走,道:“莫非右領到鄙國後有些不服水土?在下更要見一見了。”
  那家將不料世上還有這樣的人,主人說了不見,居然要硬闖進去,忙道:“封大夫,右領是帶兵的人,他說了不見客,若是我們放了大夫進去,必會處以軍法。”
  伍封笑嘻嘻地道:“你們就說是在下硬闖進去,最好是我們假裝打一架,右領就不會怪你們了。”
  伍封格殺了“大漠之狼”朱平漫的事,一夜間整個臨淄城中已是無人不知,那些家自也聽說過。聽伍封這麼一說,無不嚇了一跳,心道:“若是與你動手,哪有命在?”見他手按劍柄,眼中神光流動,一副不怕鬧事的樣子,誰也不敢再說什麼。
  便聽房中一人懶洋洋地道:“請封大夫進來吧!封大夫要進來,誰也攔不住的。”
  伍封暗驚:“原來顏不疑真的在驛館之中。”
  家將推開了房門,向伍封道:“封大夫,請進!”
  伍封心道:“這人架子當真不小。”大步進去,便見一人背對著門站在牖邊,那人身高八尺,卓立不群,只看背影,便知他是顏不疑,他那睥睨天下的氣度是誰也裝不來的。
  顏不疑並未轉身,淡淡地道:“封大夫今日突來,是否怪在下昨日未到府恭賀閣下的喬遷之喜呢?”
  伍封笑道:“那算得了什麼,只不過突想來看看而已。”
  顏不疑緩緩轉過身來,伍封駭了一跳,見顏不疑神色大異,滿面通紅,細看便如這張臉皮駁落,僅露紅肉一樣,好在這人天生相貌英俊,是以雖不覺得太醜,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顏不疑道:“封夫夫看在下的模樣,便應該知道在下為何足不出戶了吧?”
  伍封心道:“你這個樣子,確實不好出外見人。”聽他聲音也與尋常有異,駭然道:“右領莫非生了急病?”
  顏不疑請伍封坐下,道:“封大夫應知道在下是董梧的弟子,其實在下後來又到代地,重習本門技藝,蒙師祖不棄,親授在下‘屠龍劍法’和‘蛻龍術’。”
  伍封奇道:“‘蛻龍術’?那是什麼?”
  顏不疑道:“封大夫應知道蛇會蛻皮吧?此術便是如此。練這門功夫,便得每過五年,蛻變一次,需時十三日。在下這些天,恰好是蛻變之期,只好躲在館中,誰也不見。”
  伍封大奇,不知世上還有這種功夫,道:“怪不得顏右領的風采,格外地與眾不同,這種‘蛻龍術’定是極能養顏了。”
  顏不疑嘆了口氣,道:“此術雖能養神駐顏,卻有違天道,是以每蛻變一次,損壽三年。”
  伍封駭了一跳,道:“既然損壽,顏右領又何必練它?”
  顏不疑嘆道:“此術一旦學過,便不能輟而不練,否則會皮綻肉破而死。不過,此術雖損壽元,卻是天下第一的厲害功夫,每蛻變一次,氣力能增一倍有餘!”
  伍封張口結舌,只覺駭人聽聞,心道:“這功夫再厲害,換了我的話,打死也不學,不要說折損壽元,單是這番模樣,便令人害怕了。”
  顏不疑笑道:“封大夫今日硬要來見在下,真是順便來訪?”他不笑則已,一笑起來,臉上紅肉牽動,格外地令人心寒。
  伍封苦笑道:“其實在下是有一事相求。”
  顏不疑問道:“是否為了被離先生?”
  伍封心中暗驚,道:“正是。被離先生與渠公交好,而渠公又與在下親厚,聞說右領欲不利於被離先生,在下厚顏前來相求,請右領看在下薄面,放過被離先生。”
  顏不疑笑道:“既然封大夫相求,在下怎好不給面子,這次在下就放過他吧。”又道:“在下蛻變之期,今日已是最後一日,明日一早,在下便會向貴君請辭回國了。”
  伍封知道這人極是傲慢,自視甚高,說過的話自不會出爾反而,放下心來,便覺這房中陰森森地寒氣襲人,愈坐愈覺心寒,不敢再留,告辭道:“如此便不打擾右領練習神功了。”
  他走出驛館,雖然陽光照在身上,仍然有些陰森森的感覺。
  伍封從車輿後上了銅車,若有所思。
  妙公主問道:“怎麼?”
  伍封吁了一口長氣,道:“幸好未讓你們一同進去,否則,恐怕你們日後會惡夢連連,難以安寢。”
  二女大是奇怪,追問不休,伍封苦笑道:“你們看過蛇蛻皮沒有?顏不疑躲在館中不見人,其實是在練人蛻皮的古怪功夫。”
  回到封府,眾人聽伍封將事情說完,均覺有些駭人聽聞,令人遍體生寒。
  伍封沉吟道:“這功夫多半是屠龍子支離益從蛇身上悟到的。蛇性最涼,是以這顏不疑陰森森地寒氣襲人。”
  被離道:“是否這人故弄玄虛,令人假扮成他,又怕人認出,才做出這古怪模樣,令人不敢細睹,再編了這麼個故事出來?”
  眾人心想,這確實大有可能。
  伍封搖頭道:“那人恐怕真是顏不疑,他是天下高手,這種高手身上的殺氣是誰也裝不出來的。”
  妙公主好奇地問道:“封哥哥也是天下高手,為何我便不覺得你身上有甚殺氣呢?”
  眾人都笑,列九笑道:“公子與你在一起,喜歡還來不及,怎會有殺機?沒有殺機,又何來殺氣?”
  楚月兒花容失色,道:“這麼說,顏不疑對公子動了殺機?”
  眾人被她一言提醒,心中凜然。
  伍封嘆了口氣,道:“我總覺得在他心中,定當了我是他一生中最強勁的對手,就象我第一次見到他,便有這種感覺一樣。”
  妙公主笑道:“連他的師叔朱平漫也不是你的對手,何必怕他?”
  伍封嘆了口氣,道:“他的劍術,絕不在朱平漫之下。若真是如他所說,今日他神功一成,氣力增了一倍,越發的厲害了。”
  眾人心中懍然。
  伍封苦笑道:“若我遲早要與他一戰,這五年之內必須得勝過他,否則,五年後他再換一次皮,更加沒有把握了。”
  楚月兒小聲道:“公子天下無雙,那也未必。”
  伍封知道她說的是老子的吐納術,絕不會弱於支離益的“蛻龍術”。顏不疑練“蛻龍術”以增武技,自己為何不能靠老子吐納術來提高功力?立時信心大增,笑道:“天下無雙不敢說,這顏不疑再厲害,我雖沒把握,卻也不會怕了他。”
  眾人見他信心十足,均覺此子大異常人,無論遇到誰也無懼意,這的確是頂尖高手最需要的天賦了,欣慰之餘,也大是欽佩。
  伍封笑道:“這顏不疑既然將我視為他的敵手,自不會失了風度,他對我說不找被離叔叔的麻煩,定會守諾言,被離叔叔明日可放心與柳大哥上路。說不定我哪天溜到魯國去拜訪孔子,又會見到被離叔叔和柳大哥哩!”
  他叫來家將,命他到柳下惠處送信,訂好被離明日之約,對眾人道:“與朱平漫一戰,令我大有所獲,此刻我要獨自好好尋思一下劍法,晚上再去找趙老將軍和趙無恤喝酒。”
  眾人知道他因知道了顏不疑的神功,激起了鬥志,乘暇時精研劍法,自不去吵他,連妙公主也知道正事要緊,拉著楚月兒到府中閒逛去了。
  慶夫人知道伍封好練劍,是以整治府第時,將原來前院之後、後院墻前的練武場旁的花草樹石移走,將原來的練武場改大了許多,即使有百餘人同時練武,地方大小也應該足夠了。地上鋪著細石,使地面夠硬又不至於腳滑。練武場旁邊那兩條長廊只留下西邊的一條,加闊了一倍,用木欄隔在廊中間,一邊作長廊用,靠著練武場的另一邊有一排大木架,上面放著劍、戈、殳、槍、戟、弓箭、酋矛、夷矛等多般兵器,對面原來的長廊處移了幾顆大樹來,中間還立了三個箭靶,離長廊一箭之地有餘。
  伍封站在這練武場之中,看著手中的“天照”重劍,心道:“顏不疑陰森駭人,其劍術也定是盡走陰柔一路,要與他交手,唯有以至陽至剛劍術抗衡。”但他所習的劍法之中,伍氏劍法簡易難明,列九教他的董門劍法主要是刺客一派,雖狠辣異常、出人意表,但畢竟是行刺之技,怎也不能與真正的高手對抗,楚月兒的劍法如行雲流水,用於以寡敵眾時最好,若與朱平漫之類的高手相較,終是威力不足。
  忽想:“朱平漫被我劍勢摧迫之下,使出的那路劍法剛猛無籌,大可一試。”朱平漫那路“開山劍術”昨日被他狂攻之下,一連使了三遍,被他記在心中,此刻默想了一遍,慢慢使出來,頓覺威猛凌歷之極,其剛強之處,所習其它的劍法,均大為不如,心中對支離益暗暗佩服。
  使了幾遍,總覺有些不妥,凝神尋思,忽想道:“子劍曾說,朱平漫除了自創的那套‘蒼狼劍法’外,還會一路‘開山劍術’,多半便是這路劍法了。朱平漫被我強攻之下,乃取守勢,我所記的都是其守勢招術。這劍法既然叫‘開山劍術’,定然是重攻於守。若是採取攻勢時,‘開山劍術’應是什麼樣子?”
  然後細研每招劍法,漸悟出原來的招式,了然於胸後,一口氣使了出來,只覺劍氣縱橫,威力無限,連自己也駭了一跳。心想:“我依自己所悟,使出這劍法,與支離益原來的劍法當然是大有出入,但以威力而論,未必便遜過了原來的劍術路數。”得意之下,一連使了七八遍,畢竟是新練不熟,偶爾順手夾雜使出自小練熟的家傳劍法,忽然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一件事來,渾身一震,停下手來。
  心想:“我伍家的劍法,名震楚國,後來在吳國時,又得孫武叔叔之助,父親精研劍術,使劍術大進,人稱吳國第一。但父親所遺的劍法卻只有簡簡單單的七招,是何道理?娘親猜想,父親這麼做,是怕我練習之後,被仇人看破,才只留七招。若真是如此,這家傳劍法豈非因父親而失傳?以父親之智,當不會如此。莫非我伍氏劍法,被父親去蕪存真,全留在這七招之中?”思念及此,面露喜色。
  又想:“適才我使朱平漫那路劍法時,夾雜使了幾招家傳劍法,不僅未覺滯礙,反而順手之極,莫非那七招劍法與這路劍相若?”將七招劍法反覆想了數遍,忽地恍然大悟:“這七招劍法,每一招用力均有不同,這前刺是凝力、下劈是直力、點擊是爆力、橫抹是柔力、斜削是摧力、上撩是彈力,這六式劍招用力各有不同。原來,父親所遺劍法,其實是劍訣,教的是用力之法,務求每一招均要快捷、準確、凶狠,以此訣行劍,任何劍招均可威力大增!咦,最後那一招刺出去時是直刃,刺到時變成橫刃,是何用意?莫非只是將劍身轉動一下以求增敵創口?”他將七招劍法反覆使動,除了最後一招轉動劍身的不明其意之外,其餘的六種力法均能領悟。
  當下將伍氏劍訣的六種力法用於所悟劍法之中,不自主的將一些繁雜擾目、威力較遜的劍招改得簡單實用、威力大增。這六種力法若用於尋常劍術之中,也能使劍法威力增進不少,何況那是用在威猛無籌的“開山劍法”之中,待全部練過後,再將劍術使了出來,由慢至快,使到第十多遍時,豁然貫通,只覺順手之極,隨心所欲處,每一招雖簡單直捷,卻如有開天劈地之力、消鬼滅神之威,最妙的是自從學會了吐納,無能如何奮力使劍,仍感輕鬆舒適,氣力源源不絕,並無絲毫倦意。
  練了數十遍後,心知這套劍法已經練成,而且每一招均與朱平漫的劍法都有不同,除非是支離益親來看過,否則誰也不能說此劍術其實是出自董門之中。
  他本還想將楚月兒的劍術融入其中,試了幾招,卻發現一個是輕靈飄忽、一個是剛猛沉重,怎也揉不到一起去,只索罷了。將新悟的劍術又使了幾遍,精神大增,不僅未能損力,反而覺氣力有增。連自己也得意之極,忍不住長笑一聲,心道:“若是朱平漫活了轉來,我用此劍法,三十招內必可將他斬成兩斷!”
  伍封興衝衝將眾人請來,道:“我新悟了一套劍法,使給你們瞧瞧!”將劍法使了出來,眾人只見他劍法簡單,卻威力駭人,每一劍都如巨斧神矢,勢挾風雷,雖盤古再世,恐也會懷疑伍封手中之劍是其開天劈地之巨斧。
  大家雖是自己人,見此劍法,也有心膽俱寒之感。
  伍封使完了劍,將劍插入鞘中,問道:“這劍法如何?”
  列九面如土色,嘆道:“如此劍術,真是聞所未聞。這口‘天照’重劍是祖師爺屠龍子的三寶之一,是祖師爺年輕時所用,本來想傳給柳下跖,但那朱平漫甚不服氣,柳下跖只好讓了出來,朱平漫仗此劍殺人無數,想不到會落入公子手中。”
  妙公主好奇道:“屠來子有哪三件寶物?”
  列九道:“金縷衣、屠龍劍、天照劍。”
  妙公主問道:“封哥哥這路劍法,叫作什麼名堂?”
  伍封搔頭道:“這劍法源自‘開山劍術’,卻又大不相同,還未知道該叫什麼哩。”
  慶夫人道:“刑天舞乾戚,猛志固常在。你用‘天照’之劍,此路劍法,不如就叫‘刑天’罷!”
  此時天色已晚,伍封想起與趙氏父子有約,匆匆吃過飯,命兵車將妙公主送回宮去,自己拎了一壺“慶夫人酒”,驅車去見趙氏父子。
  白天的那班隨從家將被他派出送妙公主,正好樂得清靜,只帶了鮑寧鮑興二人,駕著銅車出府。
  車在途中,車身忽地一頓,停了下來。
  伍封正尋思著“刑天劍法”有何未臻完善之處,忽見車停,問道:“為何停車?”
  鮑興答道:“晚間趕路,看不真切,想是有大石阻住了車輪。”說話時,鮑寧已躍下去,低頭細看車輪,道:“小興兒猜得不錯,真是有大石阻住了路。”鮑興也跳了下車,與鮑寧一起搬石。
  伍封心中大奇:“這臨淄城中大道,何來大石?”臉色一變,大聲道:“你們快伏下!”語音未落,便聽弓弦響處,無數支箭從四面射來。
  只聽馬嘶鳴數聲,忽地馬車傾斜,想是四匹馬被箭射死倒下,已至車傾。幸好馬車是渠公用銅所制,箭射不入,那些射到身邊的箭矢,均被伍封躲開,忽有一支箭射在胸腹處,“叮”的一聲落下,自是身上“金縷衣”的功勞了。“噗噗”數聲,馬車左右兩旁的燈籠也被射滅了五六個。
  伍封拔出了“天照”,躍出馬車,腳步未停,向左側來箭處撲了過去,便見一眾黑影正單跪於地一排,張弓搭箭。
  伍封趁其換箭的暇隙,大喝一身,搶身而入,劍光閃處,一連殺了六七人。他既搶入了人群,周圍箭手自是不敢再射,恐傷了自己人,紛紛拔劍涌出。
  黑暗之間,伍封只見黑乎乎一大群人圍了上來,心知敵眾我寡,若不速戰速決,還不知對方另有什麼埋伏,偷眼向車邊看去,正見鮑寧鮑興二人在僅剩的一個燈籠下揮劍與人苦戰。
  伍封怕二人有失,大步向車邊走去,他的重劍刃長四尺三寸,比對方銅劍的劍刃長出了近一倍,對手紛紛上前,但只要走進他寶劍能及處,便被他一劍斬斃,連能格擋一劍的人也沒有。對方眾人見他如此猛惡,無不心生懼意,漸漸地沒有人敢上前。
  伍封見有六七人圍著鮑寧和鮑興,喝了一聲,一連三劍,殺了三人,另幾人倉皇逃開。
  伍封見二人渾身血跡,沉聲問道:“有沒有受傷?”
  鮑興答道:“都是些小傷,並不礙事。”
  伍封道:“你們跟在我背後,不可離開。”向對方眾人看去,只見這些人圍在四周,手握銅劍,卻無人敢上前。這些人都穿著平民服飾,不知是何來歷,也看不出誰是為首的。
  鮑興小聲道:“再過一會,定會有巡城兵士聞聲趕來,這些人定不會久候。”
  伍封大聲道:“你們是什麼人,敢在臨淄城中行刺?”
  對方無人敢應。
  伍封怒氣漸增,心道:“我新練的刑天劍法,正好拿你們這些人一試。”鮑興和鮑寧二人是慶夫人成親之前所收養的孤兒,鮑寧的劍術稍好,而鮑興一身蠻力,雖不及伍封的神力,卻也是力士之流。雖然這二人身手都抵得上極精銳的甲士,但此刻陡遇暗算,敵強我弱,伍封怕自己迎上去後,鮑寧鮑興會招毒手。
  忽聽對方人群中有人小聲喝道:“一齊上去!”
  眾人猶豫了一下,緩緩圍了上來。
  伍封心念一動,將鮑寧鮑興推上銅車之中,道:“你們不可出來。”心忖這馬車是精銅鑄就,對方要殺二人便得登車,不成合攻之勢,二鮑盡可抵擋得住。
  伍封無這後顧之憂,長笑一聲,道:“既然你們要來送死,便試一試我的劍吧!”大步迎上人群,劍光霍霍,如長鉞大斧般向諸人劈了過去。他的劍長重逾百斤,使了開去,劍鋒所及處,便是銅人石像,恐也被他斬開。
  也不知殺了十幾人,忽有一劍從人群中飛出,直刺其胸。伍封見這一劍招式精奇,與眾不同,贊道:“好!”側開身,順手一劍劈倒了一人後,向那人劈出了一劍,便聽“當”的一聲,這一劍居然被那人格開。
  伍封暗覺奇怪,大喝了一聲,“天照”劍直下而上,向那人撩了過去,劍法快而迅猛,那人駭然之下,收劍橫格,只聽又是“當”的一聲,那人的劍當不得伍封劍上的神力,斷成兩截。“天照”重劍從那人脅下掠過,血光頓現,那人悶哼一聲,沒入人群。
  伍封殺了半天,唯有這一人能接他一劍,心想這人可能便是為首之人,可惜光火極暗,看不清那人是誰。
  忽聽遠處車輪轔轔,人喊馬嘶,伍封知道是巡城兵士聞聲而來。對方眾人面露懼色,便聽一人沉聲道:“退!”人影四下散去,片刻間沒入黑暗之中,伍封見這些人進退有據,顯是訓練有素,心中一動。凶險過後,自忖殺人太多,故不忍追殺。
  鮑寧鮑興從馬車中鑽出,見滿地屍體,鮮血盈地,箭矢滿道,不禁駭然失色。
  十乘兵車與數百步卒涌了過來,為首的是個巡城司馬,手執夷矛,渾身甲胄地站在第一乘車上,見此之狀,也嚇了一跳。他正要喝問,忽一眼認出伍封,忙不迭躍下車,扔下長矛,向伍封施禮道:“封大夫,這是……?”
  伍封沉聲道:“在下夜出訪友,途遇刺客,這些人是被在下格殺,其餘之人四下逃脫。”指著鮑寧鮑興道:“此二人是我的御者和車右,受了點傷,你們身上可有治傷良藥?”
  巡城司馬喚上幾名兵士,從身上取出傷藥,將鮑寧鮑興扶在一旁解衣敷藥。見伍封滿身血跡,問道:“封大夫的貴體可受了傷?”他早已嚇得面如土色,這封大夫是國君的未來女婿,若是被刺客傷了,追究起來,剛好是自己當值之日,除了自己不說,手下這班士卒,不知會有多少人會被軍法懲治哩!
  巡城司馬只是個軍中小官,與田逆那左司馬雖然都叫作司馬,官位卻有天壤之別。齊軍中最大的官是大司馬,其時列國之中並無將軍之職,將軍只不過是對軍中將領的通稱而已。
  作戰臨陣,各國文武並不細分,因此相國、大夫、司寇等都可以領軍出戰,只是不如大司馬一般專理軍中之事。
  大司馬之下,有右司馬和左司馬,與大司馬一起署理全國軍事,是軍中僅次於大司馬的官職,地位崇高。
  各地的士卒,非戰之時由各地城司馬管轄,譬如昌城司馬,便只署理昌國城的軍事,都城臨淄卻沒有地方司馬,其統領為臨淄城守。
  每軍之中,又有行軍司馬、兵庫司馬、執令司馬、前鋒司馬等軍中要職。至於這巡城司馬,比起以上司馬來又低得多,只是負責城中巡查、緝拿賊盜之類,官職與負責城門守衛的城門司馬相當,在軍中僅比帶兵尉和兵尉大一些。
  宮中侍衛亦屬軍職,最高職為郎中令,下轄十個郎中,每個郎中又管十個侍尉長,每個侍尉長手下有二十侍衛。
  伍封見這巡城司馬魂不附體的模樣,知道自己適才太過嚴厲,嚇壞了他,伸手拍了拍其肩膊,笑道:“這些人怎傷得了我?這些血全是從他們身上濺來。”
  巡城司馬雖放心了些,仍是愁容滿面,知道城中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自己怎也脫不了干係。幸好伍封頗為和善,未加斥責。
  伍封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巡城司馬道:“小將名叫蒙獵。”
  伍封笑道:“這也不關你的事,只是你運氣不大好罷了。日後追究起來,萬一將你逐出了軍中,你大可以到我府上來謀一份差事。”
  蒙獵大喜,知道伍封如今是齊國的大紅人,日後娶了公主,自會成齊國數一數二的人物,何況他為人隨和,又富甲天下,跟著他豈非遠勝於當這巡城司馬?此刻只怕軍中不加追究,仍讓他留下,那才糟糕哩!高高興興吩咐士卒,清理屍體,擦除血跡。又命人將銅車擦得乾淨,牽來了四匹馬套了上去。
  燈籠火把之下,一眾軍士見滿地屍體均出自伍封之劍下,看著伍封的眼睛中充滿了極尊敬的神色。
  伍封想起與趙氏父子之約,看了看身上浸滿了血的深衣,心道:“這番模樣上門拜訪,太過駭人了罷?”
  鮑興在伍堡日久,知道他的心思,道:“公子,馬車的床底下有幹淨衣服。”
  伍封奇道:“誰這麼有先見之明,預先放了衣服在那裡?”
  鮑興道:“那是月兒姑娘放的,她說公子常在外面,若是遇了風雨淋濕,又或是不小心染了酒漬,可以更換,半夜涼時也可以禦寒。”
  伍封大喜,上車打開了床下銅蓋,果見裡面有些衣服,居然還有一張弓和兩袋箭。伍封取了件衣服,將血衣換了下來。心道:“這丫頭設想周到,惹人疼愛!”若是楚月兒此刻在旁,恐怕不免被他大展神威,痛吻一番了。
  此時鮑寧鮑興已包紮完傷口,伍封看天色已很晚,嘆道:“小寧兒一陣後隨蒙司馬回營,將事情述說清楚,小興兒替我駕車,去見趙老將軍父子,這一耽擱,恐怕讓他們久等了。”
  鮑寧鮑興雖然自伍封小時便陪他練武讀書,但畢竟是下人,自知身份低微,不足掛齒。但適才遇襲,伍封卻盡力保護,處處以他二人安危為先,心中早已感動不已,均想:“這樣的主人,天下哪裡找去?”對伍封的吩咐一迭聲答應。
  鮑興從馬車中將那兩壺“慶夫人酒”取出來,拭去灰塵,道:“幸好這酒壺被卡在了床底下,雖然撞扁了些,卻絲毫未灑出。”
  馬車還未到趙家父子所居的驛館,伍封遠遠便看見趙無恤與一眾家將持著燈籠站在門口,一看便知已等了一段時間了。
  車到門前,伍封拎著酒壺跳下車,道:“路上稍了耽擱,勞無恤兄久等了。”也不知是何緣故,他見了趙無恤便十分歡喜,只覺這人樸實無華,便沒有什麼客套。
  趙無恤微笑道:“無妨無妨,只要封兄能來,等幾晚也值得。”他落落大方,見伍封爽快得很,官樣的話也就不說了。
  兩人進了廂房,伍封便見趙鞅也在房中等候,心想這人年紀高大,這麼晚了居然還在等候自己這後生小輩,大是慚愧,道:“老將軍,在下來得晚了,請勿見怪。”
  趙鞅笑道:“封大夫是守信之人,定是路上有了耽擱,不過,老夫慣於夜睡,並不覺晚。”他其他的幾個兒子卻未見到,想是被趙鞅趕去睡了。
  三人分賓主坐下,伍封將酒壺放在桌上,道:“此酒是家母所釀,與他人府中之酒頗為不同。”
  趙無恤見這兩個銅壺上有多處凹下,似是新撞,問道:“封兄一路上出了意外?”
  伍封笑道:“路上遇了一班刺客,被我殺散。雖是馬亡車覆,幸好這壺酒未曾潑灑,也算罕事。”
  趙氏父子都大為吃驚,連忙追問,伍封簡略將事情說了。
  趙無恤埋怨道:“封兄,既然遇到刺客,何不先回府去?這麼黌夜趕來,若是對方另有埋伏,豈非太過凶險?若封兄有所傷損,我怎過意得去?”
  趙鞅嘆道:“封大夫遇此大險還來赴約,這番信義膽色,也是罕見。”
  伍封笑道:“老將軍這麼說,我就大為放心了。我一直心裡忐忑,恐老將軍責備我少不更事、膽大妄為哩!”
  趙鞅見他言之甚誠,知道在他心中,其實當了自己是家中長輩一般,心頭一熱,失笑道:“‘少不更事、膽大妄為’八個字,恐怕只有令堂大人才會這麼說你吧?”
  伍封笑道:“正是。”
  三人哈哈大笑。
  趙無恤道:“在下自小便不大飲酒,因而並不善飲,比不得封兄的酒量,今日只好捨命相陪了。”
  這時有家丁奉上酒菜來,伍與二人飲了幾爵,卻見趙無恤若有所思。
  伍封問道:“無恤兄在想什麼?”
  趙無恤道:“聽封兄細述適才遇襲的情景,我總是心中生疑。那班刺客進退有據,奉令行止,箭攻劍守,不適是一般的刺客或府中家將的舉動,只有訓練有素的兵卒才會如此。”
  伍封心中一動,沉吟道:“我一心掛著與無恤兄之約,倒未曾細想過此節。如今想來,的確有些可疑。”
  趙鞅微笑道:“外兵入城,不大容易。若這些人是兵卒,只會是城中之兵。封大夫是否與某位領軍之人有仇呢?”
  伍封立時想起田逆來。他見趙鞅目光閃動,知道自己與田逆結仇,趙氏父子不會不知道。他們這麼說,只因他們是外國的使節,不好對他國的事亂說。
  伍封點頭道:“我明白了,多謝老將軍和無恤兄。在下今日前來,是有事情向老將軍和無恤兄請教。”
  趙鞅道:“封大夫有何事要問?”
  伍封道:“眼下列國大多以百步為畝,聽說老將軍在邑地用大畝之制,以二百四十步為畝,在下愚魯,不知其中有何妙處。”
  趙鞅道:“周制以百步為畝,分為私田和公田,公田又稱為‘藉田’。每百畝私田授一夫,一夫挾五口,故稱五畝之宅,百畝之田。古者什一,籍而不稅,即是每戶百畝私田,再劃十畝籍田,以籍田之產上交,以私田之產自養,不納稅賦。每百畝間以阡陌分劃,以封疆分出一里,方裡而井,井九百畝,是為‘井田制’。田分上中下三等,其中百畝所指上田,若是中田則為二百,下田為三百。上田無須休耕,中田每年休耕百畝,下田每年休耕二百畝,實則上、中、下三田每年均是百畝,因上、中、下三田每歲所收不同,是以每三年要換土易居一次,使財均力平,這都是古制。”
  趙無恤道:“此制在周宣王時便已始見其弊,宣王‘不籍千畝’,始廢少量公田。鄉野庶人全力耕耘私田,卻不盡力於公田,再加上私墾國野間荒地為田,以致公田荒蕪之極。”
  趙鞅道:“約在一百五十年前,晉秦大戰,晉惠公被俘,我們晉國‘作爰田’,將國人開墾的私田以為合法,又‘作州兵’,州為國野間之地,國人在國,野人在野,他們中有不少入國野間州地墾田,鄙國以其田為合法,便讓他們與國人一般,戰時充為甲士。其後各國漸漸承認私田之合法,各城之國人均有私田無數。”
  趙無恤道:“約百年前,即魯國宣公十五年時,魯國‘初稅畝’,毀籍田,以田畝多少征收租稅,五年之後又‘作丘甲’,毀原來按井田數目收軍賦之法,而按實際地收賦,故又叫‘作丘賦’。鄭國子產、晉國六卿也都是如此收取賦稅,眼下列國大多用此法,只有秦國等地還用井田之制。”
  趙鞅道:“如今天下列國,恐怕僅一千萬多人,約二三百萬戶。我們的邑地近千里,地廣民少,若是都按百畝一戶劃分,便有三分之二空了出來,變成荒地。以每畝粟收一石半計,百畝可得一百五十石,除去什一之稅十五石,餘下一百三十五石,每人每月食粟一石半,按一夫挾五口,則五人每年食粟九十石,只餘下四十五石,每石賞三十錢,得一千三百五十錢,祭祀用三百錢,每人每年之衣三百錢,年需一千五百錢,這就已經短少了四百五十錢了。萬一有疾病死喪,則毫無辦法了。故而小畝一百,不足以養民,故用二百四十步大畝之制,使民用富足。”
  伍封道:“聽說晉之六卿都改百步一畝之制,想是因此原由了。”
  趙鞅道:“晉國六卿都改百步為畝之制,范氏、中行氏以一百六十步為一畝,智氏以一百八十步為一畝,韓氏、魏氏以二百步為一畝,他們都收什二之稅,我們趙氏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畝制最大,但暫不收稅。”
  伍封點頭道:“在下這便明白了,聽說當年孫武曾說過,你們畝制最大,又不按畝收稅,最能富民,而畝制最小的范氏、中行氏必定先亡,後來果然如此。孫武又說,范氏、中行氏之後,亡者必是智氏。”
  趙鞅嘆道:“眼下智氏卻強悍之極,威凌趙、魏、韓三家哩!”
  伍封笑道:“孫武見識高明,久後必會如其所料,有何疑處。凡能富民者,必能持久,武力再強也是無用。”
  趙鞅點頭道:“封大夫言之有理,自古得民心者乃成其大業,貴國田氏一族便是如此了。”
  伍封心道:“我們齊國早年有齊桓公時之強,景公時賦斂奇重,民眾三分之二入了公室,又刑罰亂施,刖刑多了,以至刖者所穿之踴比常人所穿的屨還要賣得貴。田恆之祖田(陳)無宇以十鬥為一釜的‘家量’借出,又以六鬥四升為一釜的‘公量’收回,貧不能償者焚其券,又控邑地之物價,使木料漁鹽不超所產地之價。一方面國君棄民,一方面民心歸於田氏,其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田無宇之擊欒氏和高氏,田乞擊高氏、晏氏、國氏,殺國君晏孺子而立齊悼公,次年又擊鮑氏,數年後殺齊悼公而立齊簡公,這次田恆又殺齊簡公另立新君。各家之勢或減或滅,一連三個國君被害,齊民依然歸之如潮,這就是得民心的好處了。”
  他是齊臣,自不好將心中的想法說出來,趙氏父子身為外人,更不好對齊國之事加以述評,三人默然對視,均猜得到對方心裡所想。
  趙無恤嘆了口氣,道:“與封兄飲酒閒談,的確是十分高興的事,可惜我們明日便要起身回國,否則定會日日泡在封兄府上,夜夜長談。”
  伍封奇道:“也是明日?”
  趙鞅問道:“怎麼?”
  伍封皺眉道:“你們明日動身,我怎麼也要送一送的,可是明日柳下惠大哥也要起身回國,怎樣分身相送才好呢?”
  趙鞅見他甚是煩惱,笑道:“明日有田相國相送。不過,既然封大夫一番美意,執意要送,我們便靜候館中,等封大夫送了柳大夫回來,見上一面後再出發吧。”
  伍封點頭道:“如此最好。”心想:“幸好與那‘田雞’顏不疑無甚交情,他也是明日動身回國,否則,真的是無法分身了。”
  忽然隱隱感到有什麼不妥,卻又說不上來。
  回府時天已快亮了,府上眾人早聽先已回來的鮑寧說過伍封遇襲之事,都嚇得不敢再睡,見伍封回府來,才放了心,拉著他問長問短。
  伍封應付了一番,慶夫人命他略睡一陣,吃過早飯後去送柳下惠和被離。
  伍封答應,牽著楚月兒的手回房去。一路上問道:“月兒,你怎會想到在馬車上放幾套衣服?”
  楚月兒答道:“前晚公子喝多了酒,吐髒了衣服。我便想你常常在外與人喝酒,再喝醉了,須得有幹淨衣服換。”
  伍封笑道:“幸好如此,否則只好就那麼上趙老將軍的門去,一路上血淋淋的怕要嚇倒一大片人。”便覺楚月兒的小手猛地一顫,扭頭看去,只見楚月兒面色蒼白,帶著驚懼之色。
  伍封知道這丫頭一顆心放在自己身上,不免擔心過了頭,柔聲道:“我又沒受傷,你不用怕。”
  楚月兒低聲道:“雖然事情過去,但公子說出來還是好生怕人。”
  伍封嘆道:“月兒又立了一功,我得想個法子大大獎勵不可。”
  楚月兒道:“這不算功勞哩!”
  伍封笑道:“怎麼不算?若無月兒預先準備的衣服,我豈非要大大失禮於人?我是國君的未來女婿,說不好,連齊國的臉也被我丟了。是以月兒此功,勝於功城掠地。怎能不大大嘉獎呢?”
  楚月兒聽他胡說八道,格格一笑,柔聲道:“公子若真要獎賞,那便答應月兒,日後無論去哪裡,也帶著月兒去。”
  伍封皺眉道:“我這人從小便會闖禍,若是你跟著我,恐怕會常有凶險,豈非時時提心吊膽?”
  楚月兒嚶聲道:“跟在公子身邊,月兒什麼也不會怕。若是在家等公子回來,月兒才會擔心,時時提心吊膽哩!”
  伍封大為感動,心道:“月兒身手不弱,比鮑寧、鮑興兩個傢伙強得多了,跟在身邊也不是壞事。悶起來,還可以說說笑笑,騙她陪我鴛鴦戲水。”點頭道:“整日對著鮑寧鮑興那兩人皮粗肉厚的傢伙,委實氣悶得緊,還是月兒的花容月貌可愛,我出外時你便跟著我吧。”
  楚月兒大是高興。
  伍封忽想起一個主意,笑道:“月兒,我此刻要進宮打個轉,一陣便回來,這次你不用隨我去,去準備一下,好送被離叔叔和柳大哥。”
  楚月兒乖乖地答應。
  伍封匆匆地進宮,也未去見齊平公,直接到後宮去找妙公主。
  妙公主還未睡醒便被伍封鬧了起來,懶洋洋地下床,眉開眼笑地道:“今日你來得早哩!”
  伍封也未說話,急急地脫下外衣,妙公主嚇了一跳,問道:“乾甚麼?”
  伍封解下那件“金縷衣”,道:“公主,快替我叫十幾個宮女來,有事情讓她們做哩!”重新將外衣穿上。
  妙公主見他神秘兮兮地,大是好奇,將宮女叫了來,問道:“你要做什麼?”
  伍封將“金縷衣”鋪在幾上,向眾宮女吩咐了好一陣,眾宮女圍著這件衣,自去忙碌。
  伍封對妙公主道:“昨晚我遇到刺客,鮑寧和鮑興還受了點傷。”
  妙公主嚇了一跳,急問道:“你沒事吧?”
  伍封笑道:“你的未來夫君如今是齊國第一劍手,怎會受傷?不過,日後怕還有這種事發生,便由月兒隨我一起,她的身手比鮑寧鮑興要好得多了。”
  妙公主點頭道:“那兩個傢伙怎及得上月兒?這樣要好得多了。”自從她見了楚月兒與招來一戰後,對楚月兒極有信心。
  伍封道:“不過,我怕月兒會招凶險,須讓她穿上這件‘金縷衣’我才放心,是以要請宮女將它改得小一些。”
  妙公主道:“那你怎麼辦呢?”
  伍封笑道:“我沒有這件衣時,不也是好好的嗎?何況我穿著這件‘金縷衣’嫌緊了些,有些氣悶。你說我同月兒相比,誰的劍術要厲害些?”
  妙公主道:“當然是你厲害些。”
  伍封道:“若是連我也受傷,你說月兒會怎麼樣呢?”
  妙公主嚇了一跳。
  伍封道:“月兒不跟著我,我便沒有幫手。若她跟著我,萬一遇到了事,不免為她擔心,關心則亂,使不出精妙的劍術,你的未來夫君可就凶險了。”
  妙公主知道這未來夫君劍術厲害,智計過人,若說有誰能傷他,還真是一下子想不出來,聽他說得有理,便點了點頭,不再有異議。
  眼下楚月兒只比妙公主身材稍高,但年紀尚幼,日後想是還要長高些,自然要制得稍稍稍長大。這“金縷衣”制法精緻,又是用隕鐵和精鐵製成的細鏈編織而成,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如來。但天下之物,做出來難,拆起來卻要容易得多。反正這是塊中間穿孔的整塊網甲,拆短拆窄之後,兩邊扣好金環,穿時仍然只須將頭從中間孔裡穿過去,將衣前後折下,扣起兩脅下的金環便成了。宮女雖然做慣了針織,人數又多,也十分辛苦,一個個弄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才大功告成。
  伍封將“金縷衣”用一塊布包好,宮女們看著拆下的兩小塊甲片,不知該如何是好。
  伍封笑道:“我看公主的小蠻腰甚細,這兩小塊連起來,便給公主做個護腰,應該是夠用了的,免她又說我偏心。”
  妙公主搖頭道:“我不要這東西。”忽笑道:“你不是常用什麼空手技擊的功夫麼?我看纏在你手腕上倒是不錯。”將那兩塊甲片在他手臂上比了比,大小恰好合適,便命宮女們由帳幔上拆幾個小小的金環,扣在甲片上。
  不一時宮女們做完,妙公主將伍封大袖掀起,把甲片裹在他小臂上,用金環扣系好,覺得他兩臂金燦燦的甚是神氣,得意地道:“嘿,不料這對傢伙還好看得緊。”又笑道:“怪不得封哥哥力氣大,手臂粗壯得如腿似的。”
  伍封失聲笑道:“是麼?”眼睛向妙公主大腿上瞧了過去,道:“我們是否該比一比呢?”
  妙公主臉上一紅,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回到府中,伍封神秘兮兮地將楚月兒叫到一邊,煞有介事道:“月兒,我們快要成親了,卻還未下聘禮,太過不成樣子。當初我送了口‘精衛’寶劍給公主,公主才答應嫁給我。若不給你下聘禮,豈非厚彼薄此?這件東西,便是我送給你的聘禮。”將布包遞了給她。
  楚月兒又是驚喜,又是好奇,解開看時,驚道:“金縷衣?”
  伍封道:“是啊,公主一早醒來,便為了你將它改得小了,你不可辜負了她一片心意。現在你穿著略大一些,不過日後長得再高了便更合身。”楚月兒忙道:“這怎麼成?公子怎能沒有這衣服防身?”
  伍封正色道:“你既要隨我出去,萬一遇到刺客,我定會擔心你的安全,放心不下,這一分心,便不能全力對敵,大有凶險。你穿了這衣服,我才能放心。否則,怎敢帶你出去?”
  楚月兒知道伍封太過著緊她,若不穿上這衣服,恐怕真的不能全心全意與敵人交手,心中大受感動,眼圈微紅。
  伍封笑道:“怎還不去穿它?要不,我親手替你穿上。”說完,一雙怪手便伸了過去。
  楚月兒嚇了一跳,紅著臉笑嘻嘻逃進房中,伍封哈哈大笑。
  一會兒楚月兒出來,伍封上下打量這丫頭,奇道:“月兒,你穿了未穿?”
  楚月兒點了點頭。
  伍封訝然道:“為何你這腰仍纖細至此呢?讓我瞧瞧。”
  楚月兒躲得遠遠的不敢走近,滿面緋紅。其實這金縷衣雖是一等一的防身衣甲,但由細鏈編成網狀,是以既輕且薄,楚月兒纖腰本細,穿上此甲並無異狀。
  伍封嘆道:“聽說楚人最愛細腰,見了月兒,才知確實如此。”
  楚月兒慢慢走近,柔聲道:“公子連護身至寶也給了月兒,月兒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伍封嘆道:“就算將這條命給了你,又有何妨!”他一向與楚月兒和妙公主胡說八道慣了,此刻卻深情款款地說了這麼一句話。楚月兒嚶嚀一聲,鑽進他懷裡,眼淚不禁地流了出來。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只覺暖風習習,撲面欲醉,對方的一絲一縷心意,便如從自己心中流出般那麼清晰。
  過了良久,鮑興闖了來,道:“公子,夫人正……,噢!”
  楚月兒驚呼一聲,從伍封懷中躍開。
  伍封恨恨地瞪了這渾小子一眼,問道:“什麼事?”
  鮑興搔頭道:“這個……,噢!夫人與被離先生正等公子和月兒姑娘吃飯,好動身到柳大夫驛館去。”
  一眾車馬出了城,柳下惠向伍封笑道:“兄弟,送出城便夠了,你回去吧。”伍封愣道:“十里也未送出,算什麼送客之道?”
  柳下惠笑道:“兄弟素來灑脫不羈,今日怎麼反而迂腐了起來?送一步是送,送千里也是送,大哥明白兄弟的心意便夠了。若是送得遠了,趙老將軍豈非要等得太久?”
  伍封聽他說得有理,點了點頭。
  被離與慶夫人、渠公、列九道別後過來,對伍封道:“封兒,你的劍術智計都厲害得緊,我倒是放心,只是你為人坦蕩,又太重情義,須得小心宵小鼠輩的暗算。”
  伍封不住點頭。
  柳下惠看了伍封身邊的楚月兒一眼,笑道:“兄弟,我這‘侄女’清靈天真,你不可欺侮她,哈哈!”在伍封手上緊緊握了握,拉著被離跳上馬車,喝道:“走吧!”一眾車馬,向南而去。
  他說走就走,行事瀟灑無礙,自有一番與眾不同的風度。
  眼見車行得遠了,鮑寧走上前道:“公子,這件東西是柳大夫留下,說是送給公子的禮物。”遞過一個錦盒來。
  伍封打開看時,錦盒內赫然是那支赤燦燦的“龍吟”玉簫。
  伍封不悅道:“怎麼剛才不拿出來?連說聲謝也說不上。”
  鮑寧忙道:“這都是柳大夫的吩咐,不幹小人的事。”
  伍封知道此簫珍貴無比,柳下惠若當面饋送,怕他不願接受,多費口舌。他心道:“大哥與我有兄弟情意,送我的東西,我怎會拒絕?就象我若送他東西,他也不會婆婆媽媽地不要罷?”暗笑柳大哥其實也甚迂腐,將玉簫藏好。
  慶夫人過來,淡淡地道:“我也要回伍堡了,封兒萬事小心。渠公與我同去堡中,商議過收鹽的事後,直接出外辦事。渠公府上有九師父和楚姬打理,有什麼事難覺時,多與他二人商議。”
  慶夫人又道:“你府中少有高明人手,這次我將小傲留下來,讓他隨你辦事,免得我放心不下。”
  伍封大喜,他知道伍傲的劍術甚好,又是從小便被慶夫人收留養大,忠心耿耿,處事精明,儼然是一個小渠公的模樣,自己出外辦事,府中非得有這麼個人主持大局不可。
  列九自回渠公府,伍封一眾車馬,徑向趙鞅父子的館中而去。
  伍封一路想著柳下惠和被離,頗有些離別的惜惜之情。
  楚月兒知道他心中有些怏怏不快,伸過俏臉來,問道:“公子在想什麼?”
  伍封看著楚月兒,苦笑道:“我正自尋思,每日這麼練劍,是否入錯了門徑呢?”
  楚月兒聽他忽作此語,大惑不解。
  伍封見這小妮子一臉疑惑,嚴肅地道:“我近日發現財運不錯,先從樓無煩那裡得了口‘精衛’寶劍,後來九師父送我‘金縷衣’,范大夫又送我‘映月’寶劍,還從那頭死狼朱平漫手上得了這口‘天照’,今日柳大哥又送我玉簫。這些都是天下少有的寶貝,被我輕輕鬆松地便得到了,豈非財運不錯?若是我不練劍,專門去販賣漁鹽,恐怕渠公也比不如我的好運氣吧?”
  楚月兒格格嬌笑。
  伍封伸了個懶腰,順手摟住楚月兒,道:“其實再好的寶貝,也比不上一個月兒!那日若非公主纏著我到城中去玩,怎會遇到你姐妹二人?雖似偶爾撞到,其實是天意安排好的罷!”
  楚月兒笑道:“我看姊姊這些天高興得很,全虧了你和渠公。”
  伍封奇道:“又乾渠公的事?”
  楚月兒道:“若非渠公請來華神醫,姊姊怎會好得這麼快?”
  伍封笑道:“華神醫是扁鵲的弟子,醫術固然了不起,但我看令姊的病,主要是靠九師父這一味良藥治好的吧!”
  楚月兒道:“九師父整日板著臉,其實在姊姊面前,他老實乖乖得很哩!”
  伍封愕然道:“是麼?你別看九師父身有殘疾,古板持重,他少年時在王城風流倜儻。我只道他對女人甚有手段,怎會被令姊收拾得如此服服貼貼?莫非令姊便是他天生的剋星?”
  楚月兒笑道:“那日我聽夫人與渠公說,公主嬌蠻可愛,連國君也毫無辦法,唯有公子才能輕輕易易,三言兩語便哄得她乖乖地聽話,恐怕你便是公主的剋星吧!”
  伍封笑道:“月兒才是我命中的剋星。只要我的好月兒柔柔一笑,我便會心飛天外、神魂顛倒哩!”
  楚月兒聽他花言巧語地說得甚是誇張,止不住的嬌笑,令整個車輿中春色無限。
  不一時,便到了趙氏父子所居的驛館,見田恆的車馬停在外面,知道田恆早就來送這未來親翁了。
  伍封將楚月兒留在車上,大步進館,趙無恤見了他,微笑道:“封兄比我預計的還來得早些。”
  田恆與趙鞅正在說話,見伍封進來,上前道:“封大夫,昨晚可受驚了!本相昨晚聽到稟報,已連夜派人偵測,數日之內,必有所獲。這些人竟敢在臨淄城中暗算封大夫,豈非視我田恆如無物?”
  伍封知道他為人最重聲名,這些年來治水懇農,整肅治安,頗見成效,甚得民眾愛戴。如今竟有人大舉行刺國君的未來女婿,傳了開去,有損其治國的賢名,立時便想:“此事若真是田逆主謀,定是瞞著田恆所為。”笑道:“相國不必在意,宵小之徒各國均有,也非我們齊國的特產,若是為此生氣,恐怕氣也氣不過來。相國治國事煩,些些小事,勿須介懷。”
  田恆本以為伍封會詳細追問有關刺客的事,誰知他並不在意,便如未發生過一般,心中暗暗佩服這人氣度弘大。
  眾人說了些官樣的話,一同從城西的稷門出城。
  路上田恆問道:“封大夫的馬車十分古怪,與眾不同。”
  伍封笑道:“在下從小愛闖禍,家母這次親自設計此車,由渠公請人打造,頗為堅固,可以防身。”
  趙氏父子也對銅車之精巧讚不絕口。
  到了十里之外的,眾人下車,在驛亭之中又行了一番禮儀,各飲一杯,再上車前行,十里外見驛亭而下行禮,如是者三,一直到了城外三十里外的驛亭,這才真正地相互握手道別。只因趙鞅身份不同,這番禮節自然要行得十足。
  趙鞅道:“相煩遠送,請留尊步。”
  田恆道:“本來舍弟田逆也要來送,但今日吳使顏不疑恰好也起身回國,封大夫又去送魯使,只好派了舍弟去送顏不疑,老將軍請勿見怪。”
  如今,田氏兄弟與伍封是齊國最為要緊的人物,分別去送各國使節,正顯得齊國對諸使的尊重。
  田恆拉著趙鞅的手小聲道:“本相聽說那陽虎在貴府作門客,是否真的?”
  趙鞅點頭道:“此人是少見的猛將,在魯國劍術僅在子路之下,是以用之。”
  田恆嘆道:“此人先為季孫氏家臣,卻盡奪其權,季孫氏險些被他所殺。後來還敢圍攻公宮,劫走魯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老將軍不可不防。”
  趙鞅笑道:“多謝相國好意。不過,陽虎雖然跋扈,卻最怕小女飛羽。有飛羽在,陽虎只能附首聽命。”
  伍封在一旁心道:“莫非趙飛羽真的如此厲害,連陽虎這種惡人也怕她?”
  眾人道別之後,趙氏一家浩蕩西歸,伍封與田恆並車而行,駛往城中。
  田恆看著楚月兒,笑道:“月兒姑娘劍術高明,連本相也看走了眼哩!”
  楚月兒低頭應了聲,問道:“二小姐現在可好?”
  田恆嘆了口氣,道:“自你走後,貂兒以為你被歹人拐了去,還為你哭了兩天。田逆便自告奮勇去找你,誰知搞出了這麼多事來。昨天我才告訴她你在封大夫身邊,還將子劍先生的大弟子招來打了個落花流水,她卻不大相信,以為本相是哄她開心。我看她這幾日,或會忍不住到封大夫府上瞧瞧。”
  伍封皺眉道:“家母已答應在下與公主成親時,一併將月兒娶了來,做在下的小妾,二小姐不會強來索要,搶我的老婆吧?”
  田恆大笑,嘆道:“她怎會如此?唉,封大夫艷福不淺,連本相也深感羡慕。”
  正說話間,一人一車迎面飛速而來。
  眾人微覺奇怪,轉瞬間車到近前,車上那人大聲道:“相國,相府被盜!”
  眾人駭了一跳。
  田恆疑是聽錯,問道:“烏荼,你說什麼?”
  那烏荼跳下車,道:“相國出府後不久,相府便來了盜賊,殺了三人,還燒了廂房。後經二小姐和少夫人點視,才知那部《孫子兵法》被人偷了去。”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了一眼,兩人均是大驚失色。
  田恆鐵青著臉,沉聲問道:“對方有多少人?是些什麼人?”他想,自己府中有二千八百家將,護衛甚多,府中之守衛森嚴,遠勝於公宮之中,對手定是人數不少,方能如此。
  烏荼搖頭道:“沒有人見過盜賊,不知有多少人。不過,二小姐和少夫人分別帶人在府中四下搜尋,只有後院的一個健婦,疑是見過賊人。”
  田恆問道:“賊人是些什麼人?”
  烏荼道:“那健婦說,曾見一團黑影飛出墻外,似是人影,但其速度之快,根本不可能是人,所以她以為是狐仙之類。其後她便聽說府中失竊,還死了人才將此事說出來。少夫人在院墻此細察,見墻頭的灰塵中印著一個腳印,便知那人必是盜賊,且據府中之事看來,多半是一人所為。”
  田恆大驚道:“對方只有一個人?”
  烏荼道:“二小姐和少夫人是這麼推測,卻不能肯定。”
  伍封沉吟道:“憑相府之森嚴守衛,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趨行如常,殺人盜書如入無人之境?”與田恆對望一眼,兩人立時便想起顏無疑來。
  田恆搖了搖頭,道:“不是顏無疑。此人已起程回國,由田逆相送,怎可能瞞著田逆回城中盜書殺人?”
  伍封想想也有道理,點頭道:“若說是他與左司馬分手後再入城,怎也不會這麼快捷。除非……”,腦中靈光一閃,問道:“左司馬是否回了城?”
  田恆立知其意,除非顏不疑與田逆甫一出城,便殺了田逆,或是將他制住,否則從時間上算絕無可能這麼快,自己與伍封一路不停,此刻還在回城途中,顏不疑怎可能有時間幾番出出進進?
  烏荼道:“少夫人已派人去通知左司馬,命他下令封鎖城門,但據人回報,左司馬一早送吳使出城,仍未回來。小人一路趕來,說不定這中間左司馬已回城了。”
  楚月兒在相府呆過一段時間,此刻秀眉微蹙,道:“相府地大屋多,就算是入府三月,也難清楚其中建構。盜賊殺人盜書,快捷得無人看見,是否對相府極熟呢?”
  田恆臉色一變,道:“月兒說得甚有道理。本府分作前院、中院、後院、行院四片,各院之人,只能在所屬之院走動,是以一般的門客家將,不可能熟識整個府中的構建。除非是府中身份極高的人,方有可能。”忽地一震,澀聲道:“田逆不至於會與顏不疑結黨盜書吧?”
  伍封搖頭道:“左司馬雖與在下之間有些芥蒂,但在下卻敢保證,左司馬絕非這樣的人。”他想,田逆雖然粗蠢,不能容物,但也不是白痴,就算給他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與外人勾結,盜書殺人,於他一點好處也沒有。
  田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命人急急趕路。
  烏荼也隨車而行,道:“如今回去,恐要稍饒些路。”
  伍封奇道:“為什麼?”
  烏荼道:“小人剛剛趕來時,前面大道上正挖兩丈余寬的溝渠,將大道挖了一半,是以能過來,如今恐早已挖斷了。”
  田恆大奇,道:“先前我們一路過來,怎未見到?這是臨淄城外的交通要道,怎會挖斷了作溝渠?本相怎不知道此事?”
  伍封笑道:“相國日理萬機,處的是軍國大事,這種小事自然是不知道了。”
  田恆搖頭道:“挖溝渠本是小事,但在臨淄城外不遠,動用人力軍卒,便算不小的事了,公子高身為臨淄的都大夫,理應向我說一聲才對。”
  伍封笑道:“相國事無巨細,都……”,才說了一半,忽然臉色一變,驚道:“這道溝渠,恐怕是為我們而挖的吧!”
  田恆也心中懍然,問那人道:“那溝渠挖在什麼地方?”
  烏荼道:“就在牛山坪的驛亭之旁。”
  伍封與田恆對視了一眼,剛剛他們送趙氏父子,到過的第二座驛亭,便是牛山坪。該處是一條大道,南北兩邊都是半人高的麥田,那兒有一個小小的拐彎處,驛亭便建在拐彎處的路邊。
  田恆懍然道:“若是有人伏於麥田之中,弓箭齊發,那就十分凶險了。”他有二十四乘輕車隨行,再加上伍封的八乘輕車,連他二人自坐之車,共三十四乘兵車,九十六個家將。再加上他、伍封、楚月兒和烏荼,總共才一百人。
  伍封皺眉道:“那麥田並不甚高,似乎不是最好的埋伏之地。我們只要仔細向麥田中看去,應可見到。”
  田恆道:“若非府中剛好出事,這傢伙跑來報訊,誤打誤撞看見人挖渠,我們怎知道會有人埋伏,自然不會去東張西望,看兩邊的麥田吧?屆時見道路不通,車馬停下來,讓人查看之時,對方亂箭齊發,後果堪虞。”
  伍封本想轉到那麥田之後,進攻麥田中埋伏的人,又想,牛山坪地勢平坦,自己一眾車馬過去,人家遠遠便能見到,多半不能成功,便嘆了口氣。
  田恆叫來一個熟悉路徑的家將,問道:“田力,若不走大道,可從哪裡轉到臨淄城中去?”
  那田力答道:“如不走大道,便得後退半裡到先前經過的十字路口,走南邊的那條道路,七里左右又有一個路口,再轉而向東十七里便是臨淄的輔城畫城。由畫城到臨淄,行程不到五十里。不過,也可以北行,那便得轉到安平城後往西南大道而下,如此而行,路徑約一百八十或一百九十里。”
  田恆道:“即是如此,我們還是饒道畫城吧。”吩咐烏荼道:“你馭車回臨淄,在離牛山坪約三里處棄車步行,往臨淄城中去。對方定當你是一般途人,不會阻攔。入城後,叫二小姐謹守相府,讓少夫人持我的兵符找閭邱明,命他整治五十革車,由少夫人親自領著,到畫城來接應我們。對方不知有多少人馬,不得不小心從事。”軍中輕車並配步卒,步卒人數依情形而定。革車是重車,每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五十乘革車,即有三千七百多人。
  烏荼答應後,駕車飛奔而去。
  伍封心道:“這少夫人自然是田盤的妻子、子劍之女了。田恆對她器重得很,多半是個厲害的人。我打了她的兄弟,又大大折辱了她的父親,不知她是否會找我算賬呢?”
  一眾退回了半裡,在十字路口饒道而行,此時天已過午,眾人又饑又渴,田恆大聲道:“此處離畫城不遠,到了畫城,略作休息,用過飯後再回臨淄城!”
  伍封與他並車而行,見他汗流滿面,笑嘻嘻從馬車中拿出壺酒來,探身遞了過去,道:“相國,請飲些酒漿,正好解渴。”
  田恆正值口渴,驚喜接過,一口氣飲了一半,用衣袖擦了擦脣邊的酒漬,好奇地問道:“封大夫的馬車中,怎會有酒?”
  伍封笑道:“在下是個酒鬼,是以在馬車之中總要放點酒,以備急用。”其實,他本是想與趙無恤告別時,痛飲一番,是以一早在軟榻底下放了兩壺酒。卻因田恆在一旁,不好與趙氏父子顯得過於親熱,免得被人說他“結交外臣、另有所圖”,便未曾拿出來,此刻正好用上。
  田恆笑道:“好主意。本相日後在馬車之中,也須放些酒,最好還放點美食。”將剩下的酒遞過來,道:“慚愧得緊,被本相飲掉了大半,只好委屈封大夫了。”
  伍封搖手道:“不妨,在下馬車之中,還有一壺。”將酒從榻下拿出來,對楚月兒柔聲道:“月兒,我知你並不好飲酒,不過,此時你多半有些口渴,便略飲幾口吧!”楚月兒皺起秀眉,喝了幾口,臉色漸紅。
  伍封笑著拿起酒壺,一飲而盡,將酒壺扔開,登時精神大振。
  田恆也喝完了酒,笑道:“回城之後,本相暇時定設酒宴,以謝封大夫今日贈酒之德。”
  伍封笑道:“這算得了什麼?相國不向在下索回月兒,在下心中對相國早就感激涕零了哩!”
  兩人大笑聲中,又過了一個十字路口,車馬折而向東。
  伍封與楚月兒小聲說笑之中,車馬又行了七八里地,道路漸窄,再不好與田恆並車而行,便移車到田恆的車前,隨在田力的車後,為田恆開道。
  伍封見路徑蜿蜒,南面是光禿禿的小石山,北面是卻是林木茂密的小丘,奇怪道:“這地方倒是有趣,只是一徑之隔,為何一邊林木茂密,一邊卻寸草不生呢?”
  田力在前面聽見,說道:“此處名叫雪壤,據說是某年天降大雪,但雪只往南飄落,乃有半邊雪境。時人都嘖嘖稱怪,遂以雪為界,穿鑿此徑。其後雪境之地的山上,從此寸草不生。也正因如此,地無所產,土民盡數遷走了,是以有人說是因此路徑斷了地底脈氣。”
  楚月兒聽說,也大是好奇,看那石山,道:“公子,你看這山雖然低矮,卻也很猛惡哩!”
  田力笑道:“小夫人說得是。不過,若到了前面‘魚口’,山勢更猛。”他不知楚月兒還未與伍封成親,見他二人神態親呢,便稱楚月兒為小夫人。
  楚月兒大羞,伍封哈哈笑道:“這種說法倒也有趣。”他所指的是田力稱楚月兒為“小夫人”,田力卻以為伍封說的是“魚口”,便道:“不僅名字有趣,地形也有趣,除路徑兩邊與雪壤相似,而且一里地之內,兩端徑窄,腹中卻大,形狀就象魚一樣,尤其是那口上,既叫‘魚口’,便可知其地……”
  田力話未說完,伍封忽地臉色大變,道:“快停車!”鮑寧鮑興立時勒馬停車。他這馬車一停,後面田恆等人不得不停下了車來。田力嚇了一跳,也停下了車。
  田恆問道:“封大夫,為何停車?”
  伍封面色凝重,緩緩道:“此處地勢凶險,聽田力所說,前面魚口,兩端小而中間腹大,最宜埋伏,若有人伏於兩側山上,恐怕大是不妙。”他自幼便熟讀《孫子兵法》,是以有此疑慮。
  田恆道:“以地勢而論,確是易於埋伏。不過,對方既然設伏於牛山坪,就算知道我們改道,急切間也趕不過來。”
  伍封嘆道:“在下就怕對方在牛山坪只有少數人馬,故意虛張聲勢挖斷道路,迫我們從這魚口經過哩!”
  田恆精於用兵,聞言悚然,道:“不錯,封大夫所言不無道理。”叫田力步行到林中,潛往魚口探查,道:“你定要細聲躡步,小心而行,若是微有塵飛,或是飛鳥盤旋而不敢落下,定是有人埋伏。速去速來,不要暴露了行止。”
  田力飛快沒入左側林中。
  伍封令眾人休息,假作疲累之狀,道:“若是對方有埋伏,這附近定有探子瞭望,我們假作疲憊,探子定以為我們只是略作休息,並未視破其計謀。”不過,眾人也確實有些疲累,無須如何假裝。
  伍封又道:“相國請到在下馬車中來。在下這馬車是渠公為我用精銅特製,較能避箭矢。在下與月兒下車看看。”
  田恆見伍封設想周到,對他又甚為重視,心中大慰,心道:“無論如何,此子對我還是不錯的。”依言上了伍封的馬車。
  伍封帶著楚月兒下車,二人假裝閒步,暗中卻四下察看。
  過了近半個時辰,田力滿臉驚慌地從林中鑽了出來,道:“果然不出封大夫所料,前面魚口的兩旁山上,均有不少人埋伏。”
  田恆沉聲問道:“有多少人?”
  田力道:“南面石山上,約有三百多人,堆了不少壘石,大概是預備我們入了魚口,將石推落。北面是茂林中隱隱約約有不少人影,因不敢走近,是以無法看得真切,不過,大致看來,比石山上的人只多不少。”
  伍封與田恆相顧駭然,田恆沉吟道:“若是本相設伏,定將大部人馬藏身林中,待我們車馬入了魚腹,派出兩支人馬,用滾木擂石將兩端堵上。先用箭矢齊發,再將大石重木滾落,甚至還可扔下火把點燃滾木,以用火攻,我們區區百人不到,必會全軍覆沒。對方兩側山上,田力能大致見到的便有近千人,林中見不到處,還不知有多少人馬!”
  伍封見他所述,極合兵法,佩服道:“相國所料極是,對方多半也是如此圖謀。”他雖然熟讀兵法,卻無用兵經驗。田恆這番言語,正是經驗之談,令他大受啟發。
  伍封苦笑道:“在下近日,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設伏於此,弄不好是衝著在下而來,豈知因此而連累了相國。”
  田恆搖頭道:“這些人定是衝著本相而來。要對付封大夫,不必如此。對方行蹤詭詐,深合兵法,若非軍中宿將,難以主持此中大局。依本相所料,這些人的首領說不定的它國的將領。封大夫為官未久,未涉軍政要事。它國之人,暫不會對封大夫下手。何況對方必是知道本相今日要送趙老將軍,才會預先設伏。豈知封大夫頗重情義,送了柳下惠後,偏又與本相來送趙老將軍回國,才被捲入此局。是以對方所謀,必是本相而無疑。”
  這人驟到大險,卻思慮不亂,也無怪乎他能獨秉齊國之政,穩如泰山。
  伍封道:“這事有些奇怪,對方若是敵國之人,千餘人馬深入齊境,為何我們未有一點消息知道?這些人馬,總不會是齊國的兵士吧?”
  田恆沉吟道:“這些人馬必是早在齊地,若說是從它國潛來,不大可能。如今齊國幾大家中,國氏、高氏以滅,有此實力者,唯有我田家和你們鮑家,但你我兩家之人怎會來對付我們?”
  忽然渾身一震,呻吟了一聲,澀聲道:“本相知道了。對方的人馬豈止千人,恐怕至少有三千人吧!”
  伍封嚇了一跳,問道:“相國怎麼知道?”
  田恆苦笑道:“他們是闞止的人。闞止在齊為左相三年有餘,府中有門客千餘人,為避本相耳目,還在城外養了死士三千人,自己怕露了行蹤,不敢出城,是以這些死士全靠他手下一個叫恆因的高手主持。闞止作亂之前,本相才得知此事,但不知這批死士匿身何處,只好使子路將恆因殺了,斷絕了闞止與死士的聯繫。闞止敗亡之後,本相派田逆四下尋找這批死士,以圖一舉剿滅,但這傢伙一直未能找到這三千死士,只道因闞止敗死,自行散了。誰知半年之後,這批人竟來設伏。”
  伍封道:“既然闞止已死,若無人厚金供養,這批死士恐早就散了吧?但要供要這三千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還要為他們覓地匿身。齊國還有何人有如此實力?”
  兩人想了半天,也猜不出來。
  田恆道:“對方人手,三十倍於我,此刻定已派出一軍,斷了我們的歸路,若是回頭,凶險更甚。為今之計,唯有設法闖過這魚口。”
  伍封忽地靈光一現,道:“對方既然埋伏已久,苦候我們入伏,若是我們按兵不動,他們又會如何呢?”
  田恆沉吟道:“我們按兵不動,必會被他們的探子發覺回報。他們料不定我們是否有所警覺,無法作後續行動,多半會派出一小隊人馬來,探查虛實。”
  伍封點頭道:“這一小隊人馬,只能是從林中潛來。那我們便選一些精壯人手埋伏林中,待他們來時,一舉格殺,再換上他們的衣服,大搖大擺找他們去。這地方的石山上無甚屏蔽,不宜藏太多人。他們的大部人馬多半盡在林中,如今秋風正獵,在下便上去放上一把大火,將他們燒個魂飛魄散。石山上的人必會以為林中人馬被人大舉進攻,多半會到對面林中去救人,唯有取道魚腹。他們既然埋伏山林,定是些步卒,相國見林中火起,便引兵車齊上,衝殺山上下來接應的人,以兵車對步卒,一可當十,便可一路衝過魚口。”
  田恆不住點頭,贊道:“原來封大夫不僅劍術厲害,還精通兵法。這反客為主之策,甚合孫子遺書。此計大妙,不過,我們人數不足,入林埋伏者不能超出十人,否則定會被敵人探子發覺。”
  伍封笑道:“就由在下和月兒帶八個人去吧,雖然人手少些,也將就用得上了。”
  田恆點頭道:“若是十人入林不出,對方瞭望探子瞧見,必會知其中有異。這樣吧,我們便假裝入林便溺,每次十人入林,九人回來,如此十趟,便有十人留在林中,對方探子眼光再厲害,也看不出來。”
  伍封暗暗叫絕,這麼老辣的方法,唯有田恆這種智慮深遠、慣於用兵的人才想得出來,忍不住贊道:“相國果然厲害,這種辦法,在下是怎麼也想不出來的。”
  田恆微微一笑,從田氏家將中選了六人出來,田力也在其中,道:“這六人的劍術還過得去,任封大夫驅策。”
  伍封叫上了鮑寧鮑興,吩咐其它人道:“你們在此聽候相國號令,不可違了相國軍令。”扭頭對楚月兒道:“月兒,我們去吧!”
  眾人按田恆的計策,假意入林便溺,然後系衣而歸,紛紛擾擾之下,伍封等十人已畢集林中。
  伍封吩咐道:“如今是生死存亡之時,若有敵人前來,須得全力以赴,無所不用其極,總之是盡快解決,務求一擊必中,我未出手時,你們千萬不要出手,免得亂了自己陣腳。”又道:“幸好此處離魚口還有段路,林中又傳音不遠,不虞廝殺聲驚動了其大隊人馬。”
  眾人知道情勢危急,不敢怠慢,小聲答應,各自找好隱密之處藏身,每人相距不到三丈,使相互可以見到。
  伍封摟著楚月兒藏在一顆三人合抱的老樹之後,柔聲問道:“月兒,你怕不怕?”
  楚月兒搖頭道:“在公子身邊,怎麼會怕呢?”
  伍封道:“一陣交手,你要緊隨在我背後,須臾不可離開。見了敵手後,手下不能留情。這些人既是死士,每人定是凶殘無比,比不得招來那傢伙。”
  楚月兒點了點頭。
  伍封還是不放心,又道:“你的輕身功夫了得,腳步比我快多了,但你千萬不可跑過了頭到我身前去,讓我擔心。”
  楚月兒見他十分緊張,知道他並非怕了敵人,而是怕自己有所損傷,道:“公子,我身上穿著‘聘禮’哩!”
  伍封點了點頭,忽又擔心,道:“這樹林中叉叉丫丫地,地上殘根不少,你奔走之時,小心別被絆倒,為敵所乘就麻煩了。”
  楚月兒見他如此婆婆媽媽,可是少有的事,暗笑之餘,心旌動盪,十分感動。只道他說完了,誰知伍封又想起一件事,繼續道:“如果見了空處,千萬不可過去,空暢之處最易被敵手放箭,總之在我身後,片刻不離。你臨敵經驗不足,此中道理不可不知!”
  楚月兒聽他絮絮叨叨地說個不休,顯是對己用情之深,無以復加。想到此處,眼圈微紅,鑽到他懷中,小聲道:“公子放心,月兒自會小心。”
  伍封見她乖乖地十分聽話,略略放下心來,嘆道:“其實讓你留在銅車中,也未必不好。但形勢凶險,你若不在我身邊,我怎也放不下心來。”
  正說著話,便聽遠處有輕微的腳步聲,臉色凝重起來,楚月兒從他懷中縮出身來,也是十分凝神。
  伍封和楚月兒練過老子的吐納術之後,耳力加倍地靈敏,是以能遠遠地聽到細微的聲音。
  伍封悄悄向埋伏諸人做了個手勢,輕輕地拔出劍,握在手中。
  眾人知道敵人已近,也小心拔出了劍。
  稍過了一陣,便見一行人慢慢地走了過來。這些人手中握著兵器,輕手躡腳地專找未落有枯枝的地方落腳,顯是怕踩響了枯枝驚動了對方。
  伍封數了數對方人手,見有二十餘人,又悄悄向眾人做個手勢,伸出兩根指頭,意思是說,每人只須解決兩個敵人,此役便勝了。
  伍封見這群人走進了埋伏中,悄沒聲竄到了這群人之後,手中“天照”寶劍起處,眨眼間便劈倒了二人。
  眾人一起動手,只見劍光閃爍處,“哼嘿”之聲不絕。那群人怎也想不到自己埋伏好攻擊對方,對方反而在林中有埋伏,是以並無提防,猝不及防之下,連慘叫聲也未曾來得及發出便全軍盡墨。
  伍封又斬了三人,回頭看時,見楚月兒正將劍抵在一人頸上,那人臉色慘白,微微顫抖。
  伍封嘆了口氣,只道是楚月兒仍是心軟,以至未能下手,正要上前補那人一劍,楚月兒小聲道:“公子,這些人衣服各不相同,換了他們的衣服恐怕也沒有用,是否有什麼暗號口訣呢?”
  伍封不料楚月兒竟能想到這一點,恍然大悟,沉聲問那人道:“林中茂密,難辨面目,你們以何方法辯認身份?”
  那人咬牙不答。
  田力走上來,小聲道:“封大夫,小夫人,這人便交給小人,包管一陣間連他老娘的閨名也能問出來。”向幾個田府家將使個眼色,上前將那人按倒在地。
  伍封知道他們定有一套逼供方法,恐楚月兒見了害怕,帶著楚月兒到林邊,向正在探頭瞭望的田恆做了個手勢,表示第一步行動大功告成。
  田恆大喜,向他們笑著點頭,以示嘉許。
  待伍封與楚月兒走回時,見田力正將劍從那人頸項中拔了出來,眼見那人已經了賬,田力道:“封大夫,小夫人,他們果然有暗號相認。此處相距其大部人馬所駐之處近一里,他們走過來時,沿途中留下了三處接應的探子,每處都有三人,其中一人坐在樹上,是以能夠眺遠。他們這藏在這林中的大部人馬,有一千餘人。”
  伍封驚道:“這一里路便設了三處探子?”
  田力道:“三處都有不同的口訣哩!第一處是‘劍斷’、‘人傷’,第二處是‘馬死’、‘車覆’,第三處是‘魂飛’、‘魄散’。大部人馬相遇時,只要大呼‘所向無敵’,便是自己人。”
  伍封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嘆道:“設此埋伏的人竟如此小心謹慎,心思之沉、計慮之深,恐怕是世上罕見吧!幸虧月兒留了個活口,否則,我們的行蹤必然敗露,區區十人上去,早被人砍成肉醬了。”著實將楚月兒誇獎了一番。
  眾人沿那群人來的方向緩緩潛過去,手中的劍在手中提著,根本不敢插入鞘中。畢竟他們只有十人,與千餘死士相比,其中凶險之處,無人敢想。
  忽聽前面一人喝問:“劍斷!”田力答道:“人傷!”對方再未說話。
  伍封小聲吩咐:“我對付樹下的人,月兒對付樹上的人!”走近時,果見兩人倚在一顆大樹上,樹上還有一人坐在橫伸出來的樹枝上。
  三人見他們走近,一人忽地發現不對,問道:“咦,你們是誰?”話音未落,楚月兒忽地飄身過去,劍光閃處,樹上那人跌了下來,屍體落地時,樹下那兩人早在伍封劍下成了屍體。
  眾人看著楚月兒,眼露驚駭與尊敬之色。
  楚月兒知道情勢危急,是以未敢再留手。這是她第一次殺人,雖是一擊而中,臉上卻驚得蒼白,伍封握住她的小手,嘆道:“唉,這實在是委屈了你!”
  田力嘆道:“小夫人原來會飛的!莫非是仙人下凡?”
  伍封忍笑小聲道:“不瞞你說,月兒是蝶仙哩!”
  田力瞪大了眼,駭然道:“真的?!”
  楚月兒這時已沉靜下來,嫣然笑道:“公子最愛說笑,田先生休要理他。”
  這麼溜過去,果然又遇到兩處人,伍封和楚月兒照老規矩將他們收拾。楚月兒既然已殺了第一個,心障以除,是以這兩次便不怎麼在意了。
  眾人此刻對二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只覺這二人便如神仙中人,與他們在一起,又有何事不成?登時士氣大振。
  便聽不遠處略有人聲,伍封向楚月兒打了個手勢,指了指樹上。
  楚月兒會意,飛身上樹,腳尖在樹枝上輕點,借樹枝反彈之力躍上,幾至樹頂,觀望良久方飄身下來,道:“怕有一千多人,輕易上去不得。”
  伍封皺眉道:“如何想個法子上去點一把火,亂其陣腳,然後乘亂上去。”
  楚月兒道:“靠山邊處有一大堆松枝,多半是擬用與火攻之物,若是能點著,便十分好了。”
  伍封道:“這就好辦了。我大搖大擺上去,引開這些人的眼光,月兒便悄悄去用火刀點火,火勢一起,你們便大呼‘所向無敵’趁亂上去,衝過這一堆人。記住不要戀戰,衝過去便成了。”
  田力駭然道:“對方有上千人,封大夫一人上去,太過凶險了吧?”
  伍封知道此刻只能進,不能退,士氣最為要緊,揚了揚手中的重劍,笑道:“這些人算什麼?此處地形複雜,數百人無法合圍,最多每次是一兩人上來吧?就算一次上來十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抵得上一個‘大漠之狼’朱平漫!”
  眾人受他豪氣感染,信心大振。
  伍封摟著楚月兒的細腰,笑道:“月兒,這一次就全靠你了,點完火便躲在我背後,別忘了我的吩咐。”
  伍封向人聲處走了過去,便聽有人問道:“你們回來了?田恆那廝……”,話未說完,伍封喝了一聲,一劍將那人斬殺。
  其餘人駭了一跳,未及反應過來,便被伍封衝進了人群,重劍如狂風暴雨般,連殺了七人。余人見勢頭不對,紛紛而上,伍封倏地退開,站在兩顆大樹之間。他早已瞧準了地勢,這兩顆參天大樹,正好護在兩邊,敵手便不能從側面而上,後面又有田力等人伏著,是以只須對付前面上來的敵人。
  對方雖有數百人,卻只能魚貫而上。這些人中間,又有誰擋得住伍封的重劍?伍封大展神威,每一劍揮出,定會有一人倒下,絕無落空,田力等人在後面瞧著,被伍封這種威力無限的劍法駭得心驚膽戰。
  相持了一陣,陣陣黑煙從林中冒了出來,只見楚月兒的身影從人群中閃出來,只見她倏進倏退,神出鬼沒地穿過了人群,到了伍封身邊。
  伍封見她安然無恙,精神大震,喝了一聲:“所向無敵!”向前衝去,楚月兒、田力等人一衝而上,對方眾人中頗有些人頭腦不靈,心忖既然是自己人,為何這般惡狠狠地揮劍殺人呢?還未想通其中道理,便被伍封等人殺了。
  火勢大起,熾剌剌向林中卷來,更可怕的是一縷縷黑煙向人群罩了過去,極是嗆人,敵人此刻陣腳大亂,一時間難辨敵友。
  伍封在最前面長劍如飛,所向披靡,硬生生殺開了一條血路,引著眾人從人群中衝了過去。
  他們奇兵突出,兼且伍封仗重劍開道,對手怎能及時反應過來,以至被他們衝過了人群。
  伍封回頭一看,發現田力和鮑興與另兩人不在,問道:“還有四人呢?”一人道:“或是被敵人圍住了吧?”
  伍封揚劍道:“你們藏在樹後等我,待我去帶他們回來。”又衝了回去,卻見楚月兒也跟了上來,問道:“月兒跟來做什麼?”
  楚月兒笑道:“公子不是叫我須臾也不可離開麼?”
  兩人衝入了人群,果見鮑興田力等人被敵手圍住,正自苦戰,伍封大喝一聲,衝進了重圍,他劍重力大,劍法又快,更兼楚月兒在他身後,神出鬼沒地左刺右削,便如滾湯潑雪,將敵人殺散,引著鮑興等人回來。
  忽地聽一聲猛喝,一人從樹後轉了出來,手起一劍向伍封當頭劈下,伍封順手揮劍擋開,“當”的一聲,手臂微震,吃了一驚,心道:“這人膂力不小!”
  那人被伍封一劍,震得退開了三四步,滿臉驚駭之色,還未及出第二劍,伍封的劍已飛快刺了過去。
  那人持劍橫擊,雖擋了這一劍,卻又被震開了兩三步。
  伍封一連三劍刺出,那人雖被伍封的神力逼得退開了十餘步,卻也格擋住了這三劍。
  伍封心中大奇。自從他新創了這套“刑天劍法”之後,除了那晚遇刺時有一人擋了他一劍,再無其他人能接下他一劍,眼前這人竟能連擋他四劍,門戶居然守得極嚴,這可是少有的事了。
  伍封長笑一聲,跨上幾步,“呼”一聲重劍劈落,快如閃電,那人見這一劍威力奇大,自己縱算是一座山,恐怕也免不了被這一劍劈開,心中忽地生出一種絕難抵敵之念,雙腿一軟,跌坐於地,竟忘了格擋。
  眼見要被劈為兩片,伍封的劍卻在他的頭上兩寸處硬生生凝住。伍封嘆道:“你身手不錯,今日饒了你吧!”收回了劍。
  那人怔了怔,向伍封叩了個頭,沒入林中。
  伍封和楚月兒引四人到了先前回身之處,見眾人一個不缺,渾身血漬,一個個狀如血人,令人駭然。看楚月兒時,見她依然神色自若,毫無畏懼之色,心中暗贊這丫頭的天生的膽色過人。
  此時正值金秋,林中枯枝落葉無數,風聲獵獵,將大火卷得焰苗四吐,整個林中已如一片火海,除了敵人的驚呼號叫之聲,便只聽到呼剌剌的火響。若再不出樹林,恐怕這火頭飛卷過來,連自己也要葬身火海。
  便聽林外徑下,田恆的聲音遠遠傳來:“大膽賊子,竟敢伏擊本相,給我衝過去!”伍封知道田恆已領兵車衝殺到了魚腹之中,他這麼大聲喝叱,實則是為了讓他們聽到。
  伍封精神大震,喝道:“衝下去!”揮劍闖在前面,引眾人衝出了林,到了魚腹那片大道之上,回頭看時,林中剛剛衝過之處已被大火罩住,暗想若稍晚片刻,恐怕已被這火海淹沒了。
  石山上埋伏的數百人見林中火起時,不知發生了何事,便下了石山,欲到林中接應,誰知才到大道之上,便被田恆引兵車衝殺而至,他們都是步卒,怎敵得過兵車?更何況田恆劍術極高,無人能敵。一陣衝殺之下,已死了二百餘人。正值驚慌失措處,又被伍封帶人衝殺過來,這人便如惡魔一般,手中又長又重的劍揮起之時,總有一人應劍而倒下,惡狠狠地無一落空。看著他神出鬼沒的劍法,連田恆也心驚膽戰。敵人心膽俱裂,哪敢再戰?紛紛而逃。
  伍封見田恆並沒有乘自己那乘銅車,略有些奇怪,轉念一想:“我的銅車比其它的兵車略大,又頗為顯眼,坐在上面豈非故意引敵人的注意?”田恆老謀深算,自然不會不知道其中道理。是以那乘銅車由封府家將駕著,跟在田恆的兵車之後,卻無人敢坐。
  將大道上的敵人衝趕一陣之後,見敵人作鳥獸散,狼狽而逃,田恆揚劍哈哈大笑,笑了一陣,大聲道:“不出魚腹,仍未安全,隨本相全力衝出去。”
  伍封與楚月兒在前,追趕向魚口外逃逸的敵人,田恆與余人驅兵車緊隨其後,便如那些敵人在前開道一般。田力等人也上了兵車,鮑寧鮑興換下了銅車上的封府家將,讓那人另到它車之上,驅車趕來,欲接伍封和楚月兒上車。
  只見前面路徑細窄,寬僅丈余,眾人心知這便是魚口了。只須出了這魚口,敵人的埋伏便已全盤落空,眾人面露喜色。
  伍封略略心寬,忽聽“嗡嗡”的一陣聲音,伍封臉色大變,聽得出那是弓弦勁響,不料如此陣腳大亂之下,敵人在魚口的埋伏依然沉靜守侯。此刻已來不及辨認箭矢所來之處,伍封回身伸過一臂,抱起楚月兒,奮力將她向十餘步後的銅車上扔去,道:“月兒小心!”自己和身伏倒在地上,滾出了一丈余遠,悶哼一聲,左肩之上已中了一箭。
  若非他擔心楚月兒,先將她扔上銅車上避箭,也未必會中這一箭。眼光瞥向剛才與楚月兒所處之地,蜂窩般斜插了數十支箭。
  伍封知道此刻情勢之危急,更甚于先前在林中之時。對手心計深沉,兵法精通,定是知道擒賊擒王的道理。此刻已不加思索,趁敵人搭第二箭之餘暇,猛地躍起,飛也似竄到田恆的兵車之旁,便聽弓弦聲急響,伍封身高手長,一把將田恆扯下車來,抱著他滾了開去,將田恆壓在身下。只聽戰馬悲嘶,田恆所乘的那乘兵車上如下箭雨一般,車前的兩匹戰馬雖披著革甲,仍被射成了刺蝟一般。
  伍封與田恆兩人對望一眼,從對方眼中第一次看到了畏懼之色。
  不消說,此處主持之人定是敵軍首領。此人用兵之老道詭譎,遠在伍封和田恆預料之上。雖然自己反客為主,將兩側的埋伏盡破,此人竟不為所動,鎮定如恆,自己的人仍由他們火燒刃劈,卻絲毫不亂,靜引著預先埋伏在魚口的人馬悄然守候,對手下的生死全不在意,其冷酷無情之處可想而知。
  伍封心道:“待他們弓弦多響幾次,恐怕無一人能生還臨淄。”扯著田恆站起身來,才覺右腿上一陣巨痛,原來竟被一箭洞穿!
  田恆驚道:“封大夫,你受了傷!”心中大是感動。若非這人剛才奮不顧身,將自己扯落兵車、壓在身下,恐怕自己早已如那兩匹馬一樣渾身箭矢了。
  伍封此刻已無暇顧及,扯著田恆上了銅車,見楚月兒盯著他身上的箭,面色雪白。楚月兒還未說話,伍封已將她與田恆按在車裡,沉聲道:“千萬不可探出頭來。”他這銅車四周都是精銅,高有五尺,只要伏身其中不出,可擋住大部分箭矢。
  他對二鮑喝道:“衝過去。”二鮑對他奉若神明,不加思索,策馬前衝。
  伍封一眼瞥見馬車右角的那支丈八大銅戟,將“天照”寶劍插入鞘中,順手操起了這支八十多斤的銅戟。
  銅車衝出了三十餘尺,這時,對方第三陣箭矢如雨般從四方落下,伍封暗嘆了口氣,心想已到了對方的埋伏中心處了,眼見離魚口僅二十餘步,這一陣箭若能略晚片刻,銅車便能衝過魚口了。
  伍封只好將二鮑推落車旁,以免他們被箭矢所傷,自己手中銅戟急舞,撥打飛來的箭矢,忽覺背後一個軟綿綿的身軀緊貼在背上,將自己緊緊摟住。伍封不看也知道,定是楚月兒以身蔽箭,為他擋住背後飛來的箭矢,心中忽地生出一縷酸苦。
  當此情景,就算是劍中聖人支離益親來,恐怕也是束手無策了!
  待這第三陣箭射完,車前四匹戰馬都中了箭,其中兩匹早斷了氣,正往下倒,另兩匹劇痛之下,嘶鳴不已。伍封知道那兩匹馬若倒下,銅車必被扯得傾斜,長戟揮動,割斷了死馬身上的疆繩,以免被它們將車拽覆於地。
  正危機處,伍封忽一眼見旁邊堆著數十根合抱大木,定是對方原擬封堵魚口之用。心念一動,銅戟刺出,大喝一聲,奮力挑起,“呼”地一聲,一根巨大的橫木飛起,向前面路徑之側砸去。
  對方已射了三陣箭矢,伍封從箭矢飛來的方向,已知道敵方箭手所伏之處,這根巨木,便砸向箭手所伏之處。便聽有人驚呼之聲,巨木轟然落下,聲勢駭人之極,幾條人影隨木落處飛揚的塵土閃動。
  伍封見此計有效,登時精神大振,奮神力一連挑了十餘根巨木飛出,砸向四周,只聽驚呼聲、慘叫聲不絕,對方的第四陣箭矢終是未射出來。
  他每挑一根巨木,銅車的車輪便陷落土中數分,此刻車輪陷入了七八寸,那兩匹馬本就受傷,怎當得住伍封挑木時車上所承的巨力,嘶鳴不絕,終於倒了下去,幸好車輪雖然陷落,卻因有四輪,是以車身雖側,卻也不會翻落,這便是慶夫人設計此車時用四輪的妙處了。
  伍封這一陣使得力發了,身上創口血涌如注,他雖然能以吐納術養力,但適才用力太巨,一時也補不上來,此刻不住地喘息。
  田恆智慮過人,知道此時正是破敵之際。伍封雖天生神力,畢竟不是鐵鑄的人,再讓他挑木,恐怕也未能挑出幾根來。要是對方驚魂稍定,自己這百人不到的饑渴疲累之兵再也無還手之力了。
  田恆一念及此,長身躍出車外,拔劍向對方埋伏處衝殺過去。眾人怎會不知其中險處?此刻或驅兵車,或落車飛奔,向敵人衝了過去。兵法上說“置之死敵而後生”,眾人身處死地,反而軍心大振,只知道每殺一人便少一分危險,敵人雖是死士,哪擋得住這群以生死相搏的真正“死士”?
  伍封扔下銅戟,拔出劍來,見楚月兒正眼淚汪汪地想替他裹傷,柔聲道:“這些傷並無大礙,暫不管他。”倚著楚月兒下車,只覺大腿上的箭傷加倍地疼得厲害。
  兩人相倚而上,格殺了數人。
  忽然敵人驚亂的人群中閃出一人,手中長劍如電,倏地向伍封刺來,劍法精妙之極。此人約四十多歲,渾身墨衣,頭戴鐵冠,臉上顴骨高聳,無一點多餘的肉,便如皮包著骨一樣。
  伍封吃了一驚,劍往下劈,雙劍相交處,手臂劇震,連虎口也微覺發熱。對方膂力驚人,出人意料。
  楚月兒嬌叱一聲,向那人遞出一劍,那人眼露讚許之色,將楚月兒的劍撥開。楚月兒畢竟力弱,長劍幾乎脫手。
  伍封知道這人劍法之高,似乎不在朱平漫之下,楚月兒絕非其敵手,輕輕將楚月兒拉到身後,揮劍向那人橫削,卻被那人格開。
  兩人迅雷急電般拆了九招,雙劍清脆地擊響了九次,雙方終於各退了一步。
  那人見伍封連挑了十餘根巨木後,劍上仍有驚人的神力,自己以逸待勞,在力氣上仍不能勝過伍封,臉上露出佩服之色,不禁贊道:“好劍法!封大夫果然厲害!”瞥見自己的人已一敗塗地,長笑一聲,轉身便走。
  恰好田恆迎了上來,叱道:“哪裡去?”劍未及發,卻被那人後發先至,搶先刺出了三劍,田恆見那人劍術之精,非同凡響,駭了一跳,被那人劍光所迫,連退了七八步。
  那人閃一閃身,沒入了亂石之中。
  這時,戰事已落,對方終於潰不成軍,再也無法一戰了。
  伍封回頭看了看楚月兒,忽見她左臂上涔涔流血,駭道:“月兒,你受傷了?”
  楚月兒道:“被箭擦傷了一點點,算不得什麼。”
  伍封知道這傷必是她先前以身相蔽、為他遮擋箭矢時得來,忙道:“有沒有傷到筋骨?快讓我瞧瞧!”楚月兒搖了搖頭。
  田恆臉色鐵青,向伍封走了過來,道:“這人使的是董門劍法,好生厲害,勝過本相多矣!”
  眾人雖是得勝之軍,卻也是狼狽不堪,待到畫城中時,天色已黑,清點人手,只余三十六人,封府的家將死了一半。除了田恆一人外,余者無一不傷。但他們以九十九人對付兩千多人,還能獲勝,有此戰績,絕後不好說,至少也算得上空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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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君子所履,小人所視
    手機電子書·飛庫網 更新時間:2006-8-10 3:59:00 本章字數:33311

  畫城在臨淄城西南四十餘里處,是齊都臨淄的三大輔城之一。
  當年臨淄城中大火,將城中建在營丘上的公宮燒掉大半,齊恆公無處落腳,只好住在仲父管仲府中,直到新址的公宮落成才搬回去。
  此後管仲便建了安平、昌國兩座輔城,每座輔城均建了一座小小的宮室,以防不測。安平在臨淄城北方偏東處,離臨淄城一百多里,昌國在臨淄西南方,也離臨淄一百多里,齊景公時,嫌二城稍遠,便在臨淄西南四十餘里處建了這座畫城,也建了宮室。
  畫城雖然較小,其城高墻厚卻勝過安平、昌國二城。
  伍封、田恆一眾狼狽而來,把畫城都大夫宗樓、畫城司馬田成二人嚇得面無人色,急迎入城安置,命人送來美酒飯食,又請城中醫人為眾人包紮治傷。
  田恆道:“敵方人手眾多,今日雖然獲勝,但殲敵之數不足一千,若是敵人收斂殘兵再聚,勢力仍是不小,須小心提防。”畫城輔守臨淄,有兵車六十乘、士卒五千人左右,在齊地各城邑之中,算是兵多之城。
  畫城司馬田成是田氏族人,謹遵田恆之令,緊閉城門,命士卒在城頭往來巡視,以防敵人趁夜攻城。
  伍封與楚月兒由城醫敷藥裹傷之後,由楚月兒扶著一一看視了剩餘的二府家將,用飯後,田恆送二人進房休息,還未及舉火時,房中本該頗黑,不料田恆頸上掛著的一顆大珠瑩瑩發光,照得一丈多處都有輝光,如同拂曉的晨光透入房中一般。伍封奇道:“這珠子怎能自然發光?”田恆道:“這珠子叫夜明珠,是中山人的寶物。晉國六卿之亂時,齊國與中山助晉國范氏、中行氏,與智、趙、韓、魏四家交戰,中山人特將此珠送給我們田氏結好,算得上是我們田氏的寶物。”
  伍封咂咂稱奇,等侍女舉火,田恆自出了房外,伍封與楚月兒自行休息不提。直到田府的少夫人、田盤之妻恆素率革車五十乘、家將士卒近四千人來到城中時,伍封和楚月兒才出來。
  恆素年約二十多時,相貌端莊,身材嬌好,此時一身戎服坐在堂中,她適才聽了田常述說了前事,秀眉微皺。
  田恆見伍封與楚月兒只休息一陣,便神采奕奕、精神大振,嘖嘖稱奇,對恆素道:“素兒,月兒你是認識的,這人就是近日來名震齊國的封大夫!”
  恆素向伍封施過了禮,看了看楚月兒,也沒有說什麼。
  伍封心中暗道:“我責打了你弟弟恆善,又讓你父親子劍大丟面子,定是對我懷恨在心。”
  田恆嘆道:“今日若非封大夫大展神威,恐怕我們無一人能夠生還哩!”
  伍封道:“相國過譽了。在下無甚臨敵對陣經驗,若非相國居中調度,在下此刻只怕已在地底下,乖乖地等朱平漫找我算賬了。這人活著時常常‘生吃活人’,就不知在下不是活人時,他吃還是不吃。”
  田恆笑道:“封大夫劍術厲害,本相早就知道,今日才知原來封大夫用兵也是大有法度,不知從何處學來?”
  伍封自然不能說是熟讀《孫子兵法》之故,便道:“在下幼時倒曾看過一些兵書,兵法是說不上的,無非是膽大妄為而已,今日之事,想想也是後怕,幸好還有一些運氣,未至於送命。”
  田恆正色道:“封大夫天生將才,委實是齊國之福!”嘆了口氣,道:“今日之險是本相平生未遇,若非封大夫奮不顧身,以身相蔽,本相早已死在亂箭之下!封大夫為救本相而負傷,此救命之德,本相絕不會忘記!”
  先前田恆並未對恆素說過此事,此刻說出來,恆素大是驚奇,抬起秀目向伍封看了過去。
  田恆問恆素道:“本相早已派烏荼回府報訊,畫城與臨淄不遠,為何晚間才到?”
  恆素道:“素兒一得消息,便拿著兵符趕到閭邱明營中,可惜閭邱明一早被逆叔叔邀去送吳使回國,還未回城,拿不到另一半兵符,只好等在營中。一直等到晚飯時,逆叔叔與閭邱明才回來。”
  田恆怒道:“田逆這傢伙搞什麼名堂?他們二人一正一副,身負守城重任,本相早就說過,他們二人有一人出城,另一人便必須留守城中,今日竟然一同出城,太過不成道理。他們是否怕我責怪,不敢隨來,由得你一個女流之輩帶兵前來?”
  恆素嘆道:“不是他二人不來,只因他們喝得大醉,不醒人事,由家將抬回城中,那另一半兵符,還是素兒偷偷從逆叔叔營中拿出來,才能調兵前來。”
  其時,各國軍卒調動,全部以兵符為信令。此兵符一剖為二,領兵之人手上一半,另一半便在國君手上,但田氏專權以久,另一半兵符在他的相府放著,是以能調動全國之兵士。臨淄城守兵一萬,另一半兵符在田逆之手。但田逆今日出城,理應將兵符交給閭邱明暫管,是以田恆才吩咐烏荼,叫恆素找閭邱明拿兵符。
  田恆勃然大怒,道:“這二人太不像話了!若今日這些人不是埋伏本相,而是到臨淄攻城,本相又不在城中,豈不是連城池也可能被攻破了?”
  伍封卻說道:“左司馬不會不知道其中的輕重緩急,何況他與閭邱明同時出去,同時喝醉,大是奇怪。在下心想,是否這其中另有隱情?左司馬的酒量如海,臨淄城中無人不知,等閒怎喝得醉?說不定是被人在酒中做了手腳,故意灌醉。”田恆與恆素都知道伍封與田逆有殺子之仇,但伍封不僅未趁機說田逆的壞話,反而為他開脫,不禁佩服這人光明磊落,絕非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
  田恆沉吟半晌,道:“他二人送顏不疑出城,斷不會另覓他處飲酒,若是飲醉,定與顏不疑有關。”
  伍封腦中靈光閃動,想起今日所遇的敵人中,除了那鐵冠人用的是董門劍法外,被他饒命不殺的那人劍法與董門劍法也大為類似,道:“今日所遇的那鐵冠人,一手董門劍法出神入化,不在朱平漫之下,顏不疑也是董門之人,是否二人合謀的?”
  田恆猛地想起來,道:“多半是了。田逆與閭邱明若是被顏不疑在酒中做了手腳灌醉,顏不疑便大有時間到本相府中偷書了,能到本府殺人盜書的,只有顏不疑或那鐵冠人那樣的高手,鐵冠人在魚口設伏,自然不幹他的事,盜書之事多半是顏不疑所為。”
  伍封問道:“在下有一事頗為不解,那《孫子兵法》是天下奇書,今被人偷了去,相國似乎不甚在意,是何道理?”
  田恆“嘿嘿”一笑,道:“本相府中之物,豈是那麼輕易偷得到的?其實廂房之中的那部《孫子兵法》只是首尾摹了幾行字,中間竹簡上全是空的,並無文字,真的《孫子兵法》被本相另放在它處,安然無恙。”
  伍封笑道:“原來如此,嘿嘿,顏不疑這人傲慢自大,如此辛辛苦苦偷了部假書,不知會……”,話未說完,忽地想起一事,臉色大變。
  田恆見他神色有異,問道:“封大夫又想起了什麼?”
  伍封苦笑道:“在下是想,說不定顏不疑是故意到相府偷書殺人,好讓相府派人去稟報相國,正好看到他們在牛山坪的‘埋伏’哩!以他的本事,偷書殺人,還非要放一把火燒了廂房幹什麼?是否故意將事情鬧得大一些,好讓相府派人稟告相國呢?若是如此,此人計謀便高得太過駭人了。”
  田恆也是駭然,苦笑道:“如此說來,說不定顏不疑早就知道那是部假書,恐怕根本未帶走,扔在火裡燒了哩。看來,本相還是太小覷了這人。其實,當時知道了牛山坪的‘埋伏’後,封大夫便覺奇怪,說該處並非極佳的埋伏之地。本相當時若派幾個人去探查,也不會有魚口的凶險了。”
  伍封搖頭道:“誰會料到這麼多呢?在下若能猜出敵人的計謀,早就勸相國不用改道了,是以我們都中了計,與相國無關。”又道:“那一批闞止的死士,絕非三兩日便能收留,指揮自如。顏不疑畢竟來齊國不久,怎可能做到?何況,他精心設伏,要刺殺相國,對他吳國似乎也無甚好處。這中間究竟還有什麼我們猜不出的理由?”
  眾人沉思良久,也未想出其中的道理。
  田恆道:“不行,今晚本相非得趕回臨淄不可!素兒從臨淄城中帶來近四千人,城中有些空虛。萬一那班人圖謀攻城,田逆和閭邱明又宿醉未醒,可就凶險了。”伍封道:“若說攻城,他們人手太少,又是新敗之軍,再多五千人,也攻不進臨淄城去,相國不必太過擔心。”
  田恆嘆道:“本相就怕他們在城中早埋伏了人手,就算不攻城,胡亂刺殺了誰,後果都是難以預計的。”
  只因對手的計謀太過詭異,每一著都是出人意料,兼且手段厲害,令人大有處處受制之感,是以連田恆這樣的人也覺每一著對己不利的事,都有可能發生。
  恆素道:“這麼黑夜趕回臨淄,就怕敵人又有埋伏。”
  田恆搖頭道:“封大夫說得不錯,敵人是新敗之軍,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今天再設埋伏,何況素兒帶了的兵不少,也不怕了他們。嘿嘿,本相連夜趕回臨淄,敵人反而會大出其意料之外。”
  伍封等人覺得此言甚有道理。
  田恆道:“本相仍將那近四千人帶回城去。封大夫腿傷頗重,不宜趕路,便留在畫城養傷。田成宗樓二人非大將之才,不足為憑。”將田成叫來,命他將信令交給了恆素,道:“素兒,你帶畫城的五千士卒謹守此城。多派探子出去,如聽臨淄有何凶險,便領兵前去救援,否則,絕不可妄動。封大夫擅於用兵,事急時多與他商議。”
  恆素答應。
  伍封見田恆對恆素如此看重,便知此女必是將才,田恆非等閒之輩,如此情勢莫辨之下,怎會只因她是兒媳便將軍權交在她手上?
  田恆又吩咐道:“素兒,今日的情勢頗為詭譎難辨,一切以國事為重,不可因小失大。”
  恆素臉色微紅,點頭道:“素兒明白。”
  伍封知道田恆這句吩咐,是耽心恆素因伍封責打其弟之故,對伍封不利,誤了國家大事。他想,經過今日之事後,田恆心中對他應該已芥蒂盡去,暫不會有不利於他的念頭了。
  田恆走後,恆素將軍中將官盡數叫來,命巡城司馬分三隊在城中巡視,以防奸細;命行軍司馬派出十隊小哨,在城外監視,其中六哨安置在畫城與臨淄之間;又命前鋒司馬帶兩千兵守在城頭,其餘士卒枕戈而臥。
  伍封見她調兵遣將甚有法度,暗暗佩服。
  眾人分別行事之後,恆素對伍封道:“封大夫身有重傷,請到房中休息。”
  伍封心道:“莫非子劍還頗習兵法,教會這女兒?”本想問她這行兵之法是從何處學來,見她冷冷淡淡的,自然也沒有興趣說什麼,由楚月兒扶著回房。
  楚月兒將伍封扶到房中內室的床上,為他解下外衣,拉上薄被。
  伍封拍了拍床頭,道:“好月兒,你也受了傷,不如也睡在這床上,相互照顧,豈不是好?”
  楚月兒大羞,白了他一眼,走到外室。外室中還有一張小床,楚月兒和衣躺下,終是不放心伍封的傷勢,片刻便起來,輕手輕腳將小床搬到內室,鋪好帛被,一回頭卻見伍封仍然未睡,笑吟吟地看著她,神色頗為古怪,不禁吃了一驚。
  伍封笑道:“我就知道月兒不會放心,終會進來內室中睡,只是料不到你會連床也搬進來。”
  楚月兒埋怨道:“公子受了傷,流了好多血,怎還不睡?”
  伍封嘆道:“月兒不是也受了傷麼?若非你在我背後擋著,恐怕早就被射……”,他還未說到個“死”字,就被楚月兒的小手封住了嘴。
  伍封見她眼中露出恐懼之色,笑道:“我只是說說而已,月兒又怕什麼?”
  楚月兒小聲道:“只是說說月兒也會怕的。”小手輕撫著伍封包紮著的肩頭,顯是有些擔心。
  伍封摟著她的細腰,道:“其實……,咦!”忽覺她腰上插也硬硬的一物,問道:“是什麼東西?”
  楚月兒道:“是柳師叔送你的玉簫,月兒怕會丟失,是以入樹林之前放在身上,忘了拿出來。”將玉簫輕放在幾上。
  伍封嘆道:“月兒的好處就是心細,幸好我今日早上靈機一動,讓你穿上了‘聘禮’,否則以今日的情形,月兒就凶險了,想想也真讓人害怕。”忽想起一事,正色道:“對了,有件事月兒一定要聽我的。”
  楚月兒見他忽地嚴肅起來,瞪大了俏目,問道:“公子的話,月兒當然會聽。”
  伍封道:“這‘聘禮’你須每日穿在身上。”
  楚月兒點了點頭。
  伍封續道:“不過呢,晚上睡覺就不能穿它了,這麼硬硬的摸上去或還扎手,我豈非是作繭自縛?”
  楚月兒聽他忽地說得無恥起來,嚇了一跳,笑嘻嘻躲了開去。她知道伍封見她擔心,因而胡說八道與她調笑,以遣心懷。
  伍封道:“可惜渠公老爺子這些天在齊國遍覓匠人,無一人能鑄制細鐵鏈子制護甲,何況我們家中雖藏有些良鐵,質地仍不夠韌。天下精鐵莫過於越鐵,天下善鑄匠人也莫過於吳、越、楚三國,齊國哪有這樣的匠人?”說完搖了搖頭,斜眼瞧著楚月兒,笑道:“月兒傷勢如何,我總有些不放心,一陣養過神後,讓我好好瞧瞧。”
  楚月兒看了看他,嘻嘻一笑,和衣睡在榻上。自是知道他腿傷不輕,行動頗有些不便,不怕他半夜忽施怪手。
  一夜飽睡,伍封睜開眼便覺精神大振,身上的兩處傷也不太疼痛,連自己也略感奇怪,心道:“莫非老子的吐納術還能生肌止痛?”
  漱洗過後,早有人送上飯食。用過了飯,伍封與楚月兒出到堂上,便見恆素一身戎服坐在堂上,秀眉微皺,正自尋思。
  恆素聽見腳步聲,抬眼向他二人看過來。
  伍封見她眼睛微紅,臉上略顯疲態,問道:“少夫人可是一夜未睡?”
  恆素不知如何,似乎對他的敵意減了許多,輕嘆了一聲,道:“昨夜探子連連回報,說臨淄城外四處有細微的戰馬嘶鳴之聲,似是有人要大舉攻城,但鬧了一整夜,卻未見動靜,幸好百姓不知就裡,未受太大驚擾。”
  伍封大感奇怪:“莫非真的有人敢攻城?”
  恆素道:“相國親自帶人守在城墻,燈籠火把亮如白晝,卻未見對方人馬,更未見鉤提壕橋之類的攻城器具,城中派出了先後七批探子,均是一去不還,是以難知對方虛實。”
  伍封道:“昨晚少夫人派了六哨人馬探查,莫非也沒有查到什麼?”
  恆素搖頭道:“這六哨人馬主要是探查臨淄與畫城之間的要道,原是怕敵人用調虎離山之際,中途設伏,偽攻一城而引它城救援,攻擊援軍。兩城相距數十里,這是第一要提防的事。因此他們探不到臨淄城下之事,不過,他們今早便接到了烏荼的馬車,護送而來。”
  伍封道:“相國派烏荼先生來,有何吩咐?”他想,烏荼當然不會沒事找來,若非田恆派來,怎敢私自出城。
  恆素見他心思敏捷,瞥了他一眼,道:“相國命他趁夜出城,將昨夜臨淄的情況告訴我們,順便看看畫城有何動靜。妾身正自煩惱,不知是否該派些軍馬趕到臨淄城去。”
  伍封嚇了一跳,忙道:“千萬不可。臨淄城高墻厚,東有淄水,南北西方有三丈護城河,易守難攻。守城兵馬雖只有一萬人,但各府兵甲與宮中侍衛加起來,恐怕也有萬人,再從百姓中選出一萬精壯男丁也不太難,有此三萬人守城,對方若無六七萬人的話,就算孫武親來,也未必能攻下城池。依在下看來,對方定是虛張聲勢,另有所圖,決非真的攻城。”
  恆素見他說得頗有道理,問道:“封大夫何以如此肯定?”
  伍封道:“對方能悄沒聲潛到臨淄城外,自然不是它國派兵偷襲,想來還是昨天埋伏的那班人。相國說他們主要是闞止原來的三千死士,昨日一戰,或死或傷,如今能戰的不會超出兩千人。就算他們還有其它的人手,怎也不會多到哪裡去,否則,怎能做到這麼神出鬼沒?以這麼一點人手來攻城,豈非可笑之極?是以他們只已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相國多半也猜到這一點。”
  恆素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相國為何不索性派人去捉拿,一舉殲滅?”
  伍封道:“既然明知他們虛張聲勢,另有圖謀,就必須了解其所圖謀之事,才能有所行動。萬一他們在城中另有玄機,故意將城中兵馬引出,豈不糟糕?相國不敢輕舉妄動,就是怕城中有失。都城重地稍有損折,便會使國家有傷,若是換了在下,也同樣不敢輕舉妄動。”
  恆素道:“那就由畫城派出軍馬,協助臨淄兵士剿滅這些人,豈不是好?封大夫何以又認為不可呢?”
  伍封道:“萬一對方佯攻臨淄,實指畫城呢?畫城守兵五千、革車六十,若是派人到臨淄,兵多則城空,兵少又不足,真是帶走了二三千人,被敵方進攻畫城,那就糟糕之極了!畫城雖小,但自景公開始便大力營治,城墻之高,僅次於臨淄,墻厚更有過之,兵甲精良,積糧無數。此地離都城不足五十里,西有魚口之絕地,東有牛山之茂林,南有水,北有山,易守難攻。若據有此城,進可以攻,直逼都城,朝發午至,退可以守,急切難下,是以要緊之極。若被敵所據,便會成齊國的心腹大患。”
  恆素佩服不已,道:“聽封大夫之言,令妾身茅塞頓開。怪不得田力等人對封大夫佩服得五體投地、讚不絕口!”
  伍封心道:“怪不得一夜之間,你對我態度大變,原來是找田力等人談過,知道我冒死救了你的家翁一命的詳情!”其實,昨日他救田恆之時,對救了他的後果根本無暇考慮,只知大家共同對敵,不忍看著他被敵射死。如今不僅田恆對他芥蒂盡除,連恆素對他也大有改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麼一來,至少與子劍之間的仇隙便大有可能化解了。
  說了一會兒話,烏荼走進堂來,道:“少夫人,若是無甚吩咐,小人便趕回臨淄城中去了。”
  恆素道:“也好,回去後就說封大夫以為敵人是在虛張聲勢,多半另有所圖謀,不易輕動,我在此城暫守,以防不測。”囑咐道:“相國昨日辛苦了一天,又連夜守城,太過辛苦,不如由逆叔叔守城,回府休息,免累壞了身子。”
  烏荼答應道:“少夫人孝心格天,小人自會照實稟告。不過,今日一早,政少爺便自告奮勇代相國守城,此刻相國多半已回府中休息去了。”
  恆素聞言,臉色微變,待烏荼走後,慢慢皺起了眉頭。
  伍封見她忽地又想起了心思,心道:“此女城府頗深,我與她說了這麼久,她從未直抒己見,此刻又不知在想什麼?”順嘴問道:“政少爺是什麼人?”
  恆素道:“政少爺是相國的次子,現為安平司馬。他與妾身夫君從小在家父館中學劍,甚得家父喜愛。”說完,幽幽地嘆了口氣。
  伍封見她語氣之中,對田政這小叔子師弟並無多少好感,心想這裡面說不定涉及田家內部的爭鬥,人家的家事與己無關,藉口回房養傷,與楚月兒回房去了。他心在想:“月兒這丫頭乖巧,無論我與人談什麼,都不愛插嘴。若換是公主,多半會好奇亂問。”想起妙公主這刁蠻丫頭,嘴角不自主地露出笑意,心想:“公主若是知道我受了傷,多半嚇壞了吧?”
  回到房中,伍封與楚月兒練了一陣吐納術,覺得渾身舒暢,便道:“月兒,若是去見老子,你高不高興呢?”
  楚月兒喜道:“那是最好。”
  伍封道:“暇時我非得去一趟不可。我看老子學貫天地,能聽到他的一言半語,恐怕大有好處。”
  兩人閒聊了一陣,醫士來為二人查看傷勢,看只過一夜,二人的傷口便漸漸收口,大是奇怪:“如何二位之傷好得如此之快?封大夫體格健碩,形如天神,傷好得快些也就罷了,何以小夫人的傷也能好得如此之快?”
  伍封笑道:“這都是先生你的功勞了。”
  醫人搖了搖頭,頗有些不解,慢慢去了。
  伍封問道:“月兒,接輿先生可曾說過,這種吐納術能生肌治傷?”
  楚月兒搖頭道:“沒說過,不過,他說這吐納術妙用無窮,慢慢練之日久,便會漸漸體會。”
  伍封想了想,問道:“月兒,你的傷還痛不痛?”
  楚月兒搖了搖頭。
  伍封笑道:“好不好我們今日就趕回臨淄,回去看看公主呢?”
  楚月兒喜道:“月兒正想,此刻公主定聽說我們受傷的事,多半擔心得緊。”
  伍封二人略略準備,然後去見恆素,說要回臨淄去。
  恆素奇道:“二位的傷勢未愈,何以今日便要回去?”也沒怎麼輓留。
  幸好鮑寧鮑興只受了點片外傷,駕好了銅車,伍封又吩咐其餘家將小心養傷,愈後才回臨淄,田力受傷極輕,對伍封說也要先回臨淄,伍封便帶上他,驅車出了城。
  伍封見那枝大銅戟仍插在車上,順手摸了摸,嘆道:“當真是世事難料,這隻銅戟是公孫揮之物,渠公竟將它收藏起來。若非渠公將這東西放在車上,昨日之事,還真有些難辦。”
  鮑興嘆道:“若非公子昨日將我們推下車,恐怕早就射死了。是以昨晚我與小寧兒說起,以後若遇險情,我們再似昨日般無用,定會連累了公子,日後非得內穿甲胄不可,公子方可放心與敵人交手。”
  伍封笑道:“府中兵甲甚多,你們去挑幾套好的便是。”想起恆素一身戎服,另有一番風姿颯爽處,便向楚月兒身上打量,道:“改天讓月兒也穿一次甲胄,定會有與眾不同的美處。”
  一路上順順利利,到了臨淄城下,便見城門緊閉,氣氛甚是緊張。
  伍封昨天大展神威之事,一夜間已傳遍了臨淄城,城上守軍對他無不佩服之極,那城門司馬名叫張悅,伍封每過此門,常與他閒聊幾句,是以頗熟。張悅見是伍封的馬車,便開了城門放了銅車進來。
  伍封與張悅笑談了幾句,順嘴問道:“如今城頭上是否左司馬廝守?”
  張悅道:“左司馬與閭大人急病未愈,此刻由政少爺守城。”眼中露出了不屑之色,想是對田政並不服氣。
  伍封尋思:“莫非田逆二人仍然宿醉未醒?”也不甚在意。
  田力下了車,告辭回相國府上去了。
  鮑寧問道:“公子,眼下是進宮去還是先回府?”
  伍封心想先得將公主安慰一番,免她擔心,便道:“還是先到宮裡頭去吧。”
  正此時,忽聽一人大聲叱罵:“何以不得本司馬的將令,便私自放人進城?”
  張悅答道:“稟政少爺,是封大夫進城。”
  伍封聽見“政少爺”三個字,便知那人是田恆之子田政,向田政看過去,只見他三十歲許,生得倒是頗為清秀,只不過臉色灰白,顯是有些酒色過度。
  田政一邊從城上走下來,一邊喝道:“無論是誰,也須先行稟告才是。誰知其中是否有詐呢?”
  伍封解圍道:“不幹張司馬事,是在下情急催促,張司馬迫於無奈,只好開門放在下進來。”
  田政哼了一聲,不理伍封,叱張悅道:“你如此自行其事,是否不將本司馬放在眼裡?”
  張悅小聲道:“稟政少爺,小將身系城門防守之責,自會小心謹慎,是否放人,原是小將之責權,何況政少爺也未曾吩咐過。”他身為城門司馬,官職雖小,卻是專司城門防守,若是連是否放人進城之權也沒有,還叫什麼城門司馬?若是主將事先有過吩咐,命每有人進城須先行通報,他才會先行稟告。
  伍封不料這人頗具膽色,竟敢頂撞田政。
  田政大怒,道:“好大膽!你一個小小的城門司馬,竟敢違背本司馬的軍令,本司馬非得重重治罪不可!”便要叫人將張悅拿下責罰。
  伍封見田政一幅趾高氣揚,面空一切的樣子,心想此事因己而起,“嘿”了一聲,淡淡地道:“不知張司馬違犯了政少爺的哪一條軍令呢?”
  田政一時語塞。
  伍封道:“政少爺既是預先未有軍令,張司馬自司其權,怎算違令?政少爺要將他治罪,豈非冤枉了他?”
  張悅和旁邊兵卒都十分不屑地看著田政。
  伍封心道:“這田政定是恣意胡為,以至兵士不滿,這人不知恤軍,一個上午便搞得神憎鬼厭,真打起仗來,誰會聽他號令?”淡淡地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政少爺不如與在下一起去見相國,由相國來處置,如何?”
  田政知道自己並無道理,到了田恆面前,父親也不會偏幫於他,反而還會大加責罵,哼了一聲走開。
  張悅小聲道:“這政少爺一早上城,便大發脾氣,多半是見兵士不大服他,欲殺人以樹威信,便將一個巡城司馬定了絞刑,入黑便要絞死,掛在城頭,說是可起阻嚇夜襲敵人之效。”
  伍封奇道:“那人犯了什麼軍令?”
  張悅道:“此事其實與封大夫有關,聽說前晚封大夫遇刺,恰好是他當值,當晚回營便被左司馬扣押在營房,準備議定其罪。可昨日一早左司馬和閭大人便出了城,回來後又染病,至今未起。按理最多是責打十棍,偏遇到這政少爺要殺人立威,也算是倒霉之極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偷眼看著伍封,眼中露出熱切之意。
  伍封知道他故意向自己說這事,定是想自己救那人一命,問道:“那人應是叫蒙獵吧?你與他是否交好?”
  張悅見伍封連名字也知道,便覺事情有望,大喜道:“他是小將的同鄉。”
  伍封拍了拍他的肩頭,微笑道:“若是入黑再施刑,那便來得及,你放心吧!”
  伍封本來高高興興地進城,被田政這麼一鬧,心情大壞,入宮路上,嘆道:“這田政如此不成器,相國怎會讓他守城?”
  楚月兒道:“這人其實能言善道,頗得相國倚重,常常藉故到二小姐處向我糾纏,總被二小姐轟了出去,好生厭人。今日他不過是有些失態罷。”
  伍封恍然道:“怪不得他一雙賊眼總是在月兒身上溜來溜去,原來是見了月兒食指大動,方生妒忌之念,又不好找我的不是,便拿張悅來出氣了!”又嘆道:“這也難怪他,你看這大街之上,誰不是眼珠子亂轉,藉故往車上瞧來?我只道是自己討人喜歡,如今才知他們看的是月兒哩!若是他們人人有一個相國老爹,恐怕早就一擁而上,將我揪下車去,自己爬上來一親香澤了吧?”
  楚月兒“呸”了一聲,嫣然嬌笑,令大街上不少偷看她的臭男人魂飛天外,行止失常,以至被身旁的健婦罵了個狗血淋頭。
  不一時到了宮城,伍封因腿傷之故,便由楚月兒扶他進去。
  楚月兒這是第一次進宮,伍封本以為她會高興跳躍,四周遊看,誰知這丫頭對宮內美景毫不在意,一雙俏目始終放在他身上,未曾稍離。
  伍封進宮次數多了,早就心中有數。若是先見齊平公,不免又把他先趕到公主寢宮,便有天大的事也不會理會。是以須先向公主報到,然後再見齊平公。
  二人一直往後宮而來,還未進妙公主的寢宮,便見妙公主哭著飛跑了出來,撲在伍封懷裡。
  伍封知道她是因自己受傷,乃至如此,摟住她笑道:“公主不要哭了,你夫君健壯如牛,些許小傷又算得了什麼?”
  妙公主見他竟以夫君自居,“呸”了一聲,埋怨道:“昨日才受傷,怎不留在畫城靜養,一路上顛來顛去,若傷勢轉劇就麻煩了。”
  楚月兒在一旁道:“公主,公子是怕你擔心,才趕了來讓你瞧瞧哩!”
  妙公主道:“我才不瞧他哩!”口裡雖這麼說,卻側頭向伍封身上打量,關心地問:“你傷在哪裡?嚴不嚴重?要不我將華神醫傳了來?”
  伍封笑道:“這點傷不算什麼,只是肚餓得緊,公主能否賜夫君一飯呢?”
  妙公主才想起他們一早從畫城趕來,如今時已至午,自是肚餓,命人奉上飯食,又叫了兩個寺人到宮門外專停車馬的大院,送飯給鮑寧鮑興二人。
  吃過了飯,伍封道:“我要去見國君,公主便帶著月兒周圍走走,看一看宮內美景。”
  誰知二女一起反對:“不成。”
  楚月兒道:“公子腿上有傷,沒有人攙扶怎能行走?免將傷口弄破。”
  妙公主也道:“這麼走了去,豈不是將父君嚇壞了?哼,你是國君的未來女婿,這麼一瘸一拐地宮內亂走,成什麼樣子?”
  伍封苦笑道:“我讓宮女扶了去也不行嗎?”
  二女同時飛了他一記白眼,上前扶住了他,似乎心裡在說:自己的夫君,怎能讓其她女人去扶?伍封只好扶著這兩根“拐杖”去見齊平公。
  齊平公聽伍封詳細說了昨日遇伏之事,雖然今早他從田恆口中知道了此事,苦不甚詳,如今聽了其中詳情,仍是臉色大變,心有餘悸。
  齊平公吁了口長氣,嘆道:“不料竟是凶險至此!”他早知伍封已進宮,在公主宮內吃飯,是以先將華神醫叫了來。此刻執意要讓華神醫為伍封和楚月兒檢查傷勢,另敷良藥。道:“畫城內哪有何良醫?寡人信他不過。”
  華神醫為伍封和楚月兒檢察傷勢時,齊平公道:“聽說相國府被盜,不知他丟失了何物?”
  伍封笑道:“只不過是部假的《孫子兵法》罷。只不過盜賊殺了三人,又放了一把火。”
  齊平公與伍封相視而笑,若這部書不是賜給了田恆,說不好這殺人放火之事便會發生在封府了。
  齊平公道:“不知凶手是什麼人呢?”
  伍封皺眉道:“這就不知道了,說不好是顏不疑那樣的高手。”
  齊平公哼了一聲,道:“這顏不疑不知搞什麼鬼,連告辭回國也推說病了,讓田逆來代為告辭。”
  伍封心道:“莫非這人練‘蛻龍術’出了岔子,誤了蛻變之期?”知道這種高明的功夫最易出差錯,便笑道:“只怕他是沒臉見人吧?”將顏不疑練“蛻龍術”之事告訴齊平公。
  齊平公駭然道:“原來他真是沒了臉哩!好在他未親來告辭,否則,非把寡人嚇一大跳不可。”
  待華神醫檢視敷藥完畢,齊平公這才放心:“幸好封兒和月兒只是受了點傷,未及筋骨。不過,仍得小心調養才是。嗯,有月兒在封兒身邊,寡人稍稍放心些。月兒那日將那個什麼招來殺得狼狽大敗,身手相當不錯哩!”
  伍封問道:“那晚國君命招來第二天找相國報到,相國給了他一個什麼官職?”
  齊平公搖了搖頭。
  眾人大奇,國君既親口答應賜官,田恆給招來任官職之後,招來就算官職再小,也應進宮來叩頭謝恩才是,至於國君見不見他,那得看國君是否高興。
  齊平公道:“寡人也覺得奇怪,就算這人不願為官,第二天也應到宮外請辭才是,寡人又何以不知道呢?封兒不提起此事,寡人恐怕還想不起來。”
  伍封忽然想起一事,道:“這人定是受了傷,無法去找相國。相國忙碌之下,怎想得起這件事?”
  眾人都大是奇怪,妙公主問道:“你怎知他受了傷?”
  伍封道:“前晚我在城中遇刺,其中有一人被我傷了逃走,雖黑夜看不真切,但總覺那人的身形頗熟,如今想來,他刺出的那一劍甚有法度,好象是招來那傢伙與月兒動手時使過的劍法。何況他發號令時曾說過幾句話,想想確是招來的口音。”
  齊平公怒道:“是招來?寡人聽說封兒遇刺,大為惱怒,與晏老大夫商議後,老大夫以為是田逆所為,勸寡人不要認真追究,寡人便只是把田逆和閭邱明連夜叫進宮來罵了一通。若是招來那廝,子劍便脫不了干係。哼,寡人非找子劍算賬不可。”
  伍封忙道:“雖然招來有份暗算我,但那班人應是城中兵士而無疑,只怕是田逆與子劍合謀,若真是追究起來,不免逼虎跳墻,後果嚴重。國君放心,子劍與田逆二人,我自有辦法對付。”
  齊平公對他極有信心,聽他這麼說,便不再說什麼了。
  妙公主好奇道:“你怎去對付他們?”
  伍封道:“田逆畢竟是相國的堂弟,只好由相國去處置。子劍就不同了,他雖與田氏有親,也不用怕,等一陣我直接上門,來個敲山震虎,先把子劍嚇個魂不附體,不敢生事,以後與他再講和也容易些。我與他畢竟沒有太大的仇,能不為敵時何必非要視之為敵呢?”
  妙公主嚇了一跳,道:“你昨日才受傷,怎麼今日又要去找子劍打架?”
  伍封笑道:“不是去找子劍,只找招來問罪。如今臨淄城人心有些動搖,情勢不明,如果田逆與子劍趁機搞事,不免令人頭痛。我上門去嚇一嚇他,讓他不敢輕舉妄動,待對付了闞止的那班死士後,是敵是友,慢慢再說。”
  妙公主又問:“若是子劍與你動手呢?”
  伍封笑道:“他自忖劍法不如朱平漫,絕不敢與我動武。何況我身上有傷,他是一代宗師,怎好意思撿這個便宜?”見妙公主仍有些不放心,道:“就算他要找我動手,我身邊有月兒這高手相助,也不會吃虧。”
  妙公主點了點頭,忽又笑道:“我只見別人找你的麻煩,還從未見過你上門找別人的麻煩哩!一陣我與月兒一起陪你去,想來也好玩得緊。”
  齊平公點頭道:“妙兒同去也好,子劍怎也不敢當她面與你比劍的。”
  既然國君都開了口,伍封怎好說不行?何況經昨日那一場惡戰,險些與妙公主不能再見,心有餘悸之下,暫也不願意與妙公主分開。
  伍封又將蒙獵的事說了出來,只因這是軍中事務,自己雖是大夫,也無法插手,只好由國君出面。
  齊平公最是心軟,聞言怒道:“田政那小子搞些什麼名堂?無緣無故殺人,豈不會令軍心動搖、大損士氣?寡人這便派人去將他放了出來。”寫了一道赦令,叫了一個侍衛帶人到軍中放人。
  雖然齊國的軍政在田恆之手,但齊平公要赦免一個小將官,這種小事田恆也不至於會干涉。
  問劍別館的一眾弟子正在院中練劍,忽見伍封與二女闖了進來,嚇了一跳。那少女葉柔見了伍封,眼中越發的明亮起來,旋又露出擔心之色,將三人引到堂中坐定,奉上香茗。一個弟子飛跑進去通知子劍。
  伍封因腿傷之故,不好跪坐,正好斜倚在幾上,將兩條腿伸得長長的,踞於席上。他這番古怪模樣,反讓葉柔覺得他瀟灑不羈,有一種睥睨天下的豪氣。
  子劍出堂,見伍封這個樣子,卻覺得這人連虛禮也不講了,大有任子所為的架式,便知麻煩不小。
  伍封笑道:“打攪了子劍先生,在下今日是來找招來那傢伙,不知他在哪裡?”
  子劍臉上驚疑不定,陪笑道:“封大夫上門來找小徒,有何貴幹呢?若是恆某能幫得上忙,恆某效勞也是一樣的。”
  伍封見他神色張惶,說話又卑躬,顯是心懷鬼胎,以至擺不出大宗師的架子。
  妙公主忍不住道:“國君要封招來的官,這傢伙竟然置之不理,膽量倒不小,眼中還有沒有國君呢?”
  子劍心道:“原來是此事。”他心中早有預備,施禮道:“公主,非是小徒目無國君,而是因患急病在床,暫不能到相國府上領職。因相國忙碌,不在城中,是以無法稟告。恆某今日定會派人向相國去解釋,些些小事,何勞公主垂詢?”
  他知道了眾人來意,因早想好了推脫之辭,是以鎮定下來,言下之意,這種事情哪輪得到你做公主的去管呢?
  伍封心中暗罵這老狐狸,知道這人在齊國身份地位甚高,其言辭之銳利處,妙公主怎是對手?長笑了一聲,大聲道:“招來的病來得突然,恐怕是受了傷吧?”
  子劍被伍封一語道破,立時臉色轉白,支吾道:“封大夫何出此言?”
  伍封哼了一聲,冷冷地道:“好好一個人,居然做些卑鄙暗算的事。子劍先生所教的徒弟,是否都會暗中傷人呢?”
  堂上一眾弟子顯是不知道其事,愕然之下,又想起田武那日暗算伍封的卑鄙舉止,臉上又驚又慚,見伍封滿面怒氣,誰也不敢說話。
  子劍一時語塞,不知伍封到底知道了多少底細,不敢亂說,反露了口風。
  伍封冷笑道:“招來既然……,嘿嘿,那個有恙在身,在下便去病床上瞧瞧他,子劍先生不會拒絕吧?”
  子劍哪敢讓他去看,心思急轉,忽地呵呵笑道:“其實,招來的確是受了劍傷,不瞞封大夫說,前晚恆某教他劍法之時,不小心刺傷了他。這事說出去不大好聽,免得人說恆某的劍法未至能發能收的境界,只好說他有恙在身了,誰知瞞不過封大夫這劍術大行家的法眼。”這人的確是個老狐狸,轉瞬之間,便想出了另一番說辭。
  伍封知道這招敲山震虎已經生效,哪會真的去看那招來,便笑道:“夜晚對劍,的確是危險得很。他脅下的劍傷,想來不是太過厲害,在下便懶得去看了。”
  子劍見他連傷口的位置也說了出來,更是驚駭,一時說不出話來。
  葉柔心中猜出了幾分,柔聲道:“師兄行事滷莽,不知分寸,以前若有得罪封大夫處,還望封大夫大人大量,放過了他。”
  伍封微笑,讓楚月兒扶他起身,道:“既然柔姑娘為招來求情,看在美人兒面上,在下怎也不會與他為難,這便告辭算了。”
  葉柔本來只是出言緩解,不料自己才說一句話,伍封便真的罷手,雖然未必是因己之故,這麼做法卻給了自己天大的面子,臉色一紅,嘴脣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伍封細看了葉柔一會兒,心道:“此女容顏甚美,比恆素還要美貌得多。”忽然笑了笑,道:“夜晚漆黑難辨,對劍是最危險不過的事,貴師徒喜歡黑夜行事的習慣,最好是改一改了,萬一失手之下弄出人命來,到時候誰也說不過去。”
  說完,也不理子劍的臉色成何樣子,由二女扶著,揚長而去。
  三人坐上銅車,妙公主嘆道:“今日才知道封哥哥的厲害哩!單是用幾句話,便把子劍這老狐狸嚇得面無人色。誰要是有封哥哥這樣的敵人,那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
  伍封笑道:“看來公主近來學問大有進步,單是閭邱明那班傢伙拍馬屁的本事,便被公主學了個十足十!”
  妙公主嗔道:“鬼才拍你的馬屁哩!不過,真拍馬屁的傢伙,應該是小興兒和小寧兒才是。”
  剛好二鮑聽見此語,鮑興扭過頭來,愕然道:“小人並沒有說話,怎麼就拍馬屁呢?”
  妙公主笑道:“兩個蠢東西,你們不拍拍馬屁,封哥哥這馬車會自己回府去麼?”
  眾人大笑,二鮑“大拍馬屁”之中,銅車直往封府馳去。
  妙公主忽地面顯怒色,斜眼看著伍封道:“適才你色迷迷看著子劍的那個女弟子幹什麼?”
  伍封大叫冤枉,道:“我幾曾色迷迷了?”
  妙公主哼了一聲道:“什麼‘看在美人兒面上饒了招來’的話都說出來,還說不是色迷迷的。”
  楚月兒見伍封張口結舌,解圍道:“公主,那位姊姊確實生得很美,公子也沒有說錯。”
  妙公主忽笑道:“不過,封哥哥就算有何念頭,也只能是想想而已。若真將那‘美人’納進房中,說不好半夜連頭也會被割了去,她可是子劍的弟子哩!”
  楚月兒聽她說得可怕,俏臉立時驚得雪白。
  伍封忙摟著楚月兒,埋怨道:“公主怎能隨口亂說,嚇壞了月兒?”
  妙公主嬌笑道:“我說的是你,誰知反嚇了月兒,嘻嘻!”
  列九與楚姬也聽說了伍封受傷的消息,早就趕來在封府,此刻正同封府新任總管伍傲一起在前室等著。
  其時,各國的士大夫府中一般都有若干家臣,不屬官府統轄。這些家臣中有司馬、工正、馬正等職司,最大的是家宰,在家中的地位類似一國之相,各府第也有宰專司其府中事務,名曰總管。
  伍封只好又將事情說了一遍,列九一邊聽著,臉色卻不停地變幻,鼻息漸漸沉重起來。
  眾人都有些奇怪。
  列九道:“那鐵冠人是否四十多歲,臉上皮包骨似的像個骷髏?”
  伍封想起列九也是董門中人,多半認識那人,問道:“正是。九師父認識他麼?”
  列九緩緩地道:“那人便是董悟師祖門下的第一高手,人稱為‘劍釣江山’的任公子!”
  伍封暗暗吃驚,任公子的名氣比朱平漫還要大得多,董門刺客全由他一手調教出來,每一人都是劍術高明之人,其厲害處可想而知,怪不得連田恆也大大不如。又想自己居然與他戰了個平手,心中也頗有些得意。
  妙公主好奇問道:“九師父,為什麼別人稱他為‘劍釣江山’?”
  列九道:“任公子曾在東海釣魚,有一次竟然殺了一條長約八丈的大魚,別人自然贊他釣魚功夫天下無雙,他卻說:‘釣魚又算什麼,就是一座江山,本公子也能釣得起來。’他劍術超群,是以此後人稱他為‘劍釣江山’。我去代地向祖師爺支離益拜壽時,曾見過他一面。”
  伍傲奇道:“天下怎會有長達八丈的大魚?是否是訛傳呢?”
  列九道:“家父曾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儘管是眼見為實,實則眼不見的,也可能為實,眼能見的,反不一定為實。這種大魚我也沒有見過,但究竟有沒有,我卻不敢說了。”
  眾人都點頭,以為此言甚有道理,楚姬看著列九,眼中充滿了佩服之色。
  伍封問道:“董梧能教出任公子這樣的徒弟,實在了不起,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列九搖頭道:“我沒有見過師祖,也沒有見過祖師爺。”
  眾人都感奇怪,列九道:“其實家父早就懷疑祖師爺有可能被董梧師祖所害,曾經悄悄查過此事,卻什麼也查不出來,反被師祖發覺。師祖盛怒之下,要加害家父,後來還是任公子說情,才將家父趕出了董門。家父心灰意冷之下,便到了雒邑城南種菜。”
  伍封道:“董梧會不會‘蛻龍術’?”
  列九搖頭道:“我從未聽家父說過,應該不會吧,否則,家父沒有理由不知道。”
  伍封點頭道:“顏不疑學‘蛻龍術’應該是令尊南郭先生離開董門之後的事,這人自視甚高,不會用假言騙我。由此看來,支離宜應該未被董梧所害,只是他與董梧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只有他們知道了。”
  說了一陣話,列九與楚姬掛著渠公府的事,告辭走了。
  這時家丁來報:“公子,門外有兩個名叫蒙獵和趙悅的人來求見。”
  伍封笑道:“引他們來見我。”
  蒙獵、趙悅二人進來,恭恭敬敬向伍封三人施禮,蒙獵道:“多謝封大夫的救命之恩,蒙獵終身難忘。”
  伍封笑道:“這算不了什麼。趙司馬怎也有暇前來?”
  趙悅嘆了口氣,道:“午間小人與田政頂撞了幾句,這人卻記恨在心,讓執令司馬覓小人的錯處,欲大加責罰。執令司馬雖不願意,卻不敢得罪他,便派人偷偷告訴了小人。田政雖是暫代主將,畢竟是相國之子、安平司馬,權勢頗大,小人怎拗得過他這卑鄙傢伙?就算是左司馬病愈,田政回安平之前,多半會讓左司馬對付小人。既然惹不起田政,就只好躲他了,是以瞞著他向行軍司馬請辭,一走了之,恰好蒙獵也從軍中放了出來。他雖救回了性命,卻被田政除了兵籍,趕出了營,便邀小人到封大夫府上,望封大夫能予收留。”
  伍封知道這兩人久在軍中,經驗豐富,可以用上,大喜道:“這是最好不過了,我府上正值用人之際,你們先安頓下來,我再給你們分派差事。”魚口一役,他帶出去的家將折了一半,是以人手有些不足,尤其缺乏高手。
  趙悅和蒙獵二人見他一口答應,爽快得很,說話間連“在下”之內的客套話也不說了,顯是立刻當了他們是自己人。
  二人感激道:“多謝公子!”也不用再稱“封大夫”那樣見外了。
  伍封問道:“你們的家眷是否在城中?我派幾個人隨你們去,將家眷先接進府來。”
  如果不是世代家僕,普通的家將家丁若家眷不在府中有差事,就不能住在府中。趙、蒙二人自然不是家僕,伍封允許他們攜帶家眷,那是以門客之禮待之,比起其它的家將家丁來,身份要高出很多了。趙、蒙二人見伍封對他們十分重視,無不大喜。
  伍傲立刻派了些人隨他們去接家眷,又吩咐家丁在東院清掃出七八間房屋。封府的後院是伍封、楚月兒及姬妾婢女所居,東院住的是家將門客,西院住的是府中男僕傭人,趙蒙二人既是門客,便應住在東院了。
  伍傲道:“這兩人來得正是合適,我看府中人手,確有些不足,萬一事急起來,說不定我也要陪在公子和月兒姑娘身邊,那府中連個主持大局的人也沒有了。”
  伍封嘆道:“小傲說得是,不過,府中日後有公主打理,我也不用操心了。”
  妙公主嗔道:“哼,你這意思,定是想日後將我撇在府中,自己出去鬼混!”
  楚月兒忍不住“噗嗤”一笑,妙公主羡慕道:“還是月兒最好,封哥哥去哪裡便跟到哪裡,也沒人見怪。我卻不得不顧著公主的身份,不能四處行走。”幽幽地嘆了口氣,大是煩惱。
  楚月兒忙道:“公主實在悶時,月兒便留下陪你吧。”
  妙公主面露喜色,旋又搖頭道:“那當然好,不過,你在封哥哥身邊,我就放心一些,譬如說昨日,封哥哥沒有你相助還真有些難以行事,你還是隨著他算了!其實,真是要你陪我,恐怕你並不大樂意,心中整天會掛住封哥哥吧?”
  楚月兒臉色微紅。
  伍封沉吟道:“小傲還是留在府中,情非得已,不必隨我在外。這蒙獵和趙悅就不知身手如何,便先留在府中。”
  說話時,慶夫人來了。原來慶夫人也知道伍封受傷,是以放心不小,走來看視。問過傷後,慶夫人道:“不料我昨日才回伍堡,今早就知你受傷,真是突如其來。”
  伍封知道慶夫人在伍堡訓練了一批身手不弱的人手,分布各處以探消息,是以臨淄城中發生了事情,什麼也瞞不過她。
  慶夫人又道:“城中大夫富豪們得知伍封回城,恐怕免不了要過府探視,我看這幾天還有些忙。”
  伍封大感頭痛,道:“我看那班傢伙未必是來看我,多半是借機偷窺公主和月兒的花容月貌哩!唉,要我整日與那班傢伙假意客套,還真是件煩惱事,有什麼辦法躲著他們呢?”
  伍傲笑道:“公子便躲在後院,小傲就說公子服過宮醫的安神寧靜湯藥,須靜睡數日,他們無非是應應景罷了,總不敢硬闖到床邊去看吧?”
  府中有慶夫人和伍傲應付那班絡繹不絕探病的人,伍封樂得清閒,一連數日躲在後院之中,與妙公主與楚月兒笑樂。只有田恆、晏缺和公子高來時,伍傲才將他們引至後院與伍封見面。由於身具吐納奇術,仗著“龜息”之妙,伍封和楚月兒的傷很快便收口,若不是極劇烈的動作,也不會掙破。
  經魚口一伏,伍封知道楚月兒頗具勇力,膽量又大,日後恐怕能助自己不少,想起從家傳的七招伍氏劍術領會的六種運力之法,楚月兒若用於其劍法之中,可大增其劍術的威力,遂將六種運力之訣教給楚月兒,道:“月兒,你先用熟這六訣,我們再慢慢研習,用於你的劍法之中。”
  妙公主每早從宮中趕來,晚間才回宮,齊平公也是少有的樂得耳根清靜,每日朝議之後,便與晏缺飲酒對弈。
  伍封多番設法,想與二女“鴛鴦戲水”,都被二女以其腿傷不能下水的理由拒絕,伍封無可奈何,只好略作變通,與她們“鴛鴦戲劍”。
  這日看了妙公主的劍法,伍封道:“公主這幾日向月兒學劍,劍法大有長進,也算過得去了,只是身法步履大有不及,難以體會這套劍法中的精髓。”尋思:“那日在林中遇到埋伏,有一人連接我四劍,那種劍法,進攻雖略嫌不足,但用以防禦,卻是天下罕見的門戶嚴謹,定是董門御派的劍術。以公主的天賦,練這種劍法正是所長。”
  妙公主收劍回來,道:“你在想什麼?”
  伍封嘆道:“有一套董門劍法,最合你練,可惜這劍法連九師父也不會。”
  楚月兒道:“公子說的是那日在林中,被你放走之人的劍法吧?月兒也覺得公主練那套劍法,恐怕更易有成。”
  伍封笑道:“可惜放走了那人。下次若見到,定將他揪回來將劍練來瞧瞧。”走進場中,將那日林中人的四招劍法教給了妙公主。
  妙公主學會這四招,高高興興地在一旁練習。楚月兒道:“公子,你家傳的劍訣十分厲害,月兒用於劍術之中,似乎威力增加了不少。”
  伍封喜道:“你使來讓我瞧瞧。”楚月兒站在場中,使開了劍術,她果然在接輿所傳的劍術之中,巧妙地將伍氏劍訣融了進去,使劍上威力幾乎大了一倍。伍封本擬讓楚月兒練熟伍氏劍訣後,再與她共研接輿所傳的劍術,將劍訣用於劍招之中,想不到楚月兒學得甚快,竟能自己將兩家劍術和劍訣相融,當下又驚又喜,讚不絕口,道:“想不到月兒在武技上極有天賦,在武技上的悟性甚佳,這真是意想不到。”
  楚月兒笑道:“這六式劍訣的用力之法,其實還可以用在公子的空手格擊之術中。”她插劍入鞘,又使出那套伍封所教的“空手搏虎”之技,雖然她練習手足擊踢木板時短,拳腳不夠硬朗,但用上的伍氏劍訣後,勁力也是大增。
  伍封嘆道:“月兒當真聰明,我可沒想到這劍訣可用在拳腳之中。”遂走下場去練習空手格擊,漸漸將伍氏劍訣的運力之法融入拳腳,只覺得威力劇增,心忖:“今日才知道父親遺下的劍訣之妙,當日父親威震天南,絕非虛言。”
  練熟之後,伍封與楚月兒又對練拆招,均覺對方的劍術和空手格擊大有精進。妙公主的武技基礎比楚月兒差得太遠,何況伍封教她的四招劍術十分奧妙,在一旁練得十分勤力。這時,伍傲帶了趙悅和蒙獵到後院來,伍封與二女才收手走回。
  趙蒙二人將家眷接來後,伍傲讓他二人在府中四下走動,熟悉府內人物,休息了幾天。
  伍傲笑道:“趙爺和蒙爺悶得發慌,不住催我給他們派差,才帶來見公子。”
  伍封讓他們坐下,問道:“那日我聽趙兄說過,與蒙兄是同鄉,不知你們的家鄉是在哪裡?”
  趙悅答道:“小人們其實是衛國都城帝丘人。蒙兄自祖輩時便到了齊國,小人本是衛國宮中的侍衛,後任郎中,十四年前從衛國逃來齊國,在此地才與蒙兄相識,因為說起來是同鄉,是以頗為相得。”
  伍封奇道:“你在衛國是郎中之職,比齊國這城門司馬職位要高得多了。十四年前,你應該只有二十多歲,正是前程遠大,為何又離衛到齊國來?”
  趙悅嘆了口氣,道:“那時是衛靈公在世時的事。衛靈公有個寵姬名叫南子,是宋國公主,美艷異常,生有一子,取名蒯瞶,被立為世子,南子也被立為君夫人。衛靈公還有個男寵,名叫子瑕,有一次子瑕將吃剩了一半的桃塞入衛靈公口中,眾臣見到後十分惱怒,衛靈公反而大喜,說是子瑕因此桃味美,不忍獨饗,是以與他分啖,此後衛靈公日日與子瑕一起,連夫人南子的宮中也少去。夫人南子極有手段,借此事多番發怒,衛靈公本就懼內,便設法從宋國將南子的舊情人公子朝召到衛國,陪伴南子。其時衛宮之醜聲四播,一國皆知,衛靈公卻不以為然。蒯瞶那時年長,還生了個兒子公子輒。蒯瞶深恨宮中醜事,派人刺殺其母南子和公子朝,結果事敗而逃,到了晉國,衛靈公便立了公子輒為世子。那是十四年前的事,當時國中大亂,小人覺得心灰意冷,便到了齊國,投入軍中,三年後升為城門司馬。”
  伍封點頭道:“怪不得衛國大亂,原來有此中詳情。我聽說衛靈公十二年前死了,國中立了公子輒為君。晉國派兵送蒯瞶回國即位,公子輒向我齊國求救,齊國派兵相助公子輒,蒯瞶據戚城,得晉軍之助,與齊兵交戰數次,雙方均未能勝,以致齊晉交惡。後來田恆繼為右相後,才與晉暫和,相持至今,息大哥如今領兵在外,便是為此。唉,蒯瞶與公子輒為父子至親,居然兵戎相見,也是人間慘事。”
  伍傲恍然道:“這次晉國的趙鞅赴齊,說不好,也與齊晉相惡的事有關吧?”
  伍封點頭道:“按理說應是如此,趙老將軍這些天與田相國相談十餘次,說不定也有何議定。不過,我看國君也未知道,恐怕是事關重大,趙老將軍還要與晉君和智、韓、魏三家相議吧。若能成和議,息大哥也能回到臨淄,無須領軍在外了。”鮑息忠厚祥和,在伍封心中便如親兄一樣,久在外面,自然有些掛念。
  伍封問道:“趙兄在齊國三年便升為城門司馬,為何這十一年卻毫無升遷呢?”
  趙悅道:“小人性子不好,常與長官頂撞,又非齊人,是以再也無法升遷。小人辭了軍職投奔公子,也有此中原因。”
  伍封想起那日趙悅與田政頂撞,點了點頭,問蒙獵道:“蒙兄祖輩為何也從衛國來了齊國呢?”
  蒙獵道:“聽先父說,先祖父原是衛都帝丘城外窮戶,六十餘年前,齊莊公攻晉衛二國,族人盡死於戰禍。先祖父年幼倖免,被齊國大夫杞梁收養。當時齊國杞梁、華周二人被稱為當世無雙的猛將,回軍時攻莒,二人單車攻城,戰死於莒國。先祖父年幼,隨柩到了齊國。”
  伍傲道:“小傲聽說杞梁、華周二人之妻哭夫之時,淚盡繼血,哀痛異常。酒肆坊間,更傳杞梁之妻孟姜哭夫之時,齊城崩陷數尺,從此後國俗為之一變,齊女哭夫,與列國大不相同。”
  蒙獵續道:“先祖父年長之後,投入軍中,被列入巡城司馬手下。或是天賦異稟,先祖父對緝盜偵凶之事頗為擅長,後為巡城司馬,一生擒拿要犯無數,軍中戲稱為‘大獵’,是說任何凶犯在他手中,便如尋常獵物一般。後來先祖父年邁,先父也入軍中,同樣也任巡城司馬,軍中稱為‘小獵’。先父薦小人入軍不久,退歸家中,三年後,小人也升為巡城司馬,先父大是奇怪,說我們蒙家莫非子子孫孫均都是巡城司馬之命?大笑之下便亡故了。”
  眾人聽他們祖孫三代均為巡城司馬,大是有趣。
  妙公主格格笑道:“現在軍中叫你什麼‘獵’呢?”
  蒙獵道:“這一點先父是大有先見之明的。他稱說先祖父為‘大獵’,自己為‘小獵’,若是小人也從此職事,豈非成了‘細獵’、‘微獵’?是以為小人起名‘蒙獵’,也就不虞有‘細獵’、‘微獵’之名了。誰知小人果然也當上了巡城司馬,軍中只好仍稱小人為‘蒙獵’了。”
  眾人聽他說得有趣,無不大笑。
  伍封忽地心思一動,問道:“蒙兄祖孫三代為巡城司馬,家傳的緝盜擒凶本事,想來大有獨到之處吧?”
  蒙獵道:“那是當然。這一點小人卻不是胡吹,任何盜賊犯案,小人都有辦法尋出線索來。小人名字中的這個‘獵’字,豈是白叫的?”
  伍封道:“若是有人潛入某府之中,偷物殺人,還放火燒屋,蒙兄又會如何去偵辦呢?”
  蒙獵道:“這就要到現場去看看了。天下間只要有不法之事,即便是妖魔鬼怪所為,也會有破綻露出來。糾拿盜賊凶犯的本事是否高明,其實就看搜尋蛛絲馬跡的本事。譬如說偷物,定會有拔閂、撬鎖、破門、鑽窗等行為,拔閂撬鎖多是慣偷,破門鑽窗就不一定了。假如是鑽窗,憑窗大小就可判斷其身材是否高大,窗上都有銅鉤,若掛落碎布殘線,那人的身手就平常,什麼都沒有的話,身手還算高明。再說殺人吧,又有……”,伍封見他絮絮叨叨地大有道理,搖手笑道:“先不必說了,蒙兄的本事定是非常了得,此刻我便帶蒙兄去偵辦一件案子。”
  楚月兒道:“公子,月兒也去。你們要去相府,月兒正好去看看二小姐。”她甚是聰明,一聽盜書殺人,便知伍封要帶蒙獵去田恆府上。
  伍封贊道:“月兒心思頗敏捷哩!那就一同去吧。”
  妙公主不依,也要跟去,伍封知道她的性子,萬一在相府遇到了田政,定會大加叱罵,弄得田恆面上不好看,生出事端,但又不好拒絕,心念一動,命楚月兒將那支“龍吟”玉簫拿來,交給妙公主。
  伍封道:“此物是柳大哥送我的天下至寶,公主頗通音律,替我試試音色。”妙公主從小學過音律,把玩著這暗赤色的玉簫,愛不釋手。
  伍封哄得妙公主留下來,命伍傲、趙悅便留在府中商議府中事宜,自己帶著楚月兒上了銅車,蒙獵也乘一乘馬車隨在後面,一起向相國府而去,他的侍衛家將半數喪於魚口,其它人還留在畫城養傷,暫未新選侍衛。
  到了相國府中,田恆迎了出來,笑道:“本相早想請封大夫過府飲宴,怕封大夫傷勢未愈,不便前來,不料封大夫竟帶傷而來。”
  伍封下車,笑道:“在下早就聽說相國府上美酒無數,覬覦已久,今日不請自來,相國不會舍不得吧?”
  楚月兒與蒙獵上來向田恆見禮。
  田恆笑道:“月兒定是來探望小女吧?”命小婢二人將楚月兒引入內院二小姐處。本來楚月兒對相府頗熟,但此刻是伍封身邊的人,身份尊貴,自不好失禮讓她自己進去了。
  伍封小聲道:“顏不疑在相府趨行如常,大為可疑,相國可查出了什麼?”
  田恆嘆了口氣,道:“本相這些天上下徹查,未有所獲。唉,若是府中真有其同黨,那便十分糟糕了。”
  伍封道:“在下府中有個門客,最善偵緝之術,今日特地帶了他來,為相國效勞。”
  田恆看著伍封身邊的蒙獵,問道:“莫非就是此人?”
  伍封笑道:“正是。此人名叫蒙獵,祖孫三代均為巡城司馬,三代相傳,有些獨到之處。”
  田恆道:“本相聽政兒說過,國君親下赦書所赦免的,應該就是他吧?”
  伍封點頭道:“此人是難得的人才,是以在下求國君赦免,正好為相國效力。”
  如此小事,田恆怎會在意,笑道:“無妨,蒙獵本無死罪,政兒處罰不當,本相已大大責罵過他。只是事發多日,蒙獵偵測之時,怕有些難吧?”顯是有些不信蒙獵的本事。
  蒙獵道:“雖然難些,但也不是毫無措手之處。”
  田恆點頭道:“那就姑且一試吧!”叫來烏荼,讓他帶蒙獵去偵測。自己與伍封進了廂房,命人送上酒食,命四美婢在一旁侍酒。
  兩人飲了幾杯,田恆道:“當日在城外,封大夫有贈酒之德,本相便想大擺酒宴,邀封大夫到府中一聚,誰料今日封大夫來,只好先作此小酌,日後再大宴痛飲。”
  伍封嘆道:“相國的美酒,在下早就想飲的,只是責恆善、殺田武二事,大有得罪之處,不敢前來。”
  田恆也嘆道:“恆善那小子太不成器,本相早就想責罰他了,只是看著素兒的面子,暫時忍住。封大夫重重地教訓了他,令他日後稍稍收斂,否則鬧出了大事,本相也未必救得了他。至於武兒死在封大夫劍下一事,不瞞封大夫說,本相心中起初對封大夫還有有些埋怨之意。公子高向本相稟告了此中詳情後,本相還不大相信,武兒一向心高氣傲,再會做出卑鄙行徑來?後來找來閭邱明細問,才知其中實情。依本相看來,武兒必是受了子劍這老狐狸的唆使,才會暗算傷人,反死於封大夫手上,自取其禍。若要怪時,只能怪他自己不爭氣。若是真如田逆與子劍所說,封大夫要與本相為敵,那日在魚口又何必以身相蔽,救了本相一命?此二事封大夫休要放在心上。”
  伍封道:“是了,恆善如今傷已痊愈了吧?”
  田恆道:“素兒為他請了城中醫人,每日換藥清洗,早已大好,昨日便能下床行走,找府上的婢女胡鬧。”
  伍封順眼看了看身旁侍候的四個美婢,見四女容貌甚美,雖不及楚月兒和妙公主,卻比自己府中那些劍姬都要美麗得多。笑道:“也怪不得那小子,這四婢之美齊國少見,由此可知相國府上美女成群,桓善躺在床上憋得久了,整日美色圍繞,不免心動,如今身已能動,怎會不放手一搏?”
  田恆失聲笑道:“封大夫府上的美女遠勝於本相府中,那三十六個能作劍舞的歌姬委實是色藝驚人。再說月兒吧,此女美色無限,不要說齊國,天下間恐怕唯有吳王夫差的寵妃西施才能相比吧?封大夫有此美妾在旁,何以到本相府上還會見獵心喜?此四婢是燕君送來的燕女,雖比不上封府美女,但也算得上千中無一,封大夫若是喜歡,一陣便帶回府中去吧!”
  伍封雙手亂搖,笑道:“相國不是要害在下吧?若讓公主知道,恐怕在下不免要被罵個狗血淋頭了。”
  田恆笑道:“封大夫休要欺瞞本相。依本相看,公主絕非善妒之人,否則,怎會由得你時時將月兒帶在身邊。有一點本相倒是頗為奇怪,封大夫對付女人,不知是否如你的絕世劍法一樣駭人呢?本相看月兒跟在你身邊後,越發的嬌艷欲滴了,是否封大夫滋潤有方?”
  伍封心知那定是老子吐納術的效用了,胡亂支吾了過去。
  男人若是在一起談論女人,自然是話題多多,兩人胡言亂語了好一陣,均覺兩人之間感情好了很多。
  說笑了一陣,田恆嘆道:“本相最怕善妒的女人,是以對封大夫頗為羡慕,公主是齊國第一美女不說,最妙的是嬌憨可愛,毫無妒忌之心,本相若是年輕幾歲,定會來個橫刀奪愛,將公主搶了來。”
  伍封心想這恐怕確是實情,哈哈大笑。然後將招來的事說了出來,並說了自己的敲山震虎之舉。
  田恆點頭道:“封大夫這招敲山震虎,委實絕妙。如今諸事齊來,應付不暇,先嚇得這老狐狸躲在他的問劍別館再說。唉,這人害了武兒,若不是看在素兒面上,本相早就對付他了。”又道:“田逆這殺子之仇,理應算在子劍身上才是。田逆雖蠢,也不至蠢得與子劍聯手,暗算封大夫吧?此間究竟有何原由呢?”
  他見伍封怔怔地看著自己,苦笑道:“其實那晚封大夫遇刺,本相立即派人去查,後來查知那班人是臨淄左營中的一支箭隊,共一百五十餘人。能調動他們的,只有本相和田逆、閭邱明二人。閭邱明那人素來膽小如鼠,與封大夫又毫無仇怨,是以必是田逆所為,只是不知道其中還另有子劍派出的好手。本相因田逆正有喪事,又是至親,是以暫未追究。”
  伍封心想:“如此一百多人街頭暗殺,你要不查個水落石出,這相國豈非白當了?”點頭道:“不過,此事眼下恐怕暫不能提起,以免動搖軍心。相國可知道那日在魚口設伏的首領,乃是董梧座下的第一高手‘劍釣江山’任公子?”
  田恆渾身一震,澀聲道:“怪不得此人劍法計謀如此厲害!封大夫又怎會知道?”
  伍封不願將列九的來歷說出來,道:“在下府中有人隨渠公到過代地販鹽,見過此人,是以一說樣貌便可知道。”
  田恆道:“這任公子虛張聲勢,數日來在城外大聲小動,定有所謀,其計謀深遠難測,至今還未知其下一步想做什麼,委實煩惱。”
  伍封道:“在下今日到相府,除了帶蒙獵來一試,另外便是要告知相國對手是任公子,相國出入之際,務要嚴密守護,以免歹人行刺。”
  田恆點頭道:“本相出入門禁,頗有防範,倒不甚耽心。若是本相那麼容易被刺,任公子也不必在魚口設伏了。這人好生可怕,看來日後對董門之人要大加防範,有機會能將董門盡數滅了最好。”
  伍封道:“這豈非要對付整個董門?”田恆道:“除敵務盡,封大夫殺了朱平漫,董門必定視你為仇,你如稍有寬待之心,必備董門所害。這任公子聽說是用兵好手,我們有素兒留守畫城正是最好。”
  伍封問道:“少夫人精通兵法,大有將才,是否由子劍教的?”
  田恆哂道:“子劍哪懂什麼用兵之道?素兒的兵法是從盤兒處學來的。”
  伍封嘆道:“只看少夫人用兵,便可知盤少爺定是用兵如神,不同凡響了。”
  田恆得意地道:“不瞞封大夫說,本相的二子二女各有所長,盤兒善兵、政兒善辯、貂兒善釀、燕兒善劍,是以本相無論到哪裡,從不須為府中諸事耽心。”
  伍封愕然道:“原來二小姐善釀美酒!在下眼下所飲的美酒,是否二小姐所釀?”
  田恆笑道:“正是,封大夫以為如何?”
  伍封長嘆一聲,道:“在下只道家母釀酒的本事是世間罕見,誰知二小姐的釀酒之術,幾乎與家母不相上下。國君若是知道此事,定會樂不可支了!”
  這時,便聽窗外一人道:“封大夫過獎了,貂兒不如慶夫人多矣。”說著話,楚月兒與另一女子走了進來。
  此女中等身材,皮膚極白,細眉鳳目,容貌嬌好,與眾不同的是,她身上天生有一種凜然的高雅之氣,令人心生敬意。
  田恆呵呵笑道:“貂兒,快來見見封大夫。”
  伍封忙站起身來,向田貂兒深深一揖。這是未來的君夫人,身份非同小可,伍封怎敢禮數有缺。
  田貂兒嘆了口氣,還禮道:“小女子眼下還未入宮,封大夫何必如此?”
  伍封道:“在下此禮是大有原由的,就算二小姐還不是君夫人,在下也不敢失禮。”
  田恆目光閃動,大笑道:“封大夫是否耽心貂兒會將月兒要回去呢?”
  伍封苦笑道:“實不相瞞,在下找了諸多藉口,不敢來到相國府上,其實最怕的是見到二小姐。萬一二小姐說一聲‘將月兒還給我’,在下多半會驚慌失措,嚇得面無人色了!”
  楚月兒忍不住嘻嘻一笑。
  田貂兒微笑道:“封大夫無須預先堵我的嘴,雖然小女子的確有些不捨,但月兒跟著我,也未必太好,說不好會誤了她。如今月兒要嫁入你封府,對月兒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何況月兒在我房中時,常有人借品酒之名,找月兒糾纏不休,以致讓小女子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又怎敢再讓月兒回來,自尋煩惱?”
  伍封喜道:“今日聽了二小姐親口說出來,在下總算是放心了。”
  田恆大聲地嘆了口氣。
  伍封愕然看著他,田恆道:“封大夫一直不敢到相府來,本相雖心有掛念,卻也暗暗慶幸。如今封大夫心結已解,定會不住地藉故跑來,本相府中的美酒頗為危險了,這麼想來,著實有些肉痛。”
  伍封大笑起來,二女也忍不住格格地笑。
  田貂兒笑了一陣,看著伍封,正色道:“封大夫,月兒對你深情一片,你萬不可負了她!”她現在雖不是君夫人,卻自有一種凜然之氣。
  伍封心中凜然,恭恭敬敬道:“是,二小姐儘管放心。”
  田貂兒坐了下來,命楚月兒坐在她旁邊,道:“近來封大夫威震齊國,聲名遠播,小女子身在閨中,仍時有所聞。適才細問過月兒的近況,才知封大夫慷慨豪邁,心懷仁義,令人好生佩服。不過,小女子耽心月兒天真單純,被人哄騙,又怕封大夫雖然英雄無敵,卻是個粗魯的俗人,是以親眼來看一看月兒未來的夫君。眼下親見封大夫的風采,這才放心。”
  伍封心中對此女大生敬意,單是她對楚月兒的這一份真誠的關心,便值得他感激備至了,一時無語。
  楚月兒看著田貂兒的眼光中,也是充滿尊敬之意。
  田恆看著自己這女兒,面帶微笑。此女生來就與眾不同,有一種攝人的風度,令人心折。是以府中上下,除了自己之外,就以此女威望最高,說的話連長兄田盤也不敢反駁。日後在國君身邊,國君怎會不服服貼貼,唯其命是從?
  田貂兒微笑道:“封大夫,小女子有一事相求,望封大夫能與成全。”
  伍封愕然,心道你是相國之女,更是未來的君夫人,有什麼事非要我做才行呢?答道:“二小姐儘管吩咐便是。”
  田貂兒道:“小女子想到伍堡住上數月,向令堂大人學習那天下無雙的釀酒之術,就怕令堂大人不肯,還請封大夫向令堂大人稍致說辭。”
  伍封笑道:“此事易辦之極,家母多半會十分高興哩!”
  田貂兒問道:“你怎知道?”
  伍封道:“家母的釀酒之術,在國君所作的《酒經》中被列為第一。在下常聽家母嘆息說:‘莫非釀酒之術已盡乎?’二小姐的釀酒之術,幾不下於家母,又與家母所習大不相同。若能與家母一起精研此術,說不定會釀出更妙的酒來。是以家母得知後,定會高興。”
  田貂兒點頭,微笑道:“如此最好。”起身告辭,又拉著楚月兒小聲吩咐了一陣,才裊娜而去。
  這時,蒙獵與烏荼匆匆走了進來,向眾人施禮。
  田恆此刻心情頗佳,問道:“可有所獲?”
  蒙獵點了點頭,卻向眾婢女看了過去。田恆心知其意,命眾婢退了出去。
  蒙獵道:“小人詳查過事發的諸處,頗有所得。”
  田恆點了點頭,道:“你且說來。”
  蒙獵道:“盜賊只是一人,此人身高大約七尺,應該頗瘦,身手平常。”
  田恆心道:“顏不疑身高八尺,劍術奇高,這人一說便錯,看來沒什麼本事。”他看了伍封一眼,見伍封也是一臉疑惑之色。
  田恆問道:“你又從何而知?”
  蒙獵道:“小人在後院假山洞中,見過青苔上有一雙腳印。該處是一塊一尺見方的石頭,四周又壁立著布滿青苔的石壁,人站起上,無法直立,不僅從外面看不到該處,從該處也看不到院中,因此絕非有人游院看境,而是為了藏身其中。人的身高不同,腳之大小也有異,從腳印大小來看,那人身高絕不能超過七尺三寸,從腳印深淺來看,以其七尺身高來算,便淺了一些,應是較瘦弱。”
  田恆滿臉驚疑,向烏荼看過去,烏荼點了點頭。
  田恆心道:“莫非除了顏不疑,還有一人?”問道:“蒙先生怎知他身手平常?”他見蒙獵說得頭頭是道,心中頗為佩服,是以連稱呼也尊敬起來。
  蒙獵道:“小人請烏先生帶去看被殺的三人屍體,幸好還未下葬,見三人傷口地方不同,雖然洞穿,卻是從背後刺入,屍體雖有些腐爛,仍可見刃口粗糙。小人便有些奇怪,若是一劍洞穿,劍上勁力便有不小,劍上有此勁力者,刃口必然齊整,但此三人刃口粗糙,又似劍術極為平常之手所為,而且,若是劍術高明,能一劍洞穿,何必要從背後刺殺呢?若說是巧合,何以三人都是背後刺殺,未免太巧了些。以此便知此人的確是身手平常,其能一劍洞穿,是因所執之劍極之銳利,絕非凡品。”他說話之時,烏荼不住點頭。
  蒙獵道:“可惜事發了數日,且被焚廂房之未盡遺物也被丟棄,不知所蹤,無法再早出更多的線索來。”
  田恆皺眉道:“但本府有一健婦曾見過一條人影飛出後院高墻,還疑是狐妖,那人應是身手高明才是。”
  蒙獵道:“烏先生也曾對小人這麼說,小人便大趕奇怪,還聽說後院墻頭上一腳印,是請烏先生帶小人去看。雖然事隔多日,那腳印仍隱隱有其痕跡。不過,從痕跡上看,此印絕非人用腳踩出,而是有人故意用手拿著屨印上去的,此婦必是說謊。凶手殺了三人,定是被人看破,或者起了疑心,才動手殺人,能殺三人,如何不能殺這健婦一人?定是將這健婦故意留下來,讓她說謊。”
  田恆忙道:“烏荼,把那健婦帶來。”
  烏荼搖頭道:“事發當晚,那健婦便淹死在井中,人道是失足跌落,但蒙先生卻懷疑此婦被人殺了滅口。”
  田恆與伍封對望了一眼,心中均想:“莫非入府盜書的並非顏不疑?”
  蒙獵道:“適才烏先生帶小人走過幾處,小人發現相府內門徑奇多,且大致相似,若非極熟悉相府之人,根本不可能倏來倏去、盜書殺人。是以盜書、殺人、放火者應該是府中之人,火起之後,多半還在府中。小人按那腳印刻了個模子,已交給烏先生,那模子應是男人的屨印,相國可對照府中人屨之大小,便可知道那人是誰了。”
  田恆臉色突變,仔細盯著蒙獵良久,緩緩點頭。
  伍封見他神色有異,似是想起了什麼,問道:“相國莫非知道了此人是誰?”
  田恆怔了半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長長地嘆了口氣,道:“蒙先生高明之極,本相先前失敬了。此事關係重大,還望各位謹慎守秘,本相自有處置。”
  眾人一起點頭。
  伍封皺眉道:“都當盜書殺人者是顏不疑,原來並不是他。”
  蒙獵奇道:“顏不疑?噢,那凶手故意讓那健婦胡說,其實是為了讓人看到墻上的腳印,令人以為凶手是越墻而出,疑心是身手高明之人。但能夠做到越墻而出的人也有不少,為何相國和封大夫卻認定是顏不疑呢?”
  田恆嘆道:“只因那日田逆與閭邱明去送顏不疑回國,大醉而歸,如今已有六日了,仍是未醒,這不是太過古怪了麼?怎能不讓人疑心在顏不疑身上?”
  伍封忽然想起一事,大驚道:“莫非顏不疑早就已離開,於是讓人做了諸多事情,令人相信他一直都在城中?”
  眾人駭然,田恆道:“此事大有可能。”
  伍封皺眉道:“若顏不疑並不在城中,那日在下到驛館見到的又是誰呢?”
  田恆並不知此事,問道:“本相請他幾次,他都未理,封大夫怎能見到他?”
  伍封將那日拜訪顏不疑的事情說了,道:“若是那顏不疑是別人假扮,那幅古怪模樣扮起來容易,其聲音要扮起來也不甚難,唯有身上那種劍術高手的殺氣,是誰也扮不來的!”
  田恆沉吟道:“支離益的‘蛻龍術’本相也聽說過,但此術蛻變之時,凶險異常,顏不疑若練此功,怎會不知蛻變之期?偏在蛻變之期時到齊國出使,不是太過失算麼?依本相看來,那人絕不是顏不疑,恐怕是任公子吧!”
  伍封點頭道:“怪不得在下說那‘顏不疑’身上的殺氣,月兒便懷疑他對在下動了殺機,原來是任公子特地讓在下感受到這種殺氣,好認定他是顏不疑。但任公子的劍術厲害無比,未必不如顏不疑,顏不疑能辦的事,他應該也能辦到,為何這般詭譎地掩人耳目呢?”
  田恆道:“他們之間的區別,並不在劍術,而在其身份。此事必是董門中人不能做而吳國人能做的,才會如此大費周章。”
  伍封道:“如此說來,那頭‘大漠之狼’朱平漫到臨淄來,說不定是另有目的,故意大張旗鼓地擾人耳目,甚至還直接向國君要人。”
  田恆神色凝重,道:“多半是如此,這些天下少見的高手一起來齊國,究竟還有何用意?莫非只是為了本相?若非封大夫與朱平漫定下十日之約,又殺了這天下惡人,那日魚口之伏定會有他了!”
  這時,伍封心中忽地有閃個一個念頭,但又不能清晰知道。那日他拜訪趙氏父子時,也曾有過這種感覺。一時間零散的念頭紛涌,卻總是貫穿不起來,皺眉沉思。
  烏荼也道:“幸虧封大夫殺了朱平漫,否則,這三大高手一起來對付相國,當真是凶險之極了。”
  蒙獵奇道:“那日趙老將軍的幾個公子在街頭遇刺,那時小人還是巡城司馬。烏先生命小人去查,小人查知那幾個刺客是董門中人。其在有五人被顏不疑殺了,任公子難道不怪他,還會與他聯手?”
  伍封忽地拍案道:“在下明白了,顏不疑之目的是為了刺殺趙老將軍父子!”
  田恆臉色大變,問道:“封大夫如何想到的?”
  伍封道:“若是沒有任公子的出現,顏不疑的目的也可能是魯國的柳下惠,不一定趙老將軍,但連任公子也來了,那定是為了趙老將軍父子了。”
  眾人頗有些不解。
  伍封道:“在下與朱平漫的十日之約是朱平漫定下的,他脫口而出,定下十日,而非三日、五日,絕非巧合。他十日之後有要事去辦,此事因謀劃已久,腦中所慮、心中所想,全是十日之後的事,此謀深植入腦,是以脫口而出便是十日。十日之後有何事發生呢?趙老將軍父子十二日後起程回國,他要提早兩日預先設伏。魚口之伏,若能刺殺了相國,齊國必然大亂,誰也顧不上趙老將軍一行了,就算明知有人要刺殺趙氏父子,也派不出人護送。可惜此伏未成,他們便在臨淄城外虛張聲勢,不僅牽制臨淄的軍力,還讓齊人無暇他顧,他們好順利成事。”
  田恆點頭道:“怪不得此事必須要顏不疑去辦。只因董門在代,代與晉國相鄰,若是任公子刺殺未成,趙鞅必會大舉攻代,代國地小民少,全因有個董門支持,列國怕了董門的刺客,不敢相惡,趙鞅真的攻伐代國,代國必滅無疑。若是顏不疑刺殺趙鞅,不管是否能成,晉人都會歸罪與吳國,以為吳國是為了挑動齊晉之戰。是以顏不疑故意當著趙家的幾名公子殺了董門刺客,以示他與董門無關,同時有不讓趙氏提防他,下起手來也容易一些。這定是預先謀劃好的一石二鳥之計。”
  伍封臉色沉重,道:“董門在代地,與代國淵源極深。代國與晉相鄰,鄰地正好是趙氏的千里封地。若是趙鞅父子一死,趙氏一族必定大亂,代國定會借機南下,攻占趙地,說不定趙氏族人中還有其奸細,更是方便。代國若能盡有趙地,又有董門之高手相助,足以與中原任何一國抗衡。縱算顏不疑不能成功,只要殺了趙鞅或是其任一個兒子,趙氏因赴齊遇害,齊國怎也脫不了干係,趙氏要麼歸罪齊人,要麼歸罪吳人,只要趙氏發起戰事,便對代國有利,至少也能使趙氏無攻代之念。”
  田恆嘿了一聲,道:“趙氏早有攻代之念,董門定是因此而定計,聽說任公子是代君子侄,看來不假。”
  伍封嘆道:“顏不疑一到齊國,便大布疑陣,連越國的范蠡大夫也誤以為他是為了刺殺越女哩!顏不疑甫來齊國,便去找被離先生,故意讓人以為他為了《孫子兵法》而來,甚至還搞了個盜書殺人的花樣,誰知他的目的根本不在《孫子兵法》。魚口之伏,更是駭人聽聞,誰知道埋伏成與不成,對他來說並不要緊,其實相國也不是他的真正目的。這人如此厲害,恐怕孫武在世,也難以知悉其中的詭計吧!”
  田恆也嘆道:“幸好封大夫救了蒙獵,還帶他入相府來。若非他斷定盜書者不是顏不疑,恐怕我們仍蒙在鼓裡哩!”
  伍封臉色沉重,道:“顏不疑不知何時離開臨淄,恐怕早已設好埋伏,以待趙氏父子了吧!我們今日就算知道,恐怕也來不及了。”
  田恆命烏荼道:“馬上將田力叫來!”烏荼匆匆去了。
  田恆道:“田力從小周遊列國,天下地勢大多知曉,那日若非他說起魚口的地形,封大夫恐怕一時還想不到會有人埋伏吧?”
  一會兒田力進來,田恆劈頭便問:“趙氏父子要回晉國去,他曾說先到其封地主城晉陽,應是如何走法?”
  田力一愣,答道:“先從臨淄到歷下,再由歷下沿水路而上,可到雒邑,再沿大道北上,可到晉都絳城。趙鞅若回晉陽,則此水路繞得太遠,且是逆流而上,太過緩慢,應是沿水路到宋衛邊境的垂都,再棄舟陸行到衛國的都城,過河水入晉,回到晉陽。”
  田恆道:“若是有人要埋伏刺殺趙氏一眾,當在何處最好?”
  田力搔首道:“這個……小人猜不出來。”他雖知地形,卻不懂兵法,怎能知道?
  伍封問道:“這一路上可都是大道?”
  田力道:“從臨淄到歷下,自然是大道。宋衛之境,也多是大道,唯有城濮、五鹿等地,才是小徑,離城邑稍遠。”
  伍封與田力對望一眼,心知城濮、五鹿一帶,多半是顏不疑設伏之處了。
  田恆問道:“城濮、五鹿一帶,何處地勢較為險惡?”
  田力道:“城濮雖險,卻是地勢寬平。若說最險之處,莫過於五鹿,其地四周有五座奇山,形如鹿狀,林木芒密、猛獸極多。其餘地方,都是緩平之曠野。”
  伍封吁了一口氣,道:“多半在五鹿了。”
  田恆點了點頭,又問:“趙氏一眾已走六日,此刻應在何地?”
  田力沉吟道:“若是行軍,從臨淄到歷下,最多一日,但趙氏攜家眷姬妾觀景而行,輜車又多,停停走走,恐怕要三日,是以趙老將軍一行,早已經過了歷下。”
  伍封道:“田力先生,趙老將軍一行多少天后可到五鹿一帶地方?”
  田力道:“如今秋水正泛,兼是逆流而上,趙氏從歷下取水路往垂都,至少要十六七日,從宋衛入晉,也要七日。是以趙老將軍一眾,還有二十日才能到五鹿一帶。”
  田恆道:“若是即刻領一軍趕往五鹿,二十日內可否趕到五鹿?”
  田力道:“只因大部分路徑是在宋衛境內,一路上與宋衛交涉,二十日趕到這就有些難了,若能多出兩三日便成。”
  伍封問道:“晉人助蒯瞶與衛君爭位,衛君恨晉人入骨,趙氏一族會否饒過衛國之地呢?”
  田力搖頭道:“若饒過衛境,便只能沿河水到王城雒邑了,此路太遠了些。”
  田恆道:“以趙鞅的勢力名望,衛君再恨他,也不敢在境地內加害,以得罪晉國,多半會假裝不知道,甚至暗中派軍保護,放了趙氏過境。”
  伍封知道田恆最懂政事中的奧秘,所料必然,道:“趙老將軍一眾過宋國,宋君多半會極力討好,按禮也會飲宴三日吧?有此三日余裕,便可在五鹿趕上了。”
  田恆眼睛一亮,道:“是極是極,封大夫言之有理。”立即便要派人領軍追趕。
  伍封苦笑道:“相國擬派何人呢?”
  田恆怔了怔,如今田逆閭邱明臥床不起,就算他們能夠領兵,也未能當此大任,嘆道:“可惜小兒田盤出使周室未歸,有他在此,那就最好了。除非本相……”
  伍封道:“相國是國之柱石,如今大敵在齊,怎可輕出?不如由在下去吧。”
  田恆面露喜色,口中卻道:“封大夫身有重傷,怎好外出?”
  伍封苦笑道:“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顏不疑那小子太過厲害,其他人去,在下不大放心,只好自己去與那小子鬥一鬥了。反正一路上還有二十多日,等到五鹿時,傷也大好了。”
  田恆笑道:“封大夫欲帶多少人馬?”
  伍封知道若是帶多了人馬,恐惹田氏一族猜忌,笑道:“也不知顏不疑有多少人馬,在下不如只帶十幾家將趕去,輕車快馬,不用步卒,一路上也快捷一些。”
  田恆愕然道:“只十數人,太少了吧?”
  伍封笑道:“相國忘了息大哥還在衛境領軍助衛麼?”
  田恆恍然大悟,笑道:“不錯,鮑大夫領軍一萬,正在戚城附近,封大夫大可向他借些兵卒。”
  伍封嘆道:“大隊人馬出城,怎瞞得過董門中人?若是他們知道被我們洞悉其謀,一路上定會多方阻撓,反趕不到五鹿去。”
  田恆點頭道:“那個‘劍釣江山’任公子眼下不知在哪裡,若是也去了五鹿,封大夫就更難對付了。”
  伍封一想起顏不疑就頭皮發麻,何況還有個任公子,苦笑道:“唉,越說越是心悸,相國,這位田力兄是個人才,在下要借了去作嚮導之用。”
  田恆道:“索性連烏荼也帶了去,這人擅於外事,既要去宋衛之境,便由他應付兩國的官樣事務。”
  伍封帶著楚月兒、蒙獵匆匆回府,向眾人說了諸事,伍傲失色道:“對方不知有多少人手,更有顏不疑、任公子這樣的高手,我明敵暗,太過危險了。”
  伍封嘆道:“若是趙氏一族被害,即便不是死在齊國,齊國多少也有些干係。何況我與趙氏父子交好,怎忍心見他們被人所害?”
  慶夫人道:“幸好鮑息的大軍在衛,可以一用,有他的大軍相助,也未必鬥不過顏不疑。”
  伍封命伍傲在府中選出十幾個精壯家將,對趙悅和蒙獵道:“趙兄和蒙兄久在軍中,正好相助。”趙蒙二人得他如此看重,高高興興答應。
  伍封又將田貂兒要去伍堡學釀酒之術的事情說了,慶夫人微笑道:“這樣最好,我回堡之時,讓她隨我同去堡中。你這一去,來回怕有兩個多月,公主多半不依,你怎麼安置她呢?”
  伍封才醒起妙公主不在堂上,問道:“是了,這丫頭在哪裡?”
  慶夫人笑道:“正在後院學著吹簫哩。”
  伍封到後院見了妙公主,見她正興高采烈地玩著玉簫,便簡單向她說了諸事,妙公主一聽他又要走,怒道:“不行,不許你走。”
  伍封道:“好公主,若是趙氏父子有失,連國君也會大有麻煩哩!”
  妙公主側頭想了想,道:“那我隨你一起去,想來也好玩得緊。”
  伍封苦笑道:“公主,此事凶險之極,哪有什麼好玩的?”
  妙公主嗔道:“我不管,我非隨你一起去不可,你今次休想再撇下我!”
  伍封沒奈何,便道:“我要去稟告國君,你向國君去說,若國君答應,便帶你去,否則,國君說我拐帶公主,豈不糟糕?”
  二人匆匆入宮,伍封向齊平公稟告了此事。
  齊平公大是駭異,道:“這個顏不疑太過厲害,哼,幸好齊國有封兒,才能知道他的奸計。”
  妙公主上前,斜眼瞟了伍封一眼,在齊平公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齊平公點了點頭,道:“封兒,妙兒也隨你一起去吧,有鮑息大夫的大軍保護,寡人怎會不放心?”
  伍封本以為齊平公絕不會讓妙公主隨去,誰知他會這麼說,大感愕然。
  回到府中,府中早已準備妥當,除了田力與烏荼在府中等著了,連公子高也來了,伍封大是奇怪,公子高道:“相國已將事情告訴了我,命我假意與封大夫一起出使宋國,可掩人耳目,以免途中被人阻擊。”
  伍封暗贊田恆厲害,若是自己帶人出去,就算打著出使的旗號,自己與列國素無交往,又以武馳名,別人怎會相信?定以為其中有詐了,難以瞞過顏不疑等人在城中的耳目。公子高素來主齊國的外交事宜,有他一起,別人便不虞有詐。
  伍封將伍傲留在府中,又命人給列九和楚姬送信,與慶夫人道別後,與妙公主、楚月兒上了銅車,公子高、趙悅、蒙獵、田力、烏荼各乘車在後,因有妙公主隨行,只好從善劍的歌姬中挑了六人,分坐了兩乘馬車,封府、相府、公子高府各帶了五乘兵車,連同伍封的銅車、公子高的馬車和劍姬的二乘車,再加一乘空的馬車,總共二十乘車出了臨淄,為了兼程趕路,便沒有帶輜車,輜車都是牛拉的,速度太慢,只好將一些輜重糗脯放在空的馬車上,由一人馭駛。
  其時交通不便,若是出使某國,來回少則數月,多則近年,是以除了行軍之外,作出使之類的遠行,都會帶一些姬妾侍婢一路侍候,這些人都是大夫親貴,若無美婢相伴,怎忍途中寂寞?是以伍封一眾中有女相隨,正是常理。若是一眾大男人風塵撲撲地趕路,那反會惹人生疑了。
  途中,伍封問妙公主道:“公主,你向國君說了些什麼,國君便讓了你來?”
  妙公主得意地道:“我對父君說,封哥哥向來瀟灑不羈,討女人喜歡,衛國素出美女,我若不在一旁盯著,說不好,會帶了一大群姬妾回來。”
  楚月兒聽得格格嬌笑。
  伍封驚道:“什麼?”
  妙公主笑吟吟側頭看了他半天,嘻嘻笑道:“其實我說,我隨封哥哥一同去,父君大可放心,若是連封哥哥的身手也信不過,還信得了誰呢?父君想想也對,否則怎要將我嫁給封哥哥哩!”
  伍封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在國君心目中向來是天下無敵,才會讓公主隨他一起。他大搖其頭,道:“其實國君讓公主隨來,也是另有想法的。若是我一走數月,國君的日子多半難過得緊,是以索性將你交給我這老實人來應付。”
  二女聞言,一起盯著他看,上下打量個不住。
  伍封奇道:“你們又要幹什麼?”
  妙公主與楚月兒對望了一眼,嘻嘻一笑,道:“怎麼我們看來看去,這‘老實’兩個字也搭不上封哥哥的邊兒呢?”
  伍封見二女大有聯手“對付”他的意思,長嘆一聲道:“我就知道你們兩人若在一起,那是天下無敵,我這一路上怕是難以安寧了吧?”
tab0402 發表於 2008-6-16 17:30
正文 第八章 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手機電子書·飛庫網 更新時間:2006-8-10 3:59:00 本章字數:35115

  一路上頗為順利,雖然妙公主不時搞出來令人頭痛的事來,卻也能一解旅途上的枯燥無味,到了歷下邑,改行水路數日後,伍封與楚月兒的傷也痊愈了。
  他們所乘之巨舟是歷下司馬從運軍之船中挑出來的,等閒運個一二百人也可,豈在乎這數十人,是以連將所乘的車馬全部放在上面也不見擠逼。
  歷下大夫見是伍封和公子高,不免大作殷勤,在舟上備足了美食,還派了良廚跟在舟上,以備一路所用。幸好他認不出公主,不知伍封身旁的美女之中竟有一個是齊國的公主,否則,恐怕會親自駕舟以獻其媚了。
  水路比陸路輕鬆多了。鮑興鮑寧無須駕車,自與那班家將們到大艙內作六博之戲,伍封攜二女坐在船頭,與公子高等人說話。
  妙公主看著這浩瀚渾黃的濟水,忽想起一事,問道:“封哥哥,要是顏不疑等人在水上行刺,恐怕也是難御吧?”
  伍封笑道:“那是當然,不過,趙氏一眾人數不少,這是齊國之境,顏不疑難以覓來大船以作水攻。若說在水底下手,如今是秋水泛濫之際,濟水渾黃,暗流湍急,誰有本事潛游到舟下鑿船?”
  公子高道:“水上行刺頗有些難,即使顏不疑學要離一樣殺妻斷臂,去找趙老將軍去行刺,恐怕也難辦到哩!”
  妙公主問道:“為什麼?”
  公子高道:“只因趙老將軍不是王子慶忌,王子慶忌有名的坦蕩豪邁,而趙老將軍呢?說得不好聽點,其實是隻老狐狸!”
  眾人均笑,妙公主與楚月兒知道王子慶忌是伍封的舅舅,偷眼向他看去,見他眼中光采流動,顯是因別人說起了自己的舅舅,神為之往。
  田力在一旁道:“那要離劍術很厲害麼?”
  公子高微笑道:“要離只不過是個天性涼薄的好名之人,比起王子慶忌來,無論是胸襟劍術,均有天壤之別。家師子劍先生曾說,若是王子慶忌在世,那屠龍子支離益恐怕就算不上天下第一。”
  烏荼不懂劍術,好奇道:“為何王子慶忌又死在要離之手呢?”
  公子高道:“當日吳王僚被殺,王子慶忌便到了衛國的艾城練兵,欲大舉伐吳。吳王闔閭是慶忌之叔,對慶忌的驚天動地的本事當然了解,雖然慶忌兵少將寡,闔閭卻極是擔心,三日未敢安寢,伍子胥便向他推薦了勇士要離。要離這人為了取信於慶忌,竟讓闔閭斬斷了他一臂,還殺了其妻子,便投奔慶忌身邊,以圖下手。”
  趙悅在一旁嘆道:“臂是他自己的,斷了便罷了,他妻子又是何辜呢?這人的冷酷絕情,恐怕天下少有罷!”
  蒙獵道:“當時人說王子慶忌天下第一,要離定是想得天下第一的名號吧?”
  公子高嘆了口氣,道:“王子慶忌將要離留在身邊,以為心腹。那日慶忌領兵從艾城順流而下,欲襲吳國。慶忌坐在船頭,要離手執短矛侍立在旁。當時江上大風忽起,迎面而來,慶忌以袖遮眼之際,要離忽地轉身到上風頭,借風勢手起一矛,直刺慶忌。慶忌一向以之為心腹,毫無防範,被要離一矛刺中心窩,矛尖穿出背外。”
  眾人聽到此處,均長嘆了一聲。
  公子高續道:“要離得手後,棄矛欲走,卻被慶忌踢翻,一把抓住了要離的腳。那要離雖然也是天下勇士,極為了得,但在慶忌面前,便如綿羊遇虎一般。慶忌倒提著要離,將他的頭溺在水中,然後提起來,一連三次,才提著要離放在膝頭上坐下,笑道:‘天下英雄,從來無人敢在我面前出一口大氣,不料這人矮小瘦弱,卻敢行刺於我!’慶忌身旁的侍衛當時紛紛上前,欲殺了要離。”
  妙公主怒道:“這種無恥之人,正該一劍殺了!”
  公子高道:“慶忌卻搖手道:‘我要殺他易如反掌,不過,這人也算得上天下間少見的勇士,今日我既然要死,便放了他,怎可以這一日之間殺掉兩個天下勇士呢?我死之後,放了要離回去,以成其名!’說完,將要離推下了膝,自己用手拔出了插在身上的短矛,仰天大笑,笑著笑著便死了。要離忽覺慚愧之際,無地自容,隨後自殺。”
  蒙獵嘆道:“王子慶忌真是天下英雄!”
  田力奇道:“公子說起此事,恍如親見,又是何以知道?”
  公子高笑道:“當時王子慶忌身邊有一個家將,雖然才二十多歲,卻因得過慶忌的指點,劍術不弱。慶忌死後,這人便到了我們齊國,後來以劍術稱雄齊境。”
  眾人大奇,趙悅道:“為何我們不知道這人呢?這人是誰?”
  公子高道:“這人便是家師子劍先生。”
  伍封駭然,原來子劍竟與舅舅大有淵源,真是意想不到。
  蒙獵嘆道:“原來子劍先生是王子慶忌的徒弟,這真是意想不到,怪不得他能列名為齊國三大劍手之一!”
  公子高搖頭道:“家師並不是慶忌的徒弟,只不過是平日練劍時,偶爾得過慶忌的指點。家師常說,若是能得慶忌的真傳,便可到代地找支離益一試高下了。”
  伍封見眾人提及舅舅的往事,心為之往,眼現凄迷之色,心道:“怪不得公子高和子劍對舅舅如此佩服,原來如此。看在舅舅份上,日後便不再與他為難了。”
  妙公主與楚月兒對望了一眼,妙公主怕伍封想起伍家的傷心事,岔開話頭,問公子高道:“高哥哥,子劍手下有個美人弟子,她又是誰呢?”她既是伍封的未來夫人,自然也當了王子慶忌是舅舅,因公子高對慶忌極有美譽,便對他親近了很多。
  公子高哪知其中原由,見妙公主與他甚是親近,完全當他這堂兄是一家人,十分高興,道:“公主說的是葉柔吧?此女好像是楚國葉公子高的族人,不知何故到了齊國來,門中除了招來以外,便以此女的劍技最高了。招來似是對她頗有好感,不過,她對招來卻不予理會,想是看不上吧。”
  妙公主又道:“高哥哥,相國叫你假扮出使宋國,用的是什麼藉口呢?”
  公子高道:“只因宋國發生了一件大事,曾派使到齊國來,解釋詳情,小兄這次便以此為藉口出使。”
  妙公主大是好奇,問道:“宋國發生了什麼事?”
  公子高道:“這就要從六年前宋國滅曹說起了。我們這一行水路,再過數日便到了宋國之境,其實那本是曹國之境,被宋滅後,便成了宋境。”
  田力道:“小人曾遊歷宋曹,其實宋國並不比曹國大多少,為何能滅了曹國呢?”
  公子高道:“其實在列國之中,宋國算是較弱之國,宋民被禍之慘,僅次於鄭國,是以國弱民貧之極。”
  其時道路不甚暢通,冊簡少有,是以天下消息多憑口傳,列國之事,世人難知其詳。這公子高對列國之事了如指掌,是與他終日出使列國有關,伍封大感興趣,便道:“原來大舅博識強聞,在下真是意想不到。”
  妙公主聽見“大舅”兩個字,看了伍封一眼,甜甜一笑。
  公子高興高采烈地道:“當年晉文公稱霸後,中原列國盡而向晉,楚國大為惱怒,晉楚之間,交戰極多,各有勝負。晉楚之間的爭戰,最慘的便是夾在兩國之間的這些國家了,七八十年間,宋國被受戰禍四十多次,國力之損,可想而知。最慘的卻是鄭國,七八十年間,被戰七十多次。當年鄭莊公與周天子相惡,敗周、蔡、衛、陳聯軍,箭射周天子,國力之強,一時無兩,如今卻是國小地貧,幾於亡國,幸好後來鄭簡公以子產為政,國力復張,可惜子產死後,鄭國不知生聚,還用兵於鄰,先滅了許國,五年前甚至與宋國交戰,大敗於雍丘,如今媚事於大國之間,聊以生存。”
  伍封點頭道:“聽說子產死後,孔子為之流淚,說他是‘古之遺愛’哩!”
  公子高道:“曹國之滅,乃是因內政不修之故。曹國本來附事於晉,那曹君重用一個叫公孫疆的寵臣,被公孫疆聳恿之下,竟起爭霸之念。先背晉之盟,然後圖謀宋國,激起宋怒。宋軍攻曹,晉國坐視不理,乃至滅國。”
  烏荼言道:“宋國滅曹之後,想來勢力大張了吧?”
  公子高道:“那是當然。宋國軍中最高的官職是司馬,宋國司馬桓魋是宋君一族,劍術高明,專權已久。宋君以之為患,發兵突襲,桓魋逃到了衛國。宋國知道桓魋勢力深遠,若活在世上,恐國不能安,便向衛君索要。衛君與蒯瞶相持已久,見桓魋是員勇將,欲留為己用,因而對宋君不與理會。宋君先滅曹國,又大敗鄭國,雖與晉、楚、齊、秦大國相比,國域仍差了很遠,但比起鄭、衛來說,卻是強了不少。因為桓魋之故,宋君乃有攻衛之念,但知道衛君依附於齊國,便命使者到齊,望齊國能向衛君說項,索回桓魋處死,或是撤回駐衛之軍,坐視其攻衛。此事齊國上下均知道,是以小兄便假裝出使宋國,商議其事。”
  眾人聊得高興,楚月兒卻看著渾黃的濟水,若有所思。
  伍封笑問:“月兒在想什麼?”
  楚月兒正想著王子慶忌之事,被他一問,愣了愣,道:“我們楚國之水中,最大的叫‘江’,自巴蜀流出,橫貫楚國全境,由吳國出海,還有一條漢水,也是極大,但都不如這濟水的渾黃,不知是何道理。”
  伍封也是一愣,這事他從未想過,他父親伍子胥本是楚人,自己真要說起來,其實也應算是楚人,聽楚月兒說起楚水,登時產生了興趣,道:“這個我卻不知道,許是濟水之中頗多泥沙罷。”
  田力在一旁道:“這濟水起源恐怕還在秦國之西,過狄人之境,途經秦、晉、王城雒邑,在周天子境內分為二支,一支往東行過鄭,轉而入衛、邢等國北上,在燕地入海,由源到燕,稱為‘河’;另一支也是東行過鄭國後,經宋、曹、魯三國入齊境,然後出海,這一支便叫‘濟’。淄水是其分支,我們都城在其淄水之東,故名臨淄。據說秦、晉之地,頗多黃土,是以水洗其境後,河水成黃。”
  伍封點頭嘆道:“田先生果然見多識廣,怪不得北國之人膚色較黃,而楚、吳、越等國人膚色較白,想是因水色不同而有異吧。”
  妙公主哼了一聲,探過頭來小聲道:“你是說我不如月兒白晰麼?”
  伍封哪想到這小妮子會有此問,忙道:“誰說的?你同月兒就象一雙白璧,難分清楚。”斜眼打量著二女,點頭道:“不過,聽公主這一問我反大生興趣,改日讓我細細地比較比較吧!”
  二女嘻嘻一笑,白了他一眼,知道伍封的思緒以從慶忌身上移了開去。
  眾人說著話,卻見趙悅與蒙獵因閑得無聊,在船頭比較起劍術來,引得眾人都注目細看。只見兩人你來我往,劍招使出時頗有章法,鬥得十分緊湊,劍術功夫大致相仿。趙悅力氣稍大,而蒙獵卻身手靈活,是以誰都占不了便宜。
  伍封不料這兩人的劍術頗為高明,雖不如伍傲,卻比鮑寧和鮑興強一些,在一旁大聲叫好。
  妙公主看得手癢,笑道:“我也來試試。”拔出“精衛”寶劍,站在船頭。
  趙悅和蒙獵二人哪敢與公主動手,連忙收劍道:“小人們的劍術低微,怎及得上公主?”
  妙公主大嗔道:“怎麼?你們當我劍術低微,不屑一試麼?”她發起脾氣來,除了伍封外,天下間誰也應付不來,趙蒙二人立時大感為難,向伍封瞧了過來。
  伍封笑道:“那你們二人便一起上,與公主試一試吧!”他這麼一說,趙蒙二人便知道這公主的劍術恐怕頗為高明,多半能以一對二,應付他們二人。他二人在軍中日久,向來不敢輕敵,對望一眼,各自沉靜下來,仗劍而立。
  伍封忙道:“且慢!”命人從後艙覓了數根備用的竹篙來,批下竹片,削成劍一般大小,說道:“路上無聊得緊,多練劍法也是好的,以備五鹿一戰。不過自己練習劍技,就不必用真劍了,我們人手有限,誤傷一個便少了一個幫手。”讓三人放下真劍,執竹劍相較。他知道趙蒙二人寧願落敗也不敢傷了公主,卻怕妙公主不知輕重傷人,是以如此。
  妙公主拿著竹劍,她在宮中常找侍衛比劍,知道這二人定與那些侍衛一樣,不敢先行出劍,嬌聲笑道:“我先出劍了,你們小心!”倏地一劍,向趙悅刺了過去。
  趙蒙二人見她劍影飄忽,頗為精妙,難料其出劍方位,不敢大意,趙悅謹守門戶之時,蒙獵卻執劍劈下。
  妙公主身形閃動,竄到了蒙獵身旁,又一劍向蒙獵刺去,蒙獵橫削格擋,趙悅卻忽地一劍,從蒙獵腋下穿了出來,直刺妙公主的劍柄。他這一劍本應刺向對手的手腕,但他手上雖是竹劍,也怕傷了公主,是以改刺向劍柄。他這一劍竟從蒙獵腋下刺出來,方位巧妙而詭異,大有異想天開之處。
  妙公主贊道:“好!”斜身飄了開去,細腰扭時,竹劍橫掃,又向趙悅遞出了一劍。
  眾人見三人鬥得緊湊,頗為緊張。
  伍封見趙悅和蒙獵二人攻守之間,頗具兵法,一人出劍攻時,另一人便謹守門戶,是以每一招都是攻守兼備,對方便是十人,也暫時可保無失。幸好曾經在府中與妙公主“鴛鴦戲劍”,在伍封和楚月兒的悉心指點下,妙公主劍法大有長進,以至能與趙蒙二人一相抗手。
  雙方交手了數十招,只見妙公主大袖飄動,身影婀娜,逸然欲飛,趙蒙二人劍招越來越快,妙公主終是力弱,漸露疲態,這時趙悅一劍劈下,妙公主閃身之際,露出破綻來。此時趙悅主攻,蒙獵本應防守,但他覷見有隙,怎肯放過良機?兩人鬥得性發,心中早忘了對手是齊國公主,蒙獵忽地一劍,向妙公主肩上刺去。
  六名封府劍姬本在後艙,聽說公主與人比劍,早就跑了來看,此刻見狀,都驚呼了一聲,雖是竹劍,若真是一劍刺了上去,公主這麼嬌滴滴的,少不得會有所損傷。
  趙蒙二人聽見眾姬驚呼聲,方知不好,但此刻使得性發了,收劍也是不及,卻見妙公輕輕一笑,竹劍忽地上撩,擊在蒙獵的劍身上,恰好是劍上力弱處,蒙獵手中劍被這一擊,止不住向上揚去,剛好撞在趙悅下劈之劍上,兩劍相碰處,發出“啪”的一聲清響。
  伍封心裡暗贊,適才妙公主這一劍,正是他那日在魚口林中饒過的那人使過,他記住那四劍傳給妙公主,妙公主竟能使得這般出神入化,令他也意想不到。
  楚月兒興奮得滿臉緋紅,拍著小手贊道:“公主,好劍法!”
  趙蒙二人對望一眼,怎也不信二人聯手進擊,竟會被妙公主擋了開去,同時喝了一聲,均取攻勢,雙劍齊飛,妙公主連使四招格住,全是伍封所教的劍術,在第四招時,竟能覷到破綻,一劍橫掃在蒙獵的腰帶上。
  伍封教她的四劍,本來都是防守的劍術,不料她竟能從中另悟出攻勢來,伍封大喜,怕趙蒙二人臉上掛不下來,喝道:“停手!”
  三人停下手來,妙公主正高興處被他喝停,嗔道:“為什麼叫停手?”
  伍封嘆道:“我見舟上風大,公主大袖飛舞,飄然若仙,一不小心被風神接到了天上去,叫我如何是好?”
  妙公主聽他說得嘴甜,立時眉花眼笑,將竹劍扔下走了回來。
  趙悅面帶慚色,道:“不料公主劍術如此高明,小人以後再也不敢小視女人了。”
  妙公主嫣然笑道:“我這算不了什麼,你們若是見過月兒的劍術,恐怕驚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哩!”
  田力見過楚月兒的本事,佩服道:“小夫人的本事,的確驚人,小人見識過後,至今仍覺是人間少有。”
  妙公主聽他稱楚月兒為小夫人,大是奇怪,見楚月兒面若紅霞,滿眼狐疑地向伍封看來。
  伍封連忙小聲道:“公主,這傢伙不知道我們還未成親哩!”
  妙公主這才釋然,笑道:“封哥哥,你教我的這四招劍術,真是厲害,改日再教幾招來,我練熟之後,再找他們二人試一試。”
  眾人早知道妙公主的劍法必定是受過伍封的指點,是以才如此厲害。
  嚇得趙蒙二人雙手亂搖,蒙獵道:“公主,你饒過小人吧,小人們可是再也不敢試了。”
  眾人都笑起來,公子高嘆道:“不料經封大夫略略調教,公主竟這麼厲害,封大夫是否也教我幾招呢?”
  伍封心想:“就算我們兼程而行,至少也會有十日左右的水路,不如讓他們都練一練劍法,也好在五鹿與顏不疑交手時多一些勝算。”笑道:“我們乘船還有多日,練一練劍術也好。”
  眾人大喜,有伍封這大行家在旁指點,劍術哪會不大大提高的?一迭聲答應。
  伍封對趙悅和蒙獵道:“趙兄、蒙兄,適才你們是怕傷了公主,才在一人進攻時,另一人取守勢吧?”
  趙悅點頭道:“是,只不過我們同時進攻,卻也勝不了公主。”
  伍封笑道:“你們一攻一守,頗合兵法,若不是突然同取攻勢,公主怎能勝得了你們?”
  趙蒙二人想了想,臉露喜色。
  伍封道:“這種聯手的劍法,大有其獨到之處,你們若能精研此術,日後便是二三十人一擁而上,急切間也傷不了你們。”
  趙蒙二人恍然大悟,連忙到船頭練劍去了。余人之中,鮑興鮑寧二人劍術不弱,按理說鮑興力大之極,又是從小陪伍封練武,理應劍術高明,但這人腦筋不甚靈光,劍術反不及鮑寧,伍封教了他幾招,見他難以領悟,只有苦笑搖頭。
  舟行十日,便到了垂都,將巨舟交由宋人暫時照看,以備回程之用。眾人棄舟登岸,繼續車行。
  眾人這十日中練劍不綴,又有伍封和楚月兒在一旁指點,劍術均大有長進,尤其是趙悅和蒙獵的合擊之術,更是大有所成,即使是楚月兒上前,要勝他們也要在三十招之外。趙蒙二人又將此術教給鮑寧和鮑興,甚至連那六名劍姬也一起研習,都大有所獲。
  這裡是宋國之境,宋人見是齊國的使節,盛眾相迎,其中的客套自不必說,伍封打聽到趙鞅一眾在宋留了三日,前日才起身往衛,心中大喜,帶了眾人悄然追去,其它的事,便由公子高留在宋國周旋。
  伍封先派了烏荼趕往衛晉之際的戚城附近,找鮑息求援,自己帶眾人兼程趕路,次日晚間,終在衛國的城濮趕上了趙氏一行眾人的營地。
  趙鞅諸人見伍封一眾人塵撲撲地趕到,大感奇怪,伍封將事情說過之後,趙鞅臉色凝重,道:“此處離五鹿不過六十餘里,若非封大夫趕來飛報,我趙氏一族,可就危險之極了!”
  趙鞅的長子伯魯問道:“封大夫,這五鹿是衛國之境,即便是我們在此遇害,說起來與齊國也沒有太大的干係,你們這麼辛苦趕來,又是為了什麼呢?”
  伍封不悅道:“若是在下明知你們有凶險還視若無睹,還算是人麼?在下與無恤兄一見如故,心中對趙老將軍又十分尊敬,怎能眼睜睜看著你們被人殺害!”
  趙鞅瞪了伯魯一眼,道:“君子之交貴乎義,朋友之交貴乎情,封大夫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才會一路兼程趕來。”
  伍封又道:“無恤兄還是田相國的未來女婿,相國當然也不會坐視。”
  趙無恤這時才道:“可惜我們不知道顏不疑的實力如何,有多少人馬,難定對策。”
  伍封道:“那日魚口一戰,他們損了近千人,如今……”,趙鞅奇道:“什麼魚口一戰?”
  伍封簡單將那日魚口之戰說了,趙鞅與趙無恤的臉色越發凝重起來,趙無恤嘆道:“原來我們走的那日,你們竟遇埋伏,幸好安然無恙,否則,我們恐怕心中難安了。”
  伯魯等人卻不大相信伍封所說,面露疑色,伍封也懶得理他們。
  趙鞅道:“他們還有兩千多人,以臨淄城之大,要在四周虛張聲勢,非五百人以上不可,剩下的人多半趕到五鹿了。”
  趙無恤點頭道:“若只是一千五六百人,雖然十倍於我,也不是太過駭人,未必不能應付,就怕還有其它人手,那就麻煩了。”
  伍封道:“任公子、朱平漫親自出動,顯見董門對此事是勢在必得,他們自不會單身而行,多半將董門好手帶來不少。”
  趙鞅嘆了口氣,白須飄動,道:“這事對董門無甚益處,多半是代國所使,說不好,代國也早就派了兵馬喬裝前來。老夫早有滅代之念,只是嗣嫡未定,恐領大軍出外後,內部生亂。這代國是個古國,並非周室所封,國民一半以上是胡人和鮮虞人,是以不尚兵車,而精於騎射,往來如風,若是突襲埋伏,最是拿手。”
  伯魯見父親臉色凝重,知道凶險非小,問道:“既然知道他們在五鹿設伏,不如就退了回去,另覓路徑回國。”
  趙鞅道:“話是這麼說,就怕他們早已有所防備,匆匆退回,反被他們所算。”
  趙無恤道:“適才我已派人……”,才說到此處,忽聽號角連連,殺聲震天,從伍封一眾所來之路上傳來。
  眾人都是大驚失色,不料對方竟在城濮便敢下手。
  伯魯等人大駭,一迭聲道:“敵人來了,快走!快走!”卻見伍封、趙鞅和趙無恤絲毫未動。
  趙無恤大喝一聲:“休要驚慌!”站在帳前,大聲吩咐:“把馬和牛卸下來,將車排在前面,各執弓箭藏在車後,見來人便射殺!哼,若真是敵人偷襲,怎會喝起號角、大聲吶喊?”
  趙鞅眼露讚許之色。
  伍封嘆道:“無恤兄臨敵不亂,果然是大將之才!”
  趙無恤走回來,道:“封大夫過獎了!封大夫剛來時,我早已派人沿封大夫所來之路探查,如今未見回報,故不敢造次。”
  伍封點頭道:“聽聲音甚近,似乎便在南面半裡之處,只不知道人數多少。若是人少,那定是虛張聲勢,我們便殺了回去,若是人多,那就是要斷我們的歸路,將人趕到五鹿絕地,全部格殺。”
  趙鞅點頭道:“封大夫說得不錯,如今老夫與封大夫帶來的人手中,能戰者不會超出一百三十人,還有這麼多姬妾侍婢要保護,如今齊國妙公主也來了,更要慎重。”
  伍封適才進帳時,將妙公主和楚月兒都留在賬外,由劍姬服侍去盥洗更衣,並未說公主也來了。誰知趙鞅眼尖,竟能看到。
  伍封苦笑道:“公主非要跟來,連國君也無可奈何,幸好我帶來的這些侍女都識些劍術,能夠一戰。”
  趙鞅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封大夫劍術無雙,既敢帶了她們來,她們定然是劍術了得,能比須眉。唉,若是事急,老夫這些姬妾侍婢便只好由得她們自生自滅了。”說著,眼露凄楚之色。
  伯魯等人臉色大變,他們從未聽過父親作過喪氣之語,此刻自是因情勢危急,自忖凶多吉少才作此語。
  正說話間,探子回報:“南方半裡處有一隊人馬駐紮,未打旗號,不知是什麼人,但看其紮營行令之法,必是某國士卒,非一般盜賊。”
  趙無恤問道:“有多少人?”
  探子道:“黑夜看不甚清,不過,從營賬來看,大抵是四百多人,未足五百人。”
  趙無恤揮手讓探子退了出去。
  這時,妙公主與楚月兒因聽見號角之聲,匆匆盥洗完,走進賬來,與眾人分別見禮,也坐在一旁。
  趙無恤道:“對方人數不足五百,那就是疑兵了,我們索性回殺過去,衝過敵群,等鮑大夫的援軍。”
  趙鞅緩緩點頭,道:“以一百多人對近五百人,雖然有些凶險,但有封大夫一眾高手相助,未必不能成功。”
  伍封卻皺起了眉頭,道:“我看此事卻還有些疑處,對方若是虛張聲勢,定會增設營賬、多插旌旗,如今僅五百不足之數,人數雖多過我們,卻也算不上有什麼聲勢。若是在下引這四百多人對老將軍不利,索性暗中偷營便是,又何必號角嘶喊大作呢?”
  趙鞅悚然動容,道:“莫非他們故意搞得驚天動地,便是要引我們派探子去察看?”
  趙無恤也道:“多虧了封大夫提醒,或者敵手另伏大軍在彼,將我們引去一網打盡。”
  伍封沉吟道:“我若不去看一看,終是有些不放心,不如我與月兒去查探一下虛實,回來再定良策。”
  眾人知道他二人的本事,一起點頭。
  伍封對妙公主道:“公主,你乖乖地與老將軍在一起,千萬不要亂跑。”又對趙悅和蒙獵道:“你們二人帶著鮑興鮑寧,與六劍姬一起守護在公主身邊,若有敵軍,務要保護公主的安全,多用聯手合擊之法。”
  趙鞅也命將姬妾侍婢帶入大賬,與自己和伯魯等諸子一起留在帳中。
  趙無恤在帳外吩咐人將馬牽到帳後,把兵車輜車半圍在前,其餘趙氏家將人手執弓箭藏在其後,讓田力等伍封帶來的人手守在帳前。又在四周二三十步遠處生了十餘堆大火,即使敵軍偷襲也能見到。
  伍封見趙無恤精於用兵,派遣有法,放心與楚月兒潛往南行。
  行不到半裡,果見前面堆著十數堆大火,火光之中,立著數十營帳,營前以木柵圍住,軍士在柵後往來巡邏。只是未建任何旗號,不知是何國兵馬、何人為將。
  二人常習吐納,眼力頗強,是以站在敵營火光不到處,仍能清楚見到對方。
  伍封細數了營帳之數,果然不足五百人,皺起了眉頭,小聲道:“營寨左右都是曠野,未見駐兵,若是另有大軍埋伏,必在其營之後,非得饒過營寨去看一看不可。”
  楚月兒道:“公子,這周圍火光極亮,從旁邊饒過去,對方多半可以見到。”
  伍封看了半天,忽地有了主意,道:“月兒,我們先前走過的地方,似是有一排小小的竹林吧?”
  楚月兒點了點頭。
  伍封道:“那好,我們去砍些來。”牽著楚月兒往回走。
  楚月兒不知他打什麼主意,但她素來信服伍封,也不多問,乖乖地跟他回走。
  不到三十步處,果見有一排小竹林,這北國之地,竹林不多,想是何時有人遺種在此而生發出來。
  伍封用劍削斷了幾根,然後斬成了了三十多端。他恐怕發出太大的聲音來,是以用劍刃貼在竹上,微微用力削斷。
  楚月兒狐疑地看著,不知他想幹什麼。
  伍封用掀起大袖,包著短竹,笑道:“若是將這堆斷竹放進火裡,又會如何呢?”
  楚月兒恍然大悟,笑道:“公子想將他們引出來查看?”
  兩人回到先前所立之處,伍封道:“月兒,你伏在一邊,待有人來時,小聲叫他們一聲。哼,有美人招喚,他們豈不樂顛顛地跑了來?我們殺了他們之後,換衣入營。”自己匍匐而行,到了最近的一堆火邊,將斷竹悄悄地倒入火中,然後潛身回來,便聽斷竹被火一燒,■■啪啪地炸響。
  本來,軍營堆火最忌用竹,竹節被火燒時,不免炸響,一來攪人清夢,二來怕敵軍以此來掩行軍之聲息。當然以木燒火,也偶有炸裂之聲,但這樣一迭聲爆響,卻是少見之事。
  雖然聲音並不甚響,但仍能被巡營的敵軍聽到,不多時,果然有三人走過來查看。伍封暗暗嘆氣,對方來的若是二人,豈非正好?卻偏偏多了一人。
  那三人走近火邊,未見異常,一人奇道:“這堆火是誰點的?怎用了這麼多竹?”
  忽聽一人在附近小聲叫道:“喂!”聲音清脆嬌媚,便是傻子也知道發聲者是個女人。
  三人對望一眼,臉露喜色,向發聲之處看去,果見一女俏然站在風中。
  這班士兵常年在外,一出兵便是數月盈年,少見女人,此刻免不得見獵心動,匆匆上前,還未來得及開口相詢,劍光閃處,早有二人倒在地上,另一人的驚呼聲還在口中未發出時,一隻大手已捂在他的嘴上,便只能發出“嗚嗚”之聲。
  這時,楚月兒已笑嘻嘻地叫劍抵在了他的頸項上,嘴上那手才緩緩鬆開,伍封轉到了他身前,笑道:“休要大叫,否則,哼!”他將這人腰間的劍拔出了一半,手上使力,青銅劍柄立時碎裂開來。
  這小卒哪曾見過這番手勁?嚇了一跳,不住地點頭。
  此處離火堆有二十多步遠,敵人若從營中看來,也看不到他們。
  伍封忙從地上一具高大些的屍體上脫下衣甲,穿在身上,雖然小了些,卻也馬馬虎虎能掩人耳目。穿好後,用手搭在這兵士的肩上,微微一捏,這兵士痛得哼了一聲,又不敢大叫,眼露恐懼之色。
  楚月兒插好劍,從地上身材較小的那屍體身上解下衣甲,套在自己身上。
  伍封趁楚月兒穿衣甲之時,道:“你們是何處兵馬?何人統領?”
  這兵士忙答道:“我們是衛國左軍,是桓司馬的前鋒。”
  伍封皺眉道:“桓司馬?是不是從宋國逃來的那桓魋?”
  兵士不住點頭。
  伍封心道:“衛國人雖恨晉人,按理說並不敢對付趙氏,怎會派兵而來?”又問道:“你們有多少人?”
  兵士道:“只有四百七十人。”
  伍封問道:“桓魋可在營中?”
  兵士搖頭道:“桓司馬並不在這裡,我們由前鋒司馬王乘所統領。”
  伍封道:“這附近還有沒有其他的人馬?”
  那兵士愕然道:“不會吧?我們這隊前鋒來時,並不見其他人馬。不過,王司馬不許我們四處走動,就算有其他人也不會知道。”
  伍封道:“一陣間我們三人一起進營,你帶我們穿過營去,若是中途發出叫聲,我便捏斷你的頸子!”他身高手大,這時用手在兵士頸上一握,大半個頸子都落在他手掌之中。
  兵士見過他的手勁,忙不迭點頭。
  三人緩緩走回,伍封自知身高過人,恐被人看穿,略略縮身,手搭在兵士肩上,走在其身後,楚月兒低著頭走在他身側。
  到了營門處,那些士卒都懶洋洋的,一人隨口問道:“見到什麼?”
  伍封在兵士肩上輕輕一捏,那兵士忙答道:“什麼也沒有,許是生火時有人不小心放了條竹。”那人“噢”了一聲,也未多問。
  三人進了營,此時除了巡營兵士之外,其餘兵士多已安歇,是以從營中穿過,卻未見阻滯。
  眼看便到後營,忽見一將帶了七八個人從一座大帳中鑽了出來,三人都暗吃了一驚。那將對一人道:“渾先生請回營去叫桓司馬放心,我雖然兵少,但趙鞅區區百人又算得了什麼?適才我一陣吶喊,又吹幾聲號角,恐怕早把他們嚇得魂不附體,連夜趕往五鹿去了吧?哈哈!”
  那姓渾的身材修長,美須盈尺,眉清目秀的,生得一表人才。他道:“桓司馬說趙鞅父子極會用兵,詭計多端,早先馳過去的二三十人中,有一人是齊國第一劍手鮑封,此人非常厲害,桓司馬怕王司馬輕敵,才派了我來。”
  那王司馬笑道:“王乘知道了。”派一人將那姓渾的帶出營,忽一眼見到伍封三人,喝道:“你們巡營怎到這裡來了?想偷來睡覺麼?”
  那兵士諾諾連聲,與伍楚二人一起匆匆往後營而去。便聽那司馬王乘在背後道:“桓大司馬也太小心了些,我隨他三十餘年,頗知兵法。若非恆大司馬謹慎,我早上去將趙鞅殺了,哪要這麼麻煩?”他周圍的人一迭聲地奉承答應。
  那王乘甚是輕敵,是以營中防備並不森嚴。伍封三人從後營出來,一路也未遇甚麼麻煩。
  眼見到了無人處,伍封揮起一拳將那兵士打昏,道:“對不住。”帶著楚月兒往南走去,恰好遠遠看見那姓渾的正趕著車在前面走,想是回大營報訊,伍封二人緊躡其後。
  幸好姓渾的那人並不甚急,慢慢趕著車,伍封和楚月兒也能遠遠跟上。
  行了大約半裡,姓渾的那人趕著車向左拐進山後一條岔道,伍封和楚月兒怕失去其蹤跡,急趕過去,剛拐進岔道,兩人便嚇了一跳。
  原來,那山後赫然扎著一座大營,用尖角鹿柴和人高的木柵圍住,裡面黑壓壓一片營帳,能見到的便在二百座以上,這種營帳是軍中常用的,每帳可容二十人至三十人睡覺,看來,這座營中至少有五六千人。紮營之法與眾不同,尋常紮營用的是四方陣形,這座營卻是用八角之形。
  營裡火光明亮,八個角上立著八座巢車,從最近的巢車上可見到上面板屋中有三個人。這種巢車用於城防較多,是以高達三丈三尺,人站在上面巢屋中,透過四邊望孔白晝可看出數千步遠,桓魋居然用於營防之中,大有宿將風範。
  伍封嘆了口氣,道:“這營中主將定是桓魋,看這營防衛森嚴,攻守兼備,在衛國恐怕只有桓魋才扎得出來。”
  楚月兒道:“公子,如今怎麼辦?”
  伍封猶豫了一陣,道:“月兒,我要去辦一件事,你先設法回去報訊。”
  楚月兒渾身一震,兩隻小身抓住了伍封的衣袖,顫聲道:“公子想去刺殺桓魋?”在魚口那麼凶險的情形下,伍封仍帶著她在身邊,此刻讓她自行離開,那麼伍封要做的事必定比魚口遇伏還要凶險。眼下這麼凶險的事,肯定是單身潛入這千軍萬馬中刺殺敵軍主帥了。
  伍封見她一猜就中,嘆道:“月兒聰明得緊,我看這裡軍馬恐怕還不止五六千人,若是他們一擁而上,我們與趙老將軍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會全軍覆沒,就算息大哥派了援軍前來,恐怕也阻止不了。如今之計,唯有刺殺了桓魋,趁敵軍大亂之際,你與公主一起隨趙老將軍逃走。”
  楚月兒搖了搖頭,道:“我與你一起去。”
  伍封嘆道:“不成,我怎也不能讓你隨我冒此大險。”
  楚月兒道:“月兒也不能讓公子一人冒險。”語聲極為堅定。
  伍封長嘆了一聲,道:“好吧,只要我們能殺了桓魋,公主和趙老將軍必能設法逃脫。記住我在魚口對你說過的話,緊隨在我身後,那桓魋不僅能用兵,還是宋衛間最厲害的劍術高手,不可小覷。”
  楚月兒答應,問道:“可這營中防備森嚴,比不得剛才那座營,怎麼混進去呢?”
  伍封苦笑道:“恐怕只有硬闖了吧!”忽一眼瞥見左手邊的山丘,有了主意,道:“我們先上山試試。”
  兩人悄悄上山,轉到靠著大營的山壁,偷眼向下瞧去,只見正在大營的一角,下面剛好有個巢車,離山壁才一丈多遠。這山並不甚高,山壁陡直而下,雖然有些山藤掛在壁上,但沿山壁下滑,免不了會被巢車上的兵士看見。看來,那桓魋在紮營時便想到過,這山壁上大有可能被高手用來偷潛入營,故在此地設了一個巢車。巢車離他們所站之處僅十多丈,下面火光亮如白晝,稍不小心,他們便會被發現,更不要說沿山壁往下爬了。
  楚月兒嘆道:“若是沒有這麼高,月兒倒是可以躍到巢車上一試。”見伍封眼睛盯著那些山藤,忙道:“公子,這些山藤大多較細,恐怕也承不了一人。”
  伍封突然道:“看來,只好讓我也當一回蝶仙,跳下去試一試了。”
  楚月兒駭了一跳,連她的輕身功夫也做不到,伍封又怎麼能夠,忙道:“公子,這巢車離此十多丈,怎能跳下去?”
  伍封道:“我有辦法。”他輕輕從山壁上輓上來一大堆山藤,因怕發出聲響,是以動作極緩,幸好未被巢車上的兵士發現。
  他從這堆山藤中挑了三十餘根較細的出來,斬了下來,將這三十多根山藤否別緊扎在壁旁的大樹根上,然後將這些山藤斬得長短不同,最長的十餘丈,最短的三丈,每隔一丈便斬了兩根,然後將山藤扎在二人腰上,對楚月兒道:“這些藤較細,我們跳下去自然會斷,但它們長短不同,我們每下去一丈便會扯斷一根,這就會減去一點我們下落之勢,十多根依次扯斷,就不怕會摔著了。”
  楚月兒大是佩服道:“公子,這麼高明的法子你怎想得出?”
  伍封笑道:“我輕身功夫不行,難控方位,沒把握跳在巢車的板屋中,非得月兒助我不可。”兩人將劍拿在手中,站在壁邊。
  火光中,看著山下的怪石和木柵邊的尖角鹿柴,兩人的臉色都凝重起來。雖然伍封想出了這法子,但跳下去後究竟會如何,其實連伍封自己也沒有把握,兩人不敢去想,對望了片刻,兩人心中忽地忘了驚懼。只覺得就這麼跌死了,終是兩人還在一起,也無所謂了。
  兩人牽著手相視一笑,忽地躍身,向山下那巢車上跳去。
  只聽“■叭”之聲連連輕響,巢車上的三名兵士大是駭異,向上看時,卻見一男一女如天外飛仙般從黑暗中飛了下來,身形由快到慢,大袖飄然,如同踏風而來,三人同時輕呼道:“神仙?!”
  眨眼間二人已到巢車板屋之中,伍封切藤之時算得甚準,待最後一根藤條扯斷時,兩人剛好落在這三個目瞪口呆的兵士身邊,兩口長劍如閃電般從他們嗓間抹了過去,三具屍體倒下時,二人已站在板屋之中。
  二人牽著的手上,都發覺對方沁出了滿手冷汗。兩人腰間的甲片幾乎被磨穿,幸好他們身上穿著衣甲,又精擅吐納,否則,雖然未摔死,腰骨恐怕也要被扯斷了。
  伍封將三具屍體扶起來,用他們的長戈斜撐住領口,讓人遠遠望時仍以為他們站著望孔之後。只要他們在望孔只露出頭來,別人便看不出三人已死了。
  雖然他們會吐納奇術,但由於適才精神高度緊張,兩人都有一種脫力的感覺,便坐在巢車板屋中,以防被下面來往巡營的兵士見著,休息了一陣,養好精神,才趁巡營兵士背向走去時,沿巢車滑輪上的長繩滑落地上,縮身於一座營帳後面。
  眼下正值深夜,營中兵士多已枕戈入睡,營中來往巡哨的兵士雖多,但伍封和楚月兒的身手驚人,這些兵士怎能發現他們?
  一路躲躲閃閃,兩人向中間一處鑲著尖尖銅頂的大帳潛了過去,這著大帳與其它的營帳不同,多半是主將桓魋的大帳了。
  不一會,便到了這大帳之後,聽見裡面有人聲,伍封用劍悄悄在帳上割了個小口,兩人向帳中望去。
  只見帳中站著六七個人,中間一人身穿革甲,披一件血色大氅,身材魁梧,正背對著伍封二人坐在中間的幾後。在他身前,站著五六個人,這些人衣著不同,並非兵士打扮,多半是門客家將之類的人,其中有一人生著長長的美須,正是在前鋒司馬營中見過的姓渾的那人。
  中間這人哼了一聲,道:“若是趙鞅回軍偷襲,便大是麻煩了,王乘只有四百多人,太過輕敵。”
  那姓渾的道:“桓司馬無須過慮,就算王乘擋不住趙鞅,桓司馬這八千大軍,足以將趙鞅、鮑封一眾殺個片甲不留。”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一眼,更是心驚,原來這一營兵士竟有八千人!
  就聽中間這人道:“鮑封與趙鞅再厲害,也逃不過我桓魋的大軍,只是若我們將他們盡數攻殺,渾先生可想過其後果?”
  那姓渾的道:“良夫不知,請桓司馬指教。”
  桓魋道:“如今衛君與蒯瞶世子相持多年,全因齊晉二國之故。否則,瞶世子以區區一個戚城,怎能敵衛君大軍?齊晉二國為免觸動兩國大戰,均取克制之態。如今我們若是攻殺了趙鞅一眾,晉人怎會不大舉攻衛?如今齊遠而晉近,單是趙氏的兵卒,便足以攻下衛國了。”
  那叫渾良夫的人點頭道:“若是晉軍攻入豈非正好?瞶世子便可順利驅走衛君,奪回君位?”
  伍封與楚月兒心裡一驚,原來這些人表面上雖是衛君的大軍,其實卻是暗助蒯瞶,若不是偷聽了他們的言語,誰知道這中間還有如此玄機?
  桓魋搖頭道:“看起來是如此,其實內中又有許多難以措手之處,譬如說我們殺了趙鞅。趙氏要守喪三年,這三年之中,趙氏一族便暫不會動兵。若要靠晉人相助,唯智氏、韓氏和魏氏三家了,如今韓魏兩家唯智瑤馬首是瞻,晉人動兵,全在智瑤身上。那智瑤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行事不計後果,平生只忌趙鞅一人。若是他率軍入衛,恐怕不僅瞶世子不能奪回君位,連衛國也滅了。”
  渾良夫吃了一驚,又道:“齊國總不會坐視不理吧?”
  桓魋道:“可如今趙氏一眾與齊國的鮑封攪在了一起,若殺了趙鞅,恐怕鮑封也不能倖免,此人是齊君之婿,又與田、鮑、晏三家有親,說不好,齊國反會助晉攻衛,滅衛國來報仇。如今本司馬大軍悄然不動,就是為此。”
  渾良夫沉吟道:“如今既不能殺,不如讓出道來,放了他們回程,由得他們另覓路回國,豈不是好?”
  桓魋道:“渾先生久在孔大夫府上,未知政事,不知其中厲害。若放了趙鞅回去,後果更是堪虞。”
  那渾良夫面帶慚色,道:“小人的確是不知其中玄奧之處,望司馬教我。”
  桓魋嘆了口氣,道:“瞶世子派了你來,自是對本司馬放心不下。本司馬若是不告訴你,瞶世子必以為本司馬另有所圖。”
  渾良夫忙道:“桓司馬過慮了,瞶世子哪有此意?”
  桓魋道:“如今之勢,表面上是一個戚城,其實牽動著齊晉兩個大國。但齊晉兩軍相持不下,以致瞶世子只能據一戚城,兵少將寡。這一次趙鞅赴齊,又與田恆結親,定是與齊相談和議,趙鞅回國之後,齊晉兩國之兵退回本國,區區一個戚城,怎能與衛君相抗?戚城原來是衛國之城,後來被衛人獻給了晉國,屬於晉國。衛君攻城雖然不敢,但從此之後,瞶世子再也無法進衛境一步了。”
  渾良夫皺眉道:“如今殺又不能殺,放又不能放,如何是好?”
  桓魋道:“如今唯有借董門之手殺了趙鞅,然後我大軍而上為趙氏報仇,將董門一眾刺客格殺,既殺了趙鞅,又能讓齊晉不怪罪於我。”
  渾良夫笑道:“桓司馬果然高明,怪不得對趙氏區區百餘人,桓司馬卻帶了八千多人的大軍前來。”
  桓魋嘆道:“董門中人設伏五鹿,雖只一二千人,但大盜柳下跖的騎兵兩千,十分難對付,無此八千人,怎有把握將他們一舉殲滅。顏不疑、柳下跖等人狡猾多端,本司馬將大軍扎在隱密之處,便是怕被他們發現。”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一眼,心中均叫不妙,原來除了顏不疑等人外,還有柳下跖的人馬,趙氏一眾處境大為危險,今日就算殺了桓魋,但在這八千人的大營中要殺出去,殊不容易。若不能回去,趙鞅等人並不知道對方還有柳下跖一支奇兵,就算少了桓魋的人馬,也逃不出柳下跖的騎兵。看來,殺桓魋之事只好暫時放棄了。
  渾良夫微微點頭,忽又想起了一事,道:“若是趙鞅派人探測,見王乘營中人少,冒險回攻呢?豈非硬逼我們與他們一戰?”
  桓魋站起身,大笑道:“若他們敢攻回來,便遠勝於將他們趕往五鹿了,我們大軍便殺了出去。本司馬預先準備的柳下跖軍中大旗,豈非正好用上?到時候從趙鞅姬妾之中找一兩個不相干的放走,他們定以為我們是柳下跖的人馬。”
  此時他轉過身來,正對著伍封和楚月兒方向,正見他滿面虯髯,臉色青黑,眼中凶光綻露。他笑道:“殺了趙鞅,我們再換上衛軍大旗,到五鹿找董門中人報仇。就算是事情敗露,齊晉二國也只會歸罪與衛君,不幹瞶世子的事。若是晉人要滅我衛國,我們也毫無辦法,只好到時侯再作道理。”
  渾良夫面露驚色,嘆道:“桓司馬果然厲害。怪不得宋君如此害怕,千方百計要治你死罪!”
  桓魋嘆道:“若不是宋君假意奉承,卻暗調兵車襲我族人,怎會讓他輕易得手?”
  渾良夫點了點頭,忽道:“桓司馬為何不打起柳下跖的旗號,直接攻了上去?為何非要等趙氏一眾反攻回來?”
  桓魋眼露驚訝之色,轉過身去,對著那渾良夫道:“渾先生雖然不知兵事,思慮卻細密得很,怪不得瞶世子對你如此器重。其實,我們若能一舉攻上去,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事。但董門中人只知道我們是衛君派來斷趙鞅的歸路,迫他們入伏,斷不敢攻殺趙氏。若我們攻殺趙氏,他們定會知道我們另有所圖,甚至猜出我們會連他們也殺了滅口。要是他們預先有所準備逃走,我們殺了趙氏一族的事定會傳遍天下,衛君便會知道我們暗助瞶世子了。”
  渾良夫不住地點頭。
  桓魋道:“還煩渾先生到前鋒司馬王乘營中跑一趟,若是明晨趙氏還遲遲不拔營前行,便讓他前行三百步紮營,將趙鞅嚇走。鮑封這小子飛趕了來,多半是知曉了顏不疑之謀,定已派人向鮑息求援。鮑息若派援軍來,本司馬這支大軍便假裝不知是誰,設法阻他一兩日。鮑封和趙鞅就算想破了頭,也不會知道本司馬會領一支大軍在此罷?哈哈!”
  渾良夫點頭答應,讚嘆道:“當年晉楚城濮大戰,晉軍退避三舍,將楚軍殺得大敗,如今這城濮之地,又有桓司馬這樣用兵如神的宿將,若是晉文公在世,恐怕也免不了退避三十舍、三百舍吧!”口中說著諛詞,出了大帳。
  桓魋緩緩轉過臉來,眼中閃過一縷詭異的得意之色。
  伍封心中忽地焦急起來。他與楚月兒出來了許久,若是再不回去,恐怕眾人真會回過頭來,便中了桓魋之計了。向楚月兒使了個眼色,悄悄退開。
  正見兩個小兵將渾良夫的馬車牽了過來,路過帳邊暗處時,伍封向楚月兒使了個眼色,兩人輕輕滾到車下,緊抓著車底的轅木。
  便聽渾良夫上了車,喝叱聲中,馬車出了大營,又向半裡外前鋒司馬的營寨駛去。
  伍封二人緊貼著車身,恐被地上的石頭擦著。未過多久,便到了王乘的營後,聽見渾良夫與後營守門兵士應答了幾句,馬車向營中駛入。
  馬車停下,渾良夫下了車,囑人將馬車牽走。伍封心中一動,悄悄拔出劍來,在兩匹馬的屁股上分別輕輕刺了一下,二馬長嘶一聲,揚蹄向前衝去。
  營中兵士亂叫:“馬驚了,馬驚了!”便有人急步追來,卻又怎追得上?
  霎時馬車衝出了營寨前面的柵門,駛入了曠野,伍封用劍將馬韁繩割斷,二馬飛奔而出,馬車急停。
  伍封與楚月兒從車底爬出來,飛快回到趙鞅一眾人的大營。
  此刻天已微亮,眾人因他們出去了一夜未歸,早已經心急如焚,此刻見二人渾身灰塵地回來,無不大喜。
  當不得妙公主的追問,楚月兒只好將事情詳細說了一遍,眾人臉色大變,尤其是聽到二人躍下山壁時,更是心驚膽寒,便如自己身處其景一樣。伯魯對人本對伍封並不怎毛服氣,但見楚月兒冰雪無邪的臉,知道此女不會說大話,對伍封的也開始生出敬意來。
  趙鞅皺眉道:“聽桓魋所言,其中還是有疑處。這人若真是如他所言,其實最簡單的法子便是攻殺我們,讓人歸罪於衛君,自己再設法捧出蒯瞶與齊晉兩國周旋,何必這麼詭譎地大費周章?”
  伍封想起臨走時桓魋眼中掠過的那一縷詭異得意的眼神,心中一動,道:“莫非這人既非忠於衛君,也並不是真的效力於蒯瞶?”
  趙無恤忽道:“宋君將他逼走到衛國,恐怕是個欲不利於衛國的苦肉計吧?”
  眾人大悟,趙鞅道:“無恤此推測不無道理,若是衛國大亂,齊晉衛三國兵事紛亂,宋人便有機可乘了。當年宋襄公妄自尊大,欲為方伯,反被楚成王所擒,鬧了個大笑話。如今的宋君,莫非也想稱霸?”
  趙無恤嘆道:“如今之勢,進則面對顏不疑的埋伏,退則陷入桓魋的大軍,真是進退兩難了。”
  妙公主問道:“封哥哥,鮑大司馬的援軍何時能到?”
  伍封道:“恐怕最早也是今晚吧?不過,就算援軍趕來,必會經過桓魋所駐之營,桓魋怎會不設法拖延?”
  伍封把田力叫進來,問道:“我們所在這地方,是否有它路可行?”
  田力皺眉道:“城濮是當年晉楚大戰之處,地勢廣平,但由此以往,只有過了五鹿才能有岔路。若是爬上兩側山去,不說是車仗,就是人也難行,何況山中頗多猛獸,其凶險處並不下於陷入重圍。”
  趙無恤問道:“那五鹿地勢如何?敵軍若是設伏,當在何處?”
  田力道:“五鹿四周有五座山峰,其形如鹿,分出五條通道,一條通向我們眼下的城濮原野,還一條通到河水之沿,其餘幾條直通入茫茫的山野。實則只有過了五鹿,直奔河水這一條路。此地甚奇,若是無此五山,便是一片曠野。五山所圍之處,方圓不到半裡,敵軍若是設伏,必在五山之腳。當年晉文公流落在外時,人盡絕食,介子推割股肉為羹,獻給晉文公,便在這五鹿。”
  趙鞅嘆了口氣,道:“如此看來,這城濮五鹿之間竟是我趙氏葬身之所。幸好家中還有飛羽,有她輔伯魯之子,趙氏也不會滅。”吩咐趙氏一眾道:“與敵交戰時,盡力掩護封大夫、妙公主、月兒姑娘等一行人,他們千里來援,不可受我趙氏拖累。”
  眾人一起答應,連伯魯等人也覺應是如此。
  伍封沉吟良久,忽笑道:“老將軍、無恤兄,如今既是進退兩難,不如暫留此地紮營,待我請桓魋來赴宴,到時除了我和公主、月兒三人,你們都在帳中坐著,千萬不要出來,由劍姬出來侍候飲酒便行了。”
  眾人看了他一眼,面面相覷,不知他有何用意。
  趙鞅皺眉良久,笑道:“也好。”問趙無恤道:“我們的乾糧肉脯可用多久?”
  趙無恤道:“曹君所贈兩車乾糧肉脯,僅用了半車,剩餘的可供我們十日之用。”他吩咐家將道:“叫庖人來準備,再拿兩壇酒,雖是些乾糧肉脯,好好整治一下,未必不能請人飲酒。”
  伍封見二人猜到自己的意思,笑道:“該去睡的便去一睡,我料桓魋來時,恐怕已近午時了。”叫來趙悅和蒙獵道:“你們二人替我跑一趟,到那前鋒司馬王乘營中,就說我請大營的桓司馬中午來赴宴。王乘若說桓司馬不在,便說問一問渾良夫先生,必可知道桓司馬的大營在哪裡,那王乘就不敢推脫了。”
  兩人答應,驅車而去。
  伍封命楚月兒與妙公主一起去休息,趙鞅也命趙氏族人各回其營帳,營中只留下了伍封、趙鞅和趙無恤三人。
  趙無恤若有所思,道:“封大夫適才所說的那個渾良夫,好象是衛國孔俚大夫手下的人吧?”
  伍封搖頭道:“我不知道他是誰,但聽他的口氣,顯是為蒯瞶辦事的人。”
  趙鞅道:“無恤說得不錯,那渾良夫的確是孔俚手下的人。渾良夫是衛國三劍之一,與石乞、孟厭二人齊名。”
  趙無恤道:“聽說這人相貌英偉,與孔俚的母親有私,孔俚雖然知道,也不敢去管其母之事。”
  伍封奇道:“我聽說衛國主政者是大夫孔俚,渾良夫既是孔俚的人,又怎會為蒯瞶效力?”
  趙鞅笑道:“也難怪封大夫不知道,孔俚的母親是衛靈公之女、蒯瞶的姊姊,與蒯瞶最是相得。”
  伍封笑道:“原來衛國的事情,貴父子了如指掌。”
  趙無恤也笑道:“不瞞封大夫,天下列國中均有我趙氏派出去的人,是以列國之事,我們大多都知曉。”
  趙鞅道:“既然渾良夫投靠了蒯瞶,想來孔俚之母也一心想助其弟回衛國來,只不知道孔俚又會如何。若是孔俚也投靠了蒯瞶,衛君這君位也就坐不久了。”
  趙無恤道:“孔俚定無背叛衛君之心,否則,渾良夫也犯不著在這裡與桓魋鬼鬼祟祟地大行陰謀了。”
  趙鞅嘆道:“當年周武王伐紂,建立周室天下,賜爵五等,分封天下。結果在周夷王時,衛頃侯最早壞了周王之制,滅邶、庸二國,開了列國相併之先例。如今衛國父子爭位,國力大弱,連宋國也想插手,也算是天地厭之。”
  伍封點了點頭,問道:“衛國三劍又是怎麼回事?”
  趙無恤笑道:“如今天下紛爭,列國之人重武,是以每國都有幾個公認的劍術高明的國手,譬如你們齊國,便有封大夫、田相國和子劍三大劍手;吳國原有的五大高手,如今只有顏不疑和伯嚭二人;楚國有葉公沈諸梁、白公勝二位劍大夫;衛國三劍便是衛國的三大劍手了,這個渾良夫名列第一。”
  伍封大感興趣,問道:“不知你們晉國有哪幾位公認的高手?”
  趙鞅笑道:“我晉國有四位劍手被稱為晉國四大劍手,分別是智瑤、梁嬰父、豫讓和小女飛羽,其中飛羽排在第四。”
  伍封道:“我聽越國的范蠡大夫曾說,天下有三大奇女子,一個是越國的越女,一個是王城的夢王姬,還有一個便是令愛趙飛羽了,原來她是晉國四大劍手劍之一!不知令愛的劍術是否老將軍所授?”
  趙鞅笑著搖頭道:“老夫這點劍術算得了什麼?小女幼時曾遇異人傳授兵法劍術,教了她七年,府中無人能知。待老夫知道拜訪那異人時,那人卻悄然而去,不知所蹤。後來問起小女,小女也不願意說出來,只好罷了。”
  伍封驚道:“這人教了令愛七年卻能瞞過貴府上下之人,可見其高明之處。”
  趙無恤道:“封大夫說得是,我這一點劍術是家姊所傳,是以能在趙、智、韓、魏四家子侄之中稍勝一籌,可見那異人的厲害之處。”
  趙鞅嘆道:“老夫未見過那異人的劍術,不知其如何高明法。不過,這一次到齊國一行,見到了封大夫的劍術,才知道劍術究竟可以高明到何種程度。”
  趙無恤道:“桓魋與渾良夫的劍術都極為厲害,這一次如果他二人來了,說不定會找我們比劍,一探虛實。本來宋國有七個劍術高手,結果都被那桓魋以比劍之名一一殺掉,這人劍術之厲害,可想而知。那渾良夫雖然號稱是衛國三劍第一,恐怕未必比得上他。”
  伍封知道趙無恤是提醒他不要輕敵,他雖是齊國第一劍手,但渾良夫和桓魋卻是衛宋二國中排名第一的高手,孰高孰低,難以預計。趙無恤劍術不弱,見過他與朱平漫比武,當然知道伍封的劍術深淺。
  伍封點頭道:“多謝無恤兄提醒。不過,我最近新悟了一套劍術,還未與高手切磋過。他們若要找我比劍,正合我心意。”
  趙鞅與趙無恤對望了一眼,聽他對自己新悟的劍術極是自負,想是比勝朱平漫時所用的劍術要厲害。莫非這人在短短時間內,劍術又大有進境?
  三人均知道情勢險惡,是以聊些無關緊要的事,以緩內心之緊張。
  這時,家將送來了肉脯與麥粥,正用飯時,趙悅和蒙獵回來,說是已通傳了王乘,請桓魋午間赴宴,弄得那王乘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不知所措。伍封微笑點頭,讓他二人去用飯休息。
  三人用過飯後,趙鞅笑道:“老夫年紀大了些,要去睡一睡了。”
  伍封知道趙鞅故意這麼說,是見自己一夜未睡,想讓自己養好精神,午時應付一場龍爭虎鬥,便笑道:“正好,我也略略休息一下。”回到了妙公主與楚月兒的帳中,見妙公主正睡著,楚月兒正坐在一旁等他,向楚月兒打了個手勢,免驚了妙公主,自己輕輕脫下了那件已損的衣甲,與楚月兒睡下。
  近午時,伍封與楚月兒叫醒了妙公主,三人略洗了一下臉,伍封對二女道:“今日就由我們三人去招呼客人吧!”
  趙氏家將早已按吩咐在離營帳三十步外處立了個大大的帳幕,將帳幕的四周幄布掀在帳頂上,如一個極大的華蓋一樣,使帳中人可看到周圍各處,又不至被陽光曬到。若非如此,桓魋等人必會懷疑周圍有埋伏,不敢入帳。帳中已鋪好了厚厚的革筵,筵上再加鋪淡紅色的布席。
  伍封與二女坐在帳中,六名劍姬侍立在一側,靜待桓魋等人前來。
  正午時,果見煙塵滾滾,十乘革車在前,數百名兵士在後,一眾人浩蕩而來。遠遠看去,便見為首的兩乘兵車上站著桓魋和渾良夫。
  人馬到了一百步外時停了下來,渾良夫一乘兵車駛來,跳下了車,手按劍柄走上來,站在帳外,一邊向伍封施禮,一邊周圍打量。
  渾良夫道:“小人渾良夫見過封大夫。”
  伍封笑道:“渾先生名震衛國,風采過人,在下已是聞名已久,煩渾先生請桓司馬來入席。”
  渾良夫上馬車駛回去,遠遠見他與桓魋說了一陣,桓魋揮了揮手,帶著十乘革車和一百餘兵士上來,兵車與百餘兵士站在大帳四周,執戈圍住,桓魋與渾良夫才下了車,緩緩上前。其餘的步卒遠遠站在百步之外,對大帳中虎視耽耽。
  伍封帶著妙公主和楚月兒迎上前,伍封道:“桓司馬,在下奉命出使宋國,聞司馬之大名,才特地從宋國趕來一睹桓司馬的風采。”
  桓魋本來遠遠地看見二女的絕世美色,垂涎欲滴,一直怔怔地盯著二女,此刻聽了伍封一開口便提起宋國,臉色微微一變,道:“封大夫何以知道本司馬在此?”
  伍封笑道:“桓司馬久歷戰陣,千軍萬馬自不會放在心上。在下卻是少見多怪,八千四百餘兵卒的大軍,在下怎會視若無睹呢?”
  桓魋與渾良夫二人臉色大變,對望了一眼,伍封竟對他們大軍的人數也了如指掌,大大出乎其意料之外。
  伍封笑道:“行程之間,無甚美食,只好借宋君之厚賜,略備薄宴相請,請桓司馬和渾先生入席。”
  桓渾二人滿腹狐疑,各自坐下。伍封坐在中間的主人位了一席,妙公主與楚月兒坐在桓渾二人對面。
  劍姬捧上食案上前,為五人舀酒布菜,桓渾二人卻怕酒食中有甚疑處,不敢食用。
  伍封笑道:“肉脯陳酒,比不得桓司馬軍中美食,鄙處雖有良廚,但不知以此為肴,其味如何。”叫過妙公主和楚月兒道:“去為桓司馬和渾先生試一試酒肴,若是不堪入口,只好請良廚另制。”
  妙公主與楚月兒笑吟吟上前,分別在桓渾二人案上試一些菜肴,喝了幾口酒,才盈盈走回。伍封讓她們這麼做,自是示意酒肴之中無毒。
  桓渾二人盯著妙公主和楚月兒,眼露貪婪之色。
  伍封笑道:“她二人是在下的妻妾,隨在下出使,聞城濮是當年晉楚大戰之處,又聽說前面五鹿是介子推割肉之處,才央在下帶她們一遊。”
  桓魋二人自聽司馬說齊國的封大夫相請赴宴時,便心中駭然,不知從何處暴露了行蹤,心中驚疑不定,若不來一見,不知對方打什麼主意,心中頗有些不安,只要前來,此刻聽伍封一句接一句,話中藏話,似乎處處占先,更是茫然。
  桓魋喝了一爵酒,心中略定,道:“封大夫盛情相邀,本司馬只好前來一聚,但不知封大夫如何知道本司馬在此地?”
  伍封笑道:“城濮是用兵之地,五鹿更是最好設伏之所,在下聽說大盜柳下跖近日到了附近,桓司馬用兵如神,自然會移兵此地,又有何疑處?”
  桓渾二人見他連柳下跖也說了出來,對望了一眼。
  伍封嘗了幾口肉脯,皺眉道:“想是天熱之故,宋君所賜肉脯,似乎略有苦味,似乎肉變,抑或是故意為之呢?”桓魋臉色大變。
  伍封看桓魋的臉色,猜想趙氏父子所料多半未錯,這桓魋弄不好真是宋君用苦肉計逐到衛國來的。
  伍封又道:“五味之中,苦利於下,若是行軍日久,不免虛火旺盛、口舌生瘡,用一點苦肉,可以解熱,唔,宋君賜以苦肉,果然高明。”
  桓魋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心道:“莫非宋君將我們的苦肉計告訴了這小子?宋君怎會如此做呢?”
  伍封笑道:“在下與公子高出使宋國,為的便是桓司馬,宋君對桓司馬念念不忘,不過,桓司馬一人與整個衛國相比,卻又是無法相提並論了。”
  桓魋心中大震,心道:“莫非宋君將我出賣,以換取齊國支持,暗助他攻衛?”想起宋君的為人,也未必無此可能。他與宋國消息通暢,伍封與公子高出使的大事,他早有所聞。
  伍封道:“衛地雖然略小了一些,卻夾在齊晉中間,正是用兵之所。齊以此隔晉,晉以此制齊。桓司馬用兵如神,在此地為將,正好大展拳腳,名震天下。”
  桓魋心頭一震,忖道:“莫非宋君將我出賣,攻衛之後,與齊為盟,制衡晉國?”這宋齊二國來說是大有可能,至於他區區一人,比起兩國的大計來說,也算不了什麼。
  桓魋問道:“封大夫與公子高出使宋國,未知可曾達成了使命?”
  伍封搖頭道:“這還沒有。只因在下游興頗濃,是以留公子高在宋議擬細款,在下卻攜妻妾到此遊戲,只待在下回宋,便有所決。”
  桓魋沉吟不語。
  渾良夫卻不知就裡,聽了個一頭霧水,插口道:“小人無官無職,與封大夫素不相識,封大夫何以識得小人,還相邀宴飲呢?”
  伍封笑道:“渾先生是衛國三劍之首,聲名遠播。在下來時,曾到大哥鮑息軍中一行,才知渾先生與桓司馬在一起。”
  渾良夫嚇了一跳,自己此行極為隱密,怎會連鮑息也知道了?
  伍封又道:“渾先生此來,孔夫人定是知道的,不知孔大夫是否知道呢?”他這句話說得更明了些,渾良夫雖是衛國三劍之首,但畢竟只是孔俚的一個門客,如何能與蒯瞶拉得上關係呢?那自然是孔俚之母孔夫人所指使了。聽趙氏父子所推測,孔俚此刻應未參與擁立蒯瞶的計謀,是以渾良夫此行必會瞞著孔俚。
  渾良夫大駭,伍封這麼說,顯是暗示他與孔夫人瞞著孔俚相助蒯瞶,此事若讓衛君知道,那還得了?如今連鮑息也知道了這事,早晚會告訴衛君,自己三族恐怕也免不了全部被誅了。臉上立刻變得鐵青,手按劍柄。
  伍封笑道:“渾先生,在下去見息大哥,你道是為了什麼?實不相瞞,息大哥久在衛地,我鮑家上下不免牽掛,只望衛國之事早定,也好盡早撤軍回國。”
  桓魋與渾良夫心中一動,若是齊國撤軍回國,那自是不再理會衛君了,少了齊國這大幫手,蒯瞶復位便大有希望了。
  伍封見二人心思略動,心知趁他們心思混亂之際,若不盡快鼓動如簧之舌,待他們左思右想之下,說不定會揮大軍而上以滅其口了。
  伍封道:“其實,衛國之事仔細想來,與我齊國無甚關係,長此以往,我大軍在外日久,思鄉心切,還易生變故,是以只要衛事早定,在下也不願意理會其中的俗事。”
  他是暗示說,如果蒯瞶真的奪回了君位,晉人定會退兵,齊國也不願意理會,至於他們之間的那些詭譎行徑,他伍封也不會去管。
  桓魋與渾良夫對望了一眼。
  伍封又道:“聽說五鹿頗多猛獸,如今又多了上千獵人,在下既帶著姬妾,自是不願意被那班粗人驚嚇了她們,是以決定回宋國去,但桓司馬的大軍在後,還望借出一條道來,勿讓軍中兵卒駭怕了姬妾侍婢。”
  桓魋與渾良夫都沉吟起來,桓魋忽然道:“昨晚本司馬營中有三人被殺,不知是何人所為,封大夫是否知道?”
  這次輪到伍封暗吃了一驚,若是讓桓魋知道自己夜探其營,自己所說的一些事自然是偷聽到的了,這麼一來,自己搖脣鼓舌、故弄玄虛便會被桓魋識破,定會一不做、二不休,將所有人殺個乾淨以滅口了。
  伍封臉露驚奇之色,反問道:“是麼?誰敢在桓司馬大軍之中殺人?”
  桓魋一早見了那三人屍體,也大是驚奇,與渾良夫商議良久,也無甚結論。以他布營之嚴,就算是劍中聖人支離益也混不進去。若說有人爬下山壁,怎也會被巢車上的人見到,不能暗算得手。桓魋心中以為是營中士兵之間的仇隙,暗算傷人,是以一早便在軍中盤查。此刻就算告訴他們殺人者是從山壁上躍下,他們也不會相信。兩人聽伍封這麼一說,誰也不敢確定此事是否與他有關。
  伍封見二人神色不定,知道他們猶豫未決,心想若不再將他們嚇一嚇,他們多半難下決心。笑道:“山野之地,無以助興,在下這幾個侍女頗習過幾天劍術,不如讓她們稍作劍舞,以助雅興。”
  渾良夫眼睛色迷迷向眾劍姬瞧去,心欲叫好,桓魋忽道:“此間並無絲竹,劍舞雖佳卻是無樂相伴,稍有不足,不如本司馬叫幾個兵卒出來,與眾女同舞,豈非更好?”他怕伍封讓眾女舞劍時施以暗算,故作此議。
  伍封心道:“這傢伙也太過謹慎了些。”笑道:“如此甚好,不如讓他們比試一下武技,更勝於舞。只是人多手雜,若有人傷了,如何是好?”
  桓魋哼了一聲,道:“若有人傷了,便退下場去,剩下的人繼續比試。”
  伍封點了點頭,道:“也好。”
  桓魋命圍在帳外的兵士讓出了一個大場,六劍姬笑嘻嘻持劍立在場中,媚眼如絲,向眾兵士看了過去,眾兵士久在軍中,少見女人,見眾女秋波暗送,無不神予魂授,手足無措。
  桓魋怒哼了一聲,將眾兵士嚇了一跳。
  桓魋問伍封道:“封大夫的侍婢多半是封大夫一手調教出來,不知以她們的身手,能對本司馬的幾名精兵?”
  伍封笑道:“桓司馬也叫出六人吧,以六對六,正是大順之數。”
  桓魋與渾良夫對望了一眼,眼露驚訝之色。他們這次帶來的兵卒,無一不是營裡的好手,軍中之精銳,一個個精壯孔武,伍封沒理由看不出來,竟敢讓六女對他麾下六名精兵,莫非這六女都是高手?
  桓魋不敢大意,點出了六個大漢來,這六個兵士手執長戈,站在六女對面。從表面上看來,六女大處劣勢,既不如兵士力大,手中二尺的銅劍怎也比不上兵士手中的丈多長戈威力駭人。
  伍封飲了一爵酒,笑道:“開始吧!”
  一時間劍光如織、戈影如山,十二人戰在了一起。
  一開始,六女與六兵一對一的交手,六女的劍法雖巧,但那些兵士都是久歷戰陣的精兵,仗著身大力雄,長戈揮處,眾女被迫得不住後退。
  桓魋看了一陣,扭過頭來,笑道:“眾女劍法精妙,終是力弱,看來難敵本司馬的精兵,哈哈!”飲了一爵酒。
  渾良夫見眾女持劍不動時已是嬌媚動人,如今使起劍來,更是婀娜多姿,不禁色心大動。眾女的劍法在他眼中當然算不得什麼,但其妙曼之態,確有一種美不勝收之感。正尋思如何開口找伍封索要,心中忽地閃過了孔夫人的影子,一顆心立時墜落了下來。孔夫人孀居已久,又極善妒,怎會容得他另藏嬌嬈?他身份低下,全靠了孔夫人所薦才能被蒯瞶所重用,若是得罪了孔夫人,恐怕連衛國也呆不下去了。想到此處,心情大壞,連灌了幾爵酒。
  這時,場中比鬥忽地發生了變化。只見六女劍法一變,六人分作兩組,一組強攻,一組固守。劍法霍霍,將六名兵士分開,固守的三女圍住了五個兵士,在其周圍使動了銅劍,五名士兵恐怕傷了眼前這些嬌美的女子,不敢大力強攻,急切間衝不開三女的劍勢。剩下的三女劍光如電,圍住了另一個兵士,以三對一,片刻之間,那兵士手腕上中了一劍,長戈墜地,面若死灰退了下去。
  剩下的五個兵士吃了一驚,這時,眾女嬌叱聲中,劍光將五個兵士又分開來,三女圍纏住了四名兵士,另三女依樣畫葫蘆,將另一個兵士又趕下場去。
  桓魋與渾良夫都吃了一驚,渾良夫更站起身來,兩人偷眼向伍封和妙公女、楚月兒二女瞧去,見他們笑吟吟都看著,仿佛早在意料之中。
  其餘四個兵士見連折了兩人,再不敢輕敵,長戈如風般展開。但此刻以四對六,怎是對手,立時又被傷了一人。三個兵士此刻已是心驚膽戰,眨眼間,被六女一個一個刺傷,全部落敗下場。
  伍封笑道:“這些兵士見你們是嬌好女子,不忍下手,才讓你們出了風頭。來,給他們每人倒一爵酒,以解口渴。”
  六名收了劍,笑嘻嘻跑過來,倒了六爵酒,找那六名兵士,半勸半喂地,六爵酒全灌在他們肚子裡。六兵的魂魄早被劍姬的媚眼鉤到了天外,連身上的傷痛也忘了。劍姬的媚人功夫是從楚姬處學來的,楚姬的這本事連田恆也難以抵禦,何況是這些兵士?失態之處,不可言狀。
  桓魋見六女雖然真實本領上未必比得上這六名兵士,但這番攻守兼備的劍法,卻是極合兵法,駭然道:“如此六女,劍法雖不足論,卻可敗本司馬營中的六位好手,封大夫果然厲害!”
  這時,六女早已回來,替他們舀酒布菜,看起來根本不像剛剛經過一場劇鬥的樣子。
  渾良夫看著帳中的這些女子,以妙公主和楚月兒的秀色最為絕倫,早已讓他神為之傾,但這是伍封的妻妾,他不敢打什麼主意。這六名秀色可餐的劍姬,在他面前纖腰扭動,可他卻不敢開口索要,一時間,一股憤懣之氣涌了上來,大聲道:“久聞封大夫劍術超群,連‘大漠之狼’朱平漫也死於封大夫手上,正是我等練劍之人難尋的對手,良夫仰慕已久,望封大夫能不吝賜教!”
  伍封微微一笑,向桓魋看了過去。
  桓魋雖然是與宋君用了苦肉計,才到了衛國,說起來,他現在正是衛國人,可衛國三劍的大名卻與他毫不相干,自有些不以為然,此刻見渾良夫索戰,正合他心意。他心想:“若是渾良夫落敗,這衛國三劍的名頭便因他而掃地,正是最好;若是鮑封落敗,便可知他是徒有虛名,不足為懼。”想到這裡,點頭道:“也好,二位在齊衛兩國都是名列第一,孰高孰低,不加比試也難以知曉。若是封大夫能勝渾先生,本司馬便將大軍撤出十里之外,讓出路徑,恭送封大夫一行回宋。”
  伍封心中大喜,這人當著營中兵士說了出來,不怕他反悔,否則,日後的軍令還有誰信服?又想:“桓魋這麼說,似是讓我全力以赴打敗在渾良夫,是何道理?是了,他既是宋君的奸細,自是為了打擊衛人的氣焰。渾良夫在衛國名列第一,若是敗在我手,衛國武士不免心寒,自信心挫動,士氣大減。”
  伍封站起身來,笑道:“既然渾先生想與在下試劍,那便試一試吧!”緩緩走進場中。
  渾良夫怕伍封不肯比劍,早就站在了場中,此時拔出了劍,劍尖直指伍封,一股殺氣立刻沁了出來,連大帳周圍的兵士也能感到心中微寒。
  伍封暗暗吃驚:“這衛國三劍之首,果然非同一般。”他這人素來是越遇強敵,信心反而越強,“嗆”一聲拔出了劍,只見劍光閃處,一柄又重又寬的劍如一件活物般從鞘中躍出,夭然自動,劍光一閃而收,微帶黑色的劍刃如一汪水般,看起來寂靜,細看又似在微微動著。
  桓魋與渾良夫大驚,不料伍封只是將劍拔出來,便有如此神威!
  伍封看著渾良夫微微一笑,道:“渾先生,請先出招!”
  渾良夫心知此人非同小可,大喝一聲,長劍倏地刺了出去,發出“嗤”地一聲,這一聲連場上眾人都能聽見,顯是這一劍上的勁力凌歷,格外與眾不同。
  伍封長笑一聲,“天照”寶劍橫削過去,眾人根本看不見這口劍,只聽劍動如風,一片劍影層層疊疊地向渾良夫攔腰斬去。
  在別人眼中,這一劍的威力已是駭人聽聞了,在渾良夫眼中,卻如跌身如電閃雷鳴中一般,眼前心中只有伍封這一口劍,自己的劍不知在何處。他知道自己的劍勢已被伍封這一劍破得蕩然無存,若是硬接這一劍,不僅劍碎,恐怕自己也要被這一劍斷成兩截了!驚駭之下,連退六七步,才避開了伍封這一劍。
  渾良夫從刻已經顧不上面子,急退數步,從士卒手上奪了面長乾來,輓在左手。心忖以乾相御,再配合劍擊,或可擋住伍封的神劍了。
  伍封微微一笑,搶上身來,渾良夫忙用長乾相對,伍封卻調轉了劍尖,用劍首在長幹上猛力一撞,正好撞在長乾銅釘上,只見火光四濺,便聽“■”的一聲,長乾裂開成數塊。
  這種長乾是軍中常用之物,車兵所用圓形的稱為盾,步卒所用的是長方之形,稱為乾。雖是木製,卻十分堅硬,能格擋刀劍箭失,再加上長乾釘了許大圓形的銅釘,堅實之極,想不到被伍封用劍首一撞即碎裂!
  渾良夫大駭,正要回手出劍時,猛抬頭處,便見伍封的劍已如晴天霹靂般當頭轟然而下,這一劍雖只是一劈,劍風中卻隱隱有雷聲一般。渾良夫一縷寒意透入心底,忽然覺得眼前這人絕非是任何人所能抵敵,心膽俱裂,揚劍上格。
  只聽“當”的一聲脆響,渾良夫手中的劍被震成了碎片,劍光閃過,他頭上的銅冠分成兩半,從頭兩側飛開,滿頭長髮紛飛,連臉上的美須也被震得四散飛動,被劍氣震斷的須發如雨般在風中揚起。
  伍封收劍入鞘,笑道:“在下的寶劍非同凡品,占了些便宜。渾先生被劍所累,其實也算不上輸。”
  眾人都知道伍封這麼說是給渾良夫輓回一點面子,若真是劍質不如,只會斷成兩截,又怎會震成碎片?更厲害的是,如此威猛無籌的一劍,伍封居然能即時收手,未傷到渾良夫,這種運劍之法,顯是已臻化境。
  桓魋心中大驚,雖然渾良夫的劍術未必及得上他,但也不會比他差了多少,誰知與伍封交手,竟然第一招被擊退,第二招便落敗,伍封的劍術之高,實在出其意料之外。他苦笑道:“封大夫的劍術果然厲害,想不到我衛國三劍的第一劍,竟連封大夫兩劍也接不下來。”
  伍封笑道:“這種劍術,不足以破陣殺敵,怎及得上桓司馬用兵如神,臨陣決機。不過,以此劍術,破敵雖然不夠,但在下若要殺一個人,恐怕他躲到了天腳底,也難以逃脫!”
  桓魋心中一凜,心道:“若是我大軍齊上,此人劍術如此高明,說不好會被他走脫,我殺了他的姬妾,他怎會不找我報仇?恐怕千軍萬馬,也敵不過他悄然一劍!”
  伍封吩咐妙公主和楚月兒道:“你們去通知眾人,立刻準備出發回宋,桓司馬已經答應假道了。”
  當著眾軍士之面,桓魋怎好食言,苦笑點頭,吩咐兵士回營,撤軍於十里之外,讓出大道。
  伍封又對渾良夫道:“損了先生一冠,在下慚愧得緊。今日之事,權當未曾發生過,二位讓道之德,在下定有圖報,二位該做什麼儘管去做吧!”
  桓魋與渾良夫都知伍封這句話是說,他們既讓了道,便會為他們守秘,不會泄露出去。
  桓魋喝令一聲,拉著失魂落魄的渾良夫上了兵車,帶著眾軍與百步外的軍士合在一起,飛駛而去。這人令下如山,堅忍果決,果然是軍中宿將的風範。
  趙氏眾人早已預備妥當,此刻立即收拾出發,向南而行,經過桓魋原來的營寨時,果然桓魋已拔寨而去,不知去向。
  這時,趙氏諸人對伍封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趙鞅嘆道:“封大夫一舌一劍,竟能嚇走桓魋的八千大軍,當真是世間少有。”
  趙無恤笑道:“封大夫今日最妙之處,便是從未提過我趙氏一眾,與桓魋心照不宣,言語之鋒銳處,不下於利劍相擊,讓桓魋無暇思及其餘。”
  趙鞅道:“封大夫的劍術,似乎比格殺朱平漫時又高出了不少。”
  伍封暗暗佩服這老將軍的眼力,笑道:“其實是與朱平漫一戰後,稍有所悟。”
  妙公主與楚月兒一直未說話,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伍封。伍封見二女一言不發,楚月兒便罷了,妙公主居然能緘口如此之久,頗出他意料之外,笑問:“公主今日乖得很,竟然一言不發。”
  妙公主笑道:“我發現你這人頗令人難測,不僅臉上神氣變了,本事也一天比一天變得厲害,那日你三言兩語,便把子劍嚇得魂不附體,今天居然連八千大軍也嚇走了。再過數月,真不知你會變成什麼樣子!”
  伍封道:“再過數月,自然大有變化。”
  妙公主笑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伍封笑道:“至少變成了你的夫君罷。”
  楚月兒嘻嘻一笑,道:“夫君,剛才你用劍首在長幹上相撞,火光四濺,十分古怪,只怕這劍首有些名堂。”
  伍封道:“是麼?”他拔出劍來,順手在銅車上輕輕撞擊,果見一小團火星濺開,奇道:“咦!這劍首倒與火石相似,比得上火刀火鐮。”
  楚月兒細看銅車,見有一個細小的白點,又看“天照寶劍”的劍首,贊道:“這寶劍比火刀火鐮要好得多了。火刀火鐮用得久了,便會逐漸變得小了,這寶劍卻不然,只要用它相擊,無論何物都如同火石。”
  伍封將寶劍在銅車、銅戟上敲擊,果然如楚月兒所說,劍首絲毫無損,凡是金屬之器,便能濺出團團火星來。忍不住贊道:“怪不得這天照寶劍通體微溫,想來是這隕鐵內含天火之故。”
  這時,大約行了十餘里,伍封臉色忽地變得凝重起來,道:“這事有些不妥。”
  趙無恤探頭問道:“封大夫想到了什麼?”
  伍封道:“顏不疑精心設伏,按理說午間時我們已到了五鹿,可我們從早上便停在城濮未動,顏不疑怎會不派人探查?若是探查,自然知道我們已往回走,他怎會由得我們走呢?”
  趙鞅臉色也凝重起來,點頭道:“封大夫所慮甚有道理。”
  伍封將田力叫過來,問道:“我們已過了城濮,眼下之路,可通往何處?”
  田力道:“若是西行,五十里外便是衛都帝丘,若是南行,三十里外是易關,那易關是衛國原來為防曹國兵馬所設,駐兵不少,曹國滅後,衛國進軍入曹地一百六十餘里深處,占了不少地方,是以這易關眼下多半再無重兵把守了。”
  伍封道:“我料顏不疑定不會放過我們,還有柳下跖的騎兵不知藏在何處,衛國人頗恨晉人,若入帝丘,就算衛君不動手,那些衛民恐怕也會動手,激怒民怨,不如我們趕在顏不疑和柳下跖的人馬來之前,先到易關去。”
  趙鞅點頭道:“這也是個辦法。”
  伍封對田力道:“你先去易關通知守將,就說我要在關上稍停,先不要說趙老將軍與我一起。”衛人一向與齊人相善,何況他是齊國的大夫,守將巴結還來不及,怎會拒絕?
  田力答應,飛馳而去。
  伍封又命人去通知鮑息的援軍,讓他們直接到易關來。
  這時趙無恤也吩咐趙氏眾人,小心提防,自己與趙氏的精壯家將行到最後。
  車馬加速而行,可惜趙氏一族姬妾不少,輜車全是牛馭,苦不能快。行了不到十里,忽見背後煙塵大起。
  趙無恤兵車趕上來,道:“追兵來了,恐怕有上千人。”
  伍封見情形危急,吩咐趙悅蒙獵二人與六劍姬在前保護妙公主和趙鞅,命鮑興鮑寧將銅車駛到最後。
  趙無恤也與眾家將隨了上來。
  伍封見一里外塵土大作,馬嘶車轔可聽得清清楚楚,對趙無恤道:“我們索性留一半人在此擋他們一陣。”
  趙無恤點頭道:“正好,我已派了一半人掩護家父和公主在前,我們若能多擋一陣,他們便可少一些凶險。”他們此刻共有輕車十六乘,半數在前保護,留了一半在此,加上伍封的銅車,共有九乘。還有牛馭的輜車十餘乘,無法用於戰事。
  趙氏一族因是出使,是以雖帶了革車,卻無步卒。伍封的銅車既可當馬車用,也可用為兵車,只是駕車者坐在前面,用了二人,馬也用了四匹。
  眾家將已將輜車上的弓箭利器盡數搬了下來,然後將輜重車堆在前面二十步遠處,以避箭矢,連輜車上的牛也來不及解開。
  伍封命鮑寧替他拿了幾把弓和一二十支箭,又拿了一支長矛交給楚月兒,苦笑道:“這弓箭我還是自小練習,卻從未有機會對敵,今日只好一試了。”卻見楚月兒笑嘻嘻地點頭,奇道:“月兒,如今情勢危急,你怎還笑得出來?”
  楚月兒抿嘴笑道:“月兒從未見過公子射箭,今日正好看看你的神箭。”
  伍封知道自己在這丫頭心中如同天神,是以她從不會想自己會有敗時,才會對後面的追兵滿不在乎,苦笑著搖了搖頭。
  眼見敵軍漸近,已能看清其前面的兵車,趙無恤道:“封大夫,敵軍人雖多,兵車卻只有二十餘乘,都是輕車,若能先對付輕車,便好辦了。”
  只見趙無恤拿起兩把弓來並在一起,搭上了箭,將弓拉得滿滿地,“嗖”地一聲,將箭射了出去,正好射中頭一乘兵車上的一匹馬,那馬倒下來,另一匹馬拖行了十數步,停下了馬蹄,兵車歪在一旁。
  敵軍尚在兩箭之外,竟也能一箭射中,伍封贊道:“無恤兄箭法不錯,我也試試。”也拿了兩把弓,射出了一箭,將那兵車的另一匹馬也射倒。
  趙無恤道:“好箭法!封大夫,不如我們同射,你射左馬,我射右馬!”
  伍封應了聲:“好!”
  雙箭射出,一乘兵車覆地,兩人一連射了四乘兵車,敵方雖然稍亂,卻仍是衝了上來,眼見只有四十餘步遠,眾家將亂箭齊發,又射倒了六七乘兵車時,敵軍剩下了十餘乘的兵車已飛一般到了近前。
  伍封拔出了大銅戟,對楚月兒道:“月兒,千萬要小心,不可下車。”
  楚月兒點頭答應,她幾番隨他經歷凶險,也習慣了,毫不畏懼。
  敵方兵車先到,每車三人,每車之後,遠遠跟了百名左右步卒。
  待敵車上戎左射倒了牛,拔出劍時,戎右已用長戈撥開擋道的輜車。
  伍封喝了一聲:“衝上去!”
  鮑寧鮑興各用一手控馬,另一手揮著銅劍,將銅車衝了上去,趙無恤贊道:“好!”也與家將帶著八乘兵車衝上去。
  敵軍見他們不退反進,大出意料之外,因趕得急了,步卒未來得及跟上,只好執戈相迎。
  伍封大喝一聲,銅戟猛劈,將對面兵車上的御者和戎右同時劈下了車,同時,楚月兒的長矛將那戎左也刺了下車,鮑興鮑寧二人頗為機靈,兩口銅劍探出,將敵方兵車的雙馬刺倒。
  伍封見霎眼間幹掉了一乘兵車,贊道:“好!”又衝了上去。
  他和楚月兒雖然很少用長兵,但劍法根基極好,是以出招速度極快,戟和矛刺出方位又巧妙,敵方兵士哪裡是他們的對手?銅車衝出了二十餘步,已毀掉了敵方六乘兵車,回頭看時,剩下的兵車已被趙無恤一眾收拾,己方僅損了一乘兵車。
  伍封見敵軍步卒擁了上來,對趙無恤道:“無恤兄,你們守住此處,待我殺他們一陣。”長笑一聲,命二鮑駕車向敵軍人多處衝過去。
  敵軍見他們來勢凶猛,紛紛散避,有的士兵忙於刺馬,有的士兵忙於對付二鮑,但伍封和楚月兒的一戟一矛如雨般落下,或挑或砸,或斫或刺,怎會讓他們得手?兵法上說:以兵車對步卒,一可當十,更何況伍封和楚月兒這一戟一矛又格外的厲害,當真是虎入羊群一般,一車衝入,便如江中大潮被硬生生從中間劃開,所向披靡。
  衝出了百餘步時,伍封回頭,卻見趙無恤一眾的兵車被敵人圍住廝殺,喝道:“衝回去!”銅車又折回了頭,向趙無恤處殺過去,只見銅車過處,敵人紛紛倒下,到了趙無恤車邊,將圍住的敵軍殺散,此刻功夫,趙無恤身邊的兵車又少了二乘。
  連伍封的銅車在內,如今只剩下六乘車,伍封道:“無恤兄,我們走吧!”六車向後飛一般馳去。
  敵軍都是步卒,怎追趕得上?霎時被扔到了後面。
  伍封一路上贊道:“月兒,你的矛法原來也很厲害哩!你若是投身齊軍之中,恐怕連田逆這左司馬也會沒飯吃了。”又贊鮑寧鮑興:“這兩個小子也不錯!”
  鮑興一邊駕車,一邊答道:“小人們沒什麼厲害,只是每人身上穿了三層革甲,膽子便大了一些。”
  楚月兒格格笑道:“怪不得這幾天我見你們走路象螃蟹似的,原來是身上穿了這麼多東西!”
  伍封大笑道:“只要你們走得動,穿十層甲也無妨。”
  鮑興笑道:“不瞞公子說,我們不想讓公子和月兒姑娘擔心,本來每人穿了五層,可惜小紅和小英說我們看起來太過肉酸,是以脫掉了兩層。”
  伍封奇道:“小紅和小英?”
  楚月兒笑道:“是府上的劍姬,這次隨公子來,今天可是大大地露臉了。”
  伍封笑道:“原來是她們!你們兩個是否喜歡她二人?若是喜歡,回府後讓公主和月兒為你們作主,娶了她們便是。”
  二鮑大喜,立刻精神大振,趕起車來格外地有力起來。
  趙無恤見他們激戰之餘,竟還不住說笑,嘆道:“無怪乎封大夫能所向無敵,連月兒姑娘和這兩人也毫無畏懼。作戰靠的是人,人靠的是士氣,有如此士氣,還怕什麼?”
  車行了十餘里,趕上了趙鞅一眾。回頭看時,敵方的煙塵,尚在大約三里之外。
  趙無恤道:“敵人的兵車盡毀,僅余步卒,若我們兼程趕路,未必能追得上。”
  趙鞅道:“如今離易關不到十里。若能退守關上,或可憑關與敵軍相持,以待援軍趕來。”
  只見田力的兵車從前面趕過來,田力道:“易關守將陳音聽說我們來,高興得緊,小人已告訴他有追兵相迫,此刻他正在關上準備,只可惜關上駐兵才三百人,人數少了些。”
  趙無恤道:“後面的那些追兵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若有易關為憑,他們也是無可奈何。”
  正趕路時,忽見前面大道兩旁黑壓壓地擁出了無數人來,這班人雖是步卒,卻是無聲無息,慢慢圍了上來。
  趙鞅驚道:“原來這裡預先埋伏了敵人。”
  趙無恤道:“這些人看來人數在一千以上,居然能無聲無息地上來,比後面的追兵恐怕厲害多了。”
  伍封揮起銅戟,道:“這恐怕就是闞止那班殘餘死士了。”命鮑寧鮑興驅車而前,與楚月兒一戟一矛揮動,迎了上去。
  眾人知道後有追兵,若不盡早殺散這一批人,被他們前後圍上來,後果堪虞,人人奮勇而上。
  眼前這些人一個個手執銅劍,身手比後面的追兵要高明得多了,但伍封的銅車過處,這些人又哪是敵手?伍封和楚月兒一連殺了數十人,但這些人卻毫不畏懼,仍是層層疊疊地涌上來。
  這時,眾人已被這些死士圍住,陷入了苦戰,一時間,只聽人喊馬嘶,夾雜著女人的尖叫之聲,情勢頗為危急。
  伍封與楚月兒戰了良久,卻始終衝不過去,伍封心中焦燥,猛回頭卻見妙公主與趙悅蒙獵的那乘車被圍住,向人群中滑了過去,顯是被人群簇擁之下,連馬也止不住蹄。
  伍封大叫一聲:“公主!”二鮑一面對付車下的人,一面將馬策向妙公主處。
  只見妙公主的兵車一馬在嘶鳴中倒下,兵車傾斜。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一眼,兩人臉色驚得雪白,若是另兩馬再死,恐怕妙公主的兵車便要覆倒在地了。
  片刻間,另兩匹馬也倒了下去,兵車緩緩側倒下去,幸好伍封的銅車及時殺到旁邊,伍封叫了一聲:“公主!”探身過去,伸手抓住妙公主的腰間的革帶,將她提到了自己車上。
  楚月兒見她臉色蒼白,渾身是血,嚇了個魂不附體,一迭聲問道:“公主,傷在哪裡?要不要緊?”
  妙公主站起身來,緊握著“精衛”寶劍,搖頭道:“我沒受傷,不過蒙獵胸口被敵人刺了一劍,恐怕傷勢頗重。”
  這時,趙悅和蒙獵已跌下了車,正互相倚靠著,使開了聯手合擊之術。
  伍封怒喝了一聲,銅戟橫掃,將圍在趙蒙二人身邊的三個人打得飛了翻去,此刻他怒氣勃發,銅戟如飛,一連刺倒了十餘人,圍著趙蒙二人的死士才退出了遠遠的,暫不敢上來。
  伍封對趙蒙二人道:“你們隨在車後。”
  趙鞅一輩子用兵,經驗老到,見這一群敵手甚是悍勇,自己若要盡數硬衝過去,殊難做到,早命家將們圍成一個圈,將姬妾侍婢圍在中間,剩餘的十餘乘兵車守在圈外。
  伍封將趙蒙二人帶進圈中,命二人略略收拾一下身上傷處,扭頭又見田力與六劍姬被人圍住,幸好六劍姬的聯手合擊之術頗有些長進,雖勉力守住,卻是危險萬分。
  伍封命二鮑將銅車驅了過去,與楚月兒戟矛並舉,間隙中妙公主的“精衛”寶劍悄沒聲地刺出,撞開了圍困,將田力和六劍姬又接回了圈中,只見七人身上被血染得通紅,也不知是他們自己身上的血還是從敵人身上濺出的血。
  如此衝殺了數次,伍封將圈外被圍的伯魯等人盡數接回了圈中。只見己方的十餘乘兵車只剩下了五六乘,人人身上都染著血。
  敵軍漸漸圍上來,自己這圈子縮得越來越小。忽見後面塵土飛揚處,那一股追兵又趕了上來,敵軍合在一起,聲勢更增。
  敵軍見他們圍成一圈,守得極嚴,只因圈子太小,周圍都是己方的人,若是放箭,免不了會傷到自己人,只好緩緩縮小了包圍,只聽敵軍腳步聲聲入耳,劍光將圈中眾人的臉色映得雪一般白。
  趙鞅長嘆了一聲,道:“想不到我趙鞅縱橫一世,今日會死在衛國之境!封大夫,一陣間我趙氏族人搏命衝上去,你的銅車便隨在後面,將公主和月兒姑娘帶出重圍。”
  伍封嘆道:“今日要死就死在一起罷!”向妙公主和楚月兒看了過去,長嘆了一聲,道:“只是累得公主和月兒陪我死在一起,心中不忍。”
  妙公主和楚月兒反而並無畏懼,只覺與伍封死在一起,也未必是值得害怕的事。
  伍封看著周圍黑壓壓的敵人,怒氣上涌,大喝一聲:“顏不疑,你在哪裡?”
  忽然一條人影從人群中飛了出來,如一隻大鳥一般撲空而下,手中一口明晃晃的長劍向伍封刺來。此人正是顏不疑!
  伍封長笑道:“顏不疑,你鬼鬼祟祟地躲了怎麼久,總算敢現身了!”銅戟一橫,向顏不疑劈了過去。
  顏不疑劍尖在戟頭上輕點,寶劍彎如新月,彈開時,人影又拔高了數尺,倏一聲撲了下來,長劍直刺了下來。
  伍封心下駭然,不料顏不疑這幾下身法,竟似不下於楚月兒。伍封扳過戟尾,銅戟倒貫了上去,大喝一聲,只聽“叮”的一聲,顏不疑劍尖刺在戟篡上,伍封手臂劇震,顏不疑長笑了一聲,身形在空中折動,“呼”的一聲,手中的劍化成一片劍光,看起來便如百口、千口劍一樣,此人身在空中,竟能連變三招,變招之快實是世所罕見。
  伍封贊道:“好劍法!”再扳銅戟,藉一扳之力,銅戟脫手向顏不疑飛去,他神力無限,這一支銅戟便如一條黃燦燦的金龍,“嗖”一聲直飛而上,速度奇快地向顏不疑刺去。
  伍封長身躍起,左手抓住了戟尾,借力飛身迎上,右手早將“天照”寶劍拔出,一戟一劍,沒入了顏不疑的劍光之中。
  顏不疑不料伍封使出這般怪異的招式來,他從空中撲下,無所借力,劍勢如飛,盡被銅戟所阻,霍然間伍封的重劍已從戟影中探出,向他胸口刺了過來。
  顏不疑見勢不妙,他收劍格擋已來不及,腦中靈光急閃,劍柄向伍封劍上砸過去,“當”的一聲,他的臂力雖然奇大,比起伍封來仍是有所不及,被伍封這一劍之力撞得斜飛了出去。
  伍封雖然向楚月兒學過飛撲的輕身之術,終是習之日短,未能有所成就,怎比得上顏不疑這般夭然靈動,追之不及。
  忽地一條人影從下閃將上來,腳尖在伍封肩上輕點,如鳥般疾飛而過,看那身影,伍封便知道是楚月兒。天下間有此身法的,恐怕只有老子、楚狂接輿和楚月兒三人了。
  楚月兒借一點之力,由上竄改為橫飛,大袖如翼,倏地到了顏不疑身前,“映月”寶劍潑風般劃過。
  顏不疑此刻被伍封神力砸開,正狼狽之際,怎料到竟有人能凌空追上來,身法之妙,更遠勝於自己?躲避不及,只能急忙扭腰,避開要害,只聽“嗤”的一聲,胸前被楚月兒一劍劃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鮮血灑落。
  顏不疑痛哼了一聲,身形急墜時,順手向楚月兒揮出了一劍。
  楚月兒揮劍格擋,正好借這一劍之力飛身回來。
  伍封雖撞開了顏不疑,但自己銅戟上飛之力奇大,雖被顏不疑的劍勢削弱了一些,仍帶著他巨大的身影上飛了七八尺,此刻落了下來,正值楚月兒飛身回來,抱住了伍封的腰,兩人一起落回銅車之中。
  看那顏不疑時,卻見他早已落入了敵群之中,不知所蹤。
  他們這一陣交手,說起來劍往身騰,奇招迭出,實則不過是片刻功夫,當真是電光石火、迅雷疾風一般。
  如此劍術身法,這些人幾曾見過?所有人都看得眼花燎亂,張大了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伍封嘆道:“這顏不疑果然厲害之極,我看那任公子、朱平漫比起他來都是遠遠不如!今天若不是月兒突襲,顏不疑怎會罷手?”
  楚月兒道:“公子,他傷勢不輕,一二十日之內恐怕動不了手。”
  這時眾人緩過神來,那田力嘆道:“封大夫沒有騙我,小夫人真是蝶仙哩!”
  敵軍見了伍封和楚月兒的絕世劍術,連主將顏不疑也重傷落敗,無不心驚膽戰,陣腳稍亂。
  趙無恤見敵軍士氣撼動,揮臂喝道:“衝過去!”
  伍封與趙無恤兵車在前,傷者婦孺在中間,趙鞅、伯魯等人引眾家將在後,向前直衝過去。
  此時再也無人敢阻伍封的銅車,眼見將敵軍衝開了一個缺口,忽聽遠處馬蹄之聲雷動,眾人大駭,片刻間,只見大批人從側面直衝了過來,不用兵車,人人都騎在馬背上,手中高舉著大殳,飛一般閃了過來,當中大旗展處,上寫著一個“跖”字。
  伍封與趙無恤對望了一眼,齊聲輕呼:“大盜柳下跖!”
tab0402 發表於 2008-6-16 17:31
正文 第九章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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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下跖的騎兵果然快捷驚人,眨眼間已到了近處,伍封只見為首一人生得威武雄壯,披著長髮,滿臉的鬍鬚與長髮連在了一起,在風中展動。這人坐在馬背之上仍有五尺多高,便如一座小山般飛快移了過來,不消說,這人定是天下間聞名喪膽的大盜柳下跖。
  那人率騎兵圍了上來,對那一眾敵軍喝道:“沒用的東西,都給我滾到一邊去!”那批死士退到了騎兵之後。
  那人策馬上前,施禮道:“在下柳下跖,請趙老將軍一見!”
  趙鞅驅車上前,伍封怕他有失,也讓二鮑將銅車跟了上去。
  柳下跖道:“在下久慕趙老將軍的風采,今日終能一見,實在大慰平生。”
  趙鞅哼了一聲,道:“閣下今日前來,是敵非友,見與不見,其實並沒有什麼相干,閣下也不必腥腥作態。”這一輪激戰,他的姬親家將死了不少,心情惡劣之極,自然也沒有什麼好聲氣。
  伍封在一旁冷笑道:“這柳下跖是個卑鄙小人,不見尚可,見了反令人生氣,老將軍不用理他。”
  柳下跖大怒,瞪著伍封道:“你是什麼人?竟敢對在下無禮?”
  伍封失聲笑道:“你柳下跖還知道什麼禮?你能以兩千多騎兵來追殺這一眾老弱婦孺,不要說理,恐怕連個恥字也不認識吧?”
  柳下跖忽笑道:“你定是那齊國第一劍手鮑封了?你能格殺在下的師兄‘大漠之狼’,怪不得膽子不小。兵行詭道,在下大軍突至,正合兵法,又怎說得上卑鄙?”
  伍封搖頭道:“兩軍交戰,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但眼下你的大軍卻是針對一干老弱婦孺,且是在我們激戰之後來撿這個便宜,怎不叫卑鄙?盜即是盜,永遠不能成器。”
  柳下跖笑道:“大盜竊國,晉國的智、趙、韓、魏四家、魯國的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三家,還有你們齊國的田氏,都是竊國之柄,以至君權旁落,如何又不是盜呢?相較之下,我柳下跖又算得了什麼?”
  伍封冷笑道:“可見你不知其中的分別,其餘的不說,單說齊國。齊國雖然田氏權傾一時,但齊民卻視田氏為民之父母。是以竊齊國柄,雖然有不是之處,但只要造福於民,便說不上卑鄙了。你柳下跖的騎兵禍亂天下,所到之處,人人戟指痛罵,可見其中大有不同。依你所言,這大周天下也是從商王手上竊來的?”
  柳下跖口才不及伍封,一時語塞。他向來自負,行事自有一套方法,此刻被伍封強辭奪理地一頓斥責,一時間想不出如何回應。
  伍封嘆了口氣,道:“多說無益,你儘管揮兵擁上來便是,我們人數雖少,也不會屈服於你。”
  柳下跖向眾人看去,只見眾人無不是渾身血跡,疲累不堪,也微生惻隱之心,嘆道:“此刻我殺了你們,定說在下欺侮於你,勝之不武。今日便饒了你們,你們在此扎下營來,休息一夜。在下一生從不殺女人,你將男女分開,明日先放了女人走,剩下的人,別怪在下無情,自會一個不留。用兵之道,便是要設法形成以多勝少之勢,明日在下會以大軍攻上,以多勝少。封大夫雖然自負劍術高超,恐怕也逃不出去。”
  伍封愕然,不料這柳下跖竟會給他們一晚休息,行事果然與眾不同。
  柳下跖呼哨一聲,眾軍後退,柳下跖冷笑道:“封大夫休要以為鮑息的援軍會來,此刻他的兵車已被桓魋的大軍牽制,無法趕來援手,否則,在下怎會給你們一晚時間?”
  柳下跖的騎兵超過兩千,再加上前後的追兵近兩千人,合起來共四千餘人,將眾人圍得水泄不通,周圍扎下大營,與伍封等人相距不到兩箭之地,以至連敵軍臉上容貌也能看得清楚。
  眾人只好在此歇腳,營帳食物盡在輜車上,輜車卻已經在阻擋追兵時毀了,只好席地而坐,為諸傷者包紮傷口。伍封心道:“就算輜車尚在,圍起來也擋不住柳下跖的鐵騎。”忽想:“行走列國,輜車自然是有的,如何能讓輜車起到臨時禦敵之效?”想了一陣,苦笑搖頭,尋思今日柳下跖這一關也難過,想起日後又有何用?
  趙無恤清點了一下人手,所有人加起來只有八十多人,趙氏的一眾姬妾死了十之六七,連趙鞅的其餘八子也死了三人。
  這時,柳下跖派人送來了帳幄、清水、食物和一些傷藥,眾人大是驚奇。那送物的小頭目道:“大將軍素來佩服趙老將軍和封大夫,雖然眼下是敵非友,但禮數還是不應有缺,略送些東西來,以供各位養好精神,明日一戰以決勝負。”柳下跖以兵法治軍,部下都稱他為“大將軍”。
  伍封心中對柳下跖生了些好感,這人雖是縱橫天下的大盜,行事卻自有一套想法,不落俗套。
  眾人立了兩個大帳,算是扎下了營,都用了些清水食物,喘息稍定,人人臉上都露出憂色。
  趙鞅雖然心痛三個兒子和一眾姬妾之死,但他一生戎馬,生離死別見得多了,心中雖痛,臉上去看不出來。他勉強笑道:“今日封大夫將柳下跖大加斥罵,反救了眾女之命,明日讓妙公主、月兒姑娘帶著眾女先到易關,我們再護著封大夫衝出去,封大夫身手高明,未始不能脫險。”
  趙無恤臉露凄楚之色,也道:“封大夫是為了我趙氏一族而遇險,封大夫這一路已助我們多矣!若是因此而喪身,我趙氏一門就算在九泉之下,也過意不去。”
  伍封搖頭道:“我怎也不會棄你們而去的,此事再也休提。”
  妙公主與楚月兒為六劍姬裹傷後過來,聽見他們的說話後,妙公主道:“封哥哥不走,我便不走。”
  楚月兒也道:“公子,我也不會走的。”
  伍封心道:“這事倒是有些難辦,如何想個法子,騙她二人明天與眾女先走?”
  眾人疲累之下,知道明日之大難絕難逃脫,索性不想後事,自行休息。伯魯等人也變得鎮定下來,自去與其姬妾們道別。到了夜間,趙氏父子已將後事安排妥當。
  伍封與妙公主、楚月兒坐在帳外銅車上,只見月光如鏡,將敵我兩方照得極亮,伍封正尋思如何勸二女明日隨眾女先走,妙公主指著天上的月亮道:“封哥哥,你說這月亮之中,隱隱約約的黑影是些什麼?”
  伍封看了看月亮,道:“也許是些宮殿玉樹吧。”
  楚月兒道:“我們楚地有個故事,說是月亮之中,其實是有一個人。”
  伍封與妙公主未聽說過這故事,好奇地問道:“是什麼人?”
  楚月兒道:“聽說古時有個叫后羿的人,最善射箭。那時候天上有十個太陽,日夜照在地上,土地乾涸,河水盡失,田中寸草不生。后羿便造了一支大弓,九支巨箭,將天上的太陽射下了九個,便成了如今這樣子了。”
  伍封贊道:“這人的箭法可了不起啊!”
  楚月兒道:“後來西王母便給了他兩顆丹藥,讓后羿和妻子同吃,說是吃過之後,可以長生不老,成為仙人,但這藥須月圓之夜吃,才有效用。后羿十分高興,為了給他妻子一個驚喜,便沒有告訴她這件事。后羿的妻子名叫嫦娥,不知怎麼知道了丹藥的事,以為后羿想瞞著她偷偷吃了成仙。”
  妙公主道:“哎喲,她怎不去問夫君呢?”
  楚月兒道:“月圓之夜,嫦娥沒等后羿回來,便偷偷叫兩顆丹藥吃了。這種丹藥吃一顆便成了,她兩顆全吃了下去,身子便飛了起來,誰也拉她不住,就這麼飛到月亮上去了。”
  妙公主忙道:“后羿有沒有再想西王母要藥,到月亮上去找她呢?”
  楚月兒搖了搖頭,道:“這種丹藥只有兩顆,西王母也沒有了。后羿想用箭將月亮射下來,又怕傷了嫦娥,就這麼每晚望著月亮,後來就死在了月光下面。據說他死後,世上便有了狼,所以人說狼是后羿變的,因為太陽是東帝的兒子,后羿射死了他九個兒子,東帝便罰他變成了狼。”
  伍封沉吟道:“怪不得我聽人說,狼最喜歡在月圓之夜對著月亮長嗥,聲音凄慘無比,莫非是因為這件事?”
  楚月兒道:“公子若是讓月兒明日先走,豈不是讓月兒變得跟嫦娥一樣,孤單單的一個人?”
  妙公主微微一震。
  伍封摟著二女,嘆道:“怪不得月兒突然想起這個故事,原來就是不想與她們一起先走。”
  妙公主點頭道:“要活便一起活,死就一起死吧!”
  伍封心中大為感動,分別在二女臉上香了一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三人靜靜地看著月光,都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妙公主道:“封哥哥,聽慶姨說你會吹簫,可我從未聽過,好不好你吹一曲讓我們聽聽?”
  楚月兒忙道:“我也沒聽過。”
  伍封道:“莫非你帶了簫來?”
  妙公主從懷中將那支玉簫抽了出來,道:“這支簫我一直帶在身上哩!”
  伍封接過了簫,見簫上尚帶著妙公主的體溫,嘆道:“也好,我便吹一曲《歧別》吧!”當下拿起了玉簫,嗚嗚地吹了起來。才吹一會兒,忽聽遠處一人大聲道:“不知是何人吹簫?請到在下帳中一聚。”
  眾人看去,只見柳下跖遠遠地站在月光之下,夜風將他的須發吹得直飛而起。
  伍封嘆了口氣,道:“在下胡亂吹簫,有辱尊聽之處,請勿見怪。”跳下了車,向柳下跖走去。
  楚月兒急忙跟上,妙公主也要跟上去,卻被趙鞅拉住,這老人知道楚月兒的身手極好,就算有什麼凶險,也可助伍封一臂之力。
  伍封握著玉簫,帶著楚月兒走到柳下跖面前。
  柳下跖嘆了口氣,道:“請入在下大帳。”
  三人進了大帳坐下來,柳下跖嘆道:“封大夫的簫聲悲戚,令在下想起了諸多往事,不能入眠。”
  伍封道:“此曲是當年周文王的兒子伯邑考被商紂王所殺後所作,樂帶悲戚,打攪了大將軍是好夢,在下甚是過意不去。”
  柳下跖搖了搖頭,若有所思,低頭良久,才抬起頭來,問道:“吾兄柳下惠現在可好?”
  伍封這才醒悟過來,這柳下跖本是義兄柳下惠的親弟,只是一個是臭名昭著的大盜,一個是坐懷不亂的君子,任人怎麼想,也很難將二人想到一起去,就如見了柳下惠也難以想到柳下跖一樣。
  伍封道:“柳大哥頗好,在下上月還見過他。”
  柳下跖道:“吾兄與你結拜成了兄弟?”
  伍封奇道:“大將軍如何知道?在下的確是令兄的義弟,月兒見了令兄還要叫一聲師叔哩!”
  柳下跖看了楚月兒一眼,點了點頭,嘆道:“其實在下一聽封大夫的簫聲,便知道這是‘龍吟’玉簫。這支簫是在下從秦地得來,託人送給吾兄。若非吾兄特別喜歡的人,吾兄斷不會將此簫送給他。何況,在下今日一見封大夫,便覺封大夫與在下少年時的身形樣貌頗為相似,是以封大夫雖然以言語衝撞,在下也未曾在意。”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了一眼,原來柳下跖日間放過了他們,還有這樣的一個原因。伍封心道:“怪不得我與柳大哥第一次見面,柳大哥便與我結為兄弟,想是在心中當了我是其親弟!”
  柳下跖道:“吾兄年長過在下十二歲,在下三歲之時,父母便亡故了,是吾兄將在下一手養大。本來吾兄要將在下送到孔子門下,可惜在下那時認識了任公子,被他帶到代北來,他本想帶在下拜董悟為師,誰知在下被師父支離益一眼便看中,收為弟子,成了董悟的師弟。從此之後,在下的命運便改變了,最後成了人人懼怕的大盜。”
  伍封奇道:“就算大將軍在屠龍子門下學藝,也不必非當大盜不可,為何會如此?”
  柳下跖道:“在下最初當這大盜,是因師命難為。做大盜日久了,便覺自由自在,樂在其中了。”
  伍封更是奇怪了,道:“令師為何會讓你當大盜?”
  柳下跖點頭道:“也難怪封大夫不知道,既然吾兄能與你結拜,想來你也是個誠信之人,在下將其中的原由告訴你,封大夫和月兒姑娘也不會透露出去。”
  伍封與楚月兒都點了點頭。
  柳下跖緩緩道:“世人對家師支離益和董悟師兄之間的關係諸多揣測,甚至連本門中人也弄不清楚,是因他們都不知道這中間的原因。其實,家師支離益就是現在的代國大王。”
  伍封和楚月兒都大吃了一驚,支離益竟然就是代王,這是誰也料不到的事。
  柳下跖續道:“家師以劍術聞名天下之時,便是代國的王子,只是誰也不知道而已,後來,先代王亡故後,家師便繼位為代王,是以將門中之事,全部交給了師兄董悟打理,門中之事,家師不再過問,其他弟子連見也不能見到。”
  伍封道:“人都說任公子是代王之子,莫非就是令師之子?”
  柳下跖搖了搖頭,道:“任公子是家師的侄子,是以在門中身份尊崇,連董悟也讓他幾分。”
  伍封吁了口氣,道:“董門刺客,蹤跡布滿天下,也是令師故意而為了?”
  柳下跖點頭道:“代國地小民少,國入貧乏,董悟這麼做,一來是為代國增入金貨,二來列國越亂,也越不會有人打代國的主意。周室未有天下之時,代國便以有了,如今列國越來越強,要真是想滅代國,也未必做不到。”
  伍封點頭道:“大將軍的騎兵縱橫天下,想來也是為了攪亂列國,或者牽制列國之兵吧?”
  柳下跖嘆道:“正是如此。其初在下並不願意,但家師有恩於我,只好為之。現在若不讓我做了,在下反會難以罷手。當初在下初入家師門下,曾三次逃走,想去見吾兄。第一次被抓了回去,本要被門規處置,家師卻放過了在下。第二次逃走時,被董悟刺傷後抓了回去,董悟本想殺我,又被家師阻止。第三次時,在下逃至大漠,遇到狼群,家師親自趕來,為了救我,反被狼咬傷,家師身經百戰,身上有傷六十四處,其中有七處,卻是那一次抱著在下從狼群硬生生闖出去時被狼所傷。從此之後,在下便以父事之,不再有逃走之念。”
  伍封嘆道:“令師既是代王,怪不得你們要追殺趙老將軍。”
  柳下跖道:“趙鞅為人寬厚,諸事從簡,其實代國之人素來敬重於他,但他有滅代之念,只好要殺他了。這次董門中人大舉出動,便是想一擊成功,誰知天不我予,竟有你封大夫這麼一個人攪了進來,弄得我們甚難措手。適才在下看過顏不疑的傷,命人將他送走,封大夫果然厲害。顏不疑是家師最愛的徒孫,連‘蛻龍術’也只傳了他一人,劍術之高,連在下也不敢輕易與他比試,誰知竟會傷於封大夫之手。”
  伍封搖頭道:“其實在下並無把握勝得了顏不疑,若非在下與月兒聯手,恐怕也傷不了他。”
  柳下跖道:“家師如果不是代王,恐怕會親自來動手。封大夫劍術再高,也難逃家師的神劍。”
  伍封好奇地道:“令師人稱劍中聖人,劍術究竟高到何種地步?”
  柳下跖長嘆了一聲,道:“只能說是深不可測了。封大夫曾與朱平漫交手,還殺了他,你可知朱平漫在家師面前,連一招也接不下來?”
  伍封和楚月兒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伍封心道:“顏不疑高來低去,兔起鶻落的劍法,十分可怖。今日全靠有大銅戟手,以奇招相敵,否則定是敵不過他。下次若與他交手,他仍用這種劍術,我的‘刑天劍法’威力難以施展。今日若非月兒,恐怕反會傷在他手裡。支離益的劍術自是高他百倍,若也與他交手,只怕五六招也難過。”
  柳下跖嘆道:“朱平漫這人殘暴不仁,封大夫殺了他,除了任公子與他交好外,我門中之其他人並不會如何在意。只是明日一戰,在所難免,封大夫最好是今晚便走,在下佯作不知,放你回去,月兒姑娘明日可大大方方與眾女離開。”
  伍封愕然,不料柳下跖竟作此議。
  柳下跖道:“吾兄的心思,在下如何不明白?吾兄與封大夫結拜,心目中其實早當了封大夫是在下了。在下離他日久,在他心中,在下恐怕永遠是封大夫這樣年少不羈的模樣。其實在下曾偷到魯國探訪吾兄,當年吾兄出使周室,在下還悄悄地一路跟隨,每日在窗外偷看,來回三月,卻始終不敢見他。”
  楚月兒忍不住問道:“你與師叔兄弟情深,為何不敢見他?”
  柳下跖苦笑道:“他是天下聞名的正直之人,在下是個大盜,若見了他,恐怕會有損他的名譽。”
  伍封長嘆道:“在下與趙氏父子交好,絕不會棄之不理,大將軍的一番好意,在下只好心領了。”
  柳下跖道:“莫非封大夫非要逼我殺你?明日在下若殺了封大夫,恐怕吾兄便如有親弟之喪般心痛,在下怎忍為之?”
  伍封道:“難道大將軍真要殺了趙氏一族?”
  柳下跖道:“若是在下不殺了趙鞅,他必會揮軍北上,滅了代國。”
  伍封心念一動,道:“若是趙老將軍答應不攻代國,大將軍會否放過他呢?”
  柳下跖面露喜色,道:“如此最好不過。本來我們想暗中設伏殺了他們,但又被封大夫識破,如今弄得連令兄鮑息、田恆恐怕都知道了,就算殺了他們,趙氏還有伯魯之子趙周繼為趙氏之長,雖然他年僅三歲,趙家卻有一個用兵如神的趙飛羽還在。若是趙飛羽起兵攻代,後果也大是堪虞。只要趙氏答應不攻代國,在下自然會放過他們。”
  伍封點頭道:“大將軍這麼說,那是最好不過。在下這便回去,問問趙老將軍又何想法。”
  回營後向趙鞅一說,趙鞅點頭道:“其實攻代之事,可緩可急。只因智氏日益勢大,智瑤為長之後,行事更是霸道之極。這人劍術奇高,在晉國排名第一,手下又有智開智國等忠心耿耿的家臣,還有豫讓這種天下少見的勇士,封地之大更在趙、韓、魏三家之上,這人狂妄自大,早晚會與趙家兵戎相見。代國地域不小,又最宜養馬,老夫想攻下代國壯我趙氏之勢。如今我趙氏面臨生死存亡,代國之事又算得了什麼?老夫答應他便是了。哼,代國不知花了多少金貨駿馬,才會請來董門中人和大盜柳下跖來暗算老夫,殺我三子和姬妾,此仇便留給無恤來報罷!”
  伍封和楚月兒未將支離益就是代王之事說出來。只看顏不疑身在吳國為官,便可知董門勢力遍於列國,若說了出來,不僅代國有麻煩,天下恐怕也會因此大亂。
  既然趙鞅和柳下跖均答應下來,事情就好辦了。次日一早,趙鞅便驅車在兩方陣前,手舉銅劍,大聲道:“老夫今日在此設誓:老夫有生之年,趙氏絕不加片刃於代國,若是有違此誓,如同此劍!”“嗆”一聲將劍折斷。
  他當著這麼多人設誓,柳下跖自不會擔心他食言悔約,派人送上了清水、食物等多般之物後,大軍如潮水般退走。
  柳下跖策馬到了伍封的銅車之前,小聲道:“封大夫,若能見吾兄,就說在下極是記掛他,只不過在下聲名狼籍,不敢見他。”從馬後取了一個長形的包袱,道:“此琴名叫‘雁嚶’,是在下從成周得來,煩代送給吾兄。”
  伍封點了點頭。
  柳下跖又小聲道:“這批闞止的死士,在下會收入麾下,但還有五六百人在任公子手裡。聽說封大夫離開臨淄的第二天,他便已帶著這些人趕來。這人與朱平漫交好,恐怕會找你報仇,你要小心!在下會派人知會他趙鞅之誓,但未知能否趕得及,是以叫趙鞅仍要小心提防。若是任公子三日之內不來,那便是接到在下之報,再不會來了。”
  伍封點頭答應。
  柳下跖嘆了口氣,策馬向大隊追去,只見他一人一騎,隨著馬蹄下揚起的一溜塵土,飛一般與大隊人馬消失在天際。
  待柳下跖一眾退走,眾人臉上都露出輕鬆之色。
  伍封將任公子已趕來的事說出來,趙鞅父子的臉色又凝重起來。趙無恤嘆了口氣,道:“此事當真是沒完沒了,令人好生煩惱。”
  伍封道:“總算已過了今日之危,只好趕到易關之中,靜候三日,以防不測。”眾人一起點頭。
  此地離易關不到十里,不多時,眾人便到了關下。
  這易關建在兩座小山丘之間,左右山壁聳立,關城便如一堵厚墻般夾在中間。眾人看時,卻見關門緊閉,關城上並無一人,大是奇怪。
  田力到了關下,大聲道:“陳將軍!陳將軍!在下田力,是……”,話音未落,忽地從關上射下了一箭,幸好田力身手不弱,閃身急躲,便聽“嗤”的一聲,大腿上中了一箭,連滾帶爬地回來。
  眾人大駭,便見關城上站出一人,大笑道:“趙鞅、鮑封,這易關之下便是你們的葬身之所!”那人臉上無肉,頭戴高高的鐵冠,正是人稱“劍釣江山”的任公子。
  從他身後,忽地站出了一百多人,張弓搭箭對著眾人,再看看四周,不知從何處冒出了數百人,人人都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他們。
  想不到這人來得如此之快,柳下跖剛走,他便在易關上等著了。
  趙無恤忙道:“任公子,我趙氏適才與柳下跖已立下盟約,家父有生之年,絕不攻代國,任公子莫非還未接到柳下跖的消息?”
  任公子愣了愣,冷笑道:“胡說,你想用緩兵之計麼?在下怎會上你的當?”手中的劍高高舉起,眼見只要他手中的劍一落下,數百枝箭便會如雨般射了過來。
  伍封嘆了口氣,眼見危局已解,卻被任公子這麼一搞,全是白費了心機,他伸手將妙公主和楚月兒輕輕按下,道:“你們伏身車內,千萬不要探頭出來,待他一陣箭射完時,我們便衝上去。”
  任公子手中的劍剛要落下,忽聽左右山丘之上,號角連連,便聽轟聲隆隆,似有千軍萬馬正從山丘上衝下來。
  任公子臉色大變,忽聽“嗖”的一聲,一枝箭從山丘上直向任公子射了下來。這一箭凌厲之極,格外地與眾不同。任公子急往右閃,便聽“■”一聲,這一箭直貫入他的左肩,箭頭從肩後冒了出來。顯是射箭之人料到他會閃身,故將箭略射偏了一些,剛好射中了他。任公子身手雖然高明,但這一箭來得委實突然,猝不及防之下,也不免著了手腳。
  任公子大叫一聲,向後便倒。他後倒之時,一條人影已從山丘上閃了出來,只見他白衣似雪,躍在關城之上,手中長劍霍霍,一劍向任公子頭上劈去。
  白衣人身法奇快,劍勢如虹,眼見一劍要將任公子的頭劈下來,忽然從任公子身後轉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抱著任公子滾到一邊。白衣人愣了愣,手起一劍向任公子二人刺去,那人竟然合身滾在任公子的身上,以身蔽劍。
  白衣人不料那人竟然奮不顧身,連性命也似不要了,手中的劍停了下來,嘆了口氣。那人得此余暇,抱著任公子滾下了關城。
  白衣人追之不及,只好衝入了那一眾箭手中間,長劍如飛,那些箭手紛紛落下了城頭。
  任公子如何逃脫,伍封等人在關下自是看不到,眼見眾箭手一片混亂,伍封知道良機不可失,飛身從車上躍下,急忙衝上左手邊上,手中重劍毫不留情,向箭手狠狠劈下。
  這時,眾人都衝了上去。
  這些箭手本來手握弓箭,出其不意,連腰中的劍也來不及拔出,就紛紛倒下,不知是誰發一聲喊:“任公子死了!快走!”
  眾箭手更嚇得魂不俯體,四散而逃。
  片刻間這一戰便結束了,從趙氏一族被追殺以來,唯此一戰是最為痛快順利,眾人興高采烈地回來時,關門大開,先前衝到關上的那白衣人站在門口。
  伍封看那人臉上矇著一幅白紗,身材纖細,裊裊婷婷地站在那裡,竟是一個女子。此女臉上矇著白紗,看不清面目,但單看那一雙如同秋水般的大眼睛,便可知此女必是貌美如花。
  趙鞅一見此女,大笑道:“飛羽,怎麼是你?”
  伍封心中又驚又喜,原來此女便是范蠡所說的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的趙飛羽!一時間怔住,看著趙飛羽發愣。
  趙飛羽眼光掃過伍封,見他死死盯著自己,不悅地哼了一聲。
  趙鞅將趙飛羽帶了過來,大聲道:“飛羽,快來見過我趙氏一族的大恩人封大夫!”
  趙飛羽向伍封施了一禮,伍封剛還了一禮,還未及說話時,趙飛羽便走了開去,與趙無恤等人打招呼。
  伍封見此女對自己顯是毫不在意,心中也覺沒趣之極,對趙鞅笑了笑,將妙公主和楚月兒從車上抱了下來。
  趙鞅苦笑搖頭,對伍封道:“小女便是這脾氣,天下間的男人沒一個能看上眼的,是以老夫多方設法,終是未能將她嫁出去,哈哈!”
  眾人紛紛進關,便聽趙鞅問趙飛羽道:“飛羽,是何處來的援軍,竟能預先在關兩旁山上設伏?”
  趙飛羽搖頭道:“哪來的援軍?只不過是張孟談等七八個隨我來的家將罷了。”
  眾人都吃驚道:“七八個人?怎弄得如千軍萬馬似的?”
  趙飛羽淡淡地道:“我讓他們斬了幾株大樹,先吹號角,然後將大樹從山上推下來,便有這些聲響了。”
  趙無恤道:“姊姊,那一箭是你射的吧?想不到任公子名滿天下,被你一箭便射死了。”
  趙飛羽搖頭道:“任公子中了一箭倒下,我想殺他時,他居然有個部屬以身蔽劍,我見那人十分忠義,一時手軟未能下手,任公子便被那人抱著滾下了關城。適才有人大叫‘任公子死了’是我先就安排好的,難道你聽不出來是張孟談的聲音?”
  伍封忍不住贊道:“大小姐那一箭勁力如眾不同,非常人能射得出來,手勁如此,令人意想不到。”他聽趙府家人都這麼叫趙飛羽,是以如此稱呼。
  趙飛羽淡淡地道:“那也沒有什麼。”
  眾人一邊說,一邊進了易關的衙署之中。
  眾人坐定,趙無恤先將眾人分別引見,趙飛羽等人才知道伍封身邊如小鳥依人般的美女之中,有一個竟是齊國的公主。
  趙無恤又帶了一個人過來,道:“封大夫,此人是我趙府的智士張孟談,極有學問。”
  伍封知道趙無恤從無虛言,他說的極有學問,這人必是飽學之士無疑,忙客客氣氣與張孟談見禮。這張孟談生得清雋脫俗,眼光之中極有精神,須發齊整,一看便知是足智多謀之士。
  旁邊一個生得極其粗壯結實的武將,是易關的守將陳音。
  這時聽趙鞅問道:“飛羽,你們怎會在關旁埋伏?”
  趙飛羽道:“其實我今早才到了關上,後來聽說你們昨日派人來知會陳將軍,但一直未到,是以一早我帶著張孟談等人,由陳將軍領著去找你們。誰知才出了關,任公子便帶了一大班人衝進來搶關,陳將軍關上本有二三百人,昨晚卻被桓魋派人調走了,這只是座空關而已,遂被任公子奪了去,幸好我們出了關,否則,定會被任公子所害。我見他們周圍設伏,便知是想對趙家不利,才定下計來。”
  伍封心想,桓魋極會用兵,既能用大軍助住鮑息的援軍,自然也想得到他們會到這關城來,是以先將兵卒調走,免得他們多了數百援手。
  趙鞅又問:“你又怎知我們會到易關來?”
  趙飛羽道:“我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叫烏荼的人,這人與張孟談相識,聊起來才知此中詳情,後來我們見了另一個田恆府的家將,便知你們會到易關來。”
  這時,關中佣僕已收始好房間,請伍封等人休息。伍封知道趙鞅父女見面,少不得有許多家事要談,便借機告辭,帶著二女回房休息。便聽趙飛羽的聲音隱隱傳了過來:“我已安排妥當,智瑤絕不敢……”。
  妙公主和楚月兒同在一間房,伍封的房卻在其旁邊。伍封本想溜到二女的房中,又怕別人見到後誤會,這些天他勞心勞力,委實辛苦,是以倒頭大睡,少年人本就貪睡,他這一睡,直到午後方醒。有關中佣僕侍侯他盥洗後,用了些酒飯。
  這時他精神極佳,先去看過鮑寧、鮑興、趙悅、蒙獵、田力和六劍姬等人,見他們大多受了傷,尤其是蒙獵和田力二人傷得最重,心道:“看來,非得在這易關休息好些天才可趕路回去。”
  再去找妙公主和楚月兒,卻見二女坐在院中,正喁喁細語。
  伍封輕手躡腳走過去,便聽妙公主道:“飛羽姊姊便是用這張弓射倒了任公子,我找她要了來看,可惜拉不開,看來她的手勁不小。”
  楚月兒試了試,將弓拉開,妙公主愕然道:“原來月兒的力氣不次于飛羽姊姊!”
  伍封躲在樹後看去,只見二女正把玩著一把大弓。此弓是桑木所制,比尋常軍中所用的弓略大,雖軍中力士也難使用,不料趙飛羽竟能以此弓傷人。
  妙公主接過弓來,笑嘻嘻道:“我有辦法。”她將弓摟在懷中,用兩隻纖纖細足蹬在弓上,然後雙手抓住弓弦,用力將弓拉得滿滿的,得意地道:“我這不是也拉開了麼?”   
  楚月兒格格嬌笑道:“哪有公主這樣拉弓的?那箭怎麼射出去呢?”
  伍封忍不住大笑,從樹後轉了出來,道:“公主這種絕妙的摟弓之法,倒是少見。”
  二女見他過來,立時笑嘻嘻地道:“貪睡鬼,你可終於醒了?”
  伍封走上前,道:“這一陣睡得少了,非得好好的補一補。”順手拿起了那張弓,試拉了拉,果然比尋常的強弓的力氣更也大些,忽想起一事,怔怔地發起愣來。
  二女見他盯著這張弓發愣,正要問他,這時那易關守將陳音走了過來,大聲地道:“封大夫,適才趙老將軍將你近日的事說了,人人都對你十分佩服哩!”見伍封拿著弓發愣,道:“封大夫,這張弓是趙大小姐所用,勁力……”,伍封沉吟道:“陳兄,楚、吳、越人善用弩,在下想將那強弩略略改制,不知是否可行?”
  陳音愣了愣,笑道:“如何改制?小將關上有良匠三十餘人,每日所做的正是鑄劍、造弓之事哩。”
  伍封奇道:“你關上怎會有這麼多匠人?”
  陳音道:“實不相瞞,小將是楚國風鬍子的徒弟,自小學過鑄造之術,可惜才隨了師父三年,師父便亡故了。小將任這易關守將,終日無所事事,便請了許多良匠來關上,研製新的兵器,如今已制出了數種。”
  伍封大感興趣,道:“是否可帶在下去看一看?”
  陳音研製兵器,衛國上下其實也有不少人知道,只是他是個小官,無人重視,是以從來無人理會,陳音不免常有懷才不遇之感,此刻見伍封極有興趣,也大是高興,興衝衝帶了他去。
  妙公主與楚月兒對望了一眼,不知伍封打什麼主意,連與她們說話也顧不上,妙公主將弓交給身旁的侍婢,命她交還趙飛羽,自己與楚月兒也跟了上來。
  轉過了衙署不遠,見有一小小的魚池,陳音的兵器房便在魚池之後。三人隨陳音走了進去,只見滿屋中墻上掛的、壁上立的、地上擺的都是各式各樣的兵器,三人大是驚奇。
  伍封順手拿起一件,見這件兵器長約三尺,柄長一尺,形如劍柄,但無刃口,只是一段方方正正近三尺長的銅條,四邊有稜,揮動了一下,問道:“陳將軍,這件東西叫什麼?”
  陳音道:“這是‘■’,乃是鑒於銅劍輕薄易折,若用此物,便不怕折斷了。”
  伍封點頭道:“若是鑄得重些,力大者使用,恐怕一般劍手要大為頭痛哩!”
  陳音滿臉笑容,道:“封大夫說得是,小將也是這麼想。”
  伍封細看這銅■,見尾上刻著一個小小的“風”字,奇道:“這‘風’字是何意思?”陳音笑道:“這是小將親手打造的。小將的的手藝是由風鬍子處學來,是以每打造一物,都會刻上一個‘風’字來紀念先師。”
  伍封點了點頭,放下銅■,又拿起一物,見與■大致相若,只是前面銅條如竹節之狀,揮動起來,微有韌性,問道:“這件東西又是什麼?”
  陳音道:“這是‘鞭’,用法與‘■’差不多。”
  伍封贊道:“這鞭其實與■相比,又有另一種妙處。若是敵手身上穿著衣甲,這一鞭擊上去,即使革甲未破,恐怕也免不了有些內傷。”
  陳音登有知音之感,大喜道:“封大夫正是說出了這‘鞭’的妙處,趙大小姐見過這‘鞭’後,也是這麼說。”
  伍封笑道:“趙大小姐也見過你這裡的寶貝?”
  陳音道:“其實小將與趙大小姐早就相識,這裡的兵器她看過好幾次了。”
  伍封點了點頭,道:“在下總覺得這‘鞭’上的韌力還有些不夠,若有銅鐵之堅,又能如竹般有彈力,這‘鞭’上的威力就極為可怕了。”
  陳音嘆道:“小將也是這麼想,是以用了不少鐵在其中,只是天下少鐵,且能冶鐵者不多,所用‘塊冶’之法而成鐵,鐵質雖硬,但質地有些脆,稱為‘白口鐵’,只是不知該如何加鐵柔化,加重其中的韌力。”
  伍封笑道:“這種冶鐵之技在下便不知道了。”
  陳音道:“天下利器,無出楚國之堂溪,冶鐵之法,以吳、楚、越三國為首。堂溪氏是吳王闔閭之弟夫概,他趁吳軍入楚之時自立為吳王,兵敗而逃,後來投楚,被封於堂溪。聽說其劍是用‘塊冶’之鐵置於木炭之中,黑灰滲透鐵中,反覆鍛打成片,折片再打,乃成天下間一等一的利器。這種方法小將也會,不過銅多鐵少,在宋國難覓良鐵之山,是以不曾使用此法。”
  伍封道:“月兒,將你的‘映月’劍給陳將軍瞧瞧。”
  楚月兒笑嘻嘻地將劍拔出來,遞給陳音。
  陳音將劍拿在手中,揮動了幾下,面露驚異之色,道:“這口劍堅韌異常,不僅用了鐵精,還用了金英,以至不同於其餘的精鐵之器,‘干將’、‘莫邪’、‘太阿’等天下至寶只怕也不過如此。小將見識過堂溪所出之劍,無一能勝此劍,只是金鐵共練,難以相濡,不知此劍是如何練出來的?”
  伍封驚異道:“陳將軍果然是行家,此劍是歐冶子所練,比‘太阿’同出一爐,聽說是斷發剪爪投入爐中之後,金鐵才能相濡。”
  陳音沉吟道:“發爪之中多有骨粉等物,以之入爐,原來有催化鐵金之妙,真不知干將、莫邪、歐冶子是如何想出來的。”
  伍封道:“在下看陳將軍是少見的奇才,在衛國未必如意,在下若將陳將軍請到齊國,我們齊人喜用重兵,又固執之極,新奇之物不太願意用,恐怕一時間也難獲重用。陳將軍若到越國,必會被重用。”
  陳音微微一驚,看在手中的劍,道:“此劍既與‘太阿’同出一爐,‘太阿’是越王勾踐的隨身佩劍,那麼此劍是歐冶子在吳越之時所鑄了?”
  伍封道:“是為越人所鑄。”
  陳音將寶劍還給楚月兒,點頭道:“越人力弱,便在兵器上以巧勝拙,小將早就聽說越人善鑄劍,果然如此!若是如封大夫所言,小將到了越國,恐怕這些新奇的兵器真能用於軍中。”
  伍封心中暗驚,若是陳音到了越國,以范蠡的見識,必會對他大加重用,到時候越人愈強,吳國就更顯得弱了。想到此處,對剛才之言頗有些悔意。
  這時,妙公主指著墻邊一件兵器問道:“陳將軍,那又是何物?”
  伍封看過去,只見是一個圓形的銅球,上面裝了一個長長的銅柄,驚道:“此物若用來對付兵車,只要是力大之人,恐怕連兵車也會砸毀罷。”
  陳音笑道:“不錯,此物名叫‘錘’,正是用於車戰。”
  伍封見墻角放著一弩,拿到手中,此物大致與弓相若,只是粗了許多,也短了一些,弓柄處極厚,上面裝了一個腕口粗細、一臂長短的木臂,臂上微有道小槽,後面有個木郭,郭中有個鉤一般的銅牙,最妙的是,槽底鉤下穿了的一指長的懸刀銅機,若是扳動銅機,銅牙便會動。
  陳音道:“據說這弩是由弓而來,后羿以巨弓射日,傳弟子逢蒙,逢蒙傳於琴氏。這位琴氏便改製成弩,傳於楚國。眼下這弩只在楚、吳、越三國使用,中原各國軍中都不用它。”
  伍封笑道:“在下覺得弩藝絕不會那麼早就出現,弩之出現只怕是近一二百年的事。”
  陳音點頭道:“在下也是這麼想。”
  伍封道:“看來在下更要在易關多待些日子,與陳將軍研習鑄兵之道了。適才在下見了趙大小姐那一把強弓,又受了公主的啟發……”,妙公主嘻嘻笑道:“我何嘗有什麼啟發?”
  伍封道:“公主先前那絕妙的摟弓之法,不就是啟發麼?”
  二女格格的笑個不住。
  伍封道:“陳將軍,在下心想,這弩仍用木臂或銅臂,臂後用郭,郭中用牙,拉上弦後,掛在牙上,以懸刀之機相頂。再將箭放在臂上,報動懸刀,弓弦乃發,只是前面弓體改為三道,臂上刻出層次,一次可上三矢,如此將箭射出,是否可連發三矢?”
  陳音臉露驚詫之色,道:“封大夫此想絕妙。”
  伍封又道:“尋常的弓是彎木為之,受力有限,弦拉得太滿弓便會折斷,弩用了木臂或銅臂,如果在弓上面大大地加力,箭射出時的勁力,至少可做到比尋常的弩箭大出許多勁力。”
  陳音道:“但是弓滿與否,與人力大小有關,若是弓上加力,弓弦仍需人力所拉,力有多大,弦便拉多滿,射出去的箭,勁力未必增了多少。萬一用者拉不開,豈非無用?”
  伍封笑道:“先前公主那摟弓之法,便是用雙腳蹬弓,以手拉開,我們大可以手腳並用,以來張弩。”
  陳音佩服之極,嘆道:“弩便是將人力化為機樞之力,可更增弓箭的威力,若能連發三矢,這威力非同小可,這種奇妙的的東西,封大夫是怎樣想出來的?”
  伍封看了妙公主一眼,哈哈大笑道:“這就是公主的指點了。”
  陳音閉上眼,在心中將這弩想了一遍,興奮地道:“小將這便與匠人去制,封大夫、公主、月兒姑娘,恕小將無心思奉陪了。”一溜煙趕到工匠房中去了。
  楚月兒笑道:“這陳將軍是個兵器迷哩!”
  三人出了房,便見趙飛羽背對著他們,正站在院中看魚池中的魚。但見她白衣似雪,身材高挑,腰細腿長,靜靜立著,有一種說不出的雅量高致之感,與她周圍的一干美貌侍女相比,便如鶴立雞群一般。
  妙公主與楚月兒笑嘻嘻走上去,叫道:“飛羽姊姊,你來找我們麼?”
  趙飛羽轉過身來,她臉上雖然仍矇著薄紗,眼中卻現出笑意,道:“公主、月兒,我來找你們的未來夫君哩!”
  伍封大感愕然,他才小睡了半日,這三女竟已是混得極熟,頗有些意外。
  趙飛羽向伍封施禮道:“飛羽這次來,是專程多謝封大夫援手之德,封大夫對我趙氏一族的救命之恩,飛羽終生不敢忘記。”
  伍封忙答禮道:“大小姐言重了,在下只不過是對顏不疑那廝氣憤不過,才會如此。其實就算沒有在下,老將軍福澤深厚,也不會出事。”
  趙飛羽見他毫不居功,贊道:“封大夫果然是胸襟博大,飛羽佩服。”說了幾句,向眾人告辭而去。
  伍封見此女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行事毫不拖泥帶水,頗有性格,心道:“此女多半是從小隨父在軍中久了,以至行事乾脆利落。”
  妙公主與楚月兒走上前,上下打量他,妙公主笑道:“封哥哥是否對飛羽姊姊有些心動了呢?”
  伍封瞪眼道:“說什麼?”旋又嘆道:“我有公主和月兒在身邊,心滿意足之極,怎會有其它的想法?哼,你當我是個色鬼麼?”
  二女顯是不大相信,笑嘻嘻地看著他。
  伍封帶著二女回房,一路上道:“蒙獵和田力傷得頗重,看來有好些日子才會痊愈,只好待他們傷好了些再趕路了。”
  楚月兒道:“我聽飛羽姊姊也說,趙府中人傷了不少,也要靜養些時日,何況,老將軍有三個兒子死了,至少這七日內要辦喪事,暫走不了。”
  伍封道:“是麼?”寬下心來。
  妙公主偷眼看著他,笑道:“封哥哥聽說趙氏要等些時日才走,為何會眼露喜色?是否與飛羽姊姊……”,伍封又瞪了她一眼,妙公主吐了一下舌頭,與楚月兒對視了一眼,嘻嘻地笑。
  趙氏一眾中衛境內遇襲,還死了三子,此事早就傳遍了衛國。雖然衛出公對趙鞅心中氣惱,卻也不敢公然得罪,何況還有齊國的公主與封大夫與趙氏一起,怎麼也不敢缺了禮數,先後派了幾批官兒來,饋送了無數金帛和日用之物,又在趙氏三子和一眾死了的姬妾靈前施禮。雖然他們也請趙氏一族到都城帝丘去,趙鞅均以喪事未畢之故加以推脫掉了。
  那些官兒來拜見妙公主和伍封時,更是大獻殷勤,送了若干東西不說,還極力邀他們前往帝丘。妙公主推說從人傷重,暫不好離開易關。衛出公只好派了若干醫士來為諸人治傷,又派了一百個宮女來服侍眾人。
  諸多俗禮,不一而足。
  只因趙氏有喪事,伍封也不好去打攪趙氏諸人,只是帶妙公主和楚月兒等人在靈前施足了禮後,便日日躲在後院中休息。
  這日午飯後,妙公主乏了去睡,伍封和楚月兒知道她向來貪睡,陪著她說話,妙公主咕嚨了幾句便睡著,伍封和楚月兒走到院中,坐在石階上說話。
  伍封與楚月兒說了一會兒話,又與楚月兒練了一會兒空手格擊,贊道:“月兒,你這拳腳勁力不弱,一寸厚的木板當能擊穿了吧?”
  楚月兒笑道:“以前擊打木板還覺手腳疼痛,現在便無妨了。一寸厚的木板可以洞穿,兩寸的木板也可以擊碎。”
  伍封搖頭道:“你長進甚快,不過我們這空手搏虎剛柔相濟,擊碎木板只是剛力,若能洞穿才算用力得當。”他想了一陣,道:“我有一個法子,應可助你控制手上剛柔之力。”
  他覓了個銅壺,又將十隻箭去了箭鏃,道:“月兒,我們便投壺為戲,一來可練剛柔之力,二來以此打發時間。”
  楚月兒問道:“怎麼叫投壺?”
  伍封道:“便是用手將這箭遠遠扔進壺內,既練準頭,又可控制力道。”他站在銅壺五尺遠處,手上拿了支箭,向壺口投出,一投即中。
  楚月兒興趣大生,道:“月兒來試試。”也以箭投壺,投了三箭卻只投入一箭,道:“這壺口甚小,原來頗不容易投入。”
  伍封笑道:“你這是初試,能中一箭已經相當不錯了,多試試便成。”
  二人本是為了練習手上的勁力拿捏準頭,不料投了幾矢,都是興致勃勃,由練功變得純是遊戲了。
  到第三天時,鮑息帶著烏荼匆匆趕到了易關,先到靈前行禮後,與趙鞅父子談了一陣,才到後院來拜見妙公主。
  伍封見了鮑息,大喜道:“息大哥,你總算來了。”
  鮑息嘆道:“我早接到了烏先生的密報,親自帶了三千多人去救援,誰知一路上被桓魋的大軍擋住。我找他們主將問話,他們卻不與理睬,想要進攻,又被他們亂箭射回,我們人手又不如他們多,被桓魋牽制了好些日子,甚是焦燥。”
  伍封將那日與楚月兒在桓魋大營中,偷聽到桓魋和渾良夫的言語告訴了鮑息,鮑息眼露驚訝之色,沉吟道:“原來這中間另有隱密,適才聽趙老將軍說你一舌一劍,將桓魋的八千大軍嚇退,果然了不起!不過,我猜桓魋和渾良夫事後多半知道你是虛張聲勢,否則怎敢阻擋我的援軍?”
  伍封點頭道:“那桓魋厲害得緊,絕非蠢人,那日是被我言語連連相逼,無暇細思,才會放了我們走。”
  鮑息道:“趙老將軍說,他在齊國與田相國談成了和議,回晉之後便會稟告晉君,看來,我得在衛人知道之前預先安排退軍之策。”
  伍封大喜道:“兄弟對息大哥記掛得緊,若是收兵回國,一家團聚,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鮑息嘆道:“當日平定闞止之亂,大哥便擔心田恆會乘機將鮑晏二家也滅了,獨擁齊國,才會主動提出到衛國來。當時情勢難明,我手握大軍在外,鮑家才會安寧。聽烏荼說兄弟如今名震齊國,又對田恆有救命之恩,鮑田兩家眼下關係最好,才可放心收軍回國。田恆是我表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的心思我清楚得很。他雖然專權,但那是他祖父輩所為,他只不過是順理成章而已。他最重聲名,兄弟既是齊國人人尊敬的少年英雄,對他又有救命之恩,他怎也不會對你胡來。何況,你有公主為妻,誰敢公然得罪呢?”
  妙公主笑道:“息大哥,你別看封哥哥嘴上叫我公主,其實對我可凶惡得緊哩!動輒瞪我幾眼……,咦!”正說著,恰好見伍封的眼睛瞪了過來。
  眾人忍不住都笑起來。這時宮女送上了飯食,眾人吃著飯,妙公主與楚月兒見鮑息與伍封如同親兄弟,自是不住的為他親自添酒布菜,左一聲“息大哥”,右一聲“息大哥”,叫得鮑息心中甜甜的,樂不可支。他久在軍中,今日恍如回到家中,自是大為開懷。
  伍封見二女乖巧至此,將大哥哄得極為高興,心在也十分欣慰。
  吃過了飯,鮑息道:“兄弟,我的大軍還駐紮在戚城之外,離軍久了,怕軍中生變,只好連夜趕回去。你無須焦急,等諸人傷勢大好後才走。我已請了衛國的大夫高柴和子路時時照看易關,不怕柳下跖和桓魋搗鬼。”
  伍封奇道:“子路怎到了衛國來?”
  鮑息道:“子路與高柴都是孔子的弟子。子路那一次中了田恆之計,殺了恆因,又勸退了柳下跖的騎兵,後來聽說齊君死了,才知上了當,怕孔子責怪,不敢回魯國去。那日我領軍往衛國來,路上見了他,便將他帶到了衛國。高柴本在衛國為大夫,便將子路薦給了衛君,衛君也賜他為大夫,二人對衛君極是忠心,被衛君倚為左右手,以至使得孔俚大夫頗為不悅。”
  鮑息穿戴好革甲,又道:“兄弟,你可知先君簡公死後,孔子便去找魯君,說齊國臣下弒君,應予討伐。魯君去讓他找季孫氏、叔孫氏、孟孫氏三家,孔子說‘臣只知有魯君,未知有三家’,便不再理會了。”
  伍封幫他系上絛帶,笑道:“我想孔子定是知道魯國不會出兵,只是齊國之事太不合於理,他稟告一聲,無非是表明態度而已。”
  鮑息笑道:“所以子路聞訊後,更不敢回魯國去了。”
  鮑息向趙氏一眾辭別後,帶著親隨軍士匆匆離開了易關。
  次日一早,伍封正與二女坐在房中嘻鬧,陳音興衝衝地來見伍封,道:“封大夫,小將依你之意,做出了這樣東西,封大夫看看是否如你所想。”
  伍封搖手道:“陳兄,日後你見了我,不要再說‘小將’之類的話,太過見外。”
  陳音道:“小將只是個無名小卒,封大夫何以如此看重?”
  伍封笑道:“陳兄,你又見外了。其實以你之才,怎可能只是個無名小卒呢?你總不是瞧不起我吧?”
  陳音道:“封大夫說哪裡話來,我怎敢瞧不起封大夫呢?”
  伍封接過了陳音手上之物,妙公主與楚月兒也好奇地探頭來看。果見這弩與它弩不同,上面用了三道弓臂和三條弓弦,臂上有三道不同的刻槽,可放三矢上去。
  伍封贊道:“陳兄不愧是風鬍子的傳人,此物做得十分精緻。”
  陳音遞過三枝箭來,道:“封大夫何不發箭試試。”
  伍封接過了箭,與眾人走到院中。伍封將三道弓弦拉滿,掛在木臂銅牙之上,然後把三枝箭依次放於臂槽之中,遠遠地對著關旁的山丘,扳動銅機。
  只聽“嗖”的一聲,箭疾飛了出去,其勢與一般弓箭相比,格外的凌厲,只見山上一顆大樹顫動,似是被箭射中。又連扳兩下,將剩下二矢射出,都釘在那顆樹上。
  妙公主與楚月兒大是意外,那顆樹與他們所站之地相距近三箭之遠,這三枝箭居然能射到這麼遠,連樹也顫動,這弩的威力確是遠勝於尋常弓箭,尤其是連發三矢,若用來射敵,想來十分駭人。
  伍封細看了半天,陳音惴惴地問:“封大夫以為如何?”臉上表情,就好象是庖人做好菜肴,讓人品嘗後等候品評一樣。
  伍封點頭道:“陳兄制得好,三矢都只用一個銅機,射時便快得多,此弩大致是這樣了,最妙的是並不比其它的強弩重出多少。不過,若是在下用它,還得加些勁力才是。若給公主和月兒用,大致就可以了。”
  陳音見此弩被伍封首肯,笑道:“封大夫天生神力,的確是應加些力道。只怕單是用木,當不得封大夫的神力。”
  伍封問道:“若是加些銅鐵在弓彎之處,或是以銅鐵鑄弓,力量是否會大一些?我看陳兄所制的銅鞭,大有韌力,若照樣用在弓上,恐怕也是可以的吧。”
  陳音眼中一亮,笑道:“封大夫說得是,我這便去做。”從伍封手上接過了那弩,興衝衝地走了。
  妙公主贊道:“想不到封哥哥還有這種本事,制出這麼厲害的兵器來。”
  伍封笑道:“那日我們被追兵所及,才發出幾箭,追兵的輕車便衝了上來,可見尋常弓箭在車戰中效用不彰,非得用強弩不可,但強弩上弦比弓箭要慢,是以中原各國不喜歡用。如果我們能一發三矢,射三箭的功夫,反快過用弓射出三箭,再加上其射程更遠,用起來便十分好了。”
  楚月兒點頭道:“那日公子用兩把弓射箭,也比不上這弩射得遠哩!”
  伍封笑道:“這就是公主的功勞了。那日她將趙大小姐的強弓摟在懷中,手腳齊施,被我看在眼裡,才想起了弩,忽然間冒出了這個念頭。我想出這件東西,其實是全靠了公主。公主過來,也讓我摟一摟吧!”
  二女嘻嘻地笑,伍封正要大摟其手,這時陳音又跑回來,大聲道:“是了,封大夫,此弩應叫什麼名字,也好讓匠人刻上去?”
  伍封笑道:“仍也叫‘弩(摟)’吧!不過叫‘連弩’最好。”眼睛卻向妙公主和楚月兒看了過去。
  陳音搔頭道:“‘連弩’?那便叫連弩吧!”又跑了開去。
  七日喪期過後,趙鞅將三子與姬妾的屍體放入棺槨,擬運回去安葬。
  早上的大斂之禮忙過後,趙鞅將伍封等人留下來,道:“這些日老夫忙於喪事,若有怠慢公主和封大夫處,還請見諒。”
  伍封道:“趙老將軍太過客氣了,我們之間,還用講這麼多虛禮麼?”
  趙鞅點了點頭,道:“明日一早,衛君會派子路和高柴率三千兵士送我們回晉,只好先與封大夫告別了。”
  伍封忙道:“為何走得這麼急呢?在下看趙府眾人之中,許多人傷勢還未大好。”心中頗有不捨之意。
  趙鞅小聲道:“老夫離家日久,如今飛羽也不在府中,怕智瑤那廝會暗中搗鬼,老夫雖派張孟談先趕了回去,還是有些不放心。”
  伍封心道:“怪不得這幾天沒見到張孟談,原來已先回去了。”嘆了口氣。
  趙無恤嘆道:“我與封大夫一見如故,又共歷患難,如今要分手了,心中甚是難受,今晚便與封大夫痛飲幾觥罷。”
  日落之時,趙鞅說大堂之中剛辦完喪事,設宴不吉,遂在關內練兵場上大排宴席,趙府家將以及伍封所帶的人,只要不是傷重動不了的,都到了席上,既使是二鮑、六劍姬也有席位。
  只有易關守將陳音未到,趙鞅幾番讓人去催請,都回說正忙著一些玩意兒,過一陣便來,不必等他。
  趙鞅此宴主要是謝伍封一眾的相救之恩,因此伍封、妙公主和楚月兒自然便成了宴會的中心人物,飲了幾爵酒後,趙氏一眾才將喪親之痛漸漸拋了開去。
  忽見陳音手裡叉叉丫丫地抱著一堆東西跑來,向眾人施過禮後,他走到伍封身前,道:“封大夫,這連弩已經大功告成了,你看一看。”將一枝連弩遞給伍封。
  伍封見這支連弩比上次初成的那一支又有些不同,弓全改用銅鐵所制,臂上也嵌了銅心,臂端的木郭改用的銅郭,以此乘力,弓尖上有極精緻的銅鉤,想是為了減輕重量,陳音將銅臂改薄了一些,是以也沒有重太多,臂端刻了“大神連弩”四字,底下還有一個小小的“風”字。
  伍封試拉了拉弦,發現勁力極當,大為高興,接過陳音遞來的箭,只上了一矢,對著遠處射了出去,此時晚霞正紅,這一支箭直飛出去五六百步遠還可看得清清楚楚。
  伍封連自己也嚇了一跳,道:“原來可射出這麼遠,陳兄真是了不起!”
  陳音笑道:“了不起的是封大夫,我只不過是照你的吩咐做出來罷了。這臂上有兩道銅牙,前一道是用手力上弦,可射七百步,後一道是用腿蹬弓上弦,可射九百步。”
  趙鞅等人見狀大是駭異,從伍封手上接過了連弩,互相傳看,嘖嘖稱奇。陳音得意洋洋地向眾人介紹:“這連弩是封大夫親自設計的,小將帶著匠人日夜趕制,終於製成了五枝。封大夫這一枝大神連弩更是小將親手製成的,以銅鐵為弓,是以勁力最強,其餘四枝是木弓,手弦射程在四百步,腳弦射程在六百步。”
  他又交給了妙公主和楚月兒一人一枝,笑道:“那日我製成第一枝弩,封大夫說給公主和月兒姑娘用比較合適,是以我特地做了這兩枝較小一些的,望公主和月兒姑娘不要嫌我們手藝粗糙,月兒姑娘的勁力大些,叫‘小神連弩’。”
  妙公主和楚月兒見是伍封親自設計的寶貝,就算不給也會開口要,不料這人想得周到,為她們還特地做了兩枝,立時笑吟吟地接過,愛不釋手。
  趙飛羽拿著那枝大神連弩看了良久,又試拉了拉,她怎及得上伍封的神力,只拉開了兩成,便只好罷手,贊道:“想不到封大夫竟能想出這種兵器來。”
  陳音笑道:“封大夫說過,此連弩是那日見妙公主把玩大小姐的強弓時突然想到的,是以小將也特地為大小姐造了一枝。”
  趙飛羽大喜,接過了這枝連弩,試了試勁力,恰到好處,又贊了陳音幾句。
  陳音一瞥眼間,見趙無恤等人都望著自己,搖手道:“諸位千萬不要向小將索要,小將雖還留有一枝,卻只是一個弩樣,供日後慢慢精製所用。”
  眾人見他滿臉焦急之色,無不大笑,便放過了他。
  伍封接過眾人傳回的連弩,交給楚月兒為他收好。
  趙無恤笑道:“封大夫是天下奇才,本事層出不窮,我們早就見識過了。不料陳將軍的本事也非同小可,不知是否願意隨我們到晉國去,為我們研製兵器呢?”
  趙飛羽嘆了口氣,道:“我早就向他說過此事,只是他本是楚人,祖上在城濮之戰中死於晉軍之手,是以家有祖訓,子子孫孫不得為晉人效力。”
  陳音嘆了口氣,道:“小將這個官是現在的衛君賜的,雖然他並不記得我,我也不能因官小而背棄了他,老將軍的好意,小將只好心領了。”
  眾人見他官職雖小,仍不失忠義,對他立時素然起敬。
  趙鞅嘆了口氣,極是失望,邀陳音入席飲酒。
  這時,月亮慢慢地升了上來。
  趙鞅嘆道:“那日封大夫月下吹簫,曲中悲戚之意,老夫至今歷歷在耳,若非那縱橫天下的大盜柳下跖居然也能被封大夫一曲所動,我們怎能逃過大難?可說是一曲退兵了。”
  伍封苦笑道:“其實在下的簫藝未臻上乘,幸好早些時得過柳下惠大哥的指點,那日才敢厚顏一試。”
  趙無恤道:“家姊極善吹笛,封大夫又會吹簫,離別在即,封大夫何不與家姊合吹一曲,以慰我們別離之情?”聽有口氣,大有將伍封與趙飛羽撮合在一起的意思。
  趙飛羽聞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趙鞅大笑,道:“無恤此言極有道理,封大夫、飛羽,你們就吹一曲吧。”
  趙飛羽淡淡地道:“飛羽的笛聲,怎比得上封大夫的玉簫?還是請封大夫奏一曲,我們洗耳恭聽吧。”
  伍封心裡哼了一聲,心道:“這女子好生傲氣!”搖了搖頭,正要拒絕,卻見趙無恤正盯著自己,眼光甚是熱切,心道:“我如不吹,無恤兄豈不是下不了台?”嘆了口氣,道:“既然無恤兄不怕在下的簫聲,在下便只好獻醜了。”
  妙公主將玉簫一直隨身帶著,此刻拿了出來,伍封伸手接過,道:“在下幼時,先父曾教過一曲《聽雨》,據說是春雨之際,周公在夢中所得,便吹它吧。”玉簫橫在脣邊,吹了起來。
  這時,滿場鴉雀無聲。簫聲一縷一縷地漾了出來,雖然是從伍封的玉簫中發出,每一個人卻好象這簫聲是從天邊飄了過來,如同習習的輕風拂在面上,令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慵懶落寞之感。簫聲漸漸響亮起來,嗚咽沉回處,好似一點一點的細雨從風中透了出來,緩緩灑落。眾人好似在雨中徘徊,而細雨如絲,使人又無濕身之虞,隨簫聲迴盪,眾人的一顆心便如在細雨中緩緩迴旋,不知所往。
  忽然,一片細脆的笛聲滲了進來,漸漸清越亮麗,如同細雨昏黑之中,忽有人推開一窗,灑出一片光亮。此時,簫聲越來越響,便如滿天激雨,潑然淋下,間夾著電閃雷鳴一般,眾人聽到簫聲,臉上不禁露出了寒意。
  此刻笛聲卻變得低沉婉約,便如大雨之中,永遠掩不住的閨中幽情,隨那推開的窗子沁出,幽幽然、黯黯然,其迴腸蕩氣之處,直潛入心底。眾人便如睡在了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最一言難盡處,卻是茫然不知這種感覺因何而來。
  漸漸地簫聲變得平靜下來,仿佛雨瀲風息,偶有一兩滴水珠墜落。笛聲也漸漸變得嫵媚起來,如同春雨之後的一道虹霓,掛在人眼前,眾人心中漸漸平和下來,只覺簫笛漸息,余聲卻緩緩地飄了開去,沁入了天際。
  眾人沉默良久,趙鞅長嘆了一聲,道:“老夫一生戎馬,自以為鐵石心腸,但這簫笛合奏一曲,卻讓老夫發現心中所藏的說不出的感緒,其中滋味,難以言述。”
  陳音也道:“小將是粗人一個,不懂音律,誰知聽了這一曲,好似在野外淋了一場雨一般,身上仍有寒意,但心中卻有些懶洋洋提不起精神,不知是何道理?”
  伍封將玉簫塞到神迷意亂的妙公主手中,向趙飛羽看了過去,恰見趙飛羽也看了過來,兩人目光相結,忽然間都覺得對方這一眼看入了自己心底,一種難以言述的感覺涌上了心頭,難以遣懷。
  對視了片刻,趙飛羽將笛交給身後的侍女,低聲道:“飛羽被封大夫簫聲所染,禁不住技癢,只好也試一試了。”
  伍封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心中卻好像與趙飛羽相識了極久一般,雖沒說過幾句話,這一曲合奏,卻如二人竊竊私語了數百個日夜。
  伍封將妙公主和楚月兒哄了睡覺後,回到了房中,反側良久,仍不能入眠,自己也不知道是因明日要與趙氏分別而有些惜惜不捨,還是因為趙飛羽的笛聲仍在心中徘徊,思潮萬千,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眼看月光將窗外的樹枝映在窗紙上,想是因細風拂動,樹影也緩緩地晃動著,伍封只覺自己的一顆心也如樹影般慢慢地漾動。
  一時間難以遣懷,索性披上了衣,開門走了出去。
  只見月光如水,照得周圍每一樣東西都十分清晰,他低著頭信步走著,不知所往,忽見地上一個淺淺的魚池,正是陳音兵器房前的那個小魚池。猛抬頭時,卻見池邊有一人靜靜地站著,看著月光下、魚池中的遴遴水光。
  那人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原來是趙飛羽。
  兩人均感愕然,齊聲道:“是你?”兩人怔了怔,又道:“我睡不著。”
  二人同時說了這兩句話,均覺有些好笑,便笑了起來。
  伍封柔聲問道:“大小姐為何睡不著呢?”
  趙飛羽搖了搖頭,眼中現出茫然之色,嘆了口氣,道:“也不知是為什麼,總有些心緒不寧。”
  伍封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
  趙飛羽道:“其實,我常常睡不著,只不過不如今天這樣罷。”
  伍封嘆道:“老將軍對大小姐倚重得很,想來大小姐身負重任,是以趙氏一族的大事,大小姐不免勞心。”
  趙飛羽道:“幸好家父立了無恤為嗣,我也可放下心來。”
  伍封道:“大小姐有沒有想過,若是有一天隱於荒島,再無俗事紛擾心緒,是否會一暢胸懷呢?”
  趙飛羽眼中露出神往之色。
  伍封道:“在下心中常想,若是某日泛舟於海上,舟落何處,便以何處為家,眼前不再了勾心鬥角、不再爾虞我詐,無論何處,恐怕都是人間仙境罷!”
  趙飛羽幽幽地嘆了口氣,道:“若是真能如此,那是飛羽最高興的事了。”
  伍封柔聲道:“若是在下暇時溜到晉國,大小姐會否不與理睬呢?”
  趙飛羽眼露喜色,旋又嘆了口氣,道:“封大夫是齊國重臣,怎會輕易到晉國來?就算想來,恐怕齊君也不會讓你來吧?”
  伍封想了想,嘆了口氣道:“能不能來,在下也說不準,不過,眼前一刻便是一刻,不仔細過好眼下的每一刻,又怎能冀望將來?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望大小姐能夠成全。”
  趙飛羽幽幽地看著他,細聲道:“封大夫是否想讓我揭開面紗,讓你看一看呢?”
  伍封怔了怔,苦笑道:“原來在下心中所想,卻瞞不過大小姐。”
  趙飛羽道:“看不見的,人常以為是最美的,看得見的,恐怕反會視若無睹了。若我是個醜女,豈非壞了封大夫的心境?”
  伍封搖頭道:“貌美未必就是美,正如貌醜就未必是醜一樣。在下只不過是想一睹大小姐真容,絕無半點唐突之意。”
  趙飛羽點頭道:“封大夫若非君子,絕對吹不出那首《聽雨》的幽然雅意。飛羽從來不讓其他男子看見容貌,今日只好為封大夫破一破例了。”緩緩揭開了臉上的面紗。
  月光之下,只見她眉如春山一般斜斜地沒入鬢際,眼如長天秋水,細鼻櫻口,臉上兩個淺淺的酒窩,絕美得帶有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典雅,最令人心動的,是她眉宇間那一縷慵懶逸然之氣,令伍封大有驚艷之感,一種醺醺如醉的思緒從心中沁了出來。
  此女的美色,竟似並不下於妙公主。
  趙飛羽微微一笑,將面紗又放了下來。
  伍封嘆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唉!”長長的嘆了口氣。
  趙飛羽聽他忽地吟出了四句詩,芳心震動,默然良久,道:“原來封大夫不僅劍術厲害,還會作詩哩!”
  伍封苦笑道:“在下從小被家母逼著練劍習文,聽的詩多了,偶能胡謅一兩句而已,若真要在下作一首詩出來,實是難過之極的事。”
  趙飛羽道:“可惜我們明日便要走了,否則,能與封大夫談談劍法詩文,其實是極好的事。”
  伍封點了點頭,道:“改日在下定要到晉國去拜訪大小姐。”
  趙飛羽喜道:“你真能來?”
  伍封道:“在下一定會去的。”
  兩人未再說話,默然對視良久,趙飛羽點了點頭,緩緩地走了。
  伍封失魂落魄般站在月光下,靜靜看著她走開,消失在月光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猛一回頭,卻見楚月兒俏然地站在樹下,靜靜地看著他。
  伍封奇道:“月兒,你怎在這裡?”
  楚月兒柔聲道:“我見公子不在房中,便來找你。”
  伍封問道:“你怎知我不在房中?”
  楚月兒小聲道:“我每晚都要去看看你,也許是怕你有一天突然不在罷。”
  伍封嘆道:“傻子,我怎捨得離開你呢?”他知道楚月兒隨他歷險多了,多半是怕他有失,是以每晚都來偷偷看一看他才會放心。他心中感動,將月兒摟在懷裡,由衷地嘆道:“上天能將月兒賜給我,真是對我不薄哩!”
  伍封一早起身,與妙公主和楚月兒一起用過飯後,到了堂上。
  趙氏一族早已收始妥當,正陪著二人說話,見伍封一眾過來,趙鞅起身道:“封大夫,這二位便是衛國的大夫高柴和子路。”
  伍封見高柴生得矮小精瘦,真是如一條柴一般,只是這個“高”字便有些說不上,子路卻高大威猛,半尺長的鬍鬚硬硬地立著,便如每一根鬍鬚上都藏著無窮的氣力一樣。忙與二人見禮。
  二人拜見了妙公主,子路道:“老將軍,走吧?”看來這人不愛說多話,有一句說一句,不會拐彎抹角。
  高柴瞪了他一眼,道:“老將軍既要從水路回國,此去六十里可到河水沿上,鄙國早已安排好大船等著。只是沿途會經過帝丘,不知老將軍是否願意進城呢?”
  趙鞅搖頭道:“算了,我們饒過了帝丘上船罷。”
  子路出外整兵護衛,高柴在堂上陪著眾人,陳音也在一旁坐著。
  伍封道:“我們便送老將軍到河水邊上吧!”命鮑寧鮑封準備銅車。
  這時,趙飛羽與一眾女眷們從後堂出來,向高柴施過了禮,一眾人等才出了大堂,分別上車,出了易關。
  子路帶著三千甲士在關外候著,見眾人出來,分開左右,在一行車乘兩邊護衛,蜿蜿蜒蜒向西進發。
  伍封斜眼向趙飛羽的車上看去,只見她懶洋洋地斜倚在車上,若有所思,忽見她一眼掃了過來,兩人目光相碰,伍封尷尬地笑了笑。
  回過頭來,卻見妙公主和楚月兒笑嘻嘻地看著他,臉色頗為古怪。
  伍封心想:“定是月兒這丫頭多嘴,將我昨晚與趙飛羽在魚池邊說話的事告訴了公主。”問道:“你們笑什麼?”
  妙公主笑道:“我在想,封哥哥什麼時侯為我們作一首詩呢?”
  伍封笑道:“我是粗人一個,怎會寫什麼詩?”
  妙公主向楚月兒看了一眼,笑吟道:“月出皎兮……”,才說了四個字,伍封的大手便飛快地捂在她的小嘴上,向楚月兒瞪了一眼,道:“月兒的記性不錯哩!”
  楚月兒嘻嘻一笑,道:“公子作的詩極是好聽,與公子的簫聲相仿。”
  伍封笑道:“這兩樣東西怎能相比?”
  楚月兒道:“天下間每一樣東西看起來不同,其實內裡都是一樣的道理,怎不能比呢?”
  伍封怔了怔,贊道:“月兒說得不錯,天下的東西真的是一樣的道理!嘿,月兒很有學問哩!”
  妙公主在一旁笑道:“改天我替月兒裝一把長須,讓她當我們的先生吧!”
  楚月兒嚇了一跳,伍封笑道:“長須就不用裝了,誰說有學問的人一定要有長須?你看趙大小姐……”,忽地閉了嘴,嘆了口氣。
  楚月兒見他有些怏怏不樂,小聲道:“公子既然舍不得飛羽姊姊,為何不向趙老將軍提親呢?”這丫頭向來不知嫉妒,只要伍封喜歡的,她也就覺得好,是以忽作此議。
  伍封吃了一驚,道:“那怎麼成?”
  妙公主斜眼看著他,道:“哼,月兒以為他不想麼?只是怕飛羽姊姊不答應,到時侯碰一鼻子灰罷!”
  楚月兒格格笑著,道:“不會吧?”
  伍封瞪了妙公主一眼,道:“你這丫頭終日跟我搗蛋,哼,我非得想個法子,讓你知道我的厲害!”
  妙公主白了他一眼,笑道:“你的厲害,嘻嘻,是不是‘勞心悄兮’?”
  伍封又好氣又好笑,除了能瞪她一眼外,委實想不出其它辦法來。
  這時,陳音的車恰好過來,好奇問道:“什麼叫‘勞心悄兮’?”
  伍封忙打岔道:“陳兄,這個……,嗯,你既是楚人,怎會到衛國來?”
  陳音道:“從我父輩開始便隱居在曹國,後來曹國被宋所滅,我不願意為宋民,便到了衛國來。後來被大夫高柴推薦給國君,國君便用我作易關守將。”
  伍封與他談些兵器弓馬的事,陳音興趣昂然,免不了一路滔滔不絕。
  午間略停,大家用過飯後,繼續前行,又過了近兩個時辰,便到了河水岸邊。
  眾人一一告別,趙鞅父子對伍封道:“若是有暇來晉國,定要到府上來。”伍封點頭道:“一定一定。”
  這時,趙飛羽裊裊娜娜走上來,看著伍封,道:“封大夫!”伍封“噢”了一聲,也看著她,想了半天,道:“大小姐,諸事小心!”兩人對望了片刻,趙飛羽眼中流出一縷淡淡的傷感,轉身上船。
  趙氏眾人盡數上船後,這艘大舟慢慢地離開岸邊,逆水而上,向西駛去。
  只見河水渾黃,向東緩緩流著,伍封心想:“若我也從水路回去,卻是要向東而行了。”
  這時,不知是誰從岸邊驚起了一群飛鳥,呀呀而飛,向西散開。
  伍封悵然若失,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搖了搖頭,回過身來。
  高柴贊道:“原來封大夫文武兼資,作的詩也直發於心,與眾不同。”
  伍封苦笑,卻見妙公主與楚月兒低聲吟著他這幾句詩,妙公主嗔道:“封哥哥從來不為我和月兒作詩,是否偏心呢?”
  伍封忙道:“胡謅幾句,怎算得上詩?改日公主喜歡,便胡亂寫一堆給你,也無妨的。”
  眾人上車回程,此處離帝丘僅七八里路,高柴道:“封大夫,寡君對你仰慕得很,幾番相請,封大夫卻沒有來,不如隨在下入城,在府中小住一晚,明日隨在下拜見寡君,如何?”
  伍封心想:“過門而不入,確有些不好。”問妙公主道:“公主可願意進城?”
  妙公主笑道:“你拿主意吧,你若覺好時,我和月兒自然會隨你去。”
  伍封笑道:“既然高大夫盛情相邀,在下便只好入城打攪了。”
  高柴大喜,命人先回府準備,又邀陳音同往,緩緩向帝丘城中而去。
  正行間,忽然有一車直撞了過來,車上人大聲道:“高大夫,高大夫!”高柴皺眉道:“何事如此驚慌?”
  那人道:“城內出事了。”
  這時,子路也趕上來,喝問:“出了什麼事?”
  那人道:“孔俚與蒯瞶合謀,命渾良夫攻入了公宮,國君已逃出了城,此刻衛宮之中,蒯瞶已即君位。”
  眾人大吃一驚。
  子路喝問:“什麼?我此刻便殺進城去,將蒯瞶逐走。”
  高柴忙叫住他,道:“衛國的政事非你所能左右,何況蒯瞶怎麼說也是國君的父親,你此刻攻城,豈非令衛人之間兵戎相見?”
  那報訊的人也道:“如今石乞和孟厭也投靠了蒯瞶,衛國三劍均在蒯瞶身邊,仲大夫這麼去,恐怕大有凶險。”子路名叫仲由,是以衛人稱他為“仲大夫”。
  子路喝道:“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我怎能袖手旁觀呢?”率眾兵士驅車急馳而去,連伍封在後面的叫聲也不予理會。
  楚月兒道:“多半是桓魋和渾良夫被公子一嚇,怕夜長夢多,急切下手。”
  伍封想想也必是如此,問道:“桓魋現在哪裡?”
  那報訊的人道:“桓司馬的大軍已入城,現在城頭,八門均落在他的手中。幸好國君走得早,否則……”
  伍封忙道:“仲大夫這麼趕去,豈非凶險之極?高大夫,我們快趕過去,叫仲大夫喚回來。”他與子路並無交情,但子路是孔子的徒弟,他素來尊敬孔子,怎忍心見他的弟子被殺,是以決心加以援手。
  高柴連連點頭。
  眾人一路追趕,便見不少衛國兵士三三兩兩地亂跑,都是子路手下的甲士,定是見情勢不妙,四下奔逃。越往前走,逃兵越來越多,再加上許多百姓也攜子拖女的趕著大小車仗,沿路踉蹌過來,人數多了,擁成一團,連伍封的銅車也被他們擠到了路邊。
  回頭看時,只見高柴手下的馬車隨從竟然也四下逃了,僅余高柴和陳音二人。
  陳音大發脾氣,喝罵士卒,高柴嘆道:“這也怪不得他們,如今連國君都走了,我也是自身難保,他們跟著我,恐怕會被渾良夫加害。”
  陳音下了車,坐在高柴的車上,為他駕車。
  伍封這次送趙氏父子,因見家將傷勢未愈,只帶了兩乘兵車相陪,如今再加上高柴與陳音的那一車和自己的銅車,總共才四乘車,登覺孤單。
  好不容易到了帝丘城下時,才知子路已經戰死在城下。
  陳音怕傳言有誤,找來了散兵來問,才知詳情。
  原來,子路趕到城下之時,手下的兵士已逃走了大半,再加上桓魋的亂箭射下,手下兵卒逃得乾乾淨淨。子路雖只是一人卻仍不逃,在城下大聲搦戰。
  蒯瞶便派了石乞和孟厭二人一齊下城,來戰子路。子路劍術雖比他們中間任一人都強,但以一對二卻是不敵,交手許久,子路被桓魋從城頭一箭,射中了大腿,傷重之餘,立時被石孟二的銅劍傷了七八處,連頭上高冠的纓帶也被斬斷,高冠歪落到肩上。
  子路自知不免,嘆了口氣,道:“君子就算是死,也不能將冠除下來。”扔下了銅劍,將冠纓系好,扶正了高冠,石孟二人雙劍齊出,將他殺死於城下,如今連屍體也被抬入城中了。
  高柴聽說子路死了,放聲大哭。
  伍封正色道:“此地人多混亂,不宜久留,高大夫與陳兄便隨我一起,先回易關再說。蒯瞶初即君位,正需大國支持,無論如何,蒯瞶也不敢派人來追殺我們,以此得罪齊國。”
  但兵荒馬亂之際,刀劍無眼,稍一不慎,恐會被亂軍所傷,是以眾人急急趕路,待趕到易關時,天上的月亮已高掛雲中了。
  伍封將眾人叫了來,細說了衛國的變故,道:“衛國政事變亂,我們不必攪在其中,明日一早便先回宋國去,與公子高一齊回國。”
  眾人知道蒯瞶一向親晉仇齊,不宜久留,忙回去收拾,幸好蒙獵與田力得衛君派來的良醫用藥,雖然體力未復,但傷處已漸漸收口,勉強可以乘車,其餘的傷者,大多已愈。
  陳音嘆了口氣,道:“既然衛君被逐,我也不必留在衛國了,明日一道走吧。”
  伍封問道:“陳兄要去哪裡?是否先隨我一起到齊國去呢?”
  陳音搖了搖頭,道:“我先送高大夫回魯國,然後想去越國看看。”
  伍封不料那日與陳音隨口說說,陳音竟真有赴越之念,又想:“他在兵器研製上花了不少心血,若能用於軍中,自然心動。他若赴越,對吳國大為不利,吳國是我外家的宗祀,我怎能眼看著他不利於吳國?”便想勸止,轉念又想:“陳音若去了吳國,吳國怎會用他?他的一生心血,恐怕唯有越國才能用之。我若勸他不去越國,他必定會聽,但大丈夫怎可為了一己私念而誤了他人的前途?”
  他嘆了口氣,點頭道:“也好,陳兄去了越國,可以去找范蠡大夫,就說是我所薦,他與我有些交情,便會見你。范大夫見了陳兄的新制兵器,定會高興,加以重用。”又道:“如今蒯瞶等人未必會放過高大夫,你們不如與我一起先到宋國,然後再取道於魯,以策安全。”
  高柴傷心子路之死,不住垂淚,聞言道:“如此只好打攪封大夫了,幸好在下單身一人,城中並無家眷,否則只好冒死進城了。”
  陳音自去安排家人收拾行裝,伍封派人將高柴送回房中休息,心情抑鬱,與妙公主和楚月兒聊了幾句,各自回房休息。
  次日一早,伍封命將衛君所遣的宮女留下來,自己帶眾人動身。
  楚月兒道:“公子,這些宮女聽說衛宮有變,大多不敢回去,要隨公子一齊走哩!”
  伍封皺眉道:“沿途之上,帶著這麼多妙齡女子,不大好吧?”
  妙公主斜眼看著他,笑道:“我看你心中所想是來者不拒吧?這些女子大多無甚依靠,你將她們扔在這裡,不覺大過心狠了麼?”
  伍封道:“可哪裡有這許多車仗載她們呢?”
  楚月兒道:“公子放心,她們本就是坐了輜車來,這些輜車還在關上哩!”
  伍封點頭道:“那就帶她們一齊走吧!不願意走的,每人送些金帛乾糧,讓她們自己找個地方安身。我看衛宮之中,日後恐怕難以安寧,她們也不要回宮了。”
  妙公主與楚月兒自去安排,伍封又去看看蒙獵和田力二人,現在就只有他們二人睡在馬車上,伍封與他們說了幾句,忽見陳音身後的馬車之上,放在他那一大堆寶貝兵器,暗暗好笑。
  衛君派了一百個宮女到易關,如今願意跟伍封走的竟有七十餘人,剩下的二十多人中,竟有一女執意要回宮中去。
  伍封大奇,見那宮女甚有姿色,問道:“衛國正亂,宮中殺機四伏,你為何還願意留在衛國,是否宮中有親人?”
  那女子點頭道:“奴婢的妹妹還在宮中。”
  伍封嘆了口氣,道:“你們姐妹倒是情深。”命人取來百金賜給那女子,那宮女嚇得臉色都白了,道:“奴婢怎能接封大夫的厚賜?”
  伍封道:“在下敬重你的愛妹之心,並無它意。你們既是隸妾,將你們二人贖出來也只須數十金,剩下的你便與妹妹找一處地方,購些良田,雇人耕種。”
  那宮女感激流淚,盈盈下拜,道:“蟬衣多謝封大夫。”
  伍封笑道:“你叫蟬衣?這名字倒是好聽得緊。”
  蟬衣道:“奴婢家中世世代代以漂絲洗絮為生,祖傳有一種寒天入水使手不裂的奇方,制之為膏,名叫‘龍涎膏’。別人曾出五十金也不賣。封大夫的厚賜奴婢無以為報,便將這方子獻給封大夫,或能用得上。”
  伍封心道:“我要這方子何用?”見她一番心意,也未推辭。
  蟬衣轉入房中,一陣間拿了兩片竹簡出來,交給伍封,道:“這方子對封大夫多半無用,但畢竟是奴婢家中最值錢的東西了。”
  伍封點頭笑道:“說不定這‘龍涎膏’之方哪天還真用得上哩。”
  七十餘名宮女嘰嘰喳喳地坐上二三十乘輜車,伍封暗暗咂舌,嘆道:“若是這麼回齊國去,別人定會說我是個好色之徒,在衛國打了一個轉,便拐了大批美女回去。”
  那些宮女聽他這麼說,格格地笑個不住。
  伍封將妙公主和楚月兒抱上了銅車,喝道:“走吧!”
  一行人等浩浩蕩蕩南行,沿途不免遺落香風無數,幾改衛俗。
  伍封心想:“那個桓魋若是宋國奸細,說不定會來暗算,使齊衛交惡,宋國便好插手,不可不防。”暗中吩咐趙悅等人小心提防。自己與二女在銅車上說說笑笑,悶時便拿出連弩,在車上沿途習射,以致衛國境內的大樹,無端端大招其秧。有時被妙公主和楚月兒纏不過,只好拿出簫來吹上一曲。
  一路無話,趕了三天路,便入了宋境。
  其時,諸國之間,以城邑為政,邊境之上少有關隘,但宋衛之間,卻設了不少關隘,大有開戰之意。只是不知這邊境的關隘是哪一方先設下來,以致弄得雙方緊張。
  宋界關隘的兵卒早得了伍封所派人通報,迎出了關,極是殷勤,派人一路護送到了都城商丘。
  公子高在商丘早等得十分焦燥,雖然宋君每日饋贈宴飲不絕,又派諸多美女相陪,卻總是擔心伍封和妙公主一眾,此刻見他們平安回來,極為高興,見過高柴和陳音之後,在驛館為眾人設宴洗塵。
  公子高問起趙氏一眾,伍封簡略說了諸事,公子高嘆道:“幸好趙老將軍一眾平安無恙,否則,那智瑤早就虎視宋衛,定會以此為藉口,合四家之眾攻入衛國,恐怕連宋國也不免,齊國甚難舉措。”
  伍封說了衛國之變,又小聲道:“那桓魋恐怕是宋君用的苦肉計,欲不利於衛,若我們齊國與它結盟,宋君必會攻衛,與桓魋裡應外合,我們恐怕是白辛苦一場,平白添上惡名。”
  公子高變色道:“宋君原來這麼狡詐!明日我便以衛國大變,形勢與前不同的理由,推說要回國稟告國君,暫不理他。”
  第二天,公子高便進宮見宋君,推說要回國商議,暫不能成其盟約,宋君雖然失望,卻也不能勉強。
  眾人打點行裝,準備回國,宋君在宮中設宴款待,又派了諸多官兒拜訪宴飲,足足煩了七八天,眾人才能起程回國。
  這時田力腿上的傷也無大礙,但蒙獵因為傷在胸口,終是不能遠涉,伍封便將蒙獵和趙悅留在宋國,又留下了幾個家將,命趙悅好生照看蒙獵的傷,待傷已大好時才回齊國。
  一路上,衛國的消息不斷傳來。
  蒯瞶謚稱衛莊公,原來,衛莊公蒯瞶奪了衛君之位後不到三天,便殺了渾良夫,逐走了桓魋。那渾良夫助蒯瞶入衛前,蒯瞶曾答應他,日後饒他三曾不死。
  渾良夫與桓魋合謀,趁鮑息撤軍回國之際,與蒯瞶穿上女服,偷偷將蒯瞶載入了帝丘,藏在孔夫人的臥室。當天孔俚朝議回府,孔夫人招他入內,孔俚才入母親房間便被渾良夫、石乞、孟厭這衛國三劍劫持,逼他與蒯瞶立下血盟,立刻派兵由渾良夫領著攻入公宮,衛君倉惶逃出了城,據說趕往魯國去了。桓魋的大軍當時便進了城,與石乞、孟厭緊守住城墻,還殺了子路。
  渾良夫和桓魋被封為上卿。蒯瞶立了其次子公子棄為世子,自己的長子、被逐的衛君雖然未死,也被他給了個謚號叫作“衛出公”。周制,從周文王到周懿王,王號都是自稱,其後從周孝王開始用謚號,死後由群臣按其在世之功,評以謚號。此制也沿用於各封國諸侯,只有楚武王熊通在位三十七年後,自稱武王,其後的楚王也用謚號,不稱王職者便不謚王號,如楚文王之長子在位三年,無一政所出,死後謚曰“堵敖”,其弟謚“楚成王”。謚號皆是死後才有,唯這衛出公卻是尚在生時便有了謚號,在其時是絕無僅有。一君在世,自然還無謚號,譬如齊平公死後才叫齊平公,小說家為述事方便,按歷代小說習慣,均以謚號直稱,讀者勿以為怪也。
  蒯瞶見宮室重寶盡被衛出公帶走,便想設法追回來,渾良夫卻說:“出公是國君之子,不如就招他回來,寶器也就回來了。”蒯瞶便真的派人去招衛出公,這事被世子棄知道後,派人殺了使者,帶兵進宮,迫著蒯瞶與他歃血為誓,不再作招回衛出公之念,且須殺了渾良夫,逐走軍權在握的桓魋。
  蒯瞶道:“不招出公容易得很,但桓魋手握重兵,而渾良夫與寡人又有誓言,饒他三次不死,甚是難辦。”
  世子棄便定下計策,請桓魋和渾良夫入宮宴飲,桓魋一出大營,便被世子棄派人持兵符接掌了兵權。桓魋雖然軍紀嚴明,畢竟是衛國逃臣,且到衛不久,軍心不附,是以被世子棄順利奪了兵權。桓魋在途中得知消息,逃出了帝丘。
  渾良夫卻蒙在鼓裡,他小人得志,十分地囂張跋扈,穿著紫衣狐裘,配著長劍進宮,坐下便喝酒。
  世子棄命埋伏的力士一擁而上,將他按倒在地,綁成了一團。世子棄道:“臣下見主公有常服,侍侯主公飲宴應該解劍。你穿紫衣一罪,披狐裘二罪,不解劍三罪,均當斬首。”
  渾良夫忙道:“臣與國君早有約定,饒我三次不死。”
  世子棄哼了一聲,道:“亡君出公是國君之子,卻以大軍拒父於外,大逆不孝,而你卻想召他回來,這不是第四罪又是什麼?”不由分說,命人將渾良夫推出去斬首,他劍法雖強卻也是無法救回一命。
  石乞和孟厭與渾良夫同列為衛國三劍,與渾良夫素來交好,渾良夫被殺之時,正在渾良夫府上,二人得知消息,連忙逃出了帝丘,投向楚國而去。
  那孔夫人一場辛苦,指使情夫劫持兒子,設法幫弟弟奪回君位,誰知三天不到,反累得情夫被殺,兒子也被衛人戟指唾罵,羞愧傷心之下,仰藥自盡。
  眾人聽見衛國的這些消息,不住的搖頭,伍封道:“我還擔心桓魋會沿途暗殺,如今也無須在意了。”
  眾人北行五六日,到了陶城,這是以前曹國的都城,城高壁厚,伍封見眾女體力較弱,不能讓她們與自己這班大男人一樣匆匆趕路,與公子高商議後,便在陶城停了下來。陶城的宋國大小官兒見大國使者經過,自然是忙得上下亂走,不必細述。
  伍封請宋官將他們出使時存放在高唐的巨舟駛到陶城附近的濟水岸邊來,宋官滿口答應。
  第二天,陳音便向眾人告辭,道:“本想送高大夫回魯國去,但沿途既有封大夫照應,在下便先行告辭,到越國去看看。”
  伍封嘆了口氣,道:“陳兄何必這麼急呢?不如先到在下府中稍稍休息一些時日,再到越國去,豈不是好?”
  陳音道:“在下其實只是赴越看看,若是事有可為,便暫留下來,否則,再到齊國找封大夫吧。”
  伍封知道陳音身懷奇才,若不讓他找個地方一顯身手,他這一生也會挹郁不樂,也不好強留,備了若干禮物,請他代交越國的范蠡。
  眾人將陳音送出三十里,才回陶城。
  出城途中,妙公主對伍封道:“范蠡送給封哥哥一口‘映月’寶劍,封哥哥卻給他送了個會造兵器的人去,范蠡可是大占便宜了!日後他若是商營,說不好比渠公老爺子還厲害哩!”
  伍封笑道:“其實占便宜的是我,你沒看見我將那口‘映月’寶劍送給月兒時,月兒多麼高興的樣子。只要能讓你和月兒高興,我便開心之極了。”
  二女聽他說得嘴甜,十分開心。
  伍封卻想:“陳音去了越國,對吳國便會大有妨礙。若非是我,他怎會有前往越國之念?我這麼做究竟對是不對呢?”
  楚月兒見他有些心事,道:“其實只要公子開心,我們便會開心了。”
  妙公主嘆了口氣,道:“聽月兒這麼說,我便知道日後大大麻煩了。若是他喜歡上其他的女子,我們要哄他開心,是否便只好由得他拐了一大堆女子回府呢?”她聰明得很,見伍封若有所思,心情挹郁,以為他與好友分別,因而不樂,是以故意這麼說,已寬伍封之心。
  伍封果然大笑,道:“其實只要有你們二人在身邊,我便心滿意足之極了,還有什麼其他女子能讓我動心呢?”
  妙公主哼了一聲,道:“你敢說對那位‘關關雎鳩’一點也不動心麼?嘿,連‘君子好逑’也說出來,居然還敢賣乖嘴!”
  伍封一時語塞。
  楚月兒嘻嘻笑道:“我看那‘關關雎鳩’趙大小姐厲害得緊,公子若能將她‘拐’進封府,那可是大大厲害哩!公主,有趙大小姐一起作伴,不是很好麼?”
  妙公主見伍封滿臉無奈,笑道:“趙大小姐當然是可以的,其他人可就難說了,要是我看不過眼,便用‘精衛’趕出門去!”
  伍封見楚月兒悄悄吐了一下舌頭,樣子十分可愛,笑道:“也好,日後真是這個樣子,便先讓公主過過目罷。”
  妙公主“呸”了一聲,白了他一眼。
  在陶城休息了兩日後,巨舟已由高唐駛來,眾人在陶城北岸上了船,將大小車仗盡數搬在舟上,揚帆東行。雖添了七十多衛女,巨舟依然能容納。
  伍封記得當日也是乘此巨舟西行時,擔心趙氏父子的安全,心中焦慮不安,無暇細看兩岸風境,此時回舟,一則順水,二則心寬,終日與妙公主和楚月兒在船頭看兩岸風景。
  眾女因悶得無聊,也由六劍姬領著在舟沿上看著兩岸景色與濟水中的大小船隻。弄得濟水中來往的船上行人常常側目,幾至落水。
  伍封將高柴與公子高也請到船頭,一邊飲著宋人送的美酒,一邊看著眾女興高采烈的模樣。只有高柴因子路之死,雖然事隔了多日,仍有些難以釋懷。
  妙公主看眾女在船沿處嘰嘰喳喳說著話,笑道:“封哥哥,這六名劍姬這次不僅跟著冒險,還受了傷,回去後恐怕要大大嘉獎罷。”
  伍封見鮑興正十分賴皮地往眾女中間擠進去,忍不住笑道:“這是自然,如後三十六劍姬便由公主差遣,除了讓趙悅和蒙獵教她們劍術,還得教她們用弓箭,日後便是公主的一支親兵,豈非更好?”
  妙公主大喜道:“你可不許反悔,這三十六人日後就算是我的人了。”
  公子高愁眉苦臉地道:“這樣豈非再也看不到她們的劍舞了?”
  妙公主笑道:“劍舞還是要看的,只是須我答應後,才許她們演練劍舞。”
  這時,卻見眾女笑嘻嘻地將鮑興推出了人堆,伍封笑道:“公主,這些劍姬日後的婚配你也得安排妥當,若讓她們在我家變成老姑娘,也不大好。”
  妙公主道:“我早有了打算,若不在家中給她們配好夫君,說不好你哪晚摸進她們閨房之中,如魚得水。哼,此事不可不防!”
  公子高等人聞言哈哈大笑,惹得舟上眾女都看了過來。   
  楚月兒笑道:“那日公主說衛國多出美女,說不好公子回時會帶一大堆回去,極有先見之明哩!”
  妙公主得意地道:“那是當然。他的心思我怎會不知道!月兒知不知道,封哥哥小時候最有趣哩!記得有一次……”,伍封喝了一聲:“公主,兒時的事怎能亂說呢?”
  妙公主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笑道:“那我以後只說給月兒一個人聽,總是可以的吧?”
  伍封大感頭痛,公子高幸災樂禍地笑道:“哈哈!你可知道公主的厲害了吧?日後有得你受哩!”
  伍封見高柴也忘了子路的事,開懷大笑,沒好氣地瞪了妙公主一眼。
  眾女雖然隨伍封不久,卻見他為人沒什麼架子,跟在他身邊心神輕鬆,是以十分高興,不在一起喁喁私語,便在一旁嘰嘰喳喳。
  眾人有諸多美女相伴,途中便不覺乏味,數日後,不知不覺已在魯國境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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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高山仰止,景行行之
    手機電子書·飛庫網 更新時間:2006-8-10 3:59:00 本章字數:33331

  這日高柴向伍封辭行,要回到曲阜見師父孔子。
  伍封心念一動,對公子高道:“我早就想去拜訪孔子,孔子是當世大賢,不如便去拜訪一下,聽些教誨。”
  公子高點頭道:“我以前也見過孔子,拜訪他定會大有收穫。只是我們這麼多人到曲阜去,不免驚動魯國上下。”
  伍封道:“那就只好拜託大舅在此帶眾人等候了,我帶月兒悄悄去就行了。”
  妙公主嗔道:“為何不帶我去?”
  伍封道:“公主可萬萬去不得,孔子是個重禮的人,你這公主一到,豈非讓他忙個手忙腳亂?”
  公子高點頭道:“封大夫說得是,孔子從不逾禮,若知公主去了,定會稟告魯君,到時候弄得人人皆知就不好了。”
  妙公主道:“你若去了,我豈非悶得緊?便留下月兒陪我吧!”
  伍封搖頭道:“我還要去見柳大哥,柳大哥是月兒師叔,她怎能不去?”
  妙公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口中咕咕嚨嚨道:“哼,這人定是惱我將劍姬要了去,壞了他的好事!”也不再提出異議。
  伍封哭笑不得,命鮑興駕上銅車,又命鮑寧另馭一乘輕車,自己與楚月兒分別乘坐。須知這魯國與齊、衛、宋地不同,最為守禮,魯禮禁男女同載,是以要男女分乘。伍封讓楚月兒乘銅車,並在車頂華蓋上掛著垂落的帷帳,如一間小屋子一般。
  伍封備了一份大禮,將柳下跖托他轉交柳下惠的鳳鳴琴帶上,才與高柴一起上車,趕往曲阜。
  一路兼程,第二天時便到了曲阜。
  高柴道:“夫子重禮,如今有弟子喪毀,有大哭之俗,封大夫若同上門去,恐怕驚了封大夫。在下先去報喪,再稟告封大夫來訪之事,封大夫慢慢而來。”
  伍封知道魯國最多禮俗,便由高柴先進城去,自己一車緩緩而行,才到城外,忽見一大群人哭聲震天,從城中蜿蜒而出,原來是一隊大隊人送葬,伍封急將馬車停於道旁,讓出道來。
  只見柩車頗大,前面的人白衣執紼,有人口中作歌,柩車之後除了死者家屬之外,更有十八人身穿白衣,被人一粗繩捆成一串,有男有女,都在三十歲以下年紀,隨柩而行。
  這時一大群老老少少從道旁搶出來,對隊痛哭,
  伍封看了半天,見這一群人並非對著棺柩而哭,而是對著那被繩捆成一串的人哭,心中大奇。
  道旁圍觀著甚眾,伍封叫來一人小聲問道:“這是何人出柩?”
  那人道:“死者是孟孫氏的家臣,名叫公斂陽,曾為成城之宰。”
  伍封道:“那一串人捆著有幹什麼?”
  那人嘆道:“這些人是公斂家中的隸臣,用來殉葬,到時候生埋入墓。”
  伍封吃了一驚,駭然道:“如今列國之中,大都以俑代人,魯國是禮儀之邦,怎還有人殉之俗?”
  這時,忽見道旁有一人閃出來,向柩車後的死者長子施禮,將他請到一邊,恰好在伍封銅車之旁不遠處。
  伍封見那人四十餘歲,身材修長,目光如電,穿著雖簡,卻氣度儼然,與眾不同。
  便聽那人對那孝子道:“公斂仙逝,尊兄以人為殉,是否太過了些?”
  那孝子道:“公冶先生,非是在下想用人殉,而是家叔公斂駟執意要如此,在下也無可奈何。”
  那公冶先生道:“可否請令叔過來?”
  那孝子對這公冶先生甚是尊敬,歸隊後將其叔公斂駟請了來。
  那公斂駟道:“原來是公冶長先生,未知有何指教?”
  公冶長道:“在下見閣下以人殉亡兄,覺得不忍,是以想勸公斂兄除此人殉之禮,以土俑代之。”
  公斂駟愕然道:“令師孔子最重於禮,在下以人殉兄,正合古禮,為何公冶兄反而會這麼說呢?”
  公冶長嘆了口氣,道:“天下之禮無有不變者,今日之禮未必是古禮,後人之禮也未必如今日。人之有變,禮亦隨之,有何疑哉?”
  伍封心道:“原來這是孔子的弟子公冶長。”聽他所言大有道理,暗生敬意。
  公斂駟道:“話雖是這麼說,但如今人在途中,忽然改之,也不大好。”他滿臉傲氣,顯是對公冶長並不怎麼在意。
  公冶正嘆道:“如今天下人力可貴,公斂兄竟以十八人相殉,不僅有幹天和,也太過浪費。”
  公斂陽笑道:“區區十八隸臣算得了什麼?眼下購一健奴不過三金,吾兄家有金數千,費數十金也不算浪費。”
  公冶長道:“在下是為公斂兄所慮,前些年孟孫氏先父入葬也未用人殉,閣下以人為殉,未知孟孫氏會作何想法呢?”
  公斂陽面色微變。
  伍封忍不住下了車,對二人均施一禮,道:“在下並非魯人,途經此處,見這十八隸臣均為健壯,因未帶家侍,是以途中常有不便之處。在下想以百金將這十八人一併買下來,未知這位公斂先生肯否?”
  公斂陽見他出金超出近一倍,吃了一驚,細看這人氣宇軒昂,身飾華貴,知道伍封必是大有身份的人,道:“天下健奴不少,何處不可買之,尊駕為何會單單看中這些人呢?”
  公冶長知道伍封是想救這十八人之命,向伍封細看良久,又看了看伍封的銅車,笑道:“這位公子莫非是齊人?”
  伍封吃了一驚道:“在下正是齊人,公冶先生如何看得出來?”
  公冶長笑道:“閣下此車富麗別緻,其上的魚紋之縷唯齊有之。車用魚縷者唯齊、吳、越三國,吳越之魚紋是張口的,而天下只有齊國的魚紋是閉口,是以公子必是齊人無疑。”
  伍封等人暗贊此人眼力尖銳,觀物入微,孔子的弟子果然與眾不同。
  這時楚月兒與鮑興走下車來,鮑興道:“公冶先生說不得錯,公子是齊國大夫,特來拜訪夫子和柳大夫。”
  那公斂駟心中吃驚,忙道:“原來是齊國的貴人,既然看中這十八人,小人便將他們送給大夫。”
  伍封搖頭道:“送便無須送了,不過這些人在下要了,金還是要給的。只是在下與公冶先生一樣,深恨人殉之俗,公斂先生若能改此俗以土俑代之,後必有福。當年晉國魏顆不奉其亡父亂命,釋父愛妾祖姬,後來秦晉之戰,祖姬之父結草為報,助魏顆擒殺秦將,此事是天下美談,公斂先生何不學之?”
  那死者公斂陽尚是孟孫氏家臣,公斂駟雖仗先兄之勢,不將公冶長放在眼裡,但遇到這大國貴人,怎敢說不從?當下將十八人放了,答應不再用人殉,伍封命鮑興拿了百金交給公斂駟,那一眾送喪之隊遠遠去了。
  這十八人逃脫大難,一起向伍封跪下叩拜,道旁其家屬也跪了下來,道旁黑壓壓跪倒了一片人,無不感激涕零。
  伍封揮手讓他們起身,這些人自站在一旁,等候伍封發話安置。
  公冶長向伍封拱手致謝,伍封還禮笑道:“這些人也非先生之親屬,何必謝我?不過這十八人在下要來無用,若真帶回齊國,必要遷其家屬,甚是麻煩,便請公冶先生帶到夫子府上,侍奉夫子。”
  公冶長知道他說的也是實情,這十八家人算不了什麼,犯不上千里迢迢帶回齊國,反誤了行程,點頭道:“如此多謝了。公子宅心仁厚,未知高姓大名?”
  伍封道:“在下名叫鮑封。”
  公冶長訝然道:“原來閣下便是威震齊國的封大夫!在下當真是失敬了,先前還以為閣下只是個心軟的貴介公子哩。”
  伍封見他說話直接,不飾偽善,對他更是喜歡,笑道:“公冶先生能否陪在下一同到夫子府上呢?”
  公冶長點頭道:“在下本來還有事在身,不過這些人須要安置,正好為封大夫引路,去見家岳。”
  伍封訝然道:“原來公冶先生是夫子之婿。”
  伍封並沒有驚動魯國的諸官,隨著公冶長直接到了孔府。
  孔府並不太大,也無甚裝飾,與其它的府第並無多大不同,只不過無論其墻、門、徑,甚至府中的樹都是筆直的,不見有任何彎曲之處。本來孔子家中頗貧,不過他周遊列國回來之後,魯君以告老大夫之禮相待,再加上他的一眾弟子中有不少出仕,是以晚年反而能夠富足。
  伍封將車停在大門外,伍封將備好的禮品交給公冶長,公冶長帶著十多人進府,伍封不敢唐突,在府外靜靜等著。
  過了好一會,公冶長拭淚出來,想是從高柴口中知道了子路的死訊,因而有哭。公冶長道:“封大夫,月兒姑娘,家岳有請。”
  伍封與楚月兒下了車,二鮑由人領著將車趕往馬廊之中。
  伍封與楚月兒隨公冶長入府,就見府中有數十人坐在大院之中,眼睛都紅紅的,顯是剛剛哭過。
  眾人見伍封過來,一起施禮,道:“封大夫!”伍封和楚月兒答禮不迭。
  這時高柴從後院出來,公冶長對伍封道:“封大夫,在下奉家岳之命,有事外出,不能相陪,便由高柴師兄相待,封大夫請勿見怪!”告辭去了。
  伍封和楚月兒隨高柴前往後院的廂房。
  高柴小聲道:“夫子病了。”
  伍封驚道:“是否要緊?”
  高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自從衛國大變的消息傳來,夫子就說:‘高柴必會回來,仲由必定是死了!’後來便病了。”
  伍封與楚月兒聽了,心中也微覺酸楚。
  到了廂房門外,高柴恭恭敬敬站在階下,道:“夫子,封大夫來了。”
  便見門中緩緩地走出一個人來,這人大約七十餘歲,身材高大,腰挺得直直的,須發和兩道長眉都變白了,相貌極為古樸,眼中精光如電,他輕輕咳嗽了數聲,拱手道:“封大夫,孔某身染微恙,未能迎出府外,請勿怪孔某失禮!”
  伍封與楚月兒連忙還禮,伍封道:“晚輩是個粗俗之徒,本該專程來訪,可惜未有餘暇,今次雖是順路而來,卻是誠心侯教。”
  孔子微笑道:“封大夫,月兒姑娘,請進。”
  高柴侍立在外,孔子帶著二人進了廂房。
  只見廂房中堆滿了竹簡,有的卷起來用黃帶纏住,有的打開了一半垂在地上,可房中卻毫無凌亂之感。
  孔子與伍封二人對面坐下,輕輕咳嗽了幾聲,道:“孔某年紀大了些,是以這四五年來,大半時間是在這間房中,再無氣力外出了。”
  伍封道:“晚輩曾聽人說,夫子自謂‘十有五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隨心所欲,不逾矩’,年歲在他人身上,身與心俱老,在夫子身上,卻是身老心卻不老。”
  孔子微笑道:“封大夫果然是個誠信之人,不尚虛言。孔某對人說老,人人都說孔某不老,封大夫卻不諱言,與眾不同。其實老即是老,此乃人之運數,強求不得。孔某周遊列國回來,最喜讀《易》,以此而知運。”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一眼,不知孔子語中之意。
  孔子笑道:“人活於世,全在‘命’和‘運’這兩個字上。孔某一生所求,其實就是運。所謂運,即是勢、是形、是時、是境,這是人一生下來就開始的,隨人一生,常人所說的天命,其實便是‘運’。”
  伍封點了點頭,問道:“那命又是什麼?”
  孔子道:“命是人天生之能,也是人後天之能。譬如說高矮、胖瘦、強弱,此為天生之能,而學問、劍術、詩藝,卻是後天之能。此二者加起來便是命。命強運弱,或命弱運強,均不能持久。而這命和運,與天有關,卻也可有人力改變。”
  伍封若有所悟,道:“夫子的學問和教誨,世上多有傳頌,為何這命運之說,晚輩卻從未聽過呢?”
  孔子微笑道:“孔某與人相談,視人而異。孔某第一眼見封大夫與月兒姑娘,便知是脫俗之人,與它人不同,其實二位若能見老子,雖然是片言碎語句,所獲也遠勝於同孔某相談數月。二位眼中精氣之盛,孔某周遊天下,只在老子眼中見過,柳下惠大夫雖然與二位相類,卻也是大有不如。”
  伍封與楚月兒暗暗佩服這老人的眼力,伍封嘆道:“原來夫子一眼便看得出晚輩們習過老子一門的功夫。”
  孔子搖頭道:“孔某並不知二位練過什麼,不過,二位如果當它是一種功夫,便小覷了它。在孔某看來,其實這應是一種師法萬物、洞悉自然的學問。二位習之日久,必有所得。”
  孔子輕輕咳嗽了一陣,又道:“孔某門下三千弟子,人稱有七十二賢人,在孔某眼中,卻是未必,只恨歲月不假,孔某自知命不久矣,才會編了《詩》、《書》、《禮》、《樂》、《易》、《春秋》六書,欲存於世上,待孔某死後,眾弟子仍有所學。”
  伍封嘆道:“晚輩年少無知,不知早來候教,如今想來,深有憾焉。”
  孔子微笑道:“未入孔某之門,未必便無學問,孔某之學,無非‘仁’和‘禮’二字。得此二字,便已足夠。”
  伍封道:“這個‘仁’字,晚輩曾經聽過,略有所悟,只不知對不對。”
  孔子笑道:“請封大夫說說看。”
  伍封道:“聽說夫子曾到我齊國,齊景公向夫子問政,夫子說過八個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晚輩心想,‘仁’大概就在這八個字中間吧!”
  孔子撫掌笑道:“封大夫可算是知‘仁’了!若是做君主的是君主的樣子,做臣子的是臣子的樣子,做父親的是父親的樣子,做子女的是子女的樣子,豈非天下太平?這就是‘仁’了。”
  楚月兒一直聽二人說著,此刻恍然大悟道:“夫子那個‘禮’字,只怕也在這八個字中吧?”
  孔子大笑,道:“好,好,你二人果然與眾不同,深知其中的道理。吾道雖然不行,其實還是有人能明白,看來孔某所編的這六部書,就算燒掉也無妨了。”
  伍封吃了一驚,道:“夫子這六部書正是要指點世人,怎能燒掉?”
  孔子嘆了一口氣,道:“孔某說‘禮’,世人誤會者多矣!常有人以為孔某要教天下人學懂周禮。其實禮是人制的,因人而改而廢是自然不過的事。孔某教禮,是想世人通過禮來明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致不再有紛爭殺戮,天下間都是一個德字。孔某當日讓仲由攜新編的《禮記》抄本給田恆,便是想讓他悟這個‘禮’字。孔某編寫六書,最怕日後有人因此書而偏執,反而誤人學問。”
  他順手拿起一卷竹簡,道:“譬如這《詩》,這一首《木瓜》上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說的是兩情相悅之意。詩以抒情,這種男女之情也是人情,只要無邪念,便可以讀。若是後人不解,視之為淫,禁男女之情,設男女之防,便是誤了。”
  伍封道:“夫子說得是,若是如此,夫子這六書更要留於世上了,世人不讀這《木瓜》,說不定真會如夫子所說,大禁大防了。”
  他們二人又怎知後世法家焚書坑儒,即使是儒者,雖讀過《木瓜》,卻仍然設男女之大防,以致民俗大變,害人無數?
  楚月兒忽道:“月兒也聽過一首詩,想讀給夫子聽聽。”
  孔子大喜道:“這就最好了!孔某這部《詩》中的詩句,是從天下間收集來的,十分不易,正怕不足以括入世間妙作,月兒姑娘請讀。”
  伍封也大是奇怪,洗耳恭聽,便聽楚月兒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伍封不料楚月兒吟出的是這一首,登時大窘,剛要說話,卻見孔子拍了一下手掌,贊道:“此詩變化雖然略嫌不足,勝在雙聲疊韻,風格獨特,孔某定要將它錄入《詩》中,只不知後面還有多少句?”
  楚月兒搖頭道:“月兒只知道這四句。不過,月兒覺得還有一首更好的,夫子請聽月兒一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孔子吟了幾遍,喜道:“這一首更妙了,後面是什麼?”
  楚月兒抿嘴笑道:“後面是什麼,便只有公子知道了。”
  孔子看伍封時,見他面紅耳赤,似欲在地上找個洞鑽進去,奇道:“封大夫想做什麼?”
  伍封嘆了口氣,狀若呻吟,道:“這幾句是晚輩有感而發,胡謅出來的。月兒不知深淺,竟敢在夫子面前賣弄,晚輩真是無地自容哩!”
  孔子愣了愣,大笑道:“哪首詩不是人做出來的?封大夫詩藝高明,孔某大出意外,這‘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正是絕妙,只是太過短了,煩封大夫將後文讀出來,好讓孔某得窺全豹。”
  伍封不料自己隨口吟出的幾句詩,竟被孔子如此推許,大出意外,其實這首詩後面的句子他早有續作,以備哪一天妙公主想起來,萬一讓他作詩,好以此搪塞,只好答應:“既然夫子覺得尚可,晚輩只好獻醜了!”
  他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茅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楚月兒心旌動盪,一時間痴痴如醉。
  連孔子也聞之動容,吟頌良久,嘆道:“此詩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確絕妙,孔某非將此詩置於《詩》之首篇不可。”
  伍封嚇了一跳,忙道:“不會吧?晚輩這首詩,怎敢列入《詩》中?”
  孔子道:“此詩道出如今天下男女之風情,又毫無邪淫之處,後人讀起此詩,便可知今日民俗,怎可不錄?是了,那首‘月出皎兮’後面又是什麼?”
  伍封雙手亂搖,道:“晚輩只能吟出這四句,才已盡矣,並無續句。”
  孔子笑道:“既是如此,孔某只好依此四句原意,為封大夫續作了。”
  伍封大是慚愧,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幸好這時孔子的弟子公良孺端藥進來,服侍孔子服藥,伍封見孔子臉上略有倦意,便起身與楚月兒向他告辭。
  伍封與楚月兒出了孔府,鮑寧鮑興趕來車,問明路徑後,直往柳向惠府中而去。
  柳下惠府離孔府並不太遠,府門簡簡單單的,無甚裝飾,連尋常富戶門上的大銅釘也沒有。
  柳下惠到叔孫氏府中議事未返,家人將伍封和楚月兒引到前室,奉上果酒,由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陪著說話。
  過了好一陣,便聽腳步聲急響,柳下惠哈哈大笑,大步進來,道:“兄弟、月兒,你們突然來訪,讓我高興得很哩!”
  伍封二人站起了身,笑道:“我們順路過來,可算不速之客罷!”
  柳下惠吩咐人備下了酒宴,三人各踞一案,對坐飲酒。
  伍封將這些日發生的事簡略說了一遍,柳下惠嘆道:“子路是一個難得的人才,若非被田恆所欺,不敢回魯,此刻恐怕也在魯國為官了。如今孔子一門,在列國中為官者不少,單是在魯國,便有端木賜、冉有、有若、宓子賤等人。那日衛國派了個使者到孔府上,送了一盒肉醢給孔子。孔子打開問道:‘是否我弟子仲由的肉所制?’衛使大駭道:‘正是。夫子如何知道?’孔子流淚道:‘若不是仲由之肉,衛君怎會派使送來?’命人葬於顏回墓旁。衛使走後,孔子放聲大哭道:‘我常常擔心仲由會遭橫死,今日果然是這個樣子!’此後便病了。大哥去探視過數次,唉,孔子恐怕命不久矣!”
  伍封怒道:“蒯瞶也太過殘忍了吧?殺了子路,還將肉送給其師!”
  柳下惠道:“蒯瞶暗使渾良夫等人對付趙鞅,趙氏三子被殺,趙鞅怎會不報仇?趙鞅雖答應不攻代國,卻未曾答應不攻衛國吧?我看蒯瞶這君位坐不了多久。是了,被離先生早些時離開了魯國,眼下到王城去遊玩,並說想去看看秦地山色,兄弟這次來卻見不著他。”
  伍封點了點頭,知道被離喜歡周遊天下,瀏覽各地風情,嘆了口氣,命楚月兒將那具“雁嚶”之琴拿出來,交給柳下惠,道:“大哥,這是令弟柳下跖送你之物,托我代交。還說對你好生記掛,只是怕壞了你的名聲,不敢相見。”
  柳下惠緩緩揭開了包袱,露出一張桐木古琴,用手輕輕撫著琴弦,雙手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他慢慢道:“小跖從小喜歡音律,那日我說,天下之琴,莫過於周王宮中所藏的‘鳳鳴’和‘雁嚶’。不料他還記在心裡,真地弄了具‘雁嚶’來。”
  伍封心想:“柳下跖這隻琴定是早就放在身邊,一直無法交給其兄,隨身帶著。”
  柳下惠又道:“大哥出使周室,往返途中,便知一直有人悄悄跟隨,猜想必定是他,於是每晚大開四窗,既是怕他在窗外寂寞,又想他越窗進來,只可惜他始終不敢現身一見。大哥的名譽又算得了什麼?人都說大哥與他斷了兄弟之情,其實是世人的謬解而已,只要他能回來,大哥什麼也不會在乎。”
  飯後,柳下惠安排下人將伍封和楚月兒帶到客房,侍侯用熱水洗浴,然後才睡。是夜,伍封和楚月兒都聽見府中琴聲不絕,悲戚傷痛之音,漫於整個府中。
  次日一早,伍封與楚月兒陪柳下惠吃過飯後,便說告辭,伍封道:“公主和公子高等人還在濟水船上等著,委實不能多留,只好日後再來拜見大哥。”
  柳下惠雙眼略紅,顯是一夜未睡,點頭道:“兄弟離國已久,確實應回去了,大哥也不敢強留。”
  伍封道:“我和月兒到孔府向孔子告辭後便自走了,大哥保重。”
  馬車出了柳下惠府,回頭看時,遠遠可見柳下惠站在府門口揮手道別。他們是兄弟之誼,自不必講太多的俗禮,反而見外。
  不一時到了孔府,通報後,高柴將二人帶了進去,只見大院之中,眾弟子坐在四周,昨日給孔子端藥的那公良孺正在場中練劍。
  伍封與楚月兒走在旁邊,眼光卻看著公良孺練劍,才看了幾招,不覺停下了腳步。只見公良孺劍氣縱橫,劍勢凶猛而不強橫,變幻靈活而不詭詐,堂堂正正,氣勢非凡,那一口劍在他的手中,便如指揮著千軍萬馬一樣雄渾闊大。
  這公良孺的劍法雖然高明,卻也未必及得上楚月兒,但最難得的是他劍法展開時那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見者無不生難以抵禦之感。
  二人看得發呆,便聽孔子的聲音道:“封大夫、月兒姑娘劍術高明,小孺的劍法是否還能入法眼呢?”
  伍封與楚月兒忙向他施禮,伍封慚愧道:“本要去拜見夫子,卻被公良先生的劍法駭住,一時忘了。”
  這時有弟子為孔子和二人鋪好了席,又為孔子拿了個幾來。孔子笑道:“封大夫、月兒姑娘,請坐。”自己坐在席上,斜倚著幾,又道:“二位不必拘禮,昨日二位是客,今日卻是朋友,是以用不著正襟危坐了,哈哈!”
  伍封與楚月兒坐了下來。
  伍封問道:“夫子,這位公良先生的劍法高明,不過,最奇怪的是他的劍法中有一種堂堂正正的天下無敵般的氣勢,不知是何緣故?”
  孔子笑道:“劍法與其它的事一樣,譬如詩歌、音律,都是發乎於心,倘若心正,劍法便會堂堂正正,心不正,劍法便會詭秘多詐。小孺是個正人,是以劍法肅正。劍正才能無暇,無暇方能永無止境。”
  伍封和楚月兒見他三言兩語,隨口所說出來便是劍術中的至理,更是佩服。伍封嘆道:“聽夫子一句話,真是勝過讀書數年。月兒,你使一套劍法給夫子瞧瞧,能得夫子片言指點,也大有裨益。”
  楚月兒正有此意,站起身向孔子道:“夫子,月兒舞一套劍法,請夫子指點。”
  孔子微笑點頭。
  這時,公良孺已退出了場,楚月兒手握“映月”長劍,使出了最得意的劍法。只見她身如彩蝶,左趨右進,劍光四灑中,如穿花拂柳一般揮灑自如。
  楚月兒一套劍法使完,孔子的一眾弟子面露驚異之色,料不到這麼一個看似纖弱的絕色少女竟能使出如此精妙的劍法。
  孔子撫掌笑道:“好劍法!月兒姑娘這套劍法,深得楚狂人接輿的真傳!”
  伍封與楚月兒同感愕然,不料孔子也識得接輿的劍法。
  孔子見他二人的神色,笑道:“其實孔某在楚國時,見過楚狂人接輿。那日孔某的車正行時,接輿從車旁經過,口中唱歌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矣!’孔某想與他一談,追下車去,卻未能追上,適才月兒姑娘劍術中的步伐,便是接輿的獨特身法。”
  伍封見孔子興致極高,知道這是難得的良機,正好向孔子請教劍術,拱手道:“夫子,晚輩與‘大漠之狼’朱平漫一戰之後,悟出了一套劍法,未知究竟如何,想請夫子指點。”
  孔子面露驚訝之色,道:“封大夫年紀才十六七歲,竟能自創劍法,實出孔某意料之外,便請封大夫一展劍法,讓孔某一觀。”
  伍封道:“自創可不敢說,只是模仿而已。”站起身來,在場中使出了“刑天劍法”。
  孔子的一眾弟子見這劍法威力無籌,劍勢如電,雖然一招一式看起來簡單,卻是蘊力無限,暗藏莫測的變化,無不心中凜然。
  孔子臉色微變,待伍封劍法使完,贊道:“如此劍法,天下少有,怪不得封大夫威震齊國,又能縱橫宋衛之境,所向披靡。”
  伍封收劍回來,坐下身來,見孔子微閉著眼睛,似是想著二人適才使的劍法。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了一眼,知道孔子此刻若一開口,便是他們劍法中仍要改善之處,那是難得的金玉良言。
  孔子輕輕咳嗽了幾聲,緩緩道:“劍由心生,亦由心止。心中無邪,乃能嚴正。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心若能坦蕩,天下間又有何可懼之事?無懼既是信心,信心便是氣勢。氣勢弘大嚴正,化於劍上,自有無敵之劍勢。高手試劍,劍法固然重要,最重要的卻是信心和氣勢。有了信心和氣勢,便能真正揮灑自如,將劍上的威力發揮到極致。此之謂無敵無我,是真正的上乘劍法。其餘的有敵無我,或是有我無敵,算不得上乘劍術。心中既有敵又有我,永不能成為劍術中的高手。”
  伍封和楚月兒凝神沉思,在場一眾弟子也皺眉思索這番言語。
  楚月兒忽地眼中一亮,向伍封看去,見伍封臉上也是恍然大悟之色,二人起身向孔子深深一禮,謝道:“多謝夫子,晚輩受教了!”
  兩人直起身來時,忽然一種強大的氣勢彌漫出來,雖然是一發而收,但場上人人都感到了從他們身上沁出的這種讓人心生難敵之感的氣勢。
  孔子見二人聰明過人,竟能立時悟出其中的道理,大笑道:“二位果然與眾不同,唉,日後二位見一見老子去吧!人說孔某的學問貫通人世,其實老子的學問卻能貫通天地,與孔某頗有不同。”
  又談了一陣,伍封道:“夫子,晚輩本想留在曲阜再多些日子,向夫子討教學問,只是妙公主還在濟水船上等著晚輩一同回齊國,不敢久留,只好與月兒先告辭了。”
  孔子點頭道:“當來便來,當走便走,世間萬事均不可強求。人說孔某一生求仁,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其實人世之事,有所不為也有所必為,雖死不悔,這並非強求,而是義無反顧。孔某與二位一見,早已開懷,你們走吧。”
  施禮告辭後,伍封與楚月兒由高柴和公良孺二人送出了孔府,與高柴和公良孺告別後,離開曲阜,直奔濟水。
  一路上,二人心中兀自想著孔子言語中處處透出的無盡的學問和智慧。
  一日後便到了濟水邊上,妙公主早已將頸子伸得老長等他們,見了二人回來,不免嗔怪埋怨了好一陣,才被伍封哄得笑嘻嘻地忘了前事。
  此時早已是九月天氣,天已漸漸轉寒,眾人順水行舟,不多日便回到了齊國境內的歷下邑,將巨舟交還歷下大夫後,改為陸行,數日後,終於回到了臨淄,此時已是十月的冬天了。
  回到臨淄城中後,伍封命楚月兒帶著家將和一干衛女先回封府,又讓田力、烏荼自回相府,自己與妙公主和公子高進宮見了齊平公,稟告了諸事後,齊平公大悅。
  齊平公贊道:“封兒與高兒這次救了趙鞅,對我們齊晉結好極有好處,可算是立了大功,待寡人與相國商議之後,再行封賞。”
  只因公子高在旁,不好說其它的事,伍封將妙公主送回後宮,公子高便在宮外等了他出來,再去見田恆。
  田恆聽了詳情後,不住點頭,道:“此番趙鞅欠了我們一個天大的人情,日後齊晉之間,還有什麼事不好辦呢?”他語聲中透著喜悅,但眉頭微皺,似是心中有事。
  伍封和公子高也不好多問,告辭後離開了相國府,各人回府。
  伍封回到府中時,列九與楚姬也來了多時,幸好路上諸般事宜均有楚月兒向伍傲等人說了,伍封才免了多費口舌。
  列九臉帶憂色,道:“任公子這人素來心胸狹窄,又最為多疑,雖然他不是傷在公子手上,但多半會記恨公子。說不好傷愈之後,任公子會尋隙報仇,公子日後出入可要小心。”
  伍封點頭道:“這個我自會小心的。”
  列九又叮囑了幾句,才與楚姬回渠公府去了。
  伍傲帶過四名美女來,道:“公子,這是相國送來的四名燕女。相國說公子那日在他府上看中這四女,早命人送了來,天天說要見公子哩!”
  伍封想起離開臨淄那日,在相府與田恆飲酒時便是這四女侍侯,當時見她們貌美,順嘴贊了幾句,不料田恆還真當了回事,將四女送到了府中來。
  伍封皺眉道:“其實我只不過順嘴贊了幾句,哪裡有心索要?”
  那四名燕女聽見伍封的言語,大是張惶,跪了下來。
  那日伍封在田府時,雖覺這四燕女甚美,卻未曾細看,此時認真打量,見這四女身材中等,十分勻稱,或溫柔、或嬌憨,正是奼紫嫣紅,各有其美處。伍封見她們眼中泫然,知道田恆將她們送來,自己若是不要,這四女定會大大傷心,無以自處,連忙上前,親手將四女扶起身來,嘆道:“你們起身罷!如此美麗的女孩兒到我府上來,我怎會不要呢?只是怕你們在相府習慣了,到我府中有些不慣哩!”
  他才口花花地說一句甜言蜜語,四女立刻就高興起來,顯是相府中規矩甚嚴,侍婢地位又低,田恆不甚好女色,恐怕從未將她們放在心上。
  楚月兒知道相府中規矩極大,她若不是在田貂兒身邊,恐怕也如這些女子一般,被人送來送去了,連忙上前,安慰四女。
  伍封笑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
  四女此刻破啼為笑,恭恭敬敬答話,她們分別叫春雨、夏陽、秋風、冬雪,名字是田府的四小姐田燕兒為她們起的。
  伍傲笑道:“公子,這四名燕女其實是田燕兒的侍女,只因田燕兒隨長兄到王城遊玩,相國才將她們調到廂房侍侯。田燕兒也教過她們一點劍術,稍有些根基。”
  伍封道:“我看月兒與你們甚是投緣,日後就跟在月兒身邊吧。”
  楚月兒道:“公子,我身邊無須……”,伍封笑道:“公主將三十六劍姬都要了去,我若連四人都不給你,恐怕連小傲心中也會覺得我太過偏心了吧?何況這四女既然有劍術底子,你暇時便教一教她們,日後看看是你的徒弟厲害些呢,還是公主和趙蒙二人的徒弟厲害!”
  楚月兒這才點頭答應,道:“公子身邊也要幾個貼身侍婢,就交給我好了,日後隨我侍奉公子。”
  伍封又命伍傲將帶回來衛國宮女安頓好,春夏秋冬四女下去後,伍封對楚月兒道:“月兒,這四女是燕國宮女出身,吃了不少苦頭,可憐得很,你要善待她們。”楚月兒點頭道:“我自然會對她們好。她們是燕國宮女,公子怎知道她們吃了許多苦頭?”伍封嘆了口氣,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燕國在數十年前公宮生變,有個宮女為燕君生了一子,燕君寵愛此子,要廢掉世子改立,那世子一怒之下弒殺父君,後來被大臣所殺。從那以後,燕國便立了個規矩,煩女子入宮為宮女,先要服用猛藥,再用些特殊手段,使其女再無生育之能。此稱‘幽閉’,如同酷刑。是以受幽閉之女,十有三四都因此而死,還有一二成從此百病纏身,活不過三五年。能受幽閉而終能康復無恙者,體格必定頗強。春夏秋冬四女自是受幽閉之刑的,所以說吃了許多苦頭。”
  楚月兒聽得臉上變色,心中大為不忍,道:“原來還有這種事。”伍封道:“所以列國大夫都喜歡燕國的宮女,燕君每每以宮女送人,利其國事。”楚月兒愕然道:“為何燕國宮女更討人喜歡呢?”伍封道:“受幽閉之刑的女子與其他女子是不同的,何況有風流之實而無私生子女之患,誰不喜歡?”楚月兒畢竟年幼,睜眼看了伍封許久,並不大懂。
  伍封知道她單純心淨,怕她再問起來一時不好回答,道:“月兒,我想回伍堡看看娘親,你若不怕辛苦,我們便一起去。楚月兒忙道:“坐在車上又什麼辛苦?我也應該去看看夫人和二小姐。”
  伍封見鮑寧和鮑興剛將劍姬送回房回來,命他們駕好銅車,趕往伍堡,到伍堡時,已是日落之時了。
  伍封回到伍堡,自不須人通報,自行進去,家人道:“少主人,夫人與田二小姐此刻正在酒窖裡,釀一種新酒。”
  伍封大喜,心想:“娘親和田二小姐都是釀酒高手,此番聯手新釀,必是舉世無雙的好酒。”頓時酒蟲大動,對楚月兒道:“月兒,要不要去看看娘和二小姐釀酒,日後也好向公主說嘴?”
  楚月兒抿嘴笑著,點了點頭。
  二人趕到了酒窖口上,伍封命侍侯在外的家人噤聲,與楚月兒躡步進去,看看她們釀出了什麼酒來。
  二人走下石階,便聽田貂兒問道:“夫人,你的為何會學釀酒呢?”
  又聽慶夫人道:“妾身學釀酒,其實是二小姐現在研習釀酒之藝是一樣的用意。大小姐的釀酒之藝其實已經極高了,為何還要來找妾身研習呢?”
  田貂兒沒有說話。
  慶夫人笑道:“二小姐即將成為君夫人,而我們這位國君平生最愛的一件事便是飲酒,是以二小姐仍要到伍堡來,與妾身共研新酒。”
  田貂兒默然良久,小聲道:“莫非夫人當初學習釀酒,也是為了尊夫?”她這麼說,自是承認現在再研酒藝是為了未來夫君齊平公。
  慶夫人嘆了口氣,道:“雖然妾身釀酒是為了先夫,但自一開始,妾身便琢磨著如何在酒中下毒。”
  伍封與楚月兒大吃了一驚。伍封從未聽母親說過舊事,小時偶有問起,常常被母親斥責,後來也就不敢問了。此刻聽在耳中,如聞雷鳴。他與楚月兒對望了一眼,停下了腳步,躲在壁後不敢出來。
  田貂兒驚呼了一聲:“夫人,這又是為什麼?”
  慶夫人長嘆了一聲,道:“其實,妾身父兄先後被人殺害,雖不是先夫親自動手,但先夫多少有也責任。若說出自先夫之謀劃,也不算冤枉了他。是以說起來,先夫其實是妾身的仇人之一。”
  田貂兒多半是大驚之下,不知該如何說話,是以默然。
  慶夫人道:“二小姐多半心中奇怪,為何妾身會嫁給了自己的仇人呢?這也不是先夫所逼,而是妾身自願的。妾身父親被殺之後,兄長便將妾身送到了齊國來,自己準備報仇,可惜後來被歹人殺害。那時妾身才十歲,依兄長遺法學會了劍術和搏擊之法,然後去報仇。妾身的大仇人身份十分尊貴,可惜時刻有先夫在旁守護,先夫有天下間一流劍手的身手,妾身先後三次蒙面刺殺大仇人,均被先夫所阻,幸好先夫手下留情,每次都故意將妾身放走。”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知道慶夫人口中的大仇人,定是吳王闔閭。
  田貂兒道:“尊夫為何要放夫人?”
  慶夫人嘆了口氣,道:“起初妾身也不知道。當時妾身心想,有先夫在世一日,便殺不了大仇人,是以要報仇,先得刺殺先夫,何況他本來也是仇人之一。於是妾身多番設法,可是先夫的劍術機智著實厲害,妾身連續七次都失敗,且每次都被先夫所擒。但先夫每一次都將妾身放走了。”
  田貂兒道:“尊夫既然知道夫人走後又會來,為何又會放夫人走呢?”
  慶夫人默然,過了一會,嘆道:“妾身第八次去刺殺先夫,遇到了先夫的一個好友,那人劍術了得,將妾身刺傷,幸好先夫及時趕到,才救了妾身一命。”
  伍封心道:“父親的這個好友是誰呢?”心想以母親的本事,在吳國能傷她的只有五大高手中的人,尋思:“這人定是孫武叔叔。”
  慶夫人續道:“先夫見妾身傷勢頗重,便將妾身留在府中療傷。先夫怕驚動了妾身的大仇人,囑咐那朋友守秘,也不敢為妾身請醫士來治,好在他家傳治傷之術也算不錯,每日親自為妾身敷洗換藥。”
  眾人均想,他們之間的情嗉或是此時所生。
  慶夫人道:“過一兩個多月,妾身傷勢稍愈,見他因守在妾身床邊一夜,正在旁邊打盹瞌睡,便偷偷從墻上拔出了劍,向他心口刺去。”
  田貂兒驚呼了一聲。
  慶夫人嘆了一口氣,道:“本來妾身處心積慮要殺了他,但劍及其胸口時,心卻軟了下來,下不去手。這時先夫也被驚醒,嘆道:‘此事沒完沒了,終要有一個了局。你父兄之死我難辭其咎,以前你要殺我,我因自己大仇未報未敢赴死,如今我已報了仇,心願已了,你若要殺我,我也絕不會還手。不過,此刻你若殺了我,恐怕難以脫出府中。明日我有個朋友辭官歸隱,我會去送他到城外,分手之後,我會經過一個叫茂林的地方,我會設法遣開從人,你便殺了我逃走,反正是在城外,你得手之後逃入林中,以你的身手,無人追得上你。’”
  田貂兒驚道:“他怎會怎樣說?莫非其中有詐?”又道:“但聽夫人所說,尊夫應是光明磊落的人,應不至如此。”
  慶夫人道:“第二天,我果然在茂林等著他,先夫的那個朋友,正是那日傷我的那人。先夫送走了他,便到了茂林,果然使開了從人,孤身入林。我見良機難得,從樹後閃身,一劍刺了下去,先夫果然未還手。銅劍入肉二寸時,妾身忽想起被他數番擒住又放走,終是不忍下手,拔劍而走。先夫被刺受傷,被妾身的大仇人知道後大怒,命人四處捉拿凶手,幸好先夫未說出妾身來,是以大仇人根本不知道凶手是個女人。不過,這次之後,大仇人派了許多高手跟在先夫身邊保護,妾身再難下手。”
  田貂兒嘆道:“尊夫其實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哩!”
  慶夫人道:“妾身那時心中頗亂。這人明明是仇人,偏又對我處處維護,妾身先後刺殺他十次,他始終未對妾身有過加害之念。幾番想放棄報仇之念,但又不知何故,自己也不大願意離開。有一日,妾身尋隙見到他,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對他道:‘我若是嫁給你,你敢不敢娶我?’”
  伍封與楚月兒大是愕然。
  田貂兒輕聲驚呼一聲,默然良久,嘆道:“我明白了,夫人果然與眾不同。以身相嫁,便可回報他幾番維護之德,同時又能尋機下手殺他。”
  慶夫人道:“先夫聞言後愕然,過了良久,笑道:‘你願意嫁給我,這是我的福氣,我怎會不答應?何況你若要殺我,時時在我身邊守著,最是容易。若如以前一般,萬一被他人擒住,後果堪虞。’他家中僅有一個小妾,便娶了妾身為妻,對妾身真心相待,呵護備至,親身心中雖感其德,卻始終揮不去殺他報仇的念頭。”
  田貂兒贊道:“尊夫明知夫人是為了殺他才嫁給他,依然答應,還能以真心相待,其光明磊落、氣度恢弘之處,的確是天下罕見!”
  慶夫人道:“妾身既嫁給了他為妻,見他喜歡飲酒,便想:‘他雖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夫君,我要殺他,便不必用諸刀刃,不如便在酒中下毒,讓他大醉之下,安然而逝,也未算對不起他。’妾身想是這麼想,但酒中落毒,酒味便變得苦澀難飲,他是個好酒之人,理應讓他飲美酒而逝,怎可敗了酒味心有遺憾?妾身於是開始研習釀酒之術,看看有沒有什麼法子,將毒放入酒中,既不損酒味,又能毒死他。”
  田貂兒嘆道:“恐怕是夫人不忍下手,自己在心中找個藉口吧?”此時大家心中,都希望她找不出這種下毒之法。
  慶夫人道:“大概妾身在此酒藝之中有些天資,是以酒藝大增,所釀的酒,不論好醜,先夫總是讚不絕口,拿起來就飲。就這麼研習下來,妾身下毒之術未能有所成就,但釀酒之術卻越來越好了些。有一天,妾身終於發現了一種毒藥,置於酒中,絲毫不損酒味,且入喉即死。”
  田貂兒“哦”一聲,語氣中頗為失望。
  慶夫人道:“那日妾身將毒藥放在酒裡,晚間端入先夫房中,先夫見我神色有異,笑道:‘你終於學會了酒中下毒之法了吧?’妾身見他一語中的,駭了一跳。先夫嘆了口氣,吩咐了些後事,舉杯便飲,卻被我衝上去將酒打翻。先夫嘆了口氣,道:‘你這些年來,不是一直研究酒中下毒之法麼?如今眼見大仇將報,為何又下不了手呢?’妾身道:‘你今日若是死了,不免令你一門絕後。不如等我為你生下兒子之後,再報父兄之仇。你到時候死而無憾,我也不枉嫁你一場。’先夫大喜,道:‘你願意為我生子,我這一生便再無憾事了。’後來,我便為他生下了封兒。”
  田貂兒嘆道:“恐怕夫人有子之後,更難下手了吧?”
  慶夫人默然,過了一會,道:“封兒剛剛出世,我聽到耳邊的嬰兒啼哭,什麼恩怨仇恨,立時便拋在腦後了。後來妾身偶爾也想,是否該為父兄報仇?但又想,若是封兒日後知道是我殺了他父親,又會怎樣呢?這些念頭常在心頭閃過,後來總是想,還是等封兒長大一些後,再作打算吧!就這麼將報仇的事拖了下來,終至先夫去世,妾身也未能下手。”
  眾人雖然心知結局必是如此,但其中之情緣恩仇,令人惻然。慶夫人雖是平平淡淡地說出來,眾人聽在耳中,卻如同一個又一個晴天霹靂,在耳畔響過不住,驚心動魄之中,藏著無窮無盡的綿綿情意,令人蕩氣迴腸。
  伍封不禁向楚月兒看去,卻見她淚眼盈盈,顯是被慶夫人所述的往事深深打動。
  便聽慶夫人嘆了口氣,道:“封兒,月兒,你們聽了這麼久,也該出來了吧?”
  原來伍封和楚月兒躲在一旁,慶夫人早就知道,只不過未點破而已。
  伍封與楚月兒訕訕從壁後轉出來,慶夫人道:“這裡有一壇我和二小姐新釀的酒,正好找個人品嘗品嘗。你來試一試吧!”
  伍封大喜,上前從壇中舀了一勺,只覺酒香盈鼻,未飲亦有醉意。他先是小啜了一口,失聲驚道:“好酒!”將勺中酒一飲而盡,又贊了一聲:“好酒!”
  田貂兒忍住笑,皺眉道:“封大夫,我們想聽聽你的味感,而不是‘好酒好酒’幾個字哩!”
  伍封笑道:“適才見酒味奇好,未及細品,我再嘗嘗。”他又飲了一勺酒,才吁了一口長氣,道:“酒味醇正而無辛辣之處,入口如水而內蘊似火,最奇怪的是中間的香氣古怪,似乎不是入鼻,而是從口中所得,雖不及‘慶夫人酒’凝重,卻比它更為清冽,回味之時似有清甜之味。”
  田貂兒笑道:“封大夫果然是酒中行家。此酒只用了月余時間,自是除乏凝重,若是藏於窖中數年,恐怕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伍封一聽要藏數年,忙道:“且慢,若要藏起來,還是先讓我再嘗嘗。”再飲了一勺,又將勺向壇中伸去,被慶夫人劈手奪過,笑道:“這傢伙真是個酒鬼,這麼飲下去哪裡是品嘗?這是牛嚼牡丹哩!”
  田貂兒和楚月兒都格格地笑起來。
  慶夫人道:“我倒有個主意,不如二小姐與國君成親之後,哪天生了位公主,我便釀上數十壺酒埋在公主床下,再過十多年公主出嫁時,將酒挖出來作嫁妝,那時侯這酒便是天下無雙了。”
  田貂兒臉上微紅,伍封贊道:“這個法子極好,我看這酒帶赤紅,不如這酒名就叫作‘女兒紅’吧!”
  眾人拍手叫絕,連楚月兒也贊道:“公子這名字想得極好哩!”
  伍封笑吟吟看楚月兒,上下打量個不住。
  楚月兒臉上一紅,問道:“公子看我幹什麼?”
  伍封笑道:“我在想,我什麼時候也埋些‘女兒紅’在月兒床下呢?”
  伍封與楚月兒在伍堡留了一晚,將這些天發生的事告訴了慶夫人和田貂兒,第二天,便與楚月兒回到臨淄城的封府。
  入了府中,將伍傲叫來,問起這三個月中臨淄有何事發生。
  伍傲道:“公子離開臨淄城的第二天,城外不再有動靜,再派了探子出去,均能安然回來,也未發現任何敵蹤,過了三天后,田恆便撤除了城頭上增補的守兵,再開了門禁,將田政趕回了安平,又將恆夫人從畫城召了回來。”
  伍封問道:“田逆那傢伙怎麼樣?”
  伍傲笑道:“這傢伙可算倒霉了,他中了顏不疑之計,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與閭邱明二人睡了八天才醒來。先被田恆大罵了一陣,又扯著他和閭邱明進宮,國君也將他教訓了幾句,田恆雖未撤他左司馬之職,卻不再讓他任臨淄城守,收了他的軍權,調他到宮城管武庫。閭邱明那廝運氣卻好,只是罰金三百,仍然是臨淄城副守。”
  伍封忙問道:“那臨淄城守如今是何人擔任?”這臨淄城守官職雖不算極大,卻轄有城兵一萬,防守都城,是極要害的職位。
  伍傲嘆道:“晏老大夫提議這臨淄城守由公子擔任,國君也十分贊成,閭邱明卻提議由田恆的長子右司馬田盤擔任,多半是田恆所指使。雙方又不好公然對著來,只好以公子和田盤都出使未歸為理由暫緩下來,至今未決。”
  伍封皺眉道:“田盤出使周室,一去近年,怎麼還未回來呢?”
  伍傲笑道:“這就是闞止和先君的計謀了。據說田盤還未到王城,簡公的薦書還先到了王宮之中。周天子手下無甚良將,正欲找列國借將,幫手練兵,見了簡公的薦書,便將田盤留在王城,訓練王兵。我聽春雨四人說,這些日田盤也該回來了。”
  伍封笑道:“這臨淄城守我當是不當,也無所謂。那個子劍這些天來是否老實了一些呢?”
  伍傲道:“自從公子上他問劍別館嚇了嚇他,便沒怎麼出過門,聽說恆夫人到了別館去,著實埋怨了他。恆夫人特地在軍中為恆善告了假,也讓他在問劍別館中不要出來。倒是那子劍的大弟子招來和那喚作葉柔的女弟子分別到府中來過幾次,說是要向公子請罪,來問公子的歸期。”
  伍封點了點頭,道:“子劍若是不找我們麻煩,我們便放過了他。”將子劍曾是舅舅王子慶忌的親隨之事告訴了伍傲。又問:“府中有沒有事故發生?”
  伍傲笑道:“那倒沒有什麼,只是那些劍姬整日問我公子何時回來。”
  伍封點頭道:“她們有六個姐妹隨我出去,多半是擔心,這麼問一問是正常不過的事。”
  伍傲嘆了口氣,道:“我看她們多有埋怨之色,說公子偏心,只帶了六人出使。我看她們記掛公子多些。”
  伍封嚇了一跳,道:“不會吧?我又未曾招惹她們,她們記掛我幹什麼?”
  伍傲道:“她們既然到了公子府上來,自然當自己是公子的人,又有什麼奇怪呢?”
  伍封搔頭道:“是麼?下次找她們問一問吧。”
  正說著話,家丁來報:“趙爺和蒙爺回來了。”
  伍封道:“算日子他們也該回來了。”
  家丁又說:“趙爺和蒙爺還帶了一個人回來,看那人有氣沒力地躺著,怕是又要死了哩!”
  伍封與伍傲吃了一驚,不知趙蒙二人帶了個什麼人回來,忙站起身來。
  伍封道:“快去將華神醫請來,趙兄和蒙兄帶來的人必是他們的好朋友,怎能讓他死呢?”
  話音未落,趙悅和蒙獵親自用木板抬了一人進來,恰好聽見伍封的說話。趙蒙二人立時大受感動,只覺伍封對他們極是器重,對他們帶來的人看也不看,便命人找華神醫來醫治。
  伍封和伍傲低頭看木板上躺著的那人,見他三十多歲,身材十分魁梧,滿臉的短鬍鬚既硬又直,面色蒼白,渾身纏著布帶,似乎是受了極重的傷,那人見了伍封,“噢”了一聲,昏迷過去。
  伍封覺得此人有些面熟,一時不知在哪裡見過,便聽趙悅道:“公子,蒙兄傷好後,我們一齊上路,還未出宋境,便在路邊見到了這人,他渾身插了十七八枝箭居然未死,我們便請醫士為他敷藥治傷,拔出了身上的箭,用車載了他回來。”
  伍傲皺眉道:“你們是否認識他?為何要帶他回來呢?”
  蒙獵道:“我們見到這人時,恰好他醒了過來,說了一聲‘封大夫’,便一直昏昏沉沉的,小人們想,這人多半認識封大夫,萬一是封大夫的朋友呢?本想等他傷好了些才一起回來,可聽說桓魋那廝回到了宋國,又再當上了司馬,怕他與我們為難,只好一路趕回。這人眼下的情形,比我們剛見到他時好得多了。”
  伍封忽想起此人,道:“這人是董門中人!那日我們在魚口遇伏,這人一連接了我四劍,我見他力大甚大,劍法又高明,便饒了他一命。”
  伍傲道:“既然他是董門中人,還曾參與埋伏要加害公子,還要不要救他呢?”
  伍封忙道:“那日交戰時我能饒了他,現在又何必不理他呢?或者他找我有事,便先將他安置好,請華神醫為他醫治,以後再作打算。”
  伍封命眾人自去忙碌,自己到後院去,經過練武場時,便聽風聲霍霍,楚月兒正在場中使動長矛。只見她的矛法與眾不同,不僅出位刁鑽,而且風聲凌厲,這支矛如一條長蛇般在空中游動,雖然矛是死物,卻象在她手中活了轉來一樣。
  伍封拍手叫好,楚月兒停下手來,拖著矛笑嘻嘻跑過來,伍封順手從她手中接過了這支長矛。
  其時軍中常用的兵器有殳、戈、戟、酋矛、夷矛五種,此刻楚月兒手中的矛卻與一般所見的酋矛和夷矛不同,雙鋒鐵刃長二尺,寬三寸,銅銎長一尺,柄也為銅製,粗若筆管,長約一丈五尺。軍中之矛柄用長木,而這支矛卻是用精銅所鑄,看其微帶青黑,似乎銅中還滲了鐵,否則也不會入手感到有韌勁。因為僅有筆管般粗細,鋒刃和銅銎又比尋常的矛頭細窄,是以拿在手中,並不比尋常的木柄矛重多少。
  伍封贊道:“這支矛著實不錯,月兒從何處得來?”
  楚月兒笑道:“這是陳音將軍送給我的禮物,那日我向飛羽姊姊學使矛時,被陳音看見,便從他的兵器房中拿來相送。”
  伍封奇道:“原來趙大小姐的矛法十分高明,你為何會向她學矛法呢?”
  楚月兒搖頭道:“不是我找她,是她叫了我去,教我矛法。”
  伍封更是奇怪,道:“好端端地她教你矛法幹什麼?”
  楚月兒道:“飛羽姊姊是有道理的。你還記得那日我們在陳音的兵器房中看過兵器後,出門便碰到她看魚吧?你救了她父兄的性命,她自是要多謝你,但若是送你什麼東西,你多半還不好意思要。從那日開始,她便常常教了我去,教我使矛,還說我時常與你一起,若遇到凶險,自保之餘,或可救你的性命哩!”
  伍封笑道:“她這種報答方式倒是與眾不同!”心中忽想:“多半是她聽了父兄所述,知道我們劍術還過得去,但使用長兵不甚擅長,戰陣之上多有凶險,才教給月兒一套矛法。”心思一動,道:“她還教過你什麼?”
  楚月兒道:“她還教過我另一套矛法,卻說學會就成,不必常常練習,我也未必用得上。這一套矛法有些古怪,使起來有些滯手,不知是何道理。”
  伍封忙道:“快使給我瞧瞧。”
  楚月兒站在院中,使出了另一套矛法。她先前所使之矛法,主要是刺、扎、挑、掃、撥、架等手法,此刻所使的矛法,卻是劈、挑、撩、鉤、絞、推等手法,用於矛上,不見其威力,反有些不倫不類。
  楚月兒使完後,走到伍封身邊,道:“我覺得此矛法甚怪,是否我使得不對呢?”
  伍封嘆道:“月兒沒有使錯,趙大小姐教你的這套矛法根本不是矛法,而是戟法。其實,她知道我常用大銅戟,又是胡亂使用,沒有技法,在戰陣上遇到軍中宿將定會吃虧,便想教一套戟法給我,但又不好自認為我的師父,不好明說,才教了給你,讓你轉教給我。”叫來了一個家丁,命他去找鮑興,將自己的大銅戟從銅車上取來。
  楚月兒恍然大悟,笑道:“原來如此。嘻嘻,飛羽姊姊心裡很向著你哩!”
  伍封心想:“趙飛羽表面上對我冷淡,說話總是客客氣氣,原來早就暗中教了月兒戟法,來傳授給我。”想起這奇女子對自己其實甚是關心,心中頗為感動,忽想起那晚在月下於她相遇,雖只說了幾句話,但其中似乎有著綿綿的情意。想起往事,一時間心潮起伏,思緒悠然。
  楚月兒見他呆呆地發愣,知道他想起了那一位“關關雎鳩”,偷偷抿嘴嬌笑,卻也不打攪他。
  直到鮑興咧著大嘴扛著大銅戟過來,伍封才醒過神來,順手接過了銅戟,見楚月在一旁偷笑,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訕訕一笑,道:“月兒,你再將戟法使一遍,讓我學一學。”
  楚月兒緩緩使著戟法,伍封在一旁比劃著學,好在這一套戟法並不太複雜,學了幾遍後,已牢記在心,一遍又一遍地使著,漸漸快捷起來。最後,這一套戟法被他用大銅戟使出來時,虎虎生風,每一戟舞動起來均是力度萬鈞,威猛赫赫,有著一種排山倒海之勢,令人看在眼中心生懼意。
  楚月兒也料不到這套戟法在伍封手底下使出來竟是如此可怕,駭然之餘,也大是高興。
  伍封使完了戟停下手,忽然呆呆地發起愣來。
  楚月兒奇道:“公子,你又想起了什麼?”
  伍封皺眉道:“使這套戟法的人必須是力大無窮,戟也要極是沉重,才能將戟法中的威力發揮出來。這套戟法我用大銅戟使起來最是合適,但趙大小姐怎也沒有這麼大的力氣,何況眼下只有楚國和吳國軍中才有人用戟,晉人喜用戈矛,她又是如何想出這套戟法的?”
  楚月兒道:“飛羽姊姊曾說,這套矛法……噢,這套戟法是他師父從別人處學來,她學會之後也沒有用過。”
  伍封道:“這套戟法應是一個與我勁力相似的人才能創出來,不知又是誰呢?”皺眉苦思。
  楚月兒格格笑道:“戟法是誰所創,這怎能猜得出來?下次你見到飛羽姊姊時,直接問她,豈不是好?”
  伍封啞然失笑道:“不錯,這種事我若能猜出來,那便跟月兒一樣成了蝶仙了。”
  楚月兒嫣然一笑。
  這種矛法戟法與劍法不同,乃是用於戰陣衝殺之上,不足以與劍術高手對決,是以多耗氣力。好在二人會吐納術,力氣能夠循環再生,並不覺累。
  次日一早,伍封與楚月兒才吃過飯,在練武場上練了一陣拳腳劍法,均覺對方進步了不少,這自然是因孔子的指點,使二人拳腳劍技又上一層妙境。
  二人興趣頗濃,正要練一練戟和矛,便見妙公主興衝衝地闖進練武場來。
  妙公主手上拿著連弩,大聲道:“封哥哥,月兒,好不好我們到牛山上去打獵,試試封哥哥新創的兵器?”
  伍封笑道:“公主,如今已是冬天了,山上獵物稀少,怎好去打獵?”
  妙公主愣了愣,道:“冬天便不好打獵麼?”這丫頭顯是未曾外出打過獵,沒什麼經驗。
  伍封見她興致昂然,不好讓她失望,便道:“雖然獵物少,也未必是沒有,譬如雪兔、野狼、白雁之類,仔細找找恐怕也能找到一兩隻。”
  楚月兒笑道:“實在沒有,便找些大樹亂石射幾箭,權當是練箭罷,府中的箭靶子太近,顯不出公子設計的神連弩之威力。”
  三人正當少年貪玩之時,說了幾句,都大生興趣。伍封叫來家丁,將大銅戟和銅矛插在銅車上,又將三枝連弩和幾袋箭放入銅車床底,各披上一件裘袍,鮑寧鮑興早備好銅車等著,三人正要上車,卻見趙悅和蒙獵帶了二十多家將出來,各備兵車,準備一同出門。
  伍封皺眉道:“我與公主和月兒出城玩玩,你們何必跟上呢?”
  趙悅笑道:“公子,這批人是傲總管重新挑出的侍衛,他早就吩咐過我們,公子只要出門,便由小人們一同跟著。”
  蒙獵也道:“公子殺了朱平漫,月兒還傷了顏不疑,大大地得罪了董門中人,恐怕他們會暗算報仇,不得不防。”
  伍封三人對望一眼,心知有趙蒙二人在一旁還算可以,但還有那一班粗蠢的傢伙跟著,玩起來也缺了些興致,不過,蒙獵之言也有道理,董門中人手段厲害,不加提防,萬一有何變故,就大大地糟糕了。
  妙公主忽然有了主意,笑道:“這班傢伙就不用了,不如將我的親兵叫來,由趙蒙二人領著,說不定更有趣些。”
  趙悅皺起了眉頭,問道:“公主的親兵在哪裡?是否要在宮中去召來呢?”
  楚月兒笑道:“趙爺還不知道,如今那三十六名劍姬已成了公主的親兵哩。”
  伍封笑道:“也將春雨夏陽四名燕女叫來吧,她們到府上也有好些天了,也讓她們隨月兒出去玩玩。”他昨日說錯了話,令四女頗為傷心,是以想讓她們出來玩一玩,以作補償。
  趙蒙二人對望一眼,知道這三十六女會一些劍術,比起這二十多家將來雖然有些不足,但萬一出事,也還能支持一陣。何況這是公主的吩咐,連伍封也不好反對,他們便只好答應,將三十六劍姬和四名燕女叫了出來。
  四名燕女這些天早與府中的那班劍姬混得極熟,她們終日悶在府中,不免無聊,又聽回來的六劍姬大說途中的凶險刺激,更是心動不已,如今聽說要帶她們出城,極是高興,一個個披著雪裘,各掛了一口劍,笑嘻嘻地跑了出來。
  一路上,妙公主少不得問其這四名燕女的來歷,楚月兒向她說了一遍,妙公主嘻嘻笑道:“我看封哥哥本事極大,不過,最厲害的本事恐怕便是騙女孩子了。”
  十餘乘車浩浩蕩蕩出了臨淄城西的稷門,上了牛山。
  牛山在城南,山勢不高,綿綿到了城西,由於西側的山路平緩,適於車馬上去,眾人才從西門出城上山。
  這時寒風漸緩,天上忽地下起雪來,眾人大聲歡呼起來。
  鮑興十分興奮,大聲道:“嘿,剛好趕上今冬的第一場雪!”
  妙公主見眾人如此高興,愕然不解,伍封道:“公主,你一直住在萊邑,不知臨淄城一帶的風俗。臨淄城中人都說,如果每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的第一片雪落在誰身上,誰在明年便會好運連連,心想事成。”
  鮑興道:“是啊,如今我們正在山上,自然比城中的人先落雪在身。”
  妙公主奇道:“可這一場雪下來,誰知道哪一片是第一片呢?”
  伍封大笑道:“這第一片雪誰都知道,就是落在自己身上的其中一片了。公主,你看他們一個個高興之極,定是當第一片雪落在自己身上了。”
  趙悅與蒙獵久在臨淄,自然知道此俗,也十分高興,不住地呵呵笑著。
  這時,車馬到了山腰的一大片空地上,再也無路可上了,伍封見雪下得越來越大,山地上已淺淺地蓋上了一層白色,笑道:“我們便在此地下車吧!”
  眾女早跳下了車,在雪地上奔來跑去,鬧成一團,連趙悅和蒙獵也喝她們不住。
  伍封三人見眾人極為高興,不免也受感染,道:“公主,你這些親兵各有各的頑皮,看來日後你有得忙哩!”
  妙公主笑道:“誰叫你封府沒什麼規矩管束她們呢?她們若是在其它府第,怎敢放肆?”
  伍封笑道:“只要不太出格,又何必去管她們?若是她們人人都似你那些宮女一樣,那就無趣之極了。”
  楚月兒點頭道:“公子不大講究這些規矩,是以府中才熱鬧非凡,人人都不太拘禮。田相國的府上有數千人,卻好象沒幾個人似的,到處冷冷清清的,找個人說話也難。”
  伍封看了看四周,笑道:“公主,你還記不記得那日我們一起在山上騎馬?便是這地方哩!”
  妙公主想起那日與伍封騎馬定情之事,臉上露出笑意來,見楚月兒瞪眼看著她,便將那日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道:“哼,那日不是我說起來,這人恐怕早就坐視我變成田逆的夫人了!”
  伍封忙道:“誰說的?那日若真是沒來得及爭著下聘,就算你嫁入田逆府上,新婚之日我也會殺進田府,真真正正將你拐走了哩!”
  三人都笑起來。
  伍封提起當日往事,忽然想起那隻“田雞”顏不疑來,心道:“這人被月兒重傷,如今傷勢也差不多好了,不知是否會來報仇呢?”
  妙公主見地上的雪越來越多,忽笑道:“封哥哥,我們來堆雪人好不好?”
  楚月兒拍手贊道:“那最好了。”
  伍封跳下車來,道:“那好,我們先照公主的樣子堆一個吧!”
  妙公主淬了他一口,三人興衝衝地將一大堆雪推在一起,一會兒間便堆出了一個雪人來。
  伍封斜眼看著這雪人,嘆道:“這雪人這麼臃腫不堪、面目醜陋,怎及得上公主身材纖細、花容月貌?”
  妙公主心裡甜絲絲的,道:“誰說它像我了?”
  伍封忽地想起一事,小聲道:“公主,日後你若生了個兒子,你說會像你還是像我呢?”
  二女不料他此刻竟想起這麼個問題,格格地笑個不住。
  伍封笑吟吟從銅車裡將三枝連弩和幾袋箭拿了出來,道:“山上的獵物理應是有的,說不定它們也當第一片雪落到了它們身上,若是射死了它,它們心中多半會有些不服氣,認為皇天騙了它,第一片雪並沒給它們帶來運氣。我看這山上樹有不少,便拿樹來試試吧!”
  三人各拿其連弩,往山上瞄準。
  楚月兒忽想起一件事,道:“我們將箭這麼射上去,萬一山上還有人,被我們傷了怎麼辦?”
  伍封點頭道:“月兒說得不錯。”叫來鮑興道:“你向山上吼幾聲,若有人便讓他們出來,別被我們傷著。”
  鮑興搔頭問道:“學虎吼還是學狼叫?就怕學得不像,不能將他們嚇出來。”
  伍封啐他道:“這渾小子,你學人叫不是更好?”
  楚月兒嘻嘻一笑。
  鮑興恍然失笑,笑嘻嘻地大聲吼道:“山上還有人沒有?我們可要放箭了!”又叫了幾聲,山上也沒有反應,看來再沒有其他人。
  伍封笑道:“既然沒有人,我們便練箭吧!”
  三人各尋目標,發射連弩箭,只聽“嗖嗖嗖”地聲音不絕,一會兒便將幾袋箭射完。
  鮑興道:“我和小寧兒上去,將箭拔回來。”
  伍封笑道:“算了吧,這種箭府中多的是,又何必去拔?”
  妙公主道:“可我還想射哩!”
  伍封道:“好吧,你們去將箭拔下來。”回頭看二女興高采烈地十分興奮,楚月兒一張小臉紅朴朴地十分可愛,襯得她眉心的那顆硃砂痣十分艷麗,贊道:“嘿,月兒如今越來越美了哩!”
  這時,眾劍姬也在旁邊堆雪人、扔雪球,玩鬧成一團,連趙悅和蒙獵二人也混在她們一起,玩得十分高興。
  過了一會,忽聽鮑興在山頂上大叫:“公子,這山上有些古怪,要不要上來瞧瞧?”
  伍封道:“月兒,我們上去瞧瞧。”讓妙公主和趙悅帶著眾女在此等著,自己帶了楚月兒和蒙獵上山。若是有什麼古怪,須瞞不過蒙獵,非得叫上他不可。
  上了山頂,伍封問道:“有什麼古怪?”
  鮑興指著地上了數十堆未燃盡的木塊枯枝道:“公子,這牛山上曾有很多人來過,如今天寒地凍的,倒是奇怪得很。”
  蒙獵四下裡搜尋察看,過了好一陣,臉色凝重地走了回來,道:“公子,原來昨天有三百多人守在山上,小人見那邊泥地還有些亂七八糟的腳印。從腳印上看,我們上山之前不久,他們才走。”
  伍封道:“你能否查出他們往何處去了呢?”
  蒙獵道:“他們從西南方向下山,如今大雪蓋住腳印,如果他們不改方向,下雪後他們的腳印還是可以看到一些。”
  伍封道:“這事有些奇怪。如今這天氣,只有公主才會想到來打獵,怎會還有人突發奇想,大隊人馬上山來?”
  楚月兒道:“現在天冷得緊,就算上山打獵,也不必在此過夜。”
  伍封點頭道:“我們追上去看看,誰知這些人搞什麼鬼,若能追上就最好了。”
  眾人匆匆下到山腰,伍封命趙悅帶著眾女先回封府,笑道:“這些女子一個個都美得緊,若是沒有趙兄帶她們回去,說不好在路上被人拐了去。”
  伍封將蒙獵叫上銅車,由二鮑駕著車,與妙公主、楚月兒和蒙獵一起向西南方向馳了過去。
  銅車轉過了山,蒙獵跳下車,撥開地上的雪,仔細看了一陣,上車對二鮑道:“小興兒,小寧兒,快往前趕。”
  車行了半裡,前面有一個岔道,蒙獵又下車看了一會兒,道:“往南走。”
  銅車南行了一陣,便見雪地上無數雜亂的腳印越來越清晰了,蒙獵看過後道:“是他們了,快走,他們在前面不遠處。”
  再走不到半柱香時,便聽前面林中隱隱傳來了一陣喊殺聲。
  眾人暗吃一驚,在這離臨淄城不遠的地方,怎會有人廝殺?
  鮑寧和鮑興隨伍封在外慣了,不待吩咐,將銅車趕到避靜處藏起來。
  眾人一起下車,楚月兒讓二鮑將三枝連弩拿上,道:“敵人人手多,恐怕得用上這東西了。”
  妙公主大感興奮,將二鮑先從山上拔回的兩袋箭提在手上。
  伍封大贊二女機警,引著眾人循聲過去,躡步在林中穿行,只聽殺聲漸烈,眾人走到近處,躲著樹後,向廝殺處看過去。
  只見林中有幾間小木屋,大概是林中百姓所造,二三百人將木屋圍住,這時,有十多人向木屋衝去,剛到門口,便聽“嗖”的一聲,一支箭從屋內射出來,將領頭的那人射倒。那門頗為狹窄,每次只能有二人能並肩進去,但每進去二人,這二人便被逼退了回來,身上鮮淋淋地受了傷,剩下的人只好退到人群中。
  雪地上躺了一二十具屍體,大多是被箭矢射死。
  伍封看了一陣,小聲道:“屋內的人少,若是弓箭射完,或是氣力不繼時,恐怕就麻煩了。”
  妙公主奇道:“屋外這些人為何不放火將人逼出來呢?”
  伍封笑道:“公主,如今下著大雪哩!尋常的火刀火石,怎打得著?”
  蒙獵自上次受傷後,一直躺了一兩個月,此刻手癢起來,小聲問道:“公子,我們要幫哪一邊呢?”
  正在這時,便聽有人對屋內喝道:“田盤,你還是乖乖出來吧,看著相國面上,我們就饒了你的姬妾從人之命。否則,到時候我們會一個不留。”
  伍封等人大吃了一驚,原來被圍在這木屋中的竟是田恆的兒子田盤!
  便聽裡面有人笑道:“若是我乖乖地讓你們殺了,我手下這些人你們怎會放過,定會殺人滅口吧?”這田盤聲音爽朗,情勢雖然危急,卻絲毫不亂。
  屋外那人道:“哼,這一陣間你已射出了十八支箭,手中的箭恐怕沒有幾支了,若是我們衝了上去,看你還能頂多久。”
  田盤在屋內大笑道:“其實,我手上只剩下一支箭了,只不知你們誰要來送死,得此最後的采頭。”他越這麼說,屋外人反而不敢輕易上前了。
  屋外那人喝道:“既是如此,我們只好得罪了。”命令道:“砍幾顆大樹下來,給我撞倒這爛屋子!哼,若非天上下雪,我早就一把火將你們燒成灰了。”
  伍封見這木屋並不堅固,知道若是給大木一撞,必定會墻倒頂塌,屋內之人就算不給壓死,也免不了會被這些人上去殺得乾乾淨淨。
  伍封皺眉道:“對方有二三百人,要救田盤殊不容易,得想個法子將敵人嚇一嚇,讓他們不敢上來才好。”
  鮑寧和鮑興對望了一眼,鮑興擠眉弄眼道:“公子,小人有辦法。”
  伍封大奇,問道:“你們有什麼辦法?”
  鮑興道:“自然是學人叫了。那日在易關時,趙大小姐七八個人,不也是弄得象千軍萬馬麼?小人們走上前去胡說八道一陣,將對方嚇一嚇吧。”
  伍封點了點頭。
  蒙獵道:“我也上去,以作掩護。”
  他們三人拔出了劍,悄悄上去。
  伍封對二女道:“今天剛好下雪,其餘的獵物難找,不過,眼前有二三百隻獵物,你們想不想試試箭法?”
  二女笑嘻嘻地拿出她們的連弩來,抓了一把箭,各尋佳處瞄準。
  伍封拿過自己那枝大神連弩,蹲在一顆大樹後,搭上了箭。
  這時便聽鮑寧道:“興兄,我好像聽到這裡有人吵鬧,怎又沒見人?”
  鮑興道:“如今風雪頗大,寧兄是否聽錯了呢?”
  兩人裝模做樣地爭執起來,故意將聲音說得極響。
  伍封三人見對方也聽到二人的聲音,大見慌亂,那為首的做了個手勢,有七八個人便向二鮑說話處緩緩走上來。
  忽聽蒙獵喝道:“爭拗什麼?周圍看看不就行了?萬一真是有人我們沒看見,將軍的大隊人馬過來時看見了人,定會當我們這一哨人是飯桶,日後我們還有臉見人麼?”
  二鮑答道:“是,司馬。”
  那七八個嚇了一跳,又悄悄退了回去。
  對方那為首的人也頗為張惶,伍封悄悄將箭對準他,“嗖”一聲,箭疾飛出,那人還來不及閃躲,便被此箭射入了咽喉,倒地死去。
  對方見首領被射死,有人驚呼起來。
  伍封又連發兩矢,射倒二人。
  妙公主和楚月兒手中的連弩箭也分別射了出去,二女箭法頗準,對方登時又有六人倒下。
  三人一箭一箭射出去,時間把握得頗好,一人的三枝箭射出去後,第二人才射下三枝箭,等到第三人的三枝箭射出去時,第一人的箭又搭在連弩上了。
  這連弩的威力果然奇大,每人射出三矢,對方已經倒下了九人後,早已亂成了一團。
  便聽鮑寧大喝道:“兒郎們,給我衝上去!”
  鮑興不知何時已繞到了林中另一面,大喝道:“快衝,快衝,別讓他們搶了頭功!”又聽蒙獵大打呼哨,將樹枝扯得極響。
  對方不知有多少人趕了來,心慌意亂之下,兼且群龍無首,開始四散奔逃。
  伍封三人又射了九枝箭,各自拔劍衝了上去,蒙獵和二鮑也從林中殺了出來。
  對方早已潰不成軍,見四方都有人衝出來,哪有餘暇分辯有多少人手?狼奔豕突般自顧自逃命。
  只聽木屋內田盤大笑,持劍帶人殺了出來。
  看來對方都是些烏合之眾,被眾人殺了若干人後,早已作鳥獸散,四下逃得無影無蹤了。
  眾人這才上前,與田盤見面。
  那田盤身材修長,生得頗瘦,眼中神光灼灼,顯得十分精明強乾。他見伍封等只有六個人,其中還有兩個是女子,大是愕然。
  楚月兒上前道:“盤少爺可受驚了。”
  田盤奇道:“月兒,怎會是你?”
  楚月兒將眾人向田盤介紹後,田盤先向妙公主施了禮,對伍封道:“原來你就是封大夫,在下在王城雒邑也聽到你的大名,據說連‘大漠之狼’也死在了你的劍下,是否確有其事?”
  伍封笑道:“只是一時的運氣而已。”
  田盤仰天大笑,道:“好極了!在下正要找你算帳!”跨上前一步,手中劍“呼”地一聲,向伍封劈了下來。
  眾人見辛辛苦苦將他救了出來,這人不僅不領情,反而橫施殺手,都嚇了一跳。
  伍封大吃一驚,連忙後退,道:“右司馬,你這是……”,話音未落,田盤又上前一步,劍往橫削,向伍封腰間斬來,劍勢頗為凌厲。
  伍封只好再退開一步。
  田盤喝一聲,劍尖斜著上挑,向伍封胸前撩了上來。他一劍狠似一劍,劍法也越來越快。
  伍封嘆了口氣,只道自己責打他小舅子恆善之事,已被田盤知道了,是以要找他算帳。側了側身,重劍向田盤胸口刺去。
  田盤見他劍法凌厲,贊道:“好!”回劍向伍封劍上格去,“當”一聲,田盤只覺臂上劇震,他怎及得上伍封的天生神力,雙劍相撞,伍封的劍只是略略偏了偏,仍向他胸口刺來。
  田盤見格不開伍封這一劍,臉上變色,退後一步,卻見伍封的劍尖仍指在自己胸口數寸處,顯是他退一步時,伍封也跨上了一步,只是他未曾察覺而已。
  田盤大驚,連忙又退了兩步,低頭看時,伍封的劍尖還在自己胸口,心中駭然,再也退避不及,眼見要被這一劍刺穿胸口,伍封的劍卻仍是停在其胸前,便未下刺。
  田盤搖了搖頭,大笑道:“封大夫的劍術當真驚人,在下佩服!”將手中劍扔在地上。
  眾人這才知道田盤原來是想試伍封的劍術。
  伍封將劍插回鞘中,道:“右司馬只是想試劍,並未全力使出,也算不上勝負。”
  田盤笑道:“封大夫也未盡力哩!老實說,在下離開齊國之時,封大夫還是藉藉無名之輩,如今竟成了我齊國的第一劍手,在下頗有些不信,是以趁未深談之際,不自量力地試一試封大夫的劍術,誰知封大夫這麼隨手一劍刺下來,在下連格帶退也化解不了,實在慚愧得很!”
  田盤將隨從人等從屋內叫出來,只見一個個身上帶傷,僅余二十多人,田盤苦笑道:“我一行八十餘人,甫入齊境,便覺有人尾隨,結果便被人伏殺,被逼一直逃到此處,不料對方在此地又伏下了數百人,幸好這裡有間木屋,用箭擋住了敵人,剛好射完了所有的箭,若非封大夫,恐怕免不了都要葬身此地了。”
  原來他先前口稱只剩了一枝箭,其實連一枝箭也沒有了。伍封暗贊:“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田盤手上連一枝箭也沒有,仍把敵人嚇住。”
  正說話間,一個小婢從屋內搶出來,道:“大少爺,四小姐身上的傷又流血了,怎也止不住,如何是好?”
  眾人都吃了一驚,一起進去看時,見一個美貌少女正躺在地上,面色蒼白,身上滿是鮮血。
  田盤搶上前道:“燕兒,燕兒!”那少女低低應了一聲。
  伍封見周圍並無車仗,定是遇襲時丟失,忙吩咐鮑寧和鮑興去將銅車趕過來。
  田盤本來一直鎮定如恆,此刻臉上不自主顯出張惶之色來,道:“唉,燕兒非要隨在下去看王城景色,隨我一起出使,不料遭此大難,若是有何不測,在下怎有面目去見家父?”說著說著,眼中淌下淚來。
  伍封見他們兄妹情深,安慰了幾句,心道:“田燕兒是無恤兄未來的妻子,若是有何事故,無恤兄也不好受哩!”
  這時,二鮑已將銅車趕過來,伍封道:“救人要緊,先抱四小姐抬到車上去,月兒你陪著,先回城去,直接到華神醫府上去,請他為四小姐治傷時,小興兒去稟告相國。”回頭對田盤道:“右司馬看這樣可好?”
  田盤點頭道:“多謝多謝,這樣最好了。在下放心不下,也一併跟去,這些人便煩封大夫替在下帶進城吧!”
  銅車飛快去了,伍封扭頭對妙公主道:“公主,你只好隨我步行進城了。”與妙公主和蒙獵二人,收拾好連弩箭,帶著這一眾人等向臨淄城走去。
  一路上,田盤的從人便說起遇伏之事。
  原來,他們一眾從水路而來,在歷下邑改行陸路時,總覺得有人尾隨,行至闞城之時,夜宿驛館,竟有人半夜放火燒館,連闞城都大夫在救火時也不明不白死了。
  眾人知道有人存心加害,是以兼程趕回,行直平陸附近遇到埋伏,幸好田盤精於用兵,田燕兒的劍術了得,殺出了重圍,將輜車棄下阻住追兵,一路逃了過來,田燕兒便是在平陸中箭受傷。雖然田盤先後派了三人回臨淄求援,卻不見任何動靜。
  誰知在這臨淄城附近,居然又有埋伏,將眾人迫入了林中,田燕兒帶傷衝殺了一陣,以致傷口迸裂,流血不止。
  伍封聽了,大是奇怪,道:“若是敵國之人,為何定要等到入了齊境才動手?”
  妙公主道:“設伏的多半是齊人,先前那首領的說話就是萊邑一帶的口音。”
  蒙獵也道:“小人仔細看過那些屍體,他們的衣著、兵器全是齊國之物,應該不是敵人故意偽裝的。”
  伍封皺眉道:“在齊國之內,誰與田盤這如許大仇,竟然多番設伏,非要置諸於死地不可?若是事敗,那可是誅滅三族之罪哩!”
  眾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城中走著,忽急對方一彪車馬馳了過來,為首的是田盤的妻子恆素。
  車馬到了近前,卻見二鮑也駕著銅車,載著楚月兒夾在大隊中間。
  恆素下了車,施禮道:“封大夫,妾身奉了相國之命,來接你和公主進城。相國說了,為了救四妹,竟使得公主和封大夫玉趾沾泥,十分過意不去。”
  伍封問道:“四小姐的傷勢無甚大礙吧?”
  恆素道:“幸虧有封大夫的銅車,才及時趕到了華神醫府上。華神醫說,箭尖上有夷人毒藥,若是再晚得半柱香時間,恐怕神仙也難救了。”
  伍封吃了一驚,扭頭問一眾傷者:“箭上竟然有毒?你們還有誰中箭了的?”
  有人答道:“中箭的人都死了,怪不得有的人只是傷了胳膀,居然也會死了。”
  妙公主奇道:“嘿,其餘中箭的人都死了,四小姐卻支持了這麼久,看來是皇天保佑哩!”
  楚月兒隨銅車到了近前,道:“華神醫說,幸好四小姐身上還有其餘的劍傷,這麼不住地流血,反而將毒性減弱了。”
  伍封與妙公主上了銅車,又把蒙獵叫上車,其餘人等,均有恆素安置上車,向城中馳去。
  恆素扭過頭來,對伍封道:“封大夫,多謝你救了外子和四妹之命。”
  伍封搖手道:“不幹在下的事,若不是公主突發奇想,要到牛山上來打獵,怎可能察出異情,剛好撞上右司馬和四小姐?”
  恆素又謝過了妙公主和楚月兒,並道:“若非蒙先生的慧眼,也難找到凶手哩!相國剛才還說,幸好封大夫救了蒙先生之命!那日蒙先生若是真被小政殺了,不僅今日外子和四妹難逃大難,顏不疑要加害趙氏父子的奸謀恐怕也得逞了。”
  伍封也贊道:“蒙兄這些時日來,確是立了大功。”
  入了城,伍封知道相國府上下定有一派時間忙,也不必去打攪,便與恆素告辭,自回封府。
  路上楚月兒道:“公子,我將你打恆善的事告訴了田盤,你猜他怎麼說?”
  妙公主道:“他是否對封哥哥很生氣呢?”
  楚月兒抿嘴笑道:“田盤反而大贊公子打得好哩!他說:‘小善太不成器,我早想重重打他一頓,好讓他收斂行止,免得日後闖出大禍來!這傢伙每日在外胡作非為,有損我們田氏一族在齊民中的聲譽。’”
  伍封笑道:“原來田盤是這樣的人,看來今日沒有救錯他。”
  楚月兒又道:“他還說,恆夫人甚得相國器重,但在相國府中總是不能抬頭做人,連他也沒甚面子,全是因這恆善所累。”
  蒙獵接口道:“這倒也是。小人任巡城司馬時,好多樁醜事都與恆善拉得上干係,好在事情不大,被軍中押下來不了了之。”
  伍封忽想起一事,擔心道:“月兒,你有沒有說你眼下是我的人?別搞得明日田盤找我索要,到時候只好跟他大打出手了。”
  楚月兒臉色微紅,小聲道:“這事我怎好說呢?”
  便聽鮑興那傢伙大聲道:“嘿,公子儘管放心,小人先前聽恆夫人與田盤咕咕嚨嚨說了好一陣,也說了月兒姑娘的事,是以田盤才讓我們將月兒姑娘送回來,不好意思讓她也跟著忙乎。”
  他停了一下,又道:“小人還聽田盤說,月兒姑娘與公子成親時,他們還要備一份嫁妝哩!”
  妙公主失聲笑道:“咦,這傢伙居然學會了偷聽人說話!”
  鮑興笑道:“不是小人有意偷聽,只是語聲傳入了耳,總不至於像吃錯了東西,能吐了出去吧?”
  午飯之後,伍封和二女帶了兩份禮物,到相國府看望田燕兒。只因田燕兒傷勢頗重,遷回相府後,連華神醫也跟著搬了去,暫住相府之中。
  伍封到相府時,其餘各豪門巨富紛擁而至,甚至連臨淄城中的很多百姓也在門口訊問,多多少少送些禮物,可見田氏一族在齊國的確是頗得民心。
  田盤與恆素二人上下忙碌接待,不論是士官還是尋常百姓,都甚是熱情。
  因為訪客太多,伍封也未敢與田盤夫婦多談,只是循例問了幾句,妙公主自然代表國君說了些關懷的話,三人也未停多久便出了相府,伍封先將妙公主送回了宮,才與楚月兒回到府中。
  經到後院矮墻前的練武場時,見趙悅和蒙獵正教三十六劍姬練習聯手合技之法,那四名燕女也跟她們一起練劍,眾人練得甚是認真。
  趙悅和蒙獵見伍封與楚月兒過來,命眾女自行練習,走了上前。
  伍封看眾女的練法比趙蒙二人那日在濟水大船上又有些不同,奇道:“這種劍術好似又有所改進了。”
  蒙獵道:“這都是趙兄的功勞了。小人傷了這麼些天,趙兄一邊照顧我,一邊研究這種劍術,再加上那日在船上得過公子的指點,劍術提高了不少。”
  趙悅道:“公主命小人二人訓練劍姬,小人怎能不多動腦筋呢?這些劍姬所練的劍法,任兩人在一起也可,三人、四人也可,均不限人數,三十六人一齊試用,威力更是是可觀。那日在城濮時,六劍姬便按公子所授的兵法,將桓魋手下的六名精壯士兵打得大敗。如今這三十六人用此兵法劍術,恐怕敵得過百人合攻哩!”
  伍封見眾劍姬練劍甚有法度,贊道:“嘿,想不到趙兄在練兵方面頗有些門道哩!”
  趙悅慚愧道:“小人與蒙兄一起入府,蒙兄連立大功,小人卻毫無建樹,慚愧得緊,幸好在軍中有些日子,識得一點點練兵之道。”
  蒙獵笑道:“趙兄太謙了,恐怕趙兄的拿手本領還未使出來吧?”
  伍封大感興趣,問道:“趙兄還有什麼本領?”
  趙悅笑道:“其實也算不上什麼本事,只是會養鴿子。這種鴿子養熟了,可以飛到一兩千里外尋人,每個時辰可飛三百里,然後還可以飛回來。據說孔子的女婿公冶長能聽懂鳥獸之語,當年他被人冤枉坐牢,在獄中想出來的。孔子任魯國的大司寇時,曾想將此法用於軍中來傳遞消息,可惜後來辭官,便沒有做下去。當年孔子到齊國時,小人與公冶長有些交情,他便教了小人這種信鴿的訓養秘法。”
  楚月兒訝然道:“那日在魯國與公子見過公冶先生,原來他有如此異能,若早知道,月兒非要向公冶先生求教不可。”
  伍封沉吟道:“大軍在數百里外與人交戰,的確有些消息不通,若有這種信鴿,那便太好了。”
  楚月兒道:“就算不用在軍中,平時也可以用哩!若是從伍堡傳個消息來,豈非只要一盞茶的時間?”
  伍封忙道:“趙兄,你這本事太有用了,從明日開始,你便選十人做你的助手,開始訓養信鴿,訓練劍姬便由蒙兄多費些心思。二位如要用到金貝,儘管向小傲去取。”
  趙悅大喜,道:“公子既然這麼說,小人便立即開始去做。不瞞公子說,小人在軍中時,曾向田逆說過幾次養鴿的事,田逆都不與理會,後來還說:‘畜生怎靠得住?’將小人大罵了一頓,弄得小人甚是氣沮。”
  楚月兒好奇問道:“公冶先生真能聽懂鳥獸之語?”
  趙悅道:“小人聽人說,公冶長幼居山中,家中十分貧寒,父母又多病,十一二歲上便要侍養父母,或是他孝義動天吧,有一日他忽聽屋前樹上的鳥對他叫:‘公冶長,公冶長,南山有隻虎馱羊,爾食肉,我食腸,當亟取之勿彷徨。’連公冶長自己也駭了一跳,不知如何能聽懂鳥語,便真到對山上去,果然見有一隻羊被虎咬死,藏於草中,便拿回家洗剝乾淨,肉留下孝敬父母,將羊腸便掛在樹上,果然那鳥帶了一大群鳥來吃腸。每過數日,便有鳥來報訊,如此維生。”
  楚月兒目瞪口呆道:“這可真是件奇事。”
  趙悅又道:“後來有一天,丟羊的人找到公冶長,說他偷羊而食,送到官府。官府不信公冶長能懂鳥語,乃押於囹圄,公冶長在圄中聞鳥語,得知齊將伐魯,派人告訴魯君,魯國因此有備而勝。魯君便將公冶長放了,後來公冶長投身孔子門下,成為七十二賢人之一,向孔子求親,世人有說公冶長曾入囹圄,勸孔子不要嫁女給他。孔子說公冶長雖入圄中,卻非其罪,仍將女兒嫁給了他。”
  伍封大奇道:“可惜早未聽趙兄說過此事,否則,上次與月兒拜見孔子時,定向公冶先生問一問。”
  趙悅道:“小人也問過他,公冶長大笑道:‘哪有此事?人有人性,禽獸有禽獸之性,在下只不過稍懂些禽獸的生活習性而已。’他雖然這麼說,小人卻相信他真懂禽獸之語,否則,怎想得出訓養鴿子以為信使的方法?”
  說了一陣,伍封見眾女練得甚是認真,心道:“這三十六名劍姬是渠公怕我閑悶之事,無以消遣,才替我買了來,不料經九師父和楚姬略略調教之後,竟堪大用。”
  他走到場中,笑道:“你們練得辛苦,不如休息一陣再練吧。嘿,據說商王武丁有個妃子名叫婦好,曾練有一支女兵,天下聞名,此後女子再不見於戰陣,若是你們能成為一支能幹的女兵,說不定後世會大加仿傚哩!”
  眾女見伍封對她們如此器重,一個個十分興奮。
  楚月兒道:“我看她們畢竟力弱,練劍固然要緊,若都能學會用連弩,恐怕會更有用處。”
  伍封點頭道:“月兒說得不錯,其實她們比起男兵來,另一些用處,至少別人不會對她們多加提防,不小心之下,很容易吃她們的虧。”對蒙獵道:“蒙兄,一陣間你去找小傲,讓他將城中的良匠招十數個來,便拿公主的連弩去仿製一大批出來,交給她們練習。”
  蒙獵答應。
  眾女先前隨伍封到牛山打獵,見過連弩箭的威力,心中頗有些想學,聽伍封這麼說,高高興興地鬧成一團。眾劍姬本是些歌姬,練習歌舞以此娛人,若被人看中,不免送來送去,生活極是無奈,如今竟被視若男兒,與以大事,自然覺得精神振奮之極。
  伍封心道:“聽說田燕兒的劍術還在田盤之上,春雨四人得她傳過劍術,想來也還過得去。”將四女叫上來,道:“田四小姐教你們的劍術,好不好試出來讓我瞧瞧?”
  春雨四女大喜,站在場中使出了劍法。
  在伍封和楚月兒的眼中,四女的劍法自然算不了什麼,但其劍法中另有一種輕盈飄逸之處,雖不及董門劍法詭異多變,卻是身法靈動,劍術中多有巧思。
  待四女使完了劍,趙悅道:“這四女的劍法,雖然沒見打鬥經驗,其實不比隨我們去過城濮的六劍姬差!”
  蒙獵道:“她們的劍法是田四小姐教的,四小姐名叫燕兒,劍術也果然是身法輕巧靈動。”
  伍封笑道:“月兒好好將她們調教調教,日後恐怕大有用處。”
  又聊了一會,伍封才與楚月兒回到後院的大屋之中,眾人都知道他每日洗浴的習慣,以致連楚月兒染上此習,早有下人在屋中燒了四五個大火盆,令室中春意昂然。
  楚月兒命人打來熱水,倒入後室的浴池之中,侍候伍封洗浴。
  伍封眼珠轉了轉,笑道:“月兒,不如你先洗浴,我略略休息一陣再來。”
  楚月兒側頭看了他老半天,見他煞有介事的樣子,便點頭答應,自己到後室洗浴,豈知才入水中,伍封突然從門外探頭進來,笑道:“月兒,好不好‘鴛鴦戲水’呢?”
  楚月兒驚呼一聲,縮進水中。
  伍封知道楚月兒雖是溫柔可人,卻極為守禮,不到成親那天,怕是難以染指,也不敢唐突佳人,大笑走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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