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天下春秋 作者:全威 (已完成)

tab0402 2008-6-15 09:22:24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 19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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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姬厚笑道:「不過在下總覺得龍伯的運氣之佳,天下少有,昨日誤打誤撞覓到了九鼎,今日誤打誤撞又救了世子利。」

    伍封笑道:「這也說得是。」

    夢王姬搖頭道:「厚哥哥這話可說得不對。運氣看起來是偶然的,其實有其必然之理。譬如說,若非龍伯劍術高明,今日只怕也要招禍。今日之事,對龍伯來說是好運,對其他人恐怕就是噩運了。是以一個人的運氣好壞,常常與其自身的本領有關,本領越強,運氣就顯得越好,而自身之本領便是命了。」

    伍封心道:「孔子說命可改運,運也可以改命,王姬的說法大致也是這意思。」

    眾人不住地點頭,姬仁道:「師父的行事方法的確與眾不同,未知有何獨到之秘呢?」

    伍封搔頭道:「這事情可不大好說,真要說的話,大概只有一個字。」

    眾人的眼光都盯著他,不知道這是個什麼字。

    伍封道:「這個字就是『做』。在下覺得,什麼事情想到了便去做,做了未必會成功,不做則肯定不成。」

    夢王姬輕輕擊了一下掌,讚道:「龍伯大有道理,怪不得龍伯這些年名彰列國,每到一處便風起雲湧,想來就與這個『做』字有關。」

    智瑤點頭道:「龍伯不僅有拔山扛鼎之力,劍術通神,更厲害的是兵法,用兵自然是百戰百勝。」

    伍封搖頭道:「百戰百勝可是謬讚了,其實在下雖然有勝,但從兵法上說,常有錯漏,其中有兩敗十分凶險。」

    眾人的眼光立時向他瞧來,須知道人人都愛自誇本事,這人居然當眾自述其敗,當真是天下僅見,夢王姬微微一驚,星眸閃動。

    姬厚問道:「龍伯還有敗時?」

    伍封道:「第一次慘敗是在鄙國魚口,在下與田相中伏,幾乎被射死,雖然敵眾我寡,人數相差懸殊,但在兵法上說,在下便沒有料到最後還有一隊弓箭手,這是料敵有失。雖然在下靠蠻力救得田相逃脫了性命,在兵法上卻算敗了。」

    夢王姬道:「此戰夢夢也聽說過,不過龍伯以百人對三千死士,又是被人埋伏,卻能成功逃脫,算不得失敗。」

    伍封道:「第二敗是在吳國時,吳越二王議和,卻中了越王勾踐和范蠡文種之謀,那一戰是從頭到尾都出錯,凶險之極。幸好僥倖擒了越王勾踐為質,才算逃過大難。」

    智瑤嘆道:「智某也次聽說此事,越王勾踐的五萬精兵設伏,不過你們只有五百餘人,若非龍伯隨機應變,只怕吳國也被滅了。龍伯不僅救了吳王夫差,自身也毫無傷損,越王勾踐之謀盡敗,其實是龍伯得勝才是真的。」

    伍封搖頭道:「非是在下過謙,越王勾踐、范蠡文種都是極為多謀之人,一人尚且難敵,何況其三人聯手?在下寧願與劍術高手決戰,也不願意與這三人用兵。」

    眾人不住的點頭,雖然伍封自認其敗,但眾人反對他更為心服,這人用兵敗了還能硬生生扳成勝局,手段自然是非同小可。

    梁嬰父道:「說起劍術來,在下不得不佩服龍伯。王子仁隨龍伯學劍了多日,想來劍術大有長進吧?」

    姬仁點頭道:「略有些長進,不過在下未與人試過劍,也不知道如何。」

    梁嬰父笑道:「王子仁要試劍那還不容易?在下的劍室中有不少弟子,大可以陪王子試劍。」

    姬仁皺眉道:「這個以後再說吧。」

    姬厚笑道:「梁師父親自為在下訓練出八名侍衛,名曰八虎,劍術甚好,今日舍妹壽誕,我想讓他們試一套劍術,為諸位解悶。」

    智瑤笑道:「說了這許久,看看劍手使劍也好。」

    夢王姬見堂上眾人都十分興奮,點頭道:「既然如此,厚哥哥便請他們上來吧。」

    姬厚招來了一個侍女,向她吩咐了幾句,那侍女出了大堂,一會兒帶了八個精壯侍衛上來。

    侍衛向眾人施禮之後,站在場中,劍光霍霍試起劍來。一時間這堂上劍氣縱橫,電光爍爍,大增緊張之意。

    伍封暗暗吃驚,因為這八虎劍法之中暗含陣法,所用的陣法與八卦陣相似,只不過大有不同。看了一會兒,覺得這些侍衛的劍術還算不錯,難得是是他們配合頗好,配合這似是而非的八卦陣法,八人當得上尋常的二三十士卒之用。不過他見慣了春夏秋冬四女的四方刀陣,覺得這八人之陣比四女要差得太遠,無甚可為。不過他轉念又想:「以數人之力佈陣本是柔兒之長,天下再未見過,這梁嬰父也能將陣法用於劍術之中,怪不得他能在成周自樹一成幟,混身於卿大夫之間。」

    智瑤等人卻從未見過如此高明的配合之法,無不大聲叫好。梁嬰父面有得色,不住地點頭。

    姬厚笑吟吟看了一陣,道:「仁哥,你隨龍伯練劍也有些時日了,想來大有進境,是否走下場去,我找一虎與你試試劍術。」

    姬仁搖頭道:「上月我與你這八虎之一比過劍術,只十餘招就敗了,眼下再比,未必能好多少,畢竟我隨師父練劍不久,再過些日子還差不多。」

    伍封皺起了眉頭,心道:「王子仁眼下的劍術只當得上一個倭人勇士,體力卻大有不及,更不用說鐵勇了,但足以勝過八虎。不過他毫無真實格擊經驗,缺乏膽氣,長此以往,劍術便難以升進。」遂道:「王子如果想比劍,大可以下場去與這八虎試試,單是一虎便無趣了。」

    姬仁大吃一驚,堂上眾人無不愕然。智瑤心想:「這八虎若無陣法,只是八人齊上,我最多八招便可將他們擊敗。眼下他們暗合陣法,彼此照應,我要對付這八虎只怕也要費好些力氣,王子仁怎可能應付他們?只怕數招便敗了。」

    姬厚、梁嬰父、劉卷、單驕以前都見識過姬仁的劍術,知道他根基不錯,但劍術古板尋常,連其中一虎也難勝過,就算他隨伍封練劍有所長進,畢竟只有一二十餘天功夫,要以一敵八,簡直是毫無可能。

    梁嬰父一直嫉恨伍封,但又不敢與伍封動手,此刻正合心意,笑道:「也好,就讓我們瞧瞧龍伯授徒的本事。」

    堂上那八虎停了下來,靜等姬仁上場。

    夢王姬耽心道:「龍伯,是否會有些凶險呢?」

    伍封笑道:「王子的劍術足夠了,所缺唯膽氣耳!若不覓些機會與人真的動手,再難有成。王姬放心,在下說他能勝,他必能勝!」

    姬仁親眼見過伍封大敗董梧,隨伍封練劍多日,對他佩服之極,既聽伍封這麼說,立時信心大振,拔出劍來便要下場。

    伍封小聲道:「王子,這八人暗合陣法,不可大意。你瞧見那八人中有一臉上有疤痕的沒有?一陣你上去後,只須向這人搶攻,便能闖入八人之中間去。只要你一進去,這陣必破。然後你依照練劍拆招的辦法,誰離你最近你便向他相攻,這場比劍你就贏了。」他對五行陣極為熟練,又與趙飛羽專研過陣法,這「八卦陣」早已經爛熟於胸,這八卦劍陣被他一眼便看出了破綻。

    姬仁打量了八人一眼,點了點頭,走下場去。

    八虎抱劍向姬仁施禮,道:「請王子賜教!」

    姬仁點了點頭,道:「請!」

    話音剛落,這八虎劍光閃爍,縱橫交錯處,聲威不凡。姬仁見八劍飛來飛去,青光刺目,暗暗有些心怯,想起伍封的話,手起一劍向那臉上有疤痕的侍衛刺過去。

    他一劍刺出,梁嬰父「咦」了一聲。他久在成周,姬仁的劍術十分熟識,此刻見姬仁劍招仍然與以前相仿,但速度力道大異,威力大了數倍。

    姬仁無甚格擊經驗,只是盡展所長,全力向那疤面人搶攻。說來也怪,他一攻這疤面人,其餘七人的劍法便受制,劍刺來時,每每被疤面人身子擋住,雖然也有劍能攻到他身邊,卻盡數被他擋住。八虎只覺得束手術腳,劍術難展,更兼姬仁劍術中那種堂皇的王者之勢,使他們心中生寒,甚是不耐。

    姬仁使了二十餘招時,忽覺八虎的劍術好像慢了許多,才發現自己早已經站在了八人中間。

    他與八人交手交手這一陣,信心大振,早已經忘了怯意,此刻依伍封的吩咐,只要有誰離他近了,銅劍便指向那人。只聽劍鳴之聲不絕,姬仁的劍術也越來越快。八虎圍著他的圈子越來越大,此刻八虎只有被動招架的份兒了。

    堂上眾人看得眼花燎亂,想不到姬仁的劍術竟能以一敵八,而且還大有裕餘。智瑤見姬仁劍術雖然還大有生澀之處,但劍中的王者意象卻十分難得,有一代高手的風範,暗暗稱讚。

    梁嬰父見姬仁的劍術比以前高出了十餘倍,心下駭然,不知道伍封用了什麼方法,竟將姬仁這難以再造的劍術提升了這麼多。

    忽聽「噹」的一聲,一虎腕上流血,銅劍墜地,被迫退了下去,眾人吃了一驚,又隨著銅劍墜地的數聲,堂上只剩了四虎仍在苦苦支撐。

    姬厚越看臉色越是陰沉,此刻喝道:「沒用的東西,滾下去吧!」

    四虎收劍而退,姬仁收回了劍,緩緩插入鞘中。堂上的人不住喝采,智瑤讚道:「王子好劍法!」

    姬仁恍如夢中一般,他對自己的劍術向來沒有什麼信心,此刻雖然獲勝,還有些不相信。待見到八虎收拾銅劍灰溜溜退走的狼狽之態,才醒悟自己以一敵八大獲全勝,心中狂喜。

    伍封知道姬仁這一勝,心結已解,日後練劍便會信心倍增,更有進境,含笑點頭。

    姬仁走上台來,向伍封深深一揖,嘆道:「若非師父指點,弟子只怕一輩子也不敢與人比劍。」

    伍封正色道:「王子的劍術還算不上十分高明,自保有餘,與高手比劍卻大有不足,王子千萬不可因今日之勝而生好勇鬥狠之心!」以姬仁的劍術來看,再練下去。最多只及得上他的鐵勇,但他的體力比鐵勇差得太遠,不足以入高手之列。不過以他王子的身份,又是數十年未得高手指點,能將劍術練成這個樣子也算相當不容易了。

    姬仁心中凜然,點頭稱是。

    夢王姬也是意想不到,又驚又喜,道:「原來龍伯教徒弟的本事也十分高明,這真是意想不到。」

    粱嬰父嘆道:「王子的劍術在下熟知在胸,原以為是屬於無法造就,想不到一二十日下來,龍伯便能化腐朽為神奇,王子竟將在下苦心訓練的八虎打敗!」

    伍封道:「王子練劍三十餘年,雖然無高明之士指點,卻好在根基紮實,勝過他人。單以劍術而論,今日便要他以一敵八殊不容易。幸好八虎見他是王子,不敢有傷,再加上他們的陣法布得有所欠缺,只要覓到弱處相攻,八虎的劍術反而難以盡展,王子才能獲勝。若八虎不用陣法,單是上上下下強攻,王子經驗未足,膽氣有缺,恐怕反而會敗。」

    梁嬰父皺眉道:「此陣是在下依兵陣而設,未知何處有缺?」

    伍封笑道:「這陣法便是梁師父依八卦陣推演而成,雖然八虎依八卦之位,變化無窮,但中間缺乏主持,以致威力鬆散不凝。王子的劍術勝過其中任何一人,先前主攻一虎,便打亂了主持,陣勢立破。陣破之後,八虎互相受制,自然落敗。」

    眾人暗暗點頭,夢王姬笑道:「原來龍伯對陣法也有研究。」

    伍封道:「梁師父以為八卦之陣乃用八人,其實是有所誤解。凡布八卦之陣,必要九方之人,是謂九宮八卦。劍陣如此,兵陣亦然。梁師父若在八人之中再設一人,位守九宮,此陣威力方能顯示出來。」他將這陣法奧妙說出來,倒不耽心有人會學了去,因為這八卦陣是田穰苴所創,守衛極強,他是從田豹布得並不高明的八卦大營中偷學而來,只告訴了趙飛羽一人,二人研之甚深,更勝過田豹所學。因此,就算有田豹在此,也未必能懂得他所說的佈陣奧妙。

    智瑤愕然道:「原來如此。這八卦陣圖是智某給梁師父的,陣圖上並無九宮,只有八方,莫非這陣圖有假?」

    伍封心忖:「這八卦陣的陣圖是我和飛羽推演出來,智瑤那不全的陣圖又從何而來?莫非是從田豹處得到?」笑道:「智伯手上的陣圖假卻未必,不過不全。若非遺失了部分,便是有人故意用不全的陣圖來誤人。」

    智瑤臉色微變,點了點頭。

    贏利讚道:「今日在下見識過龍伯的劍術,當真是勢若天神,委實了不起。」

    姬厚道:「龍伯可否一演劍術,讓我們瞧一瞧,也算為舍妹助興?」

    伍封愕然道:「王子想與在下比劍麼?」

    姬厚忙搖頭道:「不敢不敢,只是想請龍伯單獨演一兩招,相信舍妹也想瞧瞧龍伯的神技。」

    夢王姬道:「聽說龍伯在吳國時一劍使出才一半,便將伯嚭手下的一個劍術高手活生生嚇死,夢夢府上這些侍女都不習劍,別嚇壞了她們。龍伯的劍術出神入化,夢夢其實已經看過,佩服之極。」她對劍術並不擅長,是以耽心有人見了伍封使劍,又會生出比試之心,其實她不知道,伍封如真的使幾招劍術出來,包管沒有人敢興動手比試之念。

    伍封大感愕然,心道:「你何時見過我使劍?」見堂中許多人眼光熱切,忽地有了主意,道:「在下有兩個從人身懷神技,不如讓他們一展所長,權當為王姬祝壽。」將圉公陽和庖丁刀叫上來,吩咐了幾句。

    圉公陽和庖丁刀點頭下去,圉公陽在自己所坐之處的俎上用手指挑了些肉漬,隨手抹在鼻尖上,站在場中。庖丁刀手執鐵鉞,站在圉公陽之旁。

    堂上眾人都不解其意,姬仁問道:「師父,這是在幹什麼?」

    伍封笑道:「執鉞者叫小刀,另一人叫小陽。小刀要將小陽鼻尖上的肉漬抹去,只不過不用巾,而用他手中的鐵鉞。」

    眾人大吃一驚,七嘴八舌道:「用鉞去漬?這太過凶險了吧?」

    卻見圉公陽站在場中,容色自若,庖丁刀手執鐵鉞,上下打量著圉公陽,忽聽他大喝一聲,寒影閃動,一片青光從圉公陽面前掃落。

    智瑤、姬仁、姬厚等人忍不住好奇,都湧上前去瞧,連劉卷這老頭兒也忍不住跑了上去,果見圉公陽鼻上乾乾淨淨,也無一絲傷痕,庖丁刀平伸鐵鉞,鉞刃上那一點肉漬清晰可見。眾人又驚又喜,滿堂喝了一聲大采。

    伍封揮了揮手,圉公陽和庖丁刀向眾人施了個禮,自回席中。

    智瑤坐回席上,讚歎道:「這使鉞的小刀鉞法精奇,運力甚妙,以此決戰殺人,只怕是無聲無息。」

    眾人都點頭稱是,心忖要用鐵鉞在別人鼻尖上批去肉漬,對方皮肉卻絲毫無傷,這種舉重若輕的運鉞之法,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

    夢王姬道:「我覺得小陽也很了不起,鐵鉞從他的鼻尖上擦過,居然毫無懼怕之意,若換了他人,稍稍避身,便不能劈去肉漬,萬一不小心顫了顫,只怕鼻尖就被一鉞劈下,不免受傷。」

    眾人不住點頭,智瑤舉爵道:「如此絕技,委實難見,正當飲酒三爵。」

    堂中人一起舉爵對飲,宴飲更歡,直到初更時分,這才罷宴,各自回去。

    伍封昨晚飲多了些酒,回到齊舍後有泡在熱水中洗浴了好一陣,睡得便晚了,次日巳時方才起身,卻不見楚月兒在室中。

    春雨等女端了銅盆來,伍封問道:「月兒去了哪裡?」

    夏陽道:「龍伯還記得那市肆銅坊的老闆麼?先前他來時,小夫人正教小刀和小陽使用龍爪,小夫人見龍伯正睡著,便與小刀、小陽一起隨那老闆出去了。」

    伍封喜道:「這人多半是覓到了那買銅鏡的主兒。」盥洗之後,出了大堂,略用了些酒飯,冬雪在一旁問道:「龍伯和小夫人近來食量甚小,小夫人本來量小便無所謂了,龍伯的食量向來很大,現在怎會越吃越少?是否周粱不如齊粟?」

    伍封也覺得最近食量小了不少,不過並未在意,此刻見眾女面帶憂色,尋思道:「莫非這吐納到了『龍蜇神境』,改用毛孔呼吸,連食量也會小了?」又想:「吐納以龜、蛇、龍之征分出不同層次,據說龜可以息代食,蛇可數年不食,均是長壽的靈物。龍蜇之境想來以神龍之征為比類,易曰『神龍之蜇,是謂藏也』,龍比龜蛇更為靈異,進入『龍蜇神境』,或者食量因此變小了。」笑道:「粱比粟要好,我與月兒食量變小,或者因為我們最近練功精進的緣故,你們無須在意。」

    秋風點頭道:「我們還以為龍伯和小夫人胃口不好,這些天小刀和小陽甚是煩惱,天天尋思制些新奇佳餚哩!」

    伍封點頭道:「難得他們二人有心。這周粱甚好,日後回齊國時帶多些。」

    才用過飯,還在撤案時,楚月兒與庖丁刀、圉公陽便帶了兩個人回來,一個是另那銅坊的老闆,另一個是不認識的粗壯的漢子。

    楚月兒道:「這位老闆早日又見到了這賣鏡的人,難得他一路跟上,覓到這人的住處。今日他來報訊,月兒見夫君正值好睡,便帶了小刀和小陽去將他拿住,幸好他還未走。」她從背上解下一口劍,道:「夫君,你看看這『昆吾』之劍。」

    伍封接過劍來,將劍拔出,只見這柄似銅非銅、似鐵非鐵的寶劍刃口長約二尺,通體盈紅,隱隱有火光般在劍身上流動,刃口甚是鋒利。劍柄頗長,頭上呈火焰形狀,顯得十分的大氣,柄上刻著「昆吾」二字。

    伍封點頭道:「此劍無法假冒,必是天子之劍。」又將那銅坊老闆大大誇獎了幾句,問了姓名,賞了他若干金貝,讓他先回市肆,等自己稟明天子,由天子封賞。那老闆給每人叩了個響頭,樂滋滋地走了。

    伍封將劍插入鞘中,放在一旁,問那賣鏡的人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跪在地上,早已經嚇得面如土色,戰戰兢矯地道:「小人名叫牛兒,原是齊人。」

    楚月兒在一旁笑道:「怪不得你有些蠻力,牛兒這名字沒叫錯。」

    伍封道:「你是齊人,又怎會到了成周?」

    牛兒道:「小人原是齊國左相闞止府上的家僕。有一日相爺來了個客人,名叫被離……」,伍封吃驚道:「被離叔叔?」

    牛兒嚇了一哆嗦,道:「小人被派去侍候被離先生,次日傳說大盜柳下跖攻城,府中給小人發了副衣甲,讓小人隨行。小人還未及走,便被人擊暈了。等醒來時已經在床上,便覺府中亂成一團,衣甲也不見了。小人怕相爺知道後責罰,趁亂逃出了相府。小人才走不久,相府便火起,後來才知道相爺與國大夫、高大夫作亂被殺,小人幸虧一早逃走,否則不在府中燒死,也必會被人擒下斬首。」

    伍封聽被離說起過此事,點了點頭。

    牛兒道:「小人不敢再留在臨淄,連夜出了城,此後一路西來,便到了衛國,好不容易混了個平安日子,前些時聽說齊軍要伐衛,小人既無家室,又無田產,趁大軍還未來便逃到了成周,餓倒在成周南郊。」

    伍封心思一動,問道:「你碰到了南郭先生麼?」

    牛兒點頭道:「小人被南郭先生在路上救起,從此便住在南郭先生家中,每日隨南郭先生種菜。前不久小人偶爾到了附近竹林,想挖些長竹為南郭先生築室,不料掘出了幾樣東西出來,是兩面銅鏡和這一口劍。小人便拿去給南郭先生瞧,南郭先生大吃一驚,讓小人將東西放在原處掩好,不許再掘,也不要說給家中任何人知道。他自己便入城去,說是要見天子,小人也不知道是何道理,是以將劍和鏡放了回去,向誰也沒說,連幾位龍伯也不知道。」

    伍封和楚月兒對視了一眼,均想:「原來南郭先生家宅附近的寶物是他發現的。」

    牛兒續道:「當天南郭先生回來後,面色甚是不好,小人也不敢多問。不料到了晚間,便有許多人闖進家中,將宅子圍住。幸好小人住在菜地中間小草室守菜,聽見聲音有異,急忙躲了幾來。唉,小人自從臨淄城逃出來後,過慣了東躲西藏的日子,是以容易驚醒。」

    伍封問道:「後來如何?」

    牛兒道:「小人見周圍都有人守住,便伏在菜地中間,後來聽見裡面叫喊廝殺,等到那些人走後才敢進去,這才發現南郭先生一家都被人殺了。小人見血流滿地,嚇得魂不附體,知道早晚會有人發現,到時候小人豈非有天大的麻煩?只好逃走,逃出不遠,又尋思自己身無寸金,必會餓死,便折回竹林,將那兩面銅鏡和一口劍拿走,混了些日子見無異常,遂拿到市肆中賣。」

    伍封道:「原來如此,你可知道凶手是些什麼人?」

    牛兒道:「小人躲得遠,不知道他們是誰,不過這些人在周圍的菜地也曾搜尋過,小人伏在菜地中,聽他們說了幾句。小人原來以為是因為這銅鏡和劍招禍,細聽幾句,似乎是因為南郭先生知道了誰的身世,被殺人滅口。小人原來不懂得分辨口音,不過近些日成周有些秦人,聽了其口音,小人才知道當日殺的人傢伙中大多是秦人,還有人與被離先生的口音相仿,不是吳人便是越人。」

    伍封道:「那些秦人肯定是桓魋所帶的那些秦國刺客,那裡面可沒有吳國或越國的人。」

    牛兒道:「他們的首領是叫桓什麼的,不過還有一個姓樂的人,定是吳人或越人,因為小人聽那些人從菜園中走過時,一個人說:『桓司馬替你們殺了南郭一家,隱瞞了那人的身世,還有什麼好責怪的?』那是秦人說話。有一人答道:『樂先生還有話要問他們,你們便動了手,我們只好也跟著殺人了。』這人說的是吳人或越人口音。那秦人道:『那秘密究竟是什麼?』另一人道:『我們也不知道。南郭子綦既然連兒子也不敢告訴,想來是天大的秘密。是了,本想與你多飲幾次酒,不過樂先生下令,明日我們要離開成周。』」

    這牛兒記性甚佳,雖然對他國口音懂得不多,但學起他人說話來卻繪聲繪色。楚月兒道:「夫君,你說那人是不是樂靈?」

    伍封點頭道:「多半是他了,想不到這人不回越國去,又到了成周,當真是陰魂不散。」

    牛兒在地上不住地叩頭,道:「這可不干小人的事,小人……」,伍封道:「的確不干你事,你起來吧,我們也不會責罰你。」叫庖丁刀將牛兒帶下去用飯,將他暫留齊舍。

    楚月兒道:「南郭先生一家被殺之事,原來還另有他故,只不知道南郭先生心中藏著什麼與越人有關的秘密呢?」

    伍封道:「這事情可想不到,相信這秘密姊夫也不知道,否則姊夫在我們赴吳國之前就告訴我們了。此事慢慢再說,這柄天子之劍我要先入宮獻給天子。」

    他用錦盒將「昆吾」寶劍裝好,趕往宮中,稟告過後,侍衛帶他到了大殿,王宮不能帶劍上殿,伍封將佩劍和錦盒交給殿前侍衛後進去,卻見除了姬仁、姬厚、劉卷、單驕正在殿上與周敬王議事之外,駭然還有一人在殿上,竟然是公子高。

    伍封吃了一驚,先向周敬王施禮,尋思:「公子高怎會來了?」不過天子在前,自然不能因私而循公。

    周敬王見了伍封,喜道:「寡人正想派人召龍伯入宮,不料龍伯自來了。」

    伍封施禮道:「微臣先前得到了一物,遂入宮來獻給天子。」

    周敬王笑道:「寡人宮中何物沒有?龍伯真是盛情。」

    伍封道:「此物本是天子所有,微臣怎敢留用?不過留在了殿前,請天子傳旨讓侍衛拿進來。」

    周敬王點了點頭,一個寺人出殿,將錦盒拿了進來,交給周敬王。周敬王甚是好奇,打開了錦盒,吃了一驚,將劍拔出少許又插上,喜道:「這柄『昆吾』寶劍龍伯從何處覓來?」

    姬仁知道前情,早猜出了一二,故不甚吃驚,姬厚、單驕、劉卷卻是又驚又喜,一起看著伍封。

    伍封將那日逛市肆以及今日牛兒所說之事一一稟告,不過對越人之事沒有說出來,一來怕猜測有誤,二來免得天子煩惱,須知天子就算知道有越人在成周殺人,也是無可奈何,徒自生氣。是以他只說是桓魋與南郭子綦有私仇,故帶那些秦人刺客殺了南郭一家。

    周敬王惱道:「想不到桓魋行刺秦世子之先,還有殺害南郭先生一家的事,好生可惡。」姬仁道:「師父殺了桓魋一眾,固然是救了秦世子一命,無意中還為南郭先生一家報了仇。」

    周敬王點頭道:「要是秦世子在周被刺死,這場禍事非同小可,龍伯先覓到九鼎,再救秦世子,今日又將這『昆吾』寶劍找到了,連番立功,正該褒賞。寡人便賜龍伯劍履上殿,以為殊榮。」本來覲見天子之禮,不論是諸侯還是卿大夫都得在殿前解劍脫履,劍履上殿即是可在天子面前佩劍著履,這雖然不是什麼賜爵贈金,卻是極大的榮譽,連劉卷這三代老臣也無此殊榮。

    伍封忙道:「微臣這點微末功勞,怎配讓天子如此厚待?」

    周敬王道:「龍伯勿須推讓,寡人還有事相求。」

    伍封暗暗心驚,心忖:「天子說到這『求』字,只怕所托之事難辦之極。」

    這時,一個寺人捧著玉盤上來,盤上放在一座尺徑尺高的青銅小鼎,周敬王走下殿來,接過玉盤走到伍封面前,道:「寡人賜了龍伯之爵,趕製了這金鼎寶璽,日後龍伯以此驅策臣民。」鼎是青銅所制,不過人慣稱這種官鼎為金鼎。

    伍封跪地接過玉盤,只見鼎身上刻著一行字:「天子匄制……」,鼎內還有一顆半尺見方的金璽,一時也不便細看,只好先托住再說。這鼎是封國的象徵,璽是爵位的象徵。

    周敬王將他攙起身來,道:「龍伯,寡人自從齊國右司馬田盤迴齊之後,便派使向齊侯借將。今日齊使前來,便是宣示齊侯之意,將龍伯暫借給寡人兩年,這兩年還要辛苦龍伯。」

    伍封大吃一驚,向公子高瞥了一眼,公子高苦笑著微微點頭。

    周敬王道:「寡人也知道龍伯家中有事,多半是歸心似箭,是以此舉有些不近人情。」他嘆了口氣,小聲道:「不過寡人和齊侯也有苦衷,請龍伯萬勿推辭。」

    伍封見他眼中甚為熱切,暗嘆了口氣,點頭道:「既然是天子和寡君之命,微臣不敢推辭,多謝天子厚愛。」心忖:「怪不得天子賜我伯爵,今日又許我劍履上殿,如此盛意,想必是早就有此打算。」又想:「國君必是拗不過田恆,被迫答應。」

    周敬王大喜,笑道:「有龍伯在周,許多事情就好辦得多了。」他又讓寺人取來兩面玉碟,上面各篆著「周太保」和「周少保」幾個字,道:「平王東遷以來,太師、太傅、太保三公之中,太保再未授人,龍伯日後或要為我大周開闢疆土,可授此爵於豪強,以為龍伯之輔助,便於行事。少保為太保之助,也可授人。」

    伍封伸手接過,由此而想起一事來,道:「那銅坊老闆立了功勞,微臣以為天子應該略加封賞。」

    周敬王點頭道:「寡人便封他為大匠尹,賜田百頃。」

    伍封與公子高從王宮出來,一路上並車而行,伍封連忙追問為何會如此,公子高便將近來齊國的事向他細述了一遍。

    原來,自從伍封送田燕兒離開了齊國,田恆便將鮑息派出去修長城,將公子高派往魯國為使約兵入江淮,又派閭邱明重新修葺臨淄、平陸、高唐、即墨、琅琊以為五都。其後又藉口向吳國和衛國興兵,盡收國中各城之士卒,派田盤領一軍入江淮之上,逐東夷中的一族,佔數十里地,假意伐吳,十餘日收軍而回,自己親率士卒前往衛境。其實以衛國和東夷之弱,根本不必用此傾國之兵。田恆和田盤從衛國、江淮回齊之後,將士卒改駐在五都,順理成章地將兵權控於父子二人手上,他自掌臨淄、高唐、琅琊三都之兵,其子田盤掌平陸、即墨兩都之兵,從此一國之兵權盡被田氏父子掌握。伍封、鮑息、公子高都不在身邊,而閭邱明、宗樓等一班齊臣又盡數附合田氏,齊平公無法爭辨,也只能由得他們,等鮑息和公子高抽空趕回臨淄,卻已經是大勢所趨。

    不過伍封在萊夷的都輔軍和公子高所掌的宮中侍衛田氏絲毫未動,反而不住地向慶夫人、鮑息、公子高示好,讓齊平公封了鮑息之子鮑琴、鮑笛為少師和少傅,又將田盤的臨淄都大夫之職讓給公子高。伍封雖然不在萊夷,田氏卻是餽贈不絕,單是丁口便贈了千戶之多。田逆被升為大司寇,卻毫無實權,比當日晏缺還不如。

    伍封越聽臉色越沉,自己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但自己遠在成周,無可奈何,此刻就算自己飛趕回去,也是回天乏術。

    公子高嘆道:「本來齊國的軍權就在田氏手中,只不過以前田氏還不能盡控,譬如鮑大司馬還可以帶兵駐衛,現在卻是不可能的了。事已至此,我們也沒有法子,不過田恆怕國君見疑,與國君立盟,誓不相害。」

    伍封道:「國君是田恆的女婿,世子積又是其外孫,田恆與田盤都注重名聲,只要國君不生異念,他們恐怕還不會對付國君。」

    公子高道:「先遣你為天子賀壽,再將你留在成周兩年,這都是田恆的主意,國君幾次反對也不成。」

    伍封嘆道:「國君性子本就謙和,怎比得上田恆計謀多端?自然是說他不過。」

    公子高道:「不過田恆贈了良醫二十、侍女五百給你府上,以照顧公主生產,還親往萊夷向公主和令堂大人解說,他做到這個樣子,令堂大人和公主還能說什麼呢?只好一切由他,這次見我出使,令堂大人和公主讓我帶了數十輜車的日用之物來給你。」

    伍封問道:「有個叫田豹的人是否回了齊國?」

    公子高搖頭道:「沒聽說過。我一向留心田恆身邊的人事,不見什麼田豹。他是什麼人?」

    伍封道:「這田豹是田恆的族人,這些年在中山十分跋扈,差點被他奪了中山的王位,卻被我從中間攪和了。我原以為田豹到中山之事是田恆所指使,他既然未回齊國便不是。這人在中山叛逆犯上,若留他在齊國為官便不好了,中山人定會不悅。中山雖小,畢竟是盟國,萬一與晉國發生戰事,中山還能援手。」

    公子高又道:「南郭先生一家遇害之事傳到了萊夷,九師父哭昏了數次,如今隨我到了成周。楚姬因有孕在身,不耐途中顛簸,未能趕來。」

    伍封喜道:「姊姊有喜了?這可是件好事。咦,怎未見姊夫到齊捨去?」

    公子高道:「九師父按其家鄉的遠喪之禮,先要到父兄墓前哭祭,然後再到龍伯府上去。」

    伍封道:「大舅遠來不易,就與我一起住在齊舍最好,我再派人去接姊夫和你的從人來。」公子高答應。

    二人回到齊舍時,列九早已經先到了齊舍。

    伍封見列九身子甚健,只不過眼睛紅腫,嘆道:「姊夫還要節哀才是。」

    楚月兒道:「先前月兒得知了消息,遂派人將姊夫接了來。」

    列九哽咽道:「好在龍伯殺了桓魋等人,總算為先父和先兄報了仇,否則我真是愧對先人。」

    伍封道:「還有一個叫樂靈的仇人,這人三次落在我手上,都被我放了,想不到他竟做出這樣的事來,日後見了他,我必會一劍殺了,姊夫儘管放心,這報仇之事便落在我身上。」

    列九歎道:「前些時我們得知了消息,心如刀割,這麼多天下來,已經漸漸冷靜了,誰知道先前一到墓邊,又止不住嚎陶大哭。是了,聽說龍伯升了伯爵,比於諸侯,我還未向你道賀哩!」

    伍封搖頭道:「這升爵之事其實是天子早已經盤算好了,想將我留在成周。」

    公子高順手拿過那銅鼎,讀上面的文字:「『龍伯國鼎』!」見鼎上都是銘文,無非是賜爵封土之意,又看那顆金璽,讀道:「『龍伯之璽』。你得享高爵,國君知道必定喜歡。」

    伍封苦笑道:「什麼龍伯之爵、劍履上殿都是虛的,雖然榮耀,但我寧願不要,只求讓我盡快回到萊夷,瞧瞧公主如今怎樣了。」

    列九道:「這個龍伯便大可以放心,公主日益腹隆,能食能睡,與以前一般地頑皮。」

    伍封道:「姊姊有孕,未知身子如何?」

    列九道:「她的身子甚好,不過她初孕二三個月,不敢帶她來。」他停了停,又道:「小鹿兒整日在海上飄蕩,終被他找到了玄菟法師和被離先生。原來他們二人海上遇風,一路飄到了朝鮮,與朝鮮人甚好,那朝鮮王還拜了法師為師父。他們頗喜歡朝鮮,暫無回萊夷之念,小鹿兒便自行回來了。」

    伍封道:「那朝鮮王是箕子的後代,也是天子所封,只不過屬而不臣,生活想來與我們差不了太多。」

    列九又道:「我想將先父和兄嫂移葬到海島上,龍伯以為如何?」

    伍封點頭道:「其實我也曾這麼想,就怕你不願意,如今遷葬回去正好,你們拜祭起來也方便些。明日我便向王子仁去說說此事。」

    眾人在家中宴飲說話,伍封將展如和旋波介紹給眾人認識,眾人見展如是水軍宿將,對他甚是敬重。

    展如嘆道:「在下家傳的這點水軍本事,實在算不了什麼。龍伯兵法精通,這些天來與在下時時研究,反而是在下大有所獲。」

    伍封道:「展兄之才非同小可,我這些天學了些水戰之法,越想越覺得僥倖,那日剿伐『海上龍王』徐乘時,這人只要有展兄一半的本事,我便會敗在他手裡。」

    展如道:「龍伯兵法高明,一點就透,日後再要研習水戰,在下就要反過來向龍伯討教了。」

    伍封道:「我要留在成周兩年,此處無甚水軍,以展兄的大才,長留此處不免埋沒。我這便請展兄暫任我水軍統領,過些日子先與波兒回到萊夷,為我訓練水軍。」

    公子高道:「我過幾天便要回齊國去,展兄與我一起走吧。」

    伍封奇道:「大舅這麼急著走幹什麼?」

    公子高道:「你常年在外,鮑大司馬又被修長城的事拖住脫不開身,我回去後便有個照應。最要緊的,是國中有點什麼事,至少有個向你報訊的人。天子大壽有你為使便夠了,我若再等著天子大壽後再走,別人還以為是想留著向天子討賞哩!」

    伍封看著他鬢間的幾縷白髮,嘆道:「大舅這些年風塵僕僕,東奔西走的,委實辛苦。」

    公子高搖頭道:「我府中人常常勸我不要太過辛苦,說我這麼搞法,早晚得累死!唉,我可不能安坐家中。不過我是如此,你又如何不是呢?我無甚凶險倒好些,你可是南征北戰,十分不容易。」

    二人相對苦笑,搖了搖頭。

    次日那新任大匠尹的銅坊老闆跑來向伍封叩頭相謝,他見伍封言而有信,果然向天子相薦,得了個大匠尹的官職和良田百頃,雖然是個小官,卻是由庶人變成了士,身份高貴了許多,足以光宗耀祖。

    伍封與他說了幾句話,想起一事來:「閣下既在市肆設銅坊,想是精擅鑄藝?」那大匠尹道:「精擅不敢說,小人略懂一二。」伍封道:「在下有些物什想要打造,想煩閣下安排一下,金鐵所費在下自會送到貴處。」那大匠尹大喜道:「龍伯瞧得起小人,小人萬死不辭。龍伯要打造什麼儘管交給小人,金鐵之費怎好要龍伯的?」伍封笑道:「在下要打造的東西甚多,極耗銅鐵,好在粗疏銅鐵均可,不求精細。所費甚大,自不能讓你倒貼。」

    那大匠尹點了點頭,道:「若是打造物什多的話,乾脆小人派些人手,在龍伯府上立個冶爐,再使些匠人來,龍伯要鑄什麼都方便之極。」伍封大喜,道:「如此甚好,便這麼辦。」讓人拿了百金給他立爐之用。大匠尹忙道:「立個冶爐何用這許多金?」伍封笑道:「還要煩閣下搜買銅鐵,百金肯定是不夠的。」大匠尹自去安排不提。

    伍封想起那牛兒來,命人將他叫來,問道:「牛兒,你會做些什麼?」

    牛兒道:「除了農耕之外,小人什麼事情也不會。」

    伍封道:「看在你是齊人份上,又與被離叔叔有一面之緣,便留你在府上。」牛兒大喜,想不到伍封願意收留他,不住地叩頭。

    公子高和列九在成周只住了數日,伍封向姬仁說了遷葬的事,姬仁派了若干人依足了禮儀,辦好了遷葬之事,公子高到王宮辭行後,一起動身回齊國。展如和旋波也一起回去,旋波與眾女甚是相得,不免有些戀戀不捨之意。

    這日,周敬王又召伍封入宮,伍封趕到王宮時,門外早有寺人等著,將他帶到了後宮的天子寢殿,只見周敬王正斜躺在床,夢王姬正坐在床邊與他說話。

    伍封心中納悶,自己是外臣,天子怎會讓人帶自己到後宮寢殿來?他不敢入內,只是在門外施禮。

    周敬王招手道:「龍伯請進,寡人有事情與龍伯商議。」伍封告罪之後,輕手躡腳入殿,立在床邊。

    周敬王道:「龍伯,寡人正聽夢夢解說周事,龍伯不妨一聽。」伍封心知道天子必有用意,細聽夢王姬說話。

    夢王姬道:「本來王畿甚大,西起隴山,東至曲陽,南起漢上,北至銅川。幽王烽火戲諸侯,犬戎入侵,幸得晉、鄭、申、秦、衛勤王,平定周亂。平王加鄭祗田千頃,本來鄭地包於王畿之中,這千頃雖小,卻使鄭東控於曲陽,鄭衛再逐戎狄之族,再加上平王將河內附庸之地予晉,從此王畿東境便縮至溫、原,即眼下的成周以東不到百里處。平王東遷之後,加將歧豐賜予秦國,秦國逐戎人,得歧豐,將歧東之地獻給王室,使王畿西境退至東淆山,北退至王屋山,南面因有戎蠻、陸渾之戎,被楚佔有漢上,退境於穎陽,此時王畿只有六百餘里之地。後來因甘公太叔帶之亂,晉文公平之,襄王割賜以溫、原、陽樊、攢茅四邑,河北與太行之間的地歸於晉國,王畿益小,只餘眼下這三百里之地。可王畿之內還有劉、單等卿大夫的邑地,父王自食的邑地僅一二百里。好在王畿內富足,又少有兵事,還算能維持天子的金面。」

    周敬王嘆道:「王畿地少,眼下傾所有之兵也不過三百乘,還不如鄭衛,王室甚弱,以至附於大國之政,事事都看晉國的眼色。」

    伍封道:「雖然只有三百乘,只要精勇善戰,萬一有不臣之國相害,只要能抵禦一二月,各國勤王之師便可以趕到。是以王師雖然無力遠伐,自保應該還可以。」

    周敬王點頭道:「寡人也是這麼想,可這三百乘現一分為三,成周的百乘是寡人所掌,王城的百乘歸於厚兒,孟津百乘卻是在單公手中。劉公雖無士卒,卻掌宮中武庫。眼下兵不統屬,劉單二卿不和,厚兒勢大,智瑤、梁嬰父插手王事,情形頗為複雜。」

    伍封皺眉道:「大國三軍,小國二軍,王師有三軍自然是依禮而行。只是以王畿之地,只須將士卒駐於成周,境有變故,立發可至。總共三百乘之士卒,為何會將三軍分三處列營?」

    周敬王道:「這都是厚兒和單公強要如此,其實這成周大營,足以駐三百乘練用。本來軍中以虎符調動,一剖而二,寡人執一,軍中執一。可王子朝之亂後,劉單二卿改了調兵之制,三軍各用金牌一面,金牌在誰手上,大軍便聽其調動。眼下寡人只有一面金牌,另兩面在厚兒和單公手中。」

    伍封道:「天子今日將微臣召來,莫非是想命微臣替天子收回調兵金牌?」

    夢王姬見他思維敏捷,眼帶讚許之色,點了點頭。

    周敬王道:「不僅是金牌,連劉公手上的武庫也要收回,然後將士卒盡遷到成周大營,從此雖有三軍,卻只設一營。如此一來,厚兒、單公、劉公勢力大減,也就少了許多爭執。以前田盤在成周時,也說要三軍合一。」

    伍封沉吟了片刻,點頭道:「此事理應不難辦到,只是微臣對王城、孟津營中的佈置不甚瞭解,須有人解說。」

    夢王姬微笑道:「這二營的佈置夢夢知道。」她從袖中拿出兩塊黃帛,上面畫著王城、孟津二營的形勢佈置。

    伍封這才知道此事必定在周敬王和夢王姬心中盤算已久,早有準備,細看了好一陣,點頭道:「眼下王子厚和單公是否在營中?」

    夢王姬點了點頭,道:「劉公卻在其府上。」

    伍封道:「微臣擬先往孟津,再往王城,如此一來,便不好帶士卒入駐成周大營,否則另一營必會知道,恐生變故。天子是否還派一位信得過的人隨微臣前往?」他用兵經驗甚足,知道自己收了孟津之兵,若帶他們到成周來,姬厚在王城必會知道,萬一他帶兵作亂,事情就不可收拾了。是以非得有一人隨往,自己收下一營,便由他統屬彈壓,等自己在另一營收兵之後,再同遷成周,如此方可以安然無恙。

    周敬王和夢王姬明白他的意思,他們畢竟無兵陣經驗,未想過此事,見伍封想得周到,不住點頭。周敬王道:「如此就讓仁兒隨你去。」

    伍封心忖:「看來天子已經決心要立王子仁為太子了。」點頭道:「既然如此,微臣收完二營之士卒,將他們帶到成周大營後,是將調兵金牌交給天子、還是交給王子仁呢?」

    周敬王和夢王姬暗讚這人點頭知尾,不禁微笑,周敬王道:「金牌便交給仁兒。是了,龍伯此去要帶多少士卒?寡人這城中還有百乘,也當得一用。」

    伍封搖頭道:「人多了不好,會讓人產生戒備之心。微臣只帶隨身侍從前往,王子厚和單公便不會生疑。」

    周敬王命人召姬仁之時,伍封叫來一個侍衛,讓他到宮門吩咐鮑興,將楚月兒和三十鐵勇召來宮外等候。

    姬仁匆匆入宮,周敬王將事情略說了一遍,從腰上解下金牌交給他,道:「這調軍金牌寡人便交給你,你隨龍伯同往辦事,一切聽從龍伯吩咐。」

    姬仁又驚又喜,接過金牌一迭聲答應。

    伍封道:「微臣等走後,請天子將劉公召來,不要放他出宮。」

    周敬王點頭,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伍封見他欲言又止,會意道:「天子請放心,微臣不會傷了王子厚和單公。」其實周敬王擔心他傷了姬厚,畢竟是父子,自然心中不忍,至於他是否傷了單驕卻無所謂。

    伍封與姬仁出到宮外,便見楚月兒帶著鐵勇已經等著,連春夏秋冬四女和商壺也一起來了。

    四女怕伍封責怪,一起上前,冬雪解釋道:「龍伯,我們在齊舍中悶得緊。」

    伍封哪裡會怪她們,呵呵笑道:「你們來得正好,今日正要用上你們。」

    姬仁只帶了十餘人貼身的侍從,隨著伍封等人飛馳出城。

    有姬仁帶路,眾人一起前往孟津軍營,姬仁問道:「師父,這先往哪一營也有講究麼?」

    伍封笑道:「也沒有什麼講究,只是我們若到王城,二位王子兄弟見面,恐怕會從此生出嫌隙,日後有損兄弟感情。先到孟津辦完事,王子便留在孟津營中,不必隨我到王城去了,免得兄弟不和。」

    姬仁想不到他連這麼細小的事也考慮到了,感動之餘,又暗暗佩服。

    到了孟津,果然見一座大營紮在河岸,雖然營中只有百乘萬餘人,卻像一座小城似的,有著其雄壯不凡的威風。

    守營士卒見伍封和姬仁到了營外,飛跑入營報訊,片刻間單驕引了數十人出營,笑道:「龍伯和王子怎有暇到孟津來?」

    伍封笑道:「在下聽說當年武王伐紂,便在這孟津大會諸侯,今日邀了王子為嚮導,特來看看,只是出得匆忙了,忘了帶酒水,眼下姬妾口渴,便到單公營中討些酒飲。」

    單驕眼光不住在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身上轉來轉去,連小紅也不曾放過,此刻哈哈大笑道:「龍伯真是好興致,諸位請隨在下入營。」他壓根兒也沒有想到伍封和姬仁來是另有目的,是以渾不在意。

    伍封道:「這麼多人入營不好。」將鮑興、商壺和鐵勇留在外面,向鮑興使了個眼色,然後與眾女、姬仁及其從人步行入營。

    到了中間大帳,伍封一眼便見到帳中間的那張大案上,插著那面調兵金牌和些令旗令牌等軍中號令之物。

    伍封向楚月兒看了一眼,楚月兒微微一笑,她身法奇快,只一閃間便搶過了眾人,到了大案之前,伸手便將那面調軍金牌拿到手中。

    單驕吃了一驚,忙道:「月公主,這金牌是調軍之信物,不可拿來玩兒。」

    伍封從楚月兒手中接過金牌,微笑道:「單公,在下今日奉了天子之命,特來收回這調軍金牌,煩請單公將軍中將佐召來大帳議事。」

    單驕嚇得變了臉色,他的那些隨從還想上前奪回金牌,卻被春夏秋冬四女拳腳如飛,盡數打倒在地。時人練劍是常事,但很少有人練習空手格擊的本事,單驕的這些從人手中無劍時,自然是毫無能為。春夏秋冬四女在吳國時便向伍封學過「空手搏虎」的格擊之術,從來未曾用過,此刻略顯身手,趁這些人劍未拔出之際,便輕易將他們擊倒。

    姬仁和他那十餘隨從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這四女笑靨如花,手上功夫卻如此了得,暗暗咂舌,心忖若無十分本事,誰敢將這四位甚惡的美人兒留在身邊。

    伍封向單驕看了一眼,單驕渾身沁出了冷汗,只好大聲將帳前小卒喚來,命他們將軍中將佐召來。

    不一會兒十餘名將佐入帳,卻見中間大案坐著的是伍封,楚月兒和姬仁各立左右,單驕遠遠站在一邊。

    伍封舉著調兵金牌,道:「天子有令,自今日開始撤孟津之營,單公國事煩忙,從此不理軍務,諸將日後盡由王子仁親自調動。」將金牌交給姬仁,然後讓姬仁坐在中間。

    那些將佐七嘴八舌說起話來,或驚奇、或不滿、或應合、或疑惑,其聲甚喧。伍封皺起眉頭,斥道:「軍中以令為先,軍令既下,為將佐的怎能胡加評論?」

    眾將佐大部分噤聲不語,不過仍有二人在說話,伍封怒哼了一聲,向姬仁使了個眼色。

    姬仁會意,喝道:「龍伯有令在先,將這兩個不遵喧鬧大帳的傢伙拖下去,重打五十棍。」他本來不懂軍務,這都是伍封一路上所教,正好借兩個不懂事的傢伙來樹立軍威。

    姬仁一聲令下,他的從人如狼似虎般將那二人拖了出去,就在帳前責打。帳中眾將嚇得面如土色,他們並不認識伍封,卻早聽過龍伯大名,見龍伯在此,不免汗出如漿。

    等從人將那兩個被打得半暈的傢伙拖進帳來,姬仁道:「這二人從此降為小卒,如無軍功,再不予陞遷。」

    姬仁在周人心目中向來慈和,這些將佐對他也不怎麼害怕,他今日將這兩個將佐責打處罰,餘人心中凜然,齊聲應命。姬仁也是第一次體會眾人都他的恭敬之意,心中暗喜。

    伍封見這一營士卒已經聽從號令,小聲與姬仁商量了一陣,讓他派人將單驕看起來,暫不許出營,道:「王子留在營中,兩個時辰後,帶士卒和徒卒進駐成周大營。」

    鮑興、商壺和鐵勇一直守在營門不許人出去,此刻交給姬仁的從人守住營門後,由姬仁的一個從人引路,隨伍封和眾女又趕往王城。

    王城的駐軍大營在城外一里處,佔地近十里,柵立如牆,裡面大旗飄揚,比孟津的軍營氣勢更大。

    伍封到了營門口,士卒進營通報,一會兒便見姬厚乘著革車,帶著數十人出來迎接。

    姬厚見了伍封,笑道:「龍伯大駕光臨,未知有何見教?」

    伍封笑道:「在下到王畿許久了,還未來過王城,本想來瞧瞧王城,恰見這座大營,猜想王子或在營中,遂來討擾,略作休息。」

    姬厚笑道:「此事容易,龍伯請進在下的大帳飲酒用飯,不過軍中嚴整,龍伯的這些勇士只怕不便入帳。」

    伍封點頭道:「那是自然,他們便留在帳外好了。」

    眾人一起入營,見營中士卒正在操練,饒過中間的練兵之場,伍封和眾女隨姬厚入帳鮑興與鐵勇便留在帳外守護。

    帳中佈置與孟津營中差不多,只不過中間那大案之上並不見調軍的金牌,想是被姬厚另放它處。不見這金牌,便不好依前例奪牌,伍封等人只好先坐下來。

    姬厚坐在中間,輕輕擊掌,帳後忽然湧出數十人來,按劍站在伍封等人背後,更有二人拔出了劍,緊貼在伍封身後。

    伍封心中暗驚,笑道:「王子這是何意?」

    姬厚道:「龍伯無須在意,這是軍中之俗,以防有小人圖謀不詭。」

    眾女見姬厚說話無禮,心中生怒,都變了臉色,一起向伍封瞧去。

    伍封微笑道:「王子以為在下是圖謀不詭的小人麼?」

    姬厚道:「這個不敢,只不過龍伯到成周兩個多月,向來不理周事,今日忽然趕到在下大營之中,想是另有用意,絕非路過那麼簡單。」

    伍封微笑點頭,道:「王子說得不錯,在下的確是另有用意。」話音未落,他猛地仰身,雙拳揮出,擊倒了那緊貼的二人,躍起身時,已經將「天照」重劍拔出來。本來他的身手就快,更兼這麼突然出手,身後那些士卒一陣慌亂,還未及拔劍時,只見伍封手中劍快如電,離眾女較近的幾個士卒立時被刺倒在地,眾士卒早聽過龍伯的威名,見他如此快捷,嚇得紛紛後退。

    眾女得此暇時,各拔出刀劍,一起向那些士卒殺去。楚月兒身法更快,伍封動手之時,早已經拔劍閃身,搶到姬厚身邊,姬厚才起身,手握劍柄未及拔出,便被楚月兒一劍挑來,那柄還在鞘中的佩劍連鞘帶劍飛出丈外。姬厚大駭之下,還來不及退後,楚月兒的「映月」寶劍已經放在了他的頸上。

    姬厚嚇得大叫:「住手!棄劍!」眾士卒紛紛棄劍停手,被春夏秋冬四女用刀指住。

    伍封緩緩走到了姬厚身邊,問道:「調軍的金牌在哪裡?」姬厚雖然嚇得面如白紙,卻咬牙不答。

    伍封冷笑一聲,長劍指著姬厚的兩眼之間,緩緩道:「別看你是王子,在下可沒有將這個王子看得有多大。何況在下奉天子之令來收調軍金牌,你若不交出來,只好將你殺了。你違王旨在先,殺了你又能如何?」

    姬厚聽他說得凶狠,懼意大生,他連番見過伍封的神勇,恐懼之意早就藏在心裡,此刻被伍封一嚇,又覺得劍上的寒氣沁人,眼光不禁向胸前瞧去。

    伍封伸手在他胸前一摸,果有硬物,掏出來看時,正是那面調軍的金牌,此時只聽帳外也響起了兵器格擊之聲。

    伍封呵呵笑道:「王子既然交出了金牌,那便無妨了,月兒,你們先保護王子和這些人,他們的劍暫用不著,放在一邊去。」又對姬厚道:「在下對王子好生相敬,王子盡請稍坐,別逼得在下將你捆起來,那就太過丟臉了。」

    姬厚等人見這幾個女子如此厲害,哪裡還敢生反抗之心,乖乖地坐成一堆,秋風將他們的佩劍盡數繳下,堆在帳角。

    伍封走出帳外,見許多先前正操練的士卒圍著鮑興、商壺和眾鐵勇動手,但這些士卒與鮑興等人相比,就像螞蟻見像一般,商壺此刻也沒有拔劍,只是伸出兩隻大手,展其神摔之法,每有人被他碰到,便如粘上了一般被摔倒,伍封只看了片刻,商壺已經摔倒了五六個士卒。如果沒有伍封事先的吩咐,鮑興、商壺和眾鐵勇早就將這些士卒殺得血流成河了。

    伍封高舉著金牌,喝道:「令牌在此,都給我住手!」

    鮑興、商壺和眾鐵勇退到了邊,那些士卒驚疑不定,大多數已經住手,偏有十餘人還不知道好歹,仗劍向鮑興等人逼過去。

    伍封大怒,叱了一聲,撞身上去,長劍疾閃,眨眼間這十餘人盡被他刺倒在地,眾士卒見他劍術如此厲害,無不色變。

    鮑興在一旁笑道:「你們真是不知死活,在龍伯面前也敢舞劍!」

    商壺也道:「姑丈和姑姑是神人,連天子也這麼說,你們算得了什麼?」

    眾士卒聽說這人便是龍伯,嚇得不住後退。

    伍封舉著金牌道:「在下奉了天子之命,特來收金牌士卒。如有不從者,軍法處置!」他瞥見帳邊有一塊壓著帳角的大石,幾乎有半人之高,喝了一聲,一劍向大石劈下去,只聽「轟」地一聲,大石應聲而開,一裂而二,伍封將劍插入鞘中時,那兩塊裂開的大石仍被適才這一劍的餘力催動,緩緩裂成了數十片,散了一地。

    眾士卒見他一劍之威竟至如斯,嚇得跪伏在地,滿營士卒盡數跪倒,不敢仰視。

    伍封將營中將佐喚上來,就在帳外發令,命他們帶士卒火速收拾,即刻遷往成周大營。適才被他們刺倒的士卒都只是腿上一點點輕傷,包紮後可以由兵車載行。

    雖然這一萬多士卒比伍封萊夷的士卒差得甚遠,動起來不免混亂,但他們遠遠眼見伍封如一尊天神般立在中央大帳之前,心中驚懼之下,倒也十分迅速。

    王師軍中分為士卒和徒卒,士卒為可戰之人,徒卒卻是軍中的庖人、醫士、圉人、匠人等。不一會兒,眾軍便盡數肅立於練兵場上,伍封一聲令下,人車輜重隨他的銅車向成周進發,鮑興、商壺與鐵勇簇擁著姬厚和他的貼身侍衛跟在後面,一路上浩浩蕩蕩,不久便到了成周的駐軍大營。

    姬仁此刻也帶了那另外一萬多士卒徒卒押著單驕等人趕來,又用周敬王給他的金牌將營中原有的一萬士卒徒卒喚出來。伍封讓三萬士卒和數千徒卒肅立於場中等候,派了鮑興往王宮向天子報信。

    大約頓飯時,周敬王帶著百餘侍衛趕到了場中,在眾人跪拜行禮中,攜著姬仁和伍封走上練兵場上高高的閱兵台。姬仁將三面金牌交給了周敬王,周敬王本不欲接,想了想又接到手中。

    周敬王見這近四萬士卒徒卒完好的聚於大營,心中甚喜,讓士卒起身,將眾士卒褒獎了幾句,道:「王師之責,非旦要守戍王畿,還要討伐不臣,分營為三則難以統屬使用。自今日開始,三軍士卒合為一營,聽王子姬仁調遣,士卒調動不再用金牌,只看這『昆吾』寶劍。眾軍見此天子之劍,即如寡人親面!」他解下腰間的「昆吾」寶劍,親手掛著姬仁的腰間。

    姬仁滿臉興奮,站在前面,拔出「昆吾」寶劍舉著,近四萬人齊聲道:「謹遵王命!」聲震於天,一起拜伏下去。姬厚和單驕見大勢已趨,雖然心中不甘,卻也只能隨眾軍拜伏。

    周敬王又道:「龍伯伍封名震天下,自今日始便是王師三軍之統領,眾軍聽令即遵王旨,違令則如同叛王。」

    眾士卒又拜呼:「唯天子、王子仁、龍伯之令是聽!」

    忙了好一陣方罷,周敬王與伍封、姬仁坐於營帳,叫諸將佐叫上來,吩咐安頓,周敬王將這些將佐都予以賞賜,姬仁不熟軍務,好在伍封是軍中老手,恩威並重,將軍中之事大致安排好了,這才帶著單驕、姬厚趕回宮中。

    那劉卷被周敬王留在宮中飲宴,不許他出來,這老頭兒還以為天子對他格外器重,正飲酒觀舞,此刻見眾人入來,姬厚、單驕面色不虞,還不知道是何緣故。

    周敬王道:「自今日始,宮中武庫由王子姬仁掌管,劉公不必再為此事操心。」

    伍封走上前來,對劉卷道:「煩劉公將金鑰交出來。」劉捲心如電轉,這人畢竟是數十年的卿士,立時明白其中緣由,見伍封手按劍柄在前,二話也不敢說,忙將金鑰交出來。其實這金鑰只是個像征,如同以前調兵所用的金牌一樣。

    伍封將金鑰遞給姬仁,姬仁立時傳令下去,將武庫的守吏和士卒盡換成自己的侍從和宮中的侍衛。

    這兵備一收,周敬王心中大定,將眾臣留在殿上,命侍衛將各國使者請入宮中。

    智瑤等諸國使者趕來殿上時,見伍封、兩位王子、劉單二卿都在,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周敬王道:「今日寡人召群臣和使者來,是有事情要宣佈。第一,日後王師三軍合為一軍,唯寡人和仁兒方可以調動,龍伯為王師之統領;第二,宮中武庫由仁兒代寡人管理,他人不可輕動武庫之兵甲戰車,否則以謀反論處;第三,寡人年事已高,今日便立仁兒為太子。寡人歸天之日,仁兒便是天子。」

    他借今日收士卒兵備之勢,立時宣佈姬仁為太子,連伍封也沒有想到,愕然之下,心忖:「天子在位四十餘年,手段老辣之極,今日將三軍之權一收,馬上就立太子,正是以快打慢。若拖了數日,只怕王子厚會被勢所逼,生出異心來,今日宣佈之後,木已成舟,王子厚和劉單二卿就算有所不滿,但手中再無士卒兵甲,單靠府中的家將食客,怎敢與太子仁的王師三軍相抗?如此反而會平安無事。」

    姬厚、劉卷、單驕今日處處被動,哪裡敢反對?齊聲道:「太子仁賢明慈和、政事通達,可為天下之主!」

    眾使者面面相覷,他們都以為就算天子想立姬仁,但姬厚勢力甚大,手中有士卒不說,還得晉國智瑤暗中扶持,這太子之位早晚必定落在姬厚頭上,此刻天子卻立了姬仁,大出其意料之外。

    眾使中也有人消息通達,得知了今日成周士卒大為調動,正不知道發生了何事,此刻聽周敬王宣佈三事,立刻知道政事大生變故。

    智瑤還想仗著身份向天子提出異議,忽見伍封手按劍柄,目光冷冷地向他看過來,吃了一驚,心忖:「今日之事必與此子有關,否則天子立嗣怎會拖到現在?」此刻他已經踏出了一步,正尷尬著尋思是否退回去。

    周敬王和姬仁眼尖,瞧見智瑤跨出了一步,卻被伍封雙眼一瞪,又不敢出列,二人對視一眼,不禁微笑,心忖有伍封在這殿上,恍然一座鎮殿之神,事情都要好辦得多了。殿上的人除天子之外不能佩劍,唯伍封是劍履上殿,不說智瑤等人劍術遠不及伍封,就算他們比伍封劍術高些,此刻也不敢空手與伍封交手,何況天下間有誰敢公然在王殿以武力抗旨呢?

    周敬王道:「智伯有話說麼?」

    智瑤只好出班,施禮道:「天子聖明,太子仁甚得晉人之心,臣等自當忠心效力於天子與太子仁。」

    燕國的姬克也出班道:「太子仁德高望重,臣等深幸日後有此賢明的天子。」

    贏利也出來道:「我秦國上下,唯天子和太子仁之令是從。」

    其餘各國使者紛紛出班相賀,他們以前看走了眼,以為姬厚會當太子,來成周多日,與姬厚甚是結納,對姬仁不怎麼理睬,此刻自然要盡力彌補才是,弄得殿上十分熱鬧。

    周敬王道:「龍伯要留成周兩年,為寡人練養士卒,自不能長住齊舍,寡人當覓一善地,為龍伯起一座府第才好。」

    伍封道:「微臣在齊舍住得慣了,也不必費宮中金貝,另起新府。天子的好意,微臣心領了。」

    姬仁道:「父王,既然龍伯住慣了不願意遷,兒臣倒有一個主意。齊舍之旁便是曹舍,不妨將齊舍與曹舍合併為一,權作龍伯的府第。再將陳舍改為齊舍,這就兩全其美了。」

    周敬王點頭嘆道:「眼下陳曹已亡,陳曹二舍暫用不上,仁兒之言甚當,就這麼辦吧。」

    晚間又是夢王姬宴客之時,伍封心忖日間得罪了姬厚和單驕,日後要在成周住兩年之久,關係弄得僵了便多了許多煩惱,在大營辦了些事之後,天已經黑下來,伍封也不回府,叫上鮑興前往夢王姬府上。

    上次夢王姬壽宴他來得早,這一次甚晚,府上早已經是觥籌交錯,甚是熱鬧。

    夢王姬見他趕來,道:「只道龍伯今日又不會來哩!夢夢不曾等候,甚是不恭。」

    伍封笑道:「王姬宴客,怎可因在下一人而耽誤諸位?在下忙了一天,有些肚餓,遂跑來討些酒飯一用。」

    夢王姬笑道:「難道貴府沒有酒飯麼?」

    伍封道:「在下除了用飯,還想向王子厚和單公告罪,正好一舉二得。」

    眾人與伍封各打招呼,知道這人在列國中都大有臉面,人緣又廣,自然是著意巴結。

    伍封的爵位甚尊,夢王姬不好將他安置在台下,若安在台上時,不免二人並坐,有些不成樣子,太子仁與王子厚又都在台下,再將他們遷到台上,又太著痕跡。

    夢王姬正躊躇時,伍封猜出她的心思,笑道:「在下便坐在太子仁身邊好了,他是未來的天子,尚坐台下,在下為何又坐不得?」自行到了姬仁身邊,姬仁和姬厚本來並坐,見他走來,各將席往兩側移開,莊城帶人加了一席在中間,奉上食案,伍封坐下來,鮑興自然坐在他身後的從人席上。

    伍封低頭飲酒用飯,也顧不上與他人說話,夢王姬見他自顧自狼吞虎嚥,也不講什麼俗禮,甚覺滑稽,忍不住微笑。其他人見夢王姬的神色,也一起看著伍封。

    伍封眼下食量並不大,片刻便飽了,從侍女手上接過絲巾拭嘴,抬頭時,見眾人都盯著他。

    伍封愕然道:「各位這麼瞧著在下,是否當我是個吃白食的?」

    眾人忍不住好笑,姬仁笑道:「只看師父用飯,便知道師父是個真誠無飾的人,不會虛偽。」

    伍封笑道:「從用飯也能瞧出人的性格麼?」

    夢王姬點頭道:「大凡看人,常人喜歡由大事瞧起,其實從小處最能看出一個人來。有人不拘小節,說是小節不顧,大節不誤,以此為藉口,常常生禍。若真是如龍伯這樣小節不顧、大節不誤那就好了,但常有人連大節和小節也分不出來。譬如鄭靈公之時,其弟公子宋素喜美食,每有異味可食,食指便預先而動。」

    眾人聽她突然說起故事來,無不凝神細聽。須知此時簡籍不傳,眾人對國之往事、它國之事都不太容易知道,就算知道也不甚詳細,夢王姬便如一座大典之府,腹笥甚廣,此刻說起鄭國的往事,連那游參也不甚瞭解。

    智瑤奇道:「居然還有公子宋這樣的食指,可謂異人也。」

    夢王姬道:「一日公子宋與公子歸生入宮見鄭靈公,公子宋食指大動,公子歸生十分好奇,公子宋就說食指一動,必有異味可嘗。果然那日鄭靈公得一大黿,正準備烹了分給諸大夫嘗,公子宋與公子歸生相視而笑。」

    贏利讚道:「公子宋這根食指靈驗得緊,甚是難得。」

    夢王姬細道:「鄭靈公見二人笑容有異,好奇相詢,公子宋便說了食指動的緣故。鄭靈公戲道:『你這食指是否靈驗,全在寡人身上。』後來黿熟,鄭靈公果然遍賜群臣,偏不給公子宋。這倒罷了,鄭靈公還笑公子宋的食指動得不靈。」

    姬克皺眉道:「國君如此戲弄臣下,只怕不大好。」

    夢王姬點頭道:「世子說得不錯,公子宋自然是掛不下臉來,當時便趨步到鄭靈公的鼎前,染指鼎中,擅取黿肉一塊吞下,道:『臣已食一塊,食指如何不靈?』」

    眾使紛紛道:「這公子宋也無禮了些。」

    夢王姬道:「鄭靈公大怒,便想殺公子宋,眾臣出言開解方罷。從此鄭靈公與公子宋之間不和,公子宋時時耽心鄭靈公會殺他,後來乘鄭靈公秋祭齋宿,帶人殺了鄭靈公,想立鄭穆公之後子良為君,子良力辭,遂立靈公長子堅為君,是為鄭襄公。其時公子歸生執政,懦弱不敢問,故孔子作《春秋》,說『鄭公子歸生弒其君夷』。鄭襄公見穆公後嗣族盛勢大,想盡去穆氏,被子良勸止,鄭襄公依子良之諫,重用公族,將穆公之嗣盡任為大夫。鄭是小國,本來只有二卿,但到了悼公時,因為穆族人多,卿位不敷所用,鄭國始為六卿之制,以當國、聽政、少正、司馬、司空、司徒為六卿,從此鄭政盡由穆族掌握。」

    眾人聽得面面相覷,想不到這麼一件小事,最終卻演變成了弒君的大事。鄭使游參便是穆氏公族,現為鄭國少正,即六卿之一,自然知道這些本國之事,嘆道:「穆氏之外,其他公族常想爭奪施政之權,不過總是失敗。」

    夢王姬道:「慢人者,人亦慢之。鄭靈公和公子宋為了異味,互相戲弄,看起來是小節,實則壞了君臣尊卑的大節。所以這是因小失大,而今日龍伯或有得罪於厚哥哥和單公之處,卻是因小節而顧全大節,與此不同。」

    眾人早已經打聽明白的今日發生的事,聽了夢王姬說的故事,此刻恍然大悟,才知道夢王姬叫這故事的用意,不住點頭。

    伍封向姬厚和單驕分別拱手告罪,道:「今日在下得罪了二位,的確有些不好,但是王旨在身,不得不為,請二位萬勿見怪。」

    事已至此,姬厚和單驕怎敢另生枝節,只好還禮說話,大意是:「龍伯奉旨而行,我們怎會見怪?」

    夢王姬道:「剛才說的這件事,本來是件趣事,卻釀成了家國之變。不過由此而來,卻使人說話時多出兩個典故來,一是『食指大動』,即見獵心喜之意,二是『染指』,即是橫裡插手佔便宜之意。」

    智瑤等人不住點頭,伍封道:「常聽人說話時,用到『食指大動』或『染指』之辭,原來是因此而來。」

    夢王姬道:「當年晉國向虞國借道,滅了虢國,回兵之時滅了虞國,因此有了『假途滅虢』和『唇亡齒寒』之辭;晉楚城濮之戰,晉人退九十里而戰,又有了『退避三舍』之辭。如此甚多,這就是所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意思。」

    伍封點頭道:「太子仁和王子厚自然是『唇亡齒寒』。譬如在下每想起秦世子利送給王姬的雪貂,不免『食指大動』,有意『染指』,但又怕王姬見怪,以為在下是『假途滅虢』,另有它意,只好噤聲不語,『退避三舍』了。」

    眾人見他將這些詞一堆兒用上,哄然而笑,夢王姬格格笑道:「原來龍伯今日真的是另有用意,大抵是為了這雪貂而來吧?上次世子利送夢夢一隻雪貂,龍伯便大有垂涎之意,可惜雪貂被世子利的神箭射死了,肉味恐不甚好。是以夢夢這些天派人到邙山,雖沒有擒到雪貂,卻擒射了許多雪雁回來,適才已經派人送了八隻到龍伯府上去了,仍是活物。」

    伍封大喜,沒口子致謝,旋又皺眉道:「王姬豈非是趁心讓在下後悔?今日在王姬府上食的飽了,回府之後,雖有雁肉也無甚胃口。早知道如此,便該苦忍肚餓,回去才開懷大嚼才是。」

    姬仁在一旁呵呵笑道:「師父也不用擔心,這雪雁既是生擒,大可以養之數日,等師父哪天『食指大動』時,再用來下酒。」

    伍封卻面有憂色,道:「太子可不知道,上次在晉國時,老商買了些小鷹要制些野味,被月兒瞧見後,養在府中多日,臨走還送入了趙府給趙無恤夫人玩,那鷹肉可是一絲兒也沒能吃上。」

    姬厚嘆道:「龍伯和月公主宅心仁厚,怪不得今日只是略傷些人,卻未曾殺死一人。」

    智瑤道:「龍伯的劍術絕世無雙,智某見過之後,佩服不已,只是想不到月公主的劍術也厲害無比,竟能與董梧相類,令人思之甚慚。龍伯的劍術真是家傳的麼?」也難怪他會這麼問,他見伍封年紀甚小,王子慶忌死時還未出生,而伍子胥又死了多年,那時伍封尚幼,就算親授劍術,伍封也學不了多少。

    伍封道:「在下從小便由家父逼著苦練體能,家母又教了先舅父的『空手搏虎』之技,後來練了老子一門的奇術,底子打得好。在下的劍術是由董門劍術啟發,加上伍氏獨門劍訣,才略有所成。其後的劍術增進,卻是由每一次與高手比劍時悟得,每比一次劍術,多少有些領悟。劍術初時長進得快,從吳國之行便慢了些,到晉國後略有進境,才能與董梧一戰。幸好到了成周後見了老子,劍術方能大為增進。」

    智瑤嘆道:「原來龍伯的劍術是從實戰之中而來,怪不得簡單而實用,凌厲無匹而自成一家。」

    他關心的是劍術,夢王姬留心的卻是老子,愕然道:「原來龍伯也見過老子,夢夢曾見過一次,受了些教誨。」

    姬厚奇道:「在下數次去找老子,總未見著,龍伯怎能得見?」

    伍封道:「老子便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在下與月兒雖然是老子的弟子,可惜未能隨他老人家練劍。不過老子學究天人,蒙他老人家片言指點也能有成,眼下連月兒也能勝過當日的董梧了。」

    眾人驚駭不已,知道伍封自從打敗董梧之後,劍術絕世的盛名天下皆知,也不必要自我誇耀,眼下他這麼說,連楚月兒的劍術都已經敵得上董梧,他自己的劍術想來更是高明。

    夢王姬神往道:「老子當真了不起,雖然世上有許多人與老子一門大有干聯,譬如老萊子、長沮、桀溺、柳下惠、荷蓧上人、庚桑楚都被視為老子一門,但夢夢聽老子說過,他只收過關喜和接輿兩個弟子,龍伯和月公主想是老子新收的弟子吧?」

    伍封道:「那日老子西去之時,收了在下和月兒為弟子。」

    夢王姬點頭道:「看來老子之學也進入神境了。以前老子一門學的是無為之道,隱而不爭,以求天人之合,注重的是『不爭』。如今老子收了龍伯和月兒為弟子,可見老子之學更貼合於世,已側重於有為之道,為而不爭,注重的是『為』。為無為,這才是老子的真正學問!」

    她雖然只有幾句話,伍封卻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此女見識如此高明,若非對老子學說極為瞭解,萬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在伍封心中,原來只是以為她閱籍甚多,見識甚廣,此刻才知道她絕非只是一座活著的大典之府那麼簡單。

    姬仁呵呵笑道:「師父是老子的弟子,這麼說起來,我也算得上老子一門了?」

    伍封搖頭道:「我對老子的學問還在漸悟之中,無以教起。雖然我教了你一些劍術,不過這與老子的學問不大相干,我並未見過老子的劍術,想來不在劍中聖人支離益之下,我這點微末的劍術,絕不敢託言老子以增光采。」

    雖然有關老子的言論世上頗有傳誦,但多數與聞孔子的言論時一般,時時有人能聽到一點,卻不成體類。堂上眾人除伍封和夢王姬外,大多對老子的學問不甚瞭解,此刻也不怎麼在意,只是推觥移爵,不住地向伍封、夢王姬以及姬仁敬酒。

    伍封回府之時,鄭使游參與他並車而行,說了好些話,分手時道:「龍伯有暇時,請到鄙邑一遊,在下當盡地主之誼。」伍封點頭道:「在下到鄭國後,自會拜訪閣下。」

    回到府中,楚月兒興沖沖地道:「今日夢王姬使人送了數隻雪雁來,這雁兒甚為有趣。」旋又嘆氣道:「可我一個沒小心,忘了吩咐小刀將它留著,等我從小雪兒處拿了了小籠來時,卻已經被老商提了出去,交給小刀宰殺了。」

    商壺在一旁道:「都是老商不好,姑姑勿怪。」

    楚月兒笑道:「這也怪不得你,誰讓我先前未吩咐過你呢?再說這雪雁是王姬送來給夫君食的,我若養著,夫君天天眼見,偏又到不了口,只怕會在心裡怨我。」

    伍封笑道:「我也不會饞成這樣子吧?」讓庖丁刀將雁肉拿上來,叫上眾女各嘗一嘗,眾女未食多少,剩下的便都劃入了庖丁刀、圉公陽、鮑興和商壺肚內。

    春雨笑道:「今日太子仁派了些匠人來,將齊舍和曹舍之間的牆拆了,兩頭重新砌牆,合成一府,平白大了一半,眼下那邊空空蕩蕩的,龍伯是否去瞧瞧?」

    伍封道:「這也不必瞧了,府中人手怎麼個住法,你們安排著辦吧。」

    一夜無話,次日伍封帶著鮑興去了王師大營,先將將佐們叫來,細問軍中的情形,又讓他們率士卒分批操演,看了半日,只見這些士卒不僅體弱,技擊又差,想是極缺訓練之故,隊列也不夠整肅,看得不住地搖頭嘆氣。

    他與鮑興在帳中午飯之時,太子姬仁到了營中來,伍封嘆氣道:「太子,這些士卒是在下生平所見最弱的了,王師怎會嬴弱至此?」

    姬仁道:「弟子不大懂得兵法,說不出什麼原由來。」

    伍封沉吟道:「以我今日之所見,這些士卒一個個面帶衿持之色,想是自忖王師,與列國之士卒不同,故自高自傲,不求上進;而將佐們又缺乏征戰經驗,不知道戰事之凶險,再加上他們不善練兵,無統轄士卒之能,以致軍旅不振,士氣低落。」

    姬仁面帶憂色,道:「既是如此,師父以為當如何是好?」

    伍封道:「在下覺得這王師積弊甚多,非要大行改革不可,我再看數日,便稟告天子,定王師之策。」

    姬仁點頭道:「師父儘管放手去做,父王好不容易將師父由齊國借來,又命師父為王師統領,正是希望師父能將王師善加訓練,以成精兵。」

    伍封點了點頭,嘆道:「可惜在下府中幾個善兵的家臣不在,否則要好得多了,早知道如此,就該讓展兄多留些日子,以為幫手。」

    姬仁道:「成周各府都有些人才,未必不能幫助師父。」

    伍封沉吟良久,點頭道:「太子此言甚是。」

    一連數日,伍封都觀看士卒操演,又到宮中武庫看過兵甲戰車,到第六日時,已有定計,叫了姬仁一起入宮見周敬王。

    周敬王這些日子精神好了許多,正與夢王姬在後宮說話,讓寺人將二人帶到後宮中來。

    伍封施禮之後,道:「天子,微臣這些天在軍中閱武,只覺積弊甚多,難堪其用,非得大動手腳改革不可。」

    周敬王點頭道:「仁兒前幾天說過此事,王師數十年都無甚戰事,是以缺乏作戰經驗,數十年未打過仗的王師,其弱可知。龍伯有何妙策?」

    伍封道:「要練王師,微臣有三策。其一,改善軍制。眼下王師三軍雖然只有三萬人,但加上軍中庖人、醫士、圉人、匠人等徒卒,合有近四萬人,人數多而不精。臣擬去老弱、招強壯,合為二萬七千五百人,仍用三軍之制。車步卒二軍,各一萬二千五百人,水師二千五百人,仍稱一軍,合天子三軍之制。車步軍精卒各萬人,另二千五百人都是徒卒,水師精卒二千人,徒卒五百。」

    周敬王道:「每軍的精卒和徒卒這麼安排甚好,寡人理會得,為何要設一隊水師呢?」

    伍封道:「王畿單是河洛二水,便足以控中原列國往來之軍旅,況且用兵之道,無非虛實奇正,水師人數雖少,卻正合用奇之道。微臣助吳抗越之時,全靠少量水師饒道海上,攻破越都,是以水師頗為重要。天子設此水師,逆河而上,可至晉國絳都,由河入渭而上則入秦境,沿河而下可入鄭、宋、衛、魯、齊、燕,人數雖少,只要用得好了,便可以出奇至勝。」

    周敬王點頭道:「我們也有一些戰船,正愁無用,便依龍伯所奏,設一水師。」

    夢王姬也道:「王畿甚小,養兵近四萬也多了些,眼下減去萬餘人,只要是精卒,足堪其用。」

    伍封道:「這是一策,其二:招考成周各府之名士,重選軍中將佐,不論出身,唯材是選,天子如有疏族親屬,最好讓他們參加甄選。」

    周敬王哈哈大笑,道:「寡人早有此意,只是這軍中將佐大多是厚兒的親隨,抑或是劉單二公的子侄,不得其便,如今他們都怕了龍伯,龍伯這麼一來,他們便不敢多話了。」

    伍封道:「其三:獎賞軍功,以勵訓養。只不過天子千萬不要賜以田宅,否則士卒老了便難收回。士卒只賞金帛,免些徭役;將佐賞金帛之餘,可賜些民戶。無軍功者絕不可賜爵,如此一來,士卒便會奮勇。」

    周敬王笑道:「那日聽夢夢轉述過龍伯賞耕勵戰之語,寡人覺得極其實用,夢夢讚不絕口,說是龍伯絕非只是勇將之才,寡人深有同感。日後軍中有陞遷獎賞,龍伯只須報上名來便是。」

    伍封道:「治國之道,無非是富國強兵,微臣有兩年時間,足以將王師練成精銳之師。」

    周敬王點頭道:「『富國強兵』這四字十分恰當,不過龍伯日後要忙些了,仁兒日後要忙於政事,不可能天天到營中去,昨天還要寡人暫撤北邙山之獵場,用來牧養戰馬哩。」

    伍封喜道:「天子能夠撤下數十里之獵場,足見天子是聖明之主,百姓知道必定高興。」

    夢王姬道:「龍伯事忙,是否將府中勇士也帶到營中,幫助練兵?」

    周敬王道:「正是,龍伯可將府中家臣任幾個軍職,這樣才好在軍中號令。」

    伍封見他們想得周到,將鮑興、商壺和那些鐵勇等人報上名,周敬王便賜鮑興為大校尹,商壺為中校尹,三十鐵勇俱為中校,其他倭人勇士為小校,夢王姬又提起圉公陽和庖丁刀二人,伍封道:「這二人原是楚子宮中的寺人,只怕不好授以軍職。」

    周敬王道:「既是寺人,便稱左右監軍使。寡人便令宮中銅坊制以銅牌,日後好在軍中行走。」

    伍封代替府中諸人相謝,雖然這些大校尹、中校尹、中校、小校、監軍使等官職都是些臨時性的小職司,但卻是天子親賜,比於士人,足以讓他們極感榮耀了。

    夢王姬又道:「龍伯在軍中忙碌,是否會冷落了姬妾?她們若悶時,大可以到夢夢府上去玩兒。」

    周敬王點頭道:「夢夢想得周到,一陣寡人派人送幾面宮中的令牌去交給她們,她們閒事也可以入宮來,有人陪王后聊聊也是好的。她們有這令牌在手,也可以到軍中陪一陪龍伯了。」

    伍封不住遜謝,心中甚是感動。天子待他可謂極厚了,不僅賜以高爵,還能處處替他著想,看來是一心要籠絡於他,想讓他盡心盡力為王室效命。

    伍封出宮回府不久,周敬王的使者便來了,封了伍封府上勇士各職,賜以身份銅牌,又賜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宮中令牌,旨意中對府中上下不住的褒獎。

    鮑興及各位勇士大喜,覺得跟隨伍封往這成週一趟,竟能得天子賜予官職,雖然不算大官,但足以光耀一族了,均想:「若非龍伯得到天子厚愛,我們這些人怎可能被天子賜封?」對伍封更是感激涕零。

    楚月兒等人倒不甚在意,不過有這令牌在手,這成周上下可說是通行無阻,立時開始尋思去何處玩一玩最好。

    次日伍封將鮑興與鐵勇帶到營中,在營前豎了招軍木牌,前來報名者甚眾。一連數日,伍封都在營中考校士卒和新報名的人,有鮑興和鐵勇幫手,自然快捷了許多,終於將近四萬士卒中不合選者退出了營,有家室的便回去,無家室的由姬仁安置,或歸田,或入市肆,不一而足。

    剩下這二萬七千五百人之中,體能、武技差的便列為徒卒,眼見這二萬二千精卒都是身強力壯,伍封這麼拔優謫汰,士卒人人心中驚懼,惟恐被伍封看不上眼趕出軍中,任何操練自然都是謹慎賣力。

    這些天,各府中的家臣名士也紛紛來軍中圖為將佐,一些天子的疏族親屬也趕了來,總共有一百餘人。伍封為避嫌疑,沒有出面,盡數讓鐵勇登記,然後將這些人與軍中原來的將佐一起,從一到百餘編為數號。

    這日考校之時,夢王姬和姬仁都被伍封請來旁證。鮑興在帳前呼叫數字,這些人一個一個入帳來。夢王姬與姬仁見他們進來時都戴著一個薄銅面具,甚為愕然。

    伍封解釋道:「在下這是為了唯才是用,雖然在下不認識什麼人,但他們可不知道。眼下要選將佐,自須慎重,何況原來的將佐也一同參選,選不上的恐怕不會心服。他們都是世族子侄,有的還是天子疏族親屬,在下這麼做,他們些選不上時,也只能怪自己藝不如人,而不損天子愛賢之名。」

    夢王姬和姬仁不住點頭,都贊伍封這法子極妙。

    伍封向這些一個個問些兵法、軍令、武器和軍旅常識,然後按其數號予以評價,忙了三日,從中選出了優勝者五十人。

    第二步是考校其體能,讓入選的人仍用前些日數號,各戴著面具,著厚甲、負勁弓、帶五十箭矢、攜三日之糧、執長戈長干,每人背上加負五十斤碎石,沿練兵場奔跑,不求其快,只以同樣的速度而馳,體力不支者可隨時自行退下。

    夢王姬與姬仁隨伍封坐在閱兵台上,看了好半天,姬仁忍不住問道:「師父,這又是在考什麼?」

    伍封道:「這是考校體能。大凡為將者,率軍作戰多要身先士卒,技擊本事再高超,如果體力不支也當不上大用。以前兩國之戰,以車對車,各依陣法,數沖則分出勝敗,眼下這作戰與以往不同,兵車步卒弓手甚至騎兵用法巧妙,戰法正奇相兼,每有纏戰,為將者有時數日不能寐,有時與敵將交手數百招以上,若是半個時辰便氣喘,而以領兵?在下自小由家父逼著練走,能身負三百斤急馳三百里,中途不歇;小興兒每日負百斤陪我,也是一口氣能疾奔三百里;還有在下府中的鐵勇,能負百斤奔一百五十里以上,在水中更能一口氣游二三十里;其他的倭人勇士也能攜七日之糧、披甲執兵日馳二百到三百里。非有如此體能不可為將,眼下考較的便是體能。」

    夢王姬點頭道:「當年吳王闔閭選精兵為前陣,教養七年,使能披甲執兵馳三百里,用來闖陣蕩敵,十分厲害。這是選士卒,想不到龍伯還以此選將。」

    伍封道:「以前列國之中,無專屬的武職,卿大夫平日裡執政,戰時披甲為將,那時是因為戰事較短。如今列國間征戰極烈,便應該改制以合時勢。王師之將佐,非用驍勇之士不可。」

    三人在台上說話,過了半個多時辰,下面奔跑的人漸漸有人氣力不加,一個個退出場來。再過一個多時辰時,場上便只有十一二人了。

    伍封與眾人用膳回來,見場上只有一人在跑著,伍封讚道:「這人相當不錯了,能負數十斤奔行兩個多時辰而不停。前些天在下選拔士卒也用此法,不過士卒比這些人體力要差些,跑得最久的也只堅持了一個時辰。」問鮑興道:「這人是多少號?」

    鮑興道:「四十一號。」伍封揮手讓那人停下來,讓鮑興將能堅持到後面的二十人留下,記下數號,帶他們去用飯,命他們休息半日,明日才考劍術戈矛。

    次日這二十人各戴面具站在場上,伍封與夢王姬和姬仁又上了閱兵台。先派鐵勇與他們比試劍術,再由鮑興執大斧考校其戈術矛法,選出十五人來,其中一人能執劍與一個鐵勇交手五十餘招,又執長矛接了鮑興二斧,算得上眾人中最出色的了。

    鮑興將那人帶上來,道:「龍伯、太子、王姬,這四十一號十分了不起。」

    伍封見這人身材粗壯,點頭道:「行了,讓他們都取下面具,報上真名來,這十五人日後便是軍中的將佐。」

    待眼前這人脫下面具時,伍封與夢王姬、姬仁都吃了一驚,原來這人竟是姬介。

    伍封愕然道:「原來是王孫,這真是意想不到了,前些天考校兵法時,在下可沒有聽出你的口音來。」

    姬介笑道:「小侄趁心想試一試自己的本事,不僅報了假名,還故意沙啞了嗓子說話,瞞過了你們。」他掀開外衣,原來他在衣中塞了許多布帛,才扮成這麼粗壯的樣子。

    姬仁呵呵笑道:「介兒居然連我都瞞過了!怪不得你從邑地回來,這幾日晚間總是纏著我教你劍術,原來是為了考校將佐。師父,我未得你的許可,將你教我的劍術授給了他,請勿見怪。」

    伍封見姬介身為天子之孫、太子之子,居然甘心埋名參與激烈的考校,委實難得,其實以他的身份,多半是姬仁之後的天子,根本不必要在王師當一個將佐。這麼想著,對姬介更是喜歡,沒口子讚道:「王孫如此以身作則,委實難得。太子有如此佳子,實在是王室之幸事。」

    姬介不好意思地笑道:「龍伯謬讚了,小侄若非這幾日隨家父苦練劍術,恐怕敵不過貴府勇士十刀。」

    伍封點頭嘆道:「在下這些鐵勇都是精選出來,每一人都比得上軍中悍將。先前在下未曾留心你的劍術。太子、王姬、龍伯都甚好學,在列國世家子侄中頗為少見,龍伯若是喜歡,日後練兵之暇,在下再教你些劍術。」

    夢王姬笑道:「先前夢夢瞧著便有些疑心,想不到還真是介兒。」

    鮑興將十五人的名字都報上來,除姬介外,伍封擬將前三人列為三軍之將,其餘十一人為佐,車步卒之佐各領二千五百人,水卒之佐為水軍將的副手,共領二千五百水軍。這十多人之中有一人是王后的親屬,還有姬仁的家臣二人、夢王姬的家臣一人,其餘都是成周其他世族大夫家的子侄和家臣,原來的軍中將佐中僅有三人合選。

    雖然有許多人未能選上,但伍封這麼公開選拔之法軍中士卒人人看在眼裡,見姬介也是幾經辛苦方靠真本事選上,無不心服。

    伍封與姬仁、夢王姬商議之後,帶著姬介和另十四人前往宮中,覲見天子。

    伍封將選拔之法與結果向周敬王稟告之後,道:「眼下已經選出了十五人,微臣擬在水師設將佐各一人,其餘兩軍各設將一人、佐五人。王孫最優,又是天子之孫,可為王師三軍的副統領。」

    周敬王呵呵笑道:「龍伯這選士之法,寡人真是大開眼界。介兒能出類拔萃,令寡人十分高興。只是介兒涉世不深,能否當得上三軍副統領之職?」

    伍封道:「這個請天子放心,微臣有兩年時間,可以與王孫研習軍務,當有所成。微臣最擔心的便是兩年之後回齊,王師卻無人為三軍統領,屆時三軍之將各不統屬,容易生亂。眼下有王孫在軍中,微臣便放心了。」

    周敬王點頭道:「便依龍伯所奏,介兒雖然年輕,但龍伯任人唯才,士卒不得不服。」

    姬介與這些將佐得賜封之後,伍封將他們帶回軍中,各自安排於三軍不提。

    城南的水寨仍在修葺之中,伍封命水卒先隨車步卒操練,從武庫中調整兵備,車步二軍各用武沖大車三十六乘、武翼戰車七十二乘、提翼小車一百四十四乘、大黃和大沖戰車各三十六乘,矛戟輕車一百六十乘,其中各車用法不同。

    眾車之轍相同,但大小不一。武沖大車是用八尺的車輪,體型巨大,上設旗鼓;其餘都是五尺車輪,武翼大車是用來陷陣之重車,提翼小車屬陷陣之輕車,大黃車上主要是弓手,大沖車上主要用技藝精強的甲士,矛戟輕車是車上裝有矛戟的輕捷之車,用來配合大沖車作縱橫應敵之用。

    士卒配備也有不同,力大者用十二斤大方頭銅殳和八斤重的大銅斧,柄長均在五尺以上,另外的劍、刀、矛、戟、戈等攻具,木螳螂、木蒺藜、地羅、虎落、鎖連等守具,飛橋、飛江等渡水之具,徒卒配銅斧、銅鋤、銅耙、銅叉、大鐮、槽刃、銅棟、大錘若干,既可為兵,又可當日用之物。

    伍封視士卒之高矮力氣、技藝能為將士卒各有分配,半日練習體能以增戰力,半日練習八卦陣型以增整肅,如有違令者便大加責罰,勤力者褒賞。

    這日,伍封見士卒披甲執兵在練兵場上奔走練力,一個個揮汗成雨,雖然十分賣力,卻總是滿面怠色。

    鮑興道:「龍伯,這麼練步略有些枯燥,士卒易生怠意。」

    姬介也道:「正是,龍伯有沒有法子讓他們將練步也當成趣事?」

    伍封笑道:「在下與小興兒自小就這麼練法,有什麼其它的法子?就算是孫武、管仲在世……」,忽想起一事來,道:「當日管仲由魯到齊,恐魯人追趕,作歌而授役人,役人唱歌而行,樂而忘倦,一日能行兩日之程,這法子只怕使得。」

    他讓士卒停下來,將士卒盡集場中,道:「如此練兵不免枯燥,在下有一詞,你們邊歌邊練,必能解倦。」

    士卒們愕然之餘,又大覺有趣,不知道這位龍伯要教他們何辭。

    伍封當下唱道:「肅肅兔苴,啄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肅肅兔苴,施於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肅肅兔苴,施於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這便是當日遲遲和平啟在萊夷曾唱過的曲詞,由於用的是胡人的曲調,顯得十分豪邁。

    曲辭都很簡單,伍封教了若干遍後,見士卒都學會了,就讓帶兵的佐領日後操演之時,領帶著士卒邊唱邊練。

    姬介在一旁道:「龍伯唱詞也甚有些造詣,想是得過高人指點。」周人喜歡歌舞,姬介對此道自然甚為精通。

    伍封道:「在下學過此詞,所教之人的確是歌舞妙絕。」

    姬介笑道:「龍伯可見識過夢姑姑的歌舞?真可謂天下一絕。可知這首《兔苴》也是姑姑所作,後來被孔子收入《詩》中,編於《桃夭》。」

    伍封驚道:「王姬可了不起得很。」

    片刻間,場上歌聲大起,氣勢雄渾,聲震於天,眾士卒士氣大生,練得格外有精神。伍封等人見效用極彰,也有些愕然,姬介忍不住嘆道:「賢人遺法,果然了不起。難得龍伯想出這麼一支曲調來,雖然近於胡音,卻豪邁雄奇,最適於軍中。」

    伍封暗讚他音律頗熟,笑道:「這正是胡音。不過在下不會幾首曲辭,若叫他們唱『呦呦鹿鳴』抑或是『兼葭蒼蒼』之類,似乎有些娘娘腔。王孫對音律甚有見識哩!」

    姬介笑道:「小侄這些音律本事都是夢姑姑所教。咦,龍伯是家父之師,小……我再稱『小侄』只怕有些不妥,是否要改稱師祖?」

    伍封想不到他會有此一問,哈哈大笑,道:「這也不用改了,有些事情可講究不得,我也沒那麼老。」

    就這麼忙了多日,眼見士卒漸漸變得整肅如一,伍封心中暗喜。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0:56
第四十二章 王旅啴啴,如飛如翰

    那大匠尹忙了些日,派人在伍封府上立了冶爐鑄台,伍封又給他無數金貝,命他搜買了許多銅鐵。準備停當,大匠尹將幾名匠人帶來,問:「龍伯,爐台完備,未知要打造何物?」伍封因庖丁刀也善鑄藝,將他也叫來,笑道:「其實打造的物什倒簡單,只是多些而已。」他取了個圖簡出來,交給匠人,道:「在下常年在外,一年之中,常有數月在路途之上。我想將輜車改造改造,以銅鐵鑄後板,上鑲尖錐利刺,如此輜車相併,恍如銅牆,又多了尖刺利錐。錐大而長些,刺稍短,若是人倒而推之,又可破營攻寨,是以可以攻守兼備,還可當輜車之用,一舉數得。」

    大匠尹和庖丁刀看了好一陣,大匠尹不懂兵革之事,倒不覺如何,庖丁刀卻佩服不已,道:「龍伯此車構思極妙,普普通通的輜車,竟可用著攻防戰具。委實了不起!」伍封笑道:「數年前我千里援趙,便想過此物,後來忙碌了未曾用心,如今在成周還有好些日子,正好打造此車。此車名曰『軘車』,屯而相連,形如銅牆。」仔細指點匠人後,伍封讓大匠尹不必常來,免得誤了他這新任的大匠尹的公事。其餘幾個匠人便留在府中,將妻子也接來府中同住,慢慢打造軘車不提。

    這日伍封抽空回府一趟,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甚至圉公陽和庖丁刀都不在,只有小紅與那些倭人勇士守在府中。伍封奇道:「她們去了何處?」

    小紅笑道:「小夫人本來教小刀和小陽龍爪之技,後來夢王姬使人相邀,遂一齊到夢王姬府上去了。天子也極喜歡小夫人,龍伯在營中之時,時時召小夫人入宮,晚飯前才讓她回來,賞賜了無數東西。天子養病時,夢王姬便將各位夫人請到王姬府上去,這些天她們時而府中、時而王姬府,往來不倦,想是甚樂。不過她們晚飯前便回來,莫非沒向龍伯說過麼?」

    伍封笑道:「這些天我總是想著軍中之時,有些心不在焉,她們或者說過,定是我不曾在意,一時忘了。月兒人見人愛,也怪不得天子喜歡,何況她是楚國的公主,又救過天子之命,天子自然要好生相待。」

    小紅嘆道:「天子對龍伯和小夫人真是好了,幾乎比得上國君。」

    伍封也有同感,點了點頭,說了幾句話後,又回軍中。

    他晚飯之前出營,帶著鐵勇徑往夢王姬府上去,接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

    莊城將鮑興和鐵勇安置在側院,命人好生款待,自己帶著伍封往後院去。還未到前後院之間的月門,便見商壺頭上頂著一個小僮兒,正繞著廊上的大柱轉圈。

    莊城喝道:「周兒,快下來,如此像什麼樣子?」商壺笑道:「周兒甚為有趣,比老商聰明多了,老商喜歡得緊。」

    伍封看那小僮兒時,認出他是大典之府上的莊周,奇道:「咦,這個莊周怎會在王姬府上?」

    莊城道:「周兒是小人的孫子,小人的二子一女均已經亡故,僅留這一長孫。王姬頗喜歡他的聰明,讓他在大典之府求些學問,還時時考較他。前些時這大典之府關閉了,典籍收藏起來,周兒便回來,王姬收了他為弟子。」

    伍封又奇道:「原來令孫是王姬的徒兒。在下好些天未去過大典之府了,為何會關閉了呢?」

    莊城道:「王姬說大典之府沒有了老子,便不成大典之府,又怕典籍遺失,奏明天子後關閉了。」

    伍封點頭道:「那些簡籍十分珍貴,正該藏起來,萬一有所遺失,後人便難看到了。」又道:「莊兄,這老商是月兒的徒兒,性子天真,難得他喜歡令孫,便由得他們二人去玩鬧了。」

    伍封隨莊城入了後院,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正與夢王姬興致勃勃地一邊說話,一邊投壺為戲。伍封時常與楚月兒投壺,壺的距離不超過兩丈,但她們眼下這壺足在五丈之外。伍封悄悄在樹後看著,見春夏秋冬四女因壺遠了,投不大准,自然不像楚月兒百發百中,奇怪的是夢王姬投壺也極準,每投必中,手法比楚月兒更熟。

    此刻夢王姬正手執三矢,輕輕投出,居然三矢同中,伍封忍不住讚道:「好!」楚月兒等女見伍封來,笑嘻嘻跑了過來。

    夢王姬未料到他會來,愕然笑道:「龍伯大駕光臨,是否又餓了呢?」

    伍封笑道:「確是有些肚餓,不過不敢打攪王姬。」

    夢王姬笑道:「龍伯可走不脫了,今日燕世子送了七八隻野雉來,此物肉稍粗些,卻有異香,最宜飲酒。小刀和小陽已經去了庖室,說要親手制肴,夢夢正尋思派人去請龍伯來。」

    伍封呵呵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便不必走了。是了,王姬府上是否常有人送些異味來?上次是雪貂,這一次是野雉,未知還有什麼?」

    楚月兒格格笑道:「夫君可嘴饞得緊,你道人人都送異味麼?昨日智伯送了柄鐵劍來,名曰『天叢雲』,有本事你便將那口劍啃下去。夫君是個粗……,嘻嘻,那個人,怎及得上王姬這文采風流、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得人喜歡?」

    夢王姬臉色微紅,伸手在楚月兒臉上輕擰了一把,笑道:「月兒胡說什麼。」

    伍封想不到楚月兒她們與夢王姬混得如此熟絡了,居然還拿夢王姬打趣,看來是十分地脾氣相投。笑道:「王姬手上力氣甚弱,但投壺之準還勝過月兒,十分難得。」夢王姬笑道:「這也沒有什麼,夢夢自小便喜歡投壺為戲,這麼多年下來,自然投得準了。」伍封點頭道:「王姬若是投箭來傷人,尋常的劍手只怕也難以抵擋。」夢王姬愣了愣,道:「這個夢夢倒沒想過。」楚月兒笑道:「王姬是個雅人,怎會如夫君般整日想著武技格鬥?」

    只因是款待伍封的女眷為主,自不好到大堂上去,夢王姬吩咐在後堂設宴,不一會兒鐘鼎齊備,圉公陽和庖丁刀帶著庖人將盛著野雉、熱氣騰騰的小銅鼎捧上來,夢王姬也請他們坐下來。眾人食著野雉,飲酒說話。莊城去陪鮑興、商壺和鐵勇用飯,圉公陽和庖丁刀是寺人,到後院無妨,鮑興等人便只能在前院用飯,可不能隨便跑到後院來。

    伍封飲了些酒,忽想起一事來,問道:「當年田盤在成周時,是否也常到王姬府上來?」夢王姬道:「夢夢每次宴客他都會來,不過這人雖然是個精明人,但性子拘謹,也算忠厚,是以沉默寡言,與龍伯可大不一樣。」

    楚月兒等人聞言微笑,伍封笑問道:「王姬,在下有些事不甚明白,想向你請教。」

    夢王姬笑道:「龍伯聰明過人,見一而知十,還有什麼能不明白麼?」

    伍封笑道:「在下可不能見一知十,不過王姬是見一知百,在下可比不上。眼下各國使者來為天子賀壽,其他人便罷了,那位智伯在晉國可忙碌得緊,居然一來便近兩個月,若僅是為天子賀壽,大可以另派使者來吧?」

    夢王姬道:「智伯來周,夢夢以為有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想勸父王立厚哥哥為太子;第二件事是為了秦人;第三件事便不大好說了。」

    伍封想了想,點頭道:「第三件事想必與王姬有關吧?」

    夢王姬臉色微紅,道:「眼下第一件事和第三件事都不成了,他留在此地,一是為了辦第二件事,二是為了向父王賀壽。父王大壽只有數日了,他若是就這麼走了,成何樣子?」

    她說了第一和第三件事,本以為伍封會問第二件事,誰知道伍封問道:「為何他第三件事也不成了呢?」

    夢王姬怔了怔,秀眉微蹙,小聲道:「父王和夢夢藉故拒絕了他,這人好面子,自不好糾纏不休。」

    伍封笑道:「原來如此。」旋又嘆道:「這就有些可惜了,智伯正當盛年,智勇足備,儀表不凡,可算女兒家的良配哩。」

    夢王姬不悅道:「雖然他並許多俗人強些,但夢夢可不覺得他有多少好處。」

    伍封嘆道:「王姬請恕在下直腸直肚說話,王姬這眼界也忒高了些,智伯還不合適,天下間找個合適的人可頗難了。」

    夢王姬嗔道:「難道夢夢非要嫁人不可麼?」

    伍封怔了怔,嘆道:「王姬若不嫁人,只怕天下間的男人都會覺得可惜。這麼一來,成周固然會總這麼熱鬧,但王姬……」,夢王姬大嗔道:「你這人可真是……,嘿!」

    伍封見她生氣,搔頭道:「我說錯了話麼?」

    楚月兒笑道:「夫君說話可太直接了些,你以為這是與我們說話麼?」

    伍封呵呵笑道:「是極,原是我說錯了,王姬多半臉嫩,不像你們。」

    楚月兒與春夏秋冬四女不依,夏陽嗔道:「龍伯是說我們臉皮厚了?」

    伍封忙道:「你們怎會臉皮厚?是我臉皮厚才是。」

    夢王姬忍不住笑道:「月兒,你這夫君時時這麼說話麼?」

    楚月兒嘻嘻笑道:「更放肆的都有哩!譬如說那鴛鴦戲……」,伍封瞪眼道:「月兒!」

    楚月兒吐了吐舌頭,笑吟吟向他扮了個鬼臉。

    伍封道:「智伯這第三件事暫不理他,第二件事是為了秦人而來,想必是為了世子利。」

    夢王姬道:「上次行刺世子利的事,相信智伯也是知道的,後來他曾對父王說過這事,聲稱並不知情,還說如果他真要動手,便不會選在王畿之內。」

    伍封道:「他也曾對在下這麼說。」

    楚月兒道:「秦國與王畿相連,他不在王畿內動手,莫非會在秦國行刺?」

    夢王姬道:「在秦國更為不易,世子利被立為世子已經十餘年,在秦國甚受人尊重,秦臣敬服。世子利一入秦國,四處都有人保護,智夫人絕難成功。就算她在秦國得手,又怎麼瞞得過秦人?想讓公子栩為世子,單是秦君那一關便過不了,更不說大大小小的秦臣了。如果世子利在王畿內被害,放著智伯在此,有他在成周做些手腳,便可以將責任推到它國身上,譬如說齊國或楚國便最好了。」

    楚月兒愕然道:「為什麼齊國或楚國最好?」

    伍封道:「只因齊楚都是大國,秦人不能以一國之力伐齊或伐楚成功,必會聯合晉國。就算秦君不想立公子栩,但要巴結晉人一起出兵,只好立公子栩為世子。智伯看在外甥份上,便可以大興晉師了。說不定他還會另有想法,趁機對付趙氏,抑或韓魏。」

    夢王姬道:「不管伐齊還是伐楚,王畿被兵是不可避免的了。幸好龍伯無意之中救了世子利,又剿滅了刺客,才算解了王畿、齊楚之難。」

    伍封道:「不過在下總覺得以智伯的性子,不會就這麼善罷干休,否則世子利一回秦國,那智夫人和公子栩便麻煩了。」

    夢王姬點頭道:「夢夢也是這麼想,是以請厚哥哥將世子利請到了他府上同住。」

    伍封愕然半晌,驚道:「王姬這法子可高明得緊!世子利到了王子厚府上,王子厚定要悉心保護,就算他以前與智伯交好,也不能由得人害了世子利。想來王子厚對智伯的勢力十分瞭解,知道該如何保護世子利,智伯多年來扶持王子厚,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會因此而撕破臉皮。」

    楚月兒問道:「萬一智伯撕破臉皮下手呢?」

    夢王姬道:「智伯若真想下手,未必能夠成功,得失在五五之數。以智伯的為人,不會為了五五之數而棄多年來在成周的經營成果。不過夢夢還是擔心他鋌而走險,所以請了幾位晉國的高手到厚哥哥的府上。」

    伍封奇道:「王姬請了誰來?」

    夢王姬道:「譬如張孟談、高赫、段規、申叔望、任章、西門勇等六人。」

    伍封「咦」了一聲,道:「原來趙、韓、魏三家也各派了二人來成周,他們來幹什麼?」

    夢王姬道:「這六人劍術甚好,張孟談、段規、任章更是趙、韓、魏三家的第一謀臣,也許趙、韓、魏三家是怕智瑤有何不利的圖謀,才會將家中最得力的家臣派來監視。」

    伍封道:「他們既到了成周,為何我沒有見著?尤其是張孟談與在下十分熟絡,竟然也不來打個招呼?」

    夢王姬笑道:「他們來了數日,上次夢夢宴客時龍伯未來,是以未見到他們。夢夢早就認識他們,求他們辦事,他們自會願意。這三人對龍伯和月兒佩服得五體投地,都想到府上拜訪,不過夢夢請他們不離世子利身邊,他們無法脫身,龍伯勿要見怪!其實他們保護了世子利,交好秦國,可抵消一點智瑤在秦國的勢力,對三家大為有利,是以特別盡心盡力。」

    伍封心道:「你曾是晉國的世子夫人,當然認識趙、韓、魏各家的高手。以你王姬和晉國世子夫人的身份,自然可以差遣他們。就算你沒這些身份,但如此美人兒軟語相求,誰能不聽話?」忽想起一事,道:「那位高赫是趙氏新得的高手,王姬怎麼也早就認識?」

    夢王姬微笑道:「上次仁哥哥赴晉國時,夢夢悄悄跟了去看望晉君,還在宮中住了一晚。這位高赫便是那時候認識的。龍伯在驛館與仁哥哥和介兒說話時,夢夢便在後面房間的簾子後面。龍伯與月兒大戰董梧時,夢夢正扮成一個小卒混在仁哥哥的從人之中,因此見識了龍伯和月兒的絕世劍術。」

    伍封張大了口,半晌說不出話,道:「怪不得那日我初到府上,王姬一眼就認出在下來。這事太子仁何不早說?」

    夢王姬笑道:「這可怪不得仁哥哥,是夢夢不讓他說出來。夢夢宴客次日便去了晉國,趕回時恰好第七日,又再宴客,是以誰也不知道夢夢這七日間去過晉國。」

    伍封嘆道:「王姬是否時時這麼跑到晉國去?」

    夢王姬臉上微紅,道:「這倒是很少,不過夢夢曾悄悄去過秦國,也是用這法子。」

    伍封搖頭道:「王姬這麼做大有凶險,萬一碰到了歹人如何是好?是了,智伯給王姬送了一口寶劍,是否因為王姬擅長劍術?」

    夢王姬搖頭道:「劍術我見得多了,不過未練過劍術,夢夢害怕與人持劍相對。」

    伍封點頭道:「王姬不習劍術,竟敢四處亂走,這膽量可不小。」

    夢王姬道:「這天下又不是處處凶險,為何走不得?那些商旅途人不也上任意行走列國之間?」

    伍封笑道:「那怎相同。別人是些粗魯漢子,王姬可是天下美女,須知這世上的色鬼可要多過盜賊。」

    夢王姬臉上微紅,嗔道:「龍伯又來了。」

    伍封忙道:「是是,在下一時說走了口。」

    楚月兒笑道:「可惜王姬身邊沒有夫君這樣的高手,否則就算跑到西域抑或東海,包管也能平平安安。」

    正說話間,姬介走入後堂,見這裡十分熱鬧,笑道:「小侄可來得巧了,原來龍伯、月公主與各位夫人也在,正好一併請安。」

    夢王姬道:「介兒這麼晚來,有事麼?」

    姬仁笑道:「小侄可沒有什麼事,不過想在這裡打個轉兒,聽聽姑姑有何教誨。」

    夢王姬笑道:「我可沒什麼話說,龍伯在此,你有事就問他算了。」

    姬介道:「沒事沒事。」他一雙眼睛在伍封和夢王姬二人身上轉來轉去,笑吟吟地也不說話。

    夢王姬奇道:「咦,介兒今日想幹什麼,笑得這麼古怪。」

    姬介笑道:「小侄心中想的事可說不得,哈哈,說不得。」他向眾人施禮道:「龍伯、姑姑、月公主、各位夫人,小侄告辭。」笑嘻嘻地走了。

    夢王姬笑道:「介兒在我這裡可沒有什麼規矩,龍伯莫怪。」

    伍封笑道:「少年人就是這性子,日後經歷漸長,便會變得沉穩了。」

    眾人聽他說話老氣橫秋,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日終是天子大壽,成周上上下下一片歡騰。也難怪周民高興,這許多年來,天子年年賀壽,可都只是周臣往來宮中相賀,今日卻有列國使者前來,除了楚、吳、越、巴、蜀、中山、代國外,其它各國都派了使者來,成周百姓不免面上生輝,往來途人彈冠相慶。

    伍封一大早便到了宮中,代表齊國向天子賀壽,各國使者、天子親屬、劉單二公畢集宮中,由禮儀官領著向天子叩拜賀壽,諸禮不一而足。

    周敬王滿面紅光,精神甚佳,也不用宮女攙扶,對各人大加賞賜,說了許多面子上的話。

    眾人拜畢,周敬王道:「龍伯,那王師三軍練了近二十天,想來有些長進吧?」

    伍封道:「微臣不才,時日甚短,三軍只是略有些進境。」

    周敬王笑道:「寡人想去閱兵,龍伯以為如何?」

    伍封道:「天子既想閱兵,微臣得先去準備。」

    周敬王點頭道:「龍伯先去,寡人一個時辰後便帶群臣、各位高使前往閱兵場。」

    伍封與姬介匆匆告辭出宮,趕到營中,眾士卒聽說天子和各國使者要來閱兵,自然十分肅重,忙不迭整備兵甲。伍封讓鐵勇從府中取來甲冑鐵盔,穿戴起來,又披上西施所制的那件赤紅大氅,姬介也穿了伍封給他的金甲,伍封讓鐵勇的兵車壓住陣腳四門,帶著士卒肅立場中。

    周敬王帶著大隊人馬到來時,只見閱兵場上近三萬士卒排成九個方隊,肅立於場中。

    眾人上了閱兵台,向台下細看,只見軍容整肅,諸般戰車排列有置,士卒披革甲、右執長兵、左攜干盾,那一片整齊的長戈、長矛如同筆直的小林一般,人既威武、馬盡雄壯。整個軍行之中,無一稍動者,除中間方隊上的大旗上寫著「王師」二字外,其餘各隊都有一面大旗,分別寫著「風」、「雲」、「雷」、「電」、「霆」、「霧」、「霞」、「露」。

    周敬王看了好一陣,心中大喜,想不到這十餘天內,這三軍完全變了個模樣。智瑤等人見士卒顯得十分精良,暗暗吃驚。王師在他們心目中素來疲弱不堪,想不到今日一見,不下於列國之士卒。

    此時伍封的銅車緩緩移向閱兵台,只見他黑盔黑甲,赤紅的大氅在風中飄動,丈高的身材顯得格外雄壯,形若天神。姬仁和夢王姬都未見過他著甲的樣子,此刻看在眼中,只覺此人威武如龍。

    伍封將手中的大鐵戟高高舉起,向台上施舉兵之禮,道:「請天子閱軍!」眾士卒齊聲道:「請天子閱軍!」聲震於天。

    鮑興馭著銅車移至台下,轉頭對著士卒。伍封左手拔出車上的赤旗,在空中晃了晃。

    忽見場中士卒隊列一變,長短兵整齊交錯,陣中大旗馳動,片刻間變了方位,換成了另一個陣形。場下只聽步履整齊的聲響,未聽見一絲兵器碰擊之聲,顯見是秩序極整。

    伍封手中的旗展動八次,陣形便變了八次。陣形變幻莫測,隱含層出殺氣,玄妙之處,難以測度。

    智瑤等人看得心中暗驚,想不到被伍封訓練十數日,這王師雖然還算不上精兵,但軍法整嚴,可用於戰了。

    其實由於時日太短,伍封這八卦陣只教會了八種基本變化,再要多變也不可能。

    伍封按下赤旗,又舉起一面黑旗來。士卒四下分開,戰車在外,步卒在內,在四周圍成兩層方圈,兩隊士卒從兩側出來,對練刺擊之術。

    此時姬介站在一乘武沖大車之上,領著其它武沖大車擊起了戰鼓,戰鼓一起,四周圍成兩層方圈的戰車士卒各按不同的方向,士卒奔跑,戰車迅速按反方向馳行,伴著鼓聲,眾士卒唱起歌來:「肅肅兔苴,啄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肅肅兔苴,施於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肅肅兔苴,施於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配合鼓聲、腳步聲和中間刺擊格鬥隊伍的喊殺之聲,聲音極為整齊而雄壯,士氣也因此大振。

    周敬王在台上擊掌大笑,讚不絕口,想不到三軍如同脫胎換骨了一般,心中喜不自勝。姬厚、單驕此時也不得不歎服,他們領兵日久,可在他們手下,士卒何曾有眼下這麼威武有序?

    伍封手中的黑旗展動,鼓聲驟停,眾士卒立時停下,片刻間又恢復成最早的陣形。

    周敬王讚道:「好!龍伯和眾士卒辛苦,寡人今日能見如此威武之師,於願已足,士卒每人賜粟百鐘、佐領五百鐘、將領千鐘,正副統領三千鐘。」

    伍封與眾士卒齊聲道:「謝天子賞賜!」

    周敬王帶著眾人下了高台,姬介的戰車也馳了過來,周敬王對伍封道:「龍伯與介兒隨寡人入宮赴宴。」

    周敬王等人先回了宮中,伍封與姬介除了甲冑,叮囑士卒勤練,將佐士卒今日大大露臉,又得了賞賜,十分興奮,伍封與姬介同往宮中。

    大殿上設好了酒宴歌舞,周敬王道:「夢夢在後宮陪各位的夫人姬妾飲酒,寡人想將她們移至大殿同樂,仁兒以為如何?」

    姬仁道:「宴樂並非政事,父王這樣最好,想來各位大國使者也會高興。」

    過了一會兒,夢王姬將楚月兒、春夏秋冬四女以及隨其他使者來的姬親都帶到了大殿,坐在各人之後,夢王姬與姬仁坐在周敬王的左右。此宴不分男女貴賤,總是天下同樂之意。

    眾人紛紛向周敬王敬酒,口中賀辭不絕,此時成周百姓也自行編了一支雜耍隊伍來,在殿上演了諸般玩意兒,周敬王將賞賜他們後,讓他們退下去。

    劉卷道:「天子,臣有一辭獻於天子。」

    周敬王點頭道:「劉公請頌。」

    絲竹聲中,劉卷擊節唱道:「篤公劉!匪居匪康。迺場迺疆;迺積迺倉。迺裹餱糧,於橐於囊,思輯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這老頭兒聲音雖然平常,不過這首《公劉》詞倒唱得甚好。

    劉卷唱完,那石圃施禮道:「微臣與魯、莒二使有一合舞,欲獻給天子。」

    周敬王笑道:「甚好,請三位一展妙技。」

    隨殿下絲竹響起,三使對舞和辭,無非是「噫嘻成王!既昭假爾,率時農夫,播厥百谷」之類。其後姬厚、單驕和各國使者都有樂相賀。

    伍封頗有些愕然,不知道成周還有卿大夫親舞親唱為王賀壽之俗,他的下首坐的是姬厚,其下是姬介,趁姬厚上前歌舞時,伍封細問姬介,姬介道:「周人本喜歌舞,王爺爺每年賀壽都是這個樣子,這各位使者想是知道此習慣,才會如此。」

    眼見姬仁、姬厚也各獻其技,伍封心忖:「這事情一早未打聽明白,未能準備。眼下各人都有所獻,我若不上前試試,雖然天子不會因此而不悅,但總有些殺風景,讓它國之人以為我們齊人粗俗。」

    這時候,只餘了夢王姬、贏利和他未曾上去。

    夢王姬讓人拿來那具「鳳鳴」之琴來,還未及撫琴,贏利出來道:「微臣不大擅長歌舞之道,想借王姬之妙音和一秦曲,王姬是否願意?」

    眾人都暗暗好笑,這贏利看起來便粗粗魯魯,顯然無甚文秀,想得倒精,要借夢王姬天下無雙的琴音唱曲,也虧他想出這法子來,就算他唱得不好,但有夢王姬的妙技,也足能混過去了。

    夢王姬微笑道:「世子想唱何辭?」

    贏利道:「微臣只懂一曲,名曰《無衣》。」

    夢王姬點了點頭,「叮叮咚咚」的琴聲響起,贏利唱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眾人想不到這人外粗豪,這首《無衣》卻唱得極有氣勢,再加上夢王姬絕妙的琴聲相配,效果極佳。

    伍封擊掌叫好,這時楚月兒從後面探過頭來,道:「夫君若唱那首《關雎》,只怕還要好些。」

    伍封微笑道:「人人都唱曲,我便不唱了。」他站起身來,道:「天子,微臣對詞曲不甚擅長,既然是天子大壽,微臣理應獻技相賀。只不過微臣擬作劍舞,請天子恕微臣在殿上舞劍之罪。」雖然他是劍履上殿,但拔劍而舞,則非要向天子請罪不可。

    劍術分劍擊和劍舞二途,劍擊即為劍術,是格鬥之技,劍舞卻屬歌舞一途。眾人聞言,立時興趣大生。伍封的劍術無雙那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可從來無人見過他的劍舞,想像不出他拔劍而舞又是什麼樣子。

    伍封的劍舞是教西施時想出來,後來又與西施互研,從此未曾舞過,連楚月兒她們也未過見他的劍舞,眾女自然是興致勃勃,急欲一睹而快。

    周敬王笑道:「龍伯劍術絕世,原來還擅劍舞,寡人正想一睹。只是這拔劍作舞,常要琴歌,是否讓夢兒撫琴作歌?」

    伍封道:「王姬若能以妙技相和,正是大妙。」

    夢王姬微笑道:「夢夢想用那首《關雎》,龍伯以為如何?」

    伍封微微一怔,點頭道:「甚好。」

    夢王姬琴聲響起,唱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她的聲音柔和清脆,婉轉動人,伍封不料她琴藝絕妙,歌聲也極好,似乎不下於遲遲,立時精神大振,拔出劍來,在殿上飄然而舞。

    眾人只見他這劍舞氣勢雄渾,大具兵甲之意,但顧盼展折之間,劍如柔雲,衣若回鷹,瀏漓頓挫,意逸神揚,又悠然健美之極。

    伍封與西施互研出來的這套劍舞自然是與眾不同,伍封的劍藝高明,西施的舞技更是冠絕天下,一者劍氣縱橫,一者舞如驚鴻,這套劍舞取二人之所長處,剛柔相濟,只不過伍封去其女兒之柔美,盡顯男子之剛強。更兼他身高一丈,大袖如翼,顯示出一種說不出的飄然欲仙之意。

    夢王姬文采無雙,風流絕世,卻也未曾見過如此剛柔相濟、若景若差的劍舞,神為之蕩,更是琴音如清泉飛落,歌聲如風逐天外,琴歌相隨,如同天籟。

    眾人耳中灌滿仙音,眼中儘是妙影,無不迷醉。楚月兒等女想不到夫君的劍舞美倫美奐,世上少見,心旌動盪,更是大為痴迷。

    終於曲盡舞罷,伍封插劍入鞘,向周敬王施禮道:「微臣的劍舞,未必入天子法眼,請勿怪罪。」

    周敬王與眾人此刻緩過神來,滿堂叫好。周敬王大笑道:「龍伯的絕藝層出不窮,實在難得,寡人自小見過劍舞無數,從無勝過此舞者。夢兒的琴歌也極妙,正合得上龍伯之舞。」

    姬仁道:「龍伯的劍舞好,適才夢夢的詞也好,『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正合周人的脾性,想是夢兒新作?」

    夢王姬笑道:「這首《關雎》是龍伯所作,孔子修《詩》,列於第一首。」

    眾人更驚,不料伍封還會作詩,智瑤嘆道:「這真是巧了,孔子作詩,收王姬之《桃夭》、《卷耳》、《兔苴》,還有龍伯的《關雎》,詩三百零五篇,竟有數篇出自此殿上人手。龍伯將王姬的《兔苴》用於軍中,可謂文有武用。」

    伍封剛剛坐下,道:「在下未曾先問過王姬,可謂不問自取,慚愧得很。」

    伍封這首《關雎》此時是第一次宣於眾人之前,後世人整抄《詩經》,誤將《關雎》列為「周南」之《風》,以為是出自周地之詞,便是因為今日在成周首現於列國人前之故。

    楚月兒等女見伍封的劍舞配合夢王姬的琴歌,立時將各人比了下去,心中大樂,在後面嘰嘰喳喳地十分興奮,惹得人人側目,為眾女之色所迷。

    天子大壽一過,數日又到了年末,再加上正值雪融之時,路上泥濘,各國使者自不好早離,都盤算著過了新年,等到春暖之時才回國去。只有衛使石圃推說國中有事,為天子賀壽之後便匆匆回國去了。

    新春一過,便已經是公元前477年了。從天子大壽到新春之慶,熱鬧了許多日。

    伍封這些日又教了士卒新的八種陣變,這日伍封穿著甲冑,正在軍中指揮八卦陣形,見士卒隊列甚熟,對十六種變化相當默契。心忖可以教些技擊了,便讓眾鐵勇午後開始教士卒矛法。

    快午飯時,姬介才匆匆到營中來。這人一向勤勉,每日早來晚歸,今日卻如此反常,頗有怪異。伍封還未及問他,姬介便道:「龍伯,夢姑姑病了。」

    伍封吃了一驚,道:「可嚴重麼?」

    姬介道:「姑姑昨日睡得晚些,染了風寒,雖不甚重,但醫士在府中來往,不免驚動了許多人,智伯等人都去瞧過,不過都被老莊擋了駕。小侄在府上忙了好一陣才來。」

    伍封道:「王姬既病,我可要去瞧瞧,你督促士卒,我到王姬府上打個轉兒再來。」他也不及換下甲冑,叫上鮑興,馭車趕到夢王姬府上去。

    莊城正在府門忙著,見伍封到來,喜道:「龍伯來了,請進請進。」

    伍封道:「聽說王姬抱恙,在下特來瞧瞧,王姬可好?」

    莊城道:「早間有醫士瞧過,王姬適才用藥後小睡,先前太子仁來時已經醒來。」

    伍封止住了腳步,道:「在下是否當晚些時候再來?」

    莊城道:「這卻不必了,其他人小人敢擅自擋駕,對龍伯卻萬萬不敢,龍伯請隨小人來。」

    伍封順嘴問道:「令孫莊周可好?」

    莊城道:「謝龍伯相詢,周兒甚好,今日貴府的老商又帶了他出去玩,還未回來,這些天老商時時帶他出去,買些玩物果品給他。」

    伍封這些天在軍中忙碌,未理會府中的事,想不到商壺對莊周的小兒如此喜歡,笑道:「老商性如孩童,想不到與令孫如此相得。」

    莊城讓人引鮑興去用些酒果,自己帶了伍封往後院去。走過月門之時,一個家人趕上來道:「莊爺,智伯又來了,如何是好?」

    莊城嘆了口氣,道:「這人倒有耐心,只好由小人去接待。」他叫了個侍女,讓她帶伍封到夢王姬的寢室去。

    這莊城對他還是另眼相看,智瑤之類的人一到府上,莊城無須問過夢王姬便自行擋住,對伍封卻不然。伍封心想:「如果王姬睡著,我便不好打攪,只好先走;若是未睡,便說幾句話,好歹應個景兒。」

    後院中往來的侍女不少,見到伍封黑盔墨甲雄糾糾地到後院來,對他十分注目,無不甜笑。伍封到了寢室之外,便聞到藥香由室中飄了出來,侍女停在門前,示意伍封自行進去,伍封頗為些躊躇,小聲問那侍女道:「王姬是否睡著?」

    那侍女微笑道:「先前已經醒了,想來還未睡。」

    伍封點了點頭,走進室內,只覺室內熱氣騰騰,門後是數扇淡綠色的屏風,轉過屏風,便見室中幾個銅爐燒得正旺,中間有一個斜面的臥榻,夢王姬蓋著一張綠被,正倚在上面小睡,手中一大卷黃帛由被上垂下來,一端在她的手中,一端卷落在地上,帛上儘是些蠅細小字。

    伍封所立之處離臥榻不過五六步,見她雲髻散落在枕上,露出那張潔白的臉來。只見她眉彎嘴小,長長的睫毛低垂,偶爾輕輕翕動。

    伍封與她離得甚近,只覺幽香撲鼻,心忖:「她正睡著,我這麼進來可不好。」躡步便想退出去,可他身上的甲冑都是鐵片綴成,此刻心中略慌,鐵甲發出輕微而清脆的金屬碰響。

    夢王姬立時醒來,睜眼見伍封正尷尬站著,微微一笑,懶洋洋道:「龍伯來了。」

    伍封只見她兩顆漆黑的眼珠如黑夜的星星般明亮,彷彿如夜空一般的深隧,從她眼睛中瞧進去,似乎是無限的空間一般,令人有一種極美且極神秘的感覺,心中一動,痴痴看著,忘了說話。

    夢王姬見他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臉上轉紅,嗔道:「龍伯!」

    伍封「噢」了一聲,搔頭道:「在下,這個,聽說王姬抱恙,特來看看。」

    夢王姬道:「龍伯既來,夢夢這樣子有些不恭,須略略梳洗後才來。」

    伍封搖頭道:「這也不用,王姬這不施粉黛的樣兒甚好。」

    夢王姬坐起來,她衣襟甚鬆,被伍封一眼瞧到頸下如玉一般的肌膚上去,伍封心中一蕩,又覺甚是尷尬,忙退了數步,險些撞到了背後的屏風。

    夢王姬臉色變得如晚霞一般紅,白了伍封一眼,將衣襟拉好,順手將黃帛放在一邊。

    伍封頗有些手足無措,正怕夢王姬責怪,便聽她柔聲道:「龍伯請坐。」

    伍封見床前四五步遠處有一張厚席,遂坐了下來,鐵甲發出一連串聲響。伍封道:「在下剛從營中來,未及卸甲,甚覺累綴。」

    夢王姬道:「不過龍伯著甲時更顯得威武。」她見伍封盯著那黃帛,便道:「這是夢夢請人從大典之府的竹簡上抄下來,竹簡不易拿放,用帛書最好。上次月兒口述的五千言《道德經》也抄上了,這些天夢夢正值研看。夢夢雖不懂兵法,不過那《孫子兵法》也甚為喜歡。」

    伍封愕然道:「王姬這《孫子兵法》由何而來?」

    夢王姬笑道:「那是夢夢以前到晉國時,趙大小姐所授。」

    伍封心道:「怪不得飛羽說你琴技無雙,原來早就是熟人。」

    夢王姬此刻本擬掀被下床,一雙雪白的腳從被中探出來,可又覺不好,忙將腳縮回,又斜靠下去。

    她這麼懶洋洋一動,越發地顯得嫵媚動人,伍封雖只是看了這雙纖足一眼,卻已經心旌顫動,良久方道:「初春正寒,王姬可要小心。」

    夢王姬秀眉微蹙,道:「龍伯此來就是想說這話麼?」

    伍封也覺得此語頗俗,道:「大凡人來探病,無非是說這樣的話,在下只不過依樣如此。」

    夢王姬點頭道:「俗言甚多,人活世上便不得不說這些話。」

    伍封也點頭道:「正是,人也沒理由時時直述胸臆,實話實說。」

    夢王姬靜靜瞧著他,道:「譬如龍伯此刻心裡想的,未必便願意說出來。」

    伍封怔了怔,脫口道:「在下並沒有什麼話要說,只是覺得王姬極美,這話也未必說不得。」

    夢王姬本來臉色已經平和下來,此刻又微微一紅,嗔道:「難道你們心中,除了美不美的,便沒有其它的言語?」

    伍封嘆道:「在下知道王姬學問通天,也知道王姬精通音律曲辭,可在下是個俗人,每見王姬,首先不免驚嘆美豔,其次才會想到學問音律上去。」

    夢王姬見他倒也老實,點頭嘆道:「這世上本就是如此,只因世事全在男子手上,女子的學問再好也是無用。男子看女,還是比較注重色相一些。」

    伍封道:「就算是女子當權時,男子這心思估計也是變了不的了。女子看男是否也是如此?」

    夢王姬道:「在女子眼中,所求或要多些,外表固然重要,恐怕還不排在第一,其餘人品、本事、功名、富貴之類恐怕在意得多些。不過世勢對男子的期望甚高,像龍伯這樣戰功顯赫、爵高位重只怕是古今少有的了。」

    伍封道:「在下這三年之間東奔西走,總覺得身不由己,雖然威權日重,名氣遠播,可心中還是喜歡三年前藉藉無名、悠然自在之時。」

    夢王姬嘆道:「這世勢本就是如此,人活在世上,並不是責於己而是責於世,一個人的才能可以自求,但其身之生存價值卻是取決於別人的評價,功名富貴便上其中一項。人若是能為自己隨心所欲而活,只怕是不大可能。老子學說之可貴,便在於教人追求在這世勢中追求自身的隨心所欲。」

    伍封沉吟道:「王姬這麼說,倒讓在下有些迷惑了。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譬如人是自然之物,所言所行亦屬自然,那麼世人之征戰殺伐也應該是自然的了。既為自然,就無所謂善惡,也不必說無慾無求,然後老子卻讓人棄善惡之見,無慾無求,似乎又並非自然了。」

    夢王姬搖頭道:「老子說人是自然,是指初出世的人,所以他說『含德之厚者,比於赤子』,德即是自然之道。人漸長成,非自然之物相侵,漸漸偏離大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而道是『視之不見』、『聽之不聞』。老子的《道德經》五千言,便是教人復歸自然的方法。」

    伍封嘆道:「這法子可難了。」

    夢王姬道:「老子之法是大道,讓人求於自身,可難以做到。此時便需要孔子的方法了。孔子以禮治世,將每一個人的生存地位作出限制來,這樣便能夠使人摒棄非自然之物了。」

    伍封道:「這樣只怕也甚難。」

    夢王姬道:「正因為如此,便需要法了。」

    伍封點頭道:「禮教人何事該做,法教人何事不該做,不過這離自然便有些遠了吧?」

    夢王姬道:「以法治世,是用來去惡,即是以強制的手段使人守禮;以禮治世,是用來揚善,人若能守禮,便能無過份的欲求,為而不爭,漸漸便能歸於赤子之心。老子曰:『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就是這個道理。」

    伍封張口結舌,良久方道:「王姬竟能將老子、孔子之學混而為一,果然了不起。不過這法和禮都是人為,制之者未必合於道,豈非誤人?」

    夢王姬道:「所以老子、孔子都希望有聖人出現,聖人聖制,一切便大有可為了。」

    伍封搖頭道:「這聖人可就難找了。」

    夢王姬道:「老子西去之前,收龍伯和月兒為弟子,雖然未必視你們為聖人,但肯定是以為你們較能合於道。去惡揚善,法禮並重,其後才能使人歸於自然。」

    伍封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苦笑道:「在下只怕會讓老子失望。」

    夢王姬微笑道:「那也未必,只要……」,這時門外履聲急響,莊城在門外道:「龍伯,王姬,天子負恙!」

    二人聽說天子有病,夢王姬顧不得有恙在身,忙不迭與伍封一起趕往宮中去。

    周敬王自從大壽之後,身子便不大好了,再加上新春與群臣鬧騰時受了些風寒,病勢漸轉沉重,各國使者入宮看過後,心知天子本來病重,自從各國使者入周,人逢喜事,精神爽利了些,如今再病,自然是非同小可。本來各國使者正打著回國的主意,此刻就不便離開成周,要時時入宮探病才合於禮。

    他這一病不起,夢王姬雖然病癒,但天子病重,自然是暫罷宴客,每日與姬仁在宮中守候,弄得眾使者少了一大樂事,平日碰面時都沒甚精神。

    眼見已是春暖雪融,草木滋長,滿地披綠,伍封見姬介對軍務漸漸上手,每日由他帶著鐵勇在營中督促士卒練習陣變技擊劍術,自己半日在營中帶兵,抽空指點姬介的劍術兵法外,另半日不是入宮探病,便是與燕世子姬克和秦世子贏利聚一聚說話,談論些天下大事。

    這日伍封正抽空回府,與楚月兒等女說話,王宮派了個寺人來,急召伍封與楚月兒入宮。伍封見天子連楚月兒也召入宮,心中一驚,知道事情有些不好,匆匆忙忙與楚月兒趕到天子寢宮。

    門外站著姬仁、姬厚、姬介以及劉單二公,姬仁搶上來道:「龍伯……」,聲音哽咽,說不出話來。伍封心中一沉,小聲吩咐姬介,命他速入營中,約束三軍,不可輕出。

    姬介走後,寺人將伍封和楚月兒帶入寢宮,伍封便見周敬王躺在床上,夢王姬伏在床邊正哭著。

    周敬王見了伍封入宮,眼中一亮,道:「夢兒先出去,寡人有話要與龍伯和月公主說。」

    夢王姬退出去後,伍封與楚月兒跪在床邊,周敬王此刻目光散亂,緩緩道:「月公主,寡人有一事……,有一事,夢兒一生被寡人所誤,日後煩你多多照看。」

    楚月兒這些天時時被天子召入宮說話,周敬王對她便如自己的子侄一樣。此刻她眼淚汪汪地說不出話來,不住點頭。

    伍封卻不解天子之意,心忖天子病重,有些語無論次,這話理應說給姬仁聽才是。周敬王忽抓住伍封的手,道:「龍伯,仁兒惇厚慈和,性較懦弱,煩你保護仁兒即位,勿使生亂。」

    伍封點頭道:「微臣知道。」

    周敬王點了點頭,含笑而逝。

    伍封想起自己到成週數月,所見的天子慈詳謙和,政事精明,而他對自己極厚,不下於齊平公。齊平公厚待他,那是因為他是其女婿,天子與自己無親無故,卻如此厚待自己,視若家人,早令他大為感動。此刻見周敬王薨了,便如至親的長輩去世一樣,與楚月兒一起放聲大哭。

    此時,眾臣都搶進寢室來,伏地大哭。周敬王自王子朝之亂時即位為天子,共四十三年,為政仁和,有長者之風,周臣與他相處日久,對他尊敬之極,此刻伏地痛哭倒不是偽作傷痛之狀。

    宮中的大鐘鳴響了十二聲,聲振極遠,想來全城都能聽見。這喪鐘一響,城中人人都知道天子薨了。也沒過多久,智瑤、姬克、贏利等各國使者果然都匆匆趕入宮來赴喪。

    伍封哭了一陣,忽想起周敬王的話來,此刻新天子未立,便以他的爵位最尊,道:「先王歸天,理應另立新王,由新王主喪。」

    這時,眾臣抬起頭來,伍封見有人欲言又止,也不想聽他們說話,免得多生枝節,道:「先王身前已立太子,今日當奉太子為王。各位或是先王之子、或是王臣,還有各國的臣屬,自然知道王意。如有異議者,便是違了先王之旨,在下便會以違旨作亂之罪將他拿下來處置。」

    眾人聽他這麼一說,那是預先封住眾口,眼見他按劍而立,誰敢多話?

    立太子之日,宮中匠人便趕製了冕冠王服,此刻伍封讓寺人將冠服請來後,扶太子姬仁坐在中間,親手將冕冠為他戴上,又替他換上赤色的王服。

    伍封領著眾臣在先王床前參拜新王。新王姬仁謚稱周元王,此刻即位為王,受眾人參拜後,命寺人拿來喪服替眾人換上,自己在王服上加了件喪服,開始主持諸般喪禮。內有伍封在宮內鎮住眾臣,外有姬介在營中統轄三軍,這新王之立順利得出人意料。

    周元王姬仁見大局已定,鑑於前事,即刻宣佈立姬介為太子,以免日後因為太子之爭而生亂。又賜伍封為太師,夢王姬、楚月兒為太傅。王室本無太師、太傅二職,晉、楚二國有太師,宋國有左師和右師,楚還有少師,晉國有太傅,齊國叫太子牙傅,還有少傅。周元王便學晉國設了太師和太傅二職,太師是天子之師,是朝官,比同二卿;太傅是太子的師傅,類似楚國的少師,不過不算朝官,不上王殿。他這是因為時移勢易而設二職,不料其後各國都學王室,也設出這兩種官職來。

    天子之喪禮比一國之君的喪禮更為複雜繁瑣,一連許多日來,諸般禮儀讓眾人忙了個不亦樂乎。好在各國使者除了衛使先回國以外,其餘的早在成周,到無須等候各使由各國趕來拜祭,周敬王的銅槨便置於太廟的側殿之中,等停槨七月滿後再葬。

    三年前齊簡公的喪禮,各國使者是等五月下葬後才離齊,那是因為齊國新君未立,政事上隱含變數之故。如今舊王已故,新天子已立,連太子也立了,各國使者已經依足了禮節,便不必等到周敬王下葬後才走了。先是智瑤託言離國日久當回,匆匆趕回晉國去了,周元王和伍封知道這人境大事煩,也難為他在成周呆了這麼久,周元王親自送了他出城。

    智瑤走後,各國使者也陸續告辭,最後只剩了燕世子姬克、秦世子贏利還留在成周。

    伍封是周敬王向齊國借來的臣屬,以齊使之禮行天子之喪後,暫時便成了天子的臣屬,眼下王畿內已經無人不知龍伯這位太師、三軍統師、天子之師了。只不過新王初立,伍封不敢大意,每日要上朝與周元王議事,軍中大半事務交由太子姬介來打理。

    新王已經立了三個多月,這日伍封從朝上回來,到大營中去了一趟,見鐵勇正教士卒劍術、矛法,十分忙碌,眾士卒甚有長進,心中暗喜。

    回到府中時,楚月兒等人剛從夢王姬府上回來,冬雪笑吟吟地跑來,道:「龍伯,萊夷的信鴿飛來,說九師父、楚夫人、展爺和波兒到了萊夷,展爺已經開始為龍伯訓練水軍。最要緊的消息,是說公主生了一子,十分健壯,母子均好。」

    伍封大喜道:「這我便放心了,這小子生得像我還是公主?」

    冬雪笑道:「帛書寫不了那麼長,可沒有說,不過起了個小名叫敬兒,等龍伯回去後起名,早兒如今也會說話了。」

    伍封喜孜孜地在堂中打著圈兒,樂不自勝。

    小紅道:「先前有個晉人來過,他是趙老將軍府上的人,到成周來辦事,田力托他來傳個訊,說了幾句話便匆匆走了。」

    伍封暗吃一驚,道:「不是燕兒有何事情吧?」心忖這晉人必是找張孟談和高赫的。

    小紅道:「四小姐的確有事,不過是喜事,聽說她有喜了,算來應該有了四五個月。」

    伍封笑道:「這的確是件喜事。」

    這時,燕世子姬克到府上來拜訪,伍封忙將他請進來,楚月兒等人與姬克也很熟了,便不再迴避,一起在堂上說話。

    姬克道:「龍伯,在下明日便起程回國,想到齊國去打個轉,順便到萊夷拜訪一下令堂,未知龍伯有何言語轉告?」

    伍封怔了怔,立時明白這是姬克的一番心意,他到齊國落腳是順路,但跑到萊夷去純粹是看他的面子,忙道:「在下無甚其它話語要轉告,無非是請家母保重身體而已。」

    姬克點了點頭,道:「在下其實早該走了,不過羨慕成周的繁華富庶,有些捨不得此地,我們燕國境地甚大,可沒有這麼熱鬧。」

    伍封道:「依在下看來,燕國雖然不如周富,天下形勢還勝過成周。」

    姬克道:「龍伯有何見教?」

    伍封道:「成周地處天下之中,夾在晉、楚、秦大國中間,易攻難守,若非各國不敢對天子動武,早就併入大國了。燕國卻要好得多了,地處冀北遼東,周圍大國只有齊國,與晉國之間又有代和中山相隔,東南有海,西有大漠,只要驅逐胡人,便可以擴地,外交好齊國,有齊國為外防,國內施仁政,勵農耕,早晚會成一等一的大國。」

    姬克點頭道:「在下也有同感,只是燕國再強,終不如晉楚齊秦。」

    伍封搖頭道:「這也未必。以天下之勢,中原各國爭競不休,日後戰事定會愈演愈烈,戰必損國,燕國地處邊陲,又無甚仇國,只要休養生息以自強,彼消此長,大有可為。」

    姬克眼中一亮,點頭道:「龍伯此言確是高論,在下回去定會與父君仔細商議,多謝指教。」

    伍封道:「世子已經向天子告辭了麼?」

    姬克點了點頭,道:「適才已經去過宮中,又去過王姬府上。自先王故後,夢王姬神情抑鬱,頗令人耽心。」

    楚月兒道:「夢王姬近來心情不大好,我們每到她府上時,都見她鬱鬱不樂,幸好她與我們還談得來,暫可解憂。」

    姬克嘆道:「正是,在下也有些耽心。」

    伍封問道:「月兒平日到王姬府上,與王姬說些什麼?」

    楚月兒道:「王姬喜歡問各國的風物,譬如齊國、楚國、吳國月兒知道些,另外便是魯國、越國、衛國、宋國便所知不多了,王姬雖未去過,卻比我還知道得多。」

    伍封心中沒來由地有些失望,點頭道:「王姬想來是從各國使者處打聽到,眼下各國使者都走了,只餘下世子和秦世子利二人,明日世子一走,這成周只怕再沒有這麼熱鬧了。」

    姬克點頭道:「秦世子早也要走了,不過王子厚送了他美女數人,整日沉迷酒色,樂不思歸。」

    伍封皺眉道:「秦國的智夫人遣人行刺,他還不盡快回去,這麼數月在外,國中恐生變故。」

    姬克道:「正是。」說了一會兒話,他便告辭走了。

    伍封送走了姬克後,心情甚好,忽想起夢王姬來,心忖這數月間夢王姬深入簡出,未能見著,也該去瞧瞧她了,匆匆趕到夢王姬府上。

    自從他上次探病來過之後,由於舊王去世、新王繼立,又為天子之喪、各國使者離城,十分忙碌,已經有三四個月未到過夢王姬府上了,這次趕來,莊城樂呵呵地道:「龍伯可是久違了。」

    伍封問道:「王姬可在府中?」

    莊城道:「在在在,請隨小人來。」他一連說三個「在」字,伍封暗感心熱,可見這位老莊對他的到訪甚是喜歡。

    莊城又帶著伍封往後院去,伍封上次到後院去,正趕上夢王姬小睡,甚覺尷尬,此刻怕重蹈覆轍,覺得這麼往後院去不妥,道:「王姬在後院麼?」

    莊城明白其意,笑道:「龍伯勿須見外,王姬每與龍伯說話後便十分開懷,近來她心情不好,龍伯去談談是最好不過。」

    伍封想想也是,夢王姬頗喜歡老子的學問,除了自己和楚月兒外,誰還懂得老子之學,能與夢王姬一談?

    入了後院月門,伍封一眼便見夢王姬正扶幾斜坐在院中樹下的厚席上,身前攤著那一大卷帛書。周圍有八個侍女正在一旁做布鳶,細看便是當日歌舞「呦呦鹿鳴」的那幾位。

    莊城將他帶過了月門,便告辭走了。眾侍女面露甜笑,向伍封盈盈下拜,夢王姬抬頭看時,見伍封正走過來,道:「龍伯是個大忙人,今日怎有暇來?」

    侍女拿了一張革席和一張布筵,在夢王姬面前鋪好,請伍封坐下。伍封與夢王姬接觸多了,知道她不喜歡太多俗禮,看了一會兒侍女做出的布鳶,只見有燕形、魚形、圓錢型的好幾個,造型十分生動,稱讚了幾句,逕自坐了下來,陽光透過樹上枝葉灑落在夢王姬身上,伍封只覺得夢王姬因此更顯得清雅高貴,大有仙氣。

    伍封道:「久未見王姬,聽說王姬有些抑鬱,遂來探望。」

    夢王姬不悅道:「莫非定要夢夢身子不好了,龍伯才來麼?」話說出口,便知這話有些強辭奪理,伍封與她無親無故,未必定要時時來看她,臉上紅了紅。

    伍封卻覺得此言有理,慚愧道:「在下近來實在忙碌,真是對不住。」

    夢王姬道:「以龍伯的性子,似乎不甚喜歡俗務,近來投身於瑣事,定是想通過俗務而忘記對家人的牽掛吧。看龍伯的神情,似乎家有喜事。」

    伍封被她一語說中,暗暗佩服此女的細心,點頭笑道:「在下的夫人妙公主上年底生了一子,昨日傳來了消息。」

    夢王姬笑道:「原來龍伯有得麟之喜,理應相賀。」

    伍封呵呵笑道:「是是,不過此子還未見著,只怕與公主一般頑皮,日後可有得煩了。」

    夢王姬道:「龍伯已有二子,想來日後都是名將。」

    伍封搖頭道:「這可不好,在下不太喜歡他們如我一樣,整日裡打打殺殺,若能像王姬這般,那才好了。」

    夢王姬微微嘆了口氣,道:「夢夢是閒來無事,才會投情於音律簡冊,這些東西只能怡情,不足以振興家國,用途並不甚大。」

    伍封道:「那也未必,眼下列國尚武輕文,武人大多粗俗不文,日後恐怕文士反能見功。譬如管子雖然也懂武,但終是以文事取勝。」

    夢王姬嘆道:「孔子周遊列國,無國能用,由此可見文士當國之難。」

    伍封見夢王姬席邊一個純銅的柱狀盒子,上面雕飾甚精,打量了兩眼。夢王姬道:「這是裝帛書之用,平時蓋上銅蓋,既可防蟲蟻,又能防雨水。」

    伍封此刻心情極佳,只覺得異香撲鼻,雖然他以毛孔呼吸,但以鼻吸味卻倍覺靈異,此刻忽覺異香傳來,如同多種花草便在身側,四下打量。

    夢王姬奇道:「龍伯在看什麼?」

    伍封道:「好香,在下正尋思是何花草竟能如此之香?」

    夢王姬笑道:「春暖花香,想是院中花卉氣息。」

    伍封搖頭道:「不然,在下眼鼻甚靈,這香決非遠處傳來。」漸漸將上身向夢王姬移過去,笑道:「原來此香是從王姬身上而來,怪不得上次探病之際,也覺有此異香。」

    夢王姬臉色飛紅,嗔道:「龍伯忒也無禮,怎可如此說話?」

    伍封仔細嗅了一陣,道:「這不算無禮,在下只是實話實說。」他細細看著夢王姬,見此女似惱還羞,旖旎動人,心中一蕩,忽有一種抱攬入懷的衝動,心知不妙,連忙起身。

    夢王姬吃了一驚,問道:「龍伯……」,伍封心道:「這麼下去可不好,我可沒有柳下惠大哥的本事。」道:「在下告辭。」

    夢王姬見他突然要走,驚道:「是否夢夢有所得罪?」

    伍封搖頭嘆道:「王姬沒有得罪在下,只是在下與王姬在一起久了,怕會得罪王姬,只好先走,避之則吉。」

    夢王姬忽然明白他的意思,臉紅如霞,也未留他。

    伍封走出數步,忽想起一事來,回頭問道:「王姬請去保護秦世子的張孟談、高赫等人還在麼?」

    夢王姬道:「他們還沒有走。不過秦世子還不願意回秦國去,夢夢曾提醒過秦世子,他說其父君在嫡庶長幼事上甚是英明,自會處置智夫人,若是自己早早回去,恐擔上殺害庶母兄弟的罪名。」

    伍封點了點頭,出了夢王姬府,吁了口長氣,心道:「夢王姬委實魅力驚人,不知不覺之間,令人神迷。」他並非不好女色之人,自從上次到夢王姬府上探病之後,便大生親近之意,但想人家是王姬,不可能嫁自己當妾,自己與她幾乎沒有什麼可能。此刻只好按捺心思,又到王師大營去了。

    伍封見士卒人多,三十鐵勇有些忙不過來,想了想,便將一百倭人勇士調到大營教士卒兵戈刀矛,換回三十鐵勇回來府中。營中兩萬多士卒,乾脆改由倭人勇士任教,或能快捷一些。

    晚間時,張孟談、段規、任章三人一起到府上來拜訪,伍封想不到趙、韓、魏三家的謀臣竟會攜手同來,忙將他們請到大堂說話。

    張孟談道:「小人早想來拜見龍伯,可惜不得其便,明日小人等便要回晉國去了,特來告辭。」

    伍封心道:「昨日到府上來報訊的趙府晉人,原來是召你回國的。」笑道:「其實在下也想見見各位,今日還向王姬問起哩!」

    任章嘆道:「龍伯每到一處便能建功,如此能為,小人等真是望塵莫及。」

    段規點頭道:「小人臨來之時,韓公命小人一定要拜訪龍伯,代主人致問候之意。」這人身材矮小,說起話來卻精神十足。

    伍封道:「這真是有心了,各位能來一述,顯是當在下是個朋友,在下歡喜得緊。燕兒嫁給了無恤兄,日後長居晉國,各位如有機會,還請多多照應。」

    張孟談點頭道:「龍伯放心。」

    段規道:「小人雖不是趙府的人,不過四小姐如有用得上小人之處,小人看在龍伯和月公主面上,必會盡力而為,相信任兄也會如此。」

    伍封點頭道:「這就好了。」他讓鮑興取三口「步光」鐵劍來,送給他們每人一口,道:「三位都是智勇之士,這劍或能用得上。」

    張孟談三人大喜,這「步光」鐵劍鋒利之極,十分有名,勝過他們自身的青銅劍不少。

    楚月兒聞說張孟談等人來了,早在後院收始了若干奇貨玩物,此刻上堂來,給三人各有所贈,她在絳都之時,這些人也送了她不少東西,此刻自然要加倍饋送。道:「這裡有個大禮盒是夫君送給燕兒之物,煩三位帶回去交給燕兒。願她小心身子,順利生產。」

    張孟談道:「這是舉手之勞,小人等定會照辦。」

    這三人屬於三家,又只是家臣,自然不好與伍封說得深入,只是說些客套話,告辭走了。

    伍封對楚月兒大加讚賞:「月兒甚得我心,我們正該給燕兒送些禮物。」

    楚月兒笑道:「我在絳都時,人人都送了不少東西,儘是些稀罕物兒。兩位時時天子賜些物什給我,正好送給燕兒一些。其實這都是看在夫君面上,只不過夫君在外出力,月兒在家受賞罷了。」

    伍封心想:「張孟談他們走後,世子利在姬厚府上便不甚安全了。」連夜入宮見周元王,說起贏利之事。

    周元王也有些耽心,道:「寡人想請世子利在宮中暫住,龍伯以為如何?」

    伍封道:「如此甚好,微臣便趕到王城去,將世子利請來。」

    他帶了三十鐵勇和一百倭人勇士連夜出城,趕到王城的姬厚府上,親自將贏利接了出來,一路護送到成周王宮。姬厚雖有些不悅,但也如釋重負。

    贏利感其愛護之心,嘆道:「在下與龍伯無親無故,龍伯竟然如此照拂,比若兄弟,在下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伍封笑道:「為公為私,在下都不能讓世子身臨險境。」

    次日伍封在營中忙了半日,回家用過午飯之後,伍封看看匠人將輜車改造成的數十乘軘車,果然甚好,給諸匠人賞賜了若干金帛,這才到後院去。見楚月兒正笑嘻嘻地與春夏秋冬四女說話,心忖這丫頭最可人心,不論自己是忙是閒,她總是能自得其樂,從來不讓自己為她擔心。想到此處,心中愛念大生,召手道:「月兒。」

    楚月兒笑著過來,道:「夫君,有事麼?」

    伍封道:「這些天忙了些,久未帶你出去玩兒了,你是否願意外出走一走?」

    楚月兒笑道:「這最好了,月兒正尋思是否找王姬去說話。」

    伍封見春夏秋冬四女也都熱辣辣瞧著自己,笑道:「你們也一起去。不過先得去一趟營中,你們有先王所賜的金牌,來去軍中無妨。你們都換上甲冑,我們一起看士卒練武,此之謂一舉兩得。」

    他們都換上甲冑,讓圉公陽、庖丁刀與三十鐵勇守府,正要出門,卻見商壺頭頂著莊周由府外回來。伍封和楚月兒原怕商壺在外闖禍,不敢輕易讓他出府,不料這人平日有些渾沌,楚月兒幾番帶他到王姬府,卻應對得當,並不惹事生非,這才許他可以自行外出。

    楚月兒笑道:「老商怎麼才回來,快帶周兒去用飯。」

    商壺道:「老商在王姬府上已經吃過了。」

    鮑興見莊周小手上高舉著一個布鳶,笑道:「原來你帶周兒去放鳶。」

    莊周那小僮兒卻道:「這布鳶是一尾大魚,這是王姬送給龍伯的,周兒可不敢拿去放。」

    楚月兒見這布鳶是一個魚形,頗為有趣,忙接了下來,好奇道:「王姬怎麼突然間送了個布鳶來?」

    伍封笑道:「昨日我去看她時,她的侍女正制布鳶,被我瞧見,王姬只好送一個來,這叫作見者有份。」

    商壺興沖沖道:「姑丈,我們是否就放鳶去?」

    伍封道:「你帶周兒隨我們去吧,一陣間有暇,我們便去放鳶。」

    商壺大喜,將莊周放在一乘車上,自己也上了車,隨他們同往大營。

    到了大營,姬介見伍封帶了各位夫人來,道:「龍伯的各位夫人都是善戰的驍將,正好指點士卒。」又見莊周,笑道:「咦,周兒也來了。」

    眾人上了閱兵台,觀看士卒練武。眾士卒見龍伯的各位夫人均在,自不好在女子面前示弱,一個個格外賣力。

    眾女興致勃勃地看了一陣,漸覺無趣,眼光不住向身旁的布鳶上瞧去,莊週年紀雖幼,卻十分聰明,知道這軍營不比它處,一聲不吭。

    伍封笑道:「這些士卒的劍術矛法,你們自然是看不上眼了,我們到城頭放布鳶去。」讓姬介自督軍練習,帶了眾人又往成周的城牆上去。商壺又將莊周頂在頭上,跟在眾人後面,自己與莊周說話。

    這王師大營本就在城北邊牆下,眾人由營中上城,沿城牆緩步走著,看著城內外的景色。

    成周城牆高達三丈,向城外看去,只覺滿目綠蔭,藍天白雲,連春夏秋冬四女也可一直看到城外七八里處,見邙山一帶低矮的小山起伏,山中紫氣氤氳,登覺心懷大暢。

    眾人沿城牆一路走著,指點著周圍的景色,伍封道:「我總覺得這城外的景緻不如萊夷。這裡地勢平緩,一眼便看得十分清楚,比不得萊夷處處都是此起彼伏的大山小丘,總覺得裡面藏著殺氣。」

    鮑興在一旁愕然道:「龍伯,那殺氣也好看麼?」

    伍封笑道:「殺氣是看不到的,不過若能感受到其中的殺氣,便知道有許多變數。人若是從開始便知道如何結局,那便無趣了。」

    鮑興笑道:「不過小人覺得小刀的庖室之中最具殺氣,牛羊豕鳧,殺氣騰騰。」

    眾人由北至南,在城牆上走了一大圈,伍封怕眾女累著,便在城南頭上休息,城頭士卒忙不迭替眾人準備席筵酒果。

    商壺將莊周放在身邊,替他剝削果品,拭汗擦額,忙個不迭。伍封訝然道:「只道老商是個粗人,想不到對小孩兒卻十分心細。」

    楚月兒點頭道:「周兒天天與他一起,一玩就是大半天,居然衣飾乾淨,想來照顧甚周。」

    伍封道:「日後帶老商回到齊國,等早兒和敬兒大了些,便讓他帶著去玩耍,只怕極好。」

    說了一會兒話,伍封與楚月兒又站在城牆邊上遠眺,只見城南不遠處河水渾黃,滔滔東流,數里外有一處較高的山,隔著河兩岸相望,山壁陡削,造型甚奇。伍封叫來一個士卒相詢,知道是龍門山。伍封點頭道:「原來這便是龍門山,那大鯉逆上躍過龍門,便化為龍的傳說想是在此地。我教匠人將水寨建在龍門山下,想來應建好了,抽空帶你們去看看。」

    眼下正是春暖花香之際,看城下時,只見卿大夫家中多有出郊踏春者,城下人來往甚眾。遠方田中早已經播種完畢,有不少人正在田中除草,滿目看去都是平和安詳。

    眾人見南門風大,便將布鳶放起來,越放越高,只見這布鳶如一條魚般在風中游動。楚月兒將布鳶放得高了,將繩交給莊周,自己興致勃勃地躍上城牆,坐在城頭上遠眺,那些士卒吃了一驚,這城頭比城牆更要高出一丈,離地有四丈之高,若是不跌下來,後果堪虞。伍封等人知道楚月兒的手段,並不在意。

    城頭上春風洋洋,送來遠處的花草氣息,令人欲醉,眾女和商壺、莊周嘰嘰喳喳地搶著繩放鳶,不過商壺每搶在手中,便交給莊周。

    伍封見春夏秋冬四女變得與玩童相似,追逐笑鬧,忍不住哈哈大笑。又向楚月兒瞧去,見她長發飄動,細腰堪握,也跳上了牆頭,坐在楚月兒身邊,順手將楚月兒攬在懷中。

    楚月兒仰面躺在伍封身上,看著空中那布鳶,隨口道:「夫君,你喜歡春天還是秋天?」

    伍封順嘴答道:「或是秋天吧。」

    楚月兒道:「為何是秋天呢?」

    伍封道:「秋天收穫之時,滿目金黃,是人一年中最辛苦而又最心安的時候。」

    楚月兒笑道:「我倒覺得春天好些,生機昂然。」

    伍封嘆了口氣,道:「也說得是,我小時也喜歡春天些,眼下更喜歡秋天,固然是俗念多了之故,只怕也是心態老了。」

    楚月兒格格笑道:「夫君如還說老,天下只怕都是老翁老婦了。」

    伍封細細看著她的小臉,見她笑靨如花,眉心的小紅痣更使她顯得嬌豔欲滴,笑道:「月兒之美,真是越看越覺得動人!我與你在一起時,如沐春風,最覺得輕鬆自在。」

    二人在城頭上喁喁私語,盡說些不相干的閒話兒,心神漸醉。過了好一陣,楚月兒忽指著天上道:「夫君,你看。」

    只見遠方不知何處也放了一隻鷹形的大布鳶來,越放越高,漸漸向伍封他們這只魚形的布鳶靠近。

    春夏秋冬四女指指點點,覺得更有趣味。

    伍封看了一陣,笑道:「那是王姬的布鳶,我在她府中時,正見她的侍女造這布鳶。」

    莊週年紀雖小,頗擅放鳶之道,伸縮長繩,將魚鳶放得愈高,與那個鷹鳶此起彼落,互相追逐,彷彿兩隻活物一般。

    城下的人漸漸被這二鳶吸引,都抬頭看著空中,手中指指點點,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忽然一陣大風吹過,莊周「哎唷」一聲,一時未曾注意,兩隻布鳶靠得近了,來不及收繩,猛地纏在一起,兩邊放鳶的人情急之下,猛力拉扯,長繩斷開,兩隻布鳶因為被繩子纏住,隨風緩緩飄落。

    眾人惋惜而嘆,楚月兒道:「夫君,好不好我們躍上去,看看能否追上這布鳶。」

    伍封見這鳶離地足有數十丈高,吃了一驚,道:「我們能上得這麼高麼?」

    楚月兒道:「若不試試,怎知道成不成。」

    伍封尋思只要二人互相借力,便可將下墜之力化去,不怕摔下來受傷,點頭道:「好吧,我們便試試。」自從他得知妙公主平安生子後,心情甚好,早想渾身舒展一下了。

    二人站起身來,伍封道:「月兒,去吧!」二人盡力上躍,飛起了丈餘高,心中均是暗自欣喜,以前他們一躍之下,絕高不過丈,要再往上升便須借力,此刻一躍便差不多兩丈之高,知道是吐納進入「龍蜇神境」的緣故。一躍到盡,二人雙手互握,借力向那二鳶迎上。

    城下的人齊聲發出驚呼之聲。春夏秋冬四女和鮑興等人見二人向上躍起,越飛越高,暗暗吃驚。只見伍封和楚月兒互握著手,一黑一白的甲冑在夕陽下閃閃生輝,漸漸向上飄去,速由快變慢,恍如仙神一般,離地有數十丈之高。春雨等人雖然常見他們的「比翼雙飛」之術,卻從未見他們能飛得如此之高,相顧駭然,唯恐他們就此沒入雲中,不禁擔心起來。

    伍封和楚月兒到了那布鳶近前,捉住了鳶,只覺心曠神怡,大有餘力,再向上飄飛了一會兒,伍封覺得一手舉鳶,可減許多下墜之力,不過此刻也無暇深究,他怕春雨等人耽心,道:「月兒,下去吧。」

    楚月兒點了點頭,二人變換身形,俯身下衝,如同兩頭大鷹一般,先前速度極快,漸漸變慢,離城頭十餘丈時轉過了身,再成頭上腳下之勢,緩緩落在城頭上面。

    伍封心中一動,向天上看去,心忖:「我學會臍息之後,便能凌空行劍,這『比翼雙飛』之術互相借力,仍用的是『借』,眼下已經到了『龍蟄神境』,是否可以真的與天地相合,不用借力而飛呢?」

    春雨等人迎了上來,七嘴八舌相詢,鮑興和商壺早張大了口,半晌合不攏來,呆了好一陣,問道:「龍伯,小夫人,這天上是什麼樣子?」

    伍封回過神來,搔頭道:「這個我可沒注意,只是看著月兒身形甚美,忘了看四周了。」

    楚月兒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無非是風稍大些而已,若再往上去,只怕有些不同。」

    莊周奇道:「原來龍伯和小夫人會飛。」

    商壺道:「天子說姑丈和姑姑是神人,天子的話是不會錯的。」

    伍封笑道:「今日便這麼著吧,眼下天漸晚了,先前我往下看時,偶見夢王姬帶著侍女正在城外,我們將她的布鳶送去,順便打個招呼。」

    眾人下城牆時,卻見城下百姓黑乎乎地跪了一地,伍封吃驚道:「他們這是干什麼?」

    小紅道:「先前公子與小夫人上飛時被他們瞧見,便這麼跪下,後來人越來越多,就成這個樣子了。」

    伍封笑著向他們揮了揮手,百姓大聲歡呼,聲若雷動。

    眾人徒步出城,沒行多遠,便見夢王姬等人在一株大樹附近。伍封拿了那鷹形布鳶上去,夢王姬的那班侍女看見他更是驚異尊敬,忙不迭將布鳶接過去。

    夢王姬道:「夢夢偶爾出來踏青,不料碰上龍伯,這真是巧了。」

    伍封道:「王姬正該出城走走,久悶府中可不好。」

    夢王姬嘆道:「龍伯與月兒竟能比翼而飛,這真是天下奇術,夢夢可是從未聽聞過。」

    伍封笑道:「這都是與人打架多了,逼出來的本事。」

    夏陽看著附近的那株大樹,甚感好奇,笑道:「這株丑樹生得甚怪。」

    眾人看那樹時,果然生得奇形怪狀,滿樹都是節子,無一處不彎,彎得又毫無規則,雖然不是死樹,卻光禿禿地沒見幾片葉子,樹皮上青苔堆得老厚。

    商壺頗懂樹木花草,看了看那樹,道:「這樹質地鬆散,怕有五六百年了。」

    春雨奇道:「五六百年竟沒有人將它砍了去?」

    伍封道:「正因為此樹無用,便能活五六百年。」

    夢王姬點頭道:「此樹彎曲不規,質地鬆散,制舟易沉、造車易爛、為梁易朽、當柱易蛀,百無一用。更兼它不擋道、不遮蔭,因而無人會想著砍來用,才會如此長壽。」

    秋風愕然道:「原來無用也有好處。」

    夢王姬道:「當它百無一用時,無用便是其用處了。」

    伍封和楚月兒不住點頭,楚月兒道:「王姬這說法很有道理,不過消沉了些。「

    伍封道:「但王姬的說法大可以借鑑,譬如有的人以為可用金帛來解決任何問題,那麼對他來說,金帛便成了他的問題,早晚出事。」

    春雨等人目瞪口呆,茫然互顧,倒是商壺與莊周若有所悟,點了點頭。

    伍封等人告辭回營,上車回府,才到府中,庖丁刀便上來道:「龍伯、小夫人,那大叉已經打造好了。」

    伍封奇道:「什麼大叉?」

    楚月兒道:「我見老商那柄青銅叉子粗笨,無甚韌性,上次在絳都時魏公送了些良鐵,雖然不比越國的精鐵,卻可以鑄兵,既然府中有冶爐匠人,便讓匠人為老商重鑄,小刀是此道高手,時時監督,這幾個月下來,終於鑄出來了。」

    庖丁刀將那大叉遞上來,伍封見仍是青銅所鑄,不過裡面用了許多良鐵,兩個叉尖上用鐵較多,各長一尺,相距五寸,叉長一丈多,最奇怪的是叉尾上有個大鐵環,連著一條細長的銅鏈,也含鐵質。

    庖丁刀道:「連叉帶鏈共重二十八斤,鏈長二十丈,甚是堅韌。」

    伍封喜道:「這銅鏈想是為了作飛叉之用,月兒定是想出了一套叉法吧?」

    楚月兒笑道:「這這叉法是從矛法之中變出來,不過有幾招飛叉之法,還算過得去。」

    伍封忙道:「月兒快試來瞧瞧。」

    眾人到了前院場上,楚月兒拿著這大叉,使了套叉法出來。只見她用的是橫、攔、絞、剪、扎、纏等法,身叉相隨,走橫落順,閃轉吞吐,輕靈飄逸,比商壺自己的叉法要高明百倍,楚月兒只使了十餘招,伍封已看得血脈賁張。

    忽見楚月兒手振處,大叉猛地向天上飛了出去,拖著那銅鏈如一條長尾,大叉如一條蛇般往空中游去,凌厲無匹,又夭然靈動,如同活物。

    伍封大聲叫好,楚月兒提叉回來,伍封道:「最後這幾招飛叉是最妙的,難為你怎能想得出來。」

    楚月兒笑道:「月兒可是從晉國時便想起,好不容易想出來的。」

    伍封嘆道:「你對徒兒的愛惜之心,連我也覺得有些妒嫉!」

    楚月兒格格笑道:「月兒對夫君才是最愛惜的哩!這叉法步戰最為有用,車戰和馬戰稍差些,不如小興兒的那套斧法。老商,這叉法想不想學?」

    商壺早看呆了眼,此刻跑上前,「梆」地一聲向楚月兒叩了個頭,笑道:「姑姑這叉法忒好,老商可沒有拜錯師父。」

    楚月兒將叉法一招一式教給他,這叉法只有二十一招,後面六招都是飛叉之法,最為難學,雖然這是楚月兒特地為商壺所創,商壺也學了一兩個時辰,才盡數學會。只見商壺那幾招飛叉本事十分神妙,一條叉夭如驕龍,破風而飛。

    伍封看著那在空中飛閃的大叉,又想起「比翼雙飛」之術,心忖:「『比翼雙飛』靠的是借力,那是『借』,最高明當是『合』,如何才能合呢?」忽想起那日見到老子,送到西門,鮑興所說的那番話,想道:「老子仍是老子,在小興兒的眼中卻如龍、如木,幻像無數,雖然這發自小興兒之心,卻也是因老子無形無像、無境無界。我和月兒還未到此境,能否由『合』字著手?」

    他想了一陣,躍身而起,飛在空中,雙手下拍,想學鷹隼般上飛,卻毫無能為,落下地來,連試數次都是如此。

    眾人見他凝神苦思,知道他又在鑽研奇術,不敢打攪,楚月兒看在眼中,心知其意,上前道:「夫君想借天地之力而飛麼?」

    伍封皺眉道:「鷹鳥騰飛,借的是風力,大可以憑此相試,不過我們從『借』上著手,畢竟不是最高明的本事,這麼做法恐怕還是不成。」

    楚月兒沉吟道:「天地有風,那風又是借的什麼?」

    伍封腦子一個念頭急閃而過,道:「風便是無形無像,它是與天地相合,無以為借。」一躍而起,心中當自己是天、是地、是風,果然輕盈了許多,上竄了三四丈高,可臨到盡處,仍不能續往上飛,下意識地蹬了一下腳,忽然腳底生風,又竄上了三丈多高。

    伍封大喜,或輕輕擺手,或微微蹬足,便可以控制上下左右之方位,在空中往來自如,縱橫隨心。

    楚月兒看了好一陣,也躍身起來,將墜身時,伍封伸手扯了扯她,帶著她飄動,告訴他新悟的妙法,不一會兒,楚月兒也如他一般,便如一條魚般,在空中能夠隨心所欲地游動,二人再也不用互相拉拉扯扯借力,單是一人,也能夠自行上飛前飄。

    眾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著,就連鮑興和商壺心裡也知道,這二人的本事已經進入了神境。

    二人終能盡數控制身形,在空中自由往來之後,緩緩下來,飄落場中。

    伍封嘆道:「月兒,這才是真正的御風之術,我們以前可誇張了。」

    楚月兒道:「若非我們練成了毛孔呼吸,恐怕還練不成這本事。」

    伍封點頭道:「眼下我們雖然是合天地自然之力,可以力道環生,但還是要借一點力來控制方位,是以不夠快。如果再要精進,只怕要到無境無界時方可達到完完全全地『合』。此時只能叫御風之技,真正完全合時才是行天之術。」

    楚月兒道:「若真的到了無境無界時,想來我們便更能夠身隨心而動,說不定還能帶人而飛。」

    伍封笑道:「到那時還可加快速度了吧,說不好真能做到傳說的瞬間千里,只不過能否到無境無界的地步,還是未知之數,強求不得。」

    從此之後,伍封與楚月兒常練此技,只不過因此技太過駭人,是以每每選在夜深人盡時悄悄與楚月兒試試,他們在空中之速度漸快,不過也只如重車之速,楚月兒與伍封要快些,及得上快馬奔馳。

    次日伍封入宮時,周元王笑道:「聽說師父昨日在城頭上與月公主一展神技,見者逾萬,寡人卻未能見到,思之甚憾。」

    伍封道:「微臣是一時胡鬧,想不到卻驚擾了百姓。」

    周元王點頭道:「王妹昨晚入宮說過此事,還說師父喜得麟兒,怪不得今日師父神采奕奕,不比往日。」

    伍封道:「微臣這些日子的確是心有牽掛,眼下終可放下心中大石了。不過王姬沒有往日的精神,頗見消沉,令人有些擔心。」

    周元王嘆道:「寡人也有同感,既然師父說起,寡人想請師父帶她四處走走,以遣心懷。」

    伍封皺眉道:「並非微臣不願意陪王姬,只是怕讓人看見有些不好。」

    周元王哈哈笑道:「又不是偷偷摸摸在一起,有什麼不好了?何況以龍伯的爵位,與王妹在一起正是合適不過,師父怎麼反而迂腐起來?」

    伍封笑道:「天子說得是,微臣這是過慮了。」

    周元王道:「昨晚介兒來說,那座水軍大寨已經按師父的意思建好,是否將水師遷進去?」

    伍封點頭道:「微臣正有意去看看,今日我便將水師遷進去。」

    周元王又道:「昨日衛國派了使來拜祭先王,不過並不是石圃。聽說那石圃回到衛國後,將衛君起趕走了,他是衛君一族,有意自立為君。衛君起跑到了齊國,由田氏養著。」

    伍封愕然道:「想不到這石圃如此大膽,這不是謀逆麼?」

    周元王笑道:「不過沒過數日,衛出公又回衛國,將石圃逐走,這人劍術雖好,畢竟是不得民心,眼下不知道躲往何處去了。」

    伍封道:「想不到這衛政變來變去,最終還是由衛出公為君。」

    他告辭出宮後,直接跑到夢王姬府上,到後院見夢王姬又在看那帛書。

    伍封笑道:「王姬整日閱籍,恐怕是缺少運動,久必不好。」

    夢王姬道:「夢夢又沒有龍伯的本事,也不知道該怎麼動。」

    伍封脫口道:「在下想請王姬到府……到南郊一遊,王姬是否願意相陪?」本來他想請夢王姬到府上去,但轉念一想,她是孀居之人,請她到府會有損其聲名,遂改口到南郊。

    夢王姬又驚又喜,旋又躊躇道:「這麼出去只怕不像樣子。」

    伍封笑道:「無妨,在下讓月兒來陪你,權當月兒請王姬出遊,在下只是個護花使者,便無妨了。」

    他不管夢王姬是否同意,讓一個侍女去告訴鮑興,讓他將楚月兒等女請到王姬府上來,一併到大營中去。

    過了一會兒,伍封與夢王姬出府,見楚月兒、商壺等人已經到了府中,遂趕往大營,對姬介道:「太子,今日我便將水師帶到水營中去,車步卒日後你多多看視,我常往水軍裡面走,未必日日會來。」

    姬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夢王姬,笑道:「左右是無甚戰事,龍伯儘管去忙,閒時也未必非要到水營之中,譬如去看看風景,與姑姑一起放放鳶兒,營中的粗重活兒便交給小侄算了。」

    伍封見他笑得有些古怪,回頭瞧了瞧夢王姬,呵呵笑道:「既然如此,我便放鬆些了。」

    他在營中點齊了水師,叫上水軍的將佐二人,一起向城南郊的龍門山進發。

    到了水寨之中,只見營寨十分整齊,果然一切按他的要求。水寨建在龍門山北側的山壁之下,寨中依山壁建著上百座營房,兩道相距數里的粗木柵欄和一條青石的甬道透入水中二十餘丈,青石兩旁舶著大小戰船,全部包在木柵之內。中間一座大船甚高,雖然比不上余皇之堅硬高大,卻裝飾極精,正是中軍發令之船。

    將佐將士卒安置在營房,立壘門、設鹿角、埋拒馬,伍封帶著楚月兒、夢王姬等人上了大船,一上大船,立時想起在萊夷水營的光景。

    河上風大,伍封見夢王姬的大袖如飛,隱約可見其丰姿焯約的體態,心中一動,對鮑興道:「小興兒,你讓匠人在營中水淺處設一個大水帳。」

    鮑興匆匆跑下船去,眾女想起在萊夷時的游水之樂,登時興趣昂然。伍封與眾人坐在船頭,看著滿河水光,心懷為之一寬。

    夢王姬與楚月兒等女說了一會兒話,起身站在船頭,看著渾黃的河水,若有所思。

    伍封問道:「王姬在想什麼?」

    夢王姬道:「當日孔子在水上曾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人說光陰似電,如同白駒過隙,歲月如此,人亦將老。」

    伍封嘆了口氣,走到她身邊道:「王姬怎麼老想著些不如意的事?這樣下去,人的面容雖然不老,心志也老了。」

    夢王姬道:「見了這水,龍伯又能想什麼呢?」

    伍封笑道:「在下所想的事情便多了,譬如我在想,這河中大鯉正肥,正好捉幾條上來制魚羹;又如在水中嘻游,看看河水之中有何靈物等等。」

    夢王姬道:「河中自有靈物,當年伏羲氏觀象於天,觀法於地,一日有龍馬由河中躍出,伏羲氏畫下龍馬身上的旋毛條紋,後來便研成了八卦,此稱河圖。」

    楚月兒愕然道:「月兒幼時曾聽過河圖洛書的事,原來如此。那洛書又是怎麼回事?」

    夢王姬道:「大禹治水時,洛水中有靈龜現身,大禹將龜身上的裂紋畫下來,由此將伏羲氏傳下的八卦演變成了六十四卦。這便是洛書的故事了。這六十四卦在夏時稱為『連山』,商時稱為『歸藏』或『乾坤』。後來到了文王之時,文王被商紂王困於羑裡七年,其間推演六十四卦,重理卦辭,人稱『周易』。」

    伍封看著河水,道:「若是這河水中再躍出一靈物,不知道又會演出什麼學問。是了,王姬可會游水?」

    夢王姬搖頭道:「夢夢可不會游,小時候曾想游水,但又覓不到僻靜之處。」

    伍封笑道:「何用僻靜之處?在下立這水帳,便是給你們游水之用,等水帳立好,便由月兒教王姬游水。」

    夢王姬問道:「為何非要學會游水呢?」

    伍封搔頭道:「這中間的理由可不好說。」

    夢王姬愕然道:「有什麼不好說的?」

    伍封支支吾吾好一陣,尋思:「我總不能告訴你,是想看看你的身材如何。」道:「學會了游水有很多好處的,既健身,又有趣。」

    夢王姬道:「是麼?」

    伍封顧左右而言它道:「月兒,你們帶了水靠來沒有?」

    楚月兒道:「我們的水靠總放在銅車之上,便不用帶,未知小雨兒她們帶了沒有?」

    春雨道:「我們可沒有帶來。」

    小紅道:「無妨,我到府中去拿來。」

    伍封問道:「你看看有沒有適合王姬和老商用的,也拿幾件來。老商,你會不會游水?」

    商壺笑道:「老商的水性可好哩,還能在水中叉些魚兒起來。姑丈、姑姑、你們忙著,老商去練叉了。」他新學的叉法,自然是興趣昂然,覓了個空曠人少的地方,自行苦練不提。

    小紅去後,伍封在舟上不住催促鮑興,在鮑興的喝斥聲中,那水帳飛快立好,這時候小紅也拿了眾人的水靠來。她拿出一件道:「這雪鹿皮書應該較符合王姬的身材。」

    這些水靠就像眾人隨身的兵器一樣,離開齊國時便一併帶來。雪鹿皮的水靠只有數件,夢王姬身材高挑,與她身材相仿的便只有葉柔了,當日將葉柔的劍、矛和甲冑一起放入棺內時,這水靠卻忘了放進去。小紅不提葉柔,是怕伍封想起了傷心。

    不過伍封心裡卻明白,他心中微微一酸,點了點頭,道:「月兒,你們帶王姬到水帳去玩吧。」

    楚月兒、夢王姬和春夏秋冬四女、小紅一起下了大舟,到水帳中間去,鮑興自告奮勇守住水帳之門,伍封在船頭靜坐了一會兒,不禁想起葉柔來。忽想:「其實柔兒與王姬的經歷有些相仿,雖然柔兒沒有王姬這樣身世,但心上都是一樣的淒苦。」夢王姬和葉柔的身影在眼前晃來晃去,時而是兩人,時而又像是一人。

    伍封搖了搖頭,走下了大舟,先看商壺練了一會兒叉,又到水寨各處去看視,見眾士卒新換的營房,正忙著收拾擋掃,庖室中已經開始準備飯肴。

    那水軍將領來問道:「龍伯、王姬和各位夫人是否在營中用膳?」

    伍封抬頭看了看天色,點頭道:「便在營中用膳。」

    將領道:「可惜未一早準備,營中無甚佳餚。」

    伍封問道:「若有幾條河鯉,庖人能否制好?」

    將領點頭道:「自是可以,可小將一時間只怕買不來河鯉。」

    伍封笑道:「聽說這河中鯉多,我自有辦法覓幾條來。」

    他讓鮑興將水靠拿來,在舟上換了水靠,帶著「天照」寶劍躍下水去。只覺這河水與萊夷海中大不相同,海中清澈,而河中渾黃,視物不遠。

    伍封在河底緩緩游著,只覺得比臍息之時,在水中更加悠然自如,游了一陣,連自己也有些懷疑自己變成了大魚。他怕驚了水中的魚,在水中拔出了劍,只是緩緩游動,周圍細看,猛見一尾大魚由眼前游過,眼明手疾,一劍刺出,將那大魚穿在劍上。又游了一陣,依前法再刺了兩尾大魚,這才升出水面,寶劍揮處,三尾大魚飛落在岸上。

    那將領正帶著十餘士卒在岸上等著,見他潛入水中甚久,正暗暗耽心,忽見他冒出身,果然得了幾尾大鯉,無不佩服,又驚又喜,心忖這種捕魚之法從未見過。

    伍封又潛入水中,過了好一陣又刺了三尾魚上來,在水中揮手,讓士卒拿去制肴,自己卻入水嘻游。

    在水中游了好一陣,伍封潛到水底最深處,目力只能看出三四尺遠,覺得甚不暢快,此刻他又順手刺了兩尾大鯉,忽覺身側有魚影游動,忙扭身去看,只見一條大魚的身影一閃而逝,忙追游過去。

    那魚游得甚快,本來以伍封的游速並不會慢過它,但水中渾黃莫辨,魚稍游得遠些便瞧不見。伍封心想:「先前刺了數尾魚都十分容易,為何這一尾速度要快得多?」一直追過去,眼看那魚離自己只有四尺,卻不知死活地打了個圈兒,伍封大喜,一劍刺過去,將那大魚刺在劍刃上。

    伍封暗嘆:「若是在萊夷的海中,哪裡會讓你逃出這麼遠?」舉著劍從水中緩緩潛上來,剛從水中冒出頭,便聽前面一聲驚呼,看時只見夢王姬正汆著水在眼前一丈多遠處,楚月兒在她身旁,也面帶驚色。

    伍封吃了一驚,周圍看看,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游入了水帳,忙道:「對不住!」心想:「在河水中難以視物,用劍可有些凶險,幸好離王姬還有一丈多遠,萬一不小心從她身下冒上來,豈非會刺到她?」

    他正這麼想時,夢王姬緩緩向水中沉下去。她新學游水,剛剛才知道如何浮在水上不沉,不料眼前突然冒出一個人來,手上還血淋淋刺著幾尾大魚,雖然認出是伍封,但驚駭之下,忘了擊水,遂不自主沉下去。

    伍封連忙在水中竄過去,一把將她攬住,往上泛起,再冒出水面時,見楚月兒也握著夢王姬的手臂,正怔怔看著他。

    夢王姬輕咳了數聲,吐了幾口水,伍封忙道:「月兒,快將王姬送上船去。」

    楚月兒拍著水,雖然她托著夢王姬,卻如一條魚般輕盈地在水中劃過,片刻間便到了水帳的小船邊上,將夢王姬推了上舟,自己在舟板上輕撐,也躍上了舟。冬雪忙取淨水來,給夢王姬嗽口。

    伍封急道:「王姬是否嗆著了?」

    夢王姬坐在船上,嗔道:「龍伯這麼失驚沒神從水中冒出來,好生嚇人!」

    伍封見她無事,這才放心,歉然道:「這真是對不住了,先前我在水中追魚,一時未曾留心,想不到撞入了水帳。」

    楚月兒格格笑道:「連月兒也被夫君嚇了一跳。」

    冬雪在一旁服侍夢王姬嗽口,道:「龍伯這劍上血淋淋的,還真是嚇人,也怪不得王姬受驚。」

    伍封看了看劍,陪笑道:「是我不好。」游到船邊,將劍上的大鯉抖落,只見最後刺到了那一尾甚大,只怕有四五十斤重,也怪不得此魚游速甚快。

    小紅過來將魚拎走,扔出了帳外,又在帳門口大聲將鮑興叫來,讓他將魚拿走。

    伍封將劍插入鞘中,竄上了小船,夢王姬又驚呼了一聲,縮身到了楚月兒背後。伍封一瞥之間,只見她身材甚是惹火,胸挺腰細,曲體玲瓏,極為誘人。

    伍封心中一蕩,忍不住讚道:「王姬這……」,說了幾個字,忙住了嘴,暗罵自己是個好色之徒,在眾女的嘻笑聲中,急忙出了水帳,回到大舟上換下水靠,將衣裳穿好,心忖今日可是得罪了夢王姬,尋思一陣間如何向她陪罪。

    日中之時,軍中庖人將飯肴拿上了大舟,伍封將商壺叫來,又命鮑興將眾女請來用飯。

    眾女換下了水靠,嘻嘻哈哈由帳中跑出來,上了大船,只聞魚香四溢,登覺胃口大開,一起用飯。她們一邊用飯,一邊斜著眼睛向伍封瞧,笑容甚是古怪。唯有夢王姬似乎面帶慍色,若有所思。

    商壺練叉正有癮頭,三兩口吃完,又跑下舟去練叉。

    伍封起身向夢王姬深深一揖,道:「王姬,先前在下不小心冒犯了,有得罪之處,王姬幸勿見怪。」

    夢王姬點了點頭,嘆道:「龍伯請勿在意。」

    伍封見她仍然有些鬱鬱不樂,不知道她是何緣故,向楚月兒瞧了過去,楚月兒微微搖頭,伍封又道:「先前在下是一時魯莽,王姬……」,夢王姬皺眉道:「龍伯還真是有些囉嗦哩!」

    伍封笑道:「在下就怕王姬怪我是『假道滅虢』。」

    夢王姬忍不住笑,向楚月兒道:「月兒,你們這夫君真是有些無賴!」

    楚月兒笑眯眯地點頭道:「正是。」

    伍封愕然道:「月兒居然不幫為夫之口,這真是奇哉怪也。」

    楚月兒笑道:「誰讓你冒冒失失地在水中亂跑?月兒當時在王姬身邊,還真被你嚇了一跳。」

    伍封點頭道:「不過說起來,這河水委實渾黃了些,我總是記掛萊夷的海水,清澈之極,海底的景緻極佳,不像這河水之中,伸了手去,還搞不清楚自己有幾根手指。」

    楚月兒道:「先前我在水中時想起個主意,等我們回到萊夷,在海中起一座小屋子,你說好不好?」

    伍封喜道:「這倒是個好主意。」

    夢王姬聽得大感好奇,道:「你們在水中不懼被水淹了麼?」

    伍封蹲在她身邊笑道:「我不用鼻吸,而用毛孔呼吸,是以並不怕水。王姬不信,大可以探指在我鼻下試試。」

    夢王姬大為錯愕,伸出手指來,但又縮回去,縮了伸,伸了縮,終是忍不住好奇,將手指伸在伍封鼻下良久,果然毫無氣息。

    伍封鼻中聞著夢王姬身上發出的幽香,垂眼看著她潔白渾圓的小臂,又見她的兩根手指如同新剝的鮮蔥一般白嫩晶瑩,大為神迷。

    楚月兒在一旁忍不住格格嬌笑,指著他道:「夫君何時變成了鬥雞眼了?」原來伍封垂眼下瞧鼻端,兩顆眼珠子便靠在一起去。

    夢王姬抬頭看了看伍封,覺得他挺大個身軀蹲在這裡,兩眼作鬥雞之狀,委實滑稽之極,也忍不住嫣然失笑,將手指收了回去。

    伍封哈哈大笑,站起身來,自走回席坐下。

    夢王姬奇道:「若不用鼻吸,豈非嗅不到這魚香?」

    伍封笑道:「這『龍蜇之息』不損口鼻之能,若有氣息,自能入鼻嗅到。」他正色道:「不過先前在下只嗅到王姬身上的異香,的確不聞魚香。」

    夢王姬滿臉緋紅,嗔道:「龍伯又在胡說了。」

    楚月兒笑道:「夫君可不是胡說,月兒也能聞到。」

    伍封大讚道:「還是月兒心裡向著我。」

    春夏秋冬四女四雙眼睛一齊向他看了來,大有嗔怪之意,伍封忙道:「當然,雨兒四人也是偏幫我的,不過離王姬遠了些,只怕未嗅到。」

    夢王姬笑道:「這人還真是個怪物!」

    伍封笑道:「其實月兒也不用鼻息,與我一樣,世上有她這麼美麗的怪物麼?」

    夢王姬格格笑道:「月兒是靈物,但你的的確確是……」,眾女齊聲笑道:「怪物!」

    鮑興兩顆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向伍封上下打量,奇道:「原來龍伯和小夫人用毛孔呼吸!不過無論小人怎麼看,也看不出龍伯何處怪了。」

    小紅在一旁叱道:「又關你甚事了?吃魚!」她從俎上撈了大塊魚,塞到鮑興口中。

    鮑興笑道:「還是小紅……,哇!」他忽地大叫一聲,從口中扯了條大魚刺出來,哼哼唧唧地道:「小紅,你是否想謀殺親夫呢?」被小紅拿眼珠子一瞪,便不敢說話了,在一旁不住口地「呦呦鹿鳴」。

    用完飯後,夢王姬與眾人笑鬧了好一陣,然後與楚月兒站在船頭小聲說話。她自小生長在王室,性子又怡靜,周圍從來沒有人說笑打鬧,早已經習慣了。她嫁給晉世子以後,晉人敬她的天子之女,更為敬重,回周後孀居,人們見了她越發地不敢輕侮。誰知道碰得伍封這麼個放肆的傢伙,時時口不擇言讚她,雖然常讓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聽到心裡總是受用。只道天下間的卿大夫家裡都是規矩多多,不料與伍封一家人在一起,卻是十分的輕鬆自在,說話行事沒什麼拘束,讓她覺得大有親近之意。

    伍封遠遠瞧著夢王姬與楚月兒說話,心中甚喜,注意力始終放在夢王姬身上。忽想:「若能將王姬娶回去,可謂平生願足!」這麼想著,忽然一驚,才知道到成周半年之間,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喜歡上了這位文采風流的夢王姬。

    伍封旋又想:「天子似乎也有這意思,他說我的身份已經夠了,眼下我這伯爵類似諸侯,娶王姬自然可以,只是天子是否願意將嫁給我當妾呢?」又想:「王姬眼界甚高,她常與月兒在一起,只問齊國、楚國、吳國的風物,可見並不怎麼將我放在心上。以她眼下的態度看來,她對我只是比對其他人多些好感而已,未必看得上我。如何想個法子先讓她垂青?只要她願意了,我便向天子相求,萬一天子不允,我是否索性來個偷香竊玉,將她擄回齊國去?」

    他正這麼亂七八糟想著,便沒有在意楚月兒與夢王姬向他走過來,夢王姬見他正在出神,問道:「龍伯在想什麼?」

    伍封心中正打著鬼主意,猛被她這麼一問,吃了一驚,彷彿自己的心思被人捅破一樣,覺得頗有些尷尬,眼光不禁向夢王姬身上瞧去,支支吾吾道:「這個……,可說不得。」

    楚月兒好奇道:「有什麼事說不得?」她心思純淨,怎猜得出伍封的齷齪念頭?

    夢王姬見伍封兩眼色迷迷地盯著自己,猜出他定是在打自己的主意,滿臉通紅,扯著楚月兒往水帳去了。

    伍封見眾女都去游水,自己坐在船頭好生沒趣,心癢癢地想混到水帳中去,又怕夢王姬見怪,萬一唐突佳人,她真的怒了不再隨來,便得不償失了。他沒精打彩地將水軍集合起來,教他們如何練習水性和水戰,將展如教的水軍經驗用於水軍之中,聽得水軍士卒將佐甚為佩服。

    一連在水營中忙了一個多月,眼見已經是五月盛夏天氣。

    商壺的叉法日見精熟,便不再整日練叉,時時與伍封、鮑興著水靠到河中游水,果然如他所說,這人的水性甚佳。

    夢王姬每日與眾女在水帳中嘻戲,此女水性已經練得極佳了,能與春夏秋冬四女水性相比,她新學的水性,不免興致勃勃,每日由楚月兒用銅管帶她潛入河底,時不常翻出些數十年、數百年前沉於水中的兵甲故物來,晚間拿回府中研究。這一個多月中伍封甚是老實,不敢踏入水帳半步,規規矩矩訓練水軍,才知道展如所教的水戰本事的確非同小可,自己在實用之中也大有啟發。

    這日午飯之後,夢王姬正對著早間由楚月兒在水底覓到的一面青銅圓盾發愣。伍封好奇道:「王姬,這盾有什麼古怪麼?」

    夢王姬點頭道:「步卒所用的盾名曰干,作長方之形,上有凹口;車卒所的用的盾雖是圓形,但比這種盾要大,且並非純圓。這種圓盾是胡人騎兵才用,可夢夢見盾上的紋絲卻是中原人的魚紋,中原人何曾有過騎兵呢?況且這是五六百年前的故物,甚是怪異。」

    伍封順口道:「或者以前的盾是這樣子,要不就是胡人曾到過此地,總之是事出有因。」

    夢王姬沉吟道:「莫非這是馭象所用?夢夢見籍上常提到象,似乎這中原之地,古時候有不少象群,前些天月兒在水底覓了許多象牙飾物,理應是如此。」

    伍封見她只是醉心於學問,暗暗嘆氣,心知自己的學問遠不及她,若要蒙她垂青,只怕用學問是不行的了,唯有想些其它的法子才行。

    正想著,那水軍佐領跑來稟報:「龍伯,王姬,天子派人相召,說有急事。」

    伍封不敢怠慢,讓眾女自在水帳去玩,自己與夢王姬急趕入王宮。

    到了王宮大殿,見姬厚、姬介、劉卷、單驕等一眾周臣都在殿上,那秦世子贏利也在殿上,一個個滿面憂色。

    周元王見伍封到來,忙道:「龍伯,秦人聯合巴蜀,大軍逼到澠池城下了!」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0:58
第四十三章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

    伍封大吃一驚,問道:「怎會如此?」

    周元王嘆道:「秦君突然去世,謚曰悼公,智夫人立其子公子栩為君,以秦世子在成周之故,派人索要世子,同時派了大軍到了秦之邊境,逼於澠池城下,澠池離成周僅百餘里,好生凶險。」

    贏利流淚道:「父君身子甚健,日食一羊,飲酒數斗,無緣無故怎會去世?多半是智氏那賤人加害。微臣久留成周不回,便是為了逃避殺害庶母兄弟的惡名,以為父君能對這賤人有所處置。不料結果反是如此,想是智氏見行刺微臣事敗,怕被貶責,搶先下手。」

    眾人心想定是如此了,否則秦臣為何會將先君謚號為「悼」呢?如果是善終,必不會用此惡謚。

    伍封怒道:「王乃諸侯之源,是以天下尊王。這智夫人是否失心瘋了,居然引大軍指向天子?」

    夢王姬道:「依夢夢之見,必是秦臣表面畏服智夫人的權勢,心中卻不服她,仍然侍奉世子。智夫人索要世子,一是想除掉世子以絕後患,二來是斷了秦人心中的指望。」

    伍封點頭道:「王姬言之有理。」

    伍封問道:「秦軍有多少人?」

    贏利道:「在下府中有人逃來成周,說智氏起軍五萬,再加上巴人一萬、蜀人二萬,共八萬人,志在必得。」

    姬厚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心忖秦人素來悍勇,巴蜀覬覦中原之地以久,這八萬大軍非同小可,王師三萬人不到,何以禦敵?

    單驕道:「最好是應了秦軍之求……」,他看了看贏利,不敢說下去。因他應了秦軍之求,即是將贏利交給秦人,任其宰割。

    劉卷也點了點頭。

    姬厚道:「這樣豈非丟了王室之面?不如派人向晉、鄭求救,這二國甚近,由它們派師勤王。」

    夢王姬嘆道:「王室蒙亂數次,幽王之亂後,割歧豐之地予秦;王子帶之亂,晉文公勤王,割溫、原四邑。每次請師,最終所損都是王畿之地,今若再請晉鄭之師,又割何地相賜?」

    眾人想想也是,搖頭嘆息。

    伍封道:「天子,若從秦人之請,不僅天子臉面蕩然無存,而且壞了禮制,等同於天子默許其謀逆之罪,日後列國再有謀逆之事,天子何以為辭?微臣不才,願領王師到澠池禦敵,也不必請晉鄭之師。」

    周元王喜道:「師父願意領兵禦敵,那是最好不過。」

    姬厚道:「龍伯雖然勇猛,但王師新練未久,何況寡不敵眾,萬一敗時,更損王室顏面,而且割邑損地不免,日後要天下尊王便更難了。」

    伍封道:「巴蜀興師助秦,想是另有所圖,秦人與巴蜀的聯軍雖有八萬,畢竟各懷鬼胎,不相統屬,此為其一敗;秦人並不齊心,臣屬不服,民心不附,此為二敗;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智夫人謀逆興師,索要世子,其名不佳,士氣必然低落,秦伯、巴子是天子封國,久受王恩,只是不通中原才被視若蠻夷,今兵指王畿,以下犯上,此為三敗。用兵之道,關鍵是上下齊心,士卒才會甘心赴死,如今秦師與巴蜀混雜,士卒又懷有異心,就算是天下精兵,也不能有何效用。」

    夢王姬點頭道:「龍伯說得是。如果這一次王師能夠勝秦人聯軍,順便將世子送往秦國即位,列國必定會生敬畏之意,從此周室便有復興之機。於情於理,於禮於法,都不能將秦世子交給秦人處置。再者說了,鄭國勢弱,若向它求援,未必能派出多少人來,軍勢只怕還比不上王師;晉國更不好說,智夫人是智瑤之妹,萬一智瑤帶兵前來,明為勤王,暗地裡卻相助秦師,只怕後果更是堪虞。」

    眾人心中凜然,暗暗點頭,周元王起身道:「好,寡人便令師父為帥、介兒為副,引王師三軍御秦,順便將秦世子送國秦國即位。如果三軍人數不足,寡人再從宮中三千侍衛中點二千人交付師父。」

    伍封搖頭道:「王師三軍,留下水師駐守成周,微臣帶二萬五千人去便夠了。」

    周元王頗有些擔心,道:「這人數畢竟相差懸殊,寡人有些放心不下。」

    伍封慨然道:「天子儘管放心,兵不在多而在於精,只要運用得當,未必不能成功。天子不必擔心。」

    夢王姬在一旁道:「眼下成周城中,只有龍伯和劉公指揮過戰事,劉公年事已高,龍伯的經驗最豐富,王兄儘管放心。」

    劉卷苦笑道:「老臣是王子朝之亂時帶家兵勤王,算不上什麼正規的戰事,三四十年前那一點點經驗,怎及得上龍伯轉戰列國的本事?王姬無須在老臣面上貼金了。」

    伍封忽想起戰事在即,只怕要拖上個數月甚至盈年,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與夢王姬說話,別在這幾個月中成周來個英俊有文采的傢伙將王姬的心勾了去,那可大大不妙了。何況近三萬王師被自己帶走了大半,天子雖然對他不疑,難保其他的周臣不會擔心,就算有姬介在一旁,只怕還有不少人在天子面前嘀嘀咕咕。如多一個夢王姬在身邊,周人便會安心得多。便道:「天子,微臣想請王姬隨軍而去,王姬精通列國之間的風俗,又熟讀兵法,或可在軍中參贊軍機。」

    周元王笑道:「也好,便請王妹為軍中司士,一同前往澠池。」答應得甚是爽快。夢王姬道:「可下月先王的葬禮……」,周元王笑道:「這葬禮本就無須女子參與,一陣你先到太廟先王槨前致禮便是。」

    夢王姬心中大喜,以她心中所學,不在任何周臣之下,可惜她是女兒之身,朝中大事向來管之不上,不免有懷才不遇之意,如今伍封對她十分器重,居然提出讓她參與軍國大事,自然是十分高興。

    議事已畢,姬介自去整備兵甲,暫將水師二千五百人調到城中守備,伍封叮囑周元王這些日不要離宮,萬一外出也要帶足侍衛。

    伍封先讓鮑興將一百倭人勇士從營中召回,回到府中,讓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圉公陽、庖丁刀、鮑興夫婦、商壺、鐵勇、倭人勇士集齊,告訴他們要與秦人打仗的事,晚間一起遷到大營之中,又派人將夢王姬、贏利及其從人請來營中。從齊國帶來府中的寺人、侍女雖然也能戰,畢竟在兵陣上當不得大用,便留在府中。

    姬介已經點好了士卒車仗,這人隨伍封數月,學會了不少用兵之法,此時連糧草兵甲也盡數準備好了。

    伍封將眾人叫到帳中,道:「兵貴神速,澠池離此百里,我們連夜行軍,明日天亮之前趕到澠池。」

    姬介愕然道:「雖然眼下兵甲糧草備齊,但士卒訓練一日未歇,這麼連夜趕去,是否太過勞累士卒?」

    伍封道:「行軍百里不算什麼,用兵之道,貴在出奇不意。秦人大軍進發,肯定派了奸細到成周,今日軍中大動,奸細必定回報,秦人明早便會得到消息。我要讓他們得知消息之前,澠池上插滿王師的大旗,足令秦人喪膽。士卒雖然勞累,明日我犒賞酒餚,許他們休息一日。」

    夢王姬雖然未參與過兵陣,但她熟讀兵書,立時明白伍封的用意,點頭道:「龍伯果然是用兵的行家。依夢夢看來,秦人聯絡巴蜀八萬大軍前來,未必真想冒天下之大不諱伐王,只怕是威嚇的意思多些。我們一旦興師,他們得知消息,便唯有進攻澠池了。澠池雖然處崤山和中條山之間,但兩山頗遠,並不險要。城中守兵僅二三百人,萬一秦人明早攻城,澠池必失,到時候秦人聯軍駐在澠池,我們人少駐紮城外,反會因此被克制。」

    伍封點頭道:「王姬果然聰明,若在軍中久了,必定是婦好一類的名將!」

    姬介聽明白後,出去傳令,眾人整肅兵車,即時行軍,一路上兼程西去,還未到卯時大軍便趕到澠池,駐入城中。伍封將城守的官署改為中軍營房,安排諸將各自把守城門城牆。

    伍封讓士卒在城頭插上王師大旗,安排守戍之後,讓士卒用飯後休息,自己卻與楚月兒、夢王姬、鮑興、商壺、姬介、贏利一起在城上察看秦人的聯軍。

    敵營離城不到兩里,營中火光雖明,黑暗之間也看不大仔細,天漸亮時,敵營便看得清楚些,只見敵營層層迭迭,壁壘森嚴,營中旗幟召展,氣勢甚大。

    伍封叫上一個澠池的戍卒細問敵營情況,小卒道:「龍伯,中間那黑色大營寨綿延無數,那是秦軍;左邊是巴人,右邊是蜀人。」

    伍封問道:「可知是何人為帥、何人為將?」

    戍卒道:「蜀人是由蜀王親自帶來,巴人卻是巴國的王子領軍,秦將有荀昌、甘成、公子蕭、公孫責等人,荀昌為三軍之帥。」

    贏利道:「公子蕭是在下的叔父,公孫責是世族子侄,這二人並不可懼,但那甘成是秦國名將,勇力過人,號稱秦人第二,又善用兵,手下有十二驍將,都是勇猛善戰之輩。西戎聞其名而喪膽,非同小可。」

    伍封道:「那荀昌又是個什麼傢伙?」

    贏利道:「荀昌劍術甚高,據說不在甘成之下,不過未見他用過兵,未知道兵法如何。這人是個大鬍子,生得倒很威武神氣,是智氏隨嫁來秦的家宰,聽說是智瑤的親屬。」

    伍封細看了良久,這才帶著眾人回營。

    當日秦人見澠池忽然有大軍駐守,有如天軍,無不駭異,不過他們素輕王師,也不知道伍封的厲害,並不在意,聚師於城下,派了若干驍將挑戰,伍封卻不予理會,只是與楚月兒、夢王姬、姬介在城上觀看,大軍靜守不出。

    夢王姬道:「秦國與巴蜀之士都頗為善戰,王師數十年未經戰事,更兼敵眾我寡,只怕難以硬拚。」

    伍封點頭道:「雖然敵人聯軍士氣不高,但王師士氣也弱,列國素輕王師,秦人必不將王師放在眼裡,在下於天子面前不敢提及,是怕天子憂心。」

    夢王姬道:「如何才能鼓舞士氣,而威加秦人呢?」

    伍封道:「明日在下會向秦人挑戰,擒殺其將,以振軍心。今日便全軍休息,等明日再說。」

    晚間時分,伍封仔細詢問過周圍的地形,又向贏利打聽清楚秦將的身份本事,知道他們並沒有能偷入城中行刺的高手,遂放了心。

    他見月色甚明,讓眾女準備兵甲戰具,自己帶著鮑興出了中軍營房,單獨在城頭緩步行走,正走時,便見夢王姬帶著幾個侍女正在西門之上,也在察看敵軍營寨。

    侍女見伍封走近時,一齊道:「龍伯!」

    夢王姬道:「龍伯也來察看敵情麼?」

    伍封搖頭道:「其實只是順便走走,白天已經看得清楚,現在黑黝黝地也看不清什麼敵情了。」

    夢王姬點了點頭,又看那火光甚亮的敵軍營寨,伍封走近時,又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幽香,心忖:「這種體香以月兒和王姬最濃,月兒的體香聞得慣了,但王姬這體香如花如草,與月兒大不相同。」

    伍封不禁走近到夢王姬身邊,夢王姬愕然扭頭看他,伍封見她眼中帶著憂色,問道:「王姬在耽心什麼?」

    夢王姬嘆道:「眼下我們只有二萬五千士卒,敵軍有八萬人,尤其是秦人與西戎北胡交戰多年,十分善戰,王師向來安逸,又是敵眾我寡,此戰還真有些難。」

    伍封點頭道:「王姬說得是,兵法上說,未思勝,先思敗,這是用兵之法。」

    夢王姬奇道:「龍伯也耽心麼?」

    伍封道:「在下每戰之前,多少有些耽心,唯有這樣,所思所慮才會比較周全。別看在下在天子面前說得輕鬆,其實心裡卻一點也不敢懈怠。」

    夢王姬道:「原來如此,可夢夢所見,龍伯總是信心百倍,從無耽心之時。」

    伍封道:「有信心並非不耽心。其實在下毫不耽心的樣子是做給人看的,若是主將憂心忡忡,必損士氣,這仗就沒辦法打了。不瞞王姬說,在下從十三歲開始,對付生平第一個敵人,那時候面對敵人,心裡驚懼,手腳打顫,背上還沁出冷汗來。」

    夢王姬好奇問道:「龍伯十三歲便開始打仗麼?」

    伍封搖頭道:「也不算打仗。在下十二歲到齊國,十三歲時先父亡故。當年伯嚭就派了三批刺客到齊國尋覓在下,不過他們雖然猜想在下藏在鮑家,卻不敢確認,只是打探不休。我伍堡地在龍口,附近有座山名叫大崑崙。有一天家母對我說,在大崑崙山洞中有個長得什麼樣的人,那是我們的仇人派來的刺客,讓在下去殺了他。在下當時的劍術平平,赤手搏擊的功夫還算不錯,便赤手空拳去殺那人,當時心中十分害怕,本來可以在三十招內殺掉那人,結果用了五十餘招將他一拳打死,自己還受了點傷。回去後本以為家母會誇獎,誰知道家母一邊為在下裹傷,一籩將在下大加斥責,說我哪一招哪一式不行,在下才知道其實家母一直悄悄跟著我,如在下不敵,家母便會挺身相救。」

    夢王姬聽得入神,道:「令堂這是在訓練你吧?她這法子倒是與眾不同。」

    伍封道:「那是在下生平殺的第一個人,其後連續三晚未敢睡,睡時非要有家母在身邊才會安心,不過三天之後,膽量便大了許多。第二次敵手是二人,在下尋思家母肯定在身邊某處藏著,我若敵不過時便會出手相救,是以不怎麼擔心,雖然空手對劍時仍有些懼意,不過我在四十招內便殺了這二人。第三次對手有三人,在下卻只用了三十招。其後家母才告訴我,這三次與敵人交手時她根本未去,第一次說我招式沒用好,其實是從我身上的傷推想出來。從此之後,在下便不再畏懼,對自己產生了信心,其後數年之中,像這樣的刺客被我殺了二十一人。」

    夢王姬面露尊敬之色,道:「令堂大人可真是了不起!她這是訓練你的信心,未必全部是為了格殺之技。格殺之技或者易練些,信心要練出來卻難。」

    伍封點頭道:「正是。在下有了信心之後,劍術技擊便突飛猛進,從此之後,便未曾敗過。除了在衛國與顏不疑一戰時略有不敵,不過並未敗過他。在下是一軍之帥,為了振奮士氣,令將士安心,自然要學一學家母的法子,給將士以信心。」

    夢王姬道:「夢夢只知道龍伯劍技厲害,想不到空手之技也很了不起!」

    伍封笑道:「劍術有支離益號稱天下第一,在下不敢與他相比,但空手格擊之術在下卻不敢妄自菲薄,至少目前還未遇過比我厲害的人,這可不是吹牛。是以我總是尋思,萬一哪天支離益找上門來,要麼騙他在水中比劍,要麼騙他空手格擊,說不定在下便會勝了。」

    夢王姬微笑道:「想來龍伯是很會騙人的吧?」

    伍封笑道:「在下只騙敵人,不騙自己人。對月兒、公主她們最多只是花言巧語讓她們開心,卻不會騙她們。譬如王姬在下更不敢騙,況且王姬冰雪聰明,在下想騙也不能得逞,唯有老老實實。不瞞王姬說,在下在其他女子面前從來未這麼老實說話過。」

    夢王姬睜大了俏眼,問道:「是麼?」嫣然笑道:「夢夢倒疑心你剛才這句話就是在騙人。」

    伍封指天劃地叫屈,夢王姬終忍不住格格嬌笑。

    伍封見她笑靨如花,忍不住嘆道:「有沒有人說過王姬生得的確很美?笑起來極美,但生氣時更美。」

    夢王姬嗔道:「除龍伯之外,誰敢胡說!」立時反應過來,知道伍封是故意激她生氣,而一窺其生氣的美態。

    伍封瞥著城外的營火,嘆道:「可惜我的家臣大多在齊國,平兄和招兄又去了代國、中山,若多幾個人幫手就好了。」

    夢王姬道:「過去之戰是搶俘掠財產,現在漸漸變成爭城奪地,正因如此,才智之士便更有可為之處。天下人材甚多,有要是各國之強者,自然就會有人才投靠。龍伯名滿天下,早晚會有更多才士依附。」

    次日一大早,伍封等人才用過飯,士卒來報:「龍伯,敵將在城下搦戰。」

    伍封笑道:「今日我便挫一挫他們的銳氣,月兒,你隨我去。小陽、小刀,你們在城牆上保護王姬,別讓流矢傷著她。」他們穿上盔甲,到了城頭時,贏利看了一陣,道:「龍伯,這二將是公子蕭和公孫責。」

    城門打開,放下吊橋,伍封和楚月兒由鮑興馭車,商壺提著大叉,徒步跟在車後,出了城門,身後只有三十鐵勇的十乘兵車相隨,在城下一字排開。敵軍見城中出兵甚少,相顧愕然。

    伍封見對面有數千敵人,打著秦人的旗號,並無巴人和蜀人。當先兩乘革車上面二將一個老邁,一個年輕,既然公子蕭是贏利的叔叔,心想這老邁的必是公子蕭,年輕的定是公孫責。

    伍封身著黑色鐵甲,仍披著西施為他造的紅色大氅,手提鐵戟叱道:「秦人亦天子之臣,今日不思忠義,反而聯絡異族,引軍伐王,以臣伐君,罪同謀逆,如不早早撤軍,派使向天子請罪,王師當奮義軍,格殺逆臣。」

    公子蕭不敢說話,公孫責卻道:「秦君不思伐王,但罪臣贏利在周,若能將贏利交還,我軍必退,否則,以我數十萬之師,大軍東指,澠池必定化為齏粉。」

    伍封「嘿」了一聲,讓鮑興將銅車馳上前去。秦軍漸漸迎上來,到了離城三百步處停下來。既然城中只派出了少數人,又以一車上前,那是將戰之法,秦軍士卒便都止步,只有公子蕭和公孫責二車迎上前來,鮑興猛叱駟馬,銅車向二將沖上去。

    車到公孫責的革車近前,伍封手起一戟,向公孫責刺去。公孫責舉戈向迎,卻被伍封輕輕將戈撥開,戟上月牙回勾,將公孫責從車上扯下車來。此時楚月兒早已經一矛將公孫責的車右刺下革車,他們二人不願意傷人性命,未下殺手,鮑興卻不顧這麼多,口咬著韁繩騰出雙手,將大鐵斧的斧柄早拔開了,手起一斧,將公孫責車上御者劈成兩段。

    商壺從車後閃出來,先將公孫責按住,他手力奇大,一按之下,公子責絲毫未能動彈,商壺奪了佩劍,用叉尖穿在公孫責腰帶上,扛了上肩,又去捉那公子蕭。

    那公子蕭年紀大些,才爬起身,卻被商壺一手揪了個觔斗,也奪下佩劍,用叉尾穿上玉帶。

    商壺一肩兒挑著兩個秦將,健步如飛,飛跑回城門,將二人扔在地上,再跑到伍封車後去。自有士卒將二將捆起來不提。

    他這麼往來如風,看得兩邊的人目瞪口呆。

    秦軍一陣騷動,相顧失色,伍封見他們連失二將,居然不上前救人,由得商壺往來奔跑施施然擒人,暗覺奇怪。

    等了好一陣,便見敵人寨門大開,數萬士卒擁出寨來,先前出寨的士卒退了回去,與這數萬士卒合在一起,擺出了一個大陣來,都打著秦軍旗號。

    伍封見那陣為方形,每用革車二十五乘,便有二十五甲士在後,以備車傷之用,知道這陣名曰「魚麗陣」,是軍中常用之陣,頗為堅密,以攻為主,一旦陣形前移,則有進無退,直至分出勝負為止。

    伍封微微一笑,向城頭上的姬介做了個手勢,姬介會意點頭。片刻間五千士卒出了城門,三十鐵勇的輕車在前,一百倭人勇士革車在中,其後兩千步卒各執干戈,長干立地相聯,形如一道木牆,其後三千弓手藏於干後。他這陣形也是常見的,名叫「鋒矢陣」,這鋒矢陣也是主攻的陣形,只不過伍封將陣形略改,後續的車步改為步卒和弓手,是為了配合鐵勇和倭人勇士蕩陣決殺之用。

    秦軍旗門展開,十三乘車從陣中馳出來,在陣前一字排開,中間一人滿面虯髯,旗上寫著一個「甘」字,旁邊十二乘車上的秦將都是魁梧雄壯之人,看來這便是秦將甘成及其部下十二驍將了。

    甘成見對面旗號上寫著「龍伯」二字,大聲道:「這位想來便是龍伯了。久聞龍伯威名,想不到今日會在戰陣相見。」

    伍封笑道:「在下也聽聞甘將軍是忠義之士,誰知道所傳有誤。甘將軍輔謀逆之輩,引軍向王,原來是個犯上作亂的小人。」

    甘成面帶慚色,道:「在下不敢有伐王之念,不過罪臣贏利在此,特來索要而已。」

    伍封叱道:「世子利是貴國先君所立的儲君,何時變成了罪臣?閣下身為秦臣不思報效君父,擁立庶子不說,還想加害世子,眼下更引兵進入王畿,可見只是個貪圖富貴、趨炎附勢、不識上下尊卑之徒。今日王師大軍到來,閣下還是乖乖地下車受擒為妙。」

    甘成本來口才就不敵伍封,何況他本不在理,強說了幾句,便無話可說,只是回顧兩旁,道:「誰去將龍伯擒來?」心忖:「少年人不知道分寸,帶這點車馬便敢上陣,若不讓讓你吃個大虧,你們怎知我們秦人的厲害!」伍封的名氣雖大,但秦人素來不通中原,甘成只聽說過伍封之名,見他雖然生得高大健壯,但畢竟年紀輕輕,想來無甚厲害本事。

    一個驍將迎聲而出,一車上前,道:「小將先宰了這小子,敵軍定會喪膽!」雖然伍封先前擒了公子蕭和公孫責二將,可這二人本事稀鬆,這些驍將向來不將這二人放在眼裡。

    伍封見敵車上前,叫鮑興將車迎了上去,兩車只一相交,秦車上面的驍將、車右、御者三人一齊翻身落車,兩軍根本未看得清楚,商壺來不及將秦將和車右擔起來,只好將大叉咬在口中,一手一個提了回去,戰場只餘下空車和御者的屍體。

    兩個秦將立時衝出來,齊聲道:「放下人來!」

    伍封大喝一聲,一戟橫掃,硬生生將一車上的三人盡數掃落車下,楚月兒的矛法刁鑽,連刺兩矛,將另一車上的驍將和車右刺下了車,只剩那御者嚇得面色如土,眼見鮑興惡狠狠舉起大斧時,忙不迭扯過韁繩,一車逃了回去,跑了慌亂了,居然將自己的陣形衝動。

    伍封、楚月兒、鮑興探身各擒了一人,商壺又跑過來揪了剩下二人,銅車回轉,將五人捉回去,回轉車頭等著。

    秦人見一連三將都被對方生擒,心中暗驚,陣中微亂。夢王姬、姬介、贏利等人都在城頭觀戰,見伍封三人輕輕鬆鬆地連敗數將,大喜之下,也暗暗佩服。

    甘成想不到伍封等人如此厲害,能連敗他手下三員驍將,臉色微變,見陣形略亂,喝道:「亂什麼?!」命人將那御者捉了來,在陣前斬首,喝道:「再有如此人般畏死而逃、衝撞本陣者,立斬!」

    秦人立時安定下來,誰也不敢亂動。

    甘成心道:「這三人一車大有古怪,不可硬拚。」揮手道:「擊鼓!」

    秦陣之中鼓聲如雷,秦陣緩緩前移,只聽車聲隆隆,步履整齊,數萬秦兵緩緩逼了上來。

    夢王姬等人在城上見敵軍聲勢浩大,雖然是緩步上前,卻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心中暗驚。

    伍封暗讚這甘成果然極有將才,片刻間便能整肅士卒,發動陣勢。笑道:「小興兒,我們先退。」

    銅車退回城門之前,眼見敵軍逼近在百步之外時,伍封喝道:「放箭!」

    鐵勇和倭人勇士手中的連弩齊發,再加上三千弓手的勁矢,箭如飛蝗般向敵軍射去。敵軍陣形本有防箭之策,各執干盾以遮頭面,陣勢不退。誰知道伍封軍中射出的這些箭矢大有講究,勇士們的箭矢尋常,但三千弓手所射的都是火矢,且是專門射馬而不射人。秦軍馬背上覆著革甲,畢竟只擋得了部分馬身,這些箭矢大多能透甲而入,雖然射入馬身只有半寸一寸,可火頭一燃,戰馬終究是畜牲,負痛之下,開始亂撞起來,將前面的陣形弄得大亂。

    這就是「魚麗陣」的弊處了,此陣兵車在前,實則在最前面的便是戰馬,戰馬比不得人,被火一燒便亂了。伍封精研各種陣法,深知這「魚麗陣」的利弊,先前他向姬介打手勢,便是告訴他派出火矢弓手來。

    甘成雖然大聲喝斥,可前面陣形一亂,將後面的陣形也衝動了,一時間難以約束。正喝斥間,忽聽風響,一柄大叉向他飛射而來,來勢極為凌厲,甘成吃了一驚,揮劍去格擋,只覺劍上劇震,險些脫手。

    不過這麼一擋,大叉方位略變,「哆」的一聲,正紮在車上「甘」字大旗上面,商壺哈哈大笑,手上銅鏈回扯,那大旗被他扯落,飛一般到了商壺手中。

    伍封哈哈大笑,等對方更亂之時,揮了揮手,弓手停下了射箭,伍封喝道:「衝!」

    銅車在前,鐵勇與倭人勇士在後,一起向秦軍衝了過去,此刻弓手退守城門兩邊,一百乘兵車忽地由城門內撞出來,跟在倭人勇士之後,向秦軍殺了過去。

    銅車衝入敵陣,片刻間又有三乘驍將被刺倒撞下車來,那三名驍將盡被生擒。鐵勇與倭人勇士人數雖少,卻上少見的精銳士卒,攢簇成一團,每過處便如風掃落葉,敵車紛紛敗落。

    王師這百乘操練了大半年,裝備又十分講究,武沖、武翼、大沖、大黃各類兵車配合默契,大有大用,小有小用,秦軍本已經混亂,被他們一陣衝殺,傷亡甚眾。

    伍封見敵軍畢竟人多,不敢深入,衝殺了一陣,見敵軍後隊又漸漸有整合之勢,揮手道:「退!」

    戰車立時後退,在弓手的箭矢掩護下,依次入城,最後弓手和步卒也退入了城,絞上吊橋,緊閉城門。

    此刻甘成已經重整陣形追到城下,只氣得在城下哇哇亂叫。他帶著驍將在城下搦戰不休,伍封卻毫不理會,只是緊閉城門不出,直到晚間天黑時,甘成才恨恨地撤軍回寨。

    伍封在中軍營房升帳,清點士卒,見傷亡甚少,鐵勇與倭人勇士無一傷損。眾將士各自帶著俘獲、割下的敵耳來報功,此戰敵軍傷亡三千餘人,姬介命軍中冊史一一記下眾人軍功不提。

    眾人本來因敵眾我寡,還有些耽心,見了今日一戰,都對伍封佩服得五體投地,王師上下第一陣便大獲全功,更是信心倍增,士氣正旺。

    夢王姬笑道:「今日才親見龍伯的兵陣將才,果然不凡。」

    伍封道:「今日一戰有一點僥倖,我猜秦人不敢與王師作戰,是以威嚇為主,想嚇退我們,將世子利送給他們,不料我們會不懼其勢大,全力一攻。不過這也不迫不得已,在下若不讓王師今日立個功勞,難以鼓舞士氣。至明日開始,秦人定會奮勇,再不會想著不戰而勝了。今日擒了秦將八人,煩王姬與世子利與這八將談談,曉以大義,再放他們回去。」

    夢王姬微笑道:「如此最好。」

    鮑興愕然道:「真要放他們回去?」

    伍封道:「興兵舉伐,攻心為上,此次戰事,好就好在秦人的目的並非攻城掠地,而是想以兵威壓服我們,便不怕他們會偷襲其它城池,正好放心與他們在城下一戰。秦人士氣不附,我們若將所擒秦將放回去,甘成見我們不殺其愛將,定會感念我們的恩德。而那荀昌既然不是軍中之人,智夫人以私誼命他為將,甘成未必服他,而他對甘成的手下也未必有好感。到時候這人定會疑心我們放回去的秦將向我們洩露了軍機,抑或是與我們有何約定,說不好會出手對付他們,這樣甘成又不會坐視。如此將帥不和,秦軍便亂了。」

    夢王姬擊掌笑道:「龍伯這計謀甚妙!」

    姬介與贏利都點頭讚歎不已。

    夢王姬道:「龍伯擬在何時放秦將回去?」

    伍封道:「這不必忙,只因秦人還有巴蜀聯軍,今日這二軍未出,先得除了秦人這二翼再說。」

    姬介道:「龍伯,我們若是連夜乘勝劫寨,是否可行?」

    伍封搖頭道:「先前在下仔細看過,這甘成兵法嚴謹,是軍中宿將的風範,晚間必定有所防備,劫寨必定不成,反會被其所乘。不過敵眾我寡,劫寨是個良法,須得過幾日再說。」

    姬介點了點頭,又問:「為何要過幾日呢?」

    伍封解釋道:「秦人是荀昌為帥,但今日秦師卻讓甘成為主將,可見這荀昌自知軍旅經驗不足,便讓甘成為帥,想是對甘成十分心服。我們這幾天要設法挫甘成的銳氣,讓他小敗數次丟臉,到時候荀昌便不會服他了。荀昌若罷甘成不用,他經驗不足,再加上我們數日都不次劫寨,荀昌定會寬心。到那時我們再劫巴蜀營寨,減除其翼。」

    夢王姬笑道:「等荀昌不服甘成之時,我們再放秦將回去,這二人之間必定會大生爭執了。」

    伍封道:「那日智瑤說行刺世子非他所為,還攀誣到趙氏身上,言之鑿鑿,我差點信了他,如今智夫人興兵,便知這事是智氏所為。」問贏利道:「昨日聽世子說,甘成人稱秦人第三,莫非還有勝過他的人麼?」

    贏利道:「甘成的劍術在秦國排在第一,但還有二人十分厲害,一人名叫秦失,這人不習劍術,只以空手對敵,甘成曾與他交手,可是一頓飯之間,寶劍便被他奪了三次,可謂神手。不過他不習軍陣之事,現領宮中侍衛,凡有刺客,便被他手到擒來。」

    伍封心忖:「原來天下間還有秦失這樣空手格擊的高手!」

    夢王姬道:「老商今日擒將奪旗,頗擅拿人的本事,手上的本事也不小。」商壺常到她府上抱莊周出去玩,因而與夢王姬格外熟些。

    楚月兒笑道:「他今天跑來跑去,說是拿人,不過我總覺得他像是搬家多些。」

    眾人忍不住笑,伍封道:「明日我便專派一隊人跟著他,助他將敵將拿回來。」

    商壺問道:「世子,秦國誰最厲害呢?」

    贏利又道:「秦國最厲害的還是無人。」

    眾人都感愕然,不知道此語何意,鮑興道:「原來最厲害的人並沒有。」

    贏利笑道:「不是,那人原名叫伯高,不過他雙目盲了,自號無人,沒有人敢直呼其名,只稱他為伯昏無人。」

    伍封奇道:「盲人如此厲害麼?」

    楚月兒好奇道:「是否伯昏無人以前很厲害,後來才會目盲?」

    贏利搖頭道:「伯昏無人目未盲時,誰也不知道他的本事。反是他目盲之後,人們才知道他。」

    伍封大為愕然,道:「這真是意想不到!伯昏無人會什麼本事?」

    贏利道:「這個在下就不知道了,秦國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個庶人,後來父君請他守宮中門戶。秦失每見了他便害怕,甘成每見了他便恭敬施禮。向來沒有人見過他的本事,可父君常對在下說伯昏無人是天下奇人。」

    伍封嘆道:「有空見一見這二人才好,他們會否偷營行刺?」

    贏利道:「伯昏無人一定不會,父君也遣不動他,怎會聽智氏的差遣?秦失便難說了,他對智氏似乎十分忠心。不過秦失只怕沒有本事越牆而入。」

    伍封點了點頭,笑道:「有世子在這裡,我們便易知道秦人的虛實,智夫人派士卒來戰,委實不智,虧她也算是智氏一族。」

    晚間之時,贏利來道:「龍伯,公子蕭和公孫責都已經歸順了。」

    伍封點頭道:「先不要放他們,命人好生款待,下次擒了人,再由他們幫口勸降,只怕更易見功。」

    贏利走後,伍封藉故去找夢王姬說話,到夢王姬室前時,侍女卻說她又到了城頭上去。伍封心道:「此女這好奇心不小,又十分認真,我請她參贊軍機是想趁機結近,想不到她還當真地每日研習軍事,早晚必會如飛羽一般,成為用兵高手。」這麼想著,忽然心中一動:「以前每念起飛羽,總覺得心中酸楚,可今日卻不大覺得了,莫非是時日久了習慣之故?」

    信步走到城頭,果見夢王姬正扶牆沉思。伍封本想悄悄走到她身邊去,結果又被侍女瞧見,齊聲打招呼施禮。

    夢王姬見他又跑了來,問道:「龍伯今日又為何上城?」

    伍封老老實實答道:「在下是想與王姬說話。」

    夢王姬奇道:「龍伯有事麼?」

    伍封笑道:「沒事,沒事也可以與王姬說話吧?」

    夢王姬點了點頭,忽問道:「是了,龍伯今年貴庚了?」

    伍封不料她會問這麼一句,心中暗喜,心忖:「你終於對我的私事感興趣了。」忙道:「這話不大好說。王姬怎會這麼問呢?」

    夢王姬道:「昨日龍伯說,十二歲便到了齊國,那應該是齊簡公即位那一年。簡公在位時年,然後是令岳繼立,令岳在位至今也有快四年了,龍伯豈非今年才二十歲?」

    伍封想不到她算得如此清楚,點頭道:「在下的確是二十歲。」

    夢王姬道:「這就怪了,男二十而行冠禮,冠禮之後方可娶妻,可龍伯娶妻已經有兩年多了,還有兩位子嗣,是何緣故?」

    伍封小聲道:「這事在下可沒有騙王姬,的確如此。只因十六七歲那年,為了與田逆那廝搶聘妙公主,才會被迫將年紀說大了。」

    他說得聲小,夢王姬大感好奇之下,不禁向他靠近了些,問道:「搶聘妙公主是怎麼回事?」

    伍封見她靠近,心中大樂,便靠得她更近了,在她耳邊小聲將當時的過程說出來,道:「這事情有些迫不得已,外人可不知道。」

    夢王姬聽來覺得十分有趣,笑道:「原來還有這事。」忽覺得伍封話裡有話,這事情外人不知道,自己卻知道了,在伍封心中自己不算外人,可自己莫非又是他「內人」麼?這麼想著,臉上卻紅起來,瞪了伍封一眼。此時才醒起伍封離自己不過數寸,說話也是貼著自己耳邊,在他心中,只怕又在想著「幽香」之類,連忙退開數步,又瞪了伍封一眼。

    伍封被她連瞪兩眼,心中卻十分受用。夢王姬以前與他在一起時,總是有王姬與臣屬之別,從不問他的家事,現在卻對他的私事聽得極有興趣,至少已經當他是十分親厚的朋友了。

    伍封雖看不見夢王姬臉紅,卻也猜得出來,上前一步,小聲問道:「王姬好不好告訴我你的貴庚呢?」

    夢王姬心道:「你不知道問女子的年歲是頗為無禮的麼?」嗔道:「你這麼問我幹什麼?」不知不覺之中,此刻她連「龍伯」也不叫了,直接地爾我相稱。

    伍封道:「不問貴庚,總不至於問『王姬高壽』吧?大不了我改一改問法。王姬今年幾歲?」

    夢王姬見他十分無賴,頗有些哭笑不得,小聲道:「我大你四五歲,行了吧?」

    伍封大樂,笑道:「這便好了,我總算也知道了王姬一點點小秘密,哈哈!」

    夢王姬大嗔,氣哼哼地道:「你這人實在無賴得緊!夢夢走了,哼!」跺了跺腳,帶著侍女下了城牆。

    伍封連忙追上去,將她送到住室。夢王姬表面上生氣,卻覺得與伍封這麼說一會兒話,心中頗有些歡悅之感。

    次日一早,敵軍又在城下搦戰,伍封等人登城看時,見這一次敵軍離城七百多步,打的是巴蜀旗號,步卒為主,少量騎兵在前,巴人頭紮白巾,蜀人下穿布裙,與中原各國人的穿著迥異。尤其是他們臉上都花花綠綠的擦著顏色,顯得十分勇悍。

    伍封看了一陣,又向兩旁觀看了良久,點了點頭,將姬介叫來吩咐了一陣,姬介自去準備。

    楚月兒笑道:「月兒早覺得戰車有些笨拙難轉,不遂心意,敵軍既然是有騎兵,我們也用騎兵可好?」

    伍封點頭道:「正好,我們的勇士騎馬時還厲害過乘車。」

    鮑興大喜,他為伍封馭車時,四馬之韁拿在手中,較難騰出雙方手,戰事不免有些心癢,眼下改用騎兵,自然是如意得多了。

    圉公陽將黑龍、青龍牽了來,這二馬雖然每日由他帶著馳一個多時辰練力,畢竟不比戰陣之時,此刻伍封與楚月兒騎上馬背,二馬久未被主人乘坐,此刻十分興奮,長嘶一聲,四蹄不停地在原地踏步,馬蹄鐵在石上踏得脆響。

    庖丁刀將伍封和楚月兒的大小連弩掛在馬背上,此刻鮑興與鐵勇、倭人勇士也騎上了馬背,城門開處,一百多騎衝出了城門,在敵軍前面二百步處停下,城中五千士卒依次出來,都是車兵,商壺帶了一百步卒站在車兵之後,手中都拿著長木竿製成的搭鉤,專用來擒人。

    夢王姬等人往城下瞧去,只見伍封手提著鐵戟,一身黑色的盔甲,騎在那匹極為壯實的黑龍背上,顯得更加威武神氣,與楚月兒白盔白甲相映成趣,那些鐵勇和倭人勇士騎馬掛刀,手提銅矛,整整齊齊地排在後面,人數雖少,卻並不比其後五千車卒的聲勢少了。

    伍封本想喝斥幾句,不料前面蜀人陣中闖出二將來,一人手執長戈,另一人手捻著一柄魚叉模樣的兵器,馳馬而來。

    伍封見他們二話不說便要打,頗覺痛快,正想迎上去,鮑興在一旁呵呵笑道:「龍伯、小夫人,這一陣便由小人露個臉兒!」一邊說著,拍馬迎了上去,問蜀將道:「喂,你叫什……」,話未說完,一個蜀將已經一戈刺了過來。

    鮑興怒道:「急什麼?」手中鐵斧揚起,「唰」地一聲向那蜀將橫劈過去,他的斧法並那蜀將快捷得多,叉尖還離他二尺時,鐵斧已經將那蜀將的頭斬了下來。口中叫道:「這蜀人真不懂規矩,好歹要說幾句話才是嘛!」

    這時便聽那執著魚叉的蜀將慘叫一聲,被伍封車後飛來的大叉刺了個對穿,拖下馬來。

    伍封笑道:「小興兒和老商算得上是陣前猛將了。」

    對面的巴人、蜀人見這一斧一叉極為兇猛,暗暗吃驚。立時又有兩個蜀將衝了過來。

    楚月兒看得手癢,飛馬上前,搶在鮑興斧落之前,已經將一員蜀將刺下馬來,那蜀將墜馬之時,便聽一聲慘叫,另一蜀將又被鮑興劈死。

    伍封見楚月兒刺倒的那蜀將只是傷在肩頭,並不致命,比不得鮑興的斧子不識分寸,有死無傷,便將鮑興叫回來,他見商壺將那受傷的蜀將提了回來,笑道:「小興兒,你這斧子下去,對手便死了,我們還是少殺些人,儘量生擒為妙,否則老商便沒有活兒幹了。」

    鮑興笑道:「小人可不知道如何生擒,不過殺了二將,心中暢快,剩下的便看龍伯與小夫人的了。」他從商壺手中接過那蜀將,回馬到己方陣前,將蜀將扔回陣中,自有士卒將那人縛住。

    這時,巴人和蜀人隊中又沖出了五人來,齊向楚月兒圍過去,伍封夾了夾馬,黑龍衝了過去,鐵戟橫掃,砸倒了一將,順手轉過戟頭月牙,向另一將斬去,那將怎擋得住他的鐵戟,被鐵戟斬到脅下,幸好伍封不想傷他性命,刃口入肉擺成便收手,這二將跌下馬時,另三人也被楚月兒刺倒。

    敵軍連失數將,頗有些慌亂,十餘騎衝出來想搶人,卻被伍封和楚月兒一戟一矛擋住,結果人未搶到,反而又有三人被刺落。此時商壺帶著步卒擁了上來,將受傷的敵將盡數擒回本陣,與伍封和楚月兒配合得十分默契。

    夢王姬和贏利等人在城頭上看得真切,見敵將無一人在伍封楚月兒手下能過一個回合,商壺帶人生擒敵將,視敵如無物,相顧駭然。

    楚月兒皺眉道:「夫君,怎麼這些人都不成器,似乎還比不上那萊夷的胡勝?」

    伍封笑道:「並非他們不如胡勝,而是你的矛法精進了,你與勾踐比試矛法之後,已經深得矛法精髓,再加上我們練了『無心之訣』,這些蜀將自然是不堪一擊了。」

    楚月兒笑道:「莫非這巴蜀之中便無高手?」

    此時兩騎從蜀人和巴人隊中衝了出來,伍封見那蜀將身雄背厚,雙臂極粗,手執一根青銅大殳,此殳與其它所見的圓頭銅殳不同,殳頭上固然是個大圓頭,但其上面有一二十根倒鑲的青銅釘,要是被這一殳擊中,就算不會骨碎,殳頭上的銅釘也會深刺入體內。那巴將卻沒有這蜀將雄壯,不過手臂甚長,腰細肩寬,手上拿的也是一根青銅殳,只不過殳頭甚尖,想來可以當成矛用。

    伍封心想這蜀將定是力大無窮,便道:「月兒,這兩人恐怕稍厲害些,這壯的歸我,瘦的歸你。」

    楚月兒笑道:「還是兩個都歸我好了。」她搶在伍封之前,先向那那蜀將迎上去,那蜀將大喝一聲,銅釘大殳惡狠狠向楚月兒當頭砸下。

    楚月兒見他的身手果然比先前的蜀將厲害,一矛向殳尖上挑去。這蜀將不知道楚月兒是女子,見她美貌白淨,心忖這小白臉怎敵得過自己的神力,定是一殳下去,連人帶馬也要砸倒。

    夢王姬等在城上瞧見楚月兒居然與蜀將以硬碰硬,暗暗耽心。

    那蜀將一殳劈下,被楚月兒的矛尖點處,頓覺手臂微震,殳上的力道側過了一邊,大驚失色,想不到眼前這人不僅力氣不弱於自己,用矛之法更是極為巧妙,能將自己奮力一劈輕鬆化解。

    伍封本來有些耽心,見楚月兒這一戟極妙,力氣也不弱,讚道:「月兒,好!」索性按戟在一旁觀戰。

    楚月兒矛尖順著蜀將的殳身劃下去,正值此時,那巴將一殳向楚月兒身側刺下來,楚月兒似乎毫無所覺,矛尖向那蜀將腕上點下去,她的矛法奇快,蜀將來不及回殳相格,只好以矛桿封擋。

    鮑興等人見那巴將的殳正向楚月兒刺下,而楚月兒似乎並未見到,大驚失色,鮑興大叫道:「小夫人,小……」,這時,楚月兒矛尾微微上翹,那巴將的一殳正好刺在她的矛尾上。雖然楚月兒手中的銅矛只有筆管粗細,但她的方位巧妙,那巴將的殳尖正正當當刺在其矛尾上,這一刺之力,加上楚月兒自身的氣力,這一矛點在蜀將殳身上時,便見火星四濺,蜀將只覺殳上巨力傳來,拿殳不住,「噹」的一聲,殳落地上。

    楚月兒微微一笑,矛尾輕擺,讓過巴將的殳尖,在馬背上側身,巴將那一條殳便從著脅下讓了過去,楚月兒長矛橫彈,筆管矛忽彎又直,如鞭一般抽在巴將的背上,便聽「噗」的一聲,巴將口中吐血,栽下馬背。

    此時蜀將兵器已失,趁楚月兒對付蜀將時,撥馬相逃,楚月兒左臂輕揮,一道黃燦燦的光由袖中射出,正是藏在袖中的龍爪,爪尖抓在蜀將肩上,被楚月兒一拉,巴將馬往前奔,爪卻往後拉,立時從馬股上倒栽下來。

    楚月兒這幾招如電光石火一般,方位拿捏極妙,用力也恰當,鮑興等人齊聲喝采。伍封看在眼裡也大覺意外,想不到楚月兒的矛法竟然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比起在中山時更有精進,比自己進步得快速多了。

    楚月兒撥過馬頭,彎腰提起那受傷的巴將,一騎馬向本陣跑回來,那蜀將還來不及坐起身,便被龍爪拖著,一路由場上拖過去。商壺本想幫手擒將,卻不及楚月兒手快,只好在車後等著。

    步卒上前將巴蜀二將按倒捆綁,此時那一眾巴將、蜀將一窩蜂般衝上來要救人,伍封拍馬揮戟向人群迎上去,只見一人一戟在人群中如黑光劃過,敵將紛紛落馬,伍封戰馬打一個圈,又回衝了一次,將敵將殺散。地上十餘敵將或躺或坐,此時雙方士卒都搶上來,不過鐵勇與倭人勇士隨伍封擋在敵人步卒之前,敵人步卒絲毫不能上前。眼睜睜看著商壺領著步卒將己方的人按倒生擒,無能為力。

    伍封忽見敵寨大開,三隊秦人車兵由三個寨口猛衝出來,速度奇快,看來是一早就準備好了來突擊的。

    伍封見敵勢甚大,來速也快,揮手讓勇士急退到城邊,他們離城有五六百步,等到城邊時,秦人的車隊離他們只有五十餘步。如果伍封這五千多人盡數入城,必定來不及退盡便會被秦軍趕到城門之下,如果關下城門,這五千多人怎也敵不過敵人的數萬大軍。

    眼見敵軍突擊甚快,商壺與那些步卒回跑之速自然不及敵人車兵之快,眼見要被敵軍追上,伍封絲毫未亂,勒馬站在城下,鐵戟高舉,喝道:「放箭!」此時城頭上忽然冒出無數弓箭手,向秦軍亂箭齊發,箭如雨下,無窮無盡似的,秦軍紛紛落車跌倒。

    伍封瞥見那甘成正在人群中約束士卒,哈哈大笑道:「老甘,你這突擊好像不怎麼有效吧?」

    趁敵軍亂時,商壺和步卒已經安然退回,伍封與眾軍等入了城,關上城門,甘成見再留城下,唯有挨箭的份兒,長嘆一聲,迎軍退回寨中。

    姬介哈哈大笑迎上來,道:「原來龍伯早料到秦人會從營寨突擊,才叫小侄預先準備了一萬人當弓箭手!」

    伍封笑道:「兵法中本就有突擊一法,那是以快打快,出奇不意之策。此戰本是秦國的事,巴蜀之人怎會代替秦人出戰,拼著自己二國損兵?定是有秦人配合,這兩側均是曠野,無法埋伏,只有由寨中突擊了。巴蜀之人來搦戰,居然離城七八百步遠,自然是為了方便營寨中秦人突擊,不過也因此露出破綻來。」

    夢王姬笑道:「龍伯、月兒和貴府勇士大顯神威,生擒敵將二十餘人,小興兒和老商甚是勇猛,還殺了三將,夢夢真是佩服得緊。」

    伍封笑道:「月兒立了大功,不過這兩戰都是蠻戰,雖然大挫敵軍士氣,可對敵軍殺傷畢竟不算太大。」

    楚月兒道:「這一次,荀昌對那甘成便不會心服了吧?」

    伍封搖頭道:「這還不夠,荀昌會以為這是將不夠勇之故,他仗著兵多,不會服氣,仍然會重用甘成。鬥將他們是不成的了,以甘成之才,定會與我鬥士卒。」

    姬介問道:「如何鬥士卒呢?」

    伍封道:「無非是雙方各自擺陣,當場衝決而已。此地平曠,也只有這法子能收服秦人。」

    夢王姬皺眉道:「敵眾我寡,鬥士卒我們只怕要吃虧。」

    伍封笑道:「不怕,下次我就讓他見見中原的陣法,他士卒雖多,我讓他不能盡數用上。」

    贏利在一旁施禮道:「龍伯與月公主宅心仁厚,手下留情,在下不勝感謝。」

    楚月兒道:「今日生擒的是巴蜀兩國之將,不是秦將,世子又何必謝?」

    伍封笑道:「月兒,世子是怕我們下次殺秦人太多,先這麼說,預先打個底子,不過陣勢發動,後果難料,我們儘量少殺人便是了。是了,明日秦人搦戰,我們便堅守不出,三天之後再與他們決戰,憋得他們心急火燎時,我們的陣勢便有更好用了。」

    晚間時,夢王姬來找伍封,伍封大喜,心想這兩晚說話,今日自己還未及找她,她自己便來了。

    誰知道夢王姬道:「龍伯,上午月兒擒的那兩人大有來頭,一個是巴王子,一個是蜀王,是巴蜀二軍之帥。夢夢與他們談了幾句,原來巴蜀二國前來助秦,各有所圖,並非一心一意相助智夫人。」

    伍封心中微感失望,心道:「原來你因公事而來。」順嘴問道:「原來王姬懂得巴蜀言語。」

    夢王姬笑道:「巴蜀和秦地的言語我只是略懂一點,好在這蜀王和巴王子又懂得秦語,再加上歸順的公子蕭和公孫責幫口,故而能說上話。」

    伍封驚道:「原來王姬還有這本事,我正擬派多幾個人向老商學各國言語口音,不過這傢伙有些混帳,只怕教不好。」

    夢王姬愕然道:「你想派人學各地口音言語?」

    伍封道:「想是這麼想,總覺得日後或有用。不過老商善各國言語,故我並不甚急。除胡語外,老商懂的是方言,若能像王姬這樣懂當些異族言語便好了。」

    夢王姬眼露讚許之色,道:「龍伯果然了不起,看來你這幾年能縱橫列國,處處順遂,絕非單以武力為之,我以前可想錯了。」

    伍封愕然道:「派人學各口音言語只是件小事,況且還沒派人出去,哪用得上王姬這麼讚許。」

    夢王姬嘆道:「由小可以知大,你由常人不經意處著手,預先作了有各種準備,到日後用時便能大見成功了。」

    伍封道:「王姬懂得多少國的言語?」

    夢王姬道:「我未曾專學,都只是略懂一些,不過成周曾有各般人等逗留,夢夢認真學過朝鮮言語,巴、蜀、胡語、肅慎言語等等都略會些。」伍封嘆道:「有王姬和老商在,天下何處不去得?」夢王姬道:「這些言語都不太難,難的是扶桑言語。東海之上有個大島,曾有人飄流到燕國,燕人見他們風俗大異,行事古怪逗人,特地將他們送給先王,以為笑樂。我也學過他們的言語,略知其俗。口音語言之中,此地似乎是『阜落』之國,我也說不準,遂以傳說中的扶桑之木稱之,名為扶桑。」

    伍封對這扶桑之地不感興趣,「噢」了一聲,問道:「那麼這……」,才說幾個字,贏利匆匆而來,面帶失望之色,向夢王姬搖了搖頭。

    伍封愕然道:「何事?」

    夢王姬道:「先前夢夢曾經問過蜀王和巴王子,原來蜀人興兵助秦,是因為秦蜀邊境有一丹砂大礦。蜀人與秦人為了這礦爭了許多年,時有衝突,智夫人請蜀兵出兵相助,許事成後將丹砂之礦讓給蜀人,秦人不再與爭,蜀人這才高高興興,由蜀王親自帶了兩萬士卒來。」她當著贏利,自然不好再與伍封爾我相稱了。

    伍封道:「為了一礦,蜀人甘願興師二萬,想來此礦收益甚豐了?」

    贏利道:「眼下丹砂銷往列國,此一礦之利勝過銅山四座,蜀人對此礦垂涎已久了。先前在下向蜀王述說,只要他引兵退還,在下即位之後,便將此礦讓給蜀人。」

    伍封皺眉道:「戰事未結,世子便答應將礦讓出去,豈非太過示弱了?」

    贏利笑道:「此礦並非秦人所有,況且只是暫時給他們而已,蜀地緊鄰秦壤,早晚整個蜀國也是我們秦國之地,又算得了什麼?」

    伍封問道:「蜀王答應退兵了?」

    贏利嘆了口氣,搖頭道:「這蜀王固執之極,因戰事未結,不信我們能夠取勝,不願意答應。」

    夢王姬道:「巴人興師的原因又不同。這些年楚國不斷蠶吞四周,眼下西境已經與巴人相鄰。為邊境之地,秦巴有些小的戰事,這一次巴人起大軍三萬,一萬派到秦國,二萬伐楚,智夫人以為索要世子利之事必成,是以答應事成之後,秦軍南下,助巴伐楚,聽說現在伐楚的巴人已經到了楚國鄾城附近。」

    贏利嘆道:「正因為巴人要聯秦擊楚,是以在下費盡口舌,那巴王子傷勢較重,要將養些時日,他也不肯退兵。這二人不顧自身之生死,倒是兩個硬朗傢伙。」

    伍封搖頭道:「巴人太蠢了些,同時開兩面之戰,實非兵家所為。王姬和世子或者對楚事漠不關心,不過楚王是月兒之族弟,見了在下還要叫一聲姊夫,如果楚人有難,在下不得不救。」

    王室對楚國向來不滿,不過夢王姬卻並不在意,點頭道:「龍伯是個重情之人,助楚也是理所當然。」

    伍封笑道:「楚人勢大,更有葉公子高這樣的名將,有葉公領兵,自不怕了巴人,在下倒不甚耽心,說不定我們敗秦師之事,巴人也被楚國擊敗了。」

    夢王姬道:「巴蜀二國之人不易得罪,我們應以德報怨,還是善待蜀王和巴王子二人好些。」

    伍封點頭道:「王姬說得有理。」他尋思蜀王和巴王子都是頗有勇力的悍將,如果不五花大綁捆住,恐士卒看守有失,叫了商壺來,道:「老商,你帶人去看守蜀王和巴王子,那巴王子傷重,暫不必綁,不過蜀王卻厲害,你只捆住他的手,在一旁看著,別讓他跑了。」

    商壺點頭道:「老商知道了。」

    既然與巴蜀傾談無功,伍封只好依前計行事。當晚將圉公陽和庖丁刀叫來,派往楚國鄾城,令他們攜信鴿快馬輕車兼程而行,打探消息後以信鴿回報,又道:「你們的龍爪之技已經學會了,眼下我和月兒已經能自行施展御風之術,再用不著這龍爪,便給了你們,或能用上。」他和楚月兒解下龍爪,交過了圉公陽和庖丁刀二人,二人連夜出營不提。楚月兒由懷中拿了條鐵鏈出來,交給伍封。伍封愕然道:「這是……?」楚月兒笑道:「君夫人送我們的千鈞繩被你分成四條,有兩條已經用在『龍爪』上了,還有這兩條你讓我藏著,一直未用上。」伍封想不到她一直將這兩條鐵鏈帶在身上,笑道:「這鏈兒你總是帶在身邊?」楚月兒道:「那倒不是,只是臨陣才帶著,總怕萬一有個不測,不會想在衛國偷襲桓魋大營時那麼冒險。」伍封道:「雖然鐵勇都帶了銅鏈,但我們擅御風之技,用不上鏈。」楚月兒道:「世事難料,實在不行還可以拿來捆敵將。眼下我們一人一條帶著,說不好哪天可以用上來。」伍封心想也對,譬如那短匕帶在身上,似乎無用,可那日被計然用迷藥暗算,全靠了短匕之效,遂接過來藏好。

    從次日起,秦軍天天在城下叫罵,一連三日,伍封都掛免戰之牌。這三日間,夢王姬忙著和贏利一起,與被擒的秦、巴、蜀三國將領說話,打探軍情,曉以大義,伍封想找夢王姬私下說話也不可得,只是與楚月兒攜手看視士卒,眾士卒視其二人為神,尊敬不已。伍封見士氣旺盛之極,暗暗心喜。

    到第三日時,一個士卒拿了枝信箭來,道:「龍伯,秦人射了封帛書上來。」

    伍封打開看時,只見上面簡單寫著幾行字,無非是譏諷王師膽弱、龍伯無能之語,唯求一戰。

    楚月兒見信中言語欺人,不悅道:「秦人十分無禮。」

    伍封笑道:「甘成是秦軍名將,眼下不顧身份亂罵,可見是憋急了。」他拿著硃筆在帛上批了四字:「來日決戰!」,命士卒綁在箭上射給秦人,又將姬介叫來吩咐了好一陣。

    第二日早間,伍封盔甲整齊,將眾人請到大帳,道:「今日與秦、巴、蜀三國聯軍決戰,前兩仗我們雖然大有斬獲,畢竟對敵軍是實力所損不多,今日一戰至關重要,我們若是敗了,不僅秦事大亂,天下禮儀淪喪,而且王室臉面無存,王師也會從此一蹶不振,從此中原多事了。諸位務要小心聽令,如有違令者,不論是何人,休怪在下不講情面,責以軍法!」

    眾人心中凜然,聽從伍封號令。

    伍封道:「敵軍雖多,畢竟士氣低落,巴蜀二師主帥被擒,心膽已寒。今日在下布的陣法名曰『八卦陣』。中間主持之人最為要緊,便請太子介率二千五百士卒謹守中軍之位,以旗鼓號令陣形之變。世子,若見敵人中軍潰敗,便全軍進攻。」

    他一一安排下去,將王師將佐分為八隊,各帶二千五百士卒守住其位,一千人由夢王姬、贏利率領守城,以免城中空虛。

    伍封叫楚月兒、鮑興夫婦和春夏秋冬四女叫來,道:「月兒和小興兒與我一起,帶著鐵勇和倭人勇士,以作騎兵附為陣尾,另有妙用。剩下的一千五百人乘輕車,隨在我們騎兵之後。雨兒四人今日也要辛苦,便守在中軍,保護太子介。小紅在城上保護王姬,老商在城中看守所擒之將。」

    頒下軍令後,伍封命城中擂鼓,士卒出城設陣。不一會兒,士卒已經安八卦方位排好,只見兵戈嚴整,旗幟鮮明,兩萬多人的隊伍無絲毫雜聲,只有「風雲雷電霆霧霞露」八面大旗在風中吹得展動以及戰馬噴鼻踏蹄之聲。中軍用粗木建了座小高台,姬介帶兩的小卒站在台上,春夏秋冬四女騎馬在台下守護,台後是十乘安放著大鼓的武沖大車。

    伍封、楚月兒、鮑興帶了鐵勇、倭人勇士和一千五百士卒列於陣前,騎兵在前,輕車在後,靜等著秦人出戰。

    便聽敵寨中鼓聲震天,一隊隊士卒由寨中出來,在寨前集結,不多時也結成一個大陣,只見此陣中間呈四方模樣,也由九個方隊排列組成,每隊約有四千人,兵車在前,步卒在後。左右二側各有一個小陣,小陣比中間大陣往前百步,各由五個方隊組成,每隊約有四千人,由秦人、巴人、蜀人混雜而成,巴蜀騎兵在前、車步在中,步卒在後。總觀其陣,共有七萬餘人,成箕形之勢,與己方之陣僅離三百餘步。

    又聽敵陣中鼓響,旗門開處,二十餘乘革車馳出來,當先一人長鬚飄動,旗上寫著一個「荀」字,看來是秦人主帥荀昌;旁邊一車上是秦國那位名將甘成,二人身後六乘兵車上是甘成的六位驍將,後面還有十餘乘甲士。

    荀昌摧車往前,向伍封拱手道:「龍伯,在下是荀昌,幸會了。」

    伍封拱手道:「兵陣相交,所會非幸。」

    甘成也摧車上前,道:「龍伯,今日若是敝軍獲勝,煩請交還被擒將佐,送回贏利以及蜀王、巴王子。」

    伍封笑道:「閣下要想獲勝,先得打破在下此陣再說。」

    甘成皺眉道:「閣下此陣古怪,在下還未曾見……」,荀昌在一旁冷笑道:「不就是八卦陣麼?也沒見什麼了不起之處。」

    伍封心中暗驚,甘成愕然道:「原來荀將軍認識此陣!」

    荀昌傲然笑道:「此陣依九宮八卦所列,分風雲雷電霆霧霞露和中軍共九方,『風雲雷電』可以互變,『霆霧霞露』可互換,全仗中軍主持,最能夠以小勝多。不懂此陣者,攻之必然受困,三十萬人也無用。」

    甘成面露佩服之色,道:「荀將軍原來深知兵陣之要,小將可失敬了。」

    伍封忽想起一事來,當日梁嬰父在夢王姬府上設的八虎劍陣便是依八卦陣而來,只不過所知不全,智瑤自認有此陣圖。後來自己曾略加解說,先王大壽之日閱軍,智瑤也在閱兵台上看了此陣。這人十分聰明,想是因此窺破了八卦陣的玄機。這荀昌是智瑤的人,想必是由智瑤處得悉陣秘。

    這時,小紅由城中馳馬出來,到伍封身邊,小聲道:「王姬說這八卦陣只怕被智瑤識破了,若傳給了荀昌,大為不妙!」

    伍封暗讚夢王姬心思細密過人,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叫王姬不用擔心。」

    小紅又馳馬回城,伍封笑道:「荀將軍的陣學想是來自晉國的智伯。既然荀將軍認識本陣,不妨派人來破陣試試。」

    荀昌冷笑道:「此陣布得雖好,又有什麼不敢破的,閣下便看在下如此破此八卦之陣。」

    雙方勒馬回車,各自回去,伍封帶著人附於八卦陣旁不提。

    荀昌回到本陣,對甘成道:「這八卦之陣依八卦方位,變化萬方,但並非不能攻破。有勞甘將軍帶六位驍將和一支四千人的方隊,由『電』和『霆』兩隊之間插進去,只要一隊攻入,『風雲雷電』四隊變不能變動,而『霆霧霞露』四隊也互換不得。到時候陣中必亂,九隊相互隔絕,你這四千人隊便可長驅於中軍隊之下,此時這八卦陣便如長堤決口,驚亂四潰。」

    甘成等人記得清楚,暗暗佩服,看清了王師的陣形後,低聲商量片刻,由中軍方隊中帶了一支四千人的銳士,緩緩移近八卦陣。到離陣百步時,甘成大喝一聲:「破陣!」四千車步士卒如一陣風般直撞入陣,由打著「電」、「霆」二旗的隊中直插而入。

    伍封暗讚荀昌果然懂得陣理,微笑向姬介做了個手勢,姬介喝令擂鼓,便聽鼓聲震響,每擊三聲便一停,鼓響一遍時,這八卦陣突然開始變化,鼓響三遍時,陣形便全部變了方位。

    此刻甘成帶著人車未有一次交刃便已經深入陣中,此刻只見四面八方儘是敵軍,戈矛戟鉞交錯,四周被長干立地圍住,干後箭矢如雨,這四面而來的箭雨無法閃避格撥,片刻間近千人被射倒,空著的戰車被駟馬拖著亂跑,每跑到長干之前,長干便自動讓開一口,戰馬一入而沒,長干便合攏在一起,那些兵車立被吞沒。

    甘成心知不好,一迭聲道:「退出去,退出去!」可此時此刻八卦陣內殺氣騰騰,旌旗蔽日,秦卒誰也辨不清方位,唯有亂衝亂撞,再過一會兒,人車大半被射倒了。

    甘成長嘆一聲,道:「拚死殺出去!」他一車在前,兩名驍將在後,硬生生向如牆般的長干撞過去,到近前時,長干讓出了一道口子,只見干後層出迭迭的兵車和輜車擋住,根本無路可出,這些兵車和輜車都是空的。他們一連沖了三處均被擋住,回首看時,只見自己的士卒所剩已經是寥寥無幾。正惶恐間,車後忽然飛出數十根極長的竹竿搭鉤來,甘成等人只隔開其中數根,便被搭鉤勾搭住,三車上的人盡數被拖下了車,還不及掙紮起身,一個個便被死死按住,捆成了一團,扔進空車裡面。

    陣內刀光劍影,殺聲四起,可在陣外卻只聞其聲,只覺其廝殺激烈,不知道陣中究竟如何了。

    荀昌遠遠瞧著,心中忐忑不安,過了好一會兒,便聽殺氣漸息,八卦陣仍然如常,見對方陣形從外表看來仍是一個大方隊,無甚變化。只是甘成與那四千人就好像泥牛入海一般,再無消息。

    伍封跨馬上來,笑道:「甘成已經被擒,荀將軍最好再派人來破陣。」

    荀昌心忖此事極為邪門,這八卦陣的破法是一定沒錯的,為何四千人進去毫無作為?忽想:「甘成這人並不心服夫人,向來忠於先君和贏利,莫非這人竟帶著四千人反叛了?!」這麼想著,臉色微變,冷哼一聲,叫了二將上來,讓他們帶兩隊人車,仍由「電」「霆」二隊中間殺進去。這二將原是隨他由晉到秦的家將,十分忠心。

    兩隊共八千人又攻入八卦陣中,便聽陣中殺聲四起,只見煙塵滾滾,旗行如梭,一到頓飯時,這八千人又沒了消息。

    荀昌臉色大變,對方這八卦陣只有二萬多人,就算真的將自己的一萬多士卒擒殺,可這麼多活人抑或屍首在陣中怎容得下來?莫非這些人變成了飛灰不成。他雖然知道這八卦陣的破法,卻沒有什麼領兵的經驗,此刻懼念大生,心中便失了方寸。

    伍封與楚月兒等人帶著騎兵車卒又迎了上來,伍封笑道:「荀將軍是否還想破陣?」

    荀昌此刻見他,如見鬼魅一般,嚇得將身往後縮,不敢說話。

    伍封笑道:「其實王師這八卦陣還未學全,智伯見過八般陣形變化,破法也沒有錯。不過他所見的是正八卦之陣,在下今日所佈的陣是反八卦之陣,只不過仍用正八卦的大旗。這反八卦之陣智伯就算見過,只怕也難破解,何況他並未見過呢?」將鐵戟舉了舉。

    姬介在中軍高台見到他的號令,將中軍大旗揮動,陣中「風雲雷電霆霧霞露」八面旗幟突然間變成了「龍虎豹熊狐馬鷹犬」八旗。

    荀昌面如土色,伍封笑道:「你既不敢破在下的陣,便看在下破你這『箕形陣』罷!」

    他一馬前衝,楚月兒等人率士卒跟了上來,荀昌嚇得急退。

    伍封到了陣前,忽然扭過馬頭,向左側小陣殺過去,他與楚月兒、鮑興三人在前,將敵軍士卒破開,便如大河中的尖頭小舟一般,敵軍如同舟側的水浪被向兩側漣漣翻開,其後的鐵勇和倭人勇士最善蕩陣,再加上後面有一千五百甲士的輕車掩殺,立時將這小陣擊碎,四分五裂。

    這小陣兼雜巴蜀士卒,巴蜀士卒不諳陣法,全靠秦人指引,是以伍封些這側陣相破。本來,若是甘成在陣中主持,士卒或能一戰,不至於如此不濟事,可甘成與六驍將被俘,荀昌在軍中的威望又不足,再加上連連慘敗,今日一萬二千人沒於王師陣中,秦軍士卒早已經心膽俱裂,巴蜀之人主將被擒之後,早無戰意,眼下被伍封這群人如狼似虎般撞入陣來,立刻潰敗。

    伍封等人如一陣風般由陣中插過,見破了小陣,又向大陣殺了過去。這箕形之陣中央大陣嚴謹,兩旁小陣成犄角之勢相應,一陣被攻,另兩陣便急速合圍,本是陣法發動之妙法,可是眼下敵軍士氣奇弱,荀昌號令不得,左側小陣被破時,另兩陣卻在原地未動,根本發揮不出陣形的威力來,被伍封等在陣中四下衝突闖蕩,不一會兒這中間大陣也四潰了。

    此時那右翼小陣士卒哪裡還敢再戰,紛紛後退,先是少數人退走,後來是一窩蜂般四下潰逃。

    姬介在高台上見敵人三軍潰敗,喝道:「擊鼓!全軍進攻!」台後武沖大車上的十面大鼓急速擂響,這是進軍的鼓聲,王師二萬餘人改變了陣勢,九隊一齊全力追擊搶攻。最與眾不同的,便是眾軍一邊進擊,口中卻一邊唱著「肅肅兔苴、啄之丁丁」的曲詞,聲震於天。

    戰場上煙塵滾滾,殺聲連連,敵軍已經一敗塗地,此刻自顧自逃命,荀昌就算扯破了嗓子,也無法整備士卒,反被敗卒簇動,往西而逃。王師隨後追殺,敵軍有的雖入其營寨也不敢停留,王師順便奪了營寨,一路掩殺數十里,到了王畿西境的東崤山,伍封見山口奇窄,裡面如羊腸之路,不敢追進,叫小卒來問路。

    小卒道:「此地往西是崤山之徑,都是山中險地,一直到西面出口叫桃林塞,屬秦地,此徑深長,兩面都上極高的山壁,頗難行軍,人稱函谷。」

    伍封驚道:「快追上去,務要將此函谷盡佔,萬一此地若被秦軍所控,軍勢盡去,再難圖矣。」

    眾軍奮勇而追,果見函谷之中地勢險峻,路徑狹窄,好不容易追過了函谷,到了桃林塞地面,到了一處兩邊是山,中間狹窄之地時,伍封才令在此地安營紮寨。見前方地勢漸平,處處都是低矮桃林。

    伍封派數千士卒謹守於前,等營寨立好之後,前面設拒馬、鹿角、木蒺藜等物,此時已經是申時,眾軍一口氣追了近百里,連午飯也沒有食,眾士卒收拾釜甑,準備飯肴,伍封派出數隊哨探在前方偵察不提。

    其後夢王姬、商壺等人陸續趕了來,姬介一路收拾俘獲,來得慢些,到酉時才趕到大營。

    眾人與士卒大獲全勝,心情極佳,用飯之後,在伍封大帳中報功。此戰王師傷一千三百餘人,陣亡六百多人,秦、巴、蜀三國聯軍俘虜有近二萬人,傷亡無數,單是一路遺落的屍體便超過五千具。所獲大小兵車四百多乘,戰馬、營帳、兵甲、器具、糧草不計其數。

    姬介十分高興,道:「原來龍伯早就料定敵人識得破解八卦陣,才會讓小侄以正八卦之形,布反八卦之陣!」

    夢王姬嘆道:「此戰以少勝多,足以令王師名揚天下,日後列國只怕再也不敢輕忽王師了。龍伯用兵如神,的確是盛名之下,必無虛士。」

    伍封道:「此戰只求勝,不求殺敵,想不到仍傷了不少人。不過在下對這崤山地形甚感興趣,適才那函谷之中,如果設一關隘,可謂險關。眼下我們紮營的桃林之塞,也可設一關,以函谷為後隘,更可謂天險。為何天子和秦人都不在此地建關呢?」

    姬介苦笑道:「成周哪有龍伯如此知兵之士?」

    夢王姬道:「這崤山之險,古今聞之。不過以前東崤山是晉國地方,秦晉崤之戰後,晉襄公為避秦師,以此地換天子河北之邑,從此東崤山屬王畿。秦人不敢天子為仇,自然不敢在桃林之塞設關,而天子也不會無端在函谷建關隘。」

    伍封嘆道:「函谷天險,天子得之設關,從此不懼西人;秦人得之建關,便不懼中原諸國。此乃兵家之爭、用兵之地,居然棄而不顧,在下實在不解。如果天子在函谷設一關隘,秦人又怎能直趨澠池之下?」

    夢王姬道:「這函谷是不詳之地。襄王十二年,即一百五十年前,秦兵三千襲鄭,滅滑而還,途經函谷之時,被晉人與姜戎聯手,伏兵掩殺,秦國全軍盡默,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三大名將被稱為秦之『三帥』,盡數被擒,晉襄公之母是秦國公主,勸晉襄公放回三帥,晉襄公一時不察,將三帥放了回去。兩年之後,秦國三帥伐晉報仇,又被晉人所敗。秦穆公不怪三帥,仍然重用三人。次年秦師再來報仇,渡河後焚舟以示必死之心,進至王官,晉人不敢出,秦人收崤山陣亡將士之骨以歸。下一年晉人欲報王官之仇,圍秦邧城和新城,不果而還。秦穆公卻用名臣由余之計攻戎王,戎人因秦人終能敗晉,畏懼請降,秦穆公因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天子襄王遣使,命秦穆公為侯伯,此為齊桓公、晉文公之後的第三個侯伯。以上諸事,皆因這崤山而起,周、秦之人均視函谷為不詳之地,向來無人敢行走,故而未敢設關。」

    伍封心想這夢王姬簡直是一冊活著的春秋,愈生敬愛之意,嘆道:「王姬強聞博識,實在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夢王姬笑道:「龍伯料敵先機,夢夢佩服得五體投地才真。」

    楚月兒在一旁格格笑道:「你們是否算作互相吹捧呢?」

    伍封哈哈大笑,這時哨探來報:「龍伯,敵軍在二里之外下寨,收拾殘兵,不過他們糧草饋乏,士氣極低,有不少士卒逃走,不能約束。」

    伍封笑道:「如此正好,今晚在下便帶精銳之士劫敵寨,讓他們心驚膽顫,不敢停留。敵寨是如何扎法?」

    哨探道:「秦人中軍之寨士卒仍有三萬餘人,左寨有萬餘蜀人,右寨是數千巴人。他們只是伐木為柵,少有營帳,想是帳幄奇缺。」

    姬介道:「巴人兵少,正好劫其右寨。」

    伍封搖頭道:「不劫右寨,此戰應劫其左寨。」

    姬介和贏利大惑不解,夢王姬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巴人主將被擒,但其主將是王子,如有巴將借巴王之令,仍有所控。蜀人主帥是蜀王,眼下蜀王被擒,一時間只怕無將能控制大局,蜀人士氣更弱於巴人。何況巴人兵少,劫之成功,不足以憾敵之膽,如果萬餘蜀人的營寨被劫,秦、巴、蜀三國之人恐怕會心驚膽裂,再無人敢與王師抗手了。」

    晚間時分,伍封、楚月兒和鮑興帶了鐵勇、倭人勇士和三千精銳士卒悄悄出發,三千士卒都是步卒,其餘的人都是騎兵,戰馬蹄裹葛、口含枚,借桃林之便,小心到了敵方左寨前面的桃林之中。

    伍封借敵寨營火看了一陣,見營內帳幄甚少,士卒沒精打采地、東一堆西一堆躺在地上,往來巡營的士卒也沒有幾個人。笑道:「蜀人不太懂兵法,又沒有甘成一類的名將指點,這營寨布得甚不成器。」心中計較定後,小聲吩咐士卒如何劫寨。

    楚月兒問道:「夫君,是否先射箭呢?」

    伍封道:「月兒聰明得緊,正是要先射箭,後闖營。咦,你如今對兵法也頗為知曉了?」

    楚月兒笑道:「月兒不懂兵法,不過我見夫君每次戰事,都喜歡用箭矢,才會這麼問。」

    伍封點頭道:「箭矢用得好,最能消敵士氣,又能夠保全士卒,我們有連弩這種厲害武器,不用箭矢豈非可惜?」

    三千士卒伏地潛行,到營外數十步處準備弓箭。伍封一聲令下:「放箭!」士卒的點燃火矢,向營內射出,他們一陣箭便是一千枝,分三隊連續相射,當真是箭如雨下,營中少有的帳幄、草車盡數燃著。士卒各射了九枝箭時,營內已經亂成一片。

    伍封與眾勇士的騎兵衝了上去,用鐵戟長矛挑開營前拒馬,撞入營寨之中,他們手上的連弩不住地嚮往來奔跑的蜀人射過來,三矢射完,營中已經橫七豎八躺下許多人。

    伍封等人將連弩掛上馬背,一路在營中馳騁,刀矛劍戟四下里揮動,他們這一百多騎都是勇猛善戰之士,蜀人士氣低落,又是猝不及防,此刻只想著逃命,當真是摧枯拉朽。三千士卒從地上跳起來,向營內殺進去,殺聲震天。

    蜀人雖有一萬多人,但無一人敢迎戰,自顧自奔逃出營。伍封帶著士卒往來衝殺了七八回,見蜀人逃盡,哈哈大笑,道:「回營!」

    他們一路凱歌回了營寨,清點人手,只是傷了二三十個士卒而已。

    姬介讓軍中冊史為眾人記功,口中敬贊不已。

    鮑興道:「龍伯,其實敵軍已經不能戰了,適才大可以將秦營、巴營也劫了。」

    伍封道:「敵軍士氣低落,我們若是大軍西進,當能一口氣攻到雍都城下。只是我們要護送世子利即位,並不是要滅掉秦國,王師深入秦境,便不太好了,再多殺人,又怕激起秦人的抗拒之心。再者說了,我們打到雍都城下,送了世子利即位,可秦國也因此殘破,世子利這國君當起來只怕也無甚滋味。」

    夢王姬點頭道:「正是此理,這仗打成這個樣子,秦人受重創,必定深恨智夫人和公子栩。如果我們破其國而立世子利,日後秦人反會記恨世子。所謂窮寇莫追,敵軍既然不敢再戰,大可以派人勸降。」

    這時哨探來報:「龍伯,敵軍左寨被劫後,其餘二寨立營不穩,已經後退十里外重新紮營了。」

    伍封道:「一陣間煩王姬、世子利帶著公子蕭和公孫責與甘成和那些驍將去談一談,趁夜放他們回去。」

    姬介驚道:「這麼多敵將都放了?」

    伍封道:「日後他們都是世子利的臣屬,看在世子利面上,便放了他們,王姬再與蜀王和巴王子談談。這些事情就有勞王姬和太子介了,在下正好休息休息。」

    他辛苦了一日,帶了楚月兒去睡,次日甚晚才起身,盥洗之後,與楚月兒穿戴盔甲,順便用了些飯,這才出了睡帳。

    冬雪上來道:「敵營一大早派了個求和使者來,太子介想來叫龍伯起身,不過夢王姬讓那使者等著,靜候龍伯睡起再說。」

    楚月兒笑道:「王姬怕累壞夫君麼?」

    伍封搖頭道:「王姬聰明過人,決不僅是為此。眼下敵軍膽寒,遣使求和,他們仗著人多,多半有些條件,想必以為我們能立刻答應,王姬這麼做,是故意讓使者覺得我們對和議並不在意。」

    他這麼說時,夢王姬正與春雨等人走過來,聽在耳中,夢王姬笑道:「夢夢這點本事,可瞞不過龍伯。不過夢夢見龍伯辛苦了數日,也想讓龍伯多多休息。蜀王見大軍慘敗,已經答應退兵了,不過巴王子不敢得罪秦國,仍很固執。」

    伍封喜道:「秦人沒有蜀人相助,勢力大減,如此最好。」

    他正想去放蜀王,士卒來報:「龍伯,天子派了單公為使,前來犒軍。」

    伍封道:「快請單公入來。」

    士卒將單驕請入大帳,單驕哈哈大笑道:「龍伯果然不負天子厚望,大敗秦國和巴蜀聯軍,眼下王畿喜氣洋洋,無人不稱頌龍伯的威名。」

    伍封笑道:「這都是士卒的功勞。」

    單驕道:「自桓王以來,王師向來被列國所輕忽,今日能建奇功,天子大悅,命在下攜牛酒請來犒軍。」

    伍封點頭道:「單公既來犒軍,便請太子介與單公到各帳去頒王命,探看士卒。」

    姬介與單驕出去後,伍封道:「我們先將蜀王放回去,那秦軍使者便多等一陣算了。」

    他和楚月兒等人先去見蜀王,商壺按著大叉坐在帳中,眼睛總盯在蜀王身上。蜀王正坐著,這人力氣甚大,商壺在他手腕上捆著七八根粗繩,看起來就像合掌在胸前一樣。眾人一進帳去,蜀王的眼光便惡狠狠地瞪過來。

    伍封笑道:「大王可受委屈了。」又對商壺身邊的士卒道:「這人是一國之君,怎可捆成這個樣子?」他走到蜀王身前,雙手抓住蜀王腕上的粗繩,用力一分,便聽「噗」的一聲,七八根粗繩從中間齊齊斷開。蜀王大吃一驚,想不到這人力氣如此之大,自己掙了多日也絲毫未損的粗繩竟會被他一扯而斷。

    商壺笑道:「姑丈的手勁很大。」

    士卒道:「這人力大得很,小人聽老商之言,才會將他捆住雙手,免他逃走。」

    伍封笑道:「老商可不會捆人之道,不過大王定不想逃,否則像你們這麼捆法,他大可以用牙將繩頭咬開。」

    商壺愣了愣,道:「姑丈聰明得緊,老商可沒有想到,下次捆人,便將其雙手捆在身後。」

    蜀王嘆道:「龍伯說得是,不過我可沒想過用牙去咬。」他說的是秦語,眾人聽慣了贏利的口音,故而能聽懂他的說話。

    眾人暗暗好笑,這捆人的和被捆的都甚有趣,大凡這人被繩捆住雙手,為了脫開,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這人雙手被捆在胸前,可以上下移動,居然連用牙咬也想不到,腦筋委實不大靈光,比起商壺來只怕是不遑多讓。

    伍封道:「今日在下便將大王放回去,大王請火速退兵返國,否則在下大軍前擊,蜀人必不能免。」

    蜀王嘆道:「今日既然敗了,不退兵還幹什麼?不過你們可不許追擊。」

    伍封笑道:「我們要對付的只是秦國逆臣,不干蜀人之事,這次是蜀人自己跑來,你們退兵之後,我們決不會追。」

    蜀王點了點頭,伍封讓士卒將所擒的蜀國將士盡數施放,交給他們隨身兵器馬匹。蜀王帶著蜀人站在營中,一時卻不走。

    伍封奇道:「你們為何還不走?」

    蜀王道:「我想見一見小將軍。」

    伍封愕然道:「什麼小將軍?」

    蜀王道:「那日將我從陣上擒來的小將軍。」

    伍封笑道:「月兒,你來與大王打個招呼。」

    楚月兒笑嘻嘻走上來,道:「大王,月兒可得罪了。」

    蜀王睜大了眼睛,一張嘴咧開忘了合上,好一陣才道:「原來小將軍是女子!」楚月兒此刻未穿甲冑,是以蜀王先前未認出來。

    楚月兒笑道:「大王勇力過人,十分了得。」

    蜀王長嘆了一聲,道:「中原女人也如此厲害,我們可不敢再入中原之境了。」黯然搖頭,帶了士卒出營。

    伍封帶著眾人入了大帳,讓人將秦使請來。

    那秦使早已經等得十分焦躁,入帳之後,向眾人施禮,道:「小人奉了荀將軍之令,特來求和。只盼王師能退,我們也不再入王畿一步。」

    伍封皺眉道:「就是這樣麼?」

    秦使看了看他的臉色,道:「當然,我們不再向天下索要罪臣贏利,便讓他留在成周貽養天年。」

    伍封哼了一聲,道:「算了,你回去吧,告訴荀昌,就說王師伐逆,決無罷兵議和之理。」

    秦使見伍封一言便將他打發,忙道:「龍伯雖勇,可我們秦、巴、蜀三國聯軍仍有戰車數百、甲士數萬人,萬一再戰,各地援師一至,只怕勝負難料。龍伯遠征辛苦,何不見好就收呢?」

    伍封道:「上下尊卑、天下倫理不可含糊,王師奉天子之命討逆,上和天意,下體民情。如此含糊收兵,成何樣子?你們是否能戰,貴使心知肚明。在下已經打定主意,一路西向,直殺入雍都城中,此地離雍都數百里,一路西去,你們的數萬之眾想來無幾人能夠入城了。」

    秦使嚇得面如土色,心忖這雍都一破,不免宗社淪喪,忙道:「以龍伯之見,王師如何才能退兵呢?」

    伍封冷冷地道:「要王師退兵,唯有自除逆臣,秦臣到此迎世子利即位,除此之外,再無二法。在下於此地等你三日,如無消息,便大舉西進。來人,將這傢伙送出營寨。」

    他不等使者說話,便讓商壺將秦使送走。

    姬介問道:「龍伯,真的不議和麼?」

    伍封笑道:「當然要議和,在下可不願意殺戮太多,只不過大節不能毀,我們一路取勝,荀昌居然還想讓我們就此回去,簡直是不知所謂!」

    夢王姬道:「甘成那人並非智氏一黨,只不過這人不大懂得政事,有些愚忠,智夫人以所謂新君公子栩的名義命他前來,他不敢不來。昨日夢夢與世子利與他和那些驍將長談了一夜,這人已經有些心思活動了。秦使這一回去,甘成等人或有所為。」

    伍封見姬介與單驕還未回來,心想等他們犒軍完畢還有好些時候,站起身來,道:「在下想去看看這函谷,各位自去忙,但請王姬留下,以為嚮導解說地形,王姬是否願意?」

    夢王姬其實早已經察覺伍封對她的追求之意,見他越來越直捷了當,忍不住微笑,點頭道:「夢夢便帶你們去看看。」

    楚月兒道:「夫君和王姬先去,月兒等老商回來,再一起追上去。」

    伍封見她如此維護徒兒,暗暗好笑,讓春夏秋冬四女也等著,再一起趕上來,他叫上鮑興夫婦,又帶了十個鐵勇出營,乘輕車在函谷中緩緩行走。

    只見岩上柏林蔭谷,殆不見日。夢王姬一路解說谷中有名的險處,如斷雲峪、鬼愁窟、落魂澗、絕命岩、墮馬崖、上天梯等等,眾人見地形之險,聞地名之惡,暗暗心驚。到了墮馬崖與上天梯之間的地方,地形更奇,松木參天,荊棘遍地。

    夢王姬道:「此谷東西長十五里,深險如函,故稱函谷。當年三千秦人全軍盡沒,便在這墮馬崖和上天梯之間。此地有個名堂,喚作文王避雨處。」

    鮑興在林邊大呼小叫道:「龍伯、王姬,此處有面石碑。」

    眾人過去看時,果見有一面石碑,鮑興撥開周圍的長草,只見上面刻著數字:「文王避雨處」。

    夢王姬道:「商紂王時,見文王在西歧甚得人心,遣使相召。文王由函谷入殷,在此地遇到大雨,避於林下。武王伐紂成功之後,太公姜尚途經此地,命人立碑在此處。晉人埋伏周圍,在此地襲殺秦人,便是在碑邊堆以亂木,木中插著大旗。秦將孟明視要看碑上之字,命人搬開亂木,放倒大旗。這大旗便是伏軍的記號。大旗一倒,晉人四出掩殺,遂能一舉成功。」

    鮑興笑道:「龍伯,小人想在此處也立一碑,喚作『龍伯王姬觀景處』,是否妥當?」

    伍封笑叱道:「胡說什麼?我們怎能與文王比肩?!」

    鮑興點頭道:「說得也是,那小人便在落魂澗和絕命岩立這碑算了。」

    伍封道:「什麼碑都不要立。像你這麼搞法,日後有人過此地時,立碑曰『某某大夫到處一遊』,抑或『某某夫人梳妝處』,這函谷成什麼樣子?」

    鮑興點了點頭,想起一事來,道:「小人當日在萊夷立碑,只刻了『群賊之冢』四字,這四字太簡單了些,下次路過,便改為『封大將軍殺賊處』,再添一句『封大將軍即龍伯也,小興兒立』,如此可好?」

    眾人都笑起來,小紅笑道:「龍伯倒不喜歡虛名,小興兒是想自己混出點名堂來吧?」

    鮑興笑道:「我的確是這麼想。龍伯的盛名後人多半會知道,只是後人一定不知道龍伯身邊有我這麼個傢伙。日後見了那碑,定會尋思,龍伯自然是了不起的,可這立碑的小興兒又是誰呢?說不好有些迂腐之輩還會因此大加考證、著籍立說,立個『小興兒學』,豈不妙哉?」

    眾人大笑,夢王姬格格笑道:「小興兒乾脆在碑上刻下自己的身份名堂不就成了?」

    鮑興道:「王姬這提議極好,不過龍伯常說兵法虛實,這玩意弄些玄虛也好,刻得清楚了,那『小興兒學』卻立不起來。」

    小紅笑道:「那就將你這幅尊容刻上去,包管嚇得冢中賊鬼也不敢出來。」

    鮑興道:「這還真是個法子。不過我就怕別人見的我的尊容,反當了我是鬼,豈不糟糕?」

    夢王姬笑道:「這函谷自從秦人全軍覆沒後,三年後秦人才能收埋屍骨。整整三年之間,此地白骨森森,陰風陣陣,人們常說有鬼。昨日在帳中我可不敢說,怕驚了將士,只說這是不詳之地。」

    小紅聽說此地有鬼,暗暗心驚,不禁四下觀望,鮑興哈哈大笑道:「小紅也無須怕,有龍伯在此,就算是鬼也不敢出來。西施夫人還將龍伯的大戟留在吳宮之中鎮鬼哩!」

    正說著鬼,谷中忽然一陣涼風吹來,十分清冷,鮑興剛剛還笑,此刻嚇得變了臉色,道:「這陰風好生惻人。」

    伍封見他頭先還說得嘴響,此刻反而怕起來,不禁大笑。

    夢王姬笑道:「這函谷還不算什麼,王畿西南有一山名曰陽城。山中有一處幽不可測,似非人所能居,谷極深,林極密,叫作鬼谷。」

    伍封奇道:「這世上真的有鬼?」

    夢王姬道:「地名叫鬼谷,有沒有鬼我可不知道。」

    伍封笑道:「在下最擅長裝神扮鬼騙人,就算有鬼,見了在下也會錯認同類。」忽想起上次在銅坊中買來的薄銅面具,若是戴著它晚間劫寨,敵軍會否嚇得魂不附體、屎尿失禁?當日在吳國時若在坊中買些面具,晚間闖到伯乙府上,這傢伙只怕會嚇死了吧?想到得意處,不禁微笑起來。

    夢王姬見他微笑沉思,不知道他想些什麼,正響詢問,忽聽有刺耳的怪聲從身後傳來,這一次連也她也微覺吃驚。

    伍封凝神聽了聽,笑道:「是老商追來。」

    過了一會兒,果然聽後面腳步聲響,商壺大呼小叫跑了來,原來他拖著叉一路跑著,其快如飛,叉尾與山石上相擦,發出刺耳的怪聲。

    商壺道:「姑丈,姑姑和老商在營中擒了幾個刺客。」

    伍封驚道:「什麼刺客?」

    商壺呱呱嘰嘰地說了一陣,原來他送了秦使出營後回來,劈面撞到贏利,贏利非扯著商壺說些獵藝。正好有刺客行刺贏利,商壺與贏利猝不及防,十分凶險,幸好楚月兒久等他未回來,問過士卒後,到贏利的帳中找商壺,她的空手格擊厲害無比,有她出手,那些刺客盡被生擒下來。

    伍封問道:「你們有沒有傷著?」

    商壺笑道:「有誰傷得了姑姑呢?老商和世子利也沒受傷。」

    夢王姬奇道:「大營之中,怎混進了秦人的刺客?」她想,刺客既然是行刺贏利,必定是秦人遣來。

    商壺道:「不是秦人,刺客是單公從人。眼下太子介已經將單公請去說話。」

    伍封和夢王姬大吃一驚,此刻還哪有心思看景,眾人連忙回營,營中一切尋常,姬介將他們迎進帳中,只見二十多個刺客都垂頭喪氣地跪在地上,楚月兒正笑嘻嘻地與贏利說話,單驕也坐在一旁,臉色甚是難看。

    單驕見伍封一眾進來,忙道:「龍伯,王姬,這些刺客可不干在下的事。」

    伍封沉聲道:「刺客隨單公而來,怎會不干單公事?」

    單驕道:「這都是王子厚的人。前來犒軍本是王子厚向天子提議,天子便派了王子厚來,不料王子厚才出西門,駟馬受驚,王子厚從車上摔了下來,雖無大礙,但腳受了點傷,行走不得,在下才會自告奮勇而來,雖然也帶了些家人,仍用了王子厚的這些從人,卻想不到他們竟是刺客,與我們混在一起。」

    伍封點了點頭,問姬介道:「太子可曾拷問過刺客?」

    姬介笑道:「龍伯是一軍之帥,這些事原該留給龍伯去做,小侄可不能亂問。這些刺客都是早被割了舌頭,又被刺聾了雙耳的廢人,也無從問起。」

    單驕嘆道:「怪不得一路上這些人都不說話,原來是啞的。」

    楚月兒笑著指住一人,道:「先前月兒擒住這人,拿住他的肩骨時,這人哼了一聲,似乎不啞。」

    姬介奇道:「原來有人能說話,小侄看了七八個人都是又聾又啞的傢伙,以為都是啞子哩!」

    伍封看那人時,見他低垂著頭,道:「便問這人算了,其他的人都帶走,好生看押。」

    商壺將那人揪出來,重重扔在中央大案之前,那人被摔得呲牙咧嘴,頭上的布冠也滾落,露出頭上光禿禿一塊青皮來。

    伍封哈哈大笑,道:「劉始,原來又是你!你以為臉上擦灰我們便認不出了?」他向夢王姬解釋道:「這劉始是王子厚的家臣,上次偷偷潛入南郭先生舊宅的就是他,他的頭法便是被小刀一鉞斬落。」

    商壺伸出大手在那人臉上擦揉,掉下了許多泥灰,露出其真面目來,果然是劉始。

    劉始叩頭道:「龍伯饒命!」

    伍封冷冷地看著他良久,讓劉始心中直發毛,忽問道:「梁嬰父派你來行刺麼?」

    劉始道:「是王子厚派小人來,與梁師父無干。」

    伍封喝道:「胡說!此事對王子厚一點好處也沒有,王子厚有何理由刺殺世子利?」

    劉始戰戰兢兢道:「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小人是王子厚的家臣,自然是……」,伍封冷笑道:「你雖然是王子厚的家臣,卻也是梁嬰父的弟子!你臨行前梁嬰父是否對你說,萬一事敗,便攀誣在王子厚身上,因為我們會看在天子面上不了了之,遂留你一命?」

    劉始張大了嘴看著伍封,滿臉驚訝之色,顯是被伍封說中了。

    伍封又道:「那梁嬰父是否還說,你若說是他指使的,我們便毫無顧忌,將你殺了?」

    劉始道:「這……,龍伯怎聽到的?」

    伍封嘆道:「你這人真正是個蠢材!你若說是梁嬰父派來,我們要治他的罪,自會留你一命,當個證據;若說是王子厚,我們要維護他,難道不會殺了你滅口?」

    劉始嚇得一哆嗦,滿臉流汗,道:「小人真是梁嬰父派來!梁師父說了,龍伯大敗秦人,智夫人和公子栩便凶險了,唯有刺殺了世子利,龍伯這場仗就算白打了。」

    眾人心裡十分佩服,須知這劉始行刺失敗,自知罪大,要他老實招認甚不容易,想不到伍封三言兩語,便將他的真話逼了出來。

    劉始道:「前幾天智伯派了絺疵到梁師父處,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梁師父便派小人帶人來行刺。因為等閒難入大軍之營,梁師父故意與王子厚說起犒軍之事,王子厚果然向天子提及,正合天子之意,天子就派了王子厚前往。小人是王子厚的家臣,悄悄在王子厚駟馬的韁繩上插了幾根尖針,馭車時每一年勒韁,針便扎深一點,出了西門不久,尖針終刺在馬身上,駟馬負痛亂跑,便將王子厚摔下來。正好單公送出西門,遂自告奮勇而來,因我們已在途中,單公便不會換人了。行刺不論成敗,罪責都由單公擔當了去。就算單公脫了罪名,仍會由王子厚承擔了,怎也不會算到梁師父身上去。」

    單驕氣哼哼道:「這梁嬰父當真是可惡之極!」

    伍封點頭道:「這計謀甚高明,定是絺疵想出來的,這人果然甚有智計。那些刺客也是智瑤派來的麼?」

    劉始搖頭道:「刺客是梁師父自己訓練的,他從各地收羅死囚,割舌刺耳,每日酒肉美女服侍,又教以行刺之技,總共有一百人,費了四五年才練成。梁師父說他們的刺殺之技不在董門刺客之下。」

    楚月兒道:「怪不得這些人十分悍勇,奮不顧身,原來本是死囚。」

    伍封問道:「除了這些刺客,梁嬰父還有多少能為他賣命的弟子?」

    劉始道:「如果不算世族子侄,大約還有七八十人。」

    伍封又問:「梁嬰父與劉公私底下有何交往麼?」

    劉始道:「這倒沒有,龍伯未來成周之時,梁嬰父最忌憚的便是劉公了。」

    伍封皺眉道:「想不到梁嬰父手下有一百多個好手,怪不得他在成周勢力不小,能與卿大夫並肩。上次他與桓魋合謀加害世子利,我一直隱忍不發,便是想弄清楚粱嬰父與王子厚、劉單二卿的關係,免得他們盤根錯節,極容易弄得一團糟。既然梁嬰父與王子厚、單公、劉公無涉,這便好辦得多了。」

    夢王姬本來擔心王子厚牽涉在內,此刻見行刺與王子厚無關,放下心來,問道:「你們怎麼想著大白天在營內行刺?這不是甚難成功麼?」

    劉始道:「本來梁嬰父讓我們晚間動手,其實小人也覺得晚間動手易成功些,不過小人知道龍伯府上個個都是高手,總是在想,晚間就算殺了世子利,有龍伯在這裡,我們也無法逃出大營。」

    贏利忍不住道:「既然你明知道如此,為何還敢動手?」

    劉始道:「小人是臨時起意,因見龍伯帶了府中人出營,心忖這是天賜良機,便冒險一擊。其實不管能否得手,至少逃出去的機會大些,這也是小人的一番私心。」

    伍封點頭道:「今日是我大意了,只顧防著秦人,沒想到有人敢在大營行刺。其實梁嬰父此舉看來很險,實則趁我們大勝鬆懈之際下手,更容易成功。」

    夢王姬嘆道:「這事可怪不得龍伯,夢夢雖想過可能有人會行刺世子利,可沒料到真有人敢這麼做,尤其是來自成周的自己人。」

    贏利道:「今日幸好有老商暫擋了一陣,等到月公主趕來,若非月公主神勇,梁嬰父這詭計恐怕便得逞了。」

    伍封見再問不出什麼來,讓士卒將劉始帶下去。

    夢王姬秀眉微蹙,道:「成周有梁嬰父這個禍患,甚為可慮,若是秦人頑抗不降,時日拖得久了,不免夜長夢多。」

    伍封想了想,道:「秦使必會再來,我有一個辦法,等秦使來後,嚇一嚇他。」向鮑興道:「小興兒,等秦使出營時,故意放出一匹馬來,假意是走脫。你找一個看來蠢笨的傢伙,讓他背著十日干糧,扮作追那馬兒,不小心將乾糧露出一點,讓秦使看見。」

    鮑興呵呵笑道:「本來這小卒讓老商去做最為合適,不過那秦使認識他,只好另派他人。」

    夢王姬點頭道:「龍伯是想讓秦使誤以為我們想全力進軍?」

    伍封點頭道:「不這麼嚇一嚇他,只怕秦人還有些拖拖拉拉。是了,梁嬰父之事,各位千萬不要洩露,免得走露了風聲,讓他逃了。等秦事一了,在下便治這傢伙的罪。」

    經過這件事後,帳中人人都痛恨梁嬰父起來,一齊點頭,唯恐被那梁嬰父逃了。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1:00
第四十四章 蕭蕭馬鳴,悠悠旆旌

    伍封沉吟了良久,對楚月兒和姬介道:「太子、月兒,你們帶些干糧,點五千士卒火速趕回成周去,連夜將天子御駕請來,老商帶著我們的勇士也同去,免得梁嬰父狗急跳牆,胡亂行兇。這招叫作『釜底抽薪』,智瑤府上高手不少,絺疵在成周,萬一那豫讓也來了,成周可無人能敵。」

    他不說則已,這麼一說,人人都嚇了一跳,眼下成周十分空虛,萬一梁嬰父與絺疵有何詭計,天子便凶險了。

    夢王姬驚道:「龍伯言之有理,萬一有人入宮,就算只放一把火,只怕也會逼得我們撤回成周。王兄若與我們在一起,便不用怕了。」

    伍封道:「除了擔心天子的安危,在下還有其他的用意。一來秦事宜盡快解決,久拖下去易生變故,有天子親征,秦人必然喪膽;二來天子即位未久,在軍中打個轉,得勝之師可增天子美譽,也免得有些人總生些不臣之心。」

    夢王姬嘆道:「龍伯真是忠義之士!」

    楚月兒和姬介面色凝重,帶著商壺匆匆出了大帳。伍封追出帳去,叮囑道:「月兒,你要小心!」

    楚月兒笑道:「夫君放心。」

    楚月兒一眾走後,伍封怔怔地看了許久,這丫頭向來未曾離開過他身邊,雖然此刻她的武技劍術已經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除了那屠龍子支離益外,能勝過她的人恐怕再沒有了,但她是第一次自行去辦事,多少有些不放心。

    不過話又說回來,保護天子的事十分要緊,萬一碰到豫讓一類的高手,也只有自己和楚月兒能夠對付,兩軍對峙,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離營而去,只好破天荒地將楚月兒派出去了。

    伍封呆立良久,這才回帳,請贏利移到自己的帳中,又讓春夏秋冬四女陪夢王姬搬到自己的大帳之側,道:「我今日忒過大意,險些生出大禍,秦人既有伯昏無人、秦失之類的高手,還是要小心他們也來行刺。」

    夢王姬見他十分謹慎,暗暗點頭。

    下午哨探來報,說蜀人大軍盡數退走,走得一個不留,伍封聞言甚喜。

    沒過多久,那秦使又來議和,伍封讓士卒帶他進帳來。

    秦使道:「龍伯,鄙國願意割嚴邑六百里以奉世子利,封世子利為嚴公,如此王師可退兵否?」

    伍封哼了一聲,道:「割邑封爵不出自雍都,單靠荀昌之言怎信得過?何況就算真能如此,也不能使王師退兵。眼下唯有一法,讓秦臣來迎世子利即秦君之位,方可罷戰休兵。」命鮑興將秦使帶出去,那秦使憋了滿肚子的話,卻是毫無機會說出來,灰溜溜走了。

    過了一會兒,鮑興回來笑道:「先前那秦使見小卒身上的乾糧,臉色都變了,急趕回營。」

    當晚伍封意氣闌珊,總是擔心楚月兒,夢王姬和春夏秋冬四女心知他牽掛著楚月兒,與贏利一起陪他說話,伍封有一搭沒一搭地隨口應著,連贏利也覺得伍封對此女格外不同。

    伍封見天色已晚,讓各人自去休息,自己輾轉反側,快天亮時才闔眼。冬雪往來帳中看了幾次,見他徹夜難眠,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正迷糊之間,士卒來報,說天子的御駕已經來了營外。伍封的軍令甚嚴,士卒不敢擅自開營迎駕。

    伍封大喜,從床上一躍而起,出到帳外,見夢王姬、贏利和春夏秋冬四女都在帳外等著。伍封引著眾人到營外,果見赤紅華蓋下,周元王正笑吟吟等著,楚月兒和姬介兩乘車在左右護衛,連姬厚和劉卷也一同跟了來。

    伍封放下心來,將周元王一眾請入了大帳。

    周元王笑道:「師父這招『釜底抽薪』甚妙,梁嬰父便毫無能為了。寡人可沒料到梁嬰父竟會如此大膽。寡人體察師父之意,將王弟和劉公也請了來,成周城中就算有何變故,也不用驚慌了。」

    伍封道:「此地離成週一百餘里,天子一路可好?」

    周元王笑道:「有月公主護駕,自然是平安得很。」

    伍封道:「天子一夜趕路,想是辛苦,請先用早膳,然後再休息。」命士卒將天子大旗掛起來,道:「秦人知道天子御駕親征,必會喪膽。」

    周元王道:「你們想來也未用早飯,寡人便與你們同進飯食,士卒吃什麼,寡人便吃什麼。」

    夢王姬點頭道:「王兄這麼向士卒看齊,士卒必定悅服。」

    伍封暗叫慚愧,他是自小享受慣了的,每日好酒好菜,沒怎麼與士卒同甘共苦,嘆道:「天子這才是名將風範,微臣可比不上。」

    姬厚、單驕、劉卷口中不住稱頌。

    用過早飯,周元王由宮女服侍安歇,伍封安頓了姬厚、劉卷,將楚月兒等女帶回帳中,細問了好一會兒。

    冬雪道:「龍伯記掛小夫人,可是一夜未睡。」

    楚月兒嘆道:「月兒也甚不習慣,總覺得心有牽掛。」

    伍封笑道:「其實我知道你的本領高強,只是習慣了你在身邊,否則總是有些耽心。雪兒,你們也沒有怎麼睡,便去陪王姬休息。」又對楚月兒道:「月兒趕路辛苦,也該休息。」

    二人自從吐納練到了「龍蜇神境」,再也無須調息,何況現在呼吸由毛孔自然而行,不受控制,每日坐臥行走間自然而然地在修煉吐納,享受「龍蜇」的妙處,也無從調息起。

    眾人到午飯時才起身,伍封穿上盔甲,才走入大帳之中,便有哨探來報:「龍伯,敵營自昨日從開始便見騷動混亂,今日我們掛出天子的大旗後,有不少秦卒棄營而逃。」

    伍封笑道:「想來秦人還有亂處,你們仔細看著。」

    到周元王帳中請安,周元王正與夢王姬說話,見伍封進帳,道:「師父來得正好,寡人正想視軍,煩師父和介兒相陪。」

    他由伍封和姬介陪著在營中各處探視,眾士卒本來就士氣高昂,見天子親來視軍,越發的感到鼓舞,營中上下處處透著沛不可當的戰意。

    眾人回到中間大帳用飯,周元王問了些軍情戰況,又向贏利問些秦事,這時,士卒來報:「天子、龍伯,秦將甘成親自來了,自當使者。」

    伍封笑道:「甘成親來,想是秦事已定。」

    周元王點頭道:「請秦使入營。」

    甘成入帳後,見帳中間的人穿赤色王服,頭戴冕冠,知道是周元王,下跪施禮,禮畢起來,道:「今日見天子之旗,小將還以為是龍伯虛張聲勢,想不到真的是天子御駕親征。」

    周元王請他們坐下,道:「天下一家,秦國有謀逆之事,寡人怎能坐視,久聞甘將軍是忠義之士,為何會依附謀逆?」

    甘成滿面慚色,道:「小將只知道奉國君之命,宮闈之事,非小將所能聞,何況軍中主將是荀昌,小將雖不願意與王師作戰,但不敢違令。」

    伍封道:「今日甘將軍前來,是想約日決戰麼?」

    甘成一驚,忙道:「非也,兩軍對峙,眼下軍中生變,荀昌已經棄軍而逃,小將暫領士卒,決定與王師議和,迎世子利回國為君。」

    伍封心道:「你們果然軍中內亂,逐走了荀昌。」道:「雍都有公子栩自號為君,彼君不去,世子利怎能順利繼為秦君?」

    甘成道:「先君猝故,世子利又不在國中,秦臣多為智夫人和公子栩所逼,被迫暫立公子栩。眼下大軍在外,秦臣無力與智夫人相抗,唯有小將班師回雍都,才能逐走智夫人和公子栩。」

    伍封皺眉道:「甘將軍之意,是想讓我們先撤軍,你們再能回雍行事?」

    甘成點頭道:「正是。最好是世子利與小將一同回去,這便能名正言順了。」

    王子厚插言道:「如果秦人不守信諾,我們撤軍之後,他們卻加害世子利,如何是好?」

    甘成並不認識單驕,不悅道:「這麼說,閣下是信不過在下了?」

    夢王姬柔聲道:「非是厚哥哥信不過你,若換了甘將軍是我們,只怕也會擔心。」

    贏利道:「甘將軍一言九鼎,當非無信之輩,微臣信得過他,願意與他同往。」

    周元王頗有些猶豫不決,問伍封道:「師父以為如何?」

    伍封道:「這裡最瞭解甘將軍的莫過於世子利了,既然世子利以為甘將軍可信,天子不妨信他一次。如果秦人加害世子利,王師大可以再西進伐秦,到時候就算天子收回了秦之封邑,秦人也不能有怨言。」

    周元王對他言聽計從,道:「師父言之有理。」

    伍封道:「不過雍都離此四百餘里,路途頗遠,況秦臣不少,世事未必盡如甘將軍所能預料,微臣願意帶三千士卒送世子利入秦,甘將軍大軍在前,微臣在後,萬一有何變故,微臣一來可接迎甘將軍,二來可保護世子利。」

    周元王點頭道:「這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又得煩勞師父走一趟。」

    伍封對甘成道:「非是在下信不過甘將軍,而是怕忙中有錯,萬一世子利有何不測,我們豈非弄巧成拙,而甘將軍也失信於天子?」

    甘成點頭道:「如此甚好。巴國王子是否請龍伯放了回去?」

    伍封笑道:「巴王子受了些傷,我們要將他帶到成周療傷,傷癒後便放回去,這是天子撫夷之心,甘將軍儘管放心。所擒俘獲,等秦國君位定後,必會遣放回國。甘將軍回去後,請將巴國士卒打發回去,免得他們久留秦地,弄出些亂子來。」

    甘成只好答應。

    周元王笑道:「既然如此,寡人便令師父兼為使臣,見證世子利即秦君位。」他見伍封的眼光不住向夢王姬瞧去,笑道:「王妹對秦事頗熟,便陪師父走一趟,或有幫助。」

    夢王姬點頭道:「夢夢遵王兄之旨。」伍封大喜。

    甘成道:「事不宜遲,小將這便去安排,再與龍伯相約同進。」

    伍封道:「秦國之事久拖不得,後日我們的動身好了。」

    甘成本來心急火燎,想在明日便動身,卻見伍封約在後日,也不算晚,便答應下來。

    甘成走後,伍封藉故將王子厚、贏利等人遣開,帳中只餘周元王、夢王姬與姬介同自己在一起。

    伍封道:「微臣等走後,天子與太子帶大軍回去,那巴國王子和巴將帶回成周好生犒養,可收服巴人之心。微臣本想明日動身,只是有些功夫要預先做好,只好耽擱一日。」

    夢王姬會意道:「莫非龍伯想悄悄回成周去,將梁嬰父一黨剿滅?」

    伍封暗讚此女聰明,點頭道:「正是如此。梁嬰父派刺客到軍中來,久而無功,又見天子親征,就算他想不到,絺疵也能猜到其謀已經敗露。有他們在成週一日,我這心上便如有一塊大石,無法輕鬆下來。雖然他未必敢行刺天子,但為防萬一,我可不敢讓天子帶大軍回城。」

    夢王姬點頭道:「世子利一日還不是秦君,梁嬰父等人便有一日的謀劃,總是這麼被動防他也不好。」

    姬介道:「這未必要龍伯親自動手,是否小侄先派人回城,讓城中的二千五百水師先將梁嬰父的劍室圍住,等小侄趕過去,率二千多人攻入劍室,應可成功。」

    伍封道:「人多易亂,容易走露消息,城中若有調動,梁嬰父必會知道。況且梁嬰父和絺疵等人都是劍術好手,單看他的一百死士和數十弟子,便知道其勢力不弱。何況這人有智瑤的支持,經營多年,說不定還有其他高手藏在府內,尤其是那些又聾又啞的死士令人耽心,若被他們逃脫了數人,日後又會生禍,非得一網成擒不可。」

    周元王點頭道:「師父言之有理,若被死士走脫了幾個,成周君臣外出時不免耽心。」

    夢王姬問道:「龍伯想如何行事?」

    伍封道:「我想帶府中勇士和一千士卒晚飯後輕車出發,子時便可趕到城下,乘夜間包圍劍室,一舉攻入,打他個猝不及防。雖然對手人少,但我們有許多士卒可用,正好以多勝少,來個猛虎搏兔,以圖全功。」

    眾人計議已定,晚飯之後,伍封藉口要到函谷佈防,點了一千士卒,帶上乾糧兵器,準備輕車。又讓鮑興將三十鐵勇和一百倭人勇士叫上準備。軍中本有輕車五六百乘,加上繳獲的四百餘乘兵車,共千餘乘車,這一千多人盡用車兵也只須三百多乘,足夠使用。

    楚月兒帶著春夏秋冬四女、商壺和小紅趕來,楚月兒小聲道:「夫君有所行動,怎不叫我?」她們見鮑興讓家勇準備,便知道伍封必有兵用,戎裝趕來。

    伍封道:「昨日你辛苦了一日一夜,正該休息。」

    楚月兒想了想,問道:「你想去對付粱嬰父麼?」

    伍封笑道:「月兒可聰明得緊,我可瞞不過你。」

    楚月兒撅著小嘴,道:「月兒隨你去吧,免得像昨日般好生牽掛,心中甚不痛快。」

    伍封嘆了口氣,將她抱了抱,道:「其實我也不想與你分開,既然如此,你帶雨兒她們一起隨我去吧。我已經打定主意,日後無論如何,與你決不分開。」

    眾人準備停當,輕車向谷中出發,過了函谷,向成周兼程趕路,伍封一路吩咐士卒,攻入劍室時,放過婦孺和降者,只殺頑抗之輩。由於並無輜車步卒,剛到子時便趕到了成周城下。

    城上都是水師士卒,見是龍伯親來,不敢怠慢,急忙開城。此刻閭裡門禁已閉,途中並無行人。

    伍封帶著士卒急趕到劍室,四下里團團圍住,士卒手上的火把將周圍映得亮如白晝。

    這時候,劍室中騷亂之聲傳出,片刻間門戶大開,梁嬰父帶著十餘人出來,滿臉驚慌之色,問道:「龍伯夤夜帶士卒圍住在下劍室,意欲何為?」心忖:「這人明明在桃林之塞與三國聯軍打仗,怎會突然間出現在這裡?」

    伍封道:「梁嬰父,你派遣刺客在軍中刺殺秦世子事敗,刺客被擒。在下奉了天子之令,特來捉拿。你還是束手就擒的好!」

    梁嬰父驚道:「你怎知道?那些刺客都是聾……」,伍封笑道:「可閣下有名弟子劉始卻不是又聾又啞,將你的計謀盡說了出來。」

    梁嬰父駭然道:「劉始?他……,這個畜牲!」

    伍封問道:「聽說智伯府上有幾個客人在劍室,煩閣下請他們出來,別在亂軍之中殺了。」

    這時,一人從劍室中走出來,嘆道:「龍伯神出鬼沒,好生厲害!」這人生得甚醜,正是智瑤手下的第一謀士絺疵。絺疵扔下佩劍,緩緩走到士卒之中,由得士卒將他捆起來,這人一看這形勢,便知道絕對無法逃脫,自甘受縛。

    梁嬰父驚道:「絺疵先生,你這……」,伍封道:「梁嬰父,在下不願意傷及無辜,你先將劍室內老弱婦孺遣出來。」

    梁嬰父緩緩拔出劍來,沉聲道:「事已至此,只好全力一搏了!」

    伍封奇道:「你不顧府中的婦孺了?」

    梁嬰父哼了一聲,道:「她們既能入我劍室,便該與劍室共存亡!」

    楚月兒聞言大怒,心忖這人委實冷酷無情,嬌叱一聲,飛身由銅車上下來,「映月」寶劍向梁嬰父刺去。

    梁嬰父未見過楚月兒的本事,不知道她的厲害,見她動手,心中暗喜,想:「我若擒住這丫頭,便可以以她為質。」拔劍相迎。

    火光下便見劍光閃爍,只十餘招時,便聽梁嬰父痛哼一聲,楚月兒的寶劍已經從他的肩頭刺入,劍尖由後面透出來。商壺上前將他按倒,提了回來,交士卒捆綁。

    便聽劍室內有人發一聲喊,百餘人手執銅劍衝了出來,圍住了楚月兒。

    伍封嘆了口氣,揮了揮手,鮑興和商壺帶著鐵勇殺了上去,春夏秋冬四女與小紅也不甘落後,上前衝殺,便聽劍室四周殺聲四起。伍封見劍室這些人的劍術都算高明,但比起鐵勇來也大為不及,何況還有楚月兒這等高手,這些劍室中人怎能抵擋?片刻間這些人盡數倒地,楚月兒等人近來武技大進,單是小紅便無人能敵,立時殺入了劍室之中。士卒們齊聲發喊,伍封車後的倭人勇士與一支三百人隊伍也衝入了劍室。

    伍封見敵寡我眾,根本無須自己動手,只在車上看著,不消頓飯時,劍室內殺氣漸息,楚月兒走出來道:「夫君,可以進去了。」

    伍封入了劍室,見老弱婦孺、僕傭庖圉無甚受傷,盡被關在一間大室,由數十士卒看管。還有一二百人被捆起來,身上大多有傷,想是頑抗所至。好在伍封事先叮囑過,眾人大多手下留情,殺死的只有二十餘人,多是又聾又啞的死士。己方傷了十七八個士卒,傷勢都輕。

    伍封此刻也不願意理會太多,讓士卒將劍室所有的人解到城內營中,交付水軍將佐看管,等候發落,只留下絺疵和他的幾個從人。然後帶眾人出了劍室,緊閉門戶,等水師將領帶人來時,伍封讓他派人清點府內,等姬介回來安置。

    眾人略休息了一會兒,連夜由西門出城,趕往桃林之塞的大營。行至中途,伍封讓人將絺疵及其從人帶來,道:「絺疵先生,看在智伯面上,今日在下就放了你們。先生回到晉國,務要勸一勸智伯,這成周是天子之地,智伯就不要插手了。」

    伍封讓人將他們的佩劍拿來,絺疵滿面慚色,無言以對,接過佩劍,向伍封叩頭相謝,匆匆北去。

    等伍封等人趕到桃林之塞的大營,正值天明之時。

    早飯之時,伍封到周元王帳中,見夢王姬和姬介也在,稟告詳情後,周元王點頭道:「師父處事極當,這絺疵是智瑤的心腹,可殺不得。」

    姬介不解道:「絺疵與梁嬰父謀刺秦世子,這個罪不小,若是明典正刑殺了,豈非可以震懾智瑤?」

    夢王姬笑道:「介兒對政事瞭解未深,不知道龍伯的用意。晉國緊鄰王畿,智瑤勢力極大,我們可不能輕易得罪。天子是天下之象徵,務要公正,列國方能敬服。龍伯若將絺疵解到營中,天子便只能殺他了,而且這麼一來,人人都知道智瑤捲入了秦事。若放了他,一來有失天子公正,二來對世子利不住,予人話柄。龍伯賣個人情將絺疵放了,天子只裝作不知道智瑤插手之事。」

    姬介道:「既然如此,是否也要將梁嬰父放走呢?」

    夢王姬道:「絺疵是晉人,梁嬰父卻是成周之民,可放不得。人人都知道梁嬰父久居成周,他謀刺秦國世子,正該處置,雖然他與智瑤有交情,但智瑤也不會因此埋怨天子。何況殺了梁嬰父,正好掩飾智瑤之謀,對智瑤來說是件好事。」

    姬介歎服,道:「介兒今日才知道這政事律法甚有講究,有時表面上要做個樣子給人看,實則私底下還有許多隱情。虛虛實實,常人可不易弄清楚。」

    周元王嘆道:「師父用兵真是神妙,一夜之間,便往成周走了個來回,還將梁嬰父一黨擒殺了。」

    伍封道:「這梁嬰父肩骨被刺穿了,劍術全廢,天子回去後可以當眾處置,只說他與秦世子有舊怨,派人行刺就成了,智瑤之事非含糊不可。」

    當日伍封與楚月兒等人休息,等到第二天,甘成派人來相約起程,伍封帶著夢王姬、府中人等和勇士,引三千士卒護送贏利西進,與前面甘成的大軍相距只有五里之遙。

    伍封走後,周元王多留一日,這才引王師回成周,押著近二萬俘虜、無數戰具糧草,一路上聲勢浩大,王畿之地無人不知王師大勝,舉國同慶。

    其實在秦國與中原各國之間,隔著許多戎族,在洛水與涇水之間的戎族叫作大荔戎,相當強大,只是戎人的地域不很固定,雖處在晉秦之間,但又沒有完全阻隔秦晉的交錯邊境。由於戎人政事多變,軍政落後,勢力不足以與秦國相抗。

    途中有夢王姬同行,此女學問通天,一路解說著形勢,再加上贏利補述些細緻的習俗,伍封等人對秦國的瞭解漸多。

    伍封一路上見滿目山林,周圍都是曠野,群山起伏,雖見荒涼,卻都是天然的景緻,道:「如此看來,秦國地域雖廣,卻是戶稀人少,否則這麼多地方怎會空置?」

    贏利點頭道:「秦人確少,現在中原各國多用牛耕,用鐵銅農具,秦國大多用木具,既沒有海鹽,也少有池鹽,又少見鐵礦銅礦,非得向它國買不可。」

    伍封嘆道:「只看這四周秦境,便知道秦國比其它國要貧乏得多,怪不得秦國向來被中原各國看不起。」

    夢王姬道:「不過秦國少經戰事,中原列國之爭與秦無尤,時日長了,只怕秦國反而會強過那些常年攻戰之國。」

    眾人一路說著話,一路西進,到了十餘天后,便到了雍都之外。

    甘成先引大軍入城,伍封等人率三千士卒在城外紮營等候,午飯後,甘成帶著大批秦臣迎出城外,到營中拜見世子利。

    伍封、夢王姬和贏利坐在帳中,甘成與秦臣叩拜,甘成道:「臣等恭請世子入城即君位。」

    贏利想不到如此快捷,頗有些不敢相信。

    公孫責道:「微臣先回雍都數日,智夫人與公子栩聽說前方戰敗,又聽說甘將軍迎回了世子,甚是惶恐,前日竟帶著侍女從人離開公宮,想逃往晉國。」

    秦臣紛紛出言叱罵智夫人,說她毒殺先君,禍患公宮,威逼群臣,興師犯王,論罪當誅之類。

    贏利哼了一聲,怒道:「既然真是她毒殺先君,各位為何由得他逃走?」

    一個秦臣道:「微臣帶宮中侍衛追擒,智氏與公子栩有豫讓接迎,此人十分了得,微臣擒不住他。不過我們人多,已經擒住了智氏和公子栩,現囚於宮中,等世子發落,豫讓卻逃了。此後豫讓三番四次來救人,微臣與他交手數次,雖然不曾敗,卻留不住他。此後豫讓未曾再來,想是見無法得手,回晉國去了。」

    贏利笑道:「郎中令立了大功,日後定有封賞!」他扭頭對伍封和夢王姬道:「這位便是我秦國的郎中令秦失!」

    伍封見秦失生得粗壯結實,臂腿甚長,拱手道:「幸會幸會。」心忖:「原來他便是人稱秦國第二、擅長空手格擊的秦失。他竟能與豫讓不相上下,委實了得!」

    秦失向伍封瞥了一眼,臉上無甚表情,點了點頭,又向贏利道:「世子,智氏是先君夫人,公子栩是世子之弟,微臣雖將他們擒回,卻想請世子日子饒過這母子性命。」他語氣中頗為傲慢,看來對贏利並不怎麼信服,怪不得贏利說起他時,對他也不大信任。

    贏利點頭道:「郎中令言之有理,本世子決不會傷他們性命。」

    甘成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便請世子入國即位。」

    贏利站起身來,道:「龍伯是天子之使,王姬、月公主都是貴人,請隨在下入城。」

    伍封與楚月兒、春夏秋冬四女、商壺帶著一百多府中勇士和三百士卒,陪著夢王姬跟在贏利和秦臣之後入城,讓鮑興夫婦帶著其餘的二千七百士卒駐守城外王師大營。

    這雍都城牆雖高,但城中並不十分繁華,閭裡嚴整,都是灰土之道,不像許多國都的大道用石塊和石板鋪就,正是盛夏天氣,人車經過時,道上揚起許多灰塵來。

    到了公宮之外,伍封讓春夏秋冬四女、商壺帶勇士、士卒守於宮外,與楚月兒、夢王姬入宮,見證秦君即位之禮。

    伍封、楚月兒、夢王姬和贏利先到秦悼公棺槨前祭拜,然後到了大殿之上,贏利換上黑色的君服,伍封以天子使者身份宣讀冊文,親手替贏利帶上冕冠,楚月兒、夢王姬上前賀畢,贏利請伍封和二女陪坐,自己站在殿台上接受秦臣參拜,這就正式即位為秦君。贏利在位三十四年,謚稱秦厲共公。

    禮畢,秦厲共公贏利派大行人請伍封、楚月兒、夢王姬及隨從到城中驛館休息,伍封等人知道他新即君位,秦軍又新敗,與群臣定有許多事要商議,出宮帶著勇士和士卒到了驛館。

    秦厲共公派人送了許多酒餚,又遣了二百侍女寺人來服侍,還使人贈牛酒若干到城外王師大營,犒賞士卒不提。

    伍封與楚月兒、夢王姬、春夏秋冬四女、商壺在堂上商議,伍封道:「先前我見秦臣之中,不少人面色古怪,對這新任秦君未必心服,譬如那秦失臉上有不服之意,他是個高手,我們不可大意。」

    夢王姬點頭道:「我也覺得有些不妥,不過秦臣未必是對秦君不服,而是對我們懷有敵意。眼下秦師大敗,死者六七千、傷者無數,還有近二萬俘虜在王師手上,秦人只怕恨我們入骨。」

    楚月兒道:「既然世子利已經即位,我們早早回去不就成了?」

    伍封道:「若非是他,秦人也不會喪師辱國,就怕秦人遷怒於他,怕他追究依附逆臣之罪,心下忐忑不安。等我們一走便將秦君逼走,我們豈非事與願違?」

    楚月兒愕然道:「這麼說來,我們豈不是要長留秦國?」

    夢王姬笑道:「也不用那麼耽心,秦君是個厲害人,自有辦法控制大局,不過他是剛剛即位,許多事還不便做,我們稍呆數日,便有分曉。」

    伍封嘆道:「若非我們率師敗秦,他也當不了秦君;可他任了秦君,又要面對新敗的秦師,當真是為難。」

    晚間時,秦厲共公由百餘名侍衛陪,親自到了驛館來。他將侍衛留在館外,只帶幾個寺人進來,一見伍封,便道:「寡人這個位兒可不好坐,非龍伯相助不可。」

    伍封皺眉道:「在下是個外人,也不大好插手秦事。」眼下他是伯爵,比於諸侯,與秦國是同一爵位,所以與秦厲共公分庭抗禮,不用自稱「外臣」。

    秦厲共公道:「龍伯想來也見到了,秦臣對寡人頗有怨意,並不十分心服。」

    夢王姬笑道:「以國君之智,想來已有定計吧?」

    秦厲共公嘆道:「寡人今日已經宣佈,不究群臣附逆之罪,反而誇讚群臣能以國事為重,委曲求全,群臣大多已經釋懷。」

    伍封暗暗佩服他這一手甚是高明,果然如夢王姬所說是個厲害人。

    秦厲共公道:「只是甘成和秦失二人有些不滿。甘成在軍中威望極高,秦失掌宮中侍衛,得士人之心,只要這二人心服了,其餘群臣更會伏首貼耳,不足為慮。」

    伍封道:「國君有何良策?」

    秦厲共公道:「寡人曾仔細盤算過,秦人少與中原相通,不知列國中事,因而不知道龍伯的厲害之處。甘成此次慘敗虧師,雖然多是荀昌之過,但秦人向來自負,都以為甘成無能,對他大失所望,以至他無顏見人,不免遷怒於寡人。」

    伍封吃了一驚,道:「莫非國君想殺了他?這人是秦國名將,殺了不免可惜。」

    秦厲共公嘆道:「寡人也不想殺他,雖然他有尾隨智氏和公子栩謀逆之罪,但又有反戈擁戴之功,寡人放他也可,殺他以追究興師伐王之罪也可。給他賞爵陞官,他或會心服,但他是新敗之將,群臣必不能服。此時殺他,群臣必會生出忌憚之心,說不定真的謀反起來。」

    夢王姬驚道:「如此說來,甘成若想通這道理,豈不是真會被迫謀反?」

    秦厲共公道:「寡人倒想升他的官,以此收服。只是要龍伯顯一顯本事,當著群臣再敗他一次。秦人見了龍伯的身手,人人心驚,便會覺得甘成之敗非他之過。甘成雖敗,反而能挽回面子。如此一來,寡人再將兵敗之過盡數推在荀昌身上,嘉甘成擁立之功,甘成一來感寡人不念舊惡,二來忌憚龍伯在成周,便會死心踏地歸附。甘成心服了,士卒自然就歸心。」

    伍封愕然道:「國君居然有心要在下讓秦人丟臉,這法子倒是古怪。」

    夢王姬沉吟道:「此事聽來荒唐,卻不失為一個良法。」

    伍封問道:「那秦失又怎麼辦呢?」

    秦厲共公笑道:「秦失自視甚高,只服先君一人。其父是秦國絲織高手,本是我贏氏一族,祖上因故失爵,後來得先君喜歡,引而為官,父死子承,秦失這人武技奇高,最後當上了郎中令。或是因出身低微之故,反而傲慢,甚難駕御。龍伯若是打敗了甘成,以秦失的性子,這人必定會主動來找龍伯比試,龍伯正好收一收他的傲氣,他信心所挫,或會聽從寡人的吩咐了。」他頓了頓,又道:「秦人自傲,不知道它國之強,是以才有興兵伐王之舉,龍伯能讓他們懂得天外有天的道理,生警惕之心,秦人方能自強。」

    伍封點頭道:「既然如此,在下便盡力而為。」

    秦厲共公笑道:「明日寡人在南郊觀武台設宴,宴請群臣。這觀武台不比宮中,都可以帶劍而坐,龍伯請帶勇士入台,寡人自有安排。」

    商議定後,秦厲共公出了驛館回宮,伍封忽想:「如果我是秦君,又當如何處置這些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良法來,搖了搖頭。

    第二天早間,秦厲共公派了幾個寺人來,邀伍封、楚月兒、夢王姬等人到觀武台飲宴,伍封等人帶著商壺、春夏秋冬四女和三十鐵勇趕到城外觀武台,只見秦臣都已經先來。

    這觀武台是城南的一處山丘,用土壘成高台,台上甚大,台下空曠平整,如同閱兵校場一般。

    伍封、楚月兒、夢王姬等人的坐處設在右邊,秦臣設在左邊,對望而坐。公子蕭將秦臣一一介紹給伍封等人,伍封見都是些世襲的卿大夫,或長或少,都無甚值得注意處。甘成帶著他的十二驍將見了伍封和楚月兒,臉上甚不自然,低著頭在一旁飲酒,秦失卻是微眯著眼,自顧自地與身旁秦臣說話。

    秦厲共公還未來,眾人對坐飲酒,也沒有太多話說,看了一會兒歌舞,又有四個侍衛在台上搏打廝鬥為戲,這些侍衛手來腳往,時摔交時扭打,鬥得甚是緊張。

    伍封見他們打鬥之時,招式與自己的空手格擊大為不同,自己的空手格擊以拳腳擊踢為主,而這些侍衛都是手指如爪,抓扯擒拿,然後用跤法相摔,雖然比不得商壺的跤法高明,但純是因為這些侍衛不夠高明之故,只看他們的手法,便知道傳授其術者是個高明之士,勝過商壺多了。他看了看楚月兒,見楚月兒也看得十分認真,想是心有同感。

    便聽那公子蕭嘆道:「以前見士卒搏戲,覺得緊張刺激,甚以為樂,經過這一場大戰後,再見此戲,便覺得如同小兒弄泥,委實無可看處。」

    伍封道:「這些侍衛的擒拿本事是否郎中令所授?」

    秦失點頭道:「確是在下所授,可惜他們練得不好,當不得大用。」

    公子蕭道:「這個自然,他們的擒拿本事怎能入龍伯的神眼。」

    楚月兒讚道:「郎中令的本事可了不起,月兒十分佩服。」

    秦失道:「這種空手擒拿在戰陣之上,畢竟不如劍術有用,要說了不起的,還是算甘將軍。」

    公孫責嘆道:「可惜甘將軍名震西陲,卻不敵龍伯,莫非我們秦人的技藝終是比不上中原麼?」

    伍封等人聽公孫責和公子蕭的說話,便知道這二人必是秦厲共公指使,故意挑起秦失、甘成等人之怒。

    甘成果然面帶不悅,哼了一聲,他身後那十二驍將滿臉怒氣。

    秦失道:「話可不能這麼說,我們秦人爽直,不比中原人多詐,若非有荀昌那廝胡亂指揮士卒,甘將軍未必會敗。」

    公孫責搖頭道:「既然敗了,便要知道不如人處。如果龍伯能多留些日子,指點一下秦卒的技擊,必能使士卒技藝倍進。」

    公子蕭道:「在下正有此意,一陣國君出來,在下便向國君進言,請國君挽留龍伯。」

    甘成終忍不住,勃然怒道:「既然諸位都以為秦人之技不如中原,在下倒想與龍伯一較劍擊,見識一下龍伯的劍術。」

    公子蕭愕然道:「在戰陣之上,甘將軍不是見識過龍伯的神勇麼?」

    甘成怒道:「龍伯兵法精熟,鐵戟無敵,不過其劍術卻未曾施展,若不一試,在下不免終身為憾。」

    秦失點頭道:「甘將軍與十二驍將的『十三絕劍陣』能敵二千人,從未敗過,真正說得上是所向無敵,到時候傷了龍伯可不好,龍伯是天子之師,敗了有損天子顏面。」

    伍封聽說「十三絕劍陣」,心中一動,好奇心上來,道:「既是如此,就比一比也未嘗不可。」

    這時候便聽履聲響起,秦厲共公帶著寺人由台下上來,哈哈大笑,道:「既然龍伯也有此意,比試一番也無妨,寡人與王姬便作個見證。甘將軍若是敗了,秦人自不會對龍伯不滿;龍伯敗時,想來也不會怪罪甘將軍。」說著向伍封使了個眼色。

    伍封心中一動,想道:「秦君讓我與甘成比試,只怕另有他意。我若勝了,他固然能收服甘成;我若敗了,秦人士氣復振,他再賞賜甘成,一樣能收服他。只怕在秦君心中,還盼我失敗哩!這人果然手段厲害。」

    夢王姬小聲對伍封說道:「這『十三絕劍陣』只怕很是厲害,龍伯可要小心。」伍封看她的眼色,此女顯是也猜出了秦厲共公的用意,才會出言提醒。伍封微微一笑,點頭道:「在下明白。」

    夢王姬見他已經想到,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甘成站起身來,叱退侍衛,大步走到中間,拔劍道:「龍伯以劍術馳名,在下便領教龍伯的劍術。」

    伍封起身出場,站在甘成面前,拔出「天照」重劍,道:「請指教!」

    甘成在戰場上見識過伍封神出鬼沒的鐵戟,心想能有如此高明的戟法,劍術必定不會太弱,不敢輕敵,手腕輕顫,只見劍尖上寒光閃爍,畫出了一個小小的劍花,劍尖由劍花中倏地透出,向伍封胸前刺來。秦臣見此一劍,暗暗讚嘆甘成劍術之妙,果然不愧秦人第三之號。

    伍封見甘成虛實相兼,劍術非常奧妙,知道這人在秦國以劍術稱雄,果然是有真材實料,微微一笑,不理會那眩目的劍花,隨手一劍向甘成劍尖上點去,只聽「叮」的一聲,劍尖雖小,卻碰在一起。甘成只覺得渾身劇震,一股大力由伍封劍尖上傳來,站立不住,踉蹌後退了數步。

    他還未及出第二劍,伍封跨上兩步,長劍已經長驅直入,抵在甘成的嗓間,凝住不動。甘成臉色大變,只好呆立不動。伍封雖然跨了兩步,實則只用了一劍,不僅擊散甘成的劍勢,還順勢制服了甘成。

    楚月兒見伍封能以劍尖擊中甘成的劍尖,難度之大,非自己所能及,其運劍之巧妙的確已臻化境,不禁拍手叫好。

    秦臣面面相覷,想不到以甘成的劍術之高,居然被伍封一劍便擊敗。其實甘成的劍術比梁嬰父還要高明些,只是伍封與梁嬰父一戰時,還只是臍息的「蛇藏」之境,眼下已經到了毛孔呼吸的「龍蜇」神境,力氣增進倍餘,手腳也加倍敏捷,劍術也大有所進。

    伍封撤回劍退開,劍尖指地,笑道:「甘將軍的劍術甚妙,只是虛招多了,不免減了些威力,不妨再試。」

    甘成心中一驚,心忖自己的劍術花巧眩目,的確可惑人耳目,但面對伍封這樣的高手,便顯得勁力偏虛,威力受制。這麼想著,心中又一喜,知道自己日後若棄不必要的虛招,劍上的威力必可增進不少,點頭道:「多謝龍伯指點。」

    他盯著伍封片刻,忽地大喝一聲,銅劍由上而下向伍封劈下去,寒光疾閃處,殺氣森森。

    伍封見這一劍威力大了不少,點頭道:「好!」重劍向上撩去。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出甘成力道不能渾成,寶劍忽地爆開一個劍火,正好擊在甘成銅劍的勁力斷續處,便聽「噹」的一聲,甘成當不得伍封的巨力,虎口震痛,銅劍脫手而飛,往天上疾射上去。甘成跌退一丈多遠時,便覺嗓間寒氣森森,伍封的劍尖又指在頸下。甘成長嘆一聲,知道自己的劍術與伍封相差太遠,苦笑搖頭。

    伍封退開數步,向天上看去,眾人也順著他的眼光上瞧,只見甘成那口劍兀自上飛,足有十餘丈高,仍不減上飛之勢。

    伍封笑道:「月兒,將甘將軍的劍拿來。」

    楚月兒迎身而起,只見她裊娜飄了上去,一身淡綠色的衣服揚動,如風似雲,飄然逸如,恍如仙靈一般,在空中看起來飄飛似慢,實則甚快,直上了二十丈高處,追上了銅劍,一手握住劍柄,盤旋飄下。眾人見她如一隻綠鳥般宛轉飛落,心驚目眩之餘,齊喝了一聲大采。

    楚月兒雙手捧劍,遞在甘成面前,笑嘻嘻道:「甘將軍,還你寶劍。」甘成茫然接過,一直見楚月兒走回坐下,仍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伍封向甘成那十二驍將看了一眼,道:「聽聞甘將軍有一套『十三絕劍陣』,想來是極妙,在下想試一試這劍陣,甘將軍請勿推辭。」

    甘成向楚月兒、春夏秋冬四女、商壺等人掃了一眼,問道:「龍伯擬派多少人下場?」

    伍封笑道:「還是由在下一人來試這劍陣好了。」

    秦失皺眉道:「龍伯,這『十三絕劍陣』是甘將軍得高手所授,當年曾以此陣殺入戎人陣中,擒殺戎王,數千人也不能攻破,龍伯如此託大,因此受傷便不好了。休道我們言之不預。」

    伍封笑道:「無妨,在下向來是遇強愈強,正想試一試劍陣的厲害。」

    秦臣一片嘩然,他們大多親見過這「十三絕劍陣」,知道其厲害之處。雖然適才見了伍封的絕妙劍術,仍不信他能以一人之力破「十三絕劍陣」。

    甘成暗想:「你自己要出醜,便怪不得我們了。」揮了揮手,那十二驍將走出來,各拔出銅劍,十三人各按方位站好。這些驍將中數人負傷在身,但伍封等人傷得他們並不重,又不在緊要處,如今過了多日,傷已經漸好,故仍能出戰。

    伍封細看他們所站位置,似北斗之星形,又多出五人,似九宮八卦,又溢出四劍,十三人分為三圈,甘成站在中央位置,周圍有四人,五人成五行之態,外圈八人按八卦方位所立,既有五行之威,又具八卦之妙,呈渾元之勢。

    他看了好一會兒,看不出該從何處破陣。正思忖間,便見劍光霍霍,數口長劍向他遞了過來。伍封一時辨不出陣法之奧妙,揮劍相迎,他一劍揮出,便有三四口劍格住,另有數口劍向他或斬或劈、或刺或削。伍封仗著劍法快,攻守相兼,這劍陣雖然傷不了他,他一時之間也逼不退這劍陣。

    鬥了十餘招,伍封暗暗佩服創這劍陣的人十分了不起,所謂人多手雜,可這劍陣十三人,或攻或守,毫無雜亂之處。每一招之間,都要面對十三口劍的攻守,彷彿一口人不僅有十三個人的力氣,更有十三隻手臂一樣。

    眾人見伍封以一對十三,大有餘裕,心驚之餘,暗暗佩服,又見這劍陣紛紛擾擾,織劍如網,劍陣圈子逐漸擴大,劍光閃爍之中,透出一種詭異莫測之意。

    伍封見一時間破不了這劍陣,展開身法,圍著劍陣急轉,劍上漸漸加力,雖然他每一劍揮出便有三四囗劍格擋,但對方合三四人之力,仍敵不過他的神力,每一劍之間,數人便被震得不住搖晃。即便是如此,對付仍能守住其位置,使這劍陣不亂。

    眾人見伍封大袖飄然,圍著這劍陣急轉,東刺一劍,西揮一劍,身法快捷如電,將這劍陣漸漸被他逼得縮小。

    過了一會兒,甘成見劍陣漸小,略顯擠迫,大喝一聲,這劍陣再又發動,只見中間那四人由左往右圍、外面八人由右往左,都圍著甘成轉動,劍光吞吐,氣勢非凡,此時伍封一劍攻去,便有八九口劍格擋,這劍陣雖然攻勢不再,防守卻是極為嚴謹。

    又鬥了二三十招,伍封心道:「這劍陣果然厲害,比柔兒所創的四方刀陣要精妙了許多,鬥了許久,居然未露出破綻來。」

    此時一眾秦臣對伍封的劍術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他們眼見這劍陣佈局之妙、威力之強,心忖自己上去,只怕一招也遞不出去,早已經被這劍陣撕得粉碎,想不到伍封真的能以一人之力敵過這十三人所佈的絕妙劍陣。

    楚月兒劍術極高,雖然說旁觀者清,可看到現在,卻想不出如何才能破這劍陣,暗暗替伍封著急。

    伍封見鬥得良久,居然不能找不到此陣破綻,微覺焦燥,大喝一聲,雙手握劍,向劍陣劈了下去,仍有七八口劍格擋,可他的雙手劍術比單手力大了一倍,對方敵不過他的神力,劍陣立時顯出一個缺口。

    伍封大喜,劍運如飛,向那缺口撞過去,不料甘成在陣中刺出一劍來,立時補上了這缺口,劍勢又呈渾元之勢,撞之不入。

    伍封心中一動:「甘成在劍之是補劍陣之缺,那麼他在陣中只是補替之用,非劍陣之本身。這劍陣中央,必是劍陣之破綻。」可就算知道了劍陣的破綻處,也無非攻破十二人的兩層劍圈,伍封本想以行天之術直攻陣中,可轉念一想,若是自己凌空而下,對方便能以劍向天,自己行天揮劍雖妙,但只是將劍陣的對向換了個方位而已,並不損劍陣本身。

    這時便聽商壺咕嚨道:「怪不得秦人敢出大言,這劍陣委實厲害!」他雖然是小聲說,但他天生的嗓門大,此語卻被伍封聽到耳中。

    伍封忽想起商壺的飛叉之技,心如電閃,大喝一聲,「天照」重劍脫手而飛,向劍陣中間的甘成急射。

    立時有七八口劍向「天照」重劍格擋,伍封搶上數步,兩拳如飛,趁外圈驍將格劍之際,擊在兩個驍將肋下,他手上有舉鼎之力,又懷空手搏虎絕技,雖然只用了一成力氣,二驍將仍覺劇痛難忍,痛哼後退。這二人一退,立時自撞了劍陣,劍陣顯生澀之勢。

    伍封閃身上前,又擊開二人,此時只見「天照」重劍被格擋上射,飛上到兩丈多高處,伍封躍身而起。空中握住了「天照」重劍的劍柄,落身之時,劍上圈起一片暗紅的劍光,劃開了七七八八的銅劍,正好落在甘成身旁。

    伍封一站在甘成之旁,正值劍陣的中心處,四下瞧去,由內向外登時覺得陣中破綻無數。他長笑一聲,寶劍如風般揮過,便聽「叮叮噹噹」的劍撞之聲,十三囗長劍被他神力震得直飛上天,甘成和十二驍將還不明所以,便被震倒在地,四下跌撞。

    伍封見劍陣盡破,哈哈大笑,將劍插入鞘中,再看天時,只見十三口長劍四方亂飛。伍封飄身起來,使出了「行天」之術,只見他在空中翩翩地左飛右舞,往來自如,將十三口劍盡數在空中抓起來,捧在手中,下落之時,只見他雙手揮出,十三口銅劍急射下來,齊齊插在甘成和十二驍將之前。

    甘成和十二驍將面色如土,便見自己眼前插入土中正顫動著的銅劍,正是自己的佩劍,並無混亂,十三人面面相覷,齊向伍封拜倒,不敢仰視。

    秦厲共公也想不到伍封如此厲害,真的將這「十三絕劍陣」破了,臉色微變,旋又笑道:「龍伯果然厲害,荀昌怎是龍伯對手?怪不得秦師敗績,幸虧甘將軍精通兵法,使秦師不至於全軍覆滅。甘將軍本是將軍,寡人升你元帥之職,加秩二千鐘,統領我秦國士卒,十二驍將也加秩千鐘。」元帥之職是秦晉二國才有的官職,相當於齊國的大司馬,即一軍之首。

    甘成剛剛敗在伍封手上,正沮喪之極,無地自容,秦厲共公這麼一說,不僅顧全了他的臉面,還將秦師之敗績盡數推在荀昌身上,言下之意反當他有功,升他為秦師元帥,又驚又喜,便覺得這位新君眼光獨到,對自己格外看重,立感榮光,與十二驍將跪倒謝恩。相比之下,適才的慘敗便算了不什麼了。

    公子蕭笑道:「國君甚是賢明,甘將軍是我秦國第一勇將,正該嘉甘將軍迎立之功,這元師之職,非甘將軍莫屬。」

    公孫責也道:「龍伯是天降神人,甘將軍卻能與龍伯抗手,迫使龍伯施展神術,甘將軍雖敗猶榮,微臣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國君以甘將軍為帥,必能鎮撫諸戎。」

    伍封和夢王姬便知道他們二人先前用言語逼擠甘成,定是秦厲共公指使,此刻出言,正是為了拉攏甘成,免得甘成對先前之事懷恨在心。

    群臣被公子蕭和公孫責搶了先手,紛紛出言附和,譽辭如潮,彷彿甘成適才大勝了一般。

    秦失皺起眉頭,冷哼一聲,道:「龍伯雖神,在下並不怎麼心服。適才見龍伯空手相擊,手段甚是高明,在下不才,也想向龍伯討教。」

    伍封適才一戰,正覺痛快,就算沒有秦厲共公的事先安排,伍封也會想個法子逼秦失一戰。此時秦失主動搦戰,正合心意,笑道:「正好,在下自小練習空手格擊之術,未遇敵手。久聞郎中令擅空手格擊,先前見四侍衛的空手之術極妙,正想見識一二。」

    甘成此刻對伍封打心眼裡佩服出來,忍不住道:「龍伯,郎中令的本事遠勝於在下,他一爪拿下,巨石也能捏出指印,當真是神乎其技!」

    伍封點頭道:「多謝指點,如此高手正該一試。」

    秦失站起身來,正要下場,伍封卻道:「且慢!」秦矢皺眉道:「怎麼?龍伯改變了主意麼?」

    伍封笑道:「先前在下見四侍衛搏打為戲,從中間窺出了郎中令格擊之術的一點奧妙,而郎中令對在下的空手之技毫無所知,我們此刻相鬥,在下不免佔了便宜,勝之不武。」

    秦失愕然道:「龍伯想怎麼著?」

    伍封道:「宮中侍衛想來有不少學過郎中令的絕技,煩叫上些人來,先與在下比試一場,以郎中令之才,當能因此知道一些在下的格鬥方法,彼此都能夠知己知彼,比試起來誰也不會吃虧。」

    秦失雖向伍封挑戰,其實心裡卻毫不大意,他見了伍封破「十三絕劍陣」之時的神技,知道這人不僅手足敏捷,而且力大過人,單以力而論,必在自己之上,正有些忌憚,忽想:「你與侍衛們交手,正好消你一些力氣,我也可窺一點大概。雖然我與你比試佔了便宜,有些勝之不武,但此戰關係我秦人臉面,非勝不可,否則我在秦國也呆不下去了。」他這麼想著,點頭道:「龍伯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叫上來十個侍衛。

    伍封搖頭道:「十人太無趣了,煩郎中令再叫十人上來。不瞞你說,在下自小練這空手搏虎之技,可天下人練劍者多,從來無人與在下認真比試過空手格擊,今日難得遇到同道中人,不盡展所長,便太過遺憾了。」此刻他鬥志旺盛,說起話來也格外豪氣,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大為心折。

    秦失心中凜然,心想這人手上的功夫必定不凡,自己向他挑戰只怕頗為不智,暗生悔意。不過現在是劍在弦上,不得不發,又叫上十名侍衛。

    這二十侍衛是秦失所授格擊之術中最高明的,他們知道這一戰關乎秦人臉面,當著國君和所有秦臣之面,誰也不敢大意,向秦厲共公、楚月兒、夢王姬告罪之後,各自脫衣露出精壯的上身來。

    伍封大為愕然,不知道他們為何定要脫衣。正不解時,二十侍衛緩緩踏著步,將他圍住,雙腳輪換在土上踏著,聲音中似乎著詭異的韻律。

    伍封雖然鬥得性起,但心裡卻十分謹慎,微微晃了晃身,以為試探。他只一晃身,侍衛紛紛擁上來,揮拳如雨,飛腳如風,或擒拿,或捶擊,猛惡之極。伍封大喝一聲,拳腳如飛,一拳一腳先打倒了二人,此時一人向他手腕抓來,伍封手臂振動,便聽「嗤」的一聲,大袖被扯落一塊去。伍封心道:「怪不得你們要脫衣,想是怕我也用此技擒拿,將你們摔倒。」

    若論劍術,或者還有劍中聖人支離益能勝過伍封;若只論空手格擊,伍封幾乎可說得上是天下無敵。當年王子慶忌威震天下,空手搏虎天下第一,伍封自小練習此技,精熟之處更勝過劍術,而他的力氣又大得駭人,難得有這麼個機會與人空手比試,此刻施展開來,如一陣風般在侍衛中間捲過,左衝右突,片刻之間,這二十侍衛如盡數倒在台上,半晌爬不起來。周圍人中除了楚月兒、秦失這兩個空手格擊的高手看得清楚外,其餘人只覺人影紛亂,七手八腳令人目眩,轉眼間勝負已分,這些人還有些摸頭不知腦。

    秦失心中劇震,知道遇到了前所未見的大敵,叱退侍衛後,脫衣而出。伍封心道:「這人的空手本事勝過侍衛百倍,手上擒拿的功夫定是遠勝於老商。」他對商壺的手上功夫十分熟悉,知道對手一旦被商壺拿住,恐怕免不了被摔上一跤。這秦失精壯結實,盛名之下必無虛實,手爪上的功夫恐怕比商壺高明了十倍,若被他拿住,只怕一時間難以掙脫。

    伍封心中一動,也解下佩劍,脫下上衣,連臂上金縷護甲也脫交給楚月兒,露出上身來。只見他雙肩寬厚,腰間甚細,胸背雙臂都是大塊的健肉閃亮,腹上的大塊三角形肌肉更是堅實得驚人,如此健碩的身軀除了楚月兒等女外,眾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連夢王姬也看得一陣心動。

    秦失走上前來,微微俯身,雙臂張開,如捕牛之形,兩眼緊緊地盯在伍封的雙臂之上。伍封卻毫不經意的站著,雙臂略垂,雖然未曾動作,但氣勢卻驚天動地。

    秦失雙腳微微挪動,在伍封身周轉動,忽然大喝一聲,一掌向伍封眼前抹來,他身高七尺許,比伍封矮了不少,這麼一抹之時,腋下露出老大破綻來。

    伍封不及思索,側了側身,正欲一拳向秦失腋下轟去,猛可心中一動:「如此低微的本事,就不是秦失了!」心如電轉,本來他只是側身,此刻卻順著側身之勢,滑開了一尺。

    果然秦失這一招是誘敵,伍封只聽腳下風響,秦失一腳在伍封腿邊擦過,若非他及時閃開,這一腳便踢在臏骨之上,骨節倒撞,就算不受傷,只怕也免不了甚痛。

    伍封暗讚他身手之快時,手上一拳向秦失臉上搗過去,秦失扭開頭,右手呈爪形向他腕上擒拿。

    秦失這一爪之力在八百斤以上,巨石捏印、厚木洞穿,當真是非同小可,不料一拿之下,便覺得伍封粗壯的手臂堅硬逾鐵,反讓他手指隱隱生痛。這固然是因為伍封的肌肉結實之故,也與伍封練成毛孔呼吸的「龍蜇」神境之後,周身渾成不破有關。秦失覺得手指生痛,又十分光滑,這一爪並未拿住,急摧力再握。忽然間伍封的手臂翻轉,將秦失的手掌震開鬆開不說,反讓秦失掌心的肌肉如扭傷般一陣痠痛。

    伍封故意讓秦失擒拿住,此時手臂外翻,反手拿在秦失腕上,便如一個銅箍般將秦失死死扣住。

    秦失手腕劇痛,隱約聽到自己腕骨「格格」地輕響,大驚之下,奮力抽臂,左腿飛起一腳向伍封小腹踢過去。

    伍封微微一笑,順秦失回奪之力往前一推鬆手,秦失踉蹌暴退,飛起的一腳失了准頭,變得向上踢了個空。不料伍封一推之時,另一手已經下落,撈住秦失的腳跟,向上揮手。他這一推、一揮之力,加上秦失一奪、一踢之力,四力相加,秦失便如一隻布鳶般飛起了一丈多高,轟然一聲,重重跌在四丈之外的地方,濺得台上塵土揚起尺餘之高。這一跌甚重,秦失半晌爬不起來。

    便聽楚月兒、春夏秋冬四女和商壺齊聲叫好,一眾秦臣甚覺沮喪,想不到片刻之間,秦失便被伍封摔了個大觔斗,跌得狼狽不堪。

    秦失咬牙爬起來,緩緩走進,猛喝一聲,拳腳齊發,這人雙拳四腳彷彿同時發出,伍封不禁暗暗佩服,心忖這一招十分高明。一個人不可能雙腳同時踢出,除非他是以手撐地,但秦失並非以手撐地,而且能同時將雙拳揮出。這重心移換、雙腳交錯之妙,世所罕見。

    伍封見秦失這一招甚猛,倏地閃身,竄到了秦失身側,手起巨拳,「砰」一聲擊在秦失肋上,他愛惜秦失的本事,只用了三成之力,秦失痛哼了一聲,橫撞開去,不料伍封底下一腳輕勾,只是這一絆,秦失又摔倒在一旁,跌了個灰頭土臉。

    商壺呵呵笑道:「好跤法!當日姑姑也是這麼摔了老商!」

    楚月兒笑道:「我可沒有夫君的本事,夫君若加一點力氣,郎中令這肋骨早就折了。」

    伍封退開數步,等秦失再爬起來。秦失甚是頑強,爬起身後,又向伍封猛擊,只見他雙爪如鉤,抓、拿、掐、打、翻、崩、擠、靠,手法多變,如同鷹爪;雙腿輪換著踢、彈、踹、掃、絆、踩、點、蹬,快捷如風。

    伍封先前已經試出了秦失的本事,此時並不急於反擊,只是留心看著他的技法,心忖秦失的空手格擊屆於自己的空手搏虎和商壺的跤法之間。空手搏虎雖分攻防招術,但講究快准狠,接招即是進攻,側重於一拳一腳奪人性命;跤法側重於摔倒對手,秦失這格擊法卻側重於擒拿關節,十分奧妙。

    伍封只守不攻,鬥了三四十招,漸漸將秦失的空手之技看出大概來。眾人見伍封只是閃避格擋,盡感愕然,一眾秦臣心想:「這人先與甘成比劍,又破劍陣,再與二十侍衛空手格擊,想是力乏了,此刻定是氣力不加。」雖然他們覺得此刻就算秦失勝了,也是勝之不武,但總比輸了的好。秦臣這麼想著,臉上都露出笑意來。

    又鬥了許久,伍封心道:「秦失這門技法甚妙,雖然威力不如我的空手搏虎,卻能夠空手對刃,比跤法多了些靈動。此技用來防守是正佳,進攻卻弱了些,且易露出破綻。」他將秦失之術看得甚清,大喝一聲,轉守為攻,見秦失一爪抓來,也一爪向秦失腕上拿下去。

    秦失吃了一驚,縮臂相讓,立處下風,見伍封拳腳如飛,中間夾雜著自己的獨門鷹爪之法,威力卻勝過自己所使,臉上變色。眾人這時也看出來,伍封適才是為了窺秦失的絕技,才會故意相讓。

    這時便見秦失雙爪向伍封胸前抓下去,伍封雙拳向秦失爪間衝去,兩臂一分,將秦失雙爪撞開,雙拳變爪,直透而入,秦失雖然光著上身,再加上滿胸是汗,入手甚滑,但伍封手上的勁力奇大,未練吐納時便能夠以掌指拳頭洞穿十寸厚的木板,如今力氣大了數倍,手上的勁力更是駭人聽聞,一拿之間,雖然只用了三成力氣,卻將秦失胸前的健肉抓住,便如兩支大鉗一般。

    秦失胸口劇痛,雙臂登時痠軟無力,不禁哼了一聲。他心思甚快,知道不妙,腳下猛踏。不料伍封喝了一聲,雙臂上舉,將秦失舉在空中,舉的同時,手指一放一緊,秦失便如一段粗木般翻了個身,變成仰面向天,他那一腳自然踢了個空,變成向天上踢去。

    伍封借他一踢之力,手上加力,將秦失往上扔起了兩丈多高,秦失四肢急舞,剛一落下,又被伍封托在空中。

    這情形看起來便十分有趣了,只見伍封雙臂伸縮吞吐,秦失便一彈一彈地向空中飛出,上飛落下,落下又上飛,手足亂舞,已經毫無章法。其實伍封也未用多大力氣,只是借秦失自己胡亂踢打之力,將他扔而向上。

    眾人看起來心中吃驚,又不禁覺得有趣,心知這秦失敗得一踏胡塗,如果伍封要殺他,隨手一拳便擊殺了,根本無須將他反覆上扔。

    伍封心忖也夠了,哈哈大笑,見秦失下落,改上托為下壓,將秦失按倒在台上,秦失急劇地喘息著,渾身酸麻無力,一張臉脹得通紅。

    伍封笑道:「承讓!」放脫了手,走回席中,春夏秋冬四女忙上前替他擦了擦身上灰塵,見他並沒有出什麼汗,暗暗驚奇。楚月兒等女替他重新穿衣佩劍,將五寸寬的革帶重新繫好。

    這時會秦失才回過神,緩緩站起身來,向秦厲共公施禮道:「微臣的本事比龍伯差得遠了,丟了秦人的臉。」那一干秦臣也滿面沮喪,無地自容。

    秦厲共公嘆道:「郎中令無須介懷,寡人曾親見龍伯舉過數萬斤之鼎,天子也說龍伯是神人,非我等俗人所能相比,郎中令能夠在龍伯手下支持許久,已是天下間少見的高手!你眼下是郎中令,寡人再賜你太傅之職,日後教導世子和諸位公子,讓他們都學一學你這本事。」秦失見國君不僅未責罰,反而賜以高官,愕然之下,伏地叩拜不已。

    伍封心忖這秦厲共公果然有手段,這麼一來,既挫了甘成和秦失和銳氣,又讓二人對他心服,還可以讓秦臣覺得他是寬厚大度的明主,不再因往事而耽心。忽又想:「如果他們能打敗我,秦君升其職便更能名正言順了,看來秦君的確也有意讓我敗在秦人之手。」

    秦厲共公又向伍封道:「龍伯的神技令人大開眼界,甘將軍和秦太傅適才有得罪之處,請看在寡人面上,勿以責怪。」

    伍封笑道:「國君,其實甘將軍和秦太傅身手高明,只不過見在下是客,未盡全力,才被在下有極可乘。甘將軍那『十三絕劍陣』,足以勝得過董梧。秦太傅的空手之術更為勝妙,是在下平生僅見。」

    甘成和秦失見他對自己推崇甚高,暗自慚愧。

    比武過後,眾人飲酒說話,伍封走下席去,向甘成和秦失二人敬酒,他們二人並肩坐著,正好一併相敬,以表尊敬之意。其實這並非是他故意籠絡,而是因他們的手段獨樹一幟,與老子、孔子、支離益各門的均不相同,又十分高明之故。

    對飲了三爵,伍封回席坐下,甘成和秦失二人又走過來回敬,伍封問道:「甘將軍這『十三絕劍陣』委實厲害,未知是何人所授?」

    甘成道:「這是伯昏無人所教,習之未久,雖然厲害,卻敵不過龍伯這樣的高手。」

    伍封搖頭道:「幸虧你們習之未久,若練得精熟了,在下絕便不能敵。這伯昏無人實在了不起!秦太傅這空手格擊又從何處學來?」

    秦失道:「這套空手功夫學自兩人,其中一位是陽子居。」

    甘成在一旁驚道:「原來是陽子居,這可巧了,伯昏無人說他有三個師父,分別是陽子居、華子、烏枝鳴三人,原來太傅與伯昏無人是師兄弟。今日若非龍伯問起,太傅不說的話,在下還真是不知道。」

    伍封沉吟道:「陽子居、華子和烏枝鳴這三人現在何處?」

    甘成和秦失都搖頭,夢王姬在旁邊道:「陽子居名叫楊朱,晉國人,極有學問,其學問是貴己重生,不肯以生換利,與老子的學說略有相似。華子是宋人,脾氣暴燥,四十歲時得了善忘症,早間的事晚上便忘,晚上的事第二天便忘,不知道過去未來,性子卻變得十分隨和。後來被人治好了病,又恢復了暴燥的性子,寧願回到善忘之時,終日大發雷霆,超過未病之時,妻妾兒女都不敢見他。烏枝鳴是齊人,曾任司馬,四十四年前宋國之亂,齊、晉、衛派兵相救,烏枝鳴便是齊將,是役之中,烏枝鳴命所部去長兵,用劍決戰,大敗宋人,這便開了短兵用於戰陣之先例,從此戰事中常有用短兵者。這三人以前很有名氣,四十年前這三人便不現於世,不知所蹤。」

    伍封等人十分佩服夢王姬的見識,須知這三人都是四十年前的人,在世之際夢王姬還未生下來,他們又不是一國之君或名臣,想不到夢王姬竟能知道。

    伍封道:「這三位高士未必還在人世,不過在下倒想見一見伯昏無人,想來是高見明斷之士。」

    秦失嘆道:「這就不巧了,伯昏無人本在公宮守門,自從宮中生變,伯昏無人便不知所蹤,在下這些天正四下找他。」

    伍封問道:「太傅還有一位師父又是誰?」秦失道:「那人名叫東郭子華,其實也不算師父,只是位好朋友。」伍封吃了一驚,道:「是董門的東郭子華?」秦失點頭道:「正是。十餘年前在下出使燕國,在海邊救了東郭子華。在下當時並不知道他是誰,見他患了重病,便請人醫治,治好之後,東郭子華便傳了我一套空手格擊之術,此術是支離益親傳給他,比家師所傳的更為凌厲,傳了三日,第四日他便走了。」

    伍封道:「這人失蹤了許多年,也不知道去了哪裡。聽說他是個俊美男子,又身懷異術,為何在列國並無聲息?」秦失道:「東郭子華喜用面罩遮臉,在下與他相處數日,也不知道他是何美樣。不過他說話柔聲細語,應該是個細心之人。」甘成頗好男色,忍不住問道:「東郭子華病倒之際,你也沒揭開面罩看看麼?」秦失不悅道:「在下怎會做出這種事情?別人用面罩遮臉,想是不願意讓人看到真實面目,在下可不能揭人之隱。」甘成自知失語,老臉微紅。伍封心道:「這秦失脾氣傲慢了些,卻是個正直之人。」

    伍封和夢王姬都搖頭嘆息,一直到酒宴完畢,仍想著伯昏無人和東郭子華二人。

    飲宴到午時方罷,秦厲共公嘆道:「智氏和公子栩現囚在宮中,智氏性子剛烈,寡人可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若殺了二人,寡人便擔上殺害庶母兄弟的罪名,若不殺他們,先君之仇又不能報。這兩天智氏總有尋死之意,寡人想請王姬入宮勸一勸她,暫不要尋死,寡人再想個法子將她妥善安置。」

    伍封心道:「你不殺她二人,想來是擔心智瑤來報仇,未必只是怕擔上殺害庶母兄弟的惡名。」

    夢王姬點頭道:「夢夢這便隨國君入宮,看一看她。」

    眾人下了觀武台,各自上車,秦厲共公與夢王姬的馬車在前,伍封緊隨其後,其餘秦臣在後面跟著,入城之後,各自分手。伍封讓商壺帶著三十鐵勇護送夢王姬入宮,自己與楚月兒回驛館。

    回到驛館,伍封和楚月兒興致勃勃研究秦失的空手擒拿之法,還沒有試演幾招,一個鐵勇飛跑進來,道:「龍伯,公宮失火!」

    伍封和楚月兒都大吃了一驚,伍封道:「王姬是否在宮中?」那鐵勇道:「老商和小人們送了王姬入宮,便在宮外等著,誰知道沒過多久,宮中便失火,火頭甚大,秦君和王姬都在宮中,還未出來。」伍封臉色大變,一迭聲道:「快叫上勇士,趕去宮中救人。」

    他擔心夢王姬有失,心神大亂,楚月兒提醒道:「宮中守備森嚴,失火可不容易,是否另有緣故?」

    伍封吃了一驚,道:「月兒提醒得是。」他立時改變了主意,讓倭人勇士與二百士卒謹守驛館,等候他的命令,一旦情況有變,這些人還當得上用。他和楚月兒帶有一百士卒飛趕往秦宮,離公宮還有三四百步,遠遠便見公宮方向處火光熊熊,到了宮外時,只見宮中四下里都是大火。其時的宮室多用木製,再加上南風陣陣,火頭一燃起來,便不可收拾。

    一干秦臣帶了些家勇陸續趕來,與逃出來的宮中侍衛在附近井中取水救火,秦失和甘成正大聲指揮。伍封讓士卒協手救火,問甘成道:「國君和王姬是否出來?」

    甘成臉上灰撲撲的,沮喪道:「都在宮中,恐怕未及時趕出來。」秦失道:「這火是智氏點著,眼下宮中還有千餘宮女寺人以及侍衛被火所困。大火將入宮的路封了,無法搶進去救人。」

    伍封大急,道:「月兒,你在外等著,我去救人!」他躍下車,徑往火中闖進去,秦失在後面大聲道:「龍伯快回來,這火……」。

    伍封闖入宮中,只見四下里都是大火,熱氣騰騰,只聞「噼駁」之聲,燃著的房梁門框不時墜落。宮中有許多空地,花園假山、平場土徑都沒有太多火,只有濃濃的黑煙,可那一排排木壁的宮室卻已經被火舌吞食。往後宮看時,宮牆之後的火頭更烈。伍封此刻哪裡顧得上火大火小,心中只想著夢王姬,在宮中亂走,大聲道:「王姬!王姬!」

    忽聽不遠處有人聲,伍封大喜,衝了過去,只見一間宮室四面牆都是火,室中有人驚叫涕哭。伍封飛起一腳,踢倒了一面牆,衝進去看時,只見二三十宮女寺人被困在內,並不見秦厲共公和夢王姬。

    伍封心中甚急,想去找夢王姬,但又不忍心看著眼前這些人活活燒死,只好上前,一手抓住一人向外扔出去,先前他入來之時,見這外面有一處井,附近並無火頭,遂覷準方位,將人扔到井旁,至於是否會摔斷骨頭,眼下已經顧不得了。

    他將這些人扔了出去,才衝出這宮室,便聽「轟」的一聲,此室已經被燒倒。

    伍封不斷叫著「王姬」,四下里尋思覓,忽聽楚月兒在不遠處道:「夫君,找到國君了。」只見她一手提著秦厲共公,一手提了個侍衛模樣的人,在火中飛跑過來。

    伍封埋怨道:「月兒,如此凶險你怎來了?快將國君救出去,不可再來。快走!」楚月兒答應一聲,提著人衝出去不提。

    伍封大急,他不識宮中路徑,忽想那智氏定是囚在後宮,夢王姬入宮想是也去了後宮,朝後面火光更烈處衝過去,途中如見有人被火所困,便順手扔到無火之處。入了後面宮牆,只見此處火勢更高,伍封在後宮的花園四下里亂撞,衝著那一排排火勢烈烈的宮室呼喊:「王姬!王姬!」

    花園中黑煙滾滾,熱風如熾,忽聽假山後一個聲音道:「龍伯!」其聲清脆,正是夢王姬的聲音。

    伍封急轉過假山,便見夢王姬在石上坐著,她身上的衣服已經被熏得黑了,臉上也有些煙塵,卻十分鎮定。

    伍封心中狂喜,搶上前一把抱住,笑道:「王姬無恙便好了!可讓我耽足了心!」夢王姬臉上通紅,她見伍封冒火來救,心中甚是感動,又羞又喜,掙了掙卻沒有掙開。

    伍封此刻哪管得這麼多,周圍看時,見火頭漸漸向園中燒過來,花園邊上的樹木花草已經被燃著了,花園中橫七豎八躺了不少人,伍封心道:「這黑煙比火更可怕。」他以毛孔呼吸,自然不怕煙燻,夢王姬卻被煙嗆得不住咳嗽,一時說不出話來。

    伍封見情勢不妙,這後宮比前宮要凶險得多,雙手橫抱著夢王姬,向前宮而去,過了中牆之門,便是一條三十餘步的長廊,眼下這長廊早已經被火燒得通紅,若就這麼衝入火中,二人必會被燒死,但停在廊後,不被燒死也會被煙燻死。先前伍封一心想找夢王姬,並沒有在意途徑如何,此刻聽見夢王姬咳聲更劇,伍封大急,心忖:「這長廊都是木地木柱,如何才能闖出去?」忽想起適才那花園中有一眼井,想是灌園之用,忙跑了回去,只見火頭已經將地上的草木燃著了,黑煙低湧,難以見物。

    伍封到了井邊,尋思是否藏到井中,可見了滿園黑煙後,不敢停留,一腳將井沿上的木桶踢入井中,一手抱著夢王姬,一手飛轉絞盤,打了桶井水上來。他將水往夢王姬身上倒了半桶,又脫下自己身上衣服,在水中浸得濕了,將夢王姬口鼻包住,又怕她閉氣,不敢包得太緊。

    夢王姬先前被熏得有些昏沉,此刻口鼻上被濕布包住,便不怕煙嗆,漸漸止住咳嗽,見自己被伍封緊緊抱在精光的懷中,忙道:「龍伯,火勢甚大,你放下我自出去吧!」她見火勢猛烈,伍封這麼抱著她,只怕二人都逃不過火噩。

    伍封一邊跑著,一邊道:「這怎麼成?大不了一起燒死。」他知道此刻之凶險遠勝於在刀山劍海之中,人若是暈了,只怕難以醒來,口中不住地說著話:「你可千萬不要睡著,否則就麻煩了。」夢王姬此刻已經忘了害羞,心中對伍封感激之極。

    又到了那長廊前,夢王姬見這長廊如同火海一般,急道:「龍伯,你放下……」,伍封將濕衣挽在她的頭上,遮住臉面,沉聲道:「你不要驚惶,我帶你出去。」猛地向火中衝過去,此刻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夢王姬身上,顧不上烈火往身上舔噬,飛一般闖過了長廊,這時夢王姬身上的衣服已經被火烘得幹了,些許零星的火苗燃著。伍封急將夢王姬身上的火苗拍熄,到了空曠無火處,吁了口長氣。夢王姬只感到周圍的熱浪襲人,逼得自己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自覺地緊緊抱著伍封的腰間,伍封每一動作,夢王姬便感覺到他身上的健肉便綻動,彷彿又無窮的力氣從一塊肌肉流到另一塊肌肉上去。她心中忽地熱情蕩漾,對周圍的烈火濃煙渾不在意,抱著伍封的雙手又緊了一些。

    前宮的空地雖多,但黑煙滾滾,絕非善地,看前面宮門時,早已經被大火罩住,若要從火中撞過去,夢王姬的衣裳必定會燃著。

    夢王姬撥開臉上的衣服,靜靜地看著伍封,見他臉上神光漾動,不禁芳心如醉。

    伍封搖了搖頭,甚是苦惱,看著漫天的黑煙,心中一動,暗罵自己奇蠢無比。自己有行天之術,帶一人上飛未必甚難,先前在後宮時大可以憑此術越過火頭,可適才心慌意亂,未曾想到。

    他主意一決,道:「王姬,我有辦法。」猛地躍起,使出行天之術,冉冉升起,向天上飄去,可一試之下,才知道夢王姬雖然不重,但帶上飛去卻甚難,勉力到了二丈高時,火頭已在身下。伍封大急:「原來行天之術帶不了人!」若再落下去,勢必掉入火中。悄急之下,猛見不遠處有一株大樹正燃著火,他改上躍成橫飛,猛地竄到樹旁,雙腳點著大樹,這大樹本被火燒得透心了,又被伍封一點,「轟」地一聲倒下。伍封借力向宮牆飄飛。一躍一縱,專找大樹、殘柱墊腳,雖然他神力無雙,妙術驚人,可抱著一人大費氣力,渾身沁汗。夢王姬心中一酸,彷彿又回到了幼時在母親的懷中一般,覺得躺在伍封的懷中,便如到了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只盼著永遠這麼躺著,不願意鬆手。

    好在宮內樹木眾多,伍封反覆借力,到了宮牆時,雙腳在宮牆急踏,翻過高牆,緩緩落在人群之前,楚月兒早撲上來,兩眼淚汪汪地道:「夫君,你終於出來了,月兒還以為……」,伍封安慰道:「放心,火傷不了我。」將夢王姬放下來,此刻他和夢王姬身上早已經被熏得黑了,夢王姬瞥見周圍的人都盯著她和伍封,不禁滿面通紅,嬌豔欲滴。楚月兒拿了件錦衣,披在夢王姬身上,問道:「夫君、王姬,有沒有燒傷?」

    伍封和夢王姬都搖了搖頭,夢王姬見伍封渾身黑塵,心中一蕩,嚶嚶地道:「若非龍伯相救,夢夢此刻已經燒死在宮中了。」

    秦厲共公這時從地上那一堆由宮中搶出的金貝寶貨、錦帛衣裳中覓了一件寬大的衣服過來,親手給伍封穿上,長吁了口氣,道:「幸虧龍伯和王姬無恙,否則寡人怎有面見天子和齊君?」

    夢王姬漸覺神志清明,回覆以往的寧靜雍容,見伍封絲毫無傷,奇道:「這事可有些怪了,夢夢先前被龍伯淋得渾身水淋淋,穿過火中幾乎仍燃著,可龍伯未淋過水,卻未能傷著,是何道理?」

    秦厲共公也道:「正是,寡人被月公主救出來時,身上的衣襟都燃著了火頭,月公主卻絲毫無傷,連衣服也無零星火頭,正感奇怪。」

    伍封和楚月兒並未想過這問題,楚月兒愕然道:「這事的確有些古怪。」伍封沉吟道:「這……」,才說一個字時,秦厲共公忽想起一事,驚呼道:「糟了,先君的棺槨還在側殿,未移往太廟,這一場火只怕,只怕會燒著棺槨。」

    便聽眾秦臣驚呼起來,指著那宮門,恍如見了鬼怪一般,滿臉驚詫的神情。伍封等人看時,只見熊熊烈火之中,一條白色的人影緩緩走了出來,肩上扛著數層的大槨,最外層的槨上已經被火燒著了。

    這棺槨重達三四千斤,這人一肩扛出,力氣不小。不過眾人驚異的並非這事,而是這外槨已經被火燒著了,可槨下的人卻慢條斯禮地由火中走過,周圍的獵獵大火彷彿並不存在一般。先前伍封和楚月兒還被火將臉上衣上熏得黑了。可這人年紀至少在六十歲以上,一身白衣,卻毫無火烤煙燻的痕跡,委實古怪。眾秦臣本來驚於伍封和楚月兒的神奇,此刻見這人更覺詭異,必中無不驚疑。

    秦失和甘成齊聲驚呼:「伯昏無人!」原來扛著棺槨的那人便是人稱秦國第一的伯昏無人!

    伯昏無人走到空曠無火處,將棺槨放在地上,早有寺人侍衛搶上前去澆水,將外槨上的火澆滅了,不過那外槨已經被燒穿了小半,連裡面的一層也燒了不少。

    秦厲共公上前道:「先生救出先君棺槨,寡人甚為感謝。先生行於火中,似乎無火,是何緣故?」

    伯昏無人喟然道:「小人是個盲人,見不到煙火,心中也無煙火,只當是無火。既然無火,又有何物能傷得了小人?」

    眾人大感驚奇,伍封和楚月兒心中一驚,忽望了一眼,心忖自己先前在火中奔行,也未曾在意身邊的大火,莫非自己行於火中不傷,便是因此?伍封正想對楚月兒說起這事,楚月兒卻搖了搖頭,道:「先前月兒救的人中,有的人早就暈了,他們心中自然也無火,卻被燒傷。」

    伍封點了點頭,與楚月兒上前,向伯昏無人施禮,伍封道:「老先生高明得很,只是在下愚魯,不懂老先生之意,請指教。」

    伯昏無人側耳聽了聽,道:「是龍伯和月公主麼?先前小人聽見國君和王姬這麼稱呼二位。」

    眾人更驚,心忖秦厲共公與夢王姬說話時,這伯昏無人遠在火中,離此甚遠,而周圍火聲嗶駁,這人竟能聽見,還能分清他們所說的人是誰,這真是古怪得駭人聽聞了。

    伍封和楚月兒更驚,心知眼前這老人是位極高明的奇士。

    伯昏無人道:「小人無甚本事,不過能於萬物相合,合於火則是火,合於水則是水。小人能察知龍伯與月公主這體感,你們能合於天地,勝過小人多矣。合於天地者必能合於萬物,水火焉能傷及?」

    伍封和楚月兒點了點頭,心有所悟,可沉吟片刻,又搖了搖頭,仍然有些不解。

    伯昏無人似乎知道他們的疑惑,微笑道:「二位請隨小人來。」他轉過身,緩緩向火中走去,楚月兒也跟了過去,伍封忙道:「月兒!」心忖楚月兒天真純潔,只要信了這老人的話,必會就這麼走入火中,想叫她停下來,誰知道這丫頭腳步甚快,與伯昏無人並肩走入火中。伍封大驚,忙搶身上去,在夢王姬、秦厲共公等人的齊聲驚呼聲中,也進入火中……

    伍封只覺四周火頭翻湧,熱浪滾滾,立時身上見汗。可他見楚月兒和伯昏無人卻若無其事,而四周的大火也不能燒傷自己,又驚又喜,漸漸忘了凶險,便不覺得熾熱了。

    伯昏無人道:「當年華子得了善忘之症,有人騙他說晉國范氏能起死回生,便投身范氏門下。一日范氏家中失火,眾門客欺華子善忘,騙他到火中取物,華子入火搶回不少衣物,居然絲毫無傷。這些門客以為他是神人,向他致歉,說是欺騙了他。從此之後,華子便不能避火,因為他以前深信范氏有回生之術,故不畏死,心中無畏,便不怕烈火。當華子知道了是被人所騙之後,再不敢近火,後來多次被火燒傷。華子善忘之症愈後,時時想起此事。其後與陽子居結識,陽子居擅空手格擊和修己養生之術,二人因此而創出一法,名曰『坐忘』,靜坐而忘萬物,由此心於萬物相合,小人便是用此法避火。」他一邊說,一邊穿過火頭,不知道怎麼轉一轉,便到了一處小小的石室,此室用大石壘成,分為內外二室,可避煙火。

    伯昏無人帶二人入室,在外室請二人坐了下來,道:「這是小人修習坐忘之處,雖小了些,好在寂靜。不過小人這『坐忘』之術只是小道,合萬物不如合天地,老子之術才是大道。龍伯與月公主知火而入,火不能傷,這才是真的與天地萬物相合,只不過二位並不知道其中的緣故而已,是以覺得火熱。若知道其理,便不會如此了。」

    楚月兒道:「雖是如此,這『坐忘』之法也是神妙之極。」

    伯昏無人道:「小人拜陽子居、華子為師,習『坐忘』日久,始終無成,後來雙目失明,方能做到『坐忘』。」

    伍封道:「聽說先生還有一師名烏枝鳴,他又擅何神術?」

    伯昏無人道:「烏枝鳴善劍術,創『十三絕劍陣』。小人雖然學會了三位師父的本事,卻不及劍中聖人支離益之萬一。」

    伍封與楚月兒驚道:「支離益?!」

    伯昏無人道:「支離益是千年罕見的奇才,劍術天成。三位師父與小人隱居陽城山的鬼谷之中,有一日得一異蛇,名曰『兩頭蛇』,一身有兩個蛇頭。」

    伍封和楚月兒聽接輿說過支離益使人找兩頭蛇的事,互看了一眼。

    伯昏無人臉上現出恐懼之色,道:「那兩頭蛇真是不詳之物,我們才得兩頭蛇之日,支離益不知道如何便到了鬼谷來,索要此蛇。我們因此蛇不吉,不願意給他,這也是一番好意,誰知道他竟然要硬搶此蛇。那時他才二十一二歲,小人布下劍陣,只數招之間,他便能窺破劍陣之妙,居然將劍陣融於一身,一人能施展十三人才能運使的劍陣,一人一劍,就像擺開了一座劍陣。他以一人的劍陣對付小人十三人的劍術,第一劍便擊破劍陣,第二劍便殺了其餘十二人,第三劍刺瞎了小人的雙目。」

    伍封與楚月兒大驚,伍封駭然道:「在下破這『十三絕劍陣』用了數十招,僥倖得勝,想不到支離益只用數招,還能以一人布出一個劍陣來。如此看來,支離益可勝過在下多了!」

    伯昏無人道:「三位師父見狀不妙,又聯手上前夾擊,結果不出十招,三人盡數被支離益刺倒在地,這兩頭蛇便被支離益所得。」

    伍封忍不住問道:「聽說支離益現在又在覓兩頭蛇,此蛇究竟有何用處?」

    伯昏無人尖聲道:「他又在找兩頭蛇?他竟然還要兩頭蛇?!」臉上扭曲,彷彿遇到了天下間最可怕的事。他雙手微微顫抖,良久方道:「小人那時候雙目被刺,劇痛難忍,幾欲昏厥,便聽三位師父陸續發出慘烈的叫聲,一叫而沒,正覺得不妙,暗生警惕,便覺得頸上一痛,似乎被蛇咬住,登時渾身的精血力氣由手指飛洩出去,彷彿被突然抽走了一般,大驚之下,幸好及早警惕,盡力滾開,結果墜落山澗,終逃過了蛇口,小人也因此氣力大損,從此之後,力氣只及以往的一半,彷彿另一半力氣被人抽走。」

    伍封和楚月兒聽得心中凜然,雖然不知道其故,卻覺得這事情不僅詭異,而且十分恐怖。

    伯昏無人續道:「小人在山澗旁躺了三日,爬回鬼谷時,支離益已經走了,小人便替三位師父收屍,覺得他們的屍身比生前縮小了一半,乾癟精瘦,頸上還摸到有兩顆齒印,與小人頸上的相同,那兩頭蛇也軟綿綿地死在一旁。小人葬屍之後,下山藏匿養好傷,然後逃到了秦國隱居。不過小人一直想不通當天在鬼谷中發生了何事。後來遇到了一個胡人,告訴小人一個胡人的傳說。據說這世上有一隻魔,善能吸人魂魄,增其氣力壽元,這胡人還說親眼見過被吸過的屍體,說其特徵,竟與三位師父的屍體相似。」

    伍封和楚月兒此時均想起平啟也說過同樣的傳說,心中漸漸猜出了幾分。

    伯昏無人道:「小人仍不能盡數明白,直到有一天碰到了神醫扁鵲。扁鵲說這世上有三種靈物,分別是龍、蛇、龜。龍是神靈之物,龜、蛇是人靈之物,兩頭蛇是蛇中最靈異的一種。此蛇若以一頭咬人,便能吸盡其人的精血氣力,三年咬一人,滿百人後,據說可以幻化為人身,不過所咬之人非活人不可。小人便問他,這兩頭蛇既有兩個頭,是否能同時咬二人,這樣豈非快了一倍,只一百五十年便能成功?」

    楚月兒點頭道:「先生問得有理,月兒也這麼想。」

    伯昏無人道:「扁鵲卻說,這兩頭蛇畢竟是蛇,只能容一人之氣血,它得一人之精神氣血後,非三年不能消化。若是一頭咬人之餘,另一頭再咬他人,所吸的精血氣力便容納不得,非得吐出去不可。」

    伍封駭然道:「原來支離益用兩頭蛇咬人,是想借蛇身將他人的精血氣力傳到自己身上去?!」

    伯昏無人點頭道:「龍伯聰明得緊,正是如此。支離益用兩頭蛇先咬我們,然後以另一頭咬他自己,前者的精血氣力便傳到他的身上。那日鬼谷之中,他不僅得了三位師父的精血氣力,還將小人的精血氣力取走一半,因此小人雖然還剩了些蠻力,但精血不足,空手格擊和劍術均使不出來,若非練成了『坐忘』之術,只怕早已經死了。」

    楚月兒道:「那兩頭蛇為何也死在鬼谷了呢?」

    伯昏無人道:「蛇畢竟是蛇,這麼精血氣力傳遞,免不了自傷,它咬了數人,自己的精血也傳到了支離益身上,自然也死。」

    伍封點頭道:「在下總算明白了,支離益創有一種奇術名曰『蛻龍術』,那是以人學蛇,蛻變而增力。顏不疑為了擊敗越女,用三十六名少女和九十九條毒蛇,助他蛻變,想是與這兩頭蛇之術有些相似。不過『蛻龍術』損壽,比支離益用兩頭蛇吸人精血力氣之法差得多了。」

    楚月兒道:「只怕支離益在鬼谷之前,便用過這法子。胡人關於魔的傳說,多半是因此而來,只是天下間無人知道這殘忍而詭異的邪術,才被說成魔。接輿師父說支離益入了魔道,一點也沒有說錯。」

    伯昏無人道:「小人身在秦地,其實卻十分注意各國的訊息,免得哪一天被支離益覓到。因此小人也知道龍伯與支離益門下的仇怨,小人在鬼谷見過支離益的劍術,這又過了四十年左右,支離益的劍術只怕更高了。眼下他再覓兩頭蛇,萬一龍伯被他所制,支離益以兩頭蛇得了龍伯的精血力氣,更加無人能敵,連老子親至恐怕也沒有法子,從此魔長道消,不管大道小道,均亡於魔。小人今日向龍伯和月公主說起此事,便是希望龍伯能殺了此人,以存天下之道。」

    伍封道:「聽先生的說法,支離益厲害無比,在下遠不能及,何以殺之?」

    伯昏無人道:「龍伯的劍術雖然不及,不過小人總相信邪不勝正,龍伯定有法子殺了支離益。」

    伍封沉吟半晌,苦笑搖頭。伯昏無人從懷中取出一卷竹簡,交給伍封,道:「這是『坐忘』之訣,龍伯與月公主已成大道,不必練此小道。此術還算神奇,龍伯可擇人而授,先前小人行於火中,察覺王姬端坐火圍卻鎮定自若,正是練『坐忘』之材,煩龍伯將此卷交給她,讓她練習此道,雖只略助於武技,但能使心明神定,透徹萬物,日後必有所成。」

    伍封將竹簡接過,放入懷中。伯昏無人又道:「小人今日特地向龍伯說起這些事,是希望龍伯有所防犯,這支離益厲害無比,龍伯務要小心。這秘密在小人心中藏了四十餘年,終於見到了可以言說之人。今日之後,小人也不在秦地了。」

    楚月兒忍不住問道:「先生要去哪裡?」

    伯昏無人道:「智氏在宮中放火,自己燒死了,公子栩那小孩兒卻被小人救了下來。孺子無罪,留在宮中,國君殺之不得,又不能不殺,十分為難。小人這便將他帶走,免得國君為難。」

    他站起身來,從後室抱了個小孩兒出來,這小孩正睡得香。伯昏無人道:「公子栩也不必送回智瑤府中,免得日後被智氏禍及。小人會帶公子栩去鬼谷之中隱居,先君有恩於小人,小人也不能讓其幼子招禍,煩龍伯和月公主向國君分說。」

    伍封和楚月兒點頭答應,伯昏無人抱在小孩兒往後宮火中而去,片刻間便消失於熊熊烈火之中,也不知道他用何法能使公子栩也不被火燒傷。

    伍封與楚月兒緩緩走出到宮外,夢王姬滿臉焦急之色,搶了上來,埋怨道:「龍伯和月兒一入火中許久,可讓人急壞了。」

    伍封道:「這可對不住,先前有些事情要做,是以耽誤。」他到了秦厲共公身邊,道:「公子栩被伯昏無人所救,眼下被他帶走,覓佳地隱居,免得國君不好處置。」

    秦厲共公點頭道:「這樣最好。」旋又嘆道:「這麼說來,伯昏無人日後便不會再回秦國了?可惜,可惜!」一眾秦臣也嘆息不已,尤其是甘成和秦失二人甚是惆悵,若有所失。

    這一場大火燒了整整一日,整個秦宮幾乎焚燒殆盡,宮中侍衛、宮女、侍人燒死了三百餘人,連秦厲共公新立的夫人也死於火難,宮中寶貨損失近半。秦厲共公只好暫居城東別宮,另覓善地建造秦宮,諸般瑣事不提。

    晚間商壺來道:「姑丈,那位秦失走了。」伍封愕然道:「秦失去了哪裡?」夢王姬道:「老商是否想說,秦失辭官而走,離開秦國?」商壺道:「老商就是這意思。」這人說話頗有些夾纏不清,弄了好一陣,眾人才聽出大概來。

    原來,秦失本來就對智夫人十分忠心,智夫人與公子栩逃往晉國,他怕秦晉因此爭鬥,礙於國事,將智夫人和公子栩擒可回來,又怕贏利殺了二人,一再周旋。可智夫人這麼失心瘋地將秦宮也燒了,秦失便覺這純是自己之過,甚為內疚,待秦宮大火漸熄,他卻留下書函,聲言辭官,自己悄然而去。

    伍封嘆道:「這人身手了得,就這麼走了,秦人便少了一員勇將。」夢王姬道:「秦君對他似乎不太信任,他留之也無趣。」眾人嘆息了一陣,伍封將伯昏無人的「坐忘」竹簡交給夢王姬,詳細說了伯昏無人的事,夢王姬甚有感觸,每日晚間把玩竹簡。她對列國風俗地形甚感興趣,以前還曾悄悄入秦,這一次大大方方來了,正要四處看看,白天便由伍封和楚月兒陪著,由公孫責為嚮導,在雍都附近各處走走。這些天來伍封與夢王姬接觸更多,夢王姬對伍封也沒有那麼漫不經心,漸漸親厚,伍封心中暗喜。

    這天正在涇水之側,夢王姬正與公孫責談論涇水,伍封與楚月兒並肩站在水沿處說話。夢王姬與公孫責說了一會兒,偶見楚月兒依偎著伍封,巧笑嫣然,臉上漾動著快樂和喜悅,突然有一種羨慕之意湧上心頭。她臉上微紅,忙扭頭看著涇水,想起那日在河中習泳,被伍封忽然由水底闖入受驚的事,只覺得這涇水便如伍封一般,深不可測,而又充滿了神秘的生機,心中感觸,歡喜、羞澀、害怕、驚奇、感激等諸般情緒紛紛迭至,一時間臉上神情變幻,痴痴地呆住。

    公孫責見她又在凝思,不敢打攪,自去與伍封和楚月兒說話。夢王姬呆立良久,忽覺十分煩悶,走了回來,黯然道:「明日我們便回成周去吧。」

    伍封等人微覺愕然,點了點頭。

    他們在秦國總共留了七八天,見秦事已定,秦厲共公君位穩固,遂向秦國君臣告辭,秦厲共公設宴款待了一日,向伍封、楚月兒和夢王姬各贈物十車,秦國君臣將他們送出了城,伍封在城外匯合春夏秋冬四女、鮑興夫婦的三千士卒,拔營東歸。

    途中冬雪收到圉公陽和庖丁刀二人的信鴿,聲稱巴人入楚地甚深,楚國派了葉公子高率士卒迎擊,本將巴人擊退百餘里,但葉公子高病倒在軍中,軍中甚亂,眼下葉公子高已經退守鄾城,被巴人團團圍在城中,攻城甚急。楚兵雖多,卻因軍中無首,士氣低落,正苦苦支撐。庖丁刀入了城,圉公陽在鄾城北面的河口等候伍封的救兵。

    伍封皺起眉頭,道:「楚國是月兒的父母之國,不可不救。鄾城是楚國要地,此城若失,巴人南下,可逼楚國郢地,大為不妙。」楚月兒聞言更是焦急,道:「這可如何是好?」

    夢王姬嘆道:「可惜身被兵禍的是楚國,若換了鄭、宋、衛等國,看在龍伯和月兒面上,王師大可以相救,這楚國便不好援手。」楚國譖爵稱王,不當自己是周臣,王師當然不好援手。

    伍封沉吟道:「我倒有一個法子,待趕回成周,我向天子求情,將巴王子帶著,我們率家勇入楚,有巴王子為質,事情便好辦得多,只要我們與楚軍匯合,便不怕巴人。」

    夢王姬點頭道:「這也是個辦法。」

    伍封道:「王姬是否願意陪我們到楚國去?」

    夢王姬臉上微紅,眼露驚喜之色,旋又搖頭道:「夢夢不擅武事,若陪龍伯到楚國去,定會耽誤了龍伯的戰事,何況夢夢也無甚理由到楚。」

    伍封想想也是,夢王姬到秦國來,尚可說是天子關愛秦國,視為特使,到楚國卻是無甚理由可言。

    大隊人馬到了函谷,遇到姬介留守的一千士卒,兩軍匯合,這日趕回了成周。周元王帶著姬介、姬厚、劉卷、單驕等臣屬在城外相迎,一齊入城。

    入城之際,民眾歡聲雷動,伏地稱讚,伍封大敗秦國和巴蜀聯軍,送秦世子入國為君之事早已經傳遍了王畿各處,周民自然是歡欣鼓舞,視伍封為天神。無數少女見了伍封便尖叫呼喊,不能自制,伍封微笑向她們揮手,竟有少女因此而歡喜得暈去,種種奇事,不能盡述。

    周敬王已經下葬了,伍封帶了眾人先到周敬王冢前致祭一番,然後讓楚月兒等人先回府中,自己和夢王姬隨周元王和其他周臣入宮,伍封先述說了秦國的事情,道:「眼下楚國有難,微臣想向天子告假,往楚國一趟援手。」

    周元王道:「月公主是楚王之姊,師父去相助楚人,正是應該。只是這楚人素不尊王,王師可無法派出去。」

    伍封道:「這可算微臣的家事,怎好驚動王師?微臣只帶府中家勇前去便了。」

    周元王皺眉道:「師父家勇雖精,畢竟人少,怎好與巴人一戰?」

    伍封道:「是以微臣想向天子求情,放了巴王子和那些巴人,明日微臣將他們一路押往楚國,正好為質,巴人不免投鼠忌器。」

    周元王點頭道:「如此最好,反正寡人要將巴人和秦人放回去,便這麼辦。唉,師父才回成周,又要趕往楚國,寡人想向師父求教也不可得。」他看了看夢王姬,道:「師父,王妹對楚俗也甚熟,是否要她同往?」

    伍封正想答應,夢王姬卻搖頭道:「這事可不好,夢夢身為王妹,怎好插手楚事?何況龍伯精兵人少,想來要多行襲戰,夢夢跟著去必成拖累。」

    伍封嘆了口氣,道:「王姬也說得是。」

    周元王道:「那梁嬰父已經定了罪,明日便在市肆處斬。」

    議定之後,伍封先送夢王姬回府,與莊城說了幾句話,再趕到王師大營,與姬介商議放俘之事,姬介派一將引三千士卒,將兩萬秦卒和巴卒押到秦境後,發還兵器車仗,打發他們回去,又將水師發還水寨。

    伍封回到府中,安排赴楚之事,想起一事來,讓小紅帶幾個人到市肆中再買百十個銅製面具。

    一夜無話,次日一早,鮑興和小紅夫婦先帶著鐵勇將一百多匹戰馬和數十兵車帶到城南河口,商壺引著一百倭人勇士到營中將巴王子和幾個巴將解來,也到城南河口去。巴王子和巴將有的身上有傷,眼下也大多痊癒。

    伍封、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換上甲冑,帶了幾十個寺人趕到市肆,見人頭湧湧,單驕宣佈了梁嬰父的罪過,將他斬首示眾,一同陪斬的還有劉始以及劍舍的那一干刺客,行刺秦厲共公的那些秦人刺客也一併處斬,共殺了數十人,以致全城震動。伍封與楚月兒暗暗嘆息,這梁嬰父劍術精熟,結果死於市中,白練了一身劍術。

    二人往赴城南,路過夢王姬府上時,伍封心中一動,下車入府。

    莊城見他渾身甲冑入府,愕然道:「聽說龍伯有事要到楚國去,怎有暇前來?」

    伍封笑道:「在下有一句話要對王姬說,否則去得也不安心。」

    夢王姬聞訊出來,她最喜歡看伍封渾身甲冑的威武模樣,眼中一亮,問道:「龍伯有何事指教?」

    伍封道:「我可沒有什麼指教,不過有一事相求,我去楚國怕有些日子,這段時間中,王姬能否不行宴客之事?最好也不要見客。」

    夢王姬奇道:「為什麼?」

    伍封小聲道:「我不在城中,怕有個風流瀟灑、文采又好的人來將王姬騙了去,這事不可不防。」

    夢王姬見他說話越來越放肆,滿臉通紅,嗔道:「你這人說話好生無禮,當我是什麼人呢?」

    伍封笑道:「我這是實話實說。我是個粗魯武夫,多半不大合你的心思,不過來日方長,還有可為之處。若有人趁我不在,橫裡插手,這可不大公平。王姬若不答應,我可有些不放心。」

    夢王姬驚羞交集,心想天下間怎有這麼個直接了當、臉皮甚厚的傢伙出來,氣哼哼道:「我又不是你的什麼人,你這不是不講道理麼?」

    伍封苦笑道:「我可不管什麼道理不道理,王姬若不答應,我便胡攪蠻纏到底。」

    夢王姬奈何他不得,大嗔道:「好了,我暫時答應你一次,大不了我躲在府中學習『坐忘』,不見人罷了。」

    伍封哈哈大笑,道:「這便好了。」對莊城道:「莊兄,日後有人上門來,你便大棍子趕出去。」

    莊城年紀高大,什麼事情沒有見過?心底雪亮,微笑道:「龍伯放心,就算是智瑤跑了來,小人也會推脫掉了。」

    夢王姬搖頭嘆氣,心中卻暗暗歡喜,見伍封得意洋洋的樣子,跺足叱道:「你還不快走!」

    伍封點頭道:「我這便去了。」轉身往門外去,夢王姬怔了怔,又追了上來,道:「你……,可要小心!」

    伍封見她滿面嬌羞,燦若晚霞,心中覺得甜絲絲的,笑道:「我自會小心,你也要小心。」笑吟吟出府,上了銅車,出了南城之外,趕到河口。

    眾人在河口上了大舟,只留下戰馬革車兵器和乾糧,舟過了河,眾人上馬,押解著巴王子和巴將飛車南馳。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1:02
第四十五章 既張我弓,既挾我矢

    成周與鄾城相距近千里,眾人一路速行,數日便至。這日晚間到了河口,圉公陽不知道從何處竄出來,伍封大喜。

    河口離鄾城一百餘里,眾人在水邊暫歇,伍封將圉公陽將來細問,圉公陽道:「巴人有兩萬士卒,由巴王親自率領。由於事出突然,楚人節節敗退,好在葉公子高率了兩萬楚兵趕來,將巴人擊退。巴人本要撤兵,不料葉公病發,不能上陣,楚兵心亂,被巴人反擊,退於鄾城之中,眼下被圍於城中,偏偏城中又鬧鼠患,吞糧咬物,一時間那以盡除,以致軍糧斷缺,再過旬日便要斷糧了。」

    伍封嘆道:「看來葉公這病甚重,否則他無論如何也會抱恙奮擊,怎會如此被動挨打?」

    圉公陽道:「我們只有一百多人,要破巴人只怕不易。」

    伍封道:「只要我們能闖過巴人之營入城,與楚國士卒匯合,便不怕巴人。眼下我們有巴王子和巴將在手,闖過去未必不能,就怕楚人不放我們入城,到時候夾在楚巴之間,後果堪虞。」

    圉公陽道:「小刀已經在城中助葉公和吳句卑守城,只要小人先混進城中便成。」

    鮑興笑道:「小陽莫非想在城牆上掘洞而入?」

    圉公陽道:「小人向小夫人學過龍爪本事,有龍爪之助,攀越城牆自然是輕鬆自如,何用掘牆。」

    伍封點頭笑道:「你去吧。告訴葉公和吳句卑,就說今晚見巴營亂時,開西門放我們進來。」

    圉公陽奇道:「龍伯由北面而來,為何要饒到西門去?」

    伍封道:「我們帶著巴王子,巴人要來,自然是由西往東。」

    楚月兒點頭道:「原來夫君是想我們扮成巴人闖營,然後入城。」

    圉公陽走後,眾人用了乾糧,休息了一個時辰,趁天黑時改為騎兵,饒道往西,飛馬速進。巴蜀不用車戰,要扮成巴人,非得改用騎兵不可。果見不遠處火光明耀,巴人的大營一排兒紮在前面。到了營前,早有巴人喝問,一個巴將應答,商壺執著劍抵在那巴將背後,他雖然向夢王姬學了些巴語,說得卻不算太好,是以一路上按伍封之意教好了這巴將,該當如何應答,由於商壺懂一些巴語,巴將又不敢騙他。

    這巴將大聲說話,意思是秦國和巴蜀聯軍大獲全勝,已經殺了秦世子,眼下巴軍引著秦軍大舉而下,助巴人伐楚,巴王子關心戰事,特地先趕了來報訊。

    巴王子和其他的巴將聽得十分焦急,但他們雙腿被綁騎在馬上,手被反捆,口中又實著果核,無非出聲提醒營中。

    鮑興和小紅在巴王子左右守住,策馬上前數步,到了營前火堆之前。營中巴人都認識巴王子,不疑有它,開了營門,放了眾人入營。

    眾人入到營中,徑往前行,百餘步後,巴人生疑,紛紛叫嚷起來,喝斥下馬。伍封喝了一聲:「衝!」眾人向前衝過去,伍封與楚月兒一戟一矛在前開路,鮑興和商壺在後掩擊,春夏秋冬四女帶著大隊在中,蹄聲震天,向前直撞。其實也無須如何著意廝殺,單是眾人手上的連弩,便足以讓巴國士卒人仰馬翻。眾人一面飛射,一面用長矛挑起營火的燃木往營帳上甩過去。

    一時間,巴營中驚呼聲、喝罵聲、斥責聲十分嘈雜,營帳中火頭燒起來,人四奔、馬亂走,亂成一片。

    眾人只想闖營,並不求殺敵,是以風馳電掣般一路衝殺,還不等巴人有所反應時,眾人便衝出了巴營,直到鄾城西門之下。

    城中士卒早得圉公陽報訊,見巴營大亂,已經開了城門,伍封等人衝入城中,士卒才升起吊橋,關上城門。

    圉公陽和庖丁刀早在城門內等著,上前侍候,吳句卑帶有一群楚將來向伍封和楚月兒施禮,吳句卑道:「龍伯、月公主,小人怕城守有失,不敢出城相迎,請恕罪。」他常年隨葉公子高在軍中,知道軍情緊急,事關重大,以前不管與伍封有何不愉快,現在也顧不得,是以執禮甚恭。

    伍封等人躍下馬來,伍封問道:「葉公如何?」

    吳句卑垂淚道:「葉公自從滅陳回來,便病倒了數月,一直是時好時壞,前些天與巴人交戰,心力交瘁,他年紀高大了,終是支撐不住,眼下臥在床上,一天之中,有七八個時辰是昏昏沉沉的,只怕拖不了多久。」

    伍封雖與葉公子高有些舊隙,不過葉公是因公而敵對,並無舊怨,再加上他對葉柔有恩,伍封念起葉柔,心下喟然,道:「在下去瞧瞧葉公。」

    他和楚月兒由吳句卑引著,那一大群楚將相隨,趕到葉公暫住的宅子臥室外,吳句卑引了伍封和楚月兒進去。

    只見葉公子高正躺在床上,滿臉青灰無光,瘦得皮包骨似的,鬚髮亂糟糟貼在枕上。伍封和楚月兒暗暗嘆氣,想不到這名滿天下的一代名將平日裡精明強幹、厲害之極,今日竟會成了如此模樣。

    伍封和楚月兒到了床邊看視,見葉公昏睡,隨口問了問周圍服侍的人,無非是葉公的飲食幾居之類。正想出去與吳句卑等商議軍情,葉公忽地睜開眼來,問道:「是龍伯和月公主麼?」

    伍封和楚月兒忙道:「是,葉公保重。」

    葉公吁了口長氣,掙紮著要坐起來,侍女將他扶起坐在床頭,葉公緩緩道:「龍伯是來助楚破巴麼?」

    伍封點頭道:「是。」

    葉公點頭道:「老夫這便放心了。拿我的令箭來!將眾將叫進來。」眾楚將都入了室,躬身而立。侍女將令箭拿來,葉公托在手中,道:「老夫遣使向大王報訊,請他派軍來援,眼看是趕不及了,軍中之事,暫托給龍伯,全權指揮,諸將如有不聽號令者,任龍伯處置!」

    吳句卑忙道:「這個……,葉公,只怕要謹慎些。」

    葉公嘆道:「龍伯若不相助楚,何必趕來?只須由得巴下攻下鄾城便了。」

    吳句卑與眾楚將躬身道:「小將等便聽龍伯號令。」

    葉公道:「不過老夫有令箭在手,先發一令,眾將聽著:破巴之後,龍伯若入郢都,眾將便可以率軍掩殺,死活不論!」

    伍封與楚月兒都感愕然,暗暗嘆息,這葉公始終對伍封有些信不過。伍封道:「葉公大可以放心,若真的破了巴人,晚輩必回成周,絕不會到郢都去。」

    葉公點頭道:「非是老夫故意為難,龍伯與楚國之間有些舊怨,長留楚國,楚人對龍伯易生猜忌,龍伯對楚人又會小心提防,萬一弄得勢成水火,禍亂便生。與其讓大王或其他楚臣當這個惡人,還不如由老夫出面,反正老夫是個快死的人了,龍伯當不會與老夫記較。」

    伍封忍不住嘆道:「葉公忠義愛國之心,委實少見!」

    葉公將令箭交付給伍封,握著伍封的雙手,問道:「柔兒真的死了麼?」

    伍封心中傷痛,點了點頭。

    葉公長嘆一聲,道:「天不予壽,天不予壽!」又對楚月兒道:「月公主,日後楚國有難,煩公主念在祖宗份上,勸龍伯援手。」

    楚月兒點頭道:「是。」

    葉公眼中神光閃動,緩緩道:「伍家與楚國之間恩恩怨怨,難以評斷,孰是孰非,一言難盡。令尊九泉之下,未知如何面對楚國的幾位先王。龍伯與其祭祀令尊,不如補令尊之憾,續祖伯之義,可免伍家在楚國的惡名。」

    伍封心中凜然,知道葉公這話很有道理,不住點頭。

    葉公道:「老夫一生殺人如麻,殘人家國、脅人趨義,得罪的人多,施惠的人少,未知九泉之下,又能如何面對這些亡人?唉!」

    他長嘆一聲,握著伍封的雙手垂落在床上,頭斜歪下去,又昏睡下去。

    伍封站起身來,道:「軍情緊急,吳先生,你與眾將隨我到大堂議事。」

    他與楚月兒帶著吳句卑和眾楚將到了大堂,鮑興、商壺、圉公陽、庖丁刀都與眾將站在一起,春夏秋冬四女和小紅也戎裝立在堂上。

    伍封先向吳句卑問起敵我雙方的軍情,吳句卑道:「葉公率來的楚兵有二萬,加上鄾城守備士卒二千,共二萬二千人,前兩仗雙方各有損傷,楚卒還有兩萬餘人,巴人有一萬五千人許。」他拿了幅圖簡,指著簡道:「巴人列營四處,在鄾城四門之外,主將巴王之營正在北門之外。」

    伍封看了好一陣,問道:「北門是巴王親自列營,想來巴人之精銳盡在北營?」

    吳句卑點頭道:「是!巴人最厲害的飛熊之軍便在北營。」

    伍封奇道:「什麼飛熊之軍?」

    吳句卑道:「這飛熊之軍是巴人捉來的黑熊,大約有百名頭,由數百人驅使,一旦上陣,這些黑熊飛赴而來,人立咆哮起來,戰馬便會膽顫心驚,四處亂撞。那些黑熊力大無比,或拍或咬,士卒傷亡無數。若非有這飛熊之軍,我們早將巴人趕走了。」

    伍封皺眉道:「這飛熊之軍倒是有些難以對付。」

    楚月兒想起一事來,道:「夫君,畜牲都怕火,當日破桓魋時那火羊之計甚為有效,是否可以照樣行之?」

    伍封搖頭道:「羊性膽小,雖然不兼牛馬,卻怕虎豹熊羆。我們若用火羊之計,黑熊跑出來,羊頭定會嚇得回逃,反亂了自己的士卒。對付這飛熊之軍,諸位有何良策?」

    眾人面顯難色,一齊搖頭。

    吳句卑道:「葉公也曾派人去劫寨,可巴人營中,還有一支驚犬之軍,用一二百頭大犬守營,劫寨者遠在營外,便被群犬發覺狂吠。」

    伍封沉吟了一陣,問道:「聽說城中正鬧鼠患,是否真的?」

    吳句卑道:「正是,眼下群鼠害人,兵糧被咬噬近半,一時間又不能盡除,好生煩惱。」

    伍封問商壺道:「老商,你是獵藝能手,未知能否捉鼠?」

    商壺咧嘴笑道:「捉鼠不難,只是城中若是鼠多,非三五天能捉盡。」

    伍封笑道:「我不要你捉盡,只想讓你帶些人,捉得越多越好。我給你一日時間明晚之前將鼠交上來。」

    商壺道:「老商一人是不行的,若有百人幫手,數千隻鼠定能捉到。」

    伍封點頭道:「你便帶二百人去,盡快捉些鼠來。」

    商壺下去點士卒捉鼠,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伍封要千鼠何用。伍封笑道:「小興兒,你放一個巴將出去,好讓巴王知道其子在我們手上,不敢動手。今日天晚,大家各自去睡,明日準備火矢若干,晚間破敵。」

    眾人一肚子疑惑,卻不敢發問,各自去息不提。

    次日一早,便有巴人在城下喊話,要與葉公商議釋放巴王子之事,伍封命不要理會,由得他亂喊去,只讓眾將和士卒休息。下午時,他派了二百人分兩隊由北門出去,各負薪若干,薪上都塗上膏脂,假扮出城打柴,敵軍出營追殺,便將薪散棄在北門外百步內的東西兩側和護城河邊上,然後回城。

    這兩隊人出去後,果有巴人出營掩殺,士卒依計將柴棄下,逃回城中,敵軍想追時,被城上箭矢阻住。巴人見外面有薪若干,想派人去撿回營中,卻因薪在弓矢射程之內,每接近時,便被城上箭矢射走。

    晚飯之後,商壺果來繳鼠,約有四五千隻,盡數裝在數十隻大竹簍中。伍封想不到會捉了這麼多,讚了他幾句,將圉公陽和庖丁刀叫來,命他們帶人在鼠身上塗上膏脂。

    楚月兒漸漸明白,道:「夫君原來想用火鼠破敵。」

    伍封道:「火羊之計不好用,只好改用火鼠了。小刀,你們在鼠身上涂膏脂時,順便用物將鼠口堵住,免得片刻之間膏脂便被鼠吃了,竹簍外層也要塗滿膏脂,蓋上用塗了膏脂的青絲繫住。」

    天黑之後,群鼠也準備好了。伍封將眾將叫來,頒令下去,命四個楚將各帶五十人在四門之上,各搜大鼓數十面,初更時分開始擊鼓吶喊,每次擂鼓百槌便止,每過一個更次,便擂鼓一次;命春夏秋冬四女和小紅帶五千弓手伏在北門城頭,專門射殺熊犬;又派圉公陽和庖丁刀帶二百人準備空車十乘,將盛鼠的竹簍放在車上,各負膏脂之薪,在北門之下候命,鮑興、商壺帶著鐵勇和倭人勇士一人拿一個銅製面具,也等在北門之下。其餘士卒分為兩隊,一隊五千人守城,另一隊萬人由吳句卑引著,隨伍封出擊。

    安排定後,眾人靜靜等著。伍封和楚月兒站在北門之上,細看敵營動靜。

    初更時分,四門城頭鼓聲大作,吶喊之時不絕,聲震於天。片刻間,敵營中火把如熾,巴人衝出營寨來,北門如此,想來其餘四門亦然。唯一不同的,是北門敵軍之中有黑乎乎一群黑熊和一群大犬在士卒之前,熊哮犬吠,聲音甚劇。鼓聲歇後,巴人在營前久候無功,齊齊折回營中。其餘三門探子不斷來報敵營之事,大致與北門敵營相似。

    二更時鼓聲又起,敵軍自然又沖出營來,結果自然是與前相似。等到三更鼓響時,敵軍只有數百人迎出來,在營前站一站便回去了。

    伍封與楚月兒下了城頭,叫上鮑興、商壺、鐵勇和倭人勇士,道:「眼下敵軍疲累,防守鬆懈,我們出去假意劫營,放一陣火矢,打一個轉便回來。」向眾勇士吩咐了一陣,又對圉公陽和庖丁刀道:「你們跟在我們之後,悄悄出去,將空車駛在離城頭五十步的空地,然後將簍蓋青絲割斷一半,將身上的脂薪四下扔在地上,牽馬回城。」

    眾人戴上銅製面具,各執火把,等城門一開,馳馬而出,向敵營衝過去。巴人不像楚國士卒休息了一個白天,晚上連番三次折騰,早已經疲憊不堪,百餘騎近營之時,營中眾犬狂吠,敵營稍亂。

    伍封等人向敵營中射了一陣火矢,雖然離敵營稍遠,仍見營中一些小火頭燃起來。不一會兒,便聽營中熊犬之聲傳出,伍封喝道:「退!」

    百餘騎飛馬後退,果見空地上一排兒停著十乘空車,回頭看時,便見身後熊犬齊出,巴國士卒跟在熊犬之後,紛紛追來。伍封等人退到城下時,黑熊和大犬離城不過六七十步,離空車不過一二十步遠。

    伍封等人手中的火把扔了出去,眾勇士按伍封先前的吩咐,將火把扔在空車之上、東西側和護城河邊的棄薪處。片刻之間,空車上鼠叫吱吱,無數火鼠亂叫竄出。東西兩側和護城河邊三條火牆燃起,雖然不足以擋住人馬,卻足以擋住群鼠。

    這些火鼠身上負痛,只往沒火處竄跑,不僅在黑熊和大犬腳下跑來跑去,大多數往巴營中奔過去,地上的積薪本就浸了膏脂,火鼠過時,一點就著,片刻之間火光騰騰,將黑熊和大犬圍在火中,不一會兒,巴營中火光四起,自然都是火鼠之功。雖然空地上火勢不大,卻足以嚇唬這些畜牲,熊犬背後也有火頭,不敢回去,又不敢前衝,只是團團打轉,在火中亂闖,反將那些馭熊犬的巴人拍打撕咬。熊犬在離城頭四五十步處,正在箭矢射程之中。伍封喝令放箭,城頭上箭矢如雨,紛紛向熊犬射去,雖然黑熊耐射,可五千弓箭手只射了五六箭,熊犬盡被射倒,城上箭矢不停,只到熊哮犬吠之聲絕後,伍封才喝令停下箭來。

    只聞焦臭甚濃,地上火頭漸漸滅了,而巴營中的火頭卻越來越大。伍封下令衝擊,與和楚月兒率眾勇士在前,城門大開,吳句卑率一萬楚卒在後,齊聲發喊,向敵營衝過去。

    此刻巴營中亂成一團,營中巴人見火鼠急竄,正自心驚,不知何故,忽見眾軍黑壓壓衝過來,前面的人一個個面目猙獰,偶見銅光反射,一時間怎想得到他們臉上戴著銅製面具,均以為鬼怪群來,心驚膽裂,自顧自逃命。眾士卒逕自衝殺過去,這一萬多人休息了一日,精力正好,又見巴人的飛熊驚犬之軍盡亡,士氣甚高;北營巴人不滿五千,又被鼓聲騷擾了一夜,本就疲憊不堪,再加上毫無鬥志,被伍封率軍直衝入營,當真如滾湯潑雪,四方潰散。

    巴王帶著士卒一路北逃,伍封等人追殺良久,見天色漸明,伍封忽下令退兵。吳句卑愕然道:「敵軍潰敗,正好掩殺,龍伯為何要退兵?」

    伍封道:「我們只破一營,此刻巴人的其餘三營定以得知趕來,若被這三支人馬追擊,我們傷亡便大了,不如先退回城去,再思破敵之策。」吳句卑點頭道:「是,龍伯想得周到。」

    大軍急退,才入城中,便見遠處的東西兩側塵土滾滾,不消探子回報,人人都猜得出巴人的其餘三營已經趕去與巴王匯合了。

    伍封回城之後,見城中喜氣洋洋,將商壺叫來,道:「老商,你帶五百人將熊犬之屍搬回來,那熊掌可是件好物,難得有一百餘頭,正好交小刀制肴。」

    楚月兒見他一入城便掛住吃,忍不住格格嬌笑。

    吳句卑自去清點傷亡俘獲,伍封讓眾人休息。熊掌急切難熟,到午間時,庖丁刀率庖人燒製好了熊掌二十付,犬肉無數,伍封將犬肉賜給士卒,讓庖人拿了數付熊掌賞給吳句卑和那些楚將,其餘的與眾勇士品嚐,飲酒為樂。

    正在大快朵頤之時,探子來報:「龍伯,巴人彙集一處,紮營於河口與鄾城之間的集村,離此地五十餘里。」

    伍封問起集村地形,探子道:「集村東側有小水,甚淺,西側四十里處也有水道,此水甚深。西南三十里處有茂林,其北是山道,路徑不甚通達。」

    伍封命他在地上畫了地形,沉吟良久,道:「這巴王倒是個會用兵的人,營寨依水而立,選地甚好,一旦又事,可西逃過另一水道,以水為憑,列營再戰。」命那小卒退下,正尋思對敵之策,吳句卑走來道:「龍伯、月公主,巴人派了個使者來求和。」

    伍封讓吳句卑帶使者進來,使者用楚語道:「鄙王聞龍伯在軍中,不勝惶恐,派小人來與龍伯和葉公議和。」

    伍封道:「葉公病重,有事你便說吧。」

    使者怔了怔,道:「寡君聞王子隨龍伯出遊在此,想請龍伯放了王子,王子一回,我們便大軍西撤回國。」

    吳句卑道:「若先放貴王子,你們不退兵又如何?除非你們先退兵回國,我們再放人回去。」

    伍封擺手笑道:「吳先生不必過慮,巴人昨日大敗,想來再無戰意,我們便放了王子回去。正好在下也想回去了,這鄾城鼠患甚重,糧草不繼,否則眾軍也不會以犬肉為食。兩軍都是再戰不得,此時議和正佳。」對那使者道:「不過吳先生之言也不無道理,煩貴使先回,下午執巴王的親筆和書而來,有此和書為憑,巴王便不能出爾反而,失信於天下。明日一早,在下便放王子回去。」

    那使者見伍封甚好說話,高高興興去了。

    楚月兒道:「夫君,我看巴人有些信不過,萬一他們不退軍,再來怎麼辦?」

    吳句卑心忖伍封畢竟年輕,經驗不足,皺眉道:「龍伯無意間將我軍虛實告訴了敵軍,巴人只怕更不會退了。」

    伍封笑道:「在下是有意告訴他們。今晚我請巴王子飲酒,你們如此如此,做場好戲給他瞧瞧。」眾人會心而笑。

    下午巴王果然派了使者執和書而來,先到葉公室中探病,但葉公自伍封初來那日醒過,其後一直昏睡,自然與這使者說不上話。那使者再與伍封議和,伍封甚是耐心,與他細細談了一個下午,終成和議,那使者見伍封如此認真,心知這人是誠心議和,興沖沖回去覆命。

    晚飯時伍封將巴王子請到堂上飲酒,告訴他兩軍已經議和,明日放他回去,道:「其實這楚國之事與在下無干,不過在下的夫人是楚國公主,只好跑來助拳,並非有意要與貴國過意不去。明日貴軍一退,在下也要趕回成周。王子千萬不要責怪在下得罪。」巴王子大喜,道:「這個在下理會得。」

    才飲了數爵,忽有幾隻老鼠在堂上竄過,伍封嘆道:「城中鼠患甚劇,最易染人生疾,這鄾城可非久留之地。」商壺和庖丁刀帶了數名小卒上堂,手中各執竹簍,簍中裝了不少老鼠,吱吱叫著。商壺等人向伍封告罪,帶人捉鼠,弄得滿頭大汗,終於捉了數隻老鼠,放在竹簍中走下堂去,一邊走一邊談論如何制鼠為肴,以解飢餓。

    這時小紅拿了件大氅上堂來道:「龍伯,你這件大氅可被鼠咬破了。」

    伍封責怪道:「怎麼這麼不小心?今日能咬衣裳,明日說不好會噬人哩!仔細那些干糧,明日上路要用,別被老鼠吃了。」小紅戰戰兢兢下去。

    巴王子嘆道:「這鼠患委實令人心煩。」忽一眼瞧見眼前的肉糜中有數顆鼠屎,心中大為噁心,遂停爵不飲。

    伍封愕然道:「王子為何不飲?是否這犬肉之糜不合口味?」

    巴王子聞是犬肉,想起先前食了不少,更覺噁心欲嘔。伍封嘆道:「本有些熊肉,不過分給了士卒,這些犬肉在下也是頭一次食用,不過其味尚佳,也能下口。」

    巴王子坐了一會兒,不敢再食,只好告辭。伍封讓鮑興帶他回室休息,巴王子下堂之後,途經一處營房,便聽房中吵吵鬧鬧,似是在爭食,又見房外有不少人哼哼唧唧地彎腰捂腹,鮑興上前與他們小聲說話,才知道是吃壞了肚子腹洩,巴王子聽得真切,心忖:「犬肉是新宰割下的,適才肉糜之中都有鼠屎,軍中粒食放得久了,自然鼠屎更多,怎會不吃壞肚子?」巴王子回房休息,晚上便聽鼠聲簌簌,門外看守的士卒往來如廁,呻吟不絕。

    次日早飯,巴王子小心翼翼地吃了兩三口粱羹,不敢再用,推說飽了,由鮑興帶了上堂,伍封向他說了幾句話,讓鮑興送他出城。巴王子瞥見城中人行色匆匆,不少人正打點行裝,心中暗喜。

    巴王子走後,伍封將眾將叫來,道:「巴王子這一回去,必會告訴巴王城中鼠患猖獗,糧草短缺,疫病甚烈,士卒毫無鬥志。巴王定會趁夜攻城,以報前晚之仇。只要他帶士卒離了大營,我們便好用兵。」

    他當下頒令,先教小紅,道:「小紅,你帶百人在北門城頭,列鼓五十,再在城外立一大堆薪柴,敵軍來攻時,便擊鼓點火。近者聞鼓,遠者觀火,以為號令。」

    再叫上春夏秋冬四女和圉公陽、庖丁刀,道:「雨兒,你們四人帶三千士卒在城外東側十里外埋伏;小刀和小陽也帶三千士卒到西側十里外埋伏。聽見城中鼓聲,便從兩側殺來。」

    又叫上商壺,道:「老商,你引三千人隨我和月兒到敵寨劫營,奪營之後,你們留在營中,等敵人逃回時截殺,敵軍定會出其不意。」

    再將鮑興叫上來,道:「小興兒,你帶三千人到敵營西南三十里的茂林中埋伏,若見敵軍敗退而來,趁機殺出,以圖全功。」

    又對吳句卑道:「吳先生,你帶四千人守在城中,敵軍來攻時,等兩側埋伏殺到,便留一千人守城,率三千人追殺,三軍匯合,敵軍必潰。」

    他看了看眾人,道:「剩餘三千人即我府中勇士,先隨我和月兒一齊奪下敵寨,然後隨我到敵寨西面四十里的水道渡口,堵住巴人,逼他們逃往茂林。」

    最後道:「眾軍都去休息,晚飯之後由知道地形的士卒為嚮導,各自行事,在天黑時趕到埋伏之地。為免傷亡,當以箭矢為先,數軍相合時便不要放箭,免得傷了自己人。老商教大家一句巴語,呼喊『放下兵器,降者不殺』,到時候就這麼喊,可減傷亡!」

    眾人見他計慮周詳,盡皆歎服。伍封料巴人必有探子在城外,故意率府中人備好行囊出城,假扮歸去,往城外北行了十餘里,改道東去,讓巴人以為他們回成周,午間急馳回城。眾軍休息了一日,晚飯過後各隊出發。伍封和楚月兒帶了鐵勇、倭人勇士及三千士卒由北門而出,商壺也帶三千士卒相隨。他們由西往東,由東北上往西,饒了好大一個圈子,到了敵寨東側的二十里外,遣了二十小卒分別打探敵營動靜。

    約莫三更之時,小卒來報:「龍伯,巴人大軍悄悄出了大營南下,果然往鄾城而去。」

    伍封笑道:「巴王果然不守信用。」等了半個時辰,估莫敵軍已經到了鄾城下面,帶著六千士卒出發,直奔敵營。營中大軍以出,甚是空虛,六千士卒一舉而入,自然是輕鬆奪下了營寨。

    商壺與幾個楚將率三千士卒重新佈防,以待敵軍逃回。伍封和楚月兒帶了府中勇士和三千士卒一路西進,到了四十里外的水道渡口。伍封見月色昏暗,心中甚喜,命士卒熄了火把,靜候敵軍逃來。他早就盤算得好了,敵軍在城下中伏,必然敗退回營,但大營已經被奪,商壺等人截殺一陣,敵人便會沿道趕到此處,渡水再行紮營,以水為據。自己在此等著,便是免得巴人涉水過去,立好營寨便又要費事了。

    四更天剛過,便聽馬蹄聲隱隱由商壺那邊傳過來,伍封伏地聽了一陣,覺得敵軍不少,但步履雜亂,自然是在鄾城之下、營寨之前被兩番伏擊,大敗逃來。他上馬提戟,與楚月兒覓一高處並馬等著,過了一會兒,便見許多火把零亂由東移來,腳步聲越來越響。

    待敵人到百步之內時,伍封喝令放箭,頃刻間箭如雨發,敵軍驚呼混亂,紛紛倒地,射了一會兒,伍封見東面有無數火把向敵人急速移來,知道是春夏秋冬四女、圉公陽、庖丁刀、商壺、吳句卑的追兵,大喝一聲:「舉火!」

    眾人停下箭,點著火把,伍封與楚月兒策馬衝殺過去,鐵勇與倭人勇士最擅馬戰,百餘人如同一人,跟在伍封和楚月兒身後殺入敵群,三千士卒大聲用巴語呼喊:「放下兵器,降者不殺!」繞往敵人北側,一陣衝殺,商壺等人的四路士卒也殺到了,巴人屍橫滿地。伍封與楚月兒在火光下遠遠見那巴王子手執尖殳,倉惶迎戰,周圍幾名巴將都十分勇悍。許多巴人士卒棄下兵器,抱頭蹲在一旁。

    伍封見巴王子離自己只四十餘步,鬥得興起,道:「月兒,我們去將那王子再擒來。」楚月兒應聲由馬背上躍起,飛一般向巴王子飄過去,伍封一手抓住楚月兒那匹青龍的馬韁繩,一手揮著大戟,由敵群中衝過去,他們二人一上一下,立時將敵群劃開一個大口子,片刻間到了巴王子近前。兩軍見楚月兒身形如仙,驚得呆了。

    伍封哈哈笑道:「王子,我們又見面了!」手起一戟砸去,巴王子驚慌之下,舉殳格擋,便聽一聲脆響,巴王子雙手劇震,大殳捏拿不住,脫手飛出了十餘丈遠。此時楚月兒裊娜飄落,調轉銅矛,矛尾在巴王子肩上點下去,巴王子立時落下馬背,被伍封彎腰提起來。楚月兒飄落而下,坐上青龍馬背,順手刺倒了數名巴將。

    這時有士卒過來,將巴將按倒捆綁,伍封瞥見一個大鬍子巴將甚勇,將巴王子扔給士卒捆綁,拍馬向那巴將撞過去。那巴將一矛向伍封刺來,伍封側了側身,讓開長矛,夾在腋下,那巴將奮力搶奪,卻如同蟻憾大像一般,絲毫未動,伍封鐵戟揮處,「砰」地一聲將巴將擊落馬下,又有士卒將他擒住不提。

    此刻剩餘的巴人見東、西、北面都被封住,只好沿水邊往東南而逃,一路上丟盔棄甲不提。

    伍封留下數千人捆押降卒,帶著大軍一路追殺,追出十里許,猛見前面一片茂林,林中箭矢如雨,將巴人射倒一大片。伍封等人追近時,箭矢停下,林中撞出一隊士卒來,當先一人手執大鐵斧,哈哈笑道:「小興兒在此!」三千士卒由林間殺出來,此時四方合圍,將敵人圍得水洩不通。士卒都用巴語呼喊:「放下兵器、降者不殺!」這些巴人見大勢已趨,大都乖乖地棄兵投降,頑抗之輩自然是討不到好去,或殺或傷。

    天放亮時,正好戰事已熄,眾士卒收拾兵器馬匹車仗營帳,由四處押解降卒而來,伍封放眼瞧去,只見一路上屍橫無數,降者紛紛迭迭一大串被捆著,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

    收軍回城之後,吳句卑清點士卒俘獲後,向伍封稟報導:「我軍傷了二千多人,亡六百三十人,殺敵四千餘人,擒降兵八千多,繳獲兵器糧草不計其數。零散逃走的敵軍有二三千人,不復能戰。」

    伍封見殺敵甚多,暗暗嘆氣,皺眉道:「巴人死者太多,你派士卒收拾敵屍,便在那茂林掘大坑埋葬,立一大冢為識,日後可警巴人西來。」

    吳句卑又道:「這一戰不僅擒了巴王子,連巴王也被龍伯擒了來,可謂大獲全勝。」

    伍封愕然道:「巴王是誰?」他擊落刺倒了不少巴將,也不知道誰是巴王。

    吳句卑讓士卒押上一人來,道:「這就是巴王。」伍封看時,見是那使矛的大鬍子巴將,正輕咳著說不出話來,嘴角沁血,想是受了內傷。伍封笑道:「原來這就是巴王,真是失敬了。」心忖自己一戟將他擊下馬來,自己戟上力大,想來這巴王傷勢不輕,命人將巴王父子好生看管,由軍中醫士為他們療傷。

    軍中瑣事交給吳句卑等人打理,伍封自然是十分輕閒,到葉公床前探病,見這老人仍在昏睡之中,暗暗嘆氣,命人收拾行裝,準備回成周去。

    午飯又以熊掌為食,伍封飲酒正樂,楚月兒和商壺出去,過了好一陣方回來。伍封奇道:「月兒,你與老商忙些什麼?」

    楚月兒道:「夫君,月兒覓了一味毒藥,雖毒不死人,但毒鼠或有些效果。」

    鮑興驚得瞪大了牛眼,道:「莫非小夫人想讓老商將老鼠捉來,一隻隻喂下毒藥去?」

    小紅在一旁叱道:「真正蠢材!如果能一隻隻捉住,直接殺了便是,還須喂什麼毒藥?」

    楚月兒笑道:「這毒藥無甚異味,我讓老商拿去交給吳句卑,只要與蜜一起拌數十斤粱,撒在城中各處,老鼠或會食之,這便可毒死了。」

    伍封讚道:「這法子甚好,若有效時,回到萊夷我們大可以秘製鼠藥,銷往列國,多半獲利甚豐。」

    冬雪忍不住笑道:「龍伯還嫌不富足麼?這一趟往絳都、成周、雍都轉一大圈,單是小夫人收到的贈物,只怕足以抵得過渠公三年的漁鹽之利了。」

    伍封笑道:「說得也是,以後我若窮起來,便要月兒四下里走走,收些贈物也好過日子。咦,渠公如果知道這事,是否會哀嘆自己不合時宜了呢?」

    眾人說笑了一陣,伍封忽想起一事來,對楚月兒道:「月兒,你的老家在洞庭之側,好不好我隨你回拜見族中長輩?」

    楚月兒笑道:「月兒倒是無甚所謂,族人將我和姊姊送出去後,姊姊常說他們無甚親情,以女色娛人。姊姊每提起來便有恨意,不過見莊大莊二他們穩重忠心,才漸漸改了態度。」

    伍封笑道:「女色的確可以娛人,我自從有你在身邊,總覺得快樂之極。若非你們族人將你們送出去,我怎能見到你?眼下你是楚國公主,回去走走也好。」

    春雨笑道:「龍伯是否尋思覓一兩個像小夫人這樣的絕色女子?」

    伍封哈哈大笑道:「我哪有這心思?無非是怕月兒思鄉,雖然月兒無甚所謂,我這做夫婿的可不能失了禮數。眼下既然有暇,正好去瞧瞧。可惜莊大他們未隨我們來,否則正好帶他們回家看看。」

    下午伍封將吳句卑和眾楚將叫來,道:「巴人已破,明日在下便要起程,不過回成周之前,我們先到月兒家鄉洞庭邊上去走一趟,絕不會入郢都去,各位大可以放心,軍中之事各位自行處置。」他將令箭交給吳句卑,道:「煩先生向貴國大王告罪,就說在下事忙,要急趕回去,顧不上到郢都拜見。」又道:「巴王父子各位不宜自行處置,應稟報大王再說。」

    吳句卑等人見他大功告成,既不貪功,又不要俘獲,心中大為感動,無不跪倒,敬服不已。

    次日一早,伍封一眾數十兵車出了鄾城,沿大道絡繹南下,眾人來時行色匆匆,未曾仔細看景,如今大功告成了,心情輕鬆,緩緩而行,指點著周圍的山水,其間甚樂。伍封對楚地不熟,前次追殺市南宜僚過境,心情頗差,不暇看景,這一次南下,自然是向楚月兒問這問那。不過楚月兒離國時年幼,對楚國的事也瞭解不多,便將圉公陽和庖丁刀叫上來詢問,不提。

    眾人一路看著風景,這日經過監利,伍封留意著周圍,只覺此地土壤肥沃,草木茂盛,田中一片金黃,農人渾身灰塵、滿面油汗,忙碌之極。伍封道:「楚地有一樣極好處,便是稻粱。上次白大哥帶了些稻種回去,在萊夷耕種,這次我可要帶多些回去。」楚月兒道:「成周的稻粱也好,但不如楚稻,夫君想得周到。這監利是夫君的祖籍之地,正該多看看。」伍封嘆道:「我伍氏一族雖然祖貫監利,不過祖父時被楚平王滅族,吳軍破楚之後,先父將祖先之冢遷葬,這監利早已經與我伍家無幹了。」他口中雖是這麼說,心中對此地仍有親近之意,暗暗嘆息不已。

    過了監利之後,折向東南,不過數十里後,便到了洞庭之側。楚月兒少小離家,自然不記得道路,圉公陽一路問人,終到了一個叫莊村的地方,這便是楚月兒的族人所居。

    庖丁刀先入村報訊,等眾人入村後,村中人都伏地相迎。伍封向車下看去,只見人數不少,心道:「楚莊王雄才大略,後人競會流落此地為民。」

    那年老的族長上前道:「龍伯、公主,小人是莊村之長,請龍伯和公主先到村中暫歇。」先前庖丁刀報訊時,並未說起楚月兒是族中的人,只說是天子之師龍伯和楚國公主夫婦前來,是以這些村民也不知道伍封等貴人何以會到此村中來,心中不免狐疑不定。

    伍封讓鮑興、小紅和商壺率倭人勇士守住村口,與楚月兒、春夏秋冬四女及十十鐵勇入村。楚月兒見村內故境,似曾相似,大生感觸。

    伍封道:「月兒,你族人這村子還算整齊,想來富足。」楚月兒點頭道:「這比我小時候似要好得多了,那時似乎貧瘠些。」村中最富闊之處便是族長的宅子,族長將眾人引入宅中,喚來族人前來參拜各位貴人。

    伍封揮手讓眾人起來,讓眾人各去忙碌,只留下了族長和七八個老者說話。楚月兒向族長和其餘老者依次看過去,隱約有些印象。

    伍封道:「族中的長者還有不少。」那族長道:「鄙族人頗長壽,十餘兄弟還有我們八九個身子健朗,除了二弟不在楚國外,其餘的這一輩人都在此處。」

    伍封順嘴問道:「令弟為何不在楚國?」族長道:「二弟生了二子一女,平生最愛其幼女,不料二十餘年前族中鼠患,疫病大生,妻女亡故,傷心之下,抱著二子離開了楚國,其時二子尚幼,大者六歲,小者五歲,族人忙亂之下,也未能將他們追回來。」

    伍封嘆道:「原來又是鼠患之故。不過我看你們這村子眼下還算不錯,都還富足吧?」族長道:「早些年甚窮,不過鐘大夫賜了不少金帛,再加上近年收成較豐,還算過得去。」

    伍封問道:「多年前你們曾送了族中一對女兒到鐘大夫府上,可記得麼?」

    眾老者愣了愣,族長道:「原來是這事。小人的幼叔夫婦早亡,留下一對女兒,長女十多歲,生得十分美麗,小人將她們送到了郢都。怎麼,這二女闖禍了麼?」

    另一老者道:「這二女論起輩份算是小人們的堂妹,不過一旦送出去,便不再是族中的人,若出了什麼亂子,可與小人們毫無關係。」伍封想起渠公曾說過,楚月兒的祖父、父親都是幼子,在這大族之中,兄弟間長幼的年歲差別甚大,怪不得楚月兒才十多歲,她的堂兄年歲最大的卻有七十多歲。

    又一老者道:「這對姊妹自小便有些頑皮,父母又亡得早,缺了管教,小人早就覺得日後有些不妙。」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話,一個個甚是驚慌。也難怪他們會如此想法,楚月兒和楚姬被送出去後為婢女,誰也料不到她們會大有出息,所謂女大十八變,楚月兒四歲上便被送走,眼下到了十七八歲,與小時候的樣子自然大不相同,何況此刻她華貴無極、金玉相佩、侍從成群,就算是瞠目細看也認不出來。如今貴人前來問起,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是以說話先推卸了責任再說。

    伍封與楚月兒對視了一眼,不禁搖頭。一個老者道:「當日將二女送出,族中曾有石刻,以示禍福與族中無關。」他轉到後堂,過一會兒抱了塊石刻出來,用大袖擦乾淨灰塵,捧上來遞給伍封。伍封心下倒明白他們當時的用意,須知楚政多變,滅家毀族者不計其數,二女到了鐘建府上,無論是她們惹禍,或是鐘家被難,他們都怕受到牽連,是以早刻石文,以解其難。伍封並沒有去接,楚月兒略看一眼,暗暗生怒,伸手向石刻抓過去,便聽「嚓呀」一聲,石刻被她一抓而裂,分成六七塊。這石刻雖然只有二十寸方圓,卻有兩寸多厚,竟被楚月兒五指一抓而裂,眾人大吃一驚。

    伍封暗道:「月兒這手上的功夫竟然精進至此!」將楚月兒的小手握住,見她五指白嫩如蔥,竟有如此神力,真是難以想像,心道:「怪不得月兒姊妹都族人無甚掛念,原來她們族中人都是這樣子,毫無親情之念,也無怪乎這丫頭動怒。」指著楚月兒道:「月兒便是那姊妹之一,後來因立了大功,被補入楚王宗室,封為公主。」

    族長等人張口結舌,想不到竟會如此,心忖先前說錯了話,懊悔不已。族長忙道:「小人總覺得公主有些面熟,原來是小人堂妹,這真是……」,圉公陽等人在他們先前說話時,早就憋了一肚子氣,庖丁刀在一旁哼了一聲。

    族長心驚,忙改口道:「小人可說錯了,公主是金枝玉葉,小人可不敢胡亂攀親,雖然從輩份宗族上說是親戚,但小人等都是卑賤之人,怎算得上是公主的親屬。」

    楚月兒極少動怒,因見自己的族人竟然如此無情,才會惱怒破石,此刻怒氣已消,喟然道:「親屬便是親屬,無論你們如何,終還是月兒的堂兄。」伍封心忖這就是楚月兒與他人不同的地方,片刻間便平息了怒氣,換了妙公主,非大發脾氣,沒有一個時辰決不能消。點頭道:「我上次托渠公到族中一趟,挑了十個族人到齊國去,都十分可靠,歷練了這麼久,漸有大用,所謂血濃於水,他們都是我和月兒的晚輩,畢竟是忠心一些。」伍封和楚月兒這麼一說,眾老者立時大喜,心中尋思:「有個當公主的親屬,日後我們這一族便有了靠山,面上也大有光彩。」

    不過楚月兒又道:「月兒嫁到了齊國,你們卻在楚國,我可沒有什麼能幫得上的,這事也不要放在心上,就當族中沒有我們姊妹二人。」她本有照拂族人之意,可一見這數人都是趨炎附勢無甚情義之輩,不免有些傷心。

    眾老者臉上又不大自然起來,心忖這事情的確不大好說,自己將她們送出去為婢女,眼下她衣錦還鄉,再上去巴結想要倚靠,換了誰都會不悅。

    伍封笑道:「不過……」,才說兩個字,鮑興飛跑來道:「龍伯,楚王駕到,眼下已經入了村。」那一眾長者又驚又喜,喜的是楚惠王竟會到族中來,一族皆榮;驚的是楚王駕臨,自然不是因族人而來,而是因為面前這一對少年男女之故。他們不知道「龍伯」是個什麼官兒,只知道這「月公主」定是貨真價實的公主。

    伍封讓這些長者迴避,自己帶人忙起身到宅外相迎,只見楚惠王帶著鐘建、子寬等人在大隊侍衛簇擁下前來。楚惠王比一年多前長高了不少,仍是大孩子模樣,遠遠便笑道:「姊夫、姊姊,幸虧你們往南而來,若是回了成周,寡人可見不到了。」

    楚月兒笑道:「大王別來無恙?」楚惠王笑道:「還好,雖然國事多了,但有鐘大夫、子寧、子寬幫手,也算能應付,不過比不上姊姊和姊夫自在。」

    伍封和楚月兒又向鐘建和子寬招呼,一同入了族長的宅子,眾侍衛將宅中人趕了出去,隨行的宮女寺人準備酒宴不提。楚惠王坐了中間,讓伍封和楚月兒分坐左右相陪,鐘建、子寬等人坐在右側,又讓春夏秋冬四女、鮑興夫婦、商壺、圉公陽、庖丁刀坐在左側,與楚國重臣對坐,給足了他們面子。其實若真按爵位身份,這坐法便亂套了。不說春雨等人能與楚臣對坐,單是伍封便不好安排。他是天子所封的伯爵,楚國只是子爵,王號是其自稱的,因此伍封的爵位其實比楚惠王還要高。

    伍封問道:「大王怎到了這裡?」楚惠王道:「寡人接到葉公的告急,與眾臣商議後,與鐘大夫、寬司馬帶了二萬人趕到鄾城援手,不料姊夫早已經先到鄾城,火鼠退敵,並將巴人全殲。寬司馬十分佩服,說就算是葉公,最多只能將敵人打退,要全殲卻難做到。姊夫兩番施大惠於我楚國,寡人無以為報,甚是慚愧,只好追來與姊夫說話,何況寡人這一年多來對姊夫和姊姊十分想念,今日終能再見。」

    伍封問道:「在下於鄾城只與葉公說了一次話,葉公便一直昏沉,未知眼下如何,是否要緊?」楚惠王哈哈大笑,道:「其實自龍伯趕到鄾城之後,葉公便放了心,病勢大減。不過他心知兵無二帥之理,一直裝作昏睡,免得眾將心有依靠,不服龍伯的號令。鄾城大捷之後,葉公的病勢便大好了。寡人已經派人送他回葉城,將養身子。」

    伍封等人大為愕然,伍封苦笑道:「葉公高明得很,在下可上了他的大當。」心忖:「他兩次敗在我手上,或者也無甚顏面見我。」

    鐘建道:「月公主配製的滅鼠妙藥甚為有效,眼下鄾城的惡鼠已經十去其九,這個功勞可也不小。」楚月兒笑道:「月兒只是試一試,想不到竟能成功。季公主可好?」

    鐘建笑道:「公主身子甚好,只是老夫卻有些體弱了。老夫這次隨大王前來,一是想見見二位,二來是想向月公主索滅鼠之藥方。我們楚國境域甚大,除鄾城之外,項城、九嶷、雲夢澤等地常年鬧鼠患,食糧咬物還算罷了,最麻煩的是鼠帶病患,每每疫病猖獗,非大力治之不可。」

    楚月兒點頭道:「鐘大夫還是一般地操心國事,這事好辦。」她讓秋風拿了筆簡來,在簡上寫了毒鼠的藥方,交給鐘建,道:「這藥雖然是為了毒鼠,但被人吃了,還是容易出事。是了,夫君說楚稻極好,我們想帶一些稻種回去試種,未知當從何處去買些來?」鐘建哈哈大笑,道:「月兒當真是什麼都不記得了,楚稻極佳,最好的卻是在月兒的家鄉,亦即此地。我明日便讓人送來,何用去買?」

    說了一會兒話,宮女寺人奉上菜餚,眾人飲酒用膳,楚惠王問起別後情形,伍封簡潔說了在吳國、晉國、中山、秦國和王畿的事,楚惠王甚感興趣,又大為羨慕,道:「寡人身為一國之主,也沒有姊夫和姊姊轉戰列國的威風,其實這些事寡人早使人打聽過,倍感榮耀。不管怎麼說,姊姊和姊夫算是為我們楚人大添光彩。」伍封也搞不清楚自己現在是否還算得上楚人,微微嘆息。

    鐘建嘆道:「吳王夫差可算是蠢笨之極,龍伯助吳破越,使吳人十分振奮,不料這人竟會趁龍伯北歸時加害,失吳人之心。這近一年之間吳人四逃,大部分往齊國萊夷而去,也有不少人到了楚國來。如果越人再次北上伐吳,吳國其滅可知。」子寬點頭道:「越滅吳國,鋒攖必指齊楚,這事情不可不防。」

    楚惠王笑道:「與其被動受越人的兵戈,不如主動出擊。吳地甚沃,越國若是真的滅了吳國,寡人可不能讓江淮之地落入越人之手,到時候定會東進抗越,再將間散於江淮的東夷人剿滅收服,盡奪江淮之地,到時候姊夫和姊姊若能援手相助便最好了。」

    伍封心道:「看來你們真的以為齊國意屬江淮,才會動此心思。」雖然他早料到會如此,卻想不到楚惠王十餘歲的少年,居然見識不凡,言之成理,絲毫不提齊國插手江淮的事,老練而有氣魄,向楚惠王瞧去。楚惠王笑道:「這可不是寡人想出來的,都是葉公所說。」他嘆了口氣,又道:「寡人與葉公在鄾城見面,葉公便說其這些事,還說到時候姊夫定會相助楚國。只因這一來是給姊夫母親的家國報仇,二來是為了齊國非如此不可。」

    伍封沉吟道:「這事情或有可能,日後再說。不過越王勾踐、范蠡、文種都是足智多謀的遠見之士,智略兵法非同小可,大王切不可大意。如果真被楚國奪了江淮之地,越人便在楚國地域包圍之中,以後這越國便要楚國獨立應付。如果江淮之地歸於齊國,越人便由齊楚二國共禦。」他原本對吳國還有些信心,自從到吳國走了一趟,才知道吳事已經再不可為,料必滅在越國之手,明知道如此,也是無可奈何,是以語氣中甚是無奈。

    楚惠王大笑道:「這個寡人卻不怕他。如果楚國能奪江淮之地,定是經過了一番血戰,越人必定大損,再要回覆過來,非六七年不可。眼下越王勾踐、范蠡、文種都年老了,那時只怕早已經身死,寡人卻正是年富力強之際,以我諾大楚國與越國慢慢相抗,越人怎拖得起,早晚便是楚國囊中之物。嘿,葉公所定之國策,大有道理!」

    伍封暗暗佩服葉公子高的見識,點了點頭,問道:「葉公提過請大王派使向在下談及江淮之事麼?」楚惠王愕然道:「姊夫怎知道這事?」

    伍封嘆道:「葉公不知道在下有機會與大王見面,是以請大王派使向在下說起這江淮之後事。只因葉公耽心我們齊國也有意染指江淮,便請大王預先向在下透露這事,免得日後齊楚之間為江淮之地大起幹戈。」

    楚惠王見被他說破,微覺不好意思,只好假扮糊塗,道:「原來葉公是這用意意,寡人可猜不出來。」鐘建道:「以在下之見,其實葉公還有它意。眼下龍伯是天子親賜的伯爵,日後吳滅,龍伯說不定會自奪江淮之地以存吳祀,或另建一國。龍伯是齊君之婿,又有大德於中山、秦國和晉國趙氏,到時候借齊兵,又有中山、秦國、趙氏之援,再向天子請一道王旨,這江淮之地未必不能奪下。大王預先說了,龍伯便不會厚著臉皮與小舅子爭地。」

    伍封笑道:「其實在下倒沒有這麼想過,在下這龍伯爵位雖實,封國卻虛,天子將海上諸島、海外之地賜給在下,在下怎能違旨奪海內之地立國?再加上寡君和田相都有意得江淮之地,在下怎能打此地的主意?這是葉公過慮了。」

    楚惠王和鐘建知道他一言九鼎,放下心來。

    伍封道:「在下仍是齊臣,江淮並非私地,如果有一日寡君派在下引軍取江淮之地,雖然在下與大王是親屬,可在下不能因私廢公,只好與大王在疆場上一決。」楚月兒吃了一驚,臉上變色。

    楚惠王、鐘建和子寬等人也暗暗心驚,伍封嘆道:「不過越國滅吳之後,必會伐齊,要不便是伐魯、莒等泗上小國,魯莒等國向來親附齊國,齊越之戰難免,到時候齊越交戰,楚國趨越之側,若能解齊危,寡君和田相怎好意思與楚國爭地?」其實他這是故意向楚惠王暗示,如果齊越交戰,楚國若能援手解危,那江淮之地齊國才有可能讓給楚國,否則必會爭奪此地。

    楚惠王點頭道:「既是如此,寡人便與姊夫擊掌為誓,萬一某天越國滅吳,再挾勝伐齊,寡人必會大興楚師,助齊抗越,那江淮之地便歸楚所有。反過來說,越國滅吳之後,若進軍楚國,姊夫可要說服齊君,助楚破越,那江淮之地齊人得之無妨。」

    伍封心中暗喜,他離齊之前與齊平公和田恆商議,故意放言要得江淮,便是為了驚動楚國,如今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道:「這約定大王與國君立還差不多,在下能有何作為?」

    楚惠王笑道:「只要姊夫答應了,盡力按約誓而為之便行,成與不成,非姊夫之責。」伍封點頭道:「既然大王信得過在下,我們便擊掌為誓。在下便上書寡君,請寡君派使到楚,正式結盟。」二人當眾擊掌設誓。楚惠王道:「與其等齊使到國,不如鄙邑派一使到齊國去,寡人欲使鐘大夫為使赴齊,姊夫之書大可以由鐘大夫攜去,以免往返費時。」

    伍封想不到楚惠王如此性急,可見楚國上下對江淮之地誌在必得,只欲早與齊國約定。點頭道:「也好,在下這便寫書簡奏明寡君。」他起身告退,到廂房寫了一簡,奏明與楚惠王的約定,由於他與齊平公、田恆早已經擬定了計策,眼下依策而行,此簡也不封緘,故意說自己耽心國事,與楚國有議而不可擅決,奏請國君明斷。寫好後拿出堂來,交給楚惠王。

    楚惠王見他行事果斷,連竹簡也不加封,只是用一個黃帛套兒套上,行事光明正大,更生敬意,面露喜色。殊不知道今日所議之事,伍封早已在離齊之前料定。

    伍封順嘴問道:「這擊掌之誓是否也是葉公所擬?」楚惠王笑道:「正是,葉公知道姊夫重情,早猜到會與寡人擊掌為誓。嘿,齊國有姊夫,我楚國也有個葉公,上天對齊楚二國尚算不薄。」子寬嘆息道:「葉公這份見識當真了不起。」

    楚惠王點頭道:「葉公忠君愛國,鐘大夫,今日便擬旨,增葉公邑地五十里,賜千金,以嘉其功。」

    伍封見齊楚盟約將成,越國不足為慮,放下了這數年來心中的一塊大石,心情甚好。又想起一事來,道:「在下有一拙見,未知大王是否肯聽?」楚惠王道:「姊夫是寡人的師父,有什麼見解必是好的,寡人洗耳恭聽。」

    伍封道:「楚國境大民多,歷來政事變幻,常有謀逆弒王之事,全在於楚國這王位嗣立並無常制,每每生亂,大王不可不慮之。」他話不能說得太詳細,因為楚國歷代弒王自立者甚多,如楚武王、楚成王、楚穆王、楚靈王、楚平王等,楚靈王和楚平王是楚惠王這一支族之祖輩。當年楚共王有五子,楚共王死後,長子昭立,是為楚康王。其弟公子圍殺其自立,是為楚靈王。後來楚靈王又因幼弟公子棄疾叛亂而自殺,公子棄疾自立,為楚平王。楚平王死後,子楚昭王立,楚昭王死後,楚惠王繼位為王。伍封當然不好直指楚惠王的伯祖父、祖父之過,何況若非楚平王作亂自立,這王位定不會傳到楚惠王身上來。也正因如此,楚臣中有不少人也知道王位嗣立須有常制才行,只可惜身為人臣,不好言及。伍封的身份不同,他是天下名人,爵位既尊,又與楚惠王親厚,所以才會直言相告。

    雖然伍封語焉不詳,但楚惠王十分聰明,立時會意,沉吟良久,點頭道:「姊夫所言甚是。鐘大夫,你再擬一旨,日後這王位嗣立,除非無嗣,否則非嫡長子不能立,從此成為常制。」

    鐘建與子寬大喜,楚政向來因王室頻繁的弒殺自立而大亂,士大夫為此毀家滅族者不計其數,楚民為苦。須知此制一立,楚政便安寧下來,伍封一言之功,勝過攻城略地無數。從此之後,楚國王位繼立一般是父死子承,僅楚肅王死後,因子嗣問題而由其弟楚宣王繼位,不過並未生亂。因王位繼立的變故二百多年不見,不過在楚幽王死後,子郝立,郝庶兄負芻殺郝自立,五年後楚滅。楚國繼嗣之亂,因伍封一言而止,誠伍封之功也。

    楚惠王心感伍封的一番好意,嘆道:「姊夫和姊姊前一次有救駕之功,又有授藝之德,這一次又破巴救楚,可惜姊夫並非楚臣,除了大贈寶貨外,寡人真不知該如何致謝才好。」鐘建道:「龍伯諫嗣立之制、月公主贈毒鼠妙方,這也是極大的功勞。月公主一族盡在此地,大王可以予以封賞以謝。」

    楚月兒搖頭道:「月兒隨夫君赴楚,非為賞賜而來,我們這一族無功於國,且不見有能為者,大王若是封賞,只怕令楚人不悅。」

    楚惠王笑道:「寡人有了主意,聽聞姊夫和姊姊有子名早兒,寡人便賜早兒以封邑,日後早兒或其子嗣大可以前來承嗣,立為莊氏,以繼莊王之嗣。姊姊在此地的族人,都是莊氏一族。」他讓鐘建頒旨,封此地周圍百里於莊氏,暫由專理王室事物的三閭大夫打理,日後伍早兒或其子孫來時,便交付其領封邑。他想這早兒並非伍封的嫡子,日後不能承繼伍封之嗣,便將他封於楚國。

    伍封與楚月兒愕然,心忖早兒是遲遲所生,掛名在楚月兒之下,如今兩歲未足,便有了楚國的百里封邑,也算奇事一件。知道楚惠王畢竟是年幼天真,天下哪有這麼賞賜的法子?不過感於他一番好意,一起致謝。

    雖然他二人自忖伍早兒斷不會到楚國來領封地,不料數十年後,時勢變易,伍早兒之子果然入楚為官,改稱莊氏。此後一百多年間,莊氏都是楚國名將,後來更有一人名曰莊蹻,勇猛善戰,因被楚懷王所迫,引軍縱橫楚境,破郢逐王,無人能敵,後由屈原勸服,引軍西向,攻下黔中、且蘭、夜郎,一直到滇。後因黔中被秦人攻佔,斷了歸路,莊蹻在滇稱王,號莊王。

    日後之事,眾人自是不能知道。楚惠王是少年心性,自從他見了伍封和楚月兒之後,敬服之極,更有一番崇拜之心,因此待他們極為親厚,視若兄姊。今日他與二人見面,又與伍封擊掌為誓,心中歡喜,是以酒宴上言談甚歡。

    楚惠王道:「楚巴世仇,巴人常有侵楚之意,寡人想將巴王父子殺了以警巴人之心,姊夫以為如何?」

    伍封搖頭道:「除非大王立即帶兵滅了巴國,否則就不要殺他們。如果巴國猶存,巴王父子卻死於楚國,這個仇便結得大了。」楚惠王想了想,點頭道:「現在滅巴不易,巴王父子便放回去算了。」

    子寬笑道:「大王對龍伯和月公主好生敬愛,前些日看過鄾城外的戰場,深感龍伯用兵之妙,新設地名若干,以念龍伯和月公主之德。譬如巴人立寨之處,稱為龍伯寨;全殲巴軍之茂林,稱為太平店;水道之渡口邊,龍伯擒下巴王,月公主御風破敵,便叫仙人渡。這三處地名,都是為了教誨楚人,學龍伯和月公主的忠義。」其後,這三處地名雖然屢有更改,不過自今尤存。唯那龍伯寨之名不同,後世佛道盛信,龍伯改稱龍王,地名便成了龍王寨。

    伍封和楚月兒心知這楚惠王少年心性所致,微笑點頭,卻料不到這三個地名在二千五百年後仍存。

    當晚附近城邑的楚臣紛紛趕來,楚惠王安排了此地莊氏封邑,在附近大搜寶貨,贈了十餘車金帛給伍封和楚月兒,楚國富庶,是以楚惠王的所贈尤多。他是一國之君,自然事多,次日與伍封等人分手,互道珍重,先回郢都。臨行鐘建果然使人送了許多稻種來,都用長約三尺的巨竹管裝盛,足有兩百餘筒。

    伍封等人留了三日,楚月兒贈了族人無數金帛,讓族人安分守禮。這些族人知道此地是伍封和楚月兒的子孫封地,伍封和楚月兒自然便成了他們的主人,小心侍奉不提。三日之後,伍封等人也準備啟程離開。

    伍封心中掛念夢王姬,只想急忙回成周去,轉念又想:「與楚國之盟有望,田恆總耽心鄭國背齊向晉,不如繞道鄭國走一趟,看看情形。」可他對路徑不熟,找楚月兒、圉公陽和庖丁刀問起,也不甚詳。楚月兒道:「夫君,我們在吳國時,不是從計然的落鳳閣得過一卷竹簡,上面有天下形勢地形之圖麼?」

    伍封想了起來,笑道:「正是,我離齊之前還特地交付風兒帶著,你不提醒時我倒忘了,未知風兒是否將竹籍留在了成周。」秋風笑道:「龍伯交付的東西,風兒自然隨身帶著,怎會忘記?不過上次回到萊夷後,我見竹簡笨重,請墨愛繪在厚帛之上,一直隨身帶著。」伍封讚她道:「你想得周到。」秋風將黃帛拿來,伍封見上面果然有楚國的地形和道路,細看了一陣,嘆道:「早想起來,我們來楚國時大可以沿它道而行,或可快些。」心忖無甚急事,既要去鄭國,途經堂溪附近,不如繞道到棠溪去看看夫概,這人是自己的舅爺爺,年紀也高大了,也該去見一見他。

    定下路徑,往東往北而上,一路玩景,數日後到了漢水邊上,過水不遠,圉公陽上前道:「龍伯,這漢水之北有個桃花洞,內有桃花夫人之像,是否卻看看?」

    伍封問道:「桃花夫人是誰?」圉公陽道:「便是文夫人。」伍封恍然道:「原來是楚文王夫人,聽說文夫人是陳國公主,有絕色,嫁給息君後,楚文王聞其美色,率兵滅了息國,奪此女立為夫人,寵愛無比。文夫人生有二子,長子為王,三年無所政出,被次子所殺自立,謚為『堵敖』,次子楚成王用子文為令尹,國內大治。」

    楚月兒笑道:「文夫人因美而致國滅,想來甚美。夫君既過此地,自然要去瞧瞧。」她格格笑著,也不理伍封是否瞪眼,逕自讓大隊往桃花洞而去。

    伍封笑道:「我倒有些佩服楚成王,能為一女而滅一國,這番狠勁非同小可。」

    到了桃花洞外,卻見是山壁上挖出的一個丈餘深洞,洞窩內用白石雕著一副女像,涂以彩漆,栩栩如生。

    伍封笑道:「原來這桃花洞這個麼個淺坑,何不叫桃花坑?」細看那桃花夫人像時,只見這女子目如秋水,面如桃花,雖只是個雕像,卻極為美麗,伍封心忖此女若在生,只怕可與楚月兒和西施可比。

    楚月兒見他看得入神,忍不住暗笑。庖丁刀不知在哪裡叫了個老者來細問這桃花夫人的事蹟,那老者相貌古樸,腰間繫著一個綠瑩瑩的大胡蘆,道:「桃花夫人是陳侯之女,有絕世之貌,嫁給息侯,其姊嫁給蔡侯。息夫人歸寧於陳,道經蔡國,蔡侯邀至宮中,慕其美色,以語調戲,毫不尊重,息夫人大怒而去,後由陳回息,不過蔡境。息侯聞訊而怒,深恨蔡侯,遂與楚成王相約定計。楚文王假意伐息,息求救於蔡,蔡侯起大兵相救,因而中了息侯之計,被楚文王伏兵擊敗,逃走息城,息侯閉門不納,蔡侯乃被楚人生擒。息侯大犒楚軍,送楚文王出境而返。蔡侯方知中息侯之計,恨之入骨。」

    楚月兒道:「這息侯也太不成話了,就算蔡侯對其夫人不敬,也不能借楚人之手害他。蔡侯一番好意,出兵相救,反被生擒。楚王殺了蔡侯麼?」

    那老者搖頭道:「蔡侯之敗,乃是慕息夫人之美所致。楚文王本想殺蔡侯,被臣下勸止,放了蔡侯回去,臨行大排筵席,盛張女樂。楚文王是個好色之徒,席間便說起女色來,蔡侯想起息侯導楚敗蔡之仇,便道:『天下女色,未有如息夫人之美者。』還將息夫人之美細加形容,這就勾起了楚文王的心思來。當年楚文王便以巡方為名,來到息國,息侯親自辟除館驛,又大饗於朝堂。席間楚文王請息夫人一見,息夫人無奈而出,楚文王見美大驚。」

    楚月兒嘆道:「這不是引狼入室麼?」

    老者道:「次日楚文王以答禮為名,引息侯赴席,席間擒了息侯,又親自入息宮尋覓息夫人。息夫人想投井自盡,被楚將扯住衣裾,道如果想保全息侯之命,便尋死不得,否則,楚文王見她死了必會盛怒,定會殺了息侯。楚文王將她好言撫慰,答應不殺息侯,不斷息祀,在軍中立了其為夫人,楚文王死後謚文,息夫人便成了文夫人。因其面如桃花,楚文王又稱她為桃花夫人。楚文王安置息侯於汝水,賜十家之邑,使守息祀,息侯不久便忿怒而死。」

    楚月兒嘆道:「息侯導楚人伐蔡,騙蔡侯之救兵,這也是自取其禍。」伍封聽他們說得熱鬧,這時走了過來,道:「原來這桃花夫人有許多故事。」

    老者道:「後面的故事還有哩!桃花夫人入楚之後,雖然楚文王對她寵愛無比,三年之內生下二子,其後都成了楚王,但桃花夫人在楚宮三年,從不與楚文王說話。楚文王十分奇怪,有一日忍不住問她,桃花夫人垂淚道:『大王因我一人而滅息國,我對不住息侯,哪有面目與大王說話?』從此她便與楚文王說話,不過她向楚文王說的第一句話,又為蔡侯引來了禍患。」

    伍封奇道:「這又有什麼禍患?」老者道:「楚文王見桃花夫人垂淚,知道她對息事慚愧,遂將宮中的息人遷往它處,又道:『息國之變全因蔡侯所引發,當初若不是他羨慕夫人美色,便不會輕侮夫人,使息侯生怒。息侯若不生怒,便不會引寡人伐蔡,也擒不到蔡侯。若非蔡侯在寡人面前盛讚夫人之美,使寡人心生愛慕,寡人也不會滅了息國。眼下寡人須臾離不開夫人,只好為夫人報仇。』遂引兵伐蔡,入蔡都,蔡侯肉袒伏罪,盡出寶藏美玉,楚師方退。楚文王將所得寶貨盡賜桃花夫人,以致楚國上下不悅,以為士卒在前拚命,所得卻歸一婦人,怨王之甚,以致後來楚文王與巴人交戰,楚人有內應不說,士卒又不肯用力,楚文王戰敗而死。」

    眾人「噢」了一聲,心忖這楚文王一心為了桃花夫人,雖然難得,卻因女色而輕士卒,以致敗亡,也是自尋其禍。

    老者續道:「楚文王死後,桃花夫人長子嗣位,但這人只繼了楚文王的酒色,但其父的武略絲毫也沒有學到,在位三年,專事遊獵,無一政施設,故而謚不稱王,只稱『堵敖』。桃花夫人次子熊惲文才武略俱佳,向為桃花夫人所愛,又為國人推服。堵敖心忌其弟,常想殺之,左右多有為熊惲周旋者,以致反覆不決。熊惲自不能免,索性暗蓄死士,乘堵敖出獵時襲而殺之,以病薨告知桃花夫人,桃花夫人心中雖疑,也不欲明白此事,否則僅餘一子也難免,遂使諸大夫立熊惲為王,即楚成王是也。」

    伍封道:「楚成王用子文為令尹,滅弦、黃、六、英、夔,楚境四擴,武攻強盛一時。」

    老者道:「楚成王初立,以王叔子元為令尹。子元自其兄楚文王死後,常有篡立之心,又慕其嫂桃花夫人之美,欺楚成王年少,遂於王宮之旁大築館舍,每日歌舞奏樂,欲惑桃花夫人之心。桃花夫人聽說是令尹子元的新館,嘆道:『先王舞干戈以習武事,以征諸侯,是以四方朝貢不絕。如今令尹不圖武事,而樂舞於未亡人之側,不亦異乎?』侍衛將桃花夫人之語轉告子元,子元甚感慚愧,遂發兵車六百乘,親自引著伐鄭,但鄭國防守甚嚴,子元無甚兵略,見無機可乘,連夜退兵。他不戰而退,反讓人先到桃花夫人處謊稱得勝。桃花夫人怎會被人所騙?道:『令尹大獲全勝,當宣示國人,哪有這麼鬼鬼祟祟跑到未亡人之處相告的?』子元大為慚愧。」

    楚月兒笑道:「桃花夫人聰明得緊。子元想必會收斂心神,專心國事了吧?」

    那老者搖了搖頭,續道:「子元伐鄭無功,內不自安,又想成了楚王,桃花夫人自然為他所得,是以篡謀甚急。後來桃花夫人略有小恙,子元假稱問安,移寢具入宮,桃花夫人卻使侍女執劍守戶,子元不敢闖入,留在宮中三日不出,糾纏不休,讓其家勇數百圍住王宮。桃花夫人派人向子文告急,子文密奏楚成王,半夜襲破子元家勇,入宮殺了子元。到桃花夫人寢室前問安。次日楚成王升殿,滅了子元一家,其後才用子文為令尹,國事定而大治。桃花夫人故後,楚成王葬母於父冢,此地息侯所葬之處,楚成王遵母之囑,在此處雕了這座桃花夫人之像,以慰息侯於九泉之下。」

    伍封「嘿」了一聲,讚道:「這桃花夫人其實不僅貌美,還通達明斷,了不起!」楚月兒笑嘻嘻地道:「女子通達明斷者不少,但美貌而通達明斷者甚少,怪不得夫君讚她!」伍封笑道:「怎麼月兒也學起公主的脾氣來,總當為夫是個好色之徒?」想起妙公主的諸般頑皮,不禁微笑,心忖自己似乎也是個好色之徒,道:「我若見了桃花夫人,自然不會如子元之不堪,不過楚文王為一女而大興殺伐,我未必做不出來。譬如田相若將月兒索要回去,我定會殺入田府以奪回來,諸事不顧。」

    楚月兒格格笑道:「夫君多半做得出來,正如夫君所說,你這番狠勁也是非同小可!」伍封哈哈大笑,道:「哈哈,是麼?」

    眾人聽了這半天故事,甚有感觸,伍封讓鮑興拿了五金給這老者,這五金即是百兩黃金,老者推辭道:「老夫只是說幾句話,何用如此厚賜?」

    伍封笑道:「老先生這故事說得好聽,足解在下等旅途之睏乏,區區五金不算什麼。」老者搖頭道:「黃金之物老夫身上多得是,並無所用。」他說著話,隨手從袖中拿出一把楚國常用的餅金來,放在地上,又從懷中摸了一把,赫然是數塊寶玉。

    眾人想不到這老者隨身攜有許多金玉,心想他的大袖之內不知還有多少。楚月兒好奇道:「老先生原來十分富闊,夫君可看走眼了。」伍封道:「老先生談吐非凡,想必是大有身份之人,未知能否相告名諱?」

    老者微笑道:「老夫是扁鵲的弟子東皋公,與令尊曾有一面之緣。」伍封大驚,叩拜道:「原來是先父之大恩人,晚輩失敬了。」楚月兒等人也忙跪叩。

    東皋公將伍封攙起來,又讓楚月兒等人起身,道:「老夫是個閒散小人,隱居於此地久矣,龍伯和月公主如此大禮,老夫可擔當不起,恐致折壽。老夫活了九十四歲,還想多活幾年。」

    這東皋公的確是伍子胥的恩人。當年伍子胥攜公子勝(白公勝)東逃往吳,路過昭關,關上有楚兵把守,懸圖刻形貌,無法通過,伍子胥大急之下,一夜白髮。幸好他在關內林中遇到東皋公,東皋公見伍子胥身高一丈,形容極偉,遂請友人皇甫訥假扮伍子胥,皇甫訥身高九尺,又與伍子胥有些相像,東皋公用些藥湯將伍子胥面容變色,取村家衣服給伍子胥和公子勝換上。黎明之時,皇甫訥故意慌慌張張地過關,被士卒當成伍子胥拿住,叫嚷吵鬧之下,伍子胥和公子勝便混過了昭關。他頭白變白,臉上易色,故意彎腰以掩其高,遂能過關。伍子胥過關許久,東皋公才拿著過關文牒到關上來,聲稱與皇甫訥相約過關東遊,楚人驗實,才知道捉錯了人,陪罪放了,堅守昭關如故,卻不知道伍子胥早已經混過了關去。

    伍封向眾人說起此事,道:「若非老先生援手,家父早晚亡於楚國,我也就生不出來了。是以老先生對我們一家有天大恩德。」

    東皋公搖頭道:「老夫倒不投你們報恩,老夫一生救人,從不殺人,只是見令尊是當世英雄,不忍他含冤而亡,才會偶施援手。今日老夫路過此地,被龍伯的從人請來,老夫恰好知道桃花夫人之事,才會向你們說一會兒話。」

    伍封道:「先父多年來派人尋覓老先生和皇甫先生,可一直未能找到,未知皇甫先生在何處,晚輩想向他叩頭致謝。」

    東皋公搖頭道:「十餘年前,皇甫老弟入山採藥,誤入金夜花叢,中了花毒,老夫一時間尋不到解此毒之藥,三日後皇甫老弟便死了。」

    伍封嘆了口氣,覺得甚為遺憾。楚月兒點頭道:「金夜花夜間開光,發金色之光,白晝看時,與尋常牽牛花相似。要解此毒,除了防風、甘草、桂枝之外,非得用一味雪晝草不可。此草在極北之地才有,楚國可尋不著。怪不得以老先生之能,也不能救到皇甫先生。」

    東皋公大奇,驚道:「咦,原來月公主也懂得醫道。雖數十年的醫士也不易知道這雪晝草、金夜花,月公主竟能知道這兩種奇物,解法也得當,委實高明!」

    楚月兒笑道:「月兒可不知道,這是計然的竹簡上寫的,月兒記在心中,也不知道對不對。」

    東皋公問道:「計然是個什麼人?」楚月兒將計然之事簡單說了一遍,道:「他那竹簡月兒記在心中,可惜放在萊夷未曾帶來。」

    東皋公大感興趣,道:「原來世上還有人專研用毒解毒之法,聽來高明之極。既然你記得,大可以一一說給老夫聽。」

    楚月兒道:「是。譬如說用錫配天仙子,便可合成一味毒藥,名叫『惜見天』,此毒夜發,天光即死,要解此毒,便得用杏仁、黑豆、甘草,再用藍子汁和鹽水煮成藥湯,便可以解毒了。」東皋公閉目沉吟,不住點頭,道:「高明,高明。這一味鹽水想得周到,老夫一時間便想不出來,不過若將藍子汁改為綠豆汁,只怕更有解毒之效。」他是扁鵲的親傳弟子,醫術自然要較計然高,楚月兒深信不疑,道:「簡中有幾種毒藥都用綠豆以解,這綠豆汁自然是好。還有一毒,是用天南星配芫花、巴豆,三毒相合,十分厲害,要解此毒……」,東皋公沉吟道:「這三種都是劇毒之藥,老夫若用生薑、黑豆混碾成粉,再加上大豆汁、黃蓮汁、菖蒲水,以冷水調合服用,理應可解這三毒。」楚月兒點頭道:「簡上確是這麼用法,不過多了一種乾薑汁。」東皋公猛拍大腿道:「妙!這乾薑汁用得極妙!藥量如何?」楚月兒道:「常人用當然是生薑一兩三錢、黑豆四兩,大豆等各用五錢軋汁;若是肥胖之人,須得加些……」

    他們一老一少說得十分高興,伍封等人面面相覷,忍不住暗暗好笑,不敢打擾。楚月兒和東皋公越說越是興奮,說了好一陣,東皋公睜眼道:「是了,老夫扯著月公主這麼長篇大論,不免耽誤了你們的行程。」

    伍封忙道:「無妨,我們並無急事,大可以在此地設帳過夜。」東皋公笑道:「這如何使得?不如這麼著,老夫隨你們一路前往,途中正好於月公主研究些醫術,一舉兩得。老夫許久未聞過高明的用藥之術了。」

    伍封道:「晚輩正有意請老先生到我成周的府上小住,同行更好。老先生是否還有家人?晚輩派人一併接來。」東皋公笑道:「老夫隻身一人,行至何處便在何處落腳,何來家人?」

    鮑興將地上餅金撿起來交給東皋公,伍封命將銅車華蓋上的錦帳放下來,楚月兒扶了東皋公上銅車安座,人車前行,東皋公卻與楚月兒在銅車帳中滔滔不絕。便聽東皋公道:「月公主,這……」,楚月兒道:「老先生喚我『月兒』便是。」東皋公道:「是極,月兒,有一種蛇毒可十分厲害,名為烏頭子,喜歡在川烏、草烏附近藏身,竹簡上可有解法麼?」楚月兒道:「似未見過解法,不過簡上說蛇所在處,七步之內必有解藥,那川烏、草烏是否可為解藥?不過川烏有劇毒,可不敢用。」東皋公呵呵笑道:「正是用川烏來解,這叫作以毒攻毒。用草烏也可解之,不過川烏草烏不過混用,單用一味即可。」楚月兒問道:「為何不能混用?」東皋公道:「川烏草烏相配大有禁忌,合用則失去藥效,此類禁忌之藥有十九種,叫『十九畏』;還有十八種藥不能混配,否則便有大毒,足以致命,稱為『十八反』。用藥者不可不知,老夫教你這歌訣,日後你用藥時要謹記,另外,藥劑使用分君臣佐使,不可不知。先背這『十九畏』,歌訣是:『硫磺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見便相爭……』。」

    伍封心忖這二人一個是九十四歲的白首老翁,一個是十七八歲的美貌少女,偏能說到一起去,興趣昂然,也算是奇事一件,覺得甚為有趣。

    一路上有東皋公相隨,行程就慢了許多,雖然這世上有很多人被稱為神醫,但真正的神醫,無過於扁鵲者。東皋公是扁鵲的弟子,從醫八十餘年,醫道非同小可,世上再無第二人可以比擬,這些天他將用藥的諸般法門禁忌效用一一說給楚月兒聽,又時時停車,帶楚月兒在道旁採藥辨認,楚月兒對此道本有興趣,用心記憶不提。

    這日到了棠溪,還離城邑甚遠,便見夫概帶了數人在道旁等著。

    伍封微覺愕然,將楚月兒從銅車上喚出來,帶眾女下車拜見夫概,伍封道:「舅爺爺可好。」夫概笑道:「還好,難得封兒有心,竟繞到此地來探我。不過老夫無甚顏面見人,不敢迎你入城。」

    圉公陽和庖丁刀將一早準備好的一車禮物拿上來,夫概身後轉上來一人接過,看那人時,正是上次見過的那力氣驚人的莊戰。

    伍封忽想起上次在吳國時,小鹿繞道楚國買梁種,再趕到吳國,說過途中遇到了這莊戰,還比試過刀劍,連小鹿也不敵此人。後來匆匆回齊,一路上多生變故,葉柔亡故,眾人心情寥落,回齊之後又忙著送田燕兒成親,一直未細問過小鹿與莊戰交手的事。此刻見到此人,興趣大生,不住地向莊戰打量。

    眾人在道旁林間席地而坐,伍封讓鮑興請東皋公來,東皋公卻不願意見生人,伍封只好由得他在車上休息。夫概的從人奉上美酒瓜果供眾人解熱,夫概見伍封和楚月兒都注意這莊戰,笑道:「封兒,小戰力氣不小,劍術又精,老夫對他甚為看重。上次瞞著老夫與令徒小鹿比試了一次,被老夫好一頓責怪。」

    楚月兒看了莊戰好半天,甚覺親近,忽想起渠公到她族中挑選人才之事,她和伍封在魯國為孔子弔喪,渠公將莊大等人帶了去,還說族中有一人名戰,素為族人推重,這人之名也是「戰」,莫非就是此人?她道:「夫君,渠公曾說我族人之中有一人善劍術,名為戰。」

    伍封也想了起來,夫概笑道:「月公主猜得不錯,小戰便是你的堂侄,他常回族中去,是以你們族人都知道他。」

    莊戰道:「其實在上次見面時,小人便依稀認出了月公主。雖然說女大十八變,月公主長得高了,也更為美麗,但眉心那顆美人痣小人是認得的。月公主四歲時,小人正好回族中去,還抱過月公主。只是月公主嫁了龍伯,身份尊貴,小人可不敢相認,免得別人當小人是否趨炎附勢之徒。」

    楚月兒又驚又喜,道:「月兒可沒有什麼印象。」伍封笑道:「若非月兒想起來,小戰是否還不想相認呢?」尋思:「小戰與月兒姊弟果然關係不同,莊氏老一輩都認不出月兒,偏偏小戰能認出,若非他以前對她們姊妹細心照顧,怎能認識?」

    莊戰道:「眼下月公主是楚國公主,龍伯又是天子之師,小人再要相認,豈非更加不成樣子?是以央師父不要說出我的身份來。」

    伍封佩服道:「原來小戰是舅爺爺的徒兒,怪不得劍術能勝過小鹿兒。」

    夫概搖頭道:「小戰的劍術勝過老夫多矣,可不是老夫教的。他尊老夫為師,是因為我教他冶鐵鑄劍之技,不過他往吳越楚國尋訪名師學習鑄藝,比老夫的鑄藝要高明不少。」

    伍封奇道:「小戰的劍術能勝過小鹿兒,非劍術高手絕對教不出來,未知師從何人?」

    莊戰搖頭道:「小人這套劍術是小時候用一條兩頭蛇與人交換來的。」伍封與楚月兒大吃一驚:「兩頭蛇?」伍封道:「那人想必是劍中聖人支離益的門下。」

    莊戰道:「十餘年前,小人在林中見到一條長長的兩頭蛇,不知其厲害,用竹竿按住,正想將蛇打死,忽然林中轉出一個人來。那人並未說過名字,不過他氣派甚大,雖然他可以輕鬆將蛇奪了去,卻不願意有失身份,便要出金帛買走。小人說此蛇見者不吉,非打死不可,他勸了小人好半天,見小人不要金帛玉器,遂說要傳授小人一套劍術,以換此蛇。小人自小對劍術便很感興趣,便答應了他,他先將蛇裝入竹簍,然後教了小人一套劍術。名為『開山劍術』,說小人的力氣甚大,正合用這套劍術。」

    伍封心想這「開山劍術」除了自己懂得一些外,便只有支離益和朱平漫二人擅長,董門其他的人包括董梧在內都不習此套劍術,問道:「那人多大年紀,是何模樣?」

    莊戰道:「那時他有四十餘歲,眼下應該五十多歲了,生得十分高大,約有九尺,模樣古樸。」楚月兒搖頭道:「不是朱平漫。」伍封道:「董梧這人沒有這麼高大,說不定這人便是支離益。」

    莊戰練劍這麼久,自然知道支離益的大名,又驚又喜,道:「他是劍中聖人支離益?!他甚有耐心,教了小人一個時辰,小人練會之後,他又用了兩個時辰與小人拆招,指點每一招的用法,小人慢慢使給他看,他長嘆了一聲,說他有一個弟子也會這劍術,不過日後小人這套劍術練熟了,必定勝過他的弟子。」

    伍封和楚月兒知道那人口中的弟子必是朱平漫,一起點頭,道:「那人果然是支離益。」伍封笑道:「小戰能得劍中聖人支離益親授劍術,福氣可不小,怪不得能勝過小鹿兒。」楚月兒道:「以小戰的天資,支離益怎會輕易放過,不收為弟子呢?」

    莊戰道:「他也曾說過要收徒,不過小人不願意離開楚國,是以未拜他為師,他只好帶了那兩頭蛇離去。」

    伍封問道:「如此良師天下間只有支離益一人,你為何不願意隨他去?」

    莊戰嘆道:「當時小人才八九歲,怎知道面前的是天下奇人?何況二十九年前小人才四歲,隨家父離開了族中,正值吳軍伐楚,攻入郢地,國內大亂,家父抱著小人兄弟二人正逢亂兵,被撞得跌倒了,人群擁動,小人便與父兄失散。小人常想,父兄早晚會來找小人,是以不敢離開楚國去。」

    夫概道:「老夫從吳國逃出來奔楚,被封在棠溪,一路過來,在途中見到小戰乞討。小戰年方五歲,卻甚有膽氣,老夫便將他撿了回來收養,過了七八年才打聽到他族人的下落,命他回去,不過他回去之後又趕回堂溪,他怕父兄回族中去,其後每過兩三年便回族中一次。」

    伍封嘆道:「我在月兒族中時,族長說其二弟離族而去,原來就是小戰的父親,這真是巧得很。」

    楚月兒道:「夫君,好不好我們再來個千金懸賞,為小戰尋覓父兄?」伍封點頭道:「如此甚好,只要知道小戰父兄名諱,便好辦了。」

    莊戰喜道:「家父帶小人出來時,以莊為姓,家父名叫莊城,家兄……」,伍封和楚月兒愕然道:「莊城?!」

    莊戰驚道:「怎麼?」楚月兒道:「成周夢王姬府上總管便叫莊城。」他說起莊城的樣貌,莊戰大喜,道:「那正是家父,想不到他老人家在成周。」

    伍封嘆道:「我一生遇到過巧事不少,尤以今日算是巧之有巧。」楚月兒笑道:「幸虧夫君心思一動,要來探望舅爺爺,這才搞清楚許多事。」

    夫概呵呵笑道:「雖然小戰不願意,但老夫聽說大王賜封兒之子為莊氏之長,賞賜邑地,今日本就想讓小戰與你們相認,然後為你們效力,也免得埋沒了小戰的劍術。想不到還有如此變故,這真是難得。小戰,你們便隨封兒去吧,日後也好見功。」

    莊戰道:「這雖然是好,不過小人要問問家父的意思,這便隨了龍伯和月公主去,先拜見父兄再說。」

    伍封道:「如此甚好,令尊便會答應。」又皺起眉頭,道:「小戰,有一事你先得心中有數,令尊說其二子一女均已經亡故,想是當你已經亡於亂中。不過令兄只怕已經不在世上了,他有一子名曰莊周,隨令尊在一起。想來是令兄與令尊在一起,長大後娶妻生子,早些年亡故。」

    莊戰怔了怔,眼中微微濕潤,嘆道:「其實小人心中早有了準備,只是不敢細想而已。」

    夫概嘆道:「伍氏一家與吳王有仇,幸虧封兒不記舊怨,以吳民和宗祀為重,兩番敗越,卻被夫差加害,老夫也甚為有愧。小戰自小隨我長大,劍術也高,老讓小戰投於封兒府上,也算是報答封兒。如今小戰已經得知父親的下落,老夫的心願已了。小戰,你與封兒和月公主是親人,今後當盡力報效,不可懈怠。」

    莊戰點頭道:「如果家父願意讓小人投入龍伯府上,我便盡力而為。」伍封皺眉道:「小戰怎不叫我們為姑姑、姑丈,非要稱『月公主』、『龍伯』這麼見外?」

    莊戰搖頭道:「龍伯手下臣屬眾多,當著這麼多人,自然當叫『龍伯』、『公主』,免得別人以為小人仗著是親戚,打著你們的旗號來唬人。何況家父是月公主的父親的堂侄,小人與月公主之間的親戚關係可有些疏遠了。」

    楚月兒不悅道:「都是一族之人,親疏哪用分得那麼細?」莊戰道:「家國都有其規矩,可不能亂套。眼下小人還不是龍伯和月公主的臣屬,非得這麼叫不可。」

    伍封與楚月兒見他頗有些迂腐,苦笑搖頭,心忖夫概並不怎麼守禮,否則便不會有自立吳王之事,想不到他這弟子卻將謙躬守禮之極。當下引莊戰見過鮑興等人,又讓莊戰回城收拾行囊。

    眾人談了許久,等莊戰拿了個小行囊來,楚月兒見他隻身一人,問道:「小戰還未成親麼?」莊戰道:「未得家父之命,怎敢私下成親?」

    夫概怕耽誤了伍封的路程,命從人將準備好的禮物拿上來,那是十口鐵劍。夫概起身告辭,眾人互道珍重,伍封一眾帶著莊戰繼續北上。

    東皋公在車上苦候了楚月兒這麼久,急不可耐,此刻楚月兒才上車,東皋公便道:「月兒,你可知有的毒藥服上,從外表可看不出來,待外徵象出來褒時,已經不能救了。你又用何法知道他是否中毒,所中何毒?」

    楚月兒道:「這個月兒便不知道了。」東皋公笑道:「我告訴你這法子,醫道所謂望聞問切,用此四法便知。老夫先教你這『切』法,切分脈診和觸診,脈診即是切脈象,人之脈象常見的二十八種,如浮、沉、遲、緩等等,你看這腕上,此處曰『寸』,此處曰『關』,此處曰『尺』,手指這麼搭上去,便知……,咦!月兒,你這脈象古怪,沉靜而緩,別人脈動四五十次,你方動一次,內含神氣,當真是世上少有,是否練過何奇術?」

    楚月兒道:「我與夫君都練過老子的吐納奇術。」東皋公嘆道:「怪不得,怪不得。如此脈象常人絕不能有。龍伯,老夫為你把一把脈象。」伍封的馬車在銅車之前,此刻稍停,等銅車趕上來,將手伸入帳中,東皋公搭脈一時,驚得「咦喲」連聲,氣息漸粗,道:「這……,這真是從未見過!龍伯和月兒這脈像是老夫平生僅見,從脈象看來,你們神力無限,氣脈旺盛而脫俗,周身渾元而不破,只能用『神異』二字說出來!以此脈象,陰陽混成,邪不能侵,絕無傷病之虞!」楚月兒也為伍封搭脈良久,道:「月兒可不懂。」

    伍封抽回手,馬車在前行著,聽見東皋公滔滔不絕地教楚月兒諸般醫道,早已經不限於用毒解毒之法,心中一動,想:「莫非老先生看中了月兒,要將自己的醫術教給她?」

    楚月兒學了大概的的切脈之法後,東皋公道:「這麼說法純是虛談,非得找人相試不可,你與龍伯的脈象絕非常人所有,不足為憑,須另找他人一試。」楚月兒笑道:「月兒正想試試。小興兒,你將手伸過來。」

    鮑興樂道:「小人腦筋有時候不大靈光,每想尋醫,今有兩大神醫在此,不可不讓你們診治。」他將馬韁交給身旁的小紅,大手伸入銅車帳中。

    楚月兒和東皋公搭一會兒脈,東皋公道:「此脈寸實而關沖,這小興兒身子壯實,力氣不小,少有生病之時,不過他渾渾噩噩,一生快樂,甚是難得。」楚月兒也搭脈相試,道:「原來這叫作寸實關沖。」又小紅將上來搭脈,東皋關輕輕一搭,笑道:「此脈可有趣。」楚月兒切脈一陣,道:「似是寸奇而關重,老先生,此脈是說些什麼?」東皋公道:「這叫喜脈,原來這御者是名女子,已經懷孕四月了。」

    鮑興大喜,道:「嘿,小紅終有了喜,哈哈!龍伯,這小孩兒要起個名字,還有,老商,日後這……」,他嘰嘰呱呱地東說一句,西扯一言,似乎片刻間這小孩兒便要生了一般。

    伍封也是大喜,笑道:「還有六個月才生產,小興兒可不用這麼性急。雪兒,你將小紅帶到你們車上去,這粗重的活兒可不能讓她做。」

    商壺從後面趕上來,道:「老先生、姑姑,也替老商診治瞧瞧。」也不怪東皋公是否願意,將大手伸入帳中,楚月兒和東皋公切脈一試,楚月兒道:「這脈象又有不同,似乎有病象。」東皋公道:「這不是病象,是內傷之象。這位老商想是在七年之前,不對,是八年之前胸口被人擊傷,並未醫治,仗著身強而挺了下來,次年又傷了同處,不過這一次曾就醫,醫好了新傷,但舊傷卻沉積下來,成為痼疾。」

    商壺驚道:「咦,老先生真是神人!八年之前老商在樓煩被一個叫朱平漫的傢伙打了一拳,次年與胡人練跤又摔傷了同處,醫了二十天方好。」

    楚月兒搭著其脈沉吟道:「老先生,這痼疾似乎難愈,是否有礙?」

    東皋公道:「眼下雖不會發作,再過十二年,一發再不可治,非死不可!」

    伍封與楚月兒大吃一驚,伍封忙道:「老先生,老商是月兒的愛徒,煩老先生診治。」東皋公笑道:「無妨,幸虧老商遇到了老夫,否則再拖上數月,疾患入骨,神仙也難救。先停下車來,老夫用針為他止住內傷,每日施針,等到了城邑,再藥石相攻,十數日便可以痊癒。」

    伍封忙命大隊停下來,在道旁少歇,東皋公一邊替商壺扎針,一邊指點楚月兒諸般針法及用途,道:「家師治病之方法有湯、熨、針、醪四法,湯即湯藥,熨即藥敷按摩,針即針灸,醪即藥酒,這針法除進針出針外,又有捻轉、提插、留針等手法,月兒仔細瞧著。」其實為商壺施針不過一會兒功夫,東皋公為楚月兒講解用針卻用了一個多時辰。

    楚月兒問道:「老先生有如何能分出老商的舊傷是在七八年之前?」東皋公道:「從脈象便可得知,不過這需要時日才能做到。不過你看他肩井上的隱隱青記,內中必含一圈圈細紋,定有八圈細紋,便是八年的內傷。」

    此時眾人對東皋公佩服之極,不單是楚月兒和鮑興,連春夏秋冬四女也上前去瞧,商壺肩井上果有細紋,且真是八道。

    東皋公和楚月兒又為眾人一一診治,他只是想教楚月兒醫術,眾人卻平白地得到神醫就診,有病的治病,有舊傷的治傷,無不大悅。

    次日開始為商壺施針,東皋公便讓楚月兒施針,初時不免將商壺扎得呲牙咧嘴地叫痛,漸漸楚月兒針法熟練,由東皋公指點著為其餘人扎針,漸通此道。東皋公大悅,心忖此女對醫道極有天賦,記性又好,正是歧黃中人。楚月兒本來只是從計然的竹簡上學些解毒之法,學解毒不免要研其如何用毒,東皋公由此入手授以醫道,引得楚月兒興趣大發,她本懂許多藥理,有這神醫指點,這一路緩行二十餘天,楚月兒學醫之快,比得上常人學醫數年。

    伍封本慣了一路與楚月兒說話,眼下楚月兒興致勃勃向東皋公學醫,自己一路無事,便將莊戰叫上來同乘說話。

    由於他們繞道堂溪,沿這北上大道便入了鄭國,伍封派圉公陽先入鄭報訊假道。這使者往來,要過它國之境,非執假道之禮不可,楚莊王派使者赴齊,使者過宋國而不假道,宋國恨其輕視本國,執而殺之,引得楚軍圍宋達九月之久。伍封以往過它國之境,都要假道,這次由楚國回成周,既然要經鄭國,便要先使人假道。以免得鄭國以為他仗齊楚之大,輕忽小國。

    等伍封等人入了鄭境,鄭聲公帶了一眾鄭臣到郊外相迎,圉公陽也趕了回來,鄭人歌舞絲竹、牛羊美酒,聲勢甚大。伍封想不到鄭國君臣如此隆重,頗有些不好意思,下車相見。

    鄭聲公上下打量著伍封,見他年紀雖輕,但身高一丈,氣宇不凡,道:「寡人聞龍伯大名已久,不料龍伯竟如此年少,頗令寡人詫異。」伍封拱手笑道:「在下欲回成周,只想假道鄭境,不料驚動了國君,委實有些惶恐。」

    鄭聲公道:「龍伯辱足鄙邑,便請入城一聚。」伍封本意是想入城,口中不免要客套九句,道:「在下只是途經貴地,行程匆忙,不敢入城騷擾。」鄭聲公道:「龍伯周行列國,過鄭而不入,雖然龍伯的確事煩,但旁人定以為龍伯輕忽鄭國,鄭人只怕不悅。」

    伍封心忖鄭國夾在晉、楚兩大國之間,數百年戰禍綿綿,迫不得已要依附大國,眼下自己的身份超然,與各國都有交情,還是齊君之女婿、楚王之姊夫,又與晉國趙氏交好,今日過鄭,鄭聲公怎能放過,自然是非大加籠絡不可。田恆耽心鄭國背齊向晉,這一次正好探聽鄭國君臣之意。伍封道:「既然國君如此盛情,在下卻之不恭,只好厚顏打擾。」

    鄭國君臣大喜,浩浩蕩蕩引伍封一眾入城,城中早安排了驛館,館中女樂庖圉齊備,單是童兒侍女便各有百人。楚月兒、東皋公等人入館休息,伍封帶著鮑興、莊戰、商壺入宮。

    宮中已經準備好酒宴,鄭聲公與伍封並坐高台,鮑興三人與坐在下面,與一干鄭臣為伍。莊戰雖然出身庶人,從未與國君卿大夫這麼同坐一殿宴飲,但他神色自若,並無絲毫受寵若驚之處。伍封看在眼中,暗暗點頭,心忖鮑興和商壺雖然常常隨他與一國之主或是卿大夫宴飲,早已經習慣了大陣仗,莊戰卻是首次如此,不料能謹慎守禮、不卑不亢,可見其厚重沉穩之處。

    鄭國君臣對伍封著意結納,言語之間,無非是伍封的軍功偉績之類。飲酒數爵之後,鄭聲公嘆道:「鄭國身處四戰之地,夾在大國之間,晉國六卿之亂,鄭國與齊國都相助范氏和中行氏,二氏敗亡,齊鄭二國便得罪了晉人。近來聽聞晉人有伐鄭之意,國中甚恐。」

    伍封道:「晉人因衛國之事與齊國糾纏不休,怎會有暇想到伐鄭?」鄭聲公道:「衛出公回國,公族中再無人能與出公爭位。衛事已定,宋國和鄭國便是齊晉楚三國之目標。」

    伍封道:「在下剛從楚國而來,知道楚王因顧忌越國,暫不會兵指中原,國君無須擔心楚國。齊國與鄭國有盟,齊鄭之間又不相接,齊國絕不會打鄭國的主意,若鄭國有難,齊國當會相助。」鄭聲公道:「齊楚當然不會伐鄭,但晉國四卿對鄭地垂涎已久,不可不防。十年前宋國滅曹,鄭人恐懼。次年鄭國伐宋,圍雍丘,敗於宋國桓魋之手,反被宋國攻入鄭國,掠糧而退。早幾年宋國派使入晉,立盟而還。晉人許宋之盟,自然是在打齊鄭二國主意。」

    伍封笑道:「晉人如果未與宋國立盟,還有可懼之處,它既與宋為盟,鄭國反而不必擔心。」鄭聲公愕然道:「這是何故?」伍封道:「宋國此盟甚是聰明,它並不是想與晉人伐鄭,而是使晉人在宋鄭之間作一選擇。宋與晉盟,晉國所指便是鄭國了。何況宋君使桓魋行苦肉計奔衛,引衛軍欲加害趙鞅,宋國因此與趙氏結了仇。晉國伐鄭,無非上四家各出士卒,由一人統領。只要有趙氏士卒在,宋人便不敢興師,免得為趙氏所乘。何況齊鄭立盟已久,鄭有難時,齊人必救,齊要援鄭,便要過宋國或衛國,宋人若助晉國,便會被齊國背後夾擊,宋國近年漸強,但比起齊國來卻弱得多了,絕不敢與齊國交戰。因此對宋人不必懼怕,單是晉師,有齊鄭二國聯手,足以抵禦。晉國四卿相互傾軋,誰也不敢曠日持久領兵在外,多半是數月未能下城,便只好退兵。」

    鄭聲公聽他這麼一說,覺得大有道理,心忖:「這人名震天下,原來不僅武勇蓋世,連列國政事也極為通達,的確是盛名無虛。」立時放了心,點頭道:「鄭國久被兵戰,城牆高厚、池深地險,極難攻破,否則早就滅國了,晉人再強,也不可能數月內破城。不過鄭國被兵,大損國力,委實煩惱。」

    伍封點頭道:「中原地勢之險莫過於鄭,晉國想得鄭地,是想成制霸天下之勢,與齊楚爭競,不過鄭地緊鄰智氏之邑,只怕智瑤對鄭地的垂涎之意勝過其餘三家。不瞞國君說,在下此次在楚國與楚王深談,約定齊楚二國結盟,共禦晉國,楚國已經派使赴齊。國君想保全鄭國,與楚盟則罪晉,與晉盟則楚怒,只須謹守鄭國與齊國之盟便可。」

    鄭聲公擊掌笑道:「龍伯正說在寡人心上。鄭齊盟好,齊楚又有盟,晉若伐鄭,齊必相救,齊晉交兵,楚師又來助齊,實則助我鄭國。寡人只須結好齊國,便無懼晉人。不過齊鄭之盟已久,不知齊國上下對鄭如何?」

    伍封道:「寡君素重信義,既與鄭有盟,自然無棄鄭之心。」鄭聲公道:「寡人想派一使赴齊,續二國之盟,增兩國之交情,想請龍伯作一書引介,龍伯是否願意?」

    伍封心忖這正合齊國上下之意,點頭道:「此事利於齊鄭二國,在下這便作書。」當下由鄭聲公親自陪著到廂房,伍封手書一簡,用黃帛套上,交給了鄭聲公。

    二人回到殿上,鄭聲公叫上一臣,道:「你即刻備禮,明日起身赴齊,向齊君續二國之盟。這是龍伯交齊君的手書,代呈上去。」他走下高台,將書簡交給那人,小聲道:「你先打探清楚,如果楚使入齊,齊楚立盟,你再訂鄭齊之盟。若齊楚無盟,你便拖延時日,派人報寡人知道,再行定奪。」那鄭臣會意,領旨出殿。

    雖然伍封聽不到二人說話,卻猜得出鄭聲公在說什麼,無非是看齊楚之盟而動,心想鄭國弱小,處大國之間,與大國交結自要謹慎行事,微笑不語。他從吳國回齊,那日在宮中田恆說起所慮的三事,水患之事已由用長城解決,其餘二事全因晉國和越國而慮,他這一趟楚鄭之行,與楚訂盟,又拉攏鄭國續盟,正好解決了剩下的兩件事,只要盟約一立,齊國暫時無可憂心,相信齊平公和田恆都會因此放下心頭大石。伍封心道:「這一趟助楚國擊敗巴人,順便與楚鄭訂盟,收效甚大。」

    他在成周與鄭卿游參見過數次,算得上是熟人,可今日群臣之中並不見游參,伍封順嘴問道:「上次國君派游參為使,在下在成周見過,今日為何不見這人?」鄭聲公笑道:「少正去了宋國,這幾天便會回來,若回來時寡人命他到驛館拜見。」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1:03
第四十六章 鼓鐘於宮,聲聞於外

    次晨伍封起床,不見楚月兒,心知她定到東皋公處學醫去了,由春夏秋冬四女陪著盥洗用飯之後,在驛館四下走走,見驛館雖然不太大,卻前院有場,後院有一個小湖,被高牆掩住四邊,僅有一個小月門與外相通,小湖有水道通出外面活水,湖邊還有一座涼亭,伍封奇道:「鄭國的驛館竟如此講究,這真是意想不到。」

    冬雪笑道:「聽說這是鄭君即君位前的公子府第,他在位二十多年,這公子府第始終捨不得賞給別人,全因這府中這人工小湖。」伍封點頭道:「這小湖的確設想甚奇,怪不得他不舍。」

    春雨道:「鄭君偶爾還會攜愛姬到來,在湖中泡一泡,聽說他最喜歡的愛姬是東胡之女,久在北地,入中原後怕熱,才喜歡這小湖。鄭君看重龍伯,特將這公子府闢為驛館,給我們暫住。」伍封笑道:「你們打聽得倒是仔細。」他見這湖水清洌碧藍,向四女瞟了一眼,笑道:「午間熱時,我們一起下水去泡泡可好?」

    四女見他神色詭異,心知其意,不禁臉上微紅,嫣然而笑。五人轉到東皋公房中,卻見廊上堆了大堆藥材,或干或濕,東皋公正教楚月兒辨認諸般乾濕藥材。

    楚月兒笑吟吟向伍封打了招呼,又扯著東皋公追問。伍封見他們二人甚忙,也不打攪,與四女往前院而去,夏陽道:「小夫人早日便使人買了許多藥材來,這麼用心向學,我看她早晚也會成為神醫。」伍封點頭道:「月兒只要對某事有了興趣,必會全心全意去做,我可有些心花,她比我可強得多了。」

    行至館驛空地,便見鮑興正執大斧與莊戰練武,莊戰手執長劍,劍氣縱橫,威勢甚劇,鮑興的凌厲奇異之斧法居然衝不破莊戰的劍網。伍封看了一陣,見莊戰的劍術委實高明,一套「開山劍法」使得比大漠之狼朱平漫還好,而他的膂力也不次於朱平漫,嘆道:「小戰劍術甚高,只怕平兄也不能敵。支離益只教了他三個時辰,莊戰便成了比朱平漫還厲害的高手,這劍中聖人之號果然無虛!我可遠遠比不上他。」

    商壺本在一旁觀戰,正刻看得心驚,道:「姑丈,這個小戰可厲害得緊,連小興兒也敵不過他,老商可大為不及。」伍封道:「小戰劍術甚高,不過實戰經驗不足,想是很少與人打鬥,若是與人交手多次,有多些經驗,小興兒早就敗了。」

    鮑興一套斧法使了七八遍,跳了開去,嚷道:「不打了,不打了,小興兒可敵不過你。」莊戰滿面驚色,道:「小興兒這斧法只有八九招,使了多遍我也不能攻破,甚是奇怪。」鮑興笑道:「這是龍伯所創的斧法,別有效用。」

    他二人走了過來,伍封向鮑興道:「小興兒,小紅有孕在身,你怎不去陪她?」鮑興笑道:「她一早便將小人趕了出來,非是小人不願意陪她。小人這便去瞧瞧。」

    伍封又對商壺道:「老商,你也該向老先生去求醫了吧?沒的誤了診治。」商壺道:「姑丈不說,老商差點忘了。」一溜煙往後院而去。

    莊戰道:「老商對生死渾不在意,這真是少見。」伍封笑道:「他是個渾人,豁達大度,頗近於道,不可以尋常眼光瞧他。小戰,我看你這劍與眾不同,拿來我瞧瞧。」

    莊戰將劍遞給伍封,伍封覺得這劍入手甚沉,比鮑興的鐵斧重了不少,劍刃長三尺三寸,與楚月兒的「映月」寶劍一般刃長,劍柄長一尺,劍形又與自己的「天照」重劍相似,只是劍刃短了一尺。伍封看這劍通體用精鐵打造,質地甚佳,劍柄上刻著「長歌」二字。莊戰道:「這口『長歌』鐵劍重四十九斤,是小人親手打造。」

    伍封此刻興趣大生,道:「小戰,我們來試試劍術。」莊戰道:「這個,小人可不敢。」伍封皺眉道:「劍用於戰,劍術之道,以技擊訓練最為緊要。當年『屠龍子』支離益授你劍術之時,教劍招只一個時辰,與你對練卻用了兩個時辰,可見格擊之重要。我府中上下常常比試劍術,你日後要多多練習。」莊戰點頭道:「是,小人便與龍伯一試。」

    二人站在場上,伍封拔出劍來,道:「你先出劍。」莊戰點了點頭,一劍刺出,他不知道伍封的劍術,見伍封年輕,怕傷了面前這尊長,只有了三分力氣,伍封隨手將劍格開,莊戰後退了數步,伍封道:「你只管用力。」莊戰被他一格,手心脹熱,連臂膊也有些酥麻,才知道此人力氣甚大,劍術又好,不敢輕敵,喝了一聲,一劍下劈,劍光轟然暴開。伍封讚道:「好!這才是『開山劍法』!」舉劍上擋,雖然他只用了兩成力氣,莊戰仍被他擊得退開。

    莊戰這才知道伍封的神力和絕妙劍術遠非自己能比,此刻全力相攻,盡展其劍術。伍封對這套「開山劍法」最為熟識,他自己所創「行天劍術」的許多招式便是來自其中,再加上眼下劍術幾至大成,是以莊戰的劍術雖好,伍封卻毫不在意,只是隨手格擋,見莊戰劍術之中有暇呲之處,便加以指點。

    莊戰這「開山劍法」用了六七遍,卻不能迫得伍封后退一步,見伍封揮灑隨意,心中駭異,將伍封視若天人。莊戰雖然沉穩守禮,性卻自負,不肯認輸,他對伍封和楚月兒十分尊敬,只是敬重他們的身份地位,視為長輩,並非服於他們的本事。伍封從楚國到鄭國,一路與莊戰說話,正是見他這脾性,知道此人有真才實學,心愛其才,要收服此人,非得憑真本事讓他折服不可,是以才會與他比劍。

    伍封見莊戰越發不敵,道:「小戰,你力氣甚大,這『開山劍法』可用雙手執使,可使劍上力道大上一倍。」莊戰心中恍然,忽有所悟,心忖:「不錯,此劍術直擊橫削,雙手使用甚當。」當下雙手握住劍柄,使開劍術。不過這雙手使劍與單手不同,其中大有講究,譬如一劍由左自右,單用右手,劍尖可及由側五尺之外,雙手執之,劍尖便不能及遠,只到四尺不到之力,除非側身相助,可側身時,又影響了劍術身法,下一招使出時便有所妨礙。他由小到大便練這套劍術,性子又有些迂腐,不知變通,是以雙手使劍時,身法便有些滯礙。

    伍封性子隨意,不拘一格,是以單手雙手並無所謂,可隨時互換。他見莊戰劍上慢了,便道:「小戰,劍尖能及何處你大可以不顧,只要力道凝聚,四尺五尺均可有用。」莊戰恍然大悟,不求身形配合,只管劍上摧力,劍上威力立時倍增,迫得伍封劍上也要加上兩成力道才敵得過。

    拆招良久,莊戰自覺劍上威力倍增,可伍封卻仍是隨手格擋,驚駭之餘,對伍封早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伍封見莊戰學會了雙手劍術,又見他額上見汗,伸劍壓住莊戰的長劍,道:「小戰,你先休息休息,一陣讓月兒來陪你練練,再教你快劍之訣。」二人走出場後,伍封讓秋風將楚月兒叫來,對楚月兒道:「月兒,小戰的劍術甚好,適才已經學會雙手用劍,你與他比試幾招。」

    楚月兒笑道:「老先生剛為老商施診,此刻在休息,月兒正好有空。」她與莊戰下場比劍,片刻間劍光大作。伍封知道楚月兒眼下力大無窮,見莊戰的雙手幾乎能與楚月兒的單手力氣相仿,暗暗稱奇。

    二人交手六七十招,莊戰不料楚月兒一個纖纖少女竟能隨意應付自己威猛無籌的劍術,若要反擊,自己早已經傷在其劍下,心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中大有沮喪之感。

    楚月兒收劍道:「小戰,夫君有一套快劍之訣,你大可以學一學,晚間再向風兒學一學增力的法子,日後你這劍術便更有精進了。」她心想著找東皋公學醫,向伍封說了一聲,又往後院去了,也無暇教莊戰快劍。

    伍封花了一個時辰教莊戰快劍,由得他自練,又讓春夏秋冬四女以劍陣陪他拆招,自己在一旁看著,

    這時,圉公陽來道:「鄭君派人來請龍伯入宮。」伍封不知道鄭聲公有什麼事情,遂趕到鄭宮。

    鄭聲公在側殿備上酒宴,請伍封入席,道:「昨日群臣俱在,不能盡歡,今日是家宴,只有寡人和龍伯同飲,雖醉無妨。」伍封心忖這鄭聲公有些糊塗,自己既非鄭君的親戚,又不姓姬,並非同姓,如何能以家宴相待?不過他是個不拘禮的人,也不怎麼在意。

    侍女寺人穿梭侍候,鄭聲公叫上歌舞絲竹,二人痛飲。伍封聽著廊中絲竹十分悅耳,與平時所聽的燕樂大為不同。樂分雅樂和燕樂,雅樂有定製,用於天子和諸侯禮事,譬如《韶》樂,正式場合以洪鐘大呂奏響,孔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可見其美。衛靈公時,師曠將許多雅樂改為絲竹演奏,多用琴、瑟、笛、簫、笙、竽奏之,又結合民俗小調,更而改之,成了另一種輕鬆動聽的樂音,此樂方便於卿大夫在家中所用,以至列國盛行,諸侯卿大夫宴客之時常用,故稱燕樂。此刻鄭宮之樂卻與雅樂和燕樂大異,曲雖簡單,卻迴旋動聽,宛囀嬌柔,再加上歌聲滴蕩,舞者男混雜,扭腰擺臀,眉飛色舞,頗含挑逗、誘惑之意,盡顯少年男女之風情。

    伍封愕然道:「此樂與平時所聞不同,又是何樂?」鄭聲公笑道:「這是鄙邑所作新聲,與古樂大不相同。」伍封道:「孔子說『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想是指此類新聲。」鄭聲公笑道:「正是,孔子還說『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孔門弟子稱為『靡靡之音』、『亡國之音』、『邪聲淫音』,皆是指此。」

    伍封見他對如此惡評毫不在意,心中大奇,道:「孔子如此評價鄭之新聲,國君卻渾若無事,想是不以為然。」鄭聲公笑道:「孔子說《韶》盡善盡美,這話說得不錯,他以雅樂為『音』,燕樂為『樂』,新樂卻說是『聲』,那是不當此樂為『樂』,寡人也無所謂。孔門弟子承認這是『音』,說是『靡靡之音』倒罷了,『亡國之音』便過份了些,不過寡人仍然不在意之。只因各人喜歡不同,新聲就算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奏之娛人,有何不可?」

    伍封道:「廟堂雅樂難懂,燕樂好些,新聲卻最易聽得明白。不過音未必淫,淫在人心而已。譬如以劍殺人,殺人者非劍,而在殺人者矣。是否因有人以劍殺人而禁天下之劍,大有商榷之處。然而孔子之言又並非毫無道理。」

    鄭聲公奇道:「龍伯既然說新聲不淫,又說孔子之言有理,這個寡人就聽不明白了。」伍封道:「在下猜想孔子之意並不在新聲本身,而是鑑於新聲之特性。雅樂是古樂,無一定的學識絕對聽不懂,而有學識者只有國君和卿大夫,如此一來,雅樂便止流通於貴族之家。而雅樂常用於禮上面,通過古樂之用,便能禮不下庶人。燕樂輕鬆,是宴飲時所用,雖然許多是來自於民俗,卻不如適才所聽的新聲率直。古樂甚難,奏器既多又貴,常人不易聽之,便難以沉迷其中。燕樂輕鬆,卻不如新聲淺顯。新聲演奏甚易,人易動心,曲辭淺白挑逗,萬一世上入迷者多了,不免玩物喪志。在下與孔子及其幾個弟子都曾交往,其言語中常常聽起來是叱物,實則說的是人。」

    鄭聲公道:「原來如此,不過寡人仍喜歡新樂。這新樂最早是由鄭國開始,後來衛人也喜歡,故而人稱之為『鄭衛之音』。寡人聘了三百樂人制樂,每年都有不少新聲。」伍封道:「其實這新聲在下聽來也頗喜歡,怪不得國君會如此。」

    鄭聲公笑道:「可見龍伯是個自在而不迂腐的人,寡人不喜太多拘束,只覺萬事只要心正,一切皆無妨礙。」伍封聞言甚是喜歡,心忖這鄭聲公與自己這性子有些相似,立時好感大生,點頭道:「大禮不廢,小禮不拘,在下行事也是如此,只要符合『正大光明』四個字便成。」

    鄭聲公只覺此言甚合於心,大喜道:「寡人甚喜歡龍伯這性子!」對侍女道:「快去將幾位夫人喚來,向龍伯敬酒。」伍封心忖這鄭聲公果然不拘於禮,須知國君宴客,從無使夫人敬酒之例。

    一陣間只聽殿後環珮清脆碰響,五名貴婦由侍女陪著,盛妝從殿後轉出來。鄭聲公笑道:「龍伯是天子親賜的伯爵,又是天子之師、楚齊之婿,這是天下名人,你們代寡人向他敬酒為壽。」

    五婦容顏或端莊、或秀麗,一起嚶聲答應,依次向伍封敬酒,伍封自然是來者不拒,每從侍女手上接來酒爵。便一飲而盡,如此連飲了五爵。五婦向二人施禮後,退到殿後去了。

    鄭聲公道:「龍伯,昨日群臣俱在,說話不便,寡人今日有些私事,想請龍伯出個主意。」

    伍封愕然道:「貴國良臣無數,何事非要在下出主意不可?」鄭聲公道:「群臣雖有主意,但寡人卻不喜歡。寡人夫人早些年病故,現有宋姬、衛姬、邾姬、薛姬、胡姬五位姬妾,其中胡姬是樓煩之女,生得最美,也最得寡人寵愛。寡人原想立她為夫人,可惜胡姬是胡女,寡人怕餘人不悅,未敢立之,以至夫人之位空缺。」

    伍封笑道:「國君恐怕過慮了,雖然宋衛邾薛四姬來自四國,但一女出嫁,是否立為夫人卻是強求不得,譬如國君不立衛姬為夫人,衛君也無責怪之理吧?其他三姬亦然,立誰為夫人是國君的家事,何須問人?」

    鄭聲公嘆道:「寡人也是這麼說,可群臣有勸立宋姬的,也有勸立衛姬的,邾薛二姬雖然勸立者少,卻不是沒有,唯有胡姬是寡人最愛,偏偏無人勸寡人立之。」伍封奇道:「這是何故?胡姬深在宮中,自不可能得罪大臣吧?」

    鄭聲公道:「胡姬倒沒有得罪人,不過群臣都說,晉獻公寵酈姬而致數十年國擾,周襄王寵隗氏而有太叔帶之亂,酈姬是酈戎之女,隗氏是狄人之女,戎狄胡夷皆非同類,寡人若立胡女,禍患必生。」伍封皺眉搖頭道:「此言太迂,如果晉獻公、周襄王賢能明斷,戎狄之女又有何能為?何況昔者黃炎之分,後合為一;武王伐紂,九夷相隨;楚秦越許多年前被中原視為非類,如今又有何區別?在下萊夷之邑,廣用夷人,家臣之中,胡人鮮虞人九族夷人均有,除了習俗不同外,也不見有何不同。戎狄胡夷之人也不是比我們多一隻手或少一隻腿,都是一樣的,非要蔑視他們幹什麼?」

    鄭聲公擊掌讚道:「正是!晉惠公、晉文公之母是戎人,趙盾、趙無恤之母均是狄人,未見他們被人當作異種。寡人便按龍伯之意,立胡姬為夫人。」伍封忙道:「在下只是就事論事,是說胡人未必就不如中原人。立誰為夫人是國君的家事,在下無法置評。」鄭聲公哈哈大笑,道:「怎麼說都是一樣的了。」

    伍封心道:「我只是恨旁人以族種之說來輕忽他人,並沒有說你立誰為夫人好些,這個誤會可不小。咦,這胡姬能使得鄭伯不理眾臣之議,而立她為夫人,本事不小,這位鄭伯只怕有些懼內。」也大笑道:「國君想立誰為夫人,已經早有主意,何必問在下?」在他看來正因鄭聲公一心要立胡姬為夫人,而伍封又說胡人與中原人其實相同,也沒有不如他人處,在鄭聲公聽來自然是以為伍封說立胡姬無妨。

    鄭聲公道:「明日寡人上朝,便立胡姬為夫人,誰有異議,便讓他找龍伯理論去,哈哈!」伍封搖頭笑道:「國君這手段厲害,在下甘拜下風。是了,在下此次假道於鄭,不宜久留,明日休息一日,後日便走。」鄭聲公笑道:「龍伯是個大忙人,不必再來辭行了,後日一早,寡人自去相送。」

    宴畢,伍封回到驛館,卻見莊戰兀自與春夏秋冬四女在練劍,他一口長劍運使如飛,與四女的四方刀陣打成一團,不分上下。伍封見他已經學會了快劍,加上雙手使劍,威力比以前大了一二倍,已經成了任公子一般的高手,心中暗喜。又見春夏秋冬四女的四口刀織成一片刀光,凶狠而細密,居然能與莊戰這樣的高手打成平手,看來這些日子四女的刀法長進的許多,更是驚喜。

    莊戰與春夏秋冬四女見他回來,都停下了手,莊戰飛跑過來,恭恭敬敬向伍封叩頭,道:「小人願意拜龍伯為師。」伍封擺手道:「你是月兒之侄,我們本是一家人,拜師倒也不必。」莊戰道:「名不正則言不順,小人在半日之間劍術大進,都是龍伯所授的妙訣所致。請龍伯收小人為徒。」

    伍封心愛其才,點頭道:「既然如此,便收你這徒兒罷。」春雨四人從樹後搬來三牲禮器,讓莊戰正正規規行拜師之禮。伍封愕然道:「原來你們一早準備好了?」冬雪道:「先前小戰說起拜師之事,我們說龍伯已有了小鹿兒、小興兒兩個徒弟,龍伯未必願意收下他。小戰便去找小夫人,小夫人便使人買來三牲,準備禮器,說龍伯不收他時,自己便來代他相央,事情必成。」

    伍封點頭道:「月兒開口時,我怎敢不從?嘿,月兒對小戰、老商都甚好,看來性子有些護短。日後我子孫成群,教起來可難了,只要他們往月兒處一跑,天大的事只怕也庇護了去。」春夏秋冬四女愕然片刻,齊聲嬌笑,莊戰向他行完拜師之禮,又到後院去拜見楚月兒去。

    伍封將四女叫到房中歇坐,見四女因先前使刀力法,臉上都紅撲撲的,各具美妍,心道:「先前鄭君的五位姬妾向我敬酒,可忘了細看,不過定不及這四女之美,否則我怎會毫無印象?」笑吟吟細看著四女,道:「你們初入我府時,只是稍習劍技,連尋常士卒也比不上,不過這三年多來,你們的武技大進,每人都比得上一個鐵勇,可見你們甚是用功,了不起得很。」冬雪笑道:「這都是因為龍伯和小夫人教導有方。」

    伍封道:「我教你們的時候少,看來月兒在你們身上下了不少功夫。」想起一事來,道:「我們到湖中去泡一泡水,以解暑氣。」他叫來圉公陽和庖丁刀,與四女一齊到了小高牆後的小湖邊上,吩咐圉公陽和庖丁刀掩上月門,在外面守住,除楚月兒外誰也不許放進來。

    五人解衣下水,眼下正是九月天氣,天仍然頗熱,一入水中,登覺清洌,精神為之一爽。伍封閉目浮在水上,耳中聽著四女嘰嘰呱呱地說話,甚覺寫意,過了一會兒,便聽四女笑聲大作,睜眼看時,見不知是誰往旁人身上澆水,挑起事來,四人水性極好,在水中追逐打鬧,捧著水互澆,弄得人人長發皆濕。伍封見她們甚是快樂,笑道:「見你們互相澆水,我想起一個故事來。」四女一起游過來,七嘴八舌問道:「什麼故事?快說來聽聽。」

    伍封道:「我們齊國最雄才大略的國君自然是齊桓公。桓公好色,姬妾無數不好安置,便立有許多名目。本來人只有一位夫人,他卻有王姬、徐姬、蔡姬三位夫人,還有如夫人九人,其餘妾媵眾多。蔡姬是他的第三位夫人,是蔡穆公之妹妹,生得十分美豔,甚得桓公寵愛。」

    春雨笑著點頭,道:「想不到桓公也好色。」其餘三女聽她這「也」字用得古怪,一起瞟著伍封,吃吃而笑。

    伍封笑道:「蔡地多水,蔡姬自幼喜歡在水上嘻游,而桓公卻是旱鴨子一個,不會水還罷了,偏偏最怕水。一日,桓公與蔡姬共登小舟在池上採蓮為樂,蔡姬年少貪玩,故意捧著水往桓公身上澆去,桓公嚇得變了臉色。蔡姬這才知道他一世英雄,居然會怕水,心中大樂,故意站在舟上搖晃盪舟,水濺了桓公滿身。本來只是玩耍,桓公卻大為惱怒,回宮之後,立時派寺人豎貂將蔡姬遣回蔡國。」

    冬雪驚道:「唷,這齊桓公也太小氣了罷!」夏陽問道:「桓公何時將蔡姬接回呢?」

    伍封搖頭道:「蔡穆公對這妹子十分疼愛,見齊桓公將她遣回,大為惱怒,道:『既然嫁給了他,偏又送回來,這是絕情不顧。哼!』蔡姬之美是人所共知的事,正好楚成王聞蔡姬回來,也不理齊桓公是否還會將她接回齊國,派人來聘,蔡穆公便將蔡姬嫁給了楚成王,楚成王將她立為夫人,十分寵愛。」

    秋風笑道:「看來楚成王與他那父親楚文王有些相似,喜歡別人的夫人。」

    伍封笑道:「這話也說得是。不過這麼一來,齊桓公便大怒,他本來後悔將美人兒送走,想接回來,可蔡穆公卻將蔡姬嫁給了楚成王,齊桓公對蔡穆公自然是恨之入骨,常想伐楚將蔡姬搶回。後來楚國圍鄭,齊桓公終有了個機會,便約宋、魯、陳、衛、曹、許六國諸侯,起七國之軍侵蔡,其名為侵蔡,實則伐楚,企圖出奇不意偷襲楚國,以奪蔡姬,楚人還茫然不覺其謀,並無防備。」

    四女面面相覷,想不到因此一女竟惹得多國大軍征戰。這時,便聽楚月兒的聲音道:「夫君在這裡說故事,為何不叫上月兒?」她由月門進來,笑問道。

    伍封道:「你不是正隨老先生學醫麼?」楚月兒道:「老先生先前教我陰、陽、表、裡、寒、熱、虛、實八綱症候,如何以四診來辨診。不過老先生年紀高大了,此時睏乏,月兒已讓人侍候他睡下了。」伍封道:「你總算有空,快下水來。」楚月兒解衣脫甲,也下了水,讚道:「好水。」

    春夏秋冬四女正聽故事興起,不住追問。伍封順手攬住楚月兒,道:「那寺人豎貂甚得齊桓公喜歡,自請領一軍為前鋒,先行入蔡。其實豎貂是個小人,不過還算略有情誼。先前便是他服侍蔡姬,故而有些戀舊,偷偷將齊桓公名侵蔡、實伐楚之謀告訴了蔡穆公,蔡穆公聽聞七路諸侯軍來,忙不迭領宮眷逃往楚國,找楚成王這小舅子求救。豎貂輕鬆奪城,自以為立了大功,飛報齊桓公。」

    冬雪道:「就算楚國勢大,只怕也難敵七路諸侯軍。」

    伍封道:「何止是七路大軍!楚成王聽蔡穆公說出了齊桓公的偷襲之謀,大驚之下,急收圍鄭之兵,以子文為大將,屯守漢南。齊桓公的七路大軍加上鄭國,一共是八國大軍,浩浩蕩蕩聚集在上蔡。齊桓公尋思以盛兵偷襲,楚國再強也不能敵,攻入郢都自是必然,蔡姬便可順利得手。齊桓公心底如此打算,其餘七國哪裡知道,還真以為是齊桓公行霸主之事,因楚圍鄭而討伐楚國哩!」

    春雨道:「蔡姬是否被齊桓公搶了回去?」秋風道:「以多勝少,蔡姬定是搶回齊國了。」冬雪道:「楚國甚強,又有了防備,我猜蔡姬一定還在楚國。」夏陽卻道:「楚國自然勝不了,不過楚成王怎會甘心將蔡姬交還,定是攜蔡姬以逃了。」

    伍封見她們都是女兒心態,對哪一方獲勝並不關心,只在意蔡姬的下落結果。微笑道:「你們可萬萬想不到,這一仗弄得天下震動,結果並未打起來,雙方和氣收場,蔡姬依然是楚成王夫人。」

    四女愕然道:「怎麼如此?」伍封道:「楚人派了個叫屈完的使者見齊桓公,道:『齊楚各君其國,齊居於北海,楚居於南海,雖風馬牛不相及也。不知齊君何以涉楚?敢問其故。』齊桓公一定,壞了,定是被楚國知道了自己的偷襲之謀,這一仗打下來,以楚國之強,就算能勝,己方的損失可不小。何況楚境廣大,就算入郢,也未必能滅楚,齊國也不可能隔著宋、衛、魯、陳等國佔有楚地,就算楚國滅了,佔便宜的卻是宋衛等國。再說楚國有江漢為恃,佔有地利,弄不好八國盟軍還會失敗。可屈完跑來質問,又不能不答。」

    秋風道:「齊桓公是否直言索要蔡姬呢?」

    伍封道:「這話可說不得,否則其餘七國知道了可不好。你想,別人當你是個霸主,以為你仗義救鄭,你糾動大軍,各國耗錢糧無數,卻是為你搶一女子,人家會幹麼?日後這霸主還怎麼當?自然成為天下笑柄。就說是為了救鄭國吧,楚國已經撤了鄭圍,你們又為何不各自回去呢?齊桓公既然說不出真實理由,一時間又想不出用何話來說。幸好他身邊有管仲這天下奇才,管仲心思轉動,立時想了個理由出來。」

    春雨問道:「管仲說些什麼?」伍封道:「這就要從楚國的先祖說起。周文王招納賢士,賢士雲集,其中除了姜子牙外,還有一個楚地的豪族鬻熊。周武王伐商成功後,到周成王時,封了鬻熊的後代熊繹為楚子。因當時舒蠻百濮雜居荊楚,楚地甚狹,天子便讓楚子只須朝貢包茅即可。其後楚人不向天子納貢,周昭王引兵伐楚,楚人以膠脂塗上木板,膠成大舟。周昭王乘舟過漢水時,膠遇水而化,舟散落水,周昭王便淹死在漢水之中。楚國從此不服天子,自從楚武王稱王后,更不可能向天子歲貢了。管仲便以此為理由,說齊國主盟,楚國久不向天子納貢,於是率諸侯征討。」

    冬雪笑道:「本來只是為奪蔡姬,被管仲這麼一說,反而顯得正氣凜然。」伍封道:「屈完自然知道這是託辭,就說周室東遷以來,朝貢廢缺,天下皆然,也不獨是楚國。他是個聰明人,既然管仲以歲貢包茅為理由,便說我們就向天子進貢包茅,看你是否退兵。」

    夏陽道:「些許包茅又算得了什麼,一車還不值五金,齊桓公多半不會退兵。」伍封道:「管仲想不到屈完立時答應進貢包茅,心忖這麼樣就退兵便太過簡單。又說當年周昭王死於漢水,楚國大有責任。屈完就說,周昭王死於漢水是因舟船顛覆之故,你們自己去問漢水是怎麼回事,可不能隨意攀誣到楚國身上來。屈完說了這話,便驅車而退,不理管仲如何答覆。齊桓公和管仲見楚人倔強不屈,欲以軍勢相逼,大軍同發進至陘山,楚軍在漢南相峙,互不相讓。」

    楚月兒道:「楚國勢大兵強,未必敵不過八國之軍。諸侯八國之軍統屬頗難,或可乘隙相擊,敗一師便可嚇退數師。」伍封讚道:「月兒無師自通,兵法也頗有長進。」楚月兒笑嘻嘻道:「我這是學你的說話,又算什麼兵法?」

    伍封道:「楚成王倒不怕八國之軍,便讓屈完再赴齊桓公軍中,是戰是盟盡由屈完決定,屈完回來說戰便交戰,屈完回來說盟便議和,反正議和也只是貢包茅而已。楚成王用人不疑,對屈完毫不限制,倒算得上是個雄主。屈完到了齊營,說只要你們退兵以顯誠意,我們便向天子貢包茅,齊桓公立時答應。屈完回去後,八路諸侯軍立時後退,駐紮召陵。」

    楚月兒點頭道:「能夠不戰是最好。」伍封道:「楚成王見八國之軍後退,知道齊桓公畏懼楚兵,便有些後悔答應貢茅。須知茅不值錢,可天子是王,楚國也自稱是王,王向王貢,多少有些丟臉。屈完就說了,他們八國之君不失信於我這匹夫,大王怎麼可以讓我失信於八國諸侯?楚成王有話在先,由屈完自處,便準備了青茅一車準備貢給天子,又準備金帛八車以犒八國之軍,這對楚國來說,無非是九牛一毛。屈完帶著九車物什和楚成王給天子的貢表,到召陵與八國諸侯盟好,齊桓公見事已至此,蔡姬肯定是搶不回來,便答應不追罪蔡穆公,楚人和八國之軍各自退回國中,蔡穆公回蔡繼續當國君。這件事便叫作『召陵之盟』。」

    秋風道:「原來『召陵之盟』還有這些內情,風兒在燕國時曾聽燕臣議論過這事,說法又不同。他們說楚國勢大,每每侵入中原,齊桓公才起八國之軍以扼制,威壓楚國的氣焰,使楚人不敢輕易北上。」

    伍封笑道:「這是因為燕人離得太遠,不知道其中詳情,楚人若真是被嚇唬了,怎麼第二年便滅了弦國?再過一年,楚人圍許。此後數年間,楚國先後滅了黃、六、英,其後又攻徐,引得齊、魯、宋、陳、衛、鄭、許、曹八國盟於牡丘,興軍救徐。可見楚人對中原各國並不怎麼放在心上,並無懼意。其實這『召陵之盟』只是表面文章,看起來楚國貢包茅以屈服,實則不然。論楚國之罪,不貢事小,譖爵稱王事大。齊桓公若真是為了天子,便該追究楚國稱王之罪。不過這麼一來,和盟便結不成,南北必然大戰,一發不可收拾,勝負難料。齊桓公的目的本在蔡姬,偷襲不成,是以做些表面文章誇耀於諸侯之前。」

    楚月兒奇道:「咦,夫君身為齊臣,怎會一反常態,如此論齊國先君之非?」伍封笑道:「我在成周許久,見夢王姬府上各國之賓雲集,直指各國軍政得失,毫無隱晦,便懂得了一個道理。所謂前事不忘,後世之師,天下間事總有個是非曲直,若是遮遮掩掩,不免耽誤了後人。何況我們夫婦私語,百無禁忌,在其他人面前,我自然不會這麼說。」

    春夏秋冬四女聽見「夫婦私語」幾個字,臉上微紅,八雙妙目一齊向伍封瞟來。楚月兒埋怨道:「原來夫君說故事的本事也了得,不下於老先生所說的桃花夫人故事。那蔡姬是誰?月兒只聽了後半截,前半截又是怎樣?」

    伍封笑道:「你們平日只見到後半截,前半截怎見得著?」眾女齊啐了一口,四下游開,嬌聲叱伍封說話下流。楚月兒被伍封抱住,自是掙脫不得。

    六人胡天胡地在水中混鬧了兩個多時辰,春夏秋冬四女筋疲力盡,從水中起來,遠遠躲在涼亭之中去。楚月兒閉目在湖邊小憩,伍封卻精神不減,也不打攪她們,自潛入水中,半晌才浮出來,手中拿著一團錦帛似的東西。奇道:「咦,這湖底還藏有物什,月兒你瞧瞧。」

    楚月兒懶洋洋笑道:「河出圖,洛出書,這小湖中總不至於有何神物吧?」順手接過,在臂上攤開看時,原來是一件錦織的女子褻衣,楚月兒臉上立時通紅,嬌叱道:「夫君怎覓了這麼件衣上來?」

    伍封湊過頭來看了看,哈哈大笑,道:「原來鄭君在這湖中時,也不曾閒著,此衣想來是他性急之下,從姬妾或宮女身上扯落。嘿嘿!」將那褻衣拿起來,被想扔回岸上,忽想這湖底褻衣日後被人撈起來,說不定會引出一段香豔趣事,遂將褻衣又放回水中,褻衣飄動,一會兒又沉入水中。

    伍封向楚月兒瞧去,見她臉上紅潤未褪,旖旎動人,不禁食指大動,伸開手臂摟在楚月兒細腰之上。雙手揉揉摩摩,楚月兒嬌喘息息,嗔道:「你怎又來……,唔,夫君這精力真是……」,話未說完,便被伍封抱著滾入水下,片刻間湖面上碧浪翻動,漣漪一圈圈向四周漾去,循環不絕。

    在世人之中,伍封和楚月兒算得上是上天入水,無所不能,他二人便如水中靈物,這一下水去,足足過了近一個時辰才浮出水面來,此番連楚月兒也筋疲力盡,偎在伍封懷中懶懶地不想動,被伍封大笑抱入涼亭。

    涼亭中早放好了食案鼎俎,原來伍封和楚月兒下水時。四女吩咐人將飯肴送到月門之外部設備,親自拿了進來。

    四女服侍二人穿好衣服,才命門外的侍女進來,大燭如注,照得湖面上火光粼粼,原來天色已經漸漸黑了。

    眾人笑鬧著用完了飯肴,侍女收拾案鼎,只留了數人為春夏秋冬四女打扇驅蚊,眾人坐在涼亭中看著月色,說些閒話。

    秋風忽想起一事來,問道:「咦,龍伯和小夫人似乎不怕蚊蟲,是何道理?」伍封笑道:「我以前最怕蚊蟲,不過練成臍息之後,蚊蟲不再對我感興趣,月兒也是如此。」夏陽頹然道:「我們可不成器得很,我猜這些蚊蟲是衝著我們六人而來,可只由得我們四人受用。」

    伍封笑道:「這個我可沒有法子。那吐納之術你們又練不得,月兒,趁著老先生在此,明日你找他問問,看看有沒有什麼藥物塗在身上,蚊蟲便避而遠之。」楚月兒想起東皋公來,道:「唷,我可忘了去找老先生學醫。」冬雪笑道:「先前雪兒已去代小夫人向老先生告假,老先生一路辛苦,正好休息半日。」楚月兒道:「明日我便去問問有何驅蟲之藥。」

    伍封道:「這藥既要塗在身上,便不能毒傷了人,最好這藥要有異香,塗在身上不僅能驅蚊,還能幽香四溢。」楚月兒格格笑道:「世上哪有這麼好的藥?老先生說過,『是藥三分毒』,可不能胡亂配製。」伍封嘆道:「是麼?」

    第二天楚月兒去向東皋公學醫,春夏秋冬四女教莊戰巫氏養顏增力之術,又陪他練劍。眾人各有忙碌之處,唯伍封無所事事。他昨日已經向鄭聲公辭行過了,便不必再入宮去。

    伍封在驛館內四下走動,先去找東皋公說了幾句話,見他與楚月兒一個教、一個學,無暇外顧。接著到鮑興與小紅處,見二人正說著話,伍封不免拿他們二人打趣,說笑一陣,吩咐鮑興這些日子少往外去。然後又到商壺房中,見這傢伙正在在床上悶睡,問房外侍女,侍女說商壺早日由東皋公診治後,連服了東皋公給的幾劑藥湯,睡了這一日便可除舊患。

    伍封再到前院場上,春夏秋冬四女正在場邊教莊戰巫氏奇術。伍封也不打覺他們,將圉公陽與庖丁刀叫來,考校他們的武技,見二人練過快劍之訣後,鐵鉞鐵布使得快了許多,又看他們使用龍爪攀越飛馳,技藝俱妙,伍封大讚二人。

    這麼轉來轉去,也才過了一個多時辰。伍封見莊戰已經學會了巫氏養顏增力之術,遂讓圉公陽去收拾行裝,準備明日啟程回成周。莊戰早已經躍躍欲試,要與春夏秋冬四女比試刀劍,伍封道:「今日小戰便休息半日,與小刀一起陪我出外走走。」

    莊戰問道:「龍伯想去何處?小人自會跟著。」伍封見他不叫自己為「師父」,心中奇怪,轉念一想,便明白莊戰的心意。他若叫自己為師父,別人便因自己的面子對他另眼相看,這人最不屑於假他人之威,因而以「龍伯」和「小人」來稱呼。雖然鮑興也是這樣稱呼,但他是因叫慣了改不了口,與莊戰不同。

    伍封心忖這莊戰甚有性格,與自己手下的諸多家臣不同,心中對他更是喜愛,道:「要看一地之民情,便要往市肆中走走,我們便去新鄭的市肆看看。」

    驛館中有許多鄭聲公使來侍候的僕傭侍女,庖丁刀叫來一人,問明了市肆所在,回來道:「市肆離此甚近,出門往北三百步即至。」伍封道:「既然只有一里之路程,我們便走過去,自在得多。」

    三人出了驛館北行,伍封與莊戰一路說話,庖丁刀背著一個盛金貝的皮囊跟在一旁。伍封極少到市肆中去,從來也用不著親自購物,是以出門在外從不帶金貝,上次在成周偶爾心動,竟跑去逛市肆,圉公陽和庖丁刀準備不及,只好拿了木箱盛金貝隨行。其後他二人怕伍封再有此舉,便讓侍女用牛革做了數十個大小不一的皮囊,專盛金貝以備伍封外出之用,今日果然便用上。

    行出一里許,果然見一處大市肆,裡面人聲鼎沸,熱鬧之極。市肆之口是一個樂坊,傳出絲竹聲聲,伍封駐足聽了片刻,道:「這是鄭國的新聲,與雅樂燕樂不同,非鄭衛二國不能聽到,我們進去聽聽。」

    本來樂坊是訓練女樂的所在,三人進去時,才發現裡面有許多人,前面一個三尺之台,上有女樂正奏響,下面整整齊齊坐了不少人,這些人從衣飾看來,均是富豪人家,也有些侍從家人打扮的陪坐其主人之後,大多是年輕人。莊戰道:「鄭人這習俗倒是奇怪。」庖丁刀道:「龍伯,此處人甚為混雜,是否要入內坐聽?」伍封見人甚多,不大想混在裡面,道:「算了,我們還是出……」,話未說完,便聽台下人一陣騷亂,許多人暴喊:「叫胡弦兒出來,叫胡弦兒出來!」台上女樂停了下來。

    伍封不知道他們叫的是誰,庖丁刀召來一個坊中傭人,問道:「這些人幹什麼?那什麼胡弦兒又是誰?」這人答道:「弦兒是新來的姑娘,善彈弦鼗,著實迷倒了新鄭許多人。」伍封不知道弦鼗是個什麼東西,問庖丁刀和莊戰,二人搖頭。

    伍封此刻生了些興趣,道:「我們到前面去看看弦鼗。」三人從側面到了台前,見前面的一排席上早坐滿了人,伍封皺起了眉頭,庖丁刀上前,向一人道:「鄙主人想用此席,給閣下二十兩金夠不夠?」那人雖是個富家子弟,但讓一席得二十兩金,這真是天降橫財,歡喜之極,忙起身道:「夠了夠了。」他一起身,其後面席上的兩個從人也跟著起來,恰好讓出三席來,庖丁刀拿了二十兩金給他,然後從囊中新取一張卷疊著的薄席覆在其上,請伍封坐下,自己與莊戰坐在了伍封后面。庖丁刀服侍人慣了,這種事情自然是極有經驗,莊戰從小在堂溪,很少外出,換了他便不懂該如何去做。周圍人見伍封他們出手大方,暗暗咂舌。

    此時女樂下去,一個俏麗少女抱著一物上台,台下人喜道:「胡弦兒出來了。」伍封見這胡弦兒也有七八分姿色,手中抱著的那物什甚怪,長不長、圓不圓,是一個革面的圓箱,箱上豎著一個長柄,數根弦從箱中間拉到柄頭上,柄上有許多凸出的格道。伍封見過的樂器多了,從未見過這玩意兒,心忖這怪模怪樣的東西定是「弦鼗」。

    胡弦兒也不說話,坐在台上,將弦鼗平放於膝,左手按弦,右手執著薄骨撥子,「叮叮咚咚」彈奏起來。這弦鼗與其它的弦器聲音有所不同,清亮而爽脆,所奏之曲也不同尋常,宛轉之中透著豪邁,聽在耳中,大有一望無際,胸懷寬廣之意味。

    這台高僅三尺,伍封坐在席上仍有五尺左右高,他對樂曲並不十分在意,只是細看胡弦兒如何彈奏弦鼗,見她撥子如飛,左手撫著四弦,在柄上或移或按。一曲奏完,滿堂喝采,伍封讚道:「好!小刀!」庖丁刀會意,抓了一把金貝扔上台去。

    附近的人見亮晃晃的金貝撒在台上,爍爍發光,只怕有五六十兩,不禁眼紅心熱。鄭人並無如此賞金之俗,何況到此地聽曲的人,家中雖富,卻也不是豪闊無比,怎及得上伍封富可敵國?胡弦兒見伍封賞賜之厚,心中吃驚,向伍封瞧來,嚶聲道:「多謝厚賞!」

    伍封笑道:「弦兒,可否再彈一曲?」胡弦兒點頭道:「弦兒再以豎指之法,奏一曲《鬼方》。」她將弦鼗豎抱在懷中,右手放下撥子,用五指彈弦。伍封不知道這弦鼗還可以如此彈奏,只聽全場轟然,眾人小聲議論,原來胡弦兒在此多日,從未演示過豎彈之法,今日是第一次讓人見到她這五指彈弦的絕藝。

    莊戰見周圍人紛紛紜紜,以致弦鼗之聲也被埋沒,冷冷向四周掃視,周圍人嚇得不敢出聲。伍封聽著曲聲,眼光卻落在胡弦兒的右手五指之上,只見她手指輪彈如飛,勾、撥、挑、彈、擊、劃、拍、擘,技法甚多,五根手指動得快了,只見雪蔥般的白影閃動。伍封眼力甚佳,將她的五指之法看得十分清楚,忽然想起秦失的手爪擒拿,心中一動:「這五指之法,大可以借鑑用於技擊之中!」他雙手放在膝上,手指學著勾、挑、彈、擊、撥、拿,尋思著如何用五指之力收破敵之效。

    胡弦兒一曲彈完,伍封卻沉思起來,庖丁刀問道:「龍伯,是否要賞?」伍封並未在意,只是點了點頭。庖丁刀扔了兩把金貝上台,他和莊戰見伍封盯著台上若有所思,互視了一眼,二人均以為他喜歡上胡弦兒這女子。莊戰尋思道:「這胡弦兒雖有七八分姿色,但比起幾位夫人差得遠了。」

    胡弦兒見伍封不置可否,也不好就下台去,又不知道是否要再彈一曲,正躊躇間,伍封身旁一人站起來大聲道:「這女子不錯,小六,將她請回府去。」他身後惡狠狠站起數人,一人道:「弦兒,我們少爺看上了你,這是你天大的福氣,便隨我們去吧。」

    胡弦兒忙搖頭道:「弦兒多謝少爺的好意,不過弦兒只是個樂女,當不得少爺垂青。」那少爺哼了一聲,道:「不識抬舉,給我拿回去。」這人十分橫蠻,想是鄭國貴卿之子,家中權勢甚大,才會如此。他那些從人立時上台,七手八腳來拉扯。樂坊老闆不知道從何處跑來,他見勢不妙,忙低聲下氣相求,道:「少爺,弦兒非小人坊中之人,她遊歷新鄭,暫居此處獻藝。她身為坊中之客,小人也不好送到府上,請少爺放過……」,話未說完,便被這少爺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在地。

    周圍人盡皆憤怒,若是胡弦兒去了這人府上,眾人便再也聽不到她彈奏弦鼗,可大家不敢得罪這少爺,哼哼唧唧地不敢吱聲。

    伍封正尋思武技,被這麼一打岔,怒道:「豈有此理!小刀,將他們趕下台去!」庖丁刀躍了上台,將那幾人或扯或推,盡趕了下台。他在吳國時便開始學伍封的空手格擊,練之日久,這些從人自是不敵,灰溜溜下台。庖丁刀對胡弦兒道:「弦兒,你先下台藏在一邊去。」胡弦兒得此機會,忙下台藏身。

    那少爺怒道:「沒用的東西,快追她來。」眾從人都拔出劍來,推開周圍的人,向胡弦兒追去。莊戰大怒,拔劍擋住眾人,只是五六劍之間,這一干從人手中的劍脫手而飛。莊戰這人生性謹慎,知道這是鄭國地方,為免伍封難做,是以未下殺手,也未將眾人刺傷,只是將他們的銅劍撞飛了事。

    伍封站起身來,嘆道:「這真是掃興之極。」那少爺若是個聰明人,見了庖丁刀和莊戰的高明武技,早該藉故走開才是,但這人是橫蠻慣了,眼下被人當眾落面,不免大怒,盛怒之下,拔出劍來,向伍封當胸刺下。

    伍封見他竟然因此小故而敢下殺手,怒道:「幹什麼?」左手成爪狀向劍尖上抓去。庖丁刀與莊戰大吃一驚,伍封這麼一抓,豈非是將手掌送上去,由得那銅劍一刺透入?他們二人不知道伍封這空手之術是自小拍打抓拿木板石塊練就,雙手堅逾金鐵。那少爺的銅劍雖刺在他掌心之上,卻絲毫不能透入。伍封五指彈打拔勾如飛,只聽「叮叮」金石相擊之聲,銅劍一寸一寸斷裂而飛,片刻間伍封已經抓在護手劍格上。將剩下的劍柄輕鬆奪了下來。他這是新悟的五指用法,雖然未能臻極善之處,卻顯出驚人的威力。

    他五指快疾,周圍人瞧不出來。在旁人眼中,那少爺一劍刺下去,銅劍刺在伍封掌心上,劍格護手由遠到近自刺到掌心,本來以為是二尺多長的劍刃盡數沒入伍封臂中,細看才知道劍刃在伍封掌前便已經化為齏粉,而僅餘的劍柄正好送在伍封掌中。這一場景固然十分好看,但銅劍竟被肉掌擋住寸斷,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匪夷所思。

    那少爺驚得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伍封棄下劍柄,伸手抓在他肩井之上,雖然他沒有用什麼力,但那少爺仍痛得呲牙咧嘴大聲慘叫。莊戰與庖丁刀在一旁瞧著,也大為驚駭,委實想不出伍封的肉掌何以堅逾利劍。

    伍封見新悟的指法頗為有效,心情甚好,是以不願意與這人計較,鬆脫了手,道:「今日便放了你,下次再有此舉,在下必不輕饒,可不管你是誰家子侄。」莊戰心細,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一個從人答道:「少爺是少正的次子。」

    伍封點頭道:「日後這弦兒出了事,在下便記在你們頭上,到少正府上找你。」忽想起來,問那少爺道:「咦,你父親是少正游參?」那少爺點了點頭。伍封笑道:「這真是對不住了。你父親赴宋國未回,回來後便告訴他,就說我是龍伯伍封,厚顏代他管教子侄。」

    周圍人驚道:「龍伯?!」面露欣喜敬慕之色,一齊跪拜。伍封大感愕然,雖然這些年他名氣日大,卻想不到這從未來過的鄭國,居然連坊間小民也知其名。

    伍封見眾人膜拜,揮手讓眾人起身,忙帶莊戰和庖丁刀出去,庖丁刀道:「龍伯,這胡弦兒……」,伍封道:「經過今日之事,想來再無人敢找她糾纏,我們放心走吧。」庖丁刀和莊戰這才知道會錯了意,誤以為伍封喜歡此女。

    從坊中出來已是午時,市肆自然是不用去了,三人便回驛館,一路上伍封總想著諸般指法之用,莊戰和庖丁刀見他沉思,不敢說話。回到館中,伍封讓庖丁刀找了塊木板,手撫板上試著指力,終由胡弦兒彈奏弦鼗的指法啟迪下,用伍氏劍訣的運力之法,悟出了捺、捏、彈、戳、點五種實用的技擊指法來,此時那塊木板早已經是千瘡百孔,不成模樣。庖丁刀在一旁見他十指如鐵,暗暗咂舌。

    午飯後伍封先將楚月兒留下來,教她這五種指法。楚月兒空手格擊之術甚高,伍氏劍訣的運力之法又熟,不一會兒便學會。楚月兒先前聽莊戰和庖丁刀說過伍封以肉掌碎劍之事,以為他是以神力震斷,此刻才知道是用指力之故,沉吟道:「若是五指齊出,每一指用不同的指法,又用不同的力道,這一爪之威便十分駭人了。」伍封被她一言提醒,眼中一亮,道:「你說得不錯,一手五指,每一式皆用不同指法,至少可有二十五種力度變化,我再慢慢尋思。」可一試之下,才知道五指要用五種指法力道極難,非得一心五用不可,人怎能做到?只好棄此想法而不顧。

    楚月兒這些日子心思全在醫術之上,自去後院學醫。伍封陪她去後院,順便向東皋公問安。東皋公與伍封打過招呼,道:「月兒,欲要辨證,先分陰陽,氣血失調,致病之本。這經脈是氣血輸行之道,針灸按摩要著眼於經脈上的腧穴、氣穴。」他向伍封走來,道:「龍伯來得正好,十二正經、奇經八脈、十二經別、十五絡脈、孫脈、十二經筋、十二皮部等,在體表均有其腧穴氣穴。月兒你看,這命門之穴是命門之門戶,命門是腎之精室,腎為先天之門,故命門又稱精血之海。因此這命門一穴十分要緊,下針之時不可不慎。」他用手指在伍封臍下數寸處輕輕按住。

    楚月兒用心記憶,東皋公道:「這命門穴如果被傷,後果堪虞。」他手指輕輕用力,伍封卻恍若無事,東皋公奇道:「咦,龍伯這命門之穴怎不懼按壓?龍伯,你若覺得不適便聲張,免被傷著了。」又加力下按,可無論他怎麼用力,伍封也無絲毫不適。楚月兒在自己身上相試,也是如此。

    東皋公大奇,又按伍封另一穴,道:「這氣海通肺,是人最敏感之穴,不信你們不懼。」可無論他如用力按打敲擊,伍封仍然毫無所覺。楚月兒在自己身上相試,毫無所用,秀眉微蹙,道:「這就奇了,我與夫君怎會如此麻木?」

    東皋公又在伍封身上試了多處要穴,均無效果,沉吟道:「天下間無論何人,這命門穴和氣海穴都是極緊要之處,點壓按打頗易受傷,力稍重則能致命,你們二人卻毫無所覺,看來是氣血渾成,周身渾沌為一,穴無所用。」

    伍封問道:「老先生,這穴不可用,對我們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東皋公笑道:「你們是老夫平生僅見的奇人,既然周身渾成,便無氣血積輸門戶之辨,邪不能侵,就算是外傷也能自合其創,不留痕跡。想來這是你們練成老子奇術之故,這自然是好事。老子此術合乎大道,委實了不起!」他讚歎良久,道:「本來想請龍伯做個教器,可惜不成,只好另找人演試了。」

    伍封叫來童子侍女各十人,讓東皋公以他們身子為例,教楚月兒經穴,自己在一旁看著。東皋公也不理他,只是興致勃勃地向楚月兒講解各經脈腧穴以及如何憑穴治病。伍封聽了良久,忽想起一事來,趁東皋公渴飲之時,問道:「老先生,這兩肘之間微偏處又是何穴?」

    東皋公愕然道:「那是小海之穴,屬手太陽小腸經,不過針灸少用。龍伯何有此問?」伍封解釋道:「晚輩有一次見月兒與老商比試之際,月兒用手指在老商此處彈一彈,老商雙臂立時痠軟無力。」楚月兒笑道:「月兒也不知道此處有穴,那是接輿師父所教,據說是小時候與玩伴嘻鬧時發現,只要用手指彈擊,手臂便會麻木,不過也只是片刻之效。」

    東皋公道:「人身腧穴甚多,約有七百二十個,其中許多穴被外力所及,會使人暈、死、傷、麻、殘、啞,老夫常遇病患不慎被傷及腧穴,略有所得。二位所說的少海之穴,只是暫使關節麻痺。其附近有一穴名少海,擊之阻斷心經,震動肘關節,使手臂麻木失靈,比擊在小海穴時更能制人。」伍封問道:「老先生,有哪些穴在體表易被點擊之處?」

    楚月兒猜出伍封的意思,問道:「夫君是想用新悟的指法擊打敵穴,以收制敵之效?」伍封點頭道:「我覺得用指法破敵,擊打要穴是一個較好的法子。」東皋公忙道:「此術甚凶,老夫治病救人,怎能與龍伯研此凶術?」

    伍封道:「以晚輩和月兒的勁力,擊在敵身任一處都可制敵,未必非要傷其腧穴。正因為晚輩和月兒力大,易傷人性命,是以才想老先生指點。能否找幾處腧穴,傷之不足以致命,卻能使人毫無反抗之力?這樣反可以避免晚輩等輕易傷人性命。」

    東皋公點頭道:「這也說得是,既是如此,便得多在四肢上找一找,胸腹背上的腧穴可不能輕易擊拿。」他沉吟一陣,道:「小腿外側膝眼下三寸處有一穴,名叫足三里,擊之可阻斷胃經,傷及腿骨,使人舉足艱難。足心之穴曰湧泉,擊之阻斷腎經,劇痛而不能移足。手臂上,除少海、小海之外,手腕後高骨處有穴名列缺,擊之可阻肺經,震及腕骨,使手掌麻木無力,不能握物。這足三里、湧泉、少海、小海、列缺五穴是手足上的腧穴,擊之可暫使人疼痛無力,可以制敵。」

    楚月兒問道:「制敵一臂一退,他還有另一臂一腿,有沒有什麼腧穴能使人身上麻木?」東皋公想了想,道:「肩上一穴名為肩井,擊中頗痛,用指扣住,不僅阻斷肝經,還能涉及三焦經、胃經,使左右半身麻木。背上一穴名大椎,不,此穴是督脈大穴,甚凶。不如另一穴風門,在督脈之旁一寸五分處,擊之可使上半身麻木。腰前有一穴名為天樞,擊之可使下身麻木。還有一穴甚怪,在後腦之下名曰啞門,擊之可使人暫時失聲。這四穴不宜重擊。」

    伍封與楚月兒興致勃勃,弄准了穴之位置,用新悟的指力在周圍的童子侍女身上一一相試,雖然不敢用大力,但等穴位認準,擊之得法時,這些童子侍女早已經呆立無聲,動彈不得。他們試得興起,未慮及擊穴有效後怎麼辦,將這些人制住後,大傷腦筋,楚月兒道:「哎喲,如今他們不能動了,可怎麼好?」

    東皋公笑道:「老夫常治不慎傷穴的人,首先要解穴,然後再以藥石相治。解穴之法,在於捏經叩打。」楚月兒問道:「怎麼捏經叩打?」東皋公道:「捏經即拿捏住所傷之經脈上面五寸左右處的穴上,另一手撮爪叩打走馬穴。譬如這啞門之穴在督脈上面,其上五寸左右處有一穴叫百會。要解啞門,先用手指輕輕捏拿住百會穴,另一手叩打之穴便簡單了,上身是走馬穴,下身是委中穴。你們要解的四穴在上身,只記住走馬穴便夠了。你們一手捏百會,一手撮爪叩走馬。每叩一下,捏在百會的手指便鬆一鬆,如此最多二十四次,便能解啞門之穴。」

    伍封和楚月兒不料還有如此妙法,弄清百會穴和走馬穴位置,忙去給童子侍女解穴,果然靈驗無比,一會兒間這些人便能說話了。伍封問道:「老先生,這肩井上面還哪有五寸?」東皋公道:「肩井是肝經,由後而上即上臂內側,五寸處之穴名叫天泉,屬手厥陰肝經。解風門穴要捏督俞穴,解天樞穴要捏歸來穴。」教二人認準這幾個穴,伍封與楚月兒照樣為童子侍女解穴,果如東皋公所說,絲毫不差。

    楚月兒笑道:「老先生如果去點穴制敵,只怕勝過我們多矣。」東皋公搖頭道:「老夫是醫士,怎能如此?何況要傷敵穴,手指上的勁力要凝聚之極,勁力透入經脈氣血,才能有用,非是人人點穴皆有效用。否則稍不小心被人碰到穴道便出事,豈非天下大亂?你們想是練過指力,才有點穴之效。你們的指力非同小可,那啞門、肩井、風門、天樞四穴若傷得重了,解穴之後,只怕還有內傷,非得用藥除除治之不可。老夫便寫四個藥方給你們,你們或能用上。」

    他寫方之時,伍封和楚月兒興沖沖找這些童子侍女練點穴之法,將這些人點了又解,解了又點,靈驗如神,二人樂不可支,只覺甚為有趣。好在他們手上注意,未用大力,這些人也沒有受傷,只不過被他們二人反覆折騰,無不大汗淋漓。東皋公寫好了藥方,見他們忙碌之極,形如頑童,心知今日不可能再教楚月兒醫術,遂自去休息,由得伍封和楚月兒二人胡來。

    二人自到晚飯時方才罷手,伍封賞了這些童兒侍女每人許多金貝,讓他們去休息,又叫了二十童兒侍女上來,與楚月兒練習點穴,天色漸暗,伍封二人雖然眼能夜視,卻故意閉目練習,自到閉目也能點解九穴時,已經到了次日卯辰之時。

    伍封見這些童兒侍女被自己和楚月兒折騰一整夜,早已經委頓不堪,心生歉意,賜了許多金貝,讓他們退下。

    須知他們二人這一鬧騰,卻為後世留下一種武道絕技。其後伍封與楚月兒點解九穴之術由這四十童兒侍女口中流傳下來,他們不懂武技,不知道其中的奧妙,傳說紛紜有誤,其中還有一半人聽過昨日伍封、楚月兒和東皋公的說話,稍知其理。此後這些人的後代之中有人習儒,依前人之述,著有點解九穴之文一篇,其學卻並不完全。此文雖在秦始皇焚書之際被燒,但這點解要穴之說仍有傳承,後世又有人在此基礎上精研此術,依前人不同傳聞,漸成不同的各派點穴之術,據稱大有靈驗云云。只是後世之點穴術與伍封、楚月兒所習之絕術大不相同,單是走馬穴在身之何處便有多種說法。據說東皋公有醫書曾經傳世,可惜書中並未提過點解九穴,是以後世再無他人知道點穴之術是伍封、楚月兒和東皋公三人所創。

    伍封暫住鄭國,行裝也未卸解多少,圉公陽帶著人收拾起來甚快,昨日早已經準備好了。眾人用了早膳,伍封正準備啟程出發,那鄭國少正游參便來拜見。

    伍封與游參在堂上稍坐,游參道:「在下早晚由宋國趕回來,聞說龍伯在新鄭,是以前來拜見。」伍封道:「少正真是有心。是了,昨日在下見過令郎,稍有得罪,少正請勿見怪。」游參面帶慚色,道:「在下正是來向龍伯陪罪。」他對從人道:「將那畜牲抬上來。」

    游府的從人用大板從館外抬進一人,伍封看時,正是昨日在樂坊中想將胡弦兒搶回府的游參次子,這傢伙哼哼唧唧地似醒非醒,雙腿露出,大腿上包著白帛,透出濃濃的藥味,白帛上還不住地滲著鮮血。

    伍封吃了一驚,道:「令郎這是為何?」游參道:「在下有犬子三人,次子甚不成器。在下若在城中,這畜牲還老實些,這一次去了宋國多日,這小子便闖了許多禍出來,昨日更得罪了龍伯。在下一怒之下,執以家法,將這畜牲重責了五十大板,便成了這個樣子。」

    伍封見這傢伙被打成這個樣子,心忖連鄭聲公也不敢得罪自己,游參定是怕自己怪罪,才會忍心責罰其子,這全因鄭國地小勢弱,畏懼大國之故。忙道:「令郎只怕傷重,神醫東皋公現在鄙處,是否請他來為令郎醫治?」

    游參面露喜色,旋又搖頭道:「在下親自動手打他,手上還有分寸,未傷及筋骨,已請醫士瞧過用藥,不敢勞神醫大駕,免得耽誤龍伯的行程。」伍封嘆道:「少正治家之嚴,在下十分佩服。」游參讓從人將兒子抬走,道:「龍伯假道新鄭,在下未能盡地主之誼,好生慚愧!幸好打聽得龍伯喜歡聽弦鼗之音,在下匆忙備了一份禮物,不成敬意,還請龍伯笑納。」游府從人帶了一女上來向伍封施禮,游參道:「此女的弦鼗之音列國不見,可謂獨一無二。在下請了此女來,讓她跟隨龍伯,閒來為龍伯彈奏弦鼗。」

    伍封見那女子正是胡弦兒,奇道:「弦兒寄居樂坊,並非坊中之人,少正怎能請來?」游參怕他誤會,忙道:「弦兒絕非在下用強請來。聽說昨日龍伯對她十分垂青,卻被犬子打岔,以至好事不諧,在下既聞說此事,又是犬子阻礙,自然非得為龍伯效些綿力不可,幸好弦兒慕龍伯英雄,又視龍伯為知音人,在下贈些金帛,請了她來相陪,龍伯儘管將她帶走。」

    伍封心忖其中必有古怪,正想向胡弦兒詢問,莊戰來報,說鄭聲公趕來相送。伍封只好先讓胡弦兒退下去,自己出館相迎。

    鄭聲公入館問道:「龍伯覺得這驛館如何?」伍封立時想起湖中那件褻衣來,笑道:「在下所到諸國之中,唯此館最好,聽說是國君的公子府第所改而成,這番盛情,在下感激得很。」

    鄭聲公嘆道:「可惜龍伯貴人事忙,此館雖然過得去,卻不足以挽留龍伯長住。」伍封知道他這是真心話,而鄭聲公希望伍封長留鄭國,並非因二人交情好,而是鑑於鄭國處用武之地,夾大國之間,伍封若留在鄭國,齊楚二國與晉國趙氏便會與鄭國親厚許多,鄭國便可大增安全。

    伍封道:「在下若有暇時,或會再來鄭國,與國君共聆新聲。」鄭聲公笑道:「想不到龍伯也喜歡新聲,聽說昨日龍伯還曾親赴市肆聽弦鼗之音,這真是意想不到,否則寡人招女樂入宮,為龍伯彈奏便是。」伍封道:「倒不是喜不喜歡的事,只因這弦鼗古怪,在下從未見過,是以稍感興趣。」

    鄭聲公道:「弦鼗是胡人的樂器,可於馬背上彈響,還未傳入中原。寡人宮中也有人能彈奏弦鼗,是胡姬由東胡帶來的胡女。是了,昨日寡人已經力排眾議,立了胡姬為夫人。」他從袖中取出一物,道:「胡姬感龍伯之德,本想親來相見,但寡人怕群臣說三道四,未敢讓她來。這條犀帶是她嫁來時腰上所繫胡人寶物,特請寡人代贈龍伯。」

    伍封推辭不得,接了過來,見這是條掌寬的腰帶,用犀革製成,中間有一個大的渾圓黃金凸片,兩旁均勻地鑲著許多小的圓金片,每塊金片上刻著一種神獸,中間那大金片上的一條極為神氣的龍,其餘的神獸一時無暇去細認。他見這犀帶十分精緻,讚道:「原來胡人的手藝也甚妙,居然能做出這樣的寶帶來!」

    鄭聲公笑道:「這犀帶比龍伯腰間的牛革帶要神氣得多,寡人為你繫上寶帶。」伍封忙道:「這個不敢當,還是在下自己來。」鄭聲公一心要巴結他,親手為他解下革帶,再將犀帶系在伍封腰間。

    伍封不好意思道:「國君是鄭國之主,竟親自替在下繫帶,在下真是受寵若驚。」鄭聲公和游參見伍封換了一帶,卻恍如換了渾身衣服一般,金冠與犀帶上的金片相映,顯得更是威武不凡。二人讚不絕口,游參道:「這犀帶貴重之極,以在下所見,除了國君和君夫人之外,便只有龍伯配用此寶帶。」伍封道:「君夫人賜此寶帶,在下卻不能面謝,煩國君代在下向君夫人致意。」鄭聲公點頭道:「這個自然。」又贈了許多金帛給伍封。

    說了好一會兒話,伍封一行人離館啟程,鄭聲公與游參親自相送,在新鄭西城門外,大小鄭臣早在城門下等著,一直送出了三十里外,飲了三次酒,伍封也辭謝了三次,鄭國君臣這才回城,伍封等人往西而發。

    楚月兒和東皋公照樣在銅車上研習醫術,伍封與莊戰同乘一車,想起那胡弦兒來,問莊戰道:「胡弦兒在哪裡?」庖丁刀將胡弦兒所乘之車叫上來,車行不停,伍封問道:「弦兒,那少正游參是否逼你隨我而來?」

    胡弦兒道:「倒沒有逼我,但婢子心想,今日若不答應少正,日後婢子在新鄭便大有麻煩,恐怕無甚好事。」伍封道:「這也說得是。弦鼗既是胡人之樂器,你怎麼會彈奏?」胡弦兒道:「婢子本是東胡人,先母嫁代,是以常居代國。」伍封笑道:「原來你是胡人,怪不得你叫胡弦兒,你怎會到鄭國來?」胡弦兒垂淚道:「婢子與家人本在代國,逐水草而居。有一次中山人趁代國與樓煩交戰時,偷襲代國,族人傷亡不少,婢子被司馬豹擄到其府上為婢。後來龍伯到中山將司馬豹逐走,他帶著府中寶貨男女一同往晉國投奔智瑤,婢子便在其中。」

    伍封心道:「怪不得智瑤會一點八卦陣,看來送他陣圖的便是田豹。」莊戰見她楚楚可憐的樣兒,柔聲道:「想是你從司馬豹手上逃脫了?」胡弦兒點頭道:「一路上人多雜亂,司馬豹性子暴燥,下人都恨他之極。剛入晉國時,婢子與許多人趁夜便逃了,司馬豹率人四處追趕,殺了好些人,不過婢子善騎,奪馬南下,終於逃脫。婢子聽說司馬豹要投智瑤,不敢留在晉國,一直逃到鄭國。戰馬被婢子賣了,只有這弦鼗是婢子從族中被擄時就一直帶著,雖然途中凶險也不願意丟棄。到鄭國後,便以彈奏弦鼗為生,只想湊齊路資回胡地去。」

    伍封道:「你不想回代國麼?」胡弦兒道:「代國婢子再無親屬,倒是東胡還有個舅舅,只好回去投奔。」伍封道:「你要回胡地,我可以給你路資。只是這一路北上要過晉國,你一個女子怎能獨行?那司馬豹即田豹,他既在晉國,說不好你又會落在他手上,途中早晚又會被人所擄。」胡弦兒點頭道:「龍伯說得是。」伍封道:「要不你先隨我到成周,我再派人送你回去?」胡弦兒道:「如此多謝龍伯。」

    鄭國緊鄰王畿,一路無話,數日之後,伍封等人回到了成周,由東門入城,沿途在百姓敬拜歡呼聲中,回到到了龍伯府。

    伍封讓楚月兒帶莊戰到夢王姬府上拜見其父親,自己趕入王宮覲見周元王。周元王已聽說他回來,早與太子姬介在宮中等候,此刻見了伍封,不免追問不休。伍封將詳情細說了一遍,問道:「天子,這些天成周有沒有事情發生?」周元王道:「都是老樣子,無甚要緊事情。」伍封又向姬介問了些王師三軍的狀況,這才告辭,出宮之後,直接往夢王姬府上而去。

    他數月不見夢王姬,心中甚是想念,入了王姬府,莊城笑吟吟帶他往堂上去,伍封見他十分喜悅,知道他與莊戰已經父子相認,順嘴問了幾句。莊城嘆道:「小人離開故國近三十年,與戰兒失散,前些年長子又亡故,與周兒相依為命,不料戰兒還在世,與龍伯一齊來。」

    伍封對了堂上,見夢王姬正與楚月兒、莊戰、莊周說話。伍封暗暗打量夢王姬,見她身著綠衣,依然是那一幅文秀清麗的樣兒,不知道為什麼,一見此女,心中便覺得大為歡暢,笑道:「許久未見,王姬可好?」夢王姬道:「還算過得去,怎比龍伯之風采?龍伯這一次竟將老莊失散二十多年的兒子找到,十分難得。想不到老莊是月兒的堂兄,竟是一家人。」

    莊城道:「先前小戰向小人說起,想到龍伯府上去。楚王封了龍伯公子為莊氏之長,眼下我們一族都是龍伯屬下。小人服侍王姬二十多年,只怕不能棄王姬而到龍伯府上去。不過小人極願意戰兒到龍伯府上為家臣,少年人想建些功業,跟隨龍伯是最好不過。」伍封笑道:「如此最好。」

    先前楚月兒一到府上,夢王姬便吩咐準備酒宴,伍封在宮中呆了許久,此時酒宴早已經備好了,夢王姬請伍封和楚月兒入席,自己用莊城、莊戰、莊周祖孫三代相陪,飲酒用飯,問起楚國與巴人的那一場戰事,伍封簡單說了說,又說起到鄭國之事,連自己代齊國與楚、鄭結盟之事也說了,道:「雖然我們趕到楚國是為了與楚子的私誼,不過順便為齊國外交,可算是公私兼顧。」夢王姬站起身來,親自給伍封斟酒,嘆道:「你時時不忘齊國之事。齊侯有你為臣,當真是他的福氣。」忽一眼瞥見伍封腰間的犀帶,好奇道:「龍伯以前所繫的革帶怎麼變成了這樣子?」

    伍封暗讚她細心,道:「這是鄭伯夫人所贈的犀帶,是胡人之物。」夢王姬道:「原來是胡人之物,怪不得紋飾古怪。」伍封見她甚感興趣,遂將帶解了下來,道:「王姬若是喜歡,我便送給你。」夢王姬接到手中,看著犀帶金片上的紋飾,道:「想不到胡人也知道這九種珍異禽獸。」

    楚月兒道:「這犀帶上的異獸甚怪,月兒只認識那一條龍,其餘的可不認識,未知道是何物。」伍封笑道:「我還認識這麋身牛尾、頭生一角的東西,名叫麒麟。聽說此獸行止不踩蟲蟻、不折草木,人稱仁獸。四年前魯君西狩,獲此神獸,無人能識,孔子認出這是麒麟。其所作的《春秋》,止於是年『西狩獲麟』一句。」

    夢王姬道:「小周,你隨我日久了,這帶上的異獸你能認出幾種?」莊周走過來,側頭看了一陣,道:「這三足之鳥名曰金烏,人稱日精,又叫日烏。有人說是日中一鳥,鳥死則日亡,也有人說這金烏負日而行,是以能夠日影移動。」楚月兒笑道:「聽說后羿射日,中其九日,墜下九隻三足巨鳥來,原來是這樣兒。那雞一樣的鳥兒是鳳凰麼?不過又不大像。」莊周道:「這不是鳳凰,而叫重明鳥,又名雙睛,形狀象雞,其聲似鳳,時常脫落羽毛而飛。據說重明鳥能驅妖除怪,是以常有人以木刻其形,或以銅鑄其像釘於門首,用以避邪。」

    莊戰見這侄兒年紀甚幼,居然見識不凡,心忖這孩子拜夢王姬為師,學問勝過尋常成人,由此可見夢王姬的學問通天,無怪乎天下下間人人稱頌。

    莊周道:「我只認得出了幾種,剩下的便不能識。」夢王姬道:「這也難得了。」她指著一紋道:「這九頭之蛇名叫相柳,九首而人面,身為青色,舌之所及,皆成水澤,身之所經,不辛即苦,百獸不能安居。據說這是共工之臣,禹治水時殺之,其血腥惡,所流之地五穀不生。禹以土相填,屢填屢陷。」又道:「這形狀似馬,有麟甲鬃毛之物叫犼,兇猛異常,能凌空翻滾,口噴烈火,利爪橫空,勝過蛟龍。」

    楚月兒大感興趣,起身走過來,側頭看著犀帶,指著一物道:「這似魚似鳥的又是什麼?」夢王姬道:「這是鯤鵬。本是大魚,名為鯤,長數千里,化而為鳥,其名為鵬,其背也有數千里。雙翼遮天,扶搖而上可上九萬里,形體巨大,志向高遠。月兒。你看這形如鱉的三足之物,名叫蜮。狀如小狐,常在水邊,含沙射人,射不到人,便射人影,中者被射之處便生惡瘡,潰爛而死。人們常說的一個典故叫『含沙射影』,便是因此物而來。」

    楚月兒點了點頭,指著最後一物道:「這物兒甚為眼熟,又是什麼?」夢王姬笑道:「這有首無身的巨嘴之物名叫饕餮。貪於飲食,我們所用的煮食鼎器常鑄此物。」楚月兒笑道:「怪不得怎麼看來熟悉,原來是每日見到。」她看了看伍封食案邊上的銅鼎,又向伍封瞟了過去,臉上微笑。伍封笑道:「月兒定是當我也是個老饕了。」

    夢王姬笑道:「你雖喜美食,好在不貪。」將犀帶遞給伍封,道:「這犀帶是鄭伯夫人贈給你的寶物,我可不能厚著臉皮索要。」伍封接了過來,楚月兒他繫上。

    夢王姬又道:「你不在成周時,晉國趙氏派了個人來向你報喜,說田四小姐為趙無恤生了一子,名叫趙浣。我為你備了一份禮送了去。」伍封喜道:「燕兒生了一子?這可是件喜事。」又奇怪道:「趙氏派使到我府上,王姬又怎麼知道?」夢王姬臉上微紅,道:「我那日剛好無事,途經貴府,入內打了個轉兒,正好碰上。」伍封滿臉怪笑,點頭道:「難得難得,只是王姬下次可不要趁我不在時造訪,大可以隨意出入我府。」夢王姬啐他道:「我才沒那份閒心哩!」

    眾人說著閒話,宴飲甚歡,晚間時伍封與楚月兒回府,伍封心忖莊戰與莊城父子重逢,想必有許多話要說,特地將莊戰留了下來。

    次日一早,伍封先到宮中參與朝議,近午時出了王宮,徑往夢王姬府上。莊城將伍封迎進去,伍封問道:「王姬在幹什麼?」莊城道:「王姬正在後院游水。」他笑道:「自從王姬學會游水之後,天子便命人在府後掘了一個小湖,將王姬府的高牆後移,這小湖便圍入後院之中,又引入洛水。前幾天湖才掘成。昨日小人忘了帶龍伯去看。」伍封聽說甚感興趣,笑道:「天子真是有心。」入了後院,由長廊轉到夢王姬所居的那一排房舍之後,果然見有一處小湖,其實是處小池,方圓不過三四十步,只及得上鄭聲公那公子府上的小湖的四分之一,湖旁儘是移植的高樹,湖中正傳來嘻笑之聲。莊城停步道:「龍伯自去見王姬,老朽便不陪了。」滿臉笑意,逕自走了。伍封知道這老人故意如此,微笑向湖邊走去。

    夢王姬正身穿著伍封給她的水靠,如一條魚似的在水中往返嘻游,她游得高興,也沒見到伍封來了。湖邊侍女正侍立在湖旁數株大樹下,樹間放在一張大幾,幾上放著果品酒壺,侍女見到伍封,一齊向伍封施禮,一個侍女想稟報夢王姬,伍封擺手阻止,笑吟吟坐在幾旁,看夢王姬曲體玲瓏,身材惹火之極,只覺極為養目。侍女拿來酒爵,給他斟滿酒。他來往夢王姬府上無數次,與王姬府上的人熟絡之極,眾侍女也沒當他是外人,見伍封大大咧咧坐著飲酒,無不微笑。

    夢王姬在水中游了好一陣,此時游了回來,正想沿湖邊石階走上來休息,猛一眼見伍封正笑嘻嘻坐在一旁,吃了一驚,滿臉緋紅,忙縮回水中,嗔道:「這人來了也不吱一聲,像賊似的在一旁偷窺,成何樣子?」

    伍封呵呵笑道:「在下見王姬遊興正濃,沒敢打攪,倒不是有心偷窺。」夢王姬身穿水靠,有伍封在一旁,不好意思由水中上來,可伍封偏又不知道迴避,紅著臉道:「夢夢要換衣裳,龍伯是否可以避一避?」

    伍封奇道:「王姬在水中未穿衣裳麼?這水靠也算是……」,夢王姬嗔道:「你到底避不避呢?」伍封見她害羞,笑道:「其實王姬穿水靠的樣兒在下也見過,怎麼現在反而害羞起來?哈哈。」起身到了樹後去,轉過了身子。

    夢王姬連忙由水中上來,由侍女陪著入房換衣。伍封這才走回來,坐在幾旁。過了好一陣,夢王姬才出來,伍封見她一身淡紅,長發因為濕著,用了一塊淡紅色的長巾輕挽在頭頂,由於剛剛游過水,潔白的臉上顯得微微的紅暈,伍封心中一陣蕩漾,大嘆此女真是嬌豔欲滴。

    夢王姬在幾旁坐下來,侍女趁此之便,將夢王姬長發解開,用厚巾輕揉著,將發上的水滴漸漸抹乾。夢王姬見伍封緊盯著自己,臉上更現紅暈,嗔道:「龍伯,你可越來越無禮了。」伍封笑道:「是是,在下有些失禮,不過是久未見著王姬,這些日子心中著實有些牽掛。」

    夢王姬微覺害羞,故意道:「你離齊國許久了,對妙公主豈非更加牽掛?」伍封點了點頭,嘆道:「是啊,在下也是好生記掛。不過公主在家中甚好,在下倒不怎麼耽心,與王姬可不一樣。」夢王姬笑道:「我在成周也挺好。」伍封搖頭道:「這不同的。據我所知,天下間覬覦王姬者甚眾,若是在下哪日由外回來,王姬卻忽然嫁了,豈不糟糕?」夢王姬啐道:「我嫁我的,你糟甚麼糕?」話一說完,臉上越發紅暈,「哼」了一聲,道:「你當我是什麼人,哪有說嫁就嫁的道理?何況我根本未想過再嫁人。」伍封搖頭道:「這可不好。王姬早晚是要嫁的,只是要嫁何人,這就大可斟酎。」

    夢王姬皺眉道:「你今天來有何要事?盡扯些不相干的話頭幹什麼?」伍封笑道:「沒事便不能來麼?我心想著你府上美食不少,是否有何異味在庖室藏著?」夢王姬格格笑道:「原來今天你是來乞食的,正好今日有個秦使赴晉,假道成周,送了一隻糜鹿來,據說是秦君親自獵到的。算你有口福,先前已命庖人去宰殺烹製了。」

    伍封笑道:「甚好。那秦使到晉國去幹什麼?」夢王姬道:「或是為了智夫人之事,秦君要向智瑤解說吧。這秦使你也認識,就是那甘成。」伍封道:「這傢伙可不夠朋友,到了成周,也不往我府上報個訊。」夢王姬笑道:「或是事忙吧,他到厚哥哥處稟告了一聲,便直接往晉國去了。不過他是你手下敗將,只怕無顏見你。」伍封想起那位秦失來,道:「王姬可知道秦失的下落?這人可是個好手,就這麼隱居了,大為可惜。」夢王姬嘆道:「是啊。前不久我派人備了厚禮去過鬼谷,向伯昏無人謝傳藝之德。聽使者說,秦失曾經去過鬼谷,伯昏無人還教了他坐忘之術。」伍封點頭道:「秦失空手之技甚高,再習坐忘,當可大增其本事。」夢王姬道:「這秦失雖然略有些傲慢,卻是忠義之士。這人敢於負責,連太傅也不做,如此不戀權勢之人倒也少見。」

    伍封點頭道:「正是。」忽然想起一事,皺眉道:「伯昏無人是當世高人,王姬只派了人去探望,似乎怠慢了些。」夢王姬白了他一眼,道:「是啊,本來我想自己去,可誰讓我失心瘋了,答應你不在時絕不出去?不過我派使者向伯昏無人說過與你的約定,伯昏無人想來不會見怪。」伍封呵呵笑道:「王姬能堅守信約,我可高興得緊!」夢王姬道:「是了,上次智瑤送了我一口天叢雲鐵劍,我可不懂刀劍,拿來讓你瞧瞧。」她吩咐侍女將劍拿來,自己與伍封說著閒話,過了一會兒,侍女拿了一個大盒來交給伍封。

    伍封將盒放在幾上,打開盒蓋,只見裡面放著一口銅鞘長劍,單看純鐵劍柄上的雲形花紋,便知道此劍打造甚精。伍封拿起劍來,拔劍細看,只見劍刃寬約二寸,光彩耀目,彷彿有雲彩在劍刃內流動。順手揮了幾下,點頭道:「此劍堂皇富麗,算是件奇寶,用來佩帶甚好,不過質地稍脆,真要用於戰事,卻不如小戰自制的那口長歌有用。看來中原鑄鐵之藝,當真不如楚國和吳越。」

    夢王姬笑道:「或者這正如晉人的習慣,重於外表而輕於實質。本來我打算將此劍送給你,聽你這麼說,卻不好意思送人。」伍封將劍插入鞘中,放在盒中蓋好,遞給侍女,道:「其實這劍比尋常的青銅劍要好得多了。只不過我這口『天照』重劍類乎神品,天下間除了支離益的『屠龍劍』外,只怕再無它劍可比。」

    這時,莊城與莊戰過來,稟報說庖室菜餚已經備好,問夢王姬在何處用膳。夢王姬與伍封談興正濃,也不願意另換地方,便道:「就在這湖邊用膳好了,老莊和小戰便陪我們一起,將小周也叫來。」莊城世故得很,笑道:「小人們已經用過了,還是王姬與龍伯自用吧。」藉故告辭,與莊戰走了。

    夢王姬微笑不語,等庖人將鼎案刀俎端上來,與伍封對坐用膳,席間問起楚鄭之俗,伍封昨日已經將此次楚國和鄭國之行說過,此時便說起了楚鄭之風俗,譬如桃花夫人雕像、鄭國的新聲等等。

    夢王姬道:「鄭衛之聲被孔門弟子稱為『靡靡之音』,想來是頗為惑人的吧?」伍封點頭道:「新聲易明,且接近於民間歌謠。是否惑人便不好說,那是因人而易。譬如士卒持劍在戰場殺敵,那是應當的,但有人持劍在大道亂殺無辜,這便不應當了。劍本身無好壞,全在於持劍之人。鄭衛新聲本來也無甚不妥,惑與不惑全在於聽聲之人。」

    夢王姬點頭道:「言之有理。下次我託人到鄭國去,聘幾個善新聲的優師來,聽聽這新聲到底如何。」伍封笑道:「何用這麼麻煩?眼下我府上有個胡弦兒,不僅會新聲,還會胡曲。一陣間我回府後,將她送來,你聽聽她的曲兒。」夢王姬最喜音律,喜道:「如此最好。」

    二人用著鹿肉,飲了些酒,言談甚歡,到了申時之初,伍封才告辭回府。甫到府前,便見側門外人頭湧湧,門首上高高地懸著一個綠瑩瑩的翡翠胡蘆。伍封認識那胡蘆是東皋公之物,大感奇怪,走了近去,他身材極高,目光從眾人頭上看過去,只見戶中垂著珠簾,一干百姓庶人依次到簾前,有人從簾後為其把脈施診。伍封心道:「原來老先生在此辟館懸壺。」

    伍封入府之後,冬雪對他道:「龍伯,老先生與小夫人在側門處設了醫館,為城中人診治,又讓人買了許多藥物來,免費贈人。」伍封笑道:「要學醫術,單是口說是不行的,非得多行診斷不可,老先生此舉是想教月兒醫術。老先生是天下間真正的神醫,難得他看得上月兒,晚間索性準備三牲,讓月兒行大禮,拜老先生為師。」春雨笑道:「龍伯這可想到得晚了,早間小夫人已經行了拜師之禮,老先生說小夫人是難得一見的歧黃中人,自不能放過。」

    伍封將胡弦兒叫過來,道:「弦兒,我本想派人送你回胡地,不過王姬頗喜歡音律,這弦鼗多半未聽過。我想帶你到王姬府上走走,彈幾曲給她聽。」胡弦兒點頭道:「弦兒早聽說王姬音律好,若能指點婢子,必有所益,回去之事也不用太急。」伍封見她願意暫留,大喜,將她帶往夢王姬府上去。

    夢王姬剛剛見到伍封和胡弦兒二人,眼光立時落在胡弦兒手上的那弦鼗上面,驚道:「這似是胡人的弦鼗吧?」伍封見她一眼就認出來,不禁佩服此女的確見識不凡,道:「王姬這眼力可好得很!這位弦兒姑娘擅彈弦鼗。」夢王姬笑道:「你還真是守信。」順手從胡弦兒手上拿過弦鼗,撥弄數下,發出錚錚之音,道:「這下面的革面木鼓稱『批』,這長木把稱『把』,故又稱『批把』,據說胡人喜歡在馬背上以此彈奏。弦兒姑娘怎習此技?」胡弦兒道:「婢子便是東胡人。先父當年是代國大相,這弦鼗是先父之物,先父亡故後,先母帶婢子隱居代南,婢子暇時撫弄,向人學了些彈奏的本事。」

    夢王姬道:「這麼說來,弦兒所習的胡曲定是不少,鄭國的新聲是否也學過?」胡弦兒點頭道:「略學了一些。」夢王姬喜道:「如此最好,我一直想研聽胡曲和新聲,可惜不得知曲之人,弦兒可暫留府中,多奏幾曲。」當下向伍封告罪,將胡弦兒扯到一旁,命她彈奏胡曲。伍封陪坐了一會兒,見夢王姬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胡曲上面,暗地裡苦笑搖頭,心忖此女最愛音律,如今得了胡弦兒,只怕有好些天忙碌聽曲。自己本是想借此與她多接觸說話,今日可是作繭自縛了。

    伍封坐了一會兒便告辭,夢王姬也不挽留。伍封又與莊城和莊戰父子說了一會兒話,讓莊戰儘管留在夢王姬府上陪伴老父,以盡孝心。莊氏父子頗有些不好意思,莊城道:「小戰本該侍奉龍伯和月公主,這麼老呆在王姬府上也不好,過幾日小人便放到回龍伯府上去。」伍封笑道:「小戰暫不必回來。不如這麼著,反正我打算派人保護王姬,但又怕這人與王姬不熟,衝撞了她。小戰便留在王姬府上,代我保護王姬便了。」莊戰暗吃一驚,道:「有人想加害王姬麼?」伍封搖頭道:「是否有人想加害王姬我可不知道,不過若有人打成周的主意,便得在天子、太子介和王姬身上著手。天子和太子侍衛眾多,歹人不易得手,可王姬府上似乎無甚高手,有小戰在府中我才能放心。自從那梁嬰父之事後,我可不能掉以輕心。」吩咐了好一陣,伍封才回府不提。

    一連多日,伍封見楚月兒與東皋公正忙,平時也不去打攪二人,倒是這成周上下,無人不知道龍伯府上有個女神醫,只是不知道這人便是楚國月公主。原來東皋公在府中設館,自己卻不露面,只是由楚月兒簾後切脈,要望診時,臉上又蒙著薄巾,是以眾人也看不出其面目年歲來。楚月兒雖是新學歧黃,但有東皋公在內室指點,施診下藥自然是百發百中,藥到病除。

    伍封想起這次往楚國解鄾城之圍,圉公陽和庖丁刀用那「龍爪」果然見功,想起自己曾讓遲遲打造了銅鏈,發給府上的鐵勇和遁者,一直未能用上,如在銅鏈上裝上「龍爪」,讓他們使用熟了,數十人偷營劫寨時更易見功。他見府內的百餘乘輜車大多已經由匠人改成軘車,將庖丁刀叫來,讓他教府內匠人先打造一批「龍爪」,裝佩眾鐵勇,道:「那銅鏈甚細,只承一二人之重,是以爪頭便沒那麼講究,也只須承二人之重便夠,多打造些,日後帶回去交給遁者使用。等打造好了,你和小陽便教鐵勇使用,他們雖沒輕身本事,卻可借助此物攀附或是在陣上拿人。」

    眼見天氣轉寒,已經入了冬天。伍封每日朝中營內辦事完畢,便到夢王姬府上混上一陣再回府第,朝中也無大事,日子過得頗為自在。自從那胡弦兒到了夢王姬府上,夢王姬便整日聽她的弦鼗,記錄胡曲,也無甚閒心聽伍封胡言亂語。眼下小紅日見腹隆,伍封便讓鮑興在府中呆在,平日出門,只讓商壺馭車。每每到夢王姬府上去,商壺總要去找莊周嘻玩,以此為樂不提。

    到了十二月天時,成周已經是大雪紛飛,滿地白皚皚的。這日伍封在夢王姬府上呆了半日,回府時已經是黃昏時分,見側門的醫館仍開著,往來求醫者擠滿了道旁,一來是因為醫者著實高明,二來是免費診治施藥,是以城中城郊的人無論是大病小恙,甚至是沒病的都巴巴地跑來。這側門直入府內,伍封由後面到了館中,只見夏陽帶著十個侍女暫充藥僮,正忙著配藥、燃灸。夏陽見伍封來,笑道:「龍伯怎有暇來?」口中說話,手上卻不停,正一手拿著寫藥方的竹簡,一手從牆邊一排數十個木盒中撿藥。伍封見她手法甚是熟練,大奇道:「原來陽兒認識這許多藥!」夏陽笑道:「每日陪小夫人施藥,日子長了自然認得。」伍封沒口子讚她,又見東皋公在一旁的臥床上斜倚著,此時楚月兒正是簾中為簾外的一人切脈,沉吟道:「閣下倒沒有什麼大礙,無非是夜不能眠,精神倦怠,口舌生瘡,不思飲食,手足痠軟而已。」簾外那人驚道:「正是如此,神醫說得絲毫沒錯。」

    伍封想不到楚月兒的醫術高明至此,又驚又喜,搶上去道:「你怎知道他又這些症侯?」楚月兒這時才見他來,甜笑道:「我切他的左右脈相,右關虛弱,左寸沉數,除此之外倒無其它異相。這右關虛弱乃脾土不暢,以至不思飲食,左寸沉數是氣虛火旺,便會口舌生瘡,夜不能眠。」她提筆在竹簡上開了一個藥方,上面寫道:「麥芽二錢、神曲三錢、沈香二錢、黃芩錢半、青黛一錢、人參二錢。」將藥方交給東皋公,東皋公看了看,點頭道:「這方兒尚可,不過老夫先前看這人體弱氣虛,黃芩最好減半錢為佳。用藥須得因人而異,這人若有龍伯這樣的體格,黃芩、青黛用五錢也無妨。」伍封聽得一頭霧水,楚月兒卻會意道:「師父言之有理。」將藥方拿過來,將黃芩也改為一錢,交給夏陽,夏陽帶著侍女撿藥稱了三劑,用葛包好,透過簾子交給簾外那人。楚月兒道:「此藥用沸湯煮成一觴,共三劑,每日服一劑,如不好再來。」簾外那人接過,在地上叩了幾個頭,高高興興去了。立時又有一人到簾外來請楚月兒診治不提。

    伍封看得目瞪口呆,過了好一陣,問東皋公道:「師父就這麼看著,萬一月兒斷錯了症如何是好?」東皋公聽他順著楚月兒的稱呼也喚自己為「師父」,笑道:「家師所傳有望、聞、問、切四種診斷之法,月兒身份高貴,只能在簾後切脈,這望、聞二法暫不可用,只用這最難的切法就成。老夫在這裡看過,卻瞧能見到簾外那人的面色,心中自有斷定,月兒若說得與老夫所診相同,老夫便只看看藥方。若不同時,再與月兒研看。如是疑難雜症,老夫才會親自切診。」伍封到他身邊看時,原來這臥床正側對著厚簾旁邊的門戶,由此處看去,恰好能見到簾外人的臉。

    伍封點頭道:「原來如此,有師父如此悉心教導,月兒的醫術必有所成。」東皋公點頭道:「月兒資質之佳是老夫平生僅見,老夫讓她不辭勞苦,每日診知三四十人,便是想讓她由實際斷診中學習醫術之中不可言傳的精妙之處。」伍封點頭道:「這個晚輩理會得,就好像學劍一樣,練熟劍法並不能成為高手,唯有不斷地實戰對練才能領悟劍術之妙境。」東皋公道:「換了別人,一日怎看得了這麼多病人?好在月兒體魄異於常人,終日不倦。」他頓了頓,道:「眼下日已西沉,辯證不便,看完這人便休息吧。」

    侍女們去將外面等候的人打發,著他們明日再來,待楚月兒寫完了藥方,夏陽撿藥交給那人後,這才閉館。伍封與楚月兒、春夏秋冬四女和東皋公一起用飯,他由午到日落都在單驕酒宴之上,是以此刻並不餓,不過是做一做樣子,陪他們一起用飯。用過飯後,東皋公體力不支,自去休息,楚月兒面帶憂色,道:「師父這體力一日不如一日,每日又這麼辛苦,只怕不大好。」伍封點頭道:「他老人家年紀高大了,須得小心保養才是。月兒,眼下你的醫術甚高,覓個機會為師父把脈,瞧瞧他如何。」楚月兒搖頭道:「師父讓我給人切脈,唯獨不許為他切脈。」

    伍封擔心道:「只怕……」,才說了兩個字,商壺來報導:「姑丈,門外來了個人求見,說是齊國的故人。」伍封聽說是故人,忙道:「請他進來。」等那人到了堂上,眾人看時,原來是子劍之子、田盤的小舅子恆善。這人滿臉灰塵,衣襟污濁,看來甚是狼狽,眾人不禁吃了一驚。

    雖然伍封對這人沒什麼好感,不過念在與田氏和子劍的交情,也不至於對他心有惡意,笑道:「原來是恆兄,怎麼有空到成周來,又弄成這番模樣?」恆善道:「龍伯,家父有難,小人特來求援。」眼光向四周瞟了瞟,欲言又止。

    伍封知道他是見堂上人多,雖然楚月兒等人是自己人,可堂上還有不少周元王所賜的侍女寺人,不知心腹,忙將恆善帶到廂房之中。恆善道:「龍伯,小人父子奉田相之命到秦國賀其新君之立,家父想饒道成周來拜訪龍伯。不料在孟津渡口被人劫殺,對手甚是厲害,家父與小人奪小舟而逃。眼下家父受了傷,派小人來求援。」伍封心中甚覺奇怪,秦國與齊國向來無甚交情,齊平公之立秦人未曾派使,秦厲共公新立田恆又怎會大老遠派使者去?何況秦厲共公是自己率王師扶立的,自己是齊君之婿,田恆又何必多此一舉派遣使者?況且時間也不大對。不過此刻已經無暇理會其中的緣故,問道:「令尊現在何處?」

    恆善道:「家父現在河中舟上。」伍封道:「事不宜遲,在下帶幾個人將令尊接來。」當下叫上商壺,帶了三十鐵勇出府,由恆善引路,趕上北門正要關閉,守門關將見是龍伯出城,忙不迭又將城門大開,滿臉賠笑問道:「龍伯忙於軍政之事,眼見天黑了,龍伯還要出城巡視,委實辛苦,未知今晚會否回來?」伍封道:「雖然是一陣便回,但這城門還是要關了。」關將點頭道:「既然如此,小將便先關了城門,在此等龍伯回來。」

    孟津離城不過數十里,伍封等人快馬驅車,不一會便到了孟津渡口。此刻天色昏暗,恆善往河心看了看,打了聲唿哨,便聽由東面的河上也傳來一聲唿哨。恆善臉露欣慰之色,道:「家父安然無恙,還在河中。」帶在眾人沿河岸往東而行,不出六十步,便見一葉漁舟由河心靠來,一個老者緩緩走上船頭,正是子劍。

    雖然伍封與子劍之間並無很深的感情,但久在異鄉,忽見國人,伍封不免心中喜悅,忙下了車,躍上船頭,道:「子劍先生可好?」子劍微笑搖頭,道:「恆某受了些傷,不過還不致於一命嗚呼。」伍封點頭道:「恰好神醫東皋公在我府上,先生隨我入城,正好請神醫來治。」

    子劍搖了搖頭,道:「恆某不便入城,其中緣由龍伯一陣間便會知道。」他看了看伍封身後的從人,向伍封使了個眼色。伍封會意,隨子劍入了船艙。

    伍封見他神神秘秘的,正要相詢,忽聽艙後傳來小兒啼哭之聲,大感愕然。子劍忙轉到了艙後,抱出了一個小孩兒來,在懷中搖搖晃晃,哄那小孩兒睡覺。伍封見這小兒不足一歲,卻生得十分強壯,又見子劍滿臉慈愛之色,渾不似一個名震齊國的劍術名家。

    伍封忍不住笑道:「這小兒是誰?看來倒與我那早兒有些相像,都是一般的虎頭虎腦。」子劍小聲道:「這是燕兒之子,名叫田白。」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1:05
第四十七 惠而好我,攜手同車

    伍封吃了一驚,道:「這是燕兒生的兒子?為何叫田白而不是趙白?咦,我聽說燕兒生了一子,名叫趙浣,怎麼又成了田白?」子劍道:「其實燕兒生了一對孿生孩兒,長子名叫趙浣,田白是次子。不過那接生的是田力請來的婦人,這第二個孩子生下來便藏好,帶出了趙府,是以趙氏上下誰也不知道燕兒一胎生了兩個兒子。」

    伍封大奇,心忖田燕兒生了二子,為何非要藏起一個,弄得如此神秘?子劍道:「這事情要從田相說起。上次得龍伯之助,田相立了盤兒為嗣,這幾年龍伯在外,田氏之勢愈大,田相以為非田氏族人總有異心,於是辟大室無數,在國內選七尺以上女子百餘人納為後房,縱其賓客出入不禁,以此來壯大田氏一族。如今又生子十餘人,還有十餘婦人已經有孕在身。這十餘子之中,也有極得田相歡心者,不過恆某疑心其中十有八九非田相之子。」伍封皺眉道:「田相這麼搞法,還真是聰明,這些子女不管是否其親生,含含糊糊也算得上田氏族人,只是兄弟多了,日後不要生亂才好。」子劍嘆道:「龍伯一語中的,其實恆某這次來便是為了這件事。」

    伍封不解其意,心忖田恆這事與你何干?子劍道:「盤兒雖被立嗣,但有一件弊處,便是素兒未曾生子,不僅是素兒,盤兒的幾個姬妾也無子。眼下終日有人在田相面前說三道四,暗示要改立嗣子,否則盤兒之後,又立誰為嗣?田氏族中不免兄弟失和,這事情未必不會發生。」伍封點了點頭,心忖眼下田恆多了十餘子,再過些年,生六七十子也有可能。田盤無子,等他嗣田氏之長後,不免要另立子嗣,這六七十兄弟及其子侄定有一二百人,到時候爭競起來,後果難以預計。

    子劍道:「本來盤兒日後擇一佳侄,早立為嗣以斷他人之念頭也未嘗不可,但這些兄弟子侄是否真是田氏的血統便令人生疑了,盤兒可不願意將田氏多年來苦心經營的家族交給外人之手。」伍封道:「以田相之精明,這事情難道想不到?」子劍道:「田相不是想不到,而是不願意這麼想,在他心中,寧願含含糊糊也不欲弄清楚。」

    伍封問道:「這事與四小姐又有何相干?」子劍道:「數月之前,四小姐有喜之事傳到齊國,田相派了善兒與華神醫來探視,善兒與四小姐說起這事,四小姐也甚是煩惱。那時華神醫為四小姐切脈,知道四小姐身懷雙胞。四小姐便有了主意,若生二女便罷,如果生有子,便將此子送回齊國,這之前讓素兒假稱有孕,避居畫城,又讓華神醫不將此事說出去,等此子生出來,便由善兒悄悄帶往齊國交給素兒,偽稱是素兒所生,日後繼嗣田氏。」

    伍封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心想:「燕兒行事怎會如此荒唐?天下做母親的,哪會甘心將自己的兒子送人?」心中頗有些不大相信。子劍道:「這事說出來的確不易使人相信。不過這的確是燕兒的主意。燕兒送了一物給龍伯,作為信物,說是龍伯見了此物,便知道是她的主意,另外,此物交給龍伯也算是得其所哉。」他由懷中取出一物,交給伍封,伍封接過看時,原來是那顆夜明珠,用金鏈穿著。這珠子伍封曾見過兩次,開始是見田恆佩過此珠,後來又在田燕兒身上見過,是中山人的寶物,與楚月兒所佩的那一顆正是一對兒。心想:「燕兒說此珠給我是得其所哉,必是指與月兒那顆正好配對。」想起田燕兒對自己一往情深,心中微覺傷感,順手將夜明珠掛在頸上。皺眉道:「燕兒此計甚是荒唐。」

    子劍道:「盤兒與善兒曾仔細想過,此計雖然荒唐,卻正因其荒唐,便無人會生疑,反而容易成功。恆某本來還有些疑慮,因為此子是趙無恤之子,繼承田氏,不免便宜了趙氏。可盤兒說了,就算是他與素兒之子,也只有一半是田氏的血脈,燕兒之子也是如此,並無區別,這總比那些來歷不明的子嗣要好。於是乎素兒便自稱有孕,避居畫城。這事情幹系重大,恆某便找個理由,與善兒一起悄悄到晉國。等了些日子,燕兒生下一對雙生兒子,偷偷讓接生的婦人帶走了一個,交給老夫,十分順利。」

    伍封心忖這事有些難辦,但他們謀劃已久,而趙氏又根本未有防範,裡應外合,自然是一舉成功。問道:「既然這事辦得順利,你們為何又被人追殺?」子劍嘆道:「本來按燕兒的意思,讓善兒將那接生的婦人送到楚國去,贈以厚金。但恆某思前想後,總覺得這事情不妥,日後這婦人露出點蛛絲馬跡,不僅會讓田氏一族大亂,更會令田、趙交惡,後果難以預計。恆某隻好狠下心來,將那婦人殺了滅口。」

    伍封暗暗一驚,嘆了口氣道:「這婦人幫了大忙,反而被殺,不免冤枉,先生此舉太殘忍了些。」子劍道:「其實這婦人身份低賤,死不足惜,恆某倒覺得沒有什麼。不過殺人不詳,恆某看在田白這小孩兒的面上,一時心軟,派人拿了一百金送到那婦人家中去,只說是駟馬失驚,狂奔中踢死了婦人,純屬意外。婦人的家人不知道這事情的緣由,有了這百金,也無暇細問婦人的死因,像她這樣的婦人,百金可買來二十人,這一百金也算對得住她了。可這麼一來,反而生出事來。原來這婦人有個兄弟在智府為奴,剛好前些時智府失竊,有人懷疑婦人的兄弟,智府派人在婦人家中搜尋,發現婦人家中藏金之多,勝過智府所失,追問起來,便露出了馬腳。絺疵是個多疑的人,派人捉拿這家人。恆某見情勢不妙,遂殺了這一家人……」,伍封站起來驚道:「什麼?你,這真是……」,子劍嘆道:「桓某也不願意,但沒辦法,只好匆匆出城。智府的人一路追趕,那豫讓劍術十分高明,桓某便傷在他的劍下,好在桓某用黑灰塗了臉,不怕被人認出來。」這時,恆善也走入船艙,向伍封點頭招呼。

    伍封問道:「豫讓跟上來了嗎?」子劍搖頭道:「這人劍術雖高,卻不算聰明,總算被恆某擺脫了。恆某在河邊奪了一舟,由善兒直駛而來。」伍封皺起了眉頭,心知那舟上的人想必已經被這父子二人殺了。子劍道:「龍伯是個忠義之人,對恆某的所做所為想必有些不以為然。但看在燕兒、小女和盤兒面上,煩龍伯派人將田白偷偷送到畫城小女手中。恆某派小兒到貴府,便是因此。」伍封道:「既然擺脫了豫讓,有先生與令郎二人,足以送這小兒到齊國去,何用得上晚輩?」

    子劍搖頭道:「恆某年邁,又受了傷,長途跋涉已經不成了。龍伯離家已久,只要龍伯以派人問候母親之名,派幾位府中高手,與善兒同往齊國,沿途自然無人生疑。」伍封微微皺眉,一時不願意答應。他行事向來光明,對這種詭譎之事頗不以為然。不過他與子劍父女頗有交情,田燕兒對他情重,以致他常覺有辜負之意,田燕兒的事也不好拒絕。子劍見他躊躇,站起身來,將懷中入睡的孩兒交給恆善,緩緩道:「龍伯,這事幹係重大,恆某隻好厚顏相請……,嗯!」他輕哼一聲,斜倒了下去。

    恆善哭道:「父親!」伍封吃了一驚,忙蹲下去扶,只見子劍雙手握著一口短匕,匕身已經盡數插入胸口,鮮血汩汩流出。伍封知道子劍這是以死相托,眼見他眼中儘是熱切之意,心下頓軟,點頭道:「先生放心,晚輩答應便是。」子劍臉上露出欣慰之色,閉上了眼睛。恆善在一旁低聲泣哭,伍封見他模樣,知道這父子先前已經商議妥當,是以恆善早知道會有如此結局。

    子劍一生好名,想不到為了其女兒女婿,竟然甘心自殺。伍封長嘆一聲,安慰了恆善幾句,走出船艙,將商壺叫上來小聲吩咐。商壺帶著鐵勇將子劍屍體抬出來,在附近覓一善地埋葬。眾人忙了好一陣,各自上車,恆善夾在車中,將小孩兒懷中用大帛蓋著,旁人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就連商壺也不知道恆善懷中有個小孩。一眾人簇擁回城。到城門時,那門將果然還等著,將城門大開,伍封與門將說了幾句話,一行人這才回府。

    回府之後,莊戰與胡弦兒上來,伍封道:「你們回來了。」胡弦兒道:「王姬已經將弦兒所會的胡曲新聲盡數記錄下來,又學會了弦鼗之技,王姬說不好意思再將弦兒留在府上。」莊戰道:「小人跟隨龍伯數月,始終未能為龍伯效力,好生慚愧,王姬與家父讓小人回來,侍奉龍伯。」伍封心內有事,點了點頭,道:「也好,你們先下去休息。」

    這時楚月兒與鮑興迎出堂來,伍封笑道:「你們來得正好,我有事與你們商議。」帶著楚月兒和鮑興轉入後堂,又讓人將恆善帶到後堂來。

    楚月兒見他神秘兮兮的,微笑看著他。伍封小聲將恆善的事說了,道:「這事情事關重大,是以知者越少越好。」楚月兒驚訝不已,道:「燕兒行事當真古怪。」鮑興搔頭道:「這事情還真是出乎意外。」這時恆善入了後堂,由懷中抱出田白,向伍封和楚月兒施禮。

    伍封嘆道:「這小孩兒不哭不鬧,居然連我府中的人也能瞞過,果然是天生異稟,與他人不同,日後必成大器!」楚月兒伸手將田白抱來,見這小子生得壯健結實,睡得深沉。看來看去甚是喜歡,她怕驚醒了小孩,小聲道:「這孩兒倒有點像早兒。」伍封笑道:「我也是這麼想。」楚月兒忽想起一事,道:「這小孩兒醒來要吃奶,該怎麼辦?」恆善道:「本來一路上帶了兩個乳娘,但先父奪舟之時,因舟太小,故而……」,他面色尷尬,未往下說。

    伍封嘆了口氣,心知道那兩個乳娘必定也是被子劍父子殺了。他沉吟了片刻,出堂叫了幾個成周本地的寺人侍女上來,吩咐道:「你們連夜去找幾個乳娘來,要家室清白能遠行的。」寺人侍女心中狐疑,卻不敢問,連忙出府尋找。

    楚月兒道:「夫君離家許久,原也該派人回去看看。只是這人選有些講究,小興兒本來最好,但小紅就要生產,不好離開。老商又老實,守不住秘。」伍封道:「我看讓小戰去最好,小戰沉穩,劍術又好。何況大家都是一家人,他也該娘親和你莊家的那幾個族人見見面。」楚月兒問道:「這事要不要告訴他?」

    伍封道:「本來不必瞞他,不過知道了這件事,心裡多了件機密,反而累人。」鮑興道:「但一路上送個小孩兒,總得有個理由吧?」恆善道:「小人倒有個主意,就說小人行事荒唐,在外面風流快活,生了個兒子。龍伯看在親戚面上,順便送回去。」伍封搖頭道:「這可不好,到時候你這小孩兒忽然沒了,令姊又恰好生子,恐怕會引有心人生疑。」

    鮑興忽道:「小人倒是有個主意,未知成不成?」楚月兒笑道:「你說來聽聽。」鮑興道:「小紅有孕的事很多人都知道的,但沒幾個人知道其產期。不如讓小紅假裝生子,再一併送回齊國去,等到了齊國,將小孩兒送到畫城,小紅也該真的生子了。到時候小紅悄悄生下來,如果有人懷疑,便將犬子拿給他看,便不會惹人生疑了。」伍封點頭道:「這法子聽來似乎可行,但小紅真的生子時,能做得隱密麼?」鮑興道:「想點辦法就成,也未必不行。只要小人凶巴巴守在一旁,誰敢來瞧?」

    楚月兒點頭道:「這也好。我們在外,日後還不知道會有何事發生,小紅留在此處也不甚方便,正好送回齊國去。」伍封呵呵笑道:「小興兒這主意不錯,你與恆兄將田白偷偷抱到小紅房中,再假裝生子,月兒與雨兒四人商議一下,去做做樣子便成了。不可讓其他人入房。」

    晚上鬧了一夜,田白半夜睡醒肚餓,放聲大哭,嗓音格外洪亮。次日天光時,全府上下無人不知道小紅生了一子,寺人侍女請了十幾個乳娘來,春雨心細,挑了兩個單身而無見識的村婦留下,其餘人賜幣打發走了。這兩個乳娘見剛生下來的小孩兒體型便十分之大,心忖這貴人大族就是與隸臣隸妾不同,生出來的小孩兒也與她們所見的有異,卻沒怎麼懷疑。小紅仍然腹隆,自然不能輕易見人,只好大袍遮掩,小孩兒從此便留在小紅房中不提。

    伍封入宮朝議,只一會兒便散了,本來他每日下朝回府,都要先到夢王姬府上坐坐,但今日心中有事,下朝後便直接回府,到府門外時,見姬厚、劉卷、單驕都趕了來,伍封愕然道:「各位這是……?」姬厚笑道:「聽聞龍伯有弄璋之喜,特來相賀。」

    伍封心忖這誤會可大了,忙道:「各位可弄錯了,昨日府上有一家臣生子,與在下並不相干。」劉卷等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劉卷笑道:「弄錯了,弄錯了,不過既然來了,我們順便賀一賀,久聞龍伯府上有個一等一等庖人,正在龍伯府上討擾一頓。」

    伍封笑著將他們請入府,命庖丁刀帶庖人制肴待客,又將鮑興叫上來,道:「昨晚得子的便是這小興兒。」姬厚等人向鮑興拱手道:「恭喜恭喜。」鮑興知道以自己的身份,這些天子大臣怎會真的相賀,無非是看在伍封面上而已,連忙叩謝。單驕道:「那小孩兒生得如何,是否抱上來一觀?」

    伍封心中暗驚,數月大的小兒與剛生下來的小兒大不相同,怎瞞得過這幾人的眼睛?正想推脫,鮑興在一旁搔著頭,呵呵笑道:「幾位大人要看他,這真是小兒的福氣!只是小兒適才在賤內身上拉了泡大屎,正洗著,一時間不好抱來。」伍封暗讚鮑興越來越聰明,笑叱道:「小興兒,不可出言粗俗。」單驕只是順嘴說說,又不是真的想看,笑道:「既是這樣便算了。」

    鮑興道:「小人想請龍伯為小兒起個名,也好叫喚。」伍封知道他是為了更顯得真實,笑道:「你名為興,兒子便依樣學樣,叫樂。因是長子,可叫伯樂。」姬厚等人一起點頭:「伯樂?好名字。」鮑興趴下來叩了個頭,道:「謝龍伯為小兒賜名。」向姬厚等人施禮後,樂癲癲跑下堂去了。

    眾人說了一會兒閒話,庖丁刀帶著庖人將酒餚擺上來,侍女來往如梭,眾人飲酒為樂,盡說些不相干的事情。

    劉卷問道:「先前老夫等在府門外,見到神醫東皋公在貴府懸壺,不收診金,龍伯與東皋公真是悲天憫人,必被上天弼佑。」伍封笑道:「這並非在下故意惺惺作態,籠絡人心,其實是東皋公看上了月兒,收了月兒為徒,以懸壺之舉來授以醫術。」單驕點頭道:「原來如此,在下早知道其中必有緣由,龍伯怎會無緣無故幹這無聊的事兒。」姬厚道:「懸壺救人,怎是無聊之舉?」單驕道:「這事……」,伍封見他們又要起爭執,忙道:「各位,在下府中現有一位擅長弦鼗的歌姬,在下讓她來為各位彈奏一曲如何?」劉卷撫掌笑道:「正好,正好。」

    伍封讓人將胡弦兒叫上來,命她彈奏一曲。胡弦兒道:「婢子正有一支曲《夢熊》,便彈給各位貴人聽。」當下叮叮咚咚彈起來,口中唱道:「渭水澹澹,細柳依依。昔有飛熊,長垂釣兮。……」眾人聽這曲,說的是周文王夢見飛熊,其後在渭水邊上遇到姜子牙之事。伍封聽這曲辭甚雅,但曲律豪邁,與中原的不同,正是胡曲。胡弦兒一曲唱完,姬厚等人擊掌稱善,伍封道:「胡人也知道文王夢見飛熊之事?」胡弦兒道:「曲是胡曲,不過辭卻是夢王姬新填,弦兒唱得比王姬差多了。」伍封讓胡弦兒下去。

    單驕嘆道:「王姬之文才,委實天下無雙。若身為大丈夫,這成周城中,在下等還怎有面目站於廟堂之上。」劉卷也道:「正是。可惜王姬才貌雙全,卻嫁了個夭壽之人,可謂天妒紅顏。」姬厚道:「上月在下家臣由秦國回來,聽聞秦君夫人上次被於火難之後,秦君未立新夫人,說是虛席以待,欲等春後派人到成周求娶夢夢為夫人。」

    伍封吃了一驚,問道:「有這種事?」姬厚道:「這事哪有假的?」伍封心道:「秦國境大兵悍,又與天子相鄰。天子向來依託晉國,今又有秦國結親,大利於周室。秦君聘王姬為君夫人,只怕成周上下都會贊成。」劉卷是個老狐狸,他看伍封的臉色,猜知其中的原因,笑道:「其實龍伯與王姬才貌十分相當,只可惜龍伯已有夫人,否則老夫倒想做個媒人,撮合這門親事。」單驕點頭道:「在下也是這麼想,無奈天子之女,怎好嫁給人作妾?若要龍伯棄齊女而娶王姬,龍伯定不會答應,就算龍伯答應,齊人恐怕會深恨天子,日後這禍患可就大了。」

    伍封嘆道:「在下怎會幹出這種事?只是要將王姬西嫁,在下總覺得有些不妥。此事若讓晉人知道,恐怕有些不好。」姬厚道:「晉人倒沒甚麼,雖然晉人未必願意故世子婦再嫁,但秦人實力不小,何況夢夢畢竟曾為晉世子婦,成了秦君夫人,對晉國多少有些眷顧之情,秦晉之間更能增添好處。」

    伍封心中大有驚惶之意,道:「這個……,在下總覺得不妥。這事天子和王姬知道麼?」姬厚道:「只因是家臣打聽到的消息,秦國並未派使節來,在下還未告訴天子和夢夢。須知這事情雖然不假,但世易時移,萬一有其它變故,在下豈非是謊言欺騙?」伍封心道:「你連天子和王姬都不說,偏偏告訴我這件事,看來是特意為之,一番好意。」本來他不喜歡姬厚這人,但姬厚此舉卻是特意提醒,伍封心中對他大生好感,心中承他的情,點頭道:「王子言之有理,在下明白了。」姬厚見他明白自己的用意,微笑點頭。

    用過飯後,姬厚等人正要告辭,莊戰來報:「龍伯,王姬與太子介來了。」伍封與姬厚等人起身相迎,夢王姬與姬介進府來,見姬厚與劉單二公均在,姬介奇道:「王叔與二公原來在龍伯府上,有何要事麼?」

    姬厚笑道:「昨晚龍伯有個家臣生子,我等卻誤會了,以為龍伯得子,跑來賀問,雖然搞錯,但正好討擾一頓。」夢王姬笑道:「原來如此,夢夢與介兒也是因此而來,看來也是誤會了。」伍封苦笑道:「一人弄錯還罷了,人人都弄錯便不怪別人,看來是在下府中的人未說清楚之故。」

    姬厚等人先前已經告辭過,此刻三人出外乘車各回府第,伍封將夢王姬與姬介請到堂上,夢王姬道:「我還以為說今日龍伯有何變故,打聽才知道貴府有喜,不過這事可傳得謬誤了。」伍封道:「這事無妨,一陣在下將人派出府外,四下澄清便是,好在昨夜之事,知者還不甚多。」夢王姬笑道:「正是,若傳到它國,到時候使節跑來相賀,豈非荒唐?」

    姬介笑道:「午間小侄到姑姑府上,姑姑正在疑惑,小侄派人打聽,才知道有這麼件事。」伍封奇道:「王姬有何疑惑的?」夢王姬臉上微紅,道:「我疑惑什麼?休聽介兒亂道。」姬介笑道:「龍伯每日下朝都要往姑姑府上坐一坐,今日卻沒去,姑姑怎不疑惑?」夢王姬叱道:「胡說什麼?他愛來便來,不來就不來,我操啥心?」伍封忍不住笑道:「原來如此。這真是……,唉!」臉現苦笑。

    姬介道:「小侄這些日子在姑姑府上向莊戰學些劍藝,眼下莊戰回了龍伯府上,小侄可不得其便了。」伍封道:「在下將小戰叫來。」姬介笑道:「還是小侄自己去找他便了,龍伯與姑姑自便。」他叫了個侍女,命她帶自己去找莊戰。

    伍封見到夢王姬更添心事,臉色便不大自然。夢王姬見他臉色有異,問道:「你似乎心有所虞,究竟發生了何事?」伍封忍不住嘆道:「先前王子厚言道,秦君欲在春後派使節前來向天子求親,欲娶王姬為夫人,我因此而煩惱。」

    夢王姬微微一震,道:「這,這事我怎麼不知道?」伍封道:「上月王子厚有個家臣由秦國來,打聽到這事。王子厚因見未有秦使,怕有變故,不敢說出來。」

    夢王姬向來鎮靜,此刻微現慌亂,伍封道:「這事兒我心下也有些嘀咕,不管王姬是否願意,我可要想法阻止。」夢王姬臉色變幻,緩緩道:「龍伯為何定要阻止?」

    伍封吃了一驚,向夢王姬臉上瞧去,道:「莫非、莫非王姬心下願意嫁到秦國去?」夢王姬道:「你管我幹什麼?這事兒與你可不大相干,我只想知道你為何想要阻止這事。」伍封搔頭道:「這個,這事不大好說,總之不妥當。」夢王姬道:「秦國與王畿相鄰,若有秦國為婚姻之好,對成周大有益處。」

    伍封道:「可秦人粗鄙,以王姬之文秀久在秦地,必會氣悶。」夢王姬嘆道:「婚姻大事怎由得我的心意?只要利於國事,我嫁得好不好又算得了什麼?」伍封忍不住嘆了口氣,脫口問道:「難道你根本未想過嫁給我?」夢王姬臉顯紅暈,嗔道:「你這人……」,又嘆了口氣,小聲道:「原來你……」。

    忽聽姬介哈哈大笑,他由外走進來,道:「龍伯這話早該說了,其實小侄與父王早猜到龍伯的心思,可龍伯不說出來,我們也不好亂打主意。當初王爺爺在世,第一次見到龍伯後,便向父王說過這事。」

    伍封心道:「怪不得我初見先王,先王竟用《九鳳》之曲相迎。」

    夢王姬滿臉緋紅,道:「介兒,你怎麼又走了回來?」姬介笑道:「小侄本想去找莊戰,但覺得龍伯今日有些神色不對,想回來問問,卻聽見了你們的說話。」

    伍封細想了一陣,始終想不出一個良法來,最關鍵的就是以夢王姬的身份如何嫁給自己,而不失天子的體面。三人沉吟了許久,姬介嘆了口氣,道:「好在離春後還有好些日子,可慢慢想法子。」

    伍封點頭道:「正是,大不了到時候我來個偷香竊玉,逕自將王姬帶往齊國,天子也未必會派人追至齊國要人吧?」夢王姬忙搖頭道:「這成何樣子?」伍封道:「這也不算王姬私奔,只說是我蠻不講理,將王姬擄走。」姬介道:「這可不好,龍伯這一世英名可因此而毀了。」伍封微笑搖頭,道:「名不名的我可不在乎,總之王姬我一定要娶的。」

    夢王姬忽道:「若是我過些日子死了,便……」,伍封皺眉道:「怎說到個『死』字?」忽然會意,原來夢王姬所想的是詐死一途,然後悄悄隨伍封而去。伍封搖頭道:「這也不好,日後王姬便不好公然見人,太過委屈。」姬介道:「其實也不用著急,以龍伯之才,早晚必能想出辦法來。」

    過了好一陣,三人並未想出一個良策來,夢王姬與姬介告辭,伍封將他們送走,三人都是心事重重。

    晚間用飯之時,伍封向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說起這事,五女也覺得大傷腦筋,讓天子之妹嫁給人做妾是匪夷所思的,讓伍封棄妙公主而另娶也是絕無可能,是以這種事情幾乎是毫無辦法可想。楚月兒道:「這事情得慢慢想法,或者車到山前,自然會有路出現。」

    伍封點頭道:「只好如此了。」他將鮑興、莊戰和胡弦兒叫來,道:「弦兒回東胡之事,本該在春後行走方便,不過眼下要將小紅母子送回齊國,又要派人回去看看娘親,你們這幾日便準備起程往齊國去,到齊國後,小戰再辛苦一趟,將弦兒送到東胡,回來經過代國和中山,順便替我去拜訪一下代王后趙大小姐、平兄和招兄,還有中山王和中山君。雨兒,你與雪兒安排安排,看看該帶些什麼回去。」眾人點頭答應。

    次日朝議之後,周元王將伍封留下來用膳,說起夢王姬的事情。周元王道:「昨晚介兒來,說起王妹之事,寡人雖想將王姬嫁給師父,可這件事不大體面,左思右想,一夜未睡。」伍封對他頗為理解,平心而論,將夢王姬嫁給秦厲共公,對王室最為有利。但周元王又怕因此而得罪了伍封,若將夢王姬嫁給伍封,伍封對秦有極大恩惠,秦人倒不至於有何怨言,只是堂堂王妹與人作妾,實在不成樣子,也怪不得他會煩惱。伍封聽他的口氣,知道他也是毫無良策,嘆了口氣,道:「這事情委實讓人煩惱,只好再想辦法。」

    伍封出了王宮,又到夢王姬府上去,正好見姬厚從府中出來登車。姬厚笑嘻嘻向伍封道:「龍伯,明日上朝,在下有事向天子稟告,煩龍伯能加以聲援。」伍封奇道:「有要緊的事嗎?」姬厚笑道:「自然是要緊的事。」伍封見他神秘兮兮地,不好追問,目送姬厚走後,才入府見夢王姬。

    夢王姬正在後院與春雨說話,伍封見春雨也在,愕然道:「怎麼雨兒也在這裡?」夢王姬笑道:「聽說雨兒庖藝甚佳,我特意派人將他請來。」伍封道:「是麼?我怎不知道雨兒的庖藝?」春雨笑道:「有小刀在府,我怎敢獻醜?不過平日小刀制肴時,一旁看著學了一點,」伍封讚道:「你當真上進得很,下次讓你制肴,嘗嘗你的手藝。」夢王姬笑道:「何用下次,一陣間便讓雨兒弄幾味來。」

    三人說了一會兒話,春雨到庖室中制肴,留下夢王姬對坐。伍封見夢王姬心情甚好,道:「你今日頗有興致,有何喜事嗎?」夢王姬抿嘴笑道:「也沒有什麼喜事,只是心情好而已。」伍封嘆了口氣,道:「我可煩著哩。」夢王姬看著他道:「還煩什麼?」伍封道:「不就是為了我們的事麼。」夢王姬格格笑道:「休要亂扯,什麼我們的事了?我與你可沒有多大相干。」伍封雖然明知道她是故意激他,卻仍然有些氣惱,氣哼哼道:「哼,居然還說沒甚相干。你再這麼說,我索性來個蠻不講理,今晚便將你抱回府中去。」夢王姬臉色緋紅,嗔道:「胡說什麼!」

    伍封心思一動,問道:「莫非你有了主意?先前見王子厚從府中出去,是否與他有關?」夢王姬笑道:「我能有什麼主意?嘻嘻。」伍封向來佩服夢王姬的學問,見她胸有成竹的模樣,點了點頭,道:「能否預先說給我聽聽?」夢王姬頑皮地霎眼道:「說不得,說不得,我可沒你那麼厚臉皮。」伍封笑道:「你雖然不說,不過我總算知道了你已有安排。」忽想起葉柔和趙飛羽來,心忖這三女被稱為天下三大奇女子,都是十分聰明之人,葉柔擅於武,趙飛羽長於謀,相比起來,夢王姬卻更擅於政事國策。想起葉柔時,心中不禁微覺痛楚。

    夢王姬忽見他神情黯然,柔聲問道:「怎麼?」伍封嘆了口氣,道:「我想起了柔兒,她也是智謀高遠的人,可惜亡於吳國,令我好生心痛。」夢王姬早聽說過葉柔的事,嘆了口氣,道:「人家說我和趙大小姐、越女是三大奇女子,趙大小姐我是見過的,越女卻未見過,如今天人兩隔,很是遺憾。想來她是很了不起的。」伍封道:「是啊,若是她仍在的話,恐怕劍術武技不下於月兒。」他隨口說了些葉柔的往事,說到情動處,眼中淚光眩然。說了好半天,忽然醒覺,心道:「這麼在王姬便前說另一女子,只怕不好。」連忙住口。

    夢王姬嘆了口氣,幽然道:「當日在晉國與你初見,雖覺你武椒驚人,只道你是個粗豪之輩,未曾在意。你第一次到我府上,中途黯然離席,我還道你是故意扮成清高脫俗,後來才知道你確是個性情中人。」伍封點頭道:「天下間追求你者甚眾,你見過的人多了,常人要入你的法眼可真難。」

    夢王姬道:「後來見你頗有見識,又為王室連立大功,才知道你智勇足備。不過真讓我覺得你與眾不同的,是那次你救了秦世子之命的那天,別人都誇你,你反而當眾說自己用兵曾有數敗。別人在我府上都喜歡誇耀自己的本事,連智瑤也不能脫俗,唯有你能夠自陳不足,可見你心懷開闊,行事光明。那時候便覺得……」她聲音忽然低了下來,不再下說。

    伍封與夢王姬接觸許久,知道她落落大方,並無多少小女兒之態,故而才會如此說話,笑道:「原來在那時才打動你的芳心。實不相瞞,我對女子還是有些手段的,不過當時對你雖有好感,卻不敢有追求之念。到後來是情之所繫,難以自拔。」

    二人從來未曾認真說過心事,此刻談得深切了,忽覺得心意相通,非言語所能辯達,都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對方心中所想,自己心中便有所感觸。

    過了許久,春雨走了過來,道:「龍伯、王姬,酒餚已經備好了。」伍封與夢王姬回過神來,與春雨一起入席。伍封試了些菜餚,讚道:「雨兒這手藝認真了得,比小刀可差不了多少。」夢王姬笑道:「雨兒的庖藝比我府中的庖人要好許多,看來是費了不少功夫去學。」春雨笑道:「龍伯最喜歡美食,恰好我又喜歡此道,是以常常向小刀討教。」

    伍封問道:「雪兒她們是否也學了庖藝?」春雨道:「雪兒自來喜歡花鳥,現在專養信鴿,閒時還向小興兒、小陽學些牧養牛馬的本事;風兒為龍伯和小夫人掌管鐵戟銅矛,小夫人讓她管後院的武庫,或是因此對鑄藝大生興趣,在齊國時便十分留心龍伯家中的陶藝,後來又向小刀問些鑄劍之藝,這兩天又找小戰學鑄劍。小陽本懂農耕,自從吳國開始助小夫人掌管藥材,日後跟著神醫和小夫人學藥,更是精進不少,早晚也會成為醫士。」夢王姬讚道:「想不到你們如此上進,看來你們府上這風氣甚好,人人都好學。」春雨道:「這都是受龍伯和小夫人的影響,連小興兒現在都學兵法,我們怎能不多學些本事?」

    伍封忽然心生歉意,嘆道:「你們隨我許久了,我平時對你們關心得較少,連你們各自所學的技能都不清楚,委實對不住。」不料他只是這麼說一句,春雨便大受感動,垂淚道:「我們出身低微,龍伯對我們已經是極好了,是以我們才暗中下決心,多學點本事,只要能幫到龍伯,我們便十分開心了。」

    用完飯後,伍封又坐了一個多時辰,才帶著春雨回府。回到府中,見楚月兒仍忙著行醫,伍封也不去打攪,去看匠人打造軘車,卻見秋風、莊戰、庖丁刀、恆善正圍在一處,大冶爐燒得正旺,幾個匠人正用橐龠鼓風。

    眾人見伍封過來,一起施禮。伍封奇道:「你們在幹什麼?」恆善道:「莊兄想打造個小銅臥床,一路放在車上,給小興兒的兒子伯樂安睡,以策安全。」伍封點了點頭,讓莊戰繼續鑄鍛,自己在一旁看著。爐內火光熊熊,莊戰盯著那爐火,忽道:「行了,拿出來。」庖丁刀用大青銅鉗從爐中夾出一個長長方方的通紅范子,似是某種泥製成,放在一旁。然後用火刀將范子小心劈開,露出裡面燒得通紅的一塊青銅板來。銅板上似乎有許多花紋,伍封看那泥范子,見范子上預先縷了許多紋飾,點頭道:「原來這銅板上的紋飾是在泥范上先刻好的。」

    莊戰用火鉗將銅板夾在銅台上,右手執錘在銅板上不住敲打。打了幾錘,庖丁刀在一旁奇道:「小戰這錘鍛之法與眾不同,為何每一錘落下時,錘頭要旋一下呢?」伍封細看時,果見莊戰一錘落下,快擊上銅板時,錘頭輕輕轉了一下。莊戰一邊擊錘,一邊道:「這是我自小見師父制劍時所學,師父這麼做,我也照學下來,也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如此。」

    伍封忽然心思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麼,可又不甚清晰。正沉吟間,秋風道:「金鐵打造用錘擊,陶器卻常用磨製,鑄花紋之法應是一樣的吧?」莊戰道:「鑄花紋之法有兩種。用泥范是一種,還有一種是在熔汁中加入其它的東西,因為受熱不同,淬火時便有花紋自然出來,干將莫邪最擅此法。」

    不一會兒,莊戰棄下錘,用火鉗夾著仍紅著的銅板,淬入水中,便聽滋滋聲響,青煙如霧,過了好半天,莊戰將銅板夾出來,用手指輕彈了一下,發出「叮」的一聲。莊戰點頭道:「火候正好。」庖丁刀拿了兩塊砂石來,與莊戰二人一手一塊,在銅板上稍稍打磨,然後用厚布擦乾青銅板上的泥水黑漬,兩人看著這青色銅板上的細膩花紋,甚是得意,莊戰道:「這最後一塊也制好了。」周圍匠人都讚不絕口。

    秋風抱來已經打造好的幾塊青銅板,幾人將銅板拼起來。他們打造銅板時已經留好的楔洞,用幾顆銅釘鑲好,便成了一個四方的銅盒子,銅盒十分嚴實,只是上面一塊由兩半合成,可以任意從兩邊揭開,上面還留著兩個透氣的小窗。秋風又拿來褥布,在銅盒底和四壁內鋪好壓實,兩側還各有一條寬布帶,可將小兒稍扎,立成一個可供小兒安睡的小盒。

    伍封看了好一陣,讚道:「這盒子造得不錯,花紋也好看。」莊戰笑道:「這可都是風兒姑娘預先設計好的,我們只是出點力氣。」伍封點頭道:「風兒學會了這門本事,可了不起。不過除了莫邪外,這種粗活非女子所能幹,日後不必親自動手,沒的弄糙了你那雙嫩手。」挽著春雨和秋風往後院而去。

    第二天,伍封照樣上朝,成周無甚大事,片刻議罷,周元王正想退朝,姬厚走出班來,道:「天子,微臣有一事稟告。」周元王道:「王弟請說。」姬厚道:「天子也知道,微臣之妻是長弘大夫之孫女,多年前已經亡故了。現有妾三人,想立一夫人,可三妾身份地位相若,立誰也不好,拖了許多年,委實煩惱。」

    周元王愕然道:「這事寡人當然知道,只是此乃家事,退朝之後,王弟入後宮來商議便是。」姬厚搖頭道:「本來只是家事,但微臣有個主意,想將三妾均立為夫人,這便違了一妻之禮,不再是家事了。」伍封心中一動,思忖:「原來如此。怪不得昨日見了你,你要我今日助言。你若能立三位夫人,我便可以娶王姬為夫人,與公主身份相若了。」

    單驕笑道:「王子豈非在說笑?嫡妻唯一,天下常禮,怎有三妻並立的道理?」劉卷也道:「單公說得是,並立三妻,天下哪有此說?」周元王皺眉道:「是啊,立三妻雖然不損國事,畢竟是違了周公所立之禮。堂堂天子之族,怎好如此?」姬厚道:「當年堯帝有娥皇女英,並為夫人……」,單驕插言道:「那是古制,周公立禮之後,可沒有這樣的事了。」

    姬厚道:「怎麼沒有?齊桓公便有王姬、徐姬、蔡姬三位夫人,稱為三妻,還有如夫人六位,妾媵數十。三妻並立早有先例,當初天下也無人說他違禮,微臣只不過想照樣行之而已。」齊桓公之好色天下皆知,當日他身為諸侯伯主,有王姬為妻,仍立徐姬、蔡姬為君夫人,三妻並立,無人敢問。如今姬厚這麼說起來,單劉二人盡皆語塞。

    周元王道:「此言也有道理。只是違周公之禮,恐怕它人不服。」伍封心下漸漸明白,心知姬厚這番說辭定是夢王姬所教,只要今日許了姬厚並立三妻,他日自己娶夢王姬便是順理成章,怪不得此女昨日胸有成竹。

    伍封道:「禮乃人定,天下事漸變,禮亦當有所變通,正所謂事在人為,王子之言也有其理。」周元王猛地醒悟過來,呵呵笑道:「師父言之有理。周公之禮不可毀,不過寡人稍作變通,這三妻之制僅限於侯伯之爵,餘者仍按一妻之制。各位看這樣可好?」

    劉卷是個老狐狸,一聽伍封說話,立時醒悟,點頭道:「既然有先例便可無妨了,齊桓公違例在先,他是前王兩次封賜的諸侯伯主,正好以此例而行,也免得有人說起舊事,以為前王封賜之非。」單驕可沒有劉卷這麼精明,還想有異議,道:「微臣覺得這事有些……」,才說了幾個字,也醒悟過來,心忖自己若再反對,必定得罪了伍封,忙道:「這事有些突然,不過也是合乎情理之舉,王子厚是王弟身份,比於侯伯,可立三妻,龍伯爵高亦然,微臣與劉公卻不能按此禮而行,呵呵。」

    這幾位重臣都贊同了,餘下那些官兒自然是無人敢反對。周元王笑道:「這便成了。」命內史尹作冊,在成周頒告,另送冊於侯爵、伯爵之國,意思大致為「諸卿守境辛勞,當充內侍,特許侯伯之國三妻之制,以尊權爵」云云。姬厚向周元王叩謝後入班,向伍封使了個眼色,二人會心一笑。

    退朝之後,伍封心忖夜長夢多,急匆匆回府,一迭聲讓庖丁刀買一隻雁來,又向楚月兒細說了這事。楚月兒笑道:「怪不得當日先王招月兒進宮,要我多多照顧王姬,想是早料到今日之事。」伍封點頭道:「定是如此,這三妻之制一立,正好立你和王姬為夫人,與公主並為三妻。你是堂堂楚國公主,這才合乎身份。」

    楚月兒倒無甚所謂,笑道:「只要與你在一起,身份倒不相干。不過雨兒四人隨你許久了,總該有個身份吧?」伍封笑道:「這事我早想好了,便立四人為妾。三妻四妾,哈哈,我這豔福不淺。」春夏秋冬四女吃吃笑著,自然是十分高興。

    胡亂用飯之後,伍封帶了雁兒入王宮去,向周元王表示了求娶夢王姬之意。周元王見他反應奇快,忍不住哈哈大笑,自然是收下雁兒,此為納采之禮。這事情立刻傳遍了成周,百姓向來敬重伍封和夢王姬,均以為二人正是良配,民間議論稱頌不絕。劉卷與單驕聞訊,先後往伍封府上來,都要當這媒人,伍封怕他們爭執,便讓二人都為媒人。這二人向來不和,為了此事居然在一起互相商量,務求弄得熱鬧而有體面。

    伍封作書數函,以信鴿傳往萊夷告知慶夫人和妙公主,又怕老丈人齊平公見怪,書中央慶夫人親往臨淄向齊平公解說。這時,莊戰、鮑興、恆善等人也打點好行裝,伍封讓他們盡快動身,押了許多車金帛玉器,名義上是代自己回家省親,實則將田白小兒送往畫城去,順便將胡弦兒送返東胡。次日莊戰、鮑興、小紅、恆善、胡弦兒一行人出發,伍封只留了三十鐵勇在成周,其餘由齊國帶來的勇士都護送眾人東去。

    伍封心中了卻了這件大事,便一心一意按禮行事,納采已過,然後由劉卷單驕陪著,備禮往王宮問名、遙向祖廟納吉,再備禮到王宮報喜。三番禮過,伍封備了二十餘車聘禮浩浩蕩蕩入宮,此為納徵,納徵禮畢便婚事已定。由於定下了婚姻,依禮伍封不得再與夢王姬私下相見,伍封只好暫不往夢王姬府上了。至於其後的請期、親迎須得徵慶夫人的意見,暫時未行。

    轉眼又到新年,這是周元王即位後的第一個新年,亦即公元前476年。諸禮事畢,往來宮中相賀的群臣絡繹不絕。晉、鄭、宋、衛四國也派了使者來覲見周元王,順便到伍封府上相賀。

    新春之後,東皋公與楚月兒也閉了醫館。這日午間,伍封在府中備酒款待晉、鄭兩國使者,晉使是智瑤府上的豫讓二人,鄭使是少正游參,都是熟識的人,是以伍封才會設宴相邀。

    趁游參起身更衣時,豫讓道:「前些時有人在絳都殺人,被小人一路追趕,到王畿地面上被他逃脫了。這人劍術高明,虐殺成性,想來不是尋常之輩。」伍封知道他說的是子劍,故意驚訝道:「還有這事?豫兄何不及早知會在下,也好助你拿人。若有不法之徒入了王畿,久必有禍。」豫讓道:「這人被我一劍刺傷,深及臟腑,恐怕命不久矣,眼下多半是死了。除非是神醫相救……」,伍封會意,知道豫讓是在打聽是否有人在東皋公和楚月兒醫館治劍傷,笑道:「在下身在成周,自然有責任維護成周安寧,那人怎敢到我府上來治傷?那不是自找禍事麼?」豫讓點頭道:「以小人想來也是如此。不過這人劍術高明,出手大方,身份恕不簡單,只可惜面塗黑灰,難以辨認。他所殺之人,多與趙氏有關……」,伍封假意吃驚道:「這人是趙氏的仇人?」豫讓搖頭道:「不像是仇人。絺疵先生倒懷疑他是趙氏的人,可能是有人知道了趙氏的一些機秘事,趙氏才會派人殺人滅口。」

    伍封恍然,心道:「原來你們追究這事,是想瞭解趙氏有何機密事,這個絺疵可了不起,所猜與實事大致相若,只是沒料到這件機密事連趙氏也不知道。」道:「豫兄知道在下與趙氏交好,這事恕不好相幫。不過豫兄是遲遲的義兄,看在遲遲面上,你在成周要追尋此人在下也不會幹涉,只要不鬧出亂子便成。」心忖子劍已死,恆善又與莊戰鮑興一路走了,就算豫讓如何追查也無所謂。他掌管軍務,自然施守城之職,無他許可,豫讓不敢在城中胡來。豫讓笑道:「龍伯果然是個光明磊落之人,連半句敷衍的話也不說。絺疵先生和小人都料到這人已死,無從尋起,只是日後須得對趙氏多加留意才是。」

    伍封嘆了口氣,道:「豫兄對智伯當真是忠心耿耿。」豫讓知道伍封對智瑤甚不喜歡,但他是個光明之人,不願意在人背後說壞話,言下自然是有許多話隱忍不說。豫讓也嘆道:「絺疵先生和小人也常有所慮,智伯才能卓絕,但性子傲慢,得罪的人可不少。小人本非智氏的家臣,原來跟隨范氏,范氏視小人如尋常家臣,小人便以尋常家臣之禮待他。范氏滅後,本該處死,智伯向其祖相求,饒小人一命,蒙其推衣解帶,視若國士,小人便當以國士之禮相報。」伍封對豫讓十分喜歡,又見他是遲遲的義兄,本有招攬之意,可見他心如鐵石,對智瑤忠心不二,只好打消了主意,只是搖頭嘆息。豫讓心知其意,心下感觸,知道伍封之所以不直言招攬,是不願意以此言辱及自己的忠義,也嘆了口氣。二人對視片刻,忽生惺惺相惜之意。

    這時,游參如廁回來,入席笑道:「前些時鄙邑使節由齊國回來,已經與齊國重立新盟,鄭人甚感龍伯之情,寡君與君夫人對龍伯十分敬仰,這次在下到成周來,寡國反覆叮囑,定要在下拜訪龍伯以致謝意。」伍封微笑道:「可惜在下脫不開身,否則定要插空拜訪鄭伯。」他這也不是客套話,鄭聲公才智平庸,胸無大志,在他心中卻是另一類的朋友,譬如酒宴遊樂,與這種人在一起要快活得多。

    伍封隨口問道:「少正,令郎的傷勢已經大好了吧?」游參面露慚色,道:「這畜生竟敢每犯龍伯,委實讓人生氣,傷勢已經好轉,仍然頑劣,不過比以往要收斂得多了,不敢在外闖禍,只是整日在府中與侍女胡混。其母是在下最寵愛的一個小妾,可惜早些年亡故了,在下看在其先母面上,對他頗為袒護,想不到養成了他這性子。」伍封笑道:「只要不外出闖禍,那便沒有什麼。在下有兩個侄子也是如此,並無大的妨礙。在下外出之時,讓侄子守府,早知道他們不會安份,是以乾脆許他們交結府中侍女,結果還弄大了三女的肚腹,反讓家兄十分高興。」游參問道:「龍伯的家兄是指齊國鮑大司馬吧?」伍封點頭道:「是。」

    豫讓在一旁笑道:「龍伯行事倒是古怪,想來龍伯並非好色之徒,不像有的人視府中所有女人為己獨有之物,自己毫不感興趣,卻又不許他人招惹。」伍封慚愧道:「在下其實也好色,只是天下女子多矣,見女子便收納豈非自尋煩惱?」游參哈哈大笑,道:「原來龍伯是眼界甚高,怪不得能擁王姬、齊公主和楚公主三妻。這三女都是天下間地位最高又最為美豔之人,龍伯真有福氣。」伍封也大笑,道:「是啊,在下確有福氣,也可說是運氣。」想起西施來,心道:「姊姊也是天下間最美豔之人。」忽然勾起了若干懷念心思。

    正說話間,商壺上堂稟報:「姑丈,魯國的柳下大夫來拜訪。」伍封又驚又喜,忙起身道:「大哥來了?這真是意想不到。」起身下堂,游參和豫讓二人也跟著相迎。

    柳下惠大踏步入府,伍封笑道:「與大哥久未相見,兄弟心中委實記掛得緊。」柳下惠向伍封笑道:「兄弟聘娶王姬,愚兄特來向你道喜。」伍封笑道:「無非是大哥又將添一弟妹而已。」柳下惠道:「不然,夢王姬的美貌文才名揚天下,兄弟這喜事一傳開,不知道羨殺了天下間多少男人,哈哈。」

    游參與豫讓上前向柳下惠施禮道:「柳下大夫可好。」柳下惠還禮道:「少正也好,這位是……」,他與游參以前就認識,但不認織豫讓。伍封道:「這位是晉國第三大劍手豫讓兄,也是遲遲義父豫大叔的兒子。」轉頭又對豫讓道:「當年遲遲在魯國時,全因大哥照應,才會安然無恙。」柳下惠甚喜,笑道:「久聞豫兄大名,今日總算得見。」豫讓道:「柳下大夫才是真正的天下聞人,小人一介武夫,算得了什麼?」

    三人入了大堂,伍封命添酒案,新制菜餚相待。這時,一個侍女來道:「小夫人聽聞柳下大夫前來,十分歡喜,故請柳下大夫入後院一見。」伍封在此款待朋友,楚月兒自然不好違禮相陪,她不便出堂,故而才請柳下惠入後院相見。柳下惠笑道:「我正想看看月兒,兄弟,你陪少正和豫兄說話,愚兄與月兒說幾句話再來。」隨侍女往後院去了。

    過了好一陣,柳下惠從後院笑吟吟回來,這才入席。伍封問道:「大哥怎有暇前來?」柳下惠道:「愚兄本是出訪鄭國,順便來看看兄弟。前些時齊國與楚國、鄭國立盟,魯國與齊國是兄弟之國,自當依附,愚兄先去了楚國,再到鄭國。」

    游參笑道:「眼下齊、楚、魯、鄭聯手為盟,形勢大好,晉國只怕……」,看了豫讓一眼,沒往下說。豫讓點頭道:「少正也不用諱言,眼下智伯對此的確有些煩惱。楚國曆來與晉國為仇,齊晉這數十年間也多生戰事,若是四國欲對付晉國,再加上中山,萬一征戰起來,晉國境大兵多,自不會怕,但晉人定會疲於應付。」柳下惠道:「若非晉強,我們諸國也不會如此。其實四國之盟並非為了僅僅為了抗晉,而是鑑於吳越之事。」豫讓道:「小人只是智伯府上一個家臣,國家大事,小人不敢有更多置評。」伍封笑道:「今日是朋友述舊,不談國事,各位請!」舉爵向三人敬酒。

    宴飲至夜,豫讓、游參各自告辭,伍封命撤了宴,請柳下惠到後院,再與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家宴小酌。

    柳下惠飲了一爵酒,嘆道:「大哥今日匆匆趕來,拜見了天子,明日便要走了。」楚月兒道:「怎麼走得這麼急?」柳下惠道:「國中事忙,我本來與鄭國結盟之後便要趕回去,只是心中掛念你們,順便趕來瞧瞧。眼下吳民四移,每月由吳國出走的人不計其數,雖然其中大多數都到兄弟的邑地去,也有不少往魯國和楚國,看來吳事已不可為。再有一年時間,勾踐與吳國的三年之盟過後,必定會大舉侵吳,吳亡則齊魯被兵,非得盡快準備不可。」

    伍封道:「顏不疑頗有才能,如今他掌握吳國大權,理應有治國之善法,總不會比以前差了,怎會由得吳民四散?」柳下惠道:「吳王夫差自你走後,又被王子季壽反覆諫言,將軍權收回,顏不疑反而沒了軍權,不過他與伯嚭執掌國事。其實以顏不疑之才,國事理應有所好轉,但吳民深恨吳王父子加害兄弟之舉,對其父子不再相信,再加上顏不疑又與伯嚭糾纏在一起,吳民並不信任。吳王父子不得民心,是以國勢不振。」談及吳事,伍封不禁想起葉柔,黯然道:「吳事真的不可為矣。」楚月兒道:「早知道如此,當日在齊國、夫君與顏不疑比劍時,一劍將他殺了最好。」

    柳下惠道:「殺了顏不疑也未必有用,這事關鍵在吳王夫差身上,這人也算是個聰明的人,只是年老昏庸,又沒有伍相國和兄弟父子輔佐直諫,國事日毀。算了,吳事說來沒趣,我前些時去過中山,舍弟被賜與姬姓之後,中山上下民心大振,眼下中山倒是十分強盛,這都是兄弟的功勞。」伍封道:「二哥才能卓絕,只是以前無施展之處,如今執掌中山國政,正是一展才幹之事,與兄弟倒沒甚麼相干。」

    伍封又說起老子與關喜西去之事,柳下惠嘆了口氣,道:「老子早年曾說過,世勢變時便會西去,他老人家洞悉天地,這一西去,想是天下大勢將有劇變了。眼下魯國上下不安,國君與三桓矛盾日深,早晚必生禍亂。唉!」伍封聽他語氣中充滿了無奈和失望,大有頹喪之感,心忖這魯國君臣必定是勢如水火,難以挽回,否則柳下惠也不會如此。

    談至深夜,伍封才將柳下惠送回館驛,次晨柳下惠東歸,伍封帶人將他送出城外,眼看著柳下惠一行人漸漸遠去,消失在天際,遠處藍天白雲之下,孤鴻哀鳴,伍封心中悵然若失。

    朝議後回府,冬雪拿了幅小黃帛來,道:「龍伯,夫人從萊夷發來信鴿。」伍封看了帛書,原來慶夫人聞說伍封要娶王姬,甚是高興,又親往臨淄公宮與齊平公商議,齊平公也無意見。慶夫人與齊平公商議後,將吉期定在入秋之際,她知道鮑興等人回齊,擬讓渠公與鮑興等人一併到成周,扶楚月兒為妻、立春夏秋冬四女為妾和迎娶夢王姬之事。伍封滿心歡喜,入宮與周元王定好婚期,又商議好迎親之事。

    東皋公與楚月兒又開醫館,每日忙碌不休,伍封每日閒來無事,又不好到夢王姬府上去,除了往姬厚、劉卷、單驕等人府上宴飲之外,大部分時間只是在府中呆著,勤練武技,研習兵法。

    轉眼春去夏來,天氣漸熱,這日東皋公對伍封和楚月兒道:「月兒的醫術已經十分精進,深得我心,自今日始便不必再開醫館。老夫忙了半年,也該休息些時候。」楚月兒看著東皋公的臉色,憂慮道:「月兒見師父面色昏黃,肺氣不旺,瞳子散閒,似乎心血偏弱,是否該用藥症治?」東皋公笑道:「你的望症之法也有長進,我這是年老之疾,壽元將盡,非藥石所能挽回。這些天你常對我說起老子的吐納之術,老夫怎不明白你是一番孝心,想讓我練習吐納養壽?不過吐納之術非老夫所能練得,何況老夫活了九十餘歲,一生救人無數,死而無憾了。」

    楚月兒垂淚道:「師父,這吐納之術甚有靈驗,不妨試試。」伍封道:「是啊,師父,我與月兒雖然都練吐納,但所悟不同,月兒的法子師父不能練,我這法子師父也可以試試。」

    東皋公笑道:「其實在三十年前曾見到接輿,想替他治腦疾,因而也知道吐納,此法非常人所能練,接輿的腦疾我不能治,我多番試習吐納也無所得。你們不必勸我,這些天我常夢見老朋友皇甫訥相招,看來也該去見他了。」他頓了頓,又道:「世上有《黃帝內經》傳之日久,分為《素問》和《靈樞》,但歷來口傳,謬誤甚多,這數月之間我將《黃帝內經》重新整理,又先師所傳的醫術著成《扁鵲內經》九卷、《扁鵲外經》十二卷,都用黃帛寫好以便攜帶。日後我不在時,月兒仍可據此研習醫術。」他從懷中拿出一卷黃帛交給楚月兒,黃帛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小字,雖有許多文字,帛卻短薄,捲起來只是細細的一個小筒。東皋公道:「在鄭國時月兒說過驅蚊之事,我尋思數月,終得一方,用龜殼、青子、香草、龍心花、麝香、牛黃等數物磨粉,拌以朝露,可驅除蚊蟲,既無毒性,又無顏色,可塗抹於身,以之煮汁後塗抹則更妙。此方名曰『花露』,也寫在於《扁鵲內經》之中,諸物均是常見之藥,只不過製法甚有講究,是我們這一門獨有的製藥手法,非月兒配製不出來。」

    伍封敬佩道:「那日我只是順便說說,不料月兒還真的向師父請教,更想不到師父更能配製出來,委實了不起。」楚月兒道:「夫君既然說了,月兒自然會問。」東皋公笑道:「製藥之道,全在於奇思異想,若非封兒想到,我怎會想起配製此藥?只要這蚊蟲不滅,日後這『花露』便能長存於世。老夫雖能救人,但壽時有限,若有一方能傳世助人,正是醫者最大的願望。」伍封想起蟬衣給他的防凍傷的「龍涎」方來,不住點頭。

    東皋公又道:「我那翡翠葫蘆原是東海之物,天生中空的葫蘆之形,非人力所為,葫蘆底有一層千年寒玉,這種寒玉天熱時吸熱,天冷時卻逐寒,甚有妙用。自師祖長桑子開始便用這葫蘆來存放藥汁之用,用之百餘年,或是藥力入石之故,這葫蘆甚有妙用。用來存水,經年不腐,如同新雨,存酒則格外濃香,飲不易醉,放藥汁進去則是數年藥效不退,還算得上是件異物。最妙的是此物所存酒水,夏天清洌可製冰花,嚴冬卻有暖意,委實奇妙。你們並不以行醫為生,多半不會用來裝藥,封兒好酒,又常有遠行,用來存酒是最好不過,這葫蘆兒也送給你們。」伍封接過葫蘆,只覺此物甚是堅硬,入手甚輕而微有暖意,嘆道:「自師父之師祖開始便以此物行醫,救人無數,此物想是充孕神氣,非它物所能比。」

    楚月兒見東皋公如同交待後事一般,心中一酸,不禁放聲大哭。東皋公在楚月兒頭上輕輕撫著,笑道:「人固有一死,只要不愧於心便成。我這一生雖然未做出封兒般的大事,卻行醫活人無數,頗有自得,月兒不必傷心。」

    當日,伍封在醫館掛起簡文,說是即日起閉館。免得來往求醫者仍在府外等候。

    次晨,伍封與楚月兒到東皋公處問安時,卻見人去室空,問侍女時,都是東皋公一早起身,還以為他往大堂去了。趕到前院,商壺道:「老先生一早便出了府,說是到市肆購藥,老商想派人陪護,老先生卻不肯答應。眼下出去了一個多時辰,老商正擔心哩!」

    伍封派人到王宮去告假,自己與楚月兒忙乘車去追,商壺記得東皋公行走的方位,一路問人,直追到東門,城門士卒道:「神醫早出了城門,往東南而去。」東南之路通往楚國,伍封讓商壺馭車快追,心忖東皋公是步行,自己驅車急追必能趕上,誰知道追了一個多時辰仍不見東皋公的蹤影。

    楚月兒嘆道:「師父是存心躲著我們,否則怎麼也追上了。」伍封點頭道:「他老人家一早出門,便是不願意與我們婆婆媽媽地道別,孫武叔叔如此,師父也是如此。」黯然讓商壺掉轉車頭回城,二人怏怏回府。

    一連多日,伍封與楚月兒在府內練習劍術拳腳,將點穴之術練得更加精熟。楚月兒按東皋公留下的方子配製出「花露」,春夏秋冬等人試用之後,均稱有奇效,況且「花露」稍帶異香,嗅之神爽,伍封與楚月兒讚歎不已。

    伍封在那翡翠葫蘆中裝了美酒,飲時果然格外醇美,大喜之下,想起了由楚國攜來的稻種,由鄭國回來後,稻種便交給那個叫牛兒的人看管,遂將牛兒叫來,問道:「牛兒,那些稻种放在竹筒之中,是否能防雨水?」牛兒道:「小人正想向龍伯稟告這事。以竹筒裝盛稻種雖好,但仍怕潮濕,雨水也能滲入,稻種遇水發芽,便不能保存。」伍封問道:「若用打造得密實的銅管裝盛,是否可行?」牛兒點頭道:「這樣最好。」

    這時,庖丁刀帶著那幾個府內匠人上來,說是軘車已經盡數打造完畢。伍封道:「正好,我還有些東西要打造。」讓匠人再打造許多薄銅管,將稻种放入,兩面用銅蓋鑲得密實。又讓他們用純銅鑄出若干大小瓶兒,以盛「花露」,另製藥盒無數,給楚月兒裝盛配出的各種解藥、龍涎香之類,若干日完工,伍封重賞了這幾個匠人,暫不拆卸冶爐鑄台,待打發他們走時,庖丁刀道:「他們在府中一年多,與府中人十分熟絡了,甘願長留府中。」伍封喜道:「如此最好,這些匠人便交給你,你去向大匠尹說一聲,送些金珠,告訴他我將匠人留下來,日後帶走。」

    伍封派商壺將幾瓶「花露」送到夢王姬府上,又向周元王獻了幾瓶「花露」,姬介、姬厚、劉卷、單驕處各送了三瓶。伍封想起夢王姬專門用來放那一卷抄好的帛書所用銅盒,也按東皋公的醫書和從計然處所得的列國形勢圖帛書卷的大小做了兩個盒,將醫書和圖帛裝好以便攜帶。

    夏日蚊蟲甚烈,姬介等人用這「花露」後,倍覺神奇,一連數日在上朝時遇到伍封都稱讚不休。伍封道:「其實這藥方簡單,藥物也尋常,唯配製之法是扁鵲一門獨有的手法,除了神醫外,便只有月兒能制。否則在下索性將方兒送給你們就行了,怎敢自秘?你們用完大可到我府中去拿。」

    入盛夏時,周元王見伍封與夢王姬的婚事已近,特許伍封不必上朝,在府準備婚事和消暑。這日午後,伍封與楚月兒、春夏秋冬四女排著坐床,坐在後院的十餘顆大樹之下,十餘侍女在後面打扇,眾人小睡醒來,正說著話,便聽急匆匆的腳步由前後院之間的月門處傳來,眾人覺得甚奇。楚月兒微微凝神,笑道:「是小興兒。」

    伍封吃了一驚,道:「小興兒怎會來?莫非出事了?」站起身來,便見鮑興一徑奔來,見了伍封咧嘴大笑,道:「龍伯,小興兒又回來了。」

    伍封見他神色,放下心來,讓侍女退了下去,笑道:「你怎趕了來?小紅怎樣了?」鮑興笑道:「我們回齊國時,故意安排路程,晚間過畫城之外,入內借宿,將田白交給了恆素,當晚小紅便生下了伯樂,真是巧得很。由畫城一路回萊夷去,齊國都以為田盤得子,群臣往來畫城相賀,無人知道小紅抱著的小孩兒已經不是成周帶去的這一位了。」

    伍封笑道:「這次當真要恭喜你了。是了,那兩個乳娘多半猜到一些內情,你將她們留在了萊夷麼?」鮑興搖了搖頭,道:「剛到畫城的那天晚上,這兩個乳娘便死了。依小人看,不是恆善動手,便是恆素親自下手,小戰和小紅都十分不悅。」伍封嘆了口氣,道:「他們這手段可厲害得緊。這事恆善未必敢做,多半是恆素所為。此女心機敏捷,勝過其父,與恆善要精明得多了。」

    鮑興道:「我們一齊回到萊夷,小戰拜見了夫人後,又見過莊大莊二他們,然後帶了十幾個人送弦兒往東胡去了。公主還準備了許多禮物,說是讓小戰代龍伯去拜見代王任公子和王后趙大小姐,又備禮給中山王和中山君,趙爺、蒙爺等也準備了些禮物,請小戰代交平爺和招爺。」楚月兒問道:「公主可好?」鮑興笑道:「公主那日一見到小人,便將小人痛罵了一頓。」

    伍封奇道:「為什麼?」鮑興道:「公主其實也不是要罵小人,只是埋怨龍伯許久不回,孩兒一歲多了還未見過。既然龍伯不在,小人只好乖乖地讓公主出氣了。單看那精神,便知道公主身子好得很。」

    楚月兒又道:「孩兒怎樣?」鮑興笑道:「敬少爺白白胖胖,已經學著說些話了,早少爺三歲不到,卻有五六歲孩兒般高大,力氣也不小,頑皮得緊,諾,小人這鬍鬚缺了一小撮兒,便是被早少爺揪掉的。」楚月兒格格笑道:「這可對不住,你這鬍鬚掉了些許,小紅豈非不喜歡?」鮑興樂道:「小人生得貌醜,只有這鬍鬚還略有看頭,尚算英俊,眼下少了些兒,自是有損小人的英偉。是以夫人將小紅和伯樂安置與敬少爺一起後,小人便向小紅告假,跑回來侍候龍伯。」

    伍封道:「小興兒,你這就不像話了。小紅生子不久,伯樂才幾個月你便走了,怎對得起她母子二人?」鮑興點頭道:「這也說得是,不過小紅說我們一家人全靠龍伯的恩賜才會錦衣肉食,如今龍伯在外忙碌,小人卻在家守著老婆,委實不合人臣之禮。小人見她說得有理,又正合小人心思,才會心安理得趕回來。何況公主要來成周,小人須得預先趕來報訊。」

    伍封等人都吃了一驚,七嘴八舌問道:「公主也要來?」鮑興道:「是啊,公主早就想來了,眼下趁著渠公要來主婚,遂一道來,由小鹿、小虎、小基一路護送,已經動身月餘,過些天便到了。」伍封道:「眼下這大熱天,公主趕路可是辛苦。」他離開齊國快兩年,對妙公主十分掛念,聞說她要來,也甚是歡喜。楚月兒道:「公主將早兒和敬兒帶來了吧?」鮑興搖頭道:「夫人不許公主帶來,說是小兒體弱,不耐路途辛苦。眼下萊夷之事由公冶先生主持,夫人與兩位少爺常居北長山島上,小紅和伯樂也去了島上。是了,列九師父上年得了一子,取名列禦寇,甚有靈性。」楚月兒十分高興。

    伍封讓鮑興先下去休息,叫來庖丁刀和圉公陽,告訴他們妙公主和渠公要來的消息,準備房舍不提。

    過了十數日,這日黃昏之時,一名勇士入府稟告,說妙公主一行人已經到了城外四十里處。伍封大喜,帶上楚月兒、春夏秋冬四女和三十鐵勇到城門外迎接,既然鮑興回來,銅車依然由鮑興馭駛。

    伍封讓眾人等著,叫鮑興驅車迎了上去。只見隊前是小鹿的兵車,其後是府內勇士,妙公主垂著錦幔的香車正在隊中,滿飾基、天鄙虎二人在後押隊。小鹿道:「師父。」伍封笑道:「我先見公主,回府後再與你說話。」徑到了妙公主的香車之旁,掀開錦幔道:「公主。」不料妙公主一見到他,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伍封連忙上車安慰,妙公主哭道:「你這人好沒良心,一走就是一兩年,也不回趟家。」伍封心知此時任何解釋也無用,只是道:「是是,公主說得對。」妙公主愕然道:「對什麼?你真沒良心?」伍封哭笑不得,道:「良心自然是有。否則也不會天天記掛著公主。」妙公主哼了一聲,道:「還說天天記掛我?哼,是天天想著如何將王姬勾搭上手吧?」伍封忙道:「也不用說得這麼難聽。每天記掛你倒是真的,你瞧。」他早有準備,由懷中拿出一面銅鏡來,道:「這玩意兒是透光鏡,天下僅有兩面,特意買給你的,連月兒都沒有哩!」妙公主拿著透光鏡左右細瞧,道:「雖清晰些,但也不見有何特異之處。」伍封摟著她笑道:「這鏡叫透光鏡,對著光才有異處。」細細向她解釋此鏡。

    妙公主好奇心最盛,立時將心思轉到這銅鏡上來,掀開錦幔讓陽光射入,將銅鏡對著陽光,果見透出十分清晰的日影來,不禁笑道:「這鏡兒也頗為稀罕,算是件好物。」伍封見她眉彎嘴小,眼睛水汪汪的如同滴得出水來,比以前更添嫵媚之意,笑道:「這鏡雖好,可惜仍不能將公主的美貌映出來。」妙公主白了他一眼,道:「我算什麼?那夢王姬更是十分美貌吧?」伍封點頭道:「王姬也很美,更有文秀,與公主的嫵媚是不同的。」心想:「天下所見的女子中,最為嫵媚誘人的,只怕是西施姊姊。」

    妙公主怎知道他此刻竟然又想到其他女人身上去?見他笑吟吟盯著自己,小聲道:「夫君,這些日子我可是天天想著你。」伍封輕撫著她的小臉,道:「也真是難為你,晚間我再好好補償吧。」妙公主吃吃笑著,臉上兀自掛著幾顆晶瑩的淚珠。伍封替她擦了淚珠,道:「我先下去,這是王畿地方,讓人看見可大像樣兒。」他們二人在車上嘀嘀咕咕,香車周圍的侍女無不暗笑。

    伍封回到銅車之上,又到後面車上見了渠公,渠公笑道:「封兒好久不見,還是老樣子,不過更顯得威武,有話回府再說。」伍封到隊尾向天鄙虎、滿飾基打了招呼,這才到隊前,與小鹿說話。小鹿依然是惜言如金,不改舊日模樣。

    到了東門之下,只見除楚月兒一行人之外,姬介、姬厚、劉卷、單驕等王室大臣也簇擁著在城外等候。伍封與他們一一打招呼,知道他們出城相迎不僅僅是看自己的面子,還是因為妙公主是齊國公主的身份,以此來顯示尊重大國。

    諸禮繁恕,禮畢大隊入城,回到伍封府上,姬介等人在府上稍坐片刻便走了,府中眾人都出來拜見妙公主和渠公,侍女服侍眾人洗浴不提。

    等楚月兒和妙公主由後院笑嘻嘻說話出來,大堂上酒宴已經備好,眾人飲酒用飯,歌舞絲竹不絕,十分熱鬧。用完飯後,伍封怕渠公等人一路勞累,讓他們早早歇息,自己攜著妙公主轉入後院去了。

    次日近午,伍封與妙公主才起身,與眾人一起用過午飯,飯後眾人在後院樹下納涼說話,妙公主眉開眼笑,與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說話。

    伍封問起齊國之事,妙公主搖頭道:「眼下父君可有些煩。」伍封追問才知道,原來新年過後不久,公子高忽然病故,田恆薦了個叫田豹的族弟為郎中令,掌管宮中禁衛。其時齊國長城已快建好,鮑息忙碌之極,雖有意見,但這郎中令向來由國君的親屬擔任,田氏因田貂兒是君夫人,田氏族人自然算得上齊平公的親屬,群臣大多依附田氏,於是田豹便順理成章當了郎中令。

    伍封聽說公子高已故,嘆道:「前年還在成周見過大舅兄,不料竟是永訣。」楚月兒道:「那田豹就是中山的司馬豹吧?他不是投奔了智瑤麼,怎會回了齊國?」

    渠公道:「田豹就是司馬豹,老父以前在中山曾見過他。這人與封兒有仇,夫人有些耽心,派人多方打聽,原來這傢伙由中山逃出,投奔了智瑤,向智瑤獻上八卦陣圖,智瑤又傳給秦國的智氏,不料此陣被封兒所破。智瑤說陣圖不全,再加上田恆率軍入衛,智瑤對田豹十分惱怒,田豹在晉國呆不下去,便回了齊國。」伍封點頭道:「看來這田豹與桓魋一樣,都是一早派出去的奸細。田豹劍術兵法極好,算是個少見的人材,田氏必會勢力大張。」

    妙公主道:「此後更出了一件大事,息大哥氣得大病了一場,我們離齊之前才愈。」原來,田恆見伍封不在齊國,自恃勢大,無人能制,以伐衛建功為由,再割齊地,將東自琅琊、西至安平之地作為田氏封邑,眼下田氏的邑地比齊平公自領的邑地還要多。齊西北除了伍封的六百里邑地外,盡屬田氏所有。如今田盤、恆素據畫城、田逆據昌國、田豹據博昌,三城環繞臨淄,田氏軍權在手、要地盡佔,勢大而不可制。

    伍封變了臉色,駭然道:「田恆如此搞法,莫非想謀逆篡位不成?」渠公搖頭道:「這事情夫人和公冶先生、冉雍先生、白勝、吳舟、小傲等人商議過,都以為田恆是個聰明人,雖然眼下他盡掌齊權,邑地又大,又得民心,若真想篡位卻是不敢。一是因封兒在外,有所顧忌。二是因百姓雖然被田氏所惑,但還不至於擁田氏代齊。三是因吳越之事不明,西有強晉為仇、西南有楚國虎覷江淮。田氏此刻若敢篡位,日後的事可就難為了,只怕是甫立就被它國所滅,齊地盡被瓜分。」

    伍封點頭道:「這也說得是。」渠公道:「眼下封兒對田氏的牽制甚大。雖然我們兵少,又無多少齊地實權,但封兒的勇猛天下間無人不知,又與列國交好,封兒若是討伐田氏,晉國趙氏、中山、楚國甚至秦國說不定也會援手,其餘還有鄭、魯、吳、燕也說不定會有所異動,田恆怎敢輕視封兒?田恆自割齊地之後,怕封兒和鮑大司馬生氣,又再與國君和鮑大司馬立約,誓不相害。這一年多來,田氏每月都有厚贈到萊夷,旬日有使者向夫人問安,十分親熱。怎會有加害之心?」

    伍封皺眉道:「這事情有些不妙。田氏是否有篡立之心雖不好亂猜,可這形勢不好。事已至此,就算我回到齊國,也無法扭轉局面。我在外面還好,若回齊國,田恆必然忌憚,早晚生出加害之心。」楚月兒在田恆府上呆過數年,對他頗有舊誼,道:「不會吧?夫君多番幫助過田氏。田相怎麼會恩將仇報?」

    伍封搖頭道:「月兒,你不瞭解田恆這人。他若是心中坦蕩,無加害我之心,又何必每月餽贈,顯得如此親熱?想是他心中已有對付我的念頭,又怕我知曉,才會如此,這叫作欲蓋彌彰。」渠公道:「封兒說得不錯,夫人與公冶先生、冉雍先生商議,都覺得田恆可能有加害之心,是以夫人以喜歡島上風景為由,帶了兩位小少爺移居海上,小傲將寶庫武庫運到了北長山島,兩艘余皇和其它水軍戰船多守在諸島,五龍水城只留了少許戰船漁船。萬一萊夷出事,也不會有太多損失。相反,我們的水軍戰船可謂天下無敵,常居島上,田恆也奈何不得。我們的寶貨抵得上大國之富,武具多而精良,戰船又好,有這一支勢力在外,田恆大受牽制,定不敢對國君有加害之舉。」妙公主道:「是啊,那日我與娘親到宮中去見父君,父君與娘親便是密議這件事。相比之下,夫君要娶王姬反而是小事。」

    伍封點頭道:「娘親這樣安排最好。」楚月兒嘆道:「想不到田相竟會如此。」春夏秋冬四女也是出自田府,對田恆素有好感,此刻也是嘆息搖頭。妙公主道:「這麼一來,父君對田氏便大為生氣,對貂兒也沒那麼好了,若非積兒之故,輕易不到貂兒宮裡去。」楚月兒長嘆搖頭。

    伍封生性豁達樂觀,沉吟一陣,忽笑道:「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益。本來我還有些耽心,聽了娘親的安排,我反而放心下來。有我們的水軍在海上虎視耽耽,國君必然無恙。等我回到齊國,再慢慢想辦法。」

    妙公主道:「眼下萊夷民眾漸多,吳民紛紛來投。小傲、吳舟他們可忙著。」伍封問道:「展如是個水戰高手,是否每日勤練水軍?」妙公主道:「聽趙悅和蒙獵說起,展如訓練水軍的確有本事,府中無人能夠勝過他。眼下水軍戰技很是不錯,公冶先生對他十分器重,讓他當小鹿的助手,娘親也喜歡波兒,讓波兒也移居島上。」伍封笑道:「如此一來,展如豈非每日要來往水城和島上?」妙公主笑道:「他名叫水蛇,見水就高興,又怎會在意這些?噢,眼下萊夷丁口劇增,女兒營那些劍姬侍女生子者不少,十分熱鬧。墨愛大哥生了個兒子名叫墨翟,問表哥的兒子叫公輸班,都是公冶先生起的名字。這次娘親叫我將遁者和你派去的一千勇士盡數帶了來,以備大用。是了,白勝大哥亡故了。」

    伍封吃了一驚,道:「白大哥春秋正盛,怎會突然亡故了?」妙公主道:「這個就不知道了,白大哥一直有些心情抑鬱,他與展如是最好不過了,後來有一天忽然亡故,連問表哥也瞧不出死因來,或是有何未知的絕症罷。娘親好生難過,將他葬在島上了。」

    伍封甚覺傷感,妙公主又道:「上次我去島上拜祭柔兒和遲遲後,這次將那公斂宏也跟了來。」

    伍封略想了想,問道:「是公斂駟的兒子?」渠公道:「是啊,這小子甚是機靈,在陶坊中學藝甚精,也稍學了一點劍術,這次非要跟來效力,我便帶了他來。」

    伍封道:「先王借我兩年之期,再過數月我便回覆自由,也該回齊國去了。你們帶了他們來,未必用得上。」妙公主道:「夫君不是被先王賜以伯爵、封了領國麼?父君和田恆都說了,齊國可再不敢視你為臣。」伍封驚道:「怎麼?國君見怪了麼?」妙公主笑道:「哪裡的話?父君當然是為我們著想。以前我嫁給你,你是大夫、下卿,眼下你是龍伯國之君,父君當然高興,說我也變成了君夫人。」伍封笑道:「我這是個空頭的伯爵,上哪兒找領國去?這事情可不能對外亂說,沒的讓人譏笑。」

    渠公也笑道:「那也未必。封兒在外立功,威名遠搏,齊人深感榮耀。去年國君想加賜邑地,卻被田恆阻止,說封兒身為天子親封的國主,在齊國有邑地已經不合道理,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也就算了。如今再加邑地,豈非對封兒這伯爵不敬?」楚月兒對邑地並不在意,笑道:「這真是凡有利益必生弊處,夫君爵高位尊,邑地反不能增加了。」渠公道:「月兒言之有理,利弊相生,雖然封兒不添邑地,國君卻順理成章,說海上諸島非齊燕之地,可算是封兒這龍伯國之境土,田恆也只好承認海上諸島是封兒的領國。上次燕國世子克路過齊國,還特意去過島上,也說諸島是龍伯國境。」

    伍封心中向來當海上十八島為齊地,愕然道:「想不到我這龍伯國還真有境地。」妙公主嘆道:「只可惜這境地太小,只怕是列國之中最小的。」伍封哈哈大笑,道:「公主還真當這回事兒?其實先王賜爵封國之舉,純粹只是榮寵之意,否則封了伯爵,怎還當我是齊臣借留在成周?」妙公主道:「娘親知道夫君喜飲酒,我從萊夷出發時,娘親便讓我帶了四十大甕美酒來,到臨淄時,父君又給了三十甕,田相送得最多,足有百甕。這大甕是我們家的『須惠陶器』,堅硬而耐用,每個都能裝一個人進去,你說這酒有多少。」楚月兒笑道:「我們這府上還有許多酒,都是天子、王姬和眾臣所送的,怎飲得完?日後回齊國時,只怕還可以當作途中的食水。」妙公主笑道:「看來天下間人人都知道夫君是個酒色之徒,是以每到一處,便大獲醇酒美人。」伍封笑道:「是極,天子果然賞了不少宮女給我,寺人也有好些,不過定是為了日後服侍王姬之用。」

    妙公主嘆了口氣,道:「還是夫君處熱烈,我在萊夷悶得緊,只好纏著娘親學些搏擊,又學釀酒。」伍封對她學武技並不在意,因他從未想過讓妙公主助他臨陣,卻對她學釀酒之事甚感興趣,妙公主早就說過要學釀酒,想不到還真的去學了。伍封問道:「你真的學了釀酒?這可是件好事。學得怎樣了呢?」妙公主得意地道:「那自然是早就學會了,娘親還說我大有天份,這次帶來的酒中,大多是用我制的酒麴作引釀成的。」伍封笑道:「你自然是有天份的,府中除了我之外,便以你的酒量最好。」妙公主笑道:「誰說的?要真是飲酒,只怕你也及不上我的量大。」伍封心忖這也大有可能,因為妙公主從來未盡飲過,那一次在夷維鬥酒,她喝的並不少,自己與她都醉了,也分不清誰喝了多少才醉,又想起那日醉後投壺押注,被楚月兒抱來抱去的事,不禁向楚月兒瞧去。旋又想起遲遲被玄菟靈所擄,父女相認一事。他心想著遲遲,心中微覺傷感。

    渠公見他神色有異,打岔道:「眼下有三件事須得辦了,一是立月兒為夫人,二是立春夏秋冬四人為妾,三是準備迎娶王姬。封兒有何打算?」伍封道:「頭兩件事可以當一件事先辦,迎娶王姬卻要好生準備。她是天子之親妹,身份尊貴,我們千萬不要失禮。」渠公點頭道:「頭兩件事便在下月初一好了,然後再大張旗鼓準備迎親,有一月時間也足夠了。」

    即日開始,伍封派人往各府相邀,通知下月初一立妻妾之事,請他們下月初一過赴宴飲。本來,立妾是家事,不必宴請,但立夫人卻是件大事,禮同新婚,他一道辦了,自然要通知親朋。他們自有忙碌之處,眾鐵勇和遁者無事,每日如常練習武技,庖丁刀又將「龍爪」發給遁者,裝在他們隨身的銅鏈上,教他們練習,這些遁者最擅長潛行匿身,學用「龍爪」比鐵勇快得多,大增其遁術之效。

    初一那天,成周的大小官員都來相賀,連周元王也由姬介陪著親自來見證,依禮立了楚月兒為夫人,又正式收春夏秋冬四女為妾,閤府歡騰,次日伍封大賞府中人,一個不漏。鮑興、三十鐵勇和諸勇士自然要賞,小鹿、滿飾基、天鄙虎、巫金、巫土、巫木、巫火、巫土等人久在萊夷,這次隨了妙公主而來,伍封賞賜尤豐,連牛兒、公斂宏這二人也大獲賞賜。

    忙完了這事,渠公便一手準備迎娶夢王姬之事,府內大肆鋪張,諸般禮儀極為繁瑣,等到了次月,各國相賀的使者也陸續趕來,齊、楚、魯、晉、衛、鄭、秦、中山、代國都派了使者前來,其中秦國的甘成和鄭國的游參都是熟人。迎親當日伍封帶人迎娶夢王姬,夢王姬因是再嫁,天子同姓之國便不必陪姬姓女為媵。喜車將夢王姬由王宮接出來,由姬介一路相陪到了伍封府上,天子的嫁妝甚厚,陪嫁的宮女、寺人、侍衛、僕傭便有三四百人,連晉國也多送了一份嫁妝,視同嫁宗室之女。夢王姬這一嫁,府內的莊城等下人也跟著陪嫁,寺人侍女不計其數都跟到了伍封府上。

    周元王親自主持了婚禮,伍封陪眾人飲了些酒,才入新婦房中,他與夢王姬訂婚之後,依禮不能見面,足有半年有餘,此時火光之下,見夢王姬滿面嬌羞,嬌豔欲滴,伍封心懷大暢,只覺一生之中從未如同今日之樂。

    這三妻之禮在列國施行未久,一百多年後魏惠王始稱王,其後列國陸續稱王。稱王之後,便得立王后,自然沒可能有三位王后之禮,這三妻之禮並不入士大夫之族,是以隨諸侯稱王便逐漸不行,此後再無三妻並立之事。不過伍封這三妻四妾之說已在民間廣傳,以至千百年後,雖然人皆一妻,妾不限數,人們卻還以「三妻四妾」之說來形容姬妾眾多之輩,起因便來自於伍封。

    周俗與齊俗又有不同,依周之俗,伍封與夢王姬在新婦房中呆了整整三日,第四日到宮中拜見周元王。周元王在後宮設家宴相待,見二人滿臉喜氣,笑道:「先王平生最愛王妹,平時唸唸不忘的便是為王妹再覓一佳婿。可惜王妹眼界甚高,當日在晉國時,寡人初見師……妹夫,便有非此人吾妹不能嫁之的念頭,回來向先王說起,先王見了妹夫,也甚為滿意。其實當日妹夫初入宮時,先王準備了《九鳳》和《九雅》二樂,若看得中便奏《九風》,看不中便奏《九雅》。先王果然打手勢奏起《九鳳》,那是存心要將王妹嫁給妹夫。」

    伍封與夢王姬盡皆愕然,想不到這中間還有許多緣由。周元王又道:「不過要娶王妹,妹夫以前的身份可不大合適,再者又礙於禮法,十分難辦。好在妹夫連立大功,正好順理成章封以高爵。」伍封笑道:「原來我這官爵有一半是靠王姬掙來的。」夢王姬白了他一眼,道:「幹我甚事?我也蒙在鼓裡。不過那日父王問我當賜你何爵,我便想了個虛頭的伯爵,想不到還真迎了父王之心。」

    周元王道:「不過如果你們二人無心,終是不成。幸虧你們能相互愛戀,這便好辦了,所欠唯有禮法而已。」夢王姬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日介兒當著我和厚哥哥的面提起齊桓公並立三妻之事,莫非介兒也早有預謀?這小子連我也騙了。」伍封愕然道:「不是你想出來的法子麼?我還以為是你的妙策哩。」夢王姬臉紅道:「你以為是我出主意讓你娶我麼?我可沒那麼厚臉皮,就算知道也不好說。」

    周元王哈哈大笑,道:「這是先王的主意,他早就向介兒說過這事,只不過卻瞞著寡人,說是寡人易漏口風。介兒記在心中,果然事成,哈哈。」伍封問道:「那麼秦君要娶王姬之說,也是王子厚故意謠傳了?」周元王道:「這也不是謠傳,的確有這事。」伍封笑道:「小介可有些不夠意思了,我早為這事煩惱,他還慢慢悠悠,若非秦君有此念頭,豈非還要拖下去?」夢王姬忽然會意,點頭道:「想來這也是先王的主意,定是想讓介兒在你借用期滿時提醒。」周元王笑道:「正是。妹夫兩年之期一過,便要回去,到時候介兒再暗示一下,妹夫為了迎娶王妹,便會甘心情願留下來,我們再拖一拖。勢易時移,說不好妹夫還真會長留成周。可惜秦君這一打岔,只好速戰速決了。」

    伍封忽然嘆了口氣,道:「我這數年之間奔波征戰,未有多少安靜時,倒是今年這大半年過得逍遙自在,若非娘親在海上,齊國政事複雜,我還真願意長留成周,可惜不敢留下來。」夢王姬點頭道:「這個我也理會得到。以往夫君不是征戰四方、便是政事爭競,所見不是權位之爭,便是嗣立之變,每日裡費心勞力。唯今年卻不同,成周之事經過夫君這一年多來的鎮撫,國事大定,群臣怕了夫君,不敢生惡意,又鑑於夫君只是借用兩年,終要回去,犯不上得罪你這惡人,只好事事巴結,盼你早歸。你這日子當然自在得緊。」

    伍封點了點頭,皺眉道:「莫非我這一走,成周便會大亂不成?」周元王道:「前些天寡人與王妹和介兒談起過,王妹說你不在成周反而最好,就像你身在外面,田恆反而不敢加害齊君一樣。日後妹夫便在海上覓多些境地,既擴周地,又能牽制亂臣。」夢王姬道:「換了一年多前,夫君走了,這成周或會生亂,如今卻不會了。夫君助先王將王師軍權收回,眼下由介兒執掌,又滅了梁嬰父這禍害,劉單二卿那些許私卒不成氣候,何況他們私底下互相爭鬥,只要王兄權衡其中,劉強則暗助單,單強則暗助劉,讓他們始終勢力相若,這二人哪有餘暇生亂?」周元王道:「王弟結交智瑤,因此與秦人交好,如今秦人換了國君,秦君念王師相助之恩德,決不敢助王弟為亂。寡人即位已久,大勢已趨,王弟沒了以前的勢力,眼下也該打消了念頭。」

    夢王姬笑道:「夫君可不知道,這中間隱情甚多,譬如那叫劉始的人,表面上是厚哥哥的家臣,卻是梁嬰父的弟子,你以為他真是梁嬰父的人?其實他是劉公的族人,真正幫助的是劉公。他引刺客刺殺秦世子,成則巴結了智瑤,敗則嫁禍給厚哥哥和梁嬰父,是成是敗都都劉公有利。結果刺殺事敗,真如他所願,我們借夫君之手滅了梁嬰父,智瑤吃了這啞巴虧卻出聲不得,我卻順便削弱了厚哥哥之勢,這也是順水推舟,免得日後有手足相殘之事發生。」周元王笑道:「王妹這法子甚是高明,後來將劉始的供狀交給寡人時說起,寡人才知道中間有這隱情。」夢王姬道:「劉公的勢力比單驕要大,那日我向劉公稍稍暗示,把他嚇了個魂不附體。他既怕我們將劉始的供狀交給厚哥哥和單驕,更怕我們交給秦君。有此憑據,不怕他產生異心,留下他又可以克制單驕,一舉兩得。」周元王道:「其實劉公未必敢對王室不敬,無非是與單驕爭權奪利而已。」

    伍封怔了半晌,愕然對夢王姬道:「原來如此。你為何不早對我說呢?」夢王姬輕笑道:「這事涉及王室家事,夫君那時還是外人,若將你牽扯進來,我可不大好意思,只好含含糊糊算了。」伍封點頭道:「這也說得是。」周元王笑道:「有妹夫在成周,便如有一尊惡神在此,王弟最害怕的便是你了。」夢王姬笑道:「我還瞞著夫君幹了一件事,夫君知道了可不要見怪。」

    伍封問道:「你又幹了啥事?」夢王姬道:「你由鄭國回來不久,那日老商在我府上與莊周玩兒,我便讓他帶周兒到王城去逛逛。」伍封愕然道:「這事沒有什麼不妥啊。」夢王姬抿嘴笑道:「不過當時我讓介兒帶了數百人陪老商到王城去,直入厚哥哥府上,讓他搬回了成周的府上,厚哥哥王城的府第名義上是夫君的別院,實則成了介兒之府。厚哥哥雖不願意,但介兒執掌兵權,老商又在一旁,厚哥哥以為夫君也插手,不敢不搬,事後王兄對厚哥哥大加賞賜,他沒奈何只好啞忍了。如此一來,介兒施些手段,將王城收歸王兄名下,總算解除了一個大大的隱憂。」

    伍封不悅道:「這事你也可以告訴我啊!怎麼老是瞞我?」夢王姬柔聲道:「我這次不是故意瞞你,其實是想讓你省心,給你多過幾天舒適日子。」伍封釋然點頭,旋又嘆道:「你這權謀手段可厲害得緊,比我可高明得多了。咦,老商怎沒對我說過這事?」夢王姬格格笑道:「老商這人渾渾沌沌,只是與小週一起玩,哪裡知道發生了何事?」伍封想起商壺之渾,呵呵笑道:「你倒是會用人,小戰那時在你府上,若讓小戰同去,小戰定會告訴我。」夢王姬道:「我倒不是怕被你知道,而是老商生得凶惡,他隨你日久,王畿之地的人大多認識他,他往王城一跑,厚哥哥自然會想到你的身上。厚哥哥那時還不認識小戰,便不會那麼沒膽氣,萬一沖突起來,叔侄打架就不成樣子了。」伍封嘆道:「似乎我在成周如同瘟神,這個名堂可不好。」夢王姬笑道:「夫君可不是瘟神,只是忠義兩全,光明磊落,又不怕事,行事如疾風驟雨,不僅是厚哥哥,連劉公、單公也是對你忌憚之極。」

    伍封對這位新夫人的手段更是佩服,笑道:「呵呵,你真是了得,我這夫人當真沒有娶錯。老實說,月兒雖有神勇,卻絲毫不識權謀,公主好玩愛動,遇時不夠冷靜,又不喜歡多想,有你在身邊,我可要省心多了。日後總將你帶在身邊,包管諸事順遂。」周元王哈哈大笑,夢王姬笑道:「可惜我不擅劍術,事急起來只怕會有拖累。」伍封道:「有我和月兒在,哪裡用得上你去揮劍?何況你這麼嬌滴滴的,我怎捨得讓你去臨陣?」夢王姬抿嘴笑道:「月兒和公主也是嬌滴滴的,你怎捨得讓她們使劍?」伍封笑道:「她們是不同的。月兒最有膽氣,從無所畏,體格又佳,那是天生的勇士。公主也是膽大,不過心野一些,活潑好動,雖然她從小學劍,刀劍合擊不錯,但我不大願意讓她上陣。」

    周元王笑道:「有妹夫和月公主的神勇無敵,王妹學劍何用?不過有一樣王妹得學學,便是騎馬之技。聽介兒說妹夫府上人人都擅騎射,因此極能應變。」夢王姬道:「這事我也知道,只是在府中學騎不便,在外學騎豈非鬧笑話?只好學泳。」伍封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早存了心思要嫁給為夫,才會勤練泳技,這回讓我可知道了。」夢王姬臉上微紅,白了他一眼,道:「誰說的?我是因天熱消暑才會如此。」伍封笑道:「這學騎之事好辦,明日我們出去打獵,正好在山中練騎。」周元王道:「那北邙山大部分已經改為田地,不過山中仍留了十餘里獵場,寡人晚間派人知會虞人,明日始你們便儘管去打獵。眼下也正是秋狩之際。」說著忍不住笑道:「你們這新婚燕爾倒是與眾不同,不守在府中卻去狩獵,有些古怪,哈哈。」

    晚間伍封與夢王姬回府,將楚月兒、妙公主等人叫來,伍封道:「明日我們一齊到北邙山天子獵場狩獵,你們一道去。」妙公主大喜,道:「這兩年我早想著這事兒,真是妙極。」楚月兒笑道:「以往我們兩番狩獵,第一次救了田氏的盤少爺,第二次救了秦世子贏利,每有狩獵,必有事發生。但事不過三,明日多半要安靜了吧。」夢王姬只知道救贏利之事,救田盤的事可未聽說過,拉著楚月兒和妙公主細問,三女在一旁嘀嘀咕咕,巧笑嫣然,想是說起了妙公主大雪天想到狩獵之事。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1:06
第四十八章 有力如虎,執轡如組

    第二天,眾人用過飯後,伍封留鮑興、小鹿、天鄙虎和莊城守府,自己帶上七女、商壺、圉公陽、庖丁刀、滿飾基,披上甲冑,還將渠公也請去玩,渠公本想推辭,轉念一想,也跟了來。眾女帶著隨身的寺人侍女數十人,由遁者、鐵勇和三百名倭人勇士簇擁,兵車整肅,出了成周北門,直入北邙山。掌管山林獵場的虞人早得了天子旨意,帶人在山口迎接,又在山口插上龍伯大旗,守在山口。

    伍封等人入了獵場,圉公陽上前道:「龍伯,各位夫人,是否讓勇士圍住四周,用號角將獵物趕出來?」楚月兒好奇道:「為何要趕出來?」夢王姬笑道:「大凡天子國君狩獵都是如此,利於獵殺。手下人甚至先將獵物準備好,等主人到時將獵物放出來,在車前經過,以此射獵。」楚月兒笑道:「這有何樂趣?」妙公主道:「不如我們騎馬入林,見到獵物就射,也不用趕出來。」伍封點頭道:「這樣最好。我在場中教王姬騎馬,你們各帶十人相隨,不可跑遠。」

    鮑興將黑龍等四匹駿馬牽過來,這五匹龍馬除了黃龍已送趙飛羽外,其餘四馬均在府中養著,白龍無主,自然成了夢王姬的座騎。楚月兒興致勃勃,騎上青龍,拿著勁弩銅矛,等妙公主和春夏秋冬四女各自上馬後,由數十勇士陪著,擁入林中,片刻後便聽見林中箭矢鳴響,馬蹄聲聲,夾雜著眾女嘻笑之聲。商壺等人帶著其餘勇士守在山林各處,以防不測。

    伍封將夢王姬抱上黑龍,兩人一騎,在場上往來馳騁,教夢王姬騎馬之技。伍封在夢王姬身後,佳人在抱,嗅著夢王姬身上的幽香,快樂之極。渠公坐在大樹之下,笑吟吟看著。

    直到午時,夢王姬已能自行騎馬,只是騎術不精,還得伍封在馬旁跟著飛跑相護。伍封見她嬌滴滴的無甚氣力,可策騎一上午,仍然氣息深沉,不見倦意,奇道:「你可有些奇怪了,怎麼力氣不大,長力倒不小?」夢王姬笑道:「夫君,你忘了伯昏無人傳給我的『坐忘』之法麼?這一年多來我可練得甚好。」伍封笑道:「呵呵,我倒忘了這事。」夢王姬道:「此法宜自小練習,我教了介兒,可他沉不下心來,練不了這奇術,倒是小週年紀幼小,卻能一坐整夜,委實駭人,比我可強得多了。」伍封點頭道:「莊周這小孩兒頗合於道,老商也是,只不過一個是聰明人學道,一個是笨人行道,早晚都會有所大成。」

    夢王姬道:「不過其中我還有些不明白處,要向你請教。」伍封笑道:「我也又沒練過,怎會知道?」夢王姬道:「這『坐忘』比不上吐納,但都是道者一流,當有共通之處。」當下細說這「坐忘」的練法,伍封見果然不如吐納玄奧,但比巫氏的養顏增力之術要高明,遂與夢王姬詳加研討,夢王姬總算盡數領悟。

    此時庖丁刀帶著侍女寺人備好酒飯,伍封鳴金收隊,眾人才嘻嘻哈哈回到樹下用飯,伍封見眾勇士攜著無數獵物,都是兔子,順口問道:「今日公主獵了幾隻兔子?」妙公主得意洋洋道:「有十一二隻吧。雨兒她們也各有八九隻,風兒多一些,有十二三隻。」伍封笑道:「了不起,你們都有這麼多,月兒想必有三十隻?」楚月兒搖頭道:「月兒一隻都沒有射到。」

    伍封大奇,問道:「你的箭矢武技遠勝過她們,怎麼反是一隻沒有?」妙公主笑道:「月兒的本事厲害,怕將我們比下去,所以只是將兔子趕出來,由得我們射。」伍封哈哈大笑,道:「先前月兒還說趕出來沒趣,怎麼自己反而這樣做?」楚月兒笑道:「這是不同的。」夢王姬甚喜歡楚月兒這溫柔婉孌的性子,笑道:「月兒是為了讓公主和雨兒她們高興,寧願自己空手而回。」

    伍封點頭讚道:「月兒這性子最好。」妙公主不悅道:「那我就不好了?最多下午我也不射。」伍封笑道:「你們怎能不射?我正要看看你和雨兒她們的本事。這事有些奇怪,怎麼射的全是兔子,這天子獵場就沒有其他的獵物麼?」秋風道:「這是公主的主意。她說這是天子獵場,雖然天子讓我們在此習射,我們可不能胡來,那些麋鹿黃羊還是留給天子。又見滿山野兔,多得出奇,便只許射兔。」

    伍封讚道:「公主很有道理,這幾天我們便這麼做,否則將山中一射而空,天子真要狩獵時,豈非無物可獵?」夢王姬笑道:「一年多前,王兄將獵場範圍收窄,我怕獵物少了,讓人放了三百餘對兔子在場中,想不到現在竟變出有這麼多。」冬雪道:「王姬說得是,兔子繁殖最快,若不常射,只怕再過兩三年,這北邙山便變得光禿禿的,全是兔洞。」伍封哈哈大笑,道:「我們先用飯吧,略休息一陣再射。」

    用完飯後,眾人在樹下休息,便聽渠公與春雨小聲說話,渠公道:「雨兒,假設以前這山上沒有兔子,王姬一年前放了十對兔子在此。兔子每八個月便可生殖,每次假設生十隻,雌雄數額相若,那麼四月前有多少隻兔子?」春雨沉吟片刻,道:「一百二十隻。」渠公道:「如果雌雄兔子都成對生殖,四個月後有多少隻呢?」春雨又想了想,道:「七百二十隻。」渠公又問:「如此再過八年,有多少隻兔子?」

    伍封聽著數字便覺頭痛,暗暗咂舌,他閒不住,轉到秋風面前,笑道:「風兒的箭矢勝過雨兒三人,很了不起。」秋風被他稱讚,十分開心,夏陽在一旁道:「風兒力大,小興兒走後,小夫人又讓她掌管府中武庫,每日舞刀弄矛,常習射藝,自然比我們三人要強些。」伍封道:「你們也了不起,譬如你擅藥理,雪兒善養牧,都有專長。」妙公主在一旁道:「我的劍術射藝也有許多長進,你怎不誇我?」伍封笑道:「你也不錯。不過你與風兒她們不同,你是自小學劍,風兒她們是到了燕兒處再學,根基不同。如果風兒自小學劍,必定勝過你。」妙公主想了想,笑道:「這也說得是。我在萊夷若向娘親多學學,或者長進更大。」伍封道:「其實你略有長進,我都看在眼裡。不過不敢隨便誇你,免得你得意洋洋,不思進取。」妙公主聽他這麼說,氣惱道:「哼,你竟瞧我不起,要不我們比試一下?」伍封哈哈大笑,道:「你真想比試?」妙公主嫣然笑道:「正是,不過只許你用一成力氣。」伍封見她這模樣,彷彿又如小時候與他頑皮的樣子,哪裡像個已經生了兒子的婦人,笑道:「也好,我不用拔劍,只要你逼得我拔出劍來,便算我輸。」

    妙公主搖頭道:「你不拔劍也厲害得緊,不過你只用一成力氣,又是空手,我就不信打不過你。」當下站起身來,右手執「精衛」鐵劍,左手握「魚腸」短刀,道:「夫君,你來試試我的厲害!」伍封笑迎上去,道:「你動手吧。」妙公主甜笑道:「夫君大人,你可要小心。」一劍向伍封刺去。伍封微微側身,避開這劍,可劍動之時,妙公主的短刀似是早料到伍封的側身方位,呼地一聲橫削而至。

    伍封早料到她刀劍上的變化,微笑閃身,輕鬆避開刀劍。不料妙公主格格一笑,底下飛起一腳,向他腿上踢過來。伍封暗吃一驚,沒料到妙公主竟然能刀劍夾腿,陡生奇招,想來必是娘親所授的絕技。他經驗豐富,這也難不到他,閃身後退,他身形奇快,倏地閃退在四尺之外,彷彿先前就站在那裡一樣。

    妙公主見第一招便將夫君迫得後退,得意洋洋道:「怎樣?」伍封讚道:「你這刀劍夾腿甚奇,威力大了不少。」妙公主閃身上來,刀劍左右刺斫,便如兩人與伍封同時動手,得暇時飛出一腳來,果然比在吳國時厲害了許多。

    伍封存心相讓,見妙公主奇招無窮,鬥到酣處,居然將刀劍換手握著,有時候刀是刀、劍是劍,有時候刀是劍、劍又成了刀,真真假假,變化萬方,威力比以往幾乎大了一倍,讚歎不已。鬥了百餘招,伍封只是閃避,未還一招,妙公主猛地退開,嗔道:「不打了,怎麼也敵不過你,娘親教了我許多本事,想不到夫君大人比以前厲害了許多,居然不用還手。」

    伍封笑道:「你已經很厲害了,其實是我沒守約定。我若還手,只用一成力氣的話,毫無用處,我閃身退避卻是全力以赴的。我有個法子,可讓你刀劍招式幾乎快上一倍,雨兒她們都學過了,你要不要學?」妙公主聽說大家都學了,忙道:「你快教。」伍封仔細教她快劍之訣,這訣竅他悟到已久,對妙公主的武技根底又熟知,教起來更是事半功倍,不消多時,妙公主便學會了訣竅,只欠精熟。

    此時已到未時,楚月兒妙公主等人繼續獵兔,伍封在場上教夢王姬騎馬,唯有春雨被渠公叫在一邊,問些古怪的問題,偏偏春雨對此興趣昂然,二人互有問答,興高采烈。

    夢王姬無甚武技底子,學習騎馬自然不及他人快捷,在馬背上東搖西晃,伍封只好在背後抱住她。騎了好一陣,伍封怕她累著,與她下馬休息。夢王姬嘆道:「夢夢可不成器得緊,這馬背上光禿禿的,腿力差點可不行。」伍封怪笑道:「你腿力不行麼?晚間我們換個法子,讓你練練腿力。」夢王姬滿臉緋紅,叱道:「胡說什麼?」伸手在伍封腿上重重一捏,不料伍封自從吐納到了「龍蜇」神境之後,肌肉堅實之極,夢王姬一捏之下,反被伍封的肌肉將手指彈開。伍封大笑跳起來,夢王姬白了他一眼,笑道:「你這腿力倒好,嘻嘻!」伍封道:「騎馬的確要靠腿力,腰力也甚要緊,馬背比不得坐床,難以坐穩。」夢王姬道:「要是這馬背上能放一張小小的坐床才好哩!」伍封笑道:「虧你想得出,那坐床……」,忽然心思一動,出起神來。

    夢王姬奇道:「怎麼?」伍封面露喜色,大聲道:「月兒、小興兒、小刀、小陽!」一迭聲將四人叫過來,楚月兒訝然道:「夫君又想幹什麼?」伍封道:「月兒,你去教王姬騎馬。我想起了件物兒,要與小興兒他們啄磨啄磨。」楚月兒和夢王姬滿腹狐疑,見他神秘兮兮地,也懶得問他,牽手去了。

    伍封道:「小興兒,我想起了件東西,如果我們依馬背之狀,用金銅打造一個半圓的坐床,前後有欄子,騎馬時是否穩當些?」鮑興道:「那是自然,不過戰急奔時,馬背甚滑,這坐床豈非很易滑下來?」伍封笑道:「我們可以在坐床上安上革帶,紮在馬腹上,這便安穩了。」圉公陽想了想,道:「這法子甚妙,馬腹甚大,急跑之時內臟晃動,還容易受傷。若用革帶束腹反而安全,也易使力,就像人用革帶扎腰一樣。」庖丁刀道:「坐床下得墊上厚厚的革布,上面也得有,這樣騎馬時既舒服又不傷馬。」伍封道:「是否還可以造兩個蹬子放腳?這樣便好用腿力,甚或站起來,用於馬戰威力只怕要大上一倍。」

    鮑興三人擊掌叫絕。伍封道:「事不宜遲,王姬正學騎馬,若有此物,學起來便快得多了。小刀頗擅鑄技,家中正有匠人冶爐,上次你們造出馬蹄鐵,這次仍由你們帶著他們去打造。」三人匆匆而去,這時夏陽騎馬回來,問道:「咦,小興兒他們幹啥去了?」伍封剛想出了個妙物,心中得意,將她抱下馬來,在臉上重重吻了一下,笑道:「這事情為夫暫不能說,明天你便知道了。」

    這一次打獵順利之極,未生任何變故。晚間回府,將打來的兔子送了許多到王宮去,剩下的府內製肴,兔肉甚美,又是眾女親手所獵,吃起來只覺倍加開胃。飯後,楚月兒道:「師父有天說過,吃這兔肉非得多配些膏脂蔬果不可,否則,每日吃兔肉,人會缺少精神,漸漸消瘦。」眾人大奇,追問其中道理。楚月兒道:「這事情師父也不甚清楚,或是兔肉少脂有關。」春雨道:「既然神醫說過,定有其道理。」庖丁刀道:「小人記住了。」伍封道:「小刀,你與小陽的事情甚多,不必每日到庖室親手制肴,不會在庖人中多收幾個徒兒麼?」庖丁刀點頭道:「其實小人對庖藝甚有興趣,每日不轉一下庖室,便會心癢。既然龍伯這麼說,小人便收幾個徒兒。」夢王姬笑道:「夫君喜美食,小刀大可以多收徒,譬如我府上來的那幾個寺人,庖藝還算過得去。你收上二三十個徒弟,幾十人在一起精研庖藝,只怕人人庖藝精進。」庖丁刀慚愧道:「不是龍伯和王姬這麼說,小人怎敢有收徒之念?明日我便去試試。」伍封道:「小陽也選幾十人收為徒,學些養牧和馭車本事。」圉公陽點頭。

    渠公呵呵笑道:「封兒這幾位夫人各有所長,府上人才鼎盛,看著真讓人放心。封兒,這雨兒頗有計算之才,我這些天可要借她用用,你別要捨不得。」伍封笑道:「老爺子這籌算本事天下少有,雨兒隨你些時候,必能有成。」

    次日騎馬之時,等鮑興將夢王姬的白龍牽上來,眾人便見馬背上多了一物,此物呈半圓之形,用青銅打造,上下各用了厚厚革布墊著,四條革帶直束在馬腹上,兩旁還各有一個蹬子,剛好可放入一腳。眾人大奇,夢王姬道:「這是個什麼物什?」伍封得意地道:「你不是想放個坐床在馬背上麼?便是此物。昨晚我已經偷偷試過了,你騎上去瞧瞧,包管安穩之極。」他將夢王姬抱上馬背,又將她的雙腳放在蹬子中。

    夢王姬讚道:「這可舒服多了。」在蹬子上站起來,嫣然笑道:「想不到還可以站……」,忽然白龍嘶鳴一聲,向前直奔出去。夢王姬大驚,緊緊抓住馬韁繩,伍封和楚月兒怕她跌下來,發足去追,不料夢王姬在馬背上東搖西晃,卻始終未跌下來,白龍跑了七八圈,漸漸止步。

    夢王姬驚得面色蒼白,但她獨自騎行許久,居然仍能安坐馬背,心下又十分高興,道:「這白龍怎麼不聽使喚?」伍封笑道:「適才我忘了告訴你,小刀在蹬子內側造了兩條刺,並不甚尖,但雙腳夾一夾時,刺尖刺在馬腹上。雖然不會刺傷馬,但馬也會有些痛的,負痛之下便會猛跑,好過用馬鞭抽它。剛才你站起身時,未得其法,以致不小心刺到了馬,下次站時便要注意。」楚月兒埋怨道:「夫君早先不說,人若跌下來可怎麼好?咦,我們能站在蹬子上,馬戰用力便容易多了,豈非威力大增?」伍封點頭道:「正是。不過這物兒叫坐床可不像,我已經想好了一個名字,既然此物能讓人安穩而騎,便叫馬鞍,蹬子叫馬蹬,刺叫馬刺。」妙公主在一旁道:「馬鞍馬刺還好說,那蹬子明明是人蹬著,叫馬蹬可不好吧?」伍封笑道:「哪有你這麼想的?既然都是馬上的東西,自然要叫馬蹬,就像那馬蹄鐵一樣。」

    眾人見伍封竟然想出這麼件寶物來,無不佩服到心裡去。楚月兒嘆道:「夫君真是聰明之極,連弩、龍爪、馬蹄鐵、馬鞍這四樣東西,換了別人便想不出來。」伍封笑道:「這都是好用鬥狠之物,怎比得上王姬腦子一轉便妙詩如潮、樂如天籟?這馬鞍用於馬戰必能威力倍增,須得多多打造不可。」庖丁刀道:「這事便交給小人去辦。」渠公笑道:「日後就靠這馬鞍子賣錢,只怕生意比府上的『須惠陶器』還好。」伍封搖頭道:「這些武器一類的東西還是少賣,我們賣得越多,便說明天下間戰事越多。我想日後開個藥坊,單是月兒的『花露』和鼠藥,便足以財源廣進了,我們既能賺錢,又能造福於民,豈非更好?」

    頭幾天打獵主要是伍封的妻妾,後來眾女只是騎馬追逐玩樂,伍封便讓商壺等人去狩獵。商壺和滿飾基都是極好的獵手,憋了好些天了,如今由他們動手,自然是興致勃發。商壺打獵不用箭矢,只是提著大叉追逐捉拿,滿飾基卻用勁弓,雖然不及王子姑曹的本事,卻能一發兩矢,同射二物,單是這二人所獵便超過眾女一日之得。其餘的遁者、鐵勇各有所長,山中的兔子自然是大倒其黴。

    庖丁刀每日在府中監造馬鞍,不多日已經打造出不少來,漸漸將伍封府上的戰馬大多裝配,使用中經驗多了,偶爾有些小的改動,最後凡是騎用的戰馬盡配上馬鞍,在打獵中試用,果然馬戰威力倍增。

    這日正在獵場,莊戰趕了過來。楚月兒喜道:「小戰回來了?」莊戰道:「是。小人先前回府,父親說龍伯和諸位夫人在此打獵,隨趕了來。」伍封問道:「你已將弦兒送到胡地?」莊戰點頭道:「已經送到了,弦兒的舅舅在胡人中頗有地位,眾人見了他都十分尊敬,也不知道是何官兒。小人回來時去了代國和中山,拜見了代王夫婦和平爺,也見了中山女王、中山君和招爺。」

    楚月兒問道:「代王后、中山君、平爺招爺他們可好?」莊戰道:「都十分好。他們給龍伯和各位夫人送了許多禮物。小人攜了許多禮物北去,又帶了許多禮物南下,總怕遇到盜賊。好在龍伯名氣甚大,一路打著龍伯旗號,未遇麻煩,反是沿途各國的大小官兒前來巴結。」眾人七嘴八舌問了許多,莊戰與趙飛羽等人原來就不相識,是以也說不出他們比以前是胖是瘦。伍封道:「小戰一路辛苦,既然來了,這些天便也學習騎射。」莊戰笑道:「小人一路上隨弦兒學習騎射,還算過得去,不過還得多練練。」他又以拜見主人之禮向夢王姬叩頭,夢王姬笑道:「算了,你在我府上許久,怎麼現在還有這麼多講究?」

    忽忽過了月餘,莊戰騎術練得甚好,夢王姬也已經學會了騎馬,騎術雖不甚高,卻也能安然縱馬飛馳。眼見伍封兩年之期將至,眾人不再去狩獵,伍封讓眾人開始打點行裝。

    由於夢王姬要隨伍封回齊國去,準備的事情尤多,等一切準備妥當,早已經立冬了。

    這日伍封入宮向周元王說起回國的事,周元王與姬介都在宮中,周元王嘆了口氣,道:「兩年之期這麼快就過了,妹夫這一走,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寡人心中委實有些不捨。」伍封嘆了口氣,道:「人生有離有散,微臣若有機會,自會到成周來覲見天子。」周元王悵然良久,問道:「妹夫準備何日成程?」伍封道:「微臣這幾日就打算走。」周元王道:「這麼快?由成周回齊,乘舟更好,只是雪季將至,河上多有冰封,難以行駛。」

    伍封道:「當日微臣送田氏四小姐嫁到趙家,離開時曾經答應過她,回齊國時定會饒道晉國去看看她,是以一直無舟行的打算。」姬介道:「姑丈,眼下已入冬天,馬上要下雪,陸路途行也不易,行一日之路,不及平日半天的路程,等回到齊國時,只怕已經是春後的事了。不如等春後水暖,姑丈先去趟晉國,然後折回來,乘舟而下,二三十日便可回到齊國。」

    伍封心知他說得有道理,但他擔心齊國之事,點頭道:「太子之言也有道理,我是怕在外日久,國中生變。不如我回府與王姬她們商議一下,看看何時動身最好。」周元王道:「總之是能多留一日,便不必匆匆趕路最好。」

    伍封見他們盛意拳拳,嘆了口氣,告辭出宮,回府與眾人商議。渠公道:「天子和太子所言也有道理,眼下將至雪季,不利遠行。我們這一路上輜重甚多,又有許多女眷,到時候有人在路上受點風寒,更是不妙。」妙公主雖有些記掛兒子伍敬,但她卻知道雪行甚難,也道:「既然如此,我們多留些日子也不妨。」伍封問楚月兒道:「月兒,你覺得如何?」楚月兒道:「夫君自己定下日子吧,月兒沒什麼意見。」

    伍封向夢王姬看去,道:「王姬怎麼不說話呢?」夢王姬笑道:「以我的想法,自是想春後才走,只是我要這麼說,夫君大人定以為我是一番私心,捨不得娘家人。」伍封笑道:「豈有此理,一家人說話無須顧忌。既然大家都這麼說,便留天暖後再走。」

    渠公道:「既然如此,我可要先告辭了。」伍封奇道:「老爺子不與我們一道走?」渠公笑道:「我還有許多事,本來早該去趟吳國,只是因你的喜事才來,後來見雨兒是個算用人才,便留下來教教她。你不擅理財,府中每日支出開銷都得有個人管管,王姬、公主、月兒身份尊貴,各有所長,要處理大事,這事情雨兒最有天賦,我才會盡心教她。」伍封笑道:「老爺子說得是,日後便由雨兒管寶貨錢財,風兒管武庫,雪兒管戰馬信鴿,陽兒管藥物。月兒專司武事,凡有大事,外事靠王姬,內事找公主,我便省心了。」渠公笑道:「你這安排十分合適。」伍封道:「既然老爺子也說雪行不便,為何定要現在到吳國去?」渠公道:「我商營一生,只知道生意的事。我們家中除了邑產,還靠陶器、銅兵、漁鹽獲利,年初我運了許多銅兵和陶器到吳國,眼下正是收錢之時。」

    妙公主好奇道:「為何現在是收錢之時?」渠公笑道:「這事兒你們自然不知道,大凡到了冬天,都是每年收成之後,手有餘錢,不到新春時分花費不了多少。是以收欠必須趕在新春之前,也唯有這時人手才有餘錢。吳人欠我們不少錢貨,我當然要去收。到了春後才去,又怕他們將錢花了,白跑一趟。封兒,你要記住,世上之人並非人人如你一般守信。」

    伍封、夢王姬和妙公主自然不知道這些道理,楚月兒自幼便到鐘建府上,後來到田恆府上,從未受過艱辛,她年紀幼小,也不知道這種事。春夏秋冬四女卻頗有感觸,冬雪道:「是啊,民間每到年尾便叫年關,若欠人錢物,此時便有被人追討,十分難過。」

    伍封道:「既然如此,人家如果不還錢,說不好要打架,我便派……」,渠公擺手道:「我還是帶我的那些人算了。眼下我走到任何地方,只要說是龍伯府上的人,便一切順遂,誰敢打架?」

    這時,莊城帶著莊戰、莊周上來,莊城道:「龍伯、王姬、月公主,小人想告老而歸,帶小周回楚國去,不過留下小戰為龍伯效力。」夢王姬忙道:「老莊怎會想著走?是否有何不如意處?」莊城搖頭道:「小人年紀高大了,不免有些思鄉,而小周生於成周,從未回過故里。龍伯日後事多,小人年紀大了,小周又年幼,恐怕會有拖累,何況龍伯府上人材甚多,小人派不上用場。日後小戰便聽憑龍伯和各位夫人差遣,婚娶生死皆聽龍伯的。」

    伍封與夢王姬勸了老半天,莊城卻心意已決,執意要走。渠公在一旁嘆道:「封兒,王姬,你們便由得老莊吧。大凡這人年紀一大,便生思鄉之意,老死異鄉又誰願意呢?我看老莊並非有何不滿,純是思鄉心切。」

    夢王姬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強留,老莊日後可要保重,小周,我教你的『坐忘』可不要忘了。」伍封對楚月兒道:「月兒,你便修書一封,讓老莊拿回去,將你們那族長換下來。我早看他有些不順了,還是老莊靠得住。」楚月兒點頭答應。楚月兒和夢王姬賜了莊城許多金貨珠寶。

    商壺聽說莊周要走了,上前抱起莊周,放聲大哭,莊周笑道:「老商,你也不用哭,日後你想我時,便來楚國。等我大了些,或會去找你說話。人生分合聚散也是常事,只要我心裡有你,仍是在一起。」他這麼一說話,堂上人人皆驚,想不到這小孩兒居然有如此見識,委實令人驚佩。商壺愕然道:「心想著便算在一起麼?」莊周道:「那是自然。譬如我昨日夢見老商在睡覺,似乎正在甜夢之中。今日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你在我夢中,還是我在你夢中,自是越想越不明白。不過後來想到有一個我,有一個你,還有一個夢,這不就明白了麼?」商壺點頭道:「你說得有道理。」將莊周放了下來。

    妙公主看著莊周,不禁張口結舌,好半天才道:「這小孩兒說的是什麼?」楚月兒道:「小周是王姬的徒兒,別看他年幼,學問可大著哩。」伍封嘆道:「王姬這徒兒委實了不起,日後非同小可。」夢王姬搖頭道:「我教他的只是學問,他跟了老子幾年,才會如此。」春夏秋冬四女素來喜歡莊周,各拿了不少好玩的寶貨玩物給他。

    次日渠公果然動身,臨行時拿了個竹筒給伍封,道:「這是我寫的一份帛書,你回去交給夫人。」伍封笑道:「老爺子又不是長年不回,何事用得上帛書?」接過竹筒,順手交給妙公主。渠公道:「我怕事情耽擱,一時趕不回去。」冬雨拿了個小籠遞給渠公,道:「老爺子,這裡有只信鴿你帶著,夫君說了,老爺子如果有要事,便寫好帛書讓信鴿帶來。」渠公笑道:「哪裡用得上這鴿兒?」想了想依然拿著,對伍封道:「封兒,要多多保重。你年紀輕輕,日後所遇的事情恐怕更多,萬一有難辦的事兒,便想想令尊伍相國的堅韌,只要人在便有希望。」伍封呵呵笑道:「老爺子的話我會記住的,放心便是。」渠公細細看了伍封良久,嘆了口氣,上車去了。

    夢王姬疑惑道:「夫君,老爺子平時便這麼說話嗎?」伍封道:「以前沒這些叮囑,或是年紀大了的緣故。」他小聲道:「你不知道,老爺子是娘親的貼身寺人,從小當我是他兒子一樣,對我愛惜得緊。」

    過了數日,莊城帶著莊周也走了,伍封送了他們幾乘車,又買了十個童僕送給莊城,莊戰帶人直送出城外才回。

    當晚天降大雪,一夜之間便是滿地銀霜。眼下成周人都知道伍封冬春暖便要走了,這些天成周的大小群臣不斷宴請伍封,以為踐行,足足鬧了一整個冬天。

    眼看新春將至,這日伍封剛由姬厚府上回來,夢王姬與楚月兒迎上來,夢王姬道:「夫君,有人來訪,在府上等很久了。」伍封帶著醉意道:「是誰?有你這花容月貌的王姬在,還不能打發他走麼?」夢王姬白了他一眼,笑道:「這人可了不得,你非得親見不可。」楚月兒笑嘻嘻扶著伍封入了廂房,夢王姬讓人將客人請來。

    那人一走進廂房,伍封看時,竟是秦厲共公,吃了一驚,忙起身道:「咦,國君怎麼來了?」請他坐下。秦厲共公笑道:「寡人聽說龍伯過些日子要回齊國去,忙趕來相見。龍伯如今在成周,離秦地倒近,寡人還可以見見,若回了齊國,這一東一西相距甚遠,寡人便難見到了。」伍封愕然道:「國君親赴成周,這麼大的事兒為何沒人對在下說?」秦厲共公笑道:「寡人欲通蜀國,故而巡視東疆,趁機悄悄進入成周,並不敢驚動天子和劉單二公。王姬切不可將寡人來的事告訴天子,否則非驚擾成周上下不可。」

    夢王姬笑道:「這個夢夢理會得。國君眼下不是世子了,以往還能四處走走,拜訪些老朋友,現在身為一國之君,稍一動身便驚動一國。」秦厲共公點頭道:「王姬最明白寡人這心思,寡人這次來純粹是私事,只是想見一見龍伯,對飲幾爵。」伍封讓人拿酒餚上來,自己與楚月兒和夢王姬相陪,四人在秦國時便十分熟悉,自然少了許多客套。

    秦厲共公道:「寡人這一年多來專心國事,總算諸事平息,心中時時感念龍伯、王姬和月公主昔日征戰相助之恩德。」伍封道:「這都是天子的差遣,若無王師西進,在下想援手也不可得。」秦厲共公笑道:「龍伯也不必謙讓,寡人心中有數。記得那日是王姬誕辰,寡人到北邙山獵雪貂遇刺,幸得龍伯和月公主相救。如今不到兩年,我們四人同處一室,卻是另有光景,王姬也變成龍伯夫人了。」

    伍封笑道:「聽聞國君曾有意聘娶王姬為君夫人,是否確有其事?」夢王姬臉上微紅,嗔道:「夫君還說這些事幹什麼?」秦厲共公笑道:「寡人的夫人歿於火難你們是知道的,那時候寡人便下了決心,要聘娶王姬。只可惜大位初定,國事繁忙,再加上先王新故,寡人一直無暇辦這事,不料被龍伯搶了個先手,呵呵,寡人心中對龍伯可是又嫉妒又羨慕。」

    楚月兒格格笑道:「國君說話倒是爽快得很。」伍封得意道:「不瞞國君說,在下聽說國君欲娶王姬,委實嚇了個心驚膽顫,只好搶先下手。」秦厲共公嘆道:「是啊,寡人可後悔之極。若是再回到以前,寡人必定趁龍伯在楚國未回時,親赴成周求親,必能得償心願。」伍封笑道:「那倒不一定,在下說不準便飛趕回來爭奪,王姬落入誰手仍是未知之數。」

    夢王姬在一旁滿臉通紅,大發嬌嗔道:「你們可真是的,沒事拿夢夢打趣!」楚月兒格格笑道:「國君和夫君說的可都是真話哩。」伍封與秦厲共公對視一眼,不禁哈哈大笑。

    秦厲共公笑了良久,忽又嘆道:「寡人一生沒有什麼朋友,心中自忖平生好友唯有龍伯一人。當世子時,寡人還可以遂心所欲,作了國君,顧忌的便多了。譬如你們在秦國時,寡人請龍伯與甘成和秦失比武,既希望龍伯獲勝,又希望龍伯失敗,心中十分矛盾。」伍封更覺這人爽快,道:「這事自然的,譬如在下也盼國君能娶一位好夫人,但又怕國君將王姬娶了去,也是矛盾。」夢王姬見他又扯到自己身上,一時無話可說,又拿伍封沒奈何,只是「唉」的嘆息一聲。楚月兒忍不住笑,道:「王姬勿須煩惱,夫君說話向來是這樣子的。」

    秦厲共公問道:「秦失辭官而去,寡人十分想念,寡人當世子時,與他無甚交情,反而因他忠於智夫人而心中有隙。近來見群臣之間私底下傾軋爭鬥,連甘成也不能免,便覺得秦失這種不貪戀權位的人十分難得。秦失可到了龍伯府上麼?」伍封搖頭道:「在下對他也甚是喜歡,可惜他不曾來。」秦厲共公眼中閃過失望之色,嘆了口氣,由懷中取出一物交給伍封,道:「秦失生有傲骨,他不服之人,絕不會相投。以寡人之見,秦失不投人則已,要投奔人的話只有龍伯。若是龍伯日後能見到秦失,便請將此物交給他,算是寡人相酬其功。」

    伍封見那是一雙手套,只不過做法精緻,內用革套,外面有一層金屬網狀之物,是由細密的精鐵小圈一個個相圈而成,由腕到指都護著,可避刀劍,與伍封和楚月兒的金縷衣、護臂、護腿和履墊以鐵鏈為網的做法有些相似,又略有不同。最妙的是十指之上有十個尖利的鐵爪尖,如同虎爪之尖,略帶勾形,看來此物若戴在手上,不僅可抓握刀劍,這十個尖爪還能傷人,正合秦失的空手抓擊本事。

    秦厲共公道:「這是寡人在舊宮火場覓到的,聽說是伯昏無人為秦失所制,名曰『虎爪』,還未製成,又燒壞了,寡人便依其遺意請高手匠人製成,特地賜給秦失。」伍封皺眉道:「在下可沒什麼把握能覓到秦失。」秦厲共公苦笑道:「龍伯要覓不到,寡人更難見到他了。寡人身為國君,自不能像龍伯一樣四下走動,是以龍伯遇見他的機會還大些。萬一覓不到秦失,此物龍伯大可以自用。」伍封微笑不語,伸手接過,道:「在下手上的功夫另有講究,若帶了虎爪,反而使不出來。此物在下暫且拿著,等見了秦失,必定轉搞告國君之意。至於秦失是否能回秦國去,在下卻沒有把握。」秦厲共公搖頭道:「以秦失的心性,他離秦而去,必不會厚顏再回,寡人倒沒想過他會回去,只是敬他清高不貪戀權勢而已。」伍封不住地點頭。

    秦厲共公道:「寡人悄悄入城,不能久留。」舉爵向伍封道:「龍伯,寡人謝你當初奮神勇、破奇陣,親送寡人即位。」二人對飲後,秦厲共公又向楚月兒舉爵道:「月公主,你先在雪地、後在火場,兩番救了寡人性命,寡人永記此德,請飲此爵。」又與楚月兒對飲一爵。秦厲共公第三爵卻向夢王姬舉起來,道:「寡人久慕王姬,可惜好事不諧。只盼王姬日後還記得曾有寡人為你雪地獵貂,寡人便十分快慰了。」夢王姬也與他飲了一爵。

    秦厲共公向夢王姬道:「寡人就要走了,日後能否再見還是未知之數。想起當日在先王之前曾唱『無衣』,王姬能否再顯琴藝,以送故人?」夢王姬點了點頭,坐在琴案之後,彈起了那曲《無衣》。秦厲共公唱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唱道第二段時,伍封忍不住擊案相合,也唱道:「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唱了數遍方止,秦厲共公眼中微透淚光,道:「寡人走了,各位保重。」伍封等人起身相送出府,想一直送出城外,秦厲共公搖頭道:「你們若一路相送,必使他側目,只怕有人會認出寡人來。寡人有甘成護送,你們大可以放心。」眾人施禮後,秦厲共公踏雪而去,到轉角處有馬車迎出來,秦厲共公上了車,回身揮了揮手,片刻便消失於大雪之中。

    伍封三人站在門外良久,楚月兒道:「秦君很夠朋友,居然不顧一國之君的身份,偷偷冒雪前來探視。」夢王姬嘆道:「秦君豪邁過人,以前可沒怎麼在意他。看來有他為君,秦國必會強盛,威震西陲。」伍封道:「若是秦人都是如此,秦國就可怕得緊了。」此後果如他們二人今日所言,秦厲共公放手西疆,伐綿諸、滅大荔、俘義渠之君,廣擴秦地,威震西戎,與在其之前的秦君相比,功業僅次於曾經稱霸的秦穆公。

    回府之後,妙公主趕來道:「先前你們與人飲酒唱歌,十分熱鬧,那是何人?」伍封小聲道:「是秦國的國君悄悄來探視。」妙公主「噢」了一聲,她與秦厲共公從未見過,沒有交情,是以並不在意。

    不數日又到新春,已是公元前475年。

    春暖花開,眼見快二月了。伍封這日帶了眾位夫人入宮,向周元王辭行。周元王知道這一次再也無法挽留了,只是唉聲嘆氣,大有不捨之意。伍封道:「本想先去晉國後再回來,水路東歸,不過微臣又想順便過中山和代國探訪故人,是以還是陸路而行。」周元王道:「妹夫,王妹隨你而去,煩你多加照顧,善待寡人愛妹。」伍封道:「天子儘管放心。」楚月兒道:「天子,先王臨終曾託付月兒照顧王姬,有月兒在,自會保護王姬周全。」周元王又扯著夢王姬叮囑良久,才放了他們回府。

    次日伍封等人大隊人馬由北門而出,周元王、太子姬介、姬厚、劉卷、單驕引著成周大小官員前來相送,成周百姓也簇擁在城外,多逾萬人。

    周元王與夢王姬灑淚道別,場面十分感人,伍封對周元王和姬介小聲道:「天子、太子,微臣有一言稟告。不論日後有何變故,這王師三軍務必不可交付臣下手中,只要軍權在握,天大的事也能應付。」周元王點頭道:「妹夫之言,寡人牢記在心。介兒你也要記住此言。」幾個寺人抬來一面銅管金頂的旗杆,周元王道:「這面旗製成了多日,妹夫一路插著,或可助妹夫開路。」伍封接到手上,將卷在旗杆上的大展開,只見上面繡著「龍伯」兩個大字,底下還有「天子仁制」四個小字。伍封感激謝過,命鮑興將大旗插在最前面莊戰的兵車上。

    姬厚等官員也一一與伍封等人道別,快到巳時伍封的大隊才能動身,自到看不見時,周元王才怏怏而回不提。

    伍封讓圉公陽先往晉國假道,通知趙鞅自己要探訪田燕兒。大隊還未行出十里,在前面開道的莊戰派人來報,說有人擋道。伍封驅車上前,見是那位大匠尹。大匠尹帶著十餘人向伍封叩頭道:「小人得龍伯相薦為官,無以為報,這些日子小人親手打造了純銅浴盆一個,供龍伯和各位夫人路途之用。」伍封見這銅盆甚大,足以供得上三四人洗浴,笑道:「你這銅盆雖好,奈何大了些,一路攜帶只怕有些不便。」大匠尹道:「此盆雖大,但質地甚好,更兼輕薄,只有十斤之重,一手可執。」伍封驚道:「如此大的銅盆只有十斤?這真是難得,既然如此,我便收下了。」讓春雨拿了些金貝來給他。大匠尹執意不要,道:「小人雖不算富,但在銅坊中也頗有利益。」又拿了一盒銅製的薄面具獻給伍封,道:「初見龍伯時,各位夫人對這面具甚感興趣,兩番買了不少,小人又拿了些來,供各位夫人路上把玩。」伍封讚道:「你是個有心人,日後小心為官,或有陞遷。」讓春雨將面具接下來。大匠尹笑道:「昨日太子已經升了小人為王師工正,只因龍伯要回國,太子抑鬱不樂,想起小人是龍伯推薦的,遂升了小人的職。」伍封笑道:「恭喜恭喜,哈哈。」

    大匠尹道:「其實這都是靠龍伯的面子。小人不敢阻礙龍伯的行程,龍伯請行。」他乖乖退到路邊,伍封催大隊前行,遠遠回頭還見這人在路旁目送。

    楚月兒嘆道:「想不到他還能記掛著夫君的恩德。」伍封點頭道:「其實這人與秦君是一樣的,都是性情中人,只不過他身份低微,不敢與我交朋友。早知道如此,以前便該多與他聊聊。」夢王姬還在車中啜泣,妙公主安慰了許久,商壺替夢王姬馭車,笑道:「王姬姑姑何必哭?還是小周說得好,只要王姬姑姑心中有天子,天子心中有王姬姑姑,仍是在一起的。」

    夢王姬聽他這「王姬姑姑」說法頗不順耳,忍不住道:「老商怎叫我『王姬姑姑』?聽來甚是彆扭。」商壺道:「以前叫王姬,眼下成了姑丈的老婆,自然要叫王姬姑姑了,公主是公主姑姑。」夢王姬皺眉道:「你還是像以往般叫豈不是好?」商壺搖頭道:「那不成了,是姑姑便得這麼叫。」妙公主見這人甚是有趣,不在鮑興之下,笑道:「那你索性都叫姑姑好了。」

    商壺又搖頭道:「這不成了。不信試試,姑姑、姑姑、姑姑!」他一陣猛叫喚,弄得楚月兒、春夏秋冬四女都向他看來,商壺笑道:「這不就弄混了?這麼多姑姑,誰知道老商在叫誰?」妙公主咕嚨道:「我聽你這幾聲,怎麼像鳥叫喚?」

    伍封在一旁哈哈大笑,道:「老商之話甚有道理,眼下我有你們幾位夫人在身邊,他們這稱呼可有些為難。公主,你可不知道這老商,行事古怪,說他糊塗吧,有時說話甚有道理,說他聰明吧,有時又讓人一頭霧水,千萬不可與他認真。」鮑興道:「老商,小紅說過了,你不可太過頑皮,否則到了齊國,看她揪你的鬍鬚。」商壺最怕的便是伍封和小紅,聞言嚇了一跳,問道:「真的?」

    滿飾基在旁邊忍不住大笑,道:「鮑爺這話可說得不對。那日我明明聽見小紅對莊爺說話,可不是這樣的。」鮑興頹然道:「小基聽見了?」楚月兒問道:「小紅怎麼說的?」滿飾基嗡聲嗡氣道:「小紅對莊戰說……」,他學著小紅的語氣,道:「『莊兄,小興兒太過頑皮,你可要多看著點兒,別讓他誤了龍伯的大事。否則等他回家,我將他的鬍鬚盡數拔了。』這話就是這麼說的,不信可問問莊爺。」

    夢王姬忍不住笑道:「原來小興兒將小紅的話,反過來說在老商身上。」商壺卻甚是認真,道:「其實有老商在,小紅理應大可放心。小興兒若有胡鬧處,哪裡還等到回齊國,老商便將他的須兒拔了。唉,小紅太過多慮!」鮑興惱道:「咦,這老商可不像話了,我這須兒怎是你拔的?存心想毀我的尊容?」

    眾人聽見他們二人的言語,忍不住好笑,夢王姬悲慼之情也因此一掃而空。伍封這輜重甚多,本來由齊國帶來的就不少,再加上天子、中山、晉國、秦國、楚國所贈,智、趙、韓、魏四家贈給伍封和楚月兒的寶貨、夢王姬的嫁妝、妙公主由齊國帶來的隨行之物,單是各種美酒便有三四十車,總共有二三百車,另外這麼多人沿途的清水乾糧極多,幸好妙公主由齊國來時,帶了大量的「須惠陶器」,都是大甕,正好用來放美酒清水乾糧,這又多了數十車。還有寺人、侍女、僕傭、庖人等眾多,一路行程極是緩慢。

    數日後入了晉國之境,圉公陽趕回來道:「龍伯,已見了四小姐,不過趙老將軍病重,無恤公子手忙腳亂,一時派不出人手來迎接。」伍封吃了一驚,心忖趙鞅必是一病不起,正因如此,趙無恤定是怕智、韓、魏三家趁機異動,將人手四下派遣以防不測,又不好派個身份低微的人來迎接失禮,才會如此。趙無恤智謀膽識超群,絕不是手忙腳亂之人。

    伍封催促速行,沿途不少晉人官員接待,都說趙鞅病重,只怕支持不了多少日子。十餘日到了絳都城外,伍封與夢王姬略作商議,將小鹿和莊戰引大隊人馬駐於城南郊外,帶了各位夫人、鮑興、商壺、圉公陽、庖丁刀和三十鐵勇入城,一直往趙氏府上而去。

    趙無恤帶了趙氏族人在府外迎接,趙無恤道:「家父聞說龍伯要來,苦等了十餘日,請龍伯即刻去見。」又對夢王姬、楚月兒、妙公主道:「王姬、二位公主,事情急了,恕在下無暇細敘。」眾人自然不會在意,伍封帶了眾女入府,由趙無恤引著匆匆往後院去,到了趙鞅的臥室之外,伍封見田燕兒哭得兩眼紅腫,正在室外守候。

    伍封道:「燕兒,老將軍怎樣了?」田燕兒見了他,眼中一亮,低頭道:「龍伯,父親正等著見你。」伍封讓眾女在外等著,與趙無恤入了房中,見趙鞅閉目正躺在臥床上,滿臉削瘦,顴骨高聳,完全沒有以往精練睿智的神氣。

    伍封心中向來尊敬這老人,心中傷痛,低聲道:「老將軍,晚輩伍封來看你。」趙鞅緩緩睜開眼睛。面露喜色,道:「龍……伯……」,他看著趙無恤,勉力舉起手,指著門口,意思是讓趙無恤先出去。趙無恤道:「父親,就讓孩兒在一旁侍侯可好?」趙鞅眼露不悅之色,仍指著門。趙無恤嘆了口氣,退到門外。

    趙鞅盯著伍封,口中道:「代……代……」,後面的話始終說不出來,伍封問道:「代國?」趙鞅勉力點頭,道:「飛……飛……」,伍封道:「飛去?噢,是說大小姐?」趙鞅眼光中甚是急切,道:「九……九……」,伍封愕然道:「九少爺?還是……」,這時便聽腳步聲響,趙無恤又走了進來,趙鞅嗓中游出一絲氣息,似是嘆息,又似是有話要說,卻抓住了伍封的手,嘴不住地張合,始終說不出一個字來,終於閉目而逝。

    趙無恤搶上來道:「父親!」放聲大哭,房外的人立時哭聲震天,伍封心中甚是傷感,輕輕掰開了趙鞅緊抓住他的手。趙無恤哭了一陣,站起身來,道:「燕兒!小周!」田燕兒和趙周由外面進來,趙無恤道:「發喪!燕兒帶龍伯他們去休息,小周,你親往代國通知姊姊姊夫。」

    趙周匆匆出去,田燕兒哽咽對伍封道:「龍伯,請隨燕兒來。」伍封知道趙鞅新喪,趙氏一族定有忙處,自己是個外人,自然要迴避。田燕兒叫上田力和十餘侍女,將伍封與其眾位夫人帶出府外,又叫上府外的鮑興等人,一起到伍封以前在絳都所居、趙飛羽的舊宅,安置暫住。田燕兒又拿出趙氏的令箭,讓田力將停在城外的伍封的人車帶到府上來。

    伍封問道:「兩年多未見,燕兒還好吧?」田燕兒怔了怔,點頭道:「還好。」說著又垂下淚來。伍封小聲道:「我已經派人將恆善送到畫城,安然無恙。」田燕兒知道他說的是小孩兒田白,緩緩點頭。妙公主道:「燕兒,如果有人欺負你,不妨對夫君直說,我們自會替你出頭。」田燕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多謝。」楚月兒嘆道:「老將軍新喪,燕兒自有忙處。燕兒先去忙吧,有事讓田力來說一說便成了。」田燕兒點頭道:「是。燕兒先去了,你們先歇歇。」

    田燕兒走後,伍封尋思著趙鞅臨終的說話,不解其意,心忖他說這「九」字究竟是何意思。夢王姬見他出神,問道:「老將軍向夫君說了什麼?」伍封嘆道:「老將軍可說不出話來,只說了『代』、『飛』、『九』數字,我猜他『代』是說代國,『飛』是說趙大小姐,『九』便不知道意指什麼,莫非是九少爺趙周?」楚月兒道:「老將軍對九少爺好像也不是格外偏愛,莫非讓你去救趙大小姐?」妙公主搖頭道:「趙氏勢大,如同一國,就算趙大小姐有難,趙氏足以相救,何用夫君出手?再說趙大小姐現在是一國的王后,權勢無比,又有何難?」夢王姬沉吟道:「久聞趙無恤有滅代之意,莫非趙鞅怕趙氏伐代,代人會遷怒趙大小姐?」伍封搖頭道:「老將軍新喪,趙無恤當守三年之喪,怎可發兵?何況眼下趙氏與代國形若兄弟,互相援手,何必滅之?不過……」,他忽地想起智瑤曾對他說過趙望被趙無恤害死的事,心忖這事真假如何,一陣間還得向田力問一問。

    不多時,莊戰小鹿由田力引著,帶著大隊人馬入府,各自安頓。這時,趙無恤又派了許多從人侍女來,制肴備酒,傳話要田力代趙氏款待眾人。雖然趙鞅新喪,趙無恤的禮數卻絲毫未缺。

    田力忙了許久,待用飯之後才有餘暇,這才向伍封與各位夫人重新施禮問候,問道:「龍伯,那位恆善……?」伍封道:「已經平安送到畫城。」田力吁了一口長氣,放下心來。

    伍封問道:「田兄,燕兒在趙府還好吧?」田力道:「還算好,老將軍和府內諸人對她都極好。」伍封點頭道:「這我便放心了。」妙公主道:「關鍵是趙無恤對燕兒好不好?」田力道:「姑爺對四小姐也好,平日甚是客氣謙讓。不過……」,楚月兒問道:「不過什麼?」田力苦笑道:「不過小人覺得姑爺對四小姐太過客氣了些。」夢王姬皺眉道:「這就有些奇怪了,夫婦之間太過有禮,反而不是好事。」

    伍封笑道:「看來我對王姬還要粗魯些好。怪不得以前我對王姬客客氣氣,王姬卻不將我放在眼裡,後來我來個大大咧咧蠻不講理,反而能得王姬垂青。」夢王姬見他又扯到自己身上,嗔道:「哼,這人又說什麼?」妙公主嘆道:「夫君對我和月兒向來粗魯,我是自小就未見過夫君對我客氣過,還總是羨慕夫君對王姬格外不同哩!」楚月兒格格笑道:「就是。」夢王姬哭笑不得,嘆息搖頭。

    伍封笑了一陣,正色道:「其實王姬說得不錯,大凡兩夫婦太過有禮,內中必有隱情。」楚月兒道:「是啊,趙將軍看起來十分溫和有禮,但月兒從初見他時,便覺得他心裡是冷冰冰的。」妙公主道:「月兒這麼一說,我也覺得似是這樣。這或是趙將軍性格使然,心裡未必是對燕兒不好。」夢王姬道:「別人兩夫婦的事,我們也不好多猜,我看四小姐與夫君交情極好,若是她真有委屈,必會對夫君說。」她說到「交情極好」四個字時,似笑非笑地瞥了伍封一眼。伍封似乎聽得出夢王姬言下另有所指,暗暗咂舌,心忖田燕兒暗戀自己的事,除了楚月兒外,連妙公主都未必很清楚,這些事夢王姬自是不知道,不料此女心思細密,似乎能看出了端倪來。

    伍封見夢王姬仍盯著自己,顧左右而言他道:「田兄,你在晉國又覺得如何?」田力道:「小人還好,趙府看在四小姐面上,上上下下對小人十分禮待,九少爺有時還找小人同飲。只是小人總覺得像個客人,想為趙氏出力也不得,這些天姑爺暗中調遣人手以防智、韓、魏三家,人人忙碌,小人卻閒得無聊。」伍封道:「這未必是趙氏不信任你,而是顧忌到你是齊國田氏的人,有些事不方便讓你知道。是了,那趙望之死究竟有何內情?」田力怔了怔,嘆道:「這就不好說了,不過小人猜想,這事必與無恤少爺有關。」

    正說話時,一個趙氏家人匆匆趕來道:「國君薨了。」伍封等人吃了一驚,心忖這事情有些邪門,晉國一日之間,既喪上卿,又喪國君。除非是戰死,如此一日之內君臣同喪倒是少見。

    田力匆匆走後,伍封等人自去安歇,一夜無話,次日伍封帶著七女先到公宮拜祭晉定公,智、趙、韓、魏四卿商議一夜,立了晉定公之子姬錯為君,是為晉出公。伍封等人拜見晉出公後,再往趙府施祭,此時已經是午時。趙鞅早已經裝斂好了,伍封等人按禮施祭。他們一眾身份特殊,有伯爵、王姬、公主,是以只按晚輩之禮致祭,祭畢回府,不許人輕出。

    絳都城中民心驚惶,略見混亂,伍封知道這時候最容易出事,自己一行處身處絳都,須得十分小心。晚間智瑤、韓虎、魏駒居然結伴而來拜訪,免不了有許多客套。不過大家知道他與趙氏交好,都不敢說得太深入,何況絳都正是多事之際,三人都不敢長留,只是說了幾句話,盡了禮便走了。

    伍封送走了他們,嘆了口氣,道:「這次可真是大大地耽誤行程,若只是老將軍之喪,我們第七日再祭一次便成了,可晉君之喪,至少要讓我們遲誤些日子。」夢王姬搖頭道:「這也是沒奈何的事,誰讓我們趕上了呢?」

    伍封將莊戰等家臣都叫上來,道:「晉國四家干政,眼下晉侯、趙老將軍新喪,未知會有何變故,我們恰巧身處其地,不可不防。可別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小戰、小鹿,你們安置好甲兵,謹守府第,每日不要輕易出府,安排好勇士輪值。」夢王姬道:「夫君倒是仔細,小心點自是最好。」巫金帶著巫水、巫土、巫火、巫木四人上前道:「龍伯,這幾年我們遁者長守萊夷,未能為龍伯立功,眼下這輪值之事,便交給我們四十五人。」這四十五名遁者體能與鐵勇相仿,蕩陣決殺雖不如鐵勇,但潛伏謹守卻最為擅長,伍封深知其能,點頭道:「也好,晚間便由你們分五班輪值,共五個時辰,白天再補睡上來。」

    晚間時候,絺疵、豫讓到府上來拜訪,伍封大喜。他與絺疵倒沒有什麼深交,不過因遲遲之故,對豫讓卻十分喜歡。伍封將二人迎入廂房,備酒款待。

    絺疵面露慚色,道:「上次在成周得罪了龍伯,龍伯卻饒過小人不殺,小人深感恩德。」伍封笑道:「那都是各為其主,絺疵先哪裡得罪了在下?其實是在下得罪了先生。」豫讓道:「前些時小人追殺那攪亂絳都的兇徒,可惜路上碰到了一個叫秦失的傢伙。這人身手了得,一雙空手能與小人的長劍不分上下,小人多番與他交手也不能勝,好在有絺疵先生相助,我們仗著人多,終於擒住了這人。」

    伍封心忖怪不得子劍父子能夠逃脫,原來中間有這變故,吃了一驚,道:「秦失被你們擒住了?」豫讓道:「龍伯認識他麼?」伍封道:「在下與他有些交情。」絺疵愕然道:「原來他是龍伯的朋友,這可不好了。這秦失本在秦國噹啷中令,智伯之妹智夫人母子本來已經逃出了雍都,卻被這秦失追上去,捉了回去。聽說智夫人母子死於秦宮,智伯深恨此人,早就要殺他,幸得小人與豫兄見他人才難得,暫時保全了其性命,不過他吃了不少苦頭。可惜這人雖死不降,這幾天智伯心情不好,正想殺他。」

    伍封對這秦失頗有好感,尋思:「秦失這人雖然有些傲慢,卻是個不貪戀權勢的正人君子。這人身手了得,是岳父玄菟法師一般的高手,比小戰還了高明不少,若被智瑤殺了,委實可惜!」臉色微變,搓手道:「這個可不大妙。」絺疵與豫讓道:「怎麼?」伍封道:「實不相瞞,在下與秦失在秦國認識,日子雖短卻十分相得,已經結為異姓兄弟。他現在是在下的兄長,在下怎能眼看著他被智伯殺害?」他一心想救秦失,卻無甚理由,只好臨機一動,說秦失是自己義兄,只盼智瑤能看在他的面上,將秦失放了。

    豫讓和絺疵二人臉上變色,他們卻想到另一處去。二人互視一眼,絺疵立刻便想:「想不到秦失與龍伯是義兄弟!這可不好了,當日龍伯只是與趙氏有些交情,便不惜千里尾追保護,與董門為敵。智伯若殺了秦失,這人定會勃然大怒,說不定會為秦失報仇。這人十分厲害,可招惹不得。就算我們仗著人多能殺了他,他可是天子之婿,趙氏只怕也打著為龍伯報仇的幌子,勾結齊國、楚國、中山甚至秦國向智氏發難,大勢不妙。」他想到此處,站起身來,道:「這事情可不好,小人先趕回去,免得智伯下手殺人。豫兄先陪龍伯坐坐,靜候消息。」他向伍封等人告辭,急忙趕回智府不提。

    伍封見他甚是慌張,沉吟片刻,便猜到了絺疵所想,心道:「這人果然是智氏手下第一謀臣,所慮細密。」豫讓卻是另一種想法,他對伍封十分敬重,又與秦失惺惺相惜,是以不願意智瑤殺了秦失,卻不知道伍封和絺疵想到了這麼多。伍封心道:「智瑤心高氣傲,就算他對我十分忌憚,就算他知道秦失與我有交情,心裡雖然願意放人,卻不會這麼做,免得被人恥笑,說他怕了我。我得親自上門求情,給智瑤一個面子,他見我低聲下氣,說不定心下得意,便會放了秦失。」便道:「在下想去拜見智伯為秦失求情,豫兄是否願意陪在下同去?」

    豫讓久隨智瑤,知道他好大喜功,又愛面子,伍封以龍伯之尊上門求情,那是給了智瑤極大的面子,說不定智瑤便會放人了,喜道:「如此最好不過。」

    伍封吩咐了眾人,急忙備了一份大禮,帶著小鹿隨豫讓往智瑤府上去。本來他想帶鮑興同去,但鮑興曾與智瑤交手,讓智瑤大丟面子,怕智瑤一見鮑興,羞惱起來便辦不了事,遂帶了智府上下誰也沒見過的小鹿同去。

    伍封隨豫讓匆匆趕到智府,請豫讓進去通報,過了好一陣,智瑤大笑迎了出來,道:「龍伯黌夜前來,甚是難得。」伍封上前深深一揖,道:「說來慚愧,在下匆匆趕來是有事相求,此事非智伯援手不可。」智瑤早聽絺疵和豫讓先後說過秦失之事,早有定計。此刻見伍封態度謙恭,心下甚喜,笑道:「龍伯自是為了秦失而來,這事好說,請隨智某入府一飲。」又看著小鹿,問道:「這位小哥甚是面生,未知是何人?」伍封道:「這是小徒小鹿。」小鹿上前向智瑤執以晚輩之禮,智瑤開懷大笑,引二人到了大堂,坐下飲酒說話。

    酒過三巡,伍封道:「在下今日趕來,是想求智伯賣個人情,將義兄秦失放了。義兄得罪了智伯,的確大有罪過,但在下與他結義之時,曾言禍福與共,智伯若能高抬貴手,在下深銘此德。」智瑤嘆道:「若不是秦失,智某的親妹和外甥也不至於死於秦宮,說起來,智某與他仇深似海。不過秦失武技高明,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智某一直未殺他,便是想讓他臣服,可惜他雖死不降,智某也沒甚奈何。」

    伍封見他仍不松口放人,不知道他打什麼主意,道:「其實令外甥公子栩並沒有死,而是被伯昏無人帶出了秦宮。伯昏無人是當世奇人,有他的調教,公子栩日後必成大器。」智瑤又驚又喜,道:「原來栩兒還在世上!伯昏無人智某是知道的,這人是隱世高手,有他保護,栩兒自然無妨。不瞞龍伯說,智某並無子息,對這外甥不免十分疼愛,若非他是秦國公子,智某早就將他接回晉國了。未知栩兒如今在哪裡?」伍封心忖伯昏無人必定不肯讓人打擾,但智瑤是公子栩的嫡親舅舅,理合知道其下落,他看了看四周,智瑤會意,讓其他人盡數退下去,堂下只留下小鹿、絺疵、豫讓這三人陪著。

    伍封小聲道:「公子栩隨伯昏無人隱居在陽城鬼谷,王姬還曾派人送過禮去。」智瑤大喜,道:「既然知道下落,智某明日便派人到鬼谷去,將他們接回來。」伍封搖頭道:「這事不妥。智伯,公子栩與秦人之間有些恩怨,這事情不宜讓人知道。伯昏無人是隱世高人,必定不肯來晉國,如此良師天下難求,智伯再從哪兒為公子栩覓到這樣的師父去?何況晉國四卿之間時有爭鬥,萬一有人借事發揮,反而多了些麻煩。」其實他還想過,晉國這風俗崇尚虛華,公子栩若到了絳都,耳嚅目染,早晚必定與其他貴介王孫打成一片,還不如靜處山中,專心學藝,只是這種話易得罪晉人,是以未說出來。智瑤沉吟一陣,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智某日後便找些理由,派人悄悄送些金帛酒糧去,待栩兒學成了本事,再接他回來。」

    伍封又道:「至於令妹之事,也怪不得秦失。智伯試想,秦失生為郎中令,職責所在,自不能讓令妹逃走。何況他還當著在下與王姬向秦君求情,請秦君饒過令妹,秦君當堂答應,也一致未曾加害令妹母子。可惜令妹一時想不開,竟然放火焚宮,幾乎連王姬和秦君也燒死在宮中。令妹死於火難,並非被人所殺。秦失因為替令妹母子求情,反令秦宮失之一矩,秦人上下痛罵,他因此而辭太傅之職,離開秦國。如今智伯反要殺他,徒讓天下惋惜,如此豈非有損智伯之名?」

    智瑤沉吟道:「其實要放秦失也未嘗不可,不過這人十分勇悍,被擒之後多番想逃走,手下人多少讓他吃了些苦頭。說不定秦失因此而對智某痛恨,既然他是龍伯的義兄,萬一請龍伯為他報仇,豈非壞了龍伯與我們智氏的交情?」伍封不知道智瑤他們向秦失做了些什麼,嘆道:「智伯能放了義兄,他自會感激智伯的不殺之恩,怎會記仇?」智瑤搖頭道:「或在智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智某身為智氏之長,自然要小心處事。」絺疵在一旁道:「小人倒有個主意,不如龍伯與我們智氏立個約誓,兩家互不相害,立誓在前,放人在後,秦失自然不會迫義弟行違誓之舉,我們智氏也因此安心,豈非一舉兩得?」

    伍封沉吟片刻,點頭道:「也好,在下與智氏無怨無仇,立個互不相害的誓約也無妨。不過有一點須要說明,萬一齊晉兩國相爭,國君有令,在下便只能先公後私。」智瑤笑道:「這是自然。這是我們智氏和伍氏兩家之事,國事在先,家事在後,國有大事,智某也會如此。」

    伍封點了點頭,遂與智瑤擊掌為誓,互不相害。誓言一立,豫讓下堂去,過了好一會兒,已將秦失帶上堂來。伍封一見秦失,怒氣暗生,原來秦失神情委頓不堪,額上還被劃了三道刀口,他身上穿著新衣,定是剛剛才穿上的,也不知道身上還有什麼傷。

    伍封上前扶住秦失,道:「秦兄受驚了,小弟接你回去。」秦失愕然道:「龍伯,你這是……」,伍封忙道:「小弟與智伯已經商議妥當,智伯願意放秦兄回去。」秦失立時明白伍封的用意,暗暗感激,他掙開伍封,上前向智瑤施禮,道:「多謝智伯不殺之恩。」智伯還禮道:「這真是慚愧之極了,智某若是早知道秦兄是龍伯的義兄,決計不敢冒犯。」秦失搖頭道:「小人見罪於智夫人,累得夫人慘死秦宮,小人雖然是職責所在,卻對不住故主,是小人之過失。智伯擒小人多日,小人受些微末苦頭,正好解了心中的愧疚之意。」智瑤大感愕然,想不到秦失竟是這麼想的。怪不得伍封一心要救他,這人果然是與眾不同。伍封讓小鹿將秦失扶上馬車,自己向智瑤等人告辭,直回府中。

    回府之後,楚月兒立時為秦失施症,原來秦失除了額上有刀傷,身上有大小傷口無數,刀割火烙、鞭打錘擊之痕一一可見。伍封勃然大怒,道:「這智瑤好生可惡!」秦失搖頭道:「龍伯無須動怒。小人對不住智氏在先,受些苦頭,正好解了內疚之意。如今小人與智氏之間已經是互不相欠,再不會對智夫人之事耿耿於懷了。」伍封先前聽他對智瑤這麼說,以為是客套的話,不料秦失真是這麼想,不竟讚道:「秦兄果然高義!」楚月兒一邊為秦失敷藥,一邊埋怨道:「智瑤這人手段殘忍得很。」妙公主道:「若有機會,夫君殺了他便好了。燕兒身為趙氏夫人,我們當助趙氏。智瑤死了,大利於趙氏。」伍封苦笑道:「智瑤迫我與他立了互不相害之誓,若非如此,他怎肯放了秦兄。」

    夢王姬點頭道:「這智瑤好生了得!今天絺疵和豫讓到府拜訪,想是故意來透過信兒,引夫君到智府救人,正好立誓。」眾人都驚道:「什麼?」夢王姬道:「智趙兩家表面上和氣,私底下勢同水火,趙氏有夫君和齊國田氏為強援,智瑤又少了秦人支持,不免有些勢弱。夫君聘賢才於四野、拔名將於行武,孔門弟子、董門刺客皆為所用,手下有九夷之人、胡人、鮮虞人,不以族分,愛才之名遠播。智瑤自然知道我們去秦國的事,猜想我們與秦失可能有交情,才會讓絺疵和預讓前來相試。只要夫君露出惜才之意,絺疵便會打蛇隨棍上,另有計謀。不料夫君竟說與秦兄有結義之情,這就正好落入智瑤的謀劃之中,他有人質在手,不怕夫君不與他立誓。不過他知道夫君的脾氣,與他立守望相助的親盟定然不會,不過立個互不相害的盟約卻是無妨的。如此一來,萬一智氏與趙氏有何衝突,夫君便不好相助趙氏,這便減了趙氏一個強援。」

    妙公主嘆道:「想不到上了智瑤一個大當!」楚月兒卻道:「立一誓而救一人性命,也不算吃虧。」伍封笑道:「月兒說得是。我們與智瑤本來就沒有多大仇隙,立誓不害又有何妨?何況我也說了,這是兩家之盟,萬一齊晉之間有戰事,我絕不會因私而毀公。秦兄是我義兄,怎能眼巴巴看著被人加害?」秦失忙道:「義兄之說是龍伯權宜之計,小人怎能厚顏高攀?」伍封呵呵笑道:「小弟已經當著智瑤、絺疵、豫讓之面說了秦兄是小弟的義兄,這事情傳了開去,已成定局。大丈夫相交全憑相知二字,未必非要行撮土焚香之舉。小弟說是義兄弟,自然就是義兄弟了,除非秦兄嫌棄小弟。」秦失忍不住笑道:「與龍伯交往當真是一件爽快事。」伍封讓秋風將秦厲共公托他交給秦失的那對虎爪拿來,交給秦失,道:「這對虎爪是伯昏無人為你所造,還未製成便因火而毀,秦君特地請人重制,托我交給你。」秦失伸手接過,嘆道:「我與秦君向來不和,想不到他當了國君,反而會如此看重,秦國我是不會回去的了。」

    趙鞅、晉君先後去世,再加上秦失在府中養傷,伍封等人便被羈絆在絳都,應付許多禮儀。本來,伍封並非它國使者,以伍封等人的身份,只要過了一月後晉君的招魂之禮後便可以走,但過了一個月,伍封卻還未有走的意思,眾人甚是納悶。在府中悶得慌了,只好勤練武技不提。儘管伍封料到會有事發生,可過了一個多月,居然毫無動靜,伍封心中大奇,心忖這晉國四卿怎麼突然偃旗息鼓了呢?

    趙鞅死後,趙無恤繼承趙氏,被封為上卿,不過四卿之首卻落在了智瑤的頭上。這一個月來,除了在禮事上見過趙無恤,伍封平時便沒有見過他,不僅他未來拜訪,連田燕兒和田力也未來過。

    這日伍封說起此事,夢王姬道:「是啊,以夫君與趙家的交情,趙無恤無論如何也該來見見你,怎會如此?」伍封道:「或是趙氏家事煩忙之故吧。」妙公主搖頭道:「這事有些古怪,其實我們也該走了,怎麼還留在絳都?」楚月兒笑嘻嘻看了伍封一眼,沒有說話。

    伍封嘆道:「月兒猜對了一半。」妙公主愕然道:「月兒猜對了什麼?她可什麼也沒有說。」伍封道:「月兒雖然沒說,但她看我一眼我便知道了,月兒是說我在等人。」妙公主恍然大悟,笑道:「夫君想等趙大小姐,好見一面?」夢王姬早聽說過伍封與趙飛羽的事,笑道:「原來如此。我猜另一半,夫君是否耽心四卿相爭,趙氏吃虧,是以想留下來相助趙氏?」伍封讚道:「王姬聰明得緊,為夫正是這麼想。」妙公主笑道:「就我蠢笨些,一點也猜不到。」伍封道:「你也不是蠢,只是不愛動腦。不過一月無事,這晉國四卿私底下必有約定,只怕暫時爭不起來。」夢王姬道:「是啊,趙無恤將趙氏這四卿之首讓給智瑤,想是四家商議後的結果。」

    伍封道:「其實我留在絳都等任公子和趙大小姐,並非僅僅想見故人,還另有打算。」他見眾女不解,道:「我們還有個大對頭哩!怎麼都忘了?」楚月兒道:「劍中聖人支離益?」

    伍封點頭道:「正是。這人雖然數年未現身,但他要對付我是可想而知的。他要下手,自然是我們回程途中最好。若等我們回了齊國,到了自己的地頭,他要一擊得手就難了。他與常人不同,行水路怕他鑿船,行陸路怕他行刺。只要他傷了你們其中任一個,我便難過之極,是以不得不小心。」楚月兒恍然道:「夫君想等任公子和趙大小姐到後,與他們同行,再設法讓他們送我們到齊國邊上?」伍封點頭道:「正是,我們先放回信鴿,一入齊境便有大隊士卒接應,便不怕支離益了。」夢王姬有些不解,道:「與代王夫婦同行,這支離益便不會下手麼?」妙公主也道:「是啊,這位支離益是個忠君的代人麼?」楚月兒道:「這個你們可不知道,支離益便是代國的前王,也是現在代王任公子的親叔。我們與他的親侄在一起,他怎麼也不好下手。」伍封道:「何況任公子怕得罪齊國,最耽心支離益殺我。」夢王姬恍然道:「原來如此。按理說,這些天趙大小姐也該來了。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

    正這麼說,鮑興來道:「龍伯,各位夫人,代王夫婦和趙將軍夫婦來拜訪。」伍封笑道:「他們終是來了。」與眾女迎了出去。任公子還是老樣子,不過趙飛羽卻與前不同,穿一身胡人的衣服,頭上束著黃金帶,長發披在肩上,顯得十分飄逸不凡。

    趙無恤道:「龍伯,在下早想來看看,實在太忙,國事家事混雜在一起,委實抽不開身,連燕兒也無暇分身,慚愧慚愧。」伍封見他與田燕兒似乎都瘦了些,點頭道:「在下理會得,單看這一月下來你們二人瘦了不少,便知道你們的忙碌之處。」

    任公子笑道:「龍伯還是老樣子,不過更有威勢,寡人這兩年多來時時與飛羽說起過你。」趙飛羽瞟了眾女一眼,淡淡笑道:「龍伯滿臉喜氣,這兩年顯是如意得緊。公主、月兒可好?王姬,我們可有好些年未見了。」夢王姬笑道:「王后真是英姿颯爽,大有婦好之風。」眾人都是老熟人,七嘴八舌打招呼,相互問候了好半天。

    眾人入府,在大堂上入座時又禮讓了許久,趙飛羽道:「不如這麼著,燕兒,我們與龍伯的各位夫人到後院去說話,龍伯、大王和無恤所議都是國家大事,我們婦道人家理會不得,陪坐也是沒趣。」夢王姬笑道:「這樣最好。」伍封與任公子、趙無恤對視一眼,點頭道:「也好,你們去後院,在下與大王、無恤兄便到廂房去說話。」

    三人到了廂房坐定,伍封讓侍女拿酒餚上來,三人都是許久未見,對飲數爵,便少了許多客套。趙無恤笑道:「早些天心裡著急,總怕龍伯要走,在下無暇與龍伯說話。還是燕兒說得對,她說姊姊姊夫不來,龍伯斷不會走。」

    伍封點頭道:「在下就是想見見故人。本擬由晉國回去時,饒道代國去探訪,可遇上了這事,便知道大王和王后便定會趕來,索性等一等。在下還耽心四卿爭執,留下來靜觀,萬一無恤兄勢弱,也好幫手。眼下看來,在下是多慮了些。」趙無恤道:「龍伯倒未多慮,前些時的確風聲極緊,不過經多番商議,四卿互換了些邑地,在新君之前立誓,互不相害。」

    伍封道:「怪不得未見到張孟談、新稚穆子、高赫等人,想是被無恤兄派出去了?」趙無恤道:「張孟談去了鉅鹿,高赫現在百邑,穆子眼下在晉陽,除穆子外,張孟談和高赫這幾天便要回來了。」

    任公子道:「寡人雖然僻處北地,卻時時聽到龍伯在成周、秦國、楚國大建功業的消息,委實替龍伯高興。」伍封笑道:「其實是干些辛苦活兒。」趙無恤笑道:「龍伯太謙了,你在澠池、桃林之塞大敗秦師,又滅了梁嬰父,還壞了智夫人的好事,讓智瑤氣得滿臉發綠,在下可是高興得緊。」

    任公子飲了一爵酒,嘆道:「自周武王、周成王封諸侯之後,只有周康王封宜侯、周孝王封秦附庸、周宣王封鄭伯、周平王封秦伯,其後再未有人封過侯伯子男之爵。龍伯被天子封為伯爵,這是數百年未有之事,讓天下多少豪強之輩羨殺。」趙無恤道:「不過這也讓天下人更生出雄心,天子這麼一來,豈非告訴天下人,日後有大功於王室者,仍可封為諸侯麼?」伍封心中一動,心忖:「莫非趙無恤心中竟有受封諸侯之念?若是如此,這人的志向可不小。」

    伍封道:「在下這是個虛爵,只是說出來好聽,不能當真。怎及得上大王貴為一國之主、無恤兄執地近千里?」任公子道:「兩年多未見,龍伯已是天子之婿、貴為伯爵,無恤已是趙氏之長,勢力勝過鄭衛魯宋,唯寡人卻毫無作為,守偏遠小國。」

    趙無恤道:「話可不能這麼說,眼下我們趙氏與代國是兄弟之國,都北臨胡狄,胡狄之地廣有數千里,只要我們聯手北向,討狄人、伐樓煩、攻東胡,都能擴地無數,正是大有可為。」任公子大喜道:「寡人早就這麼想,這次來晉國正想與無恤商議這事。單憑我們代國,要從狄人、樓煩、東胡手上奪地難得緊,有趙氏相助是最好不過。」趙無恤笑道:「其實我也早有此意,只是眼下正值父喪,三年不得興兵,只好等三年之後再說了。」任公子道:「也好,寡人便整兵三年,等無恤興師。」伍封笑道:「大王整兵,狄人胡人必有所覺,只怕要用些掩人耳目的法子。」趙無恤點頭道:「龍伯提醒得是,若讓他們早作準備,便難以得手。」

    任公子道:「寡人理會得。是了,當年老將軍折箭立誓,有生之年不伐代國,眼下是無恤掌趙氏,是否……?」趙無恤不悅道:「莫非姊夫疑我仍有伐代之心?」任公子笑道:「寡人怎會疑心?否則寡人也不會只帶數百人入晉了。無恤心有伐狄胡以擴地之計,還得要代國相助,自然不會有異心。只是老將軍的喪事傳遍代國,代人甚恐,這次赴代之前,群臣紛紛說話,怕趙氏趁機發難,這事飛羽也知道,若非有她出面,還真不易來。」

    伍封點頭道:「代人有這猜忌也可理解。」趙無恤道:「既然如此,趁現在晉事已定,無恤過幾天便到趙代之間的常山去,當著代臣之面與姊夫立盟,相互永不侵害,如何?最好龍伯也同去,以為見證。代人信不過我,總信得過名滿天下的龍伯吧?」任公子大喜,問伍封道:「龍伯是否願意走一趟?」伍封點頭答應。任公子喜道:「這就好了。明日寡人便與飛羽回去準備,在常山等候二位。」

    趙無恤問伍封道:「在下想在三日後動身赴常山,龍伯能抽身麼?」伍封點頭道:「在下隨時可以走,只是輜車甚多,行走不快。」趙無恤哈哈大笑,道:「龍伯也真是的,怎麼夫人多了,人也婆媽起來?又何必帶著一二百多乘輜車同行?大可以將輜車先讓家臣押往齊國,自己輕裝簡行,與各位夫人一路玩景,豈非自在得多?」任公子也笑道:「正是,如今天下間還有誰敢打龍伯的主意?」伍封笑道:「二位說得是,明日在下便派人將輜車押回去,讓他們沿河水而下,也更為輕鬆。」

    三人計議已定,心情都十分輕鬆,舉爵互敬,言笑甚歡。伍封想起趙飛羽和田燕兒,託辭更衣,留下趙無恤與任公子說話,自己跑到後院去。

    眾女正在嘰嘰喳喳地說話,見伍封過來,楚月兒向夢王姬和妙公主使了個眼色,假說要去找幾件物什送給趙飛羽和田燕兒,轉往房中,春夏秋冬四女會意,也跟了去。

    伍封坐在趙飛羽和田燕兒對面,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麼。趙飛羽看了他一眼,道:「龍伯是溜來的麼?」伍封老老實實地道:「是啊,若不溜來,怎有機會與你們說話?想不到被大小姐一眼就看穿了。」趙飛羽笑道:「算你還老實。」伍封苦笑道:「其實在下還是有些滑頭的,只是在大小姐神眼之下,不敢撒謊。」田燕兒幽幽地道:「原來龍伯有些害怕大小姐。」

    伍封這次到晉國只見了田燕兒兩次,每見她都是神情抑鬱、滿腹心事的樣子,此刻又見她是這樣子,心有所感,問道:「燕兒在晉國過得不好麼?」趙飛羽嘆道:「燕兒倒未必是過得不好,只是無恤與龍伯大不相同,城府較深,又不像龍伯口甜舌滑,比較悶些。」田燕兒大有同感,點頭道:「是啊,夫君心中總是藏著許多事,府中上下無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伍封道:「燕兒,無恤兄與我不同,我是惹禍慣了的,就像與人打架,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成周、齊國、楚國、秦國、中山、鄭國哪兒不能去?再加上國君和田相對我又頗為縱恿,是以行事較隨便。無恤兄卻不同,晉國情勢複雜,他身負趙氏之重責,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都要深思熟慮,他可沒有退路,你要多體諒些……」,正說著,便聽趙無恤在門邊嘆息一聲,道:「龍伯當真是在下的知己啊!」伍封吃了一驚,見趙無恤怔怔地站在門邊,滿臉感觸。

    伍封笑道:「這就不像樣子了,在下本想瞞著無恤兄與令姊和尊夫人說幾句話,不料被你瞧見。」趙無恤笑道:「你是燕兒娘家人,自然要問些娘家人的話。其實在下本不願意來,是姊夫讓我來瞧瞧的。你們儘管說話,我去應付姊夫。」一溜煙走了。

    趙飛羽「哼」了一聲,有些不悅,道:「唉,大王可真是的。」伍封心忖任公子這人向來多疑,又有些小性子,定是已經知道自己與趙飛羽有些舊情,才會如此。想不到他與趙飛羽成親兩年多了,還有此心。換了旁人,見任公子如此的猜忌定會不悅,不料伍封反倒歡喜,忍不住笑道:「看來代王對大小姐十分看重,我還總耽心他冷口冷面。」趙飛羽怔了怔,嘆道:「龍伯說得倒不錯,大王的確對我十分看重,以往還每每因此與臣下爭執。」伍封奇道:「臣下敢與大王爭執?」趙飛羽道:「代國的風俗與中原不同,大王與臣下之間沒有那麼多禮儀,高興起來還是兄弟相稱。」

    田燕兒道:「代人倒也古怪,不過這樣也好。」趙飛羽看了看她,道:「無恤這性子變得越來越深沉,現在連我也瞧不出他的心思,回去我便去勸勸他,讓他多帶你走走。夫婦之間,什麼話說不得?」伍封見田燕兒眼中隱隱透著淚光,忙打岔道:「大小姐,平兄這次來了麼?」趙飛羽點頭道:「來了,這次便由他率著侍衛隨來,眼下居於城外,等我和大王回營,便使他來拜見。」

    伍封點了點頭,細細端詳著二女好一陣,起身道:「我來得久了,還得回去陪陪你們的夫君。公主!」妙公主應聲由側房轉出來,問道:「夫君,什麼事?」伍封笑道:「我便知道你定在一旁偷聽,都是當娘的人了,還是這麼好奇頑皮。你們再陪大小姐和燕兒聊聊。」妙公主吐了吐舌頭,向他扮了個鬼臉。

    伍封哈哈大笑,又到前院廂房去陪趙無恤和任公子。瞧著任公子狐疑的眼色,伍封笑道:「適才抽空與你們的夫人說了幾句話,是以耽誤了一陣。」任公子釋然道:「原來如此。我說龍伯怎麼好半天不來哩。」伍封心道:「趙無恤定沒有告訴他我溜出去與大小姐說話的事。」

    趙無恤想起一事來,問道:「姊夫,你那師祖屠龍子眼下在何處?」任公子道:「這個寡人可不知道,不過上年聽說他們老人家往吳越一帶走了走,多半是去看顏不疑。」伍封道:「自從我與令師董梧大師一戰後,時時留心,總覺得屠龍子會來找我報仇。這兩年多來毫無令師祖的消息,好生奇怪。」任公子嘆了口氣,道:「他老人家想什麼寡人可猜不到,自從家師與龍伯一戰,敗而自殺後,師祖便離開了代國,唉!」故人相見,自然是十分親熱,晚飯之後,趙無恤等四人才向伍封告辭。

    這時秦失上來,向伍封道:「龍伯,我可要走了。」伍封愕然道:「秦兄怎麼要走?是小弟有何得罪之處麼?」秦失笑道:「我有些私事要辦,是以先要走開,到時候我會自己趕到齊國去,到龍伯帳下效力。龍伯既然當了我是義兄,我自然要盡力輔佐龍伯,否則就愧對了龍伯的救命之恩了。」他在府上養傷月餘,傷也好了,只是他與莊戰一樣,執意不肯與伍封兄弟相稱,免得旁人以為他仗著是伍封的義兄而在家中得勢,有損伍封任人唯賢之名。伍封知道他肯定不是找智瑤報仇,想了想,笑道:「秦兄想去鬼谷麼?」秦失點頭道:「正是,我上次去時,答應公子栩春後再去,不料在晉國耽誤了,對小兒不可失信,否則小孩兒長大之後,便不知道信義之貴,是以我非得去一趟不可。眼下城門未閉,正好趁夜離開,免得被智府的人瞧見了,胡亂懷疑。」伍封嘆道:「秦兄當真是忠信之士。」讓人取了口鐵劍和若干金貝乾糧等物交給秦失,供他一路上使用。秦失見金貝奇多,根本用不上這麼多,哈哈一笑,收了下來。他在府中呆了這麼久,伍封每日都去瞧他,與他說話,是以瞭解伍封的脾氣,知道他真心待人,再見若要推辭,便不像兄弟了,伍封必然不悅。

    秦失走後不久,平啟匆匆而來,伍封大喜,上前握住平啟的雙手,笑道:「平兄,我們可是好久未見了。」平啟笑道:「小人與大小姐同來晉國,早就想來拜見龍伯,可惜身有守護之責,不敢稍離。適才大小姐特意讓我來拜見。」

    伍封挽著平啟的手往後院去,道:「月兒他們都時時念叨平兄,非得去見見不可。」到了後院,楚月兒等人正在說話,見伍封和平啟過來,楚月兒笑道:「平爺可是好久未見了。」平啟向眾女施禮,又向夢王姬行大禮,夢王姬不認識這人,見他一身代人衣飾,行的卻是家臣之禮,大感愕然。妙公主道:「王姬,這位平爺是代王的弟子,原來曾是夫君最看重的家臣。」夢王姬點了點頭。

    伍封讓平啟坐下,細問他這兩年多的生活,平啟道:「小人與大小姐剛到代國,原是居於王宮,今年才陪大小姐搬到王宮之後的魔山之上。」伍封愕然道:「大小姐怎會由王宮搬出來?」

    平啟嘆了口氣,搖頭道:「這與屠龍子有關。祖師爺爺屠龍子本來居於魔山,自從董梧大師自殺後,屠龍子便離開了魔山。其後吸血之魔又出現,董門殘存的弟子盡被惡魔吸走了精血,弄得代國上下議論紛紛,都說這魔山沒了劍中聖人鎮守,以致惡魔重現,於是代人不敢再上那魔山,至今誰也不知道祖師爺爺為何會走。」伍封與楚月兒互視一眼,知道吸血之魔定是因支離益以兩頭蛇吸納人之精血而致,但他為何會出走,卻是難以想像。伍封皺眉道:「支離益是代國前王,他這麼一走,不是無意間拆任公子的台麼?」

    平啟道:「祖師爺爺心中想什麼誰知道呢?他這一走,代人便有些議論,民心稍亂。大王只好選拔要臣,整頓國事。大小姐不信吸血之魔的說法,親上魔山,立別宮於山上,每月上山住五六日。說也奇怪,自從大小姐第一次上山之後,吸血之魔便不再出現了,是以代人便說大小姐是聖女,格外尊敬。」伍封問道:「當日殘存的董門弟子還有多少?」平啟道:「大約有一二百人,全都被惡魔吸乾精血而死。」

    伍封與楚月兒暗暗心驚,雖然在他們眼中,那些董門弟子不算高明,但一二百人的精力氣血加起來是相當駭人的,何況支離益本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再加上吸了這一二百的的精血,此刻只怕比真正的惡魔還要可怕十倍。除了他們二人外,其他人都不知道其中的原由,聽平啟說來,匪夷所思之餘,又覺得詭異之極。

    平啟道:「眼下出自祖師爺和董門的人,天下間只有大王、顏不疑、柳下跖、東郭子華、列九師父和小人。東郭子華多年前便失蹤,列九師父在龍伯府上,剩下了三位不是一國之君,便是王子、王夫,這威震天下的董門只怕再不復現於人世了。」說到此處,不免甚有感觸。

    伍封嘆了口氣,道:「董門的高手我可殺了不少。原來趙大小姐是因為惡魔出現而上魔山。」平啟道:「這只是其中原因之一。自從大王新些要臣,整頓國務,不免時時要與大小姐商議。大小姐的劍術謀略都要比大王勝出一籌,大王對她又是言聽計從,是以助大王不少。可這麼一來,代人卻不喜歡。代國以胡人居多,向來輕忽女人,那些代臣見國政多出於女子之謀劃,雖然效用大彰,仍然不悅,時時與大王爭執,大王也甚是煩惱。大小姐移居魔山後,先是每月居五六日,後來時間越來越長,眼下一月之間,倒有二十五六天在魔山之上。如今代人已當大小姐為聖女,又時時請大王將大小姐接下山來,說起來相當好笑。」

    伍封反覺得代人有趣,笑道:「代人當真是直率,不喜歡大小姐時,也不理她是否王后,公然與大王爭執。如今都尊敬大小姐,又盼她與大王更加親近。由此可見代人坦率毫不掩飾的個性,值得交朋友。」平啟笑道:「龍伯看人的法子倒與眾不同,不過誠如龍伯所說,代人的確坦率。」

    夢王姬道:「夢夢以前未見過平爺,不過今日聽平爺說話,便知道平爺十分的坦率直爽,怪不得夫君如此看重。」楚月兒道:「是啊,當日夫君將平爺帶到趙府去時,委實心痛。」平啟嘆了口氣,道:「龍伯將小人送到趙府,其實是將大小姐託付小人保護,小人怎不明白?是以小人最要緊的是照顧大小姐,大小姐上了魔山,小人自然要帶侍衛上山保護。」

    妙公主問道:「那魔山想是因有吸血惡魔而得名了?」平啟道:「是啊。那山原不叫魔山,聽說一百多年前天降隕鐵於此山,大如磨盤,形如巨斧,質地與其他的隕石隕鐵大異,重達千斤,堅韌無比,人皆說此物是盤古開天劈地的神物,天降於代國。祖師爺爺後來用了許多年將這斧形巨隕煉成三十六斤的隕鐵之精,千斤之鐵化為三十六斤,可見其精華內孕,非同小可。其後祖師爺爺遍尋百練精鐵,再由東海之底得金英三斤,又加入胡人隕針一根淬合而成,合起來練成百餘斤重的『天照』寶劍——此劍現被龍伯所得。天照寶劍排名三寶之末,只是因這劍寬長沉重,並非人人都能用,不像金縷衣、屠龍劍得之可用之故。此劍在山上時,代國安寧,後來朱平漫強索此劍,攜之縱橫北地,此後便偶有惡魔出現,唯祖師爺爺居於山上才可能鎮壓惡魔,是以此山被代人稱為魔山。」

    楚月兒道:「等我們去了代國,月兒倒想上魔山去瞧瞧。」夢王姬等人吃了一驚,道:「明知是魔山還去?」伍封搖頭道:「山上未必有魔,就算有,我攜『天照』寶劍上山,自然是群魔辟易。」平啟道:「代人心中有兩座山,一座是這能見的魔山,還有一座是見不到的聖山。代人都說『生不至魔、死必入聖』,意思是說活著的時候千萬不要到魔山去,死了以後一定要往聖山。這魔山連大王也不敢去,大小姐上這魔山,代國無人敢相隨,小人帶上山的侍衛全是大小姐由晉國帶去的親隨勇士。」

    妙公主道:「平爺是代人,怎麼就敢上魔山去?」平啟苦笑道:「其實小人也不敢上魔山,但有龍伯的重託,小人怎敢不侍護大小姐左右,只好顧不得了。眼下在山上住了許久,才漸漸安心。」伍封讚道:「平兄果然是忠義無雙,代人之中只有你敢上山,可真是了不起。」平啟搖頭道:「是以代人送了小人個外號,喚作什麼『山鬼』,委實難聽。」說著黑黑的臉上露出笑意來。

    眾人大笑起來,說了許久的話,平啟見天晚,起身告辭。伍封等人將他送出府外,平啟向眾人施禮後,上馬欲去。楚月兒忽道:「平爺!」平啟回過頭來,問道:「小夫人還有何吩咐?」楚月兒搖了搖頭,道:「沒事,不過月兒心中忽然有些不痛快,彷彿日後再難見到平爺一樣。」伍封在一旁道:「三日後我要與無恤兄同去常山,到時候會請任公子親自送我們回齊國,平兄說不一定也會相送,自然又能見到。」平啟點了點頭,嘆了口氣,策馬而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回府坐定,夢王姬問道:「夫君,三日後我們去常山麼?」伍封將與趙無恤和任公子所談的事說了一遍,道:「我總是耽心支離益會來行刺,我們與無恤兄同行,權作趙氏與代國立盟的見證。這事大利於代人,支離益是代國前王,這期間斷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等和盟一成,我便讓任公子親自送我們到齊國,他是支離益的親侄,有他護衛著,支離益也不好意思下手。一回齊國,支離益想下手便難了,如此這一路上便可平安無恙。這就迫使支離益跑到萊夷找我,那是我們的地頭,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蟲,他要動手,最終非葬身萊夷不可!」眾女都不住點頭。

    伍封道:「不過我們這一路上輜重甚多,各國的餽贈不少,單是上次月兒在絳都四處閒逛,便撈了不少東東,何況還有王姬的嫁妝,公主的衣飾玩物,這一路行程甚慢。明日我想先派人將大部分輜車押回去,我們輕裝簡行,也正好四下看看。」妙公主笑道:「這樣最好了。」夢王姬笑道:「我們人多了,途經哪一國都會讓人暗生懼意,分開而行最好。夫君想派誰幹這差事?老商可不要派走,否則誰為我馭車?」楚月兒笑道:「正是,小興兒也得留著,有他和老商跟著,路上正有樂子。」妙公主道:「小鹿兒也留下來,我由齊國到成周,一路上全靠他護衛。」

    伍封笑道:「各人都有個喜歡,小刀和小陽自然是要一路同行的。看來只好讓小戰帶著小虎、小基回去了。」夢王姬道:「小戰可是個極好開路先鋒,他要走了,誰司其職?」伍封道:「這就有些難辦了,單是小虎、小基與巫金他們,一路上要經過宋衛兩國,他們可不擅與官兒打交道,我怕他們難當大任。」

    夢王姬笑道:「何須用自己太多人?只要你向智、趙、韓、魏任一家說起,請他們派人相送便夠了。」伍封恍然笑道:「正是。我倒想起那田力來,他路徑極熟,口才便結,有他相隨最好。」讓圉公陽到趙府借人。圉公陽回來道:「趙將軍答應讓田力明日帶三百士卒來,一路護送。」

    伍封將莊戰、鮑興等人叫來,道:「我們一路上人車輜重實在多了,如同搬家,本來也無所謂,不過我們還要到代國辦事,行走不便。我想分為兩路,派人將輜車押回去,明日便由小基、小虎率七百勇士押車,趙府派了田力帶三百人相送,你們一路打著我和趙氏的旗號,途經他國,全由田力去應付就成。」

    連夜開始整頓諸物,伍封一眾路上還要花費,他們都是豪闊慣了的,自然要留不少金幣寶貨,不過以便於攜帶的黃金、寶物、玉器和各地的錢貝為主,另外還有乾糧、草料、帳幄、兵器、庖具、醫藥之類,較大的東西除了大匠尹所送的純銅浴盆外,都先送回去。

    天鄙虎道:「龍伯,天子所賜的大旗頗重,是否也運回去?」伍封道:「這面旗交給小戰,隨我而行,此旗與眾不同。你們若打著這旗號,萬一支離益要行兇,必定以為我與你們在一起,到時候上去追殺,你們可不是他的對手,甚有凶險。他要行刺的話,還是由我來應付。」

    眼見他們正將銅管封好的楚地稻種也準備運回,伍封想起一事,道:「這稻种放我這邊。上次在中山時,二哥想改中山之制,日後以耕種為主。未知他是否有良種,這次我想過中山一趟看看,若無良種,便送給他。最多我們日後再由楚國弄些來便是。」既然將稻種留下,那渠牛兒也留了下來。妙公主由齊國來時,帶了不少大甕裝盛美酒、清水和食物,都是伍封家中的「須惠陶器」。由成周出發時,又買了不少來裝盛食物清水,伍封這一路回去,自然也用此物存放水糧,他見大甕甚多,想起那公斂宏專學了兩年陶藝,便將公斂宏也留下來照看。

    這時,夢王姬正說道:「老商,這四十甕海鹽分一半留下來。」伍封奇道:「怎會有這許多海鹽?」妙公主笑道:「夫君,你忘了渠公是干啥的?老爺子走在哪裡都要帶不少海鹽,我們一路由齊國來時,未花一個錢貝,除了列國所送的水糧外,其餘所需全是靠鹽向人換來。」夢王姬點頭道:「是啊,這次渠公老爺子到吳國前將鹽都留了下來,說此物有時候比金珠寶貝還管用。我們一路回去,連一甕鹽也用不上,不過多留十餘甕總是好的。」

    妙公主道:「夫君,這一路上我們可以騎馬麼?」伍封笑道:「與無恤兄一起時便乘車,到代國後便改騎馬。是以車馬要足備,牛行得太慢,不用輜車,將輜重放在馬車上,與人同載,過代國改騎馬時,兵車便全成了輜車,可輕快許多。說不好我們回齊國時,小基小虎還沒有到哩!」

    小鹿和鮑興將人馬分撥,留下了四十五名遁者、三十鐵勇和三百勇士,圉公陽、庖丁刀留了侍女寺人各五十,都是會些武技騎射的人。其餘的宮女、僕傭等都隨大隊回齊國去。伍封讓莊戰率巫金等四十五遁者,鮑興管鐵勇,小鹿領三百勇士,圉公陽管侍女,庖丁刀管寺人,商壺只管聯繫傳訊。

    次晨任公子與趙飛羽帶代人先回國。卯時剛過,田力便帶三百趙府士卒趕來,伍封命天鄙虎和滿飾基率七百勇士和那些下人一起動身赴齊,沿途聽從田力的號令。田力道:「龍伯放心,小人便盡心盡力,連人帶物安然送到萊夷去。」伍封笑道:「如此田兄多費心了,你們這不是去打仗,大可以輕鬆而行。一路上要顧及人畜,大可以慢行,切不要只顧趕路讓人畜累得病了。」

    田力等人走後,到第三天,伍封一眾與趙無恤一起北上,趙無恤身邊只有高赫帶了百名侍衛,相比而言,伍封這四百多人顯得浩蕩得多了。趙無恤看著伍封這一隊人,忍不住好笑,道:「龍伯大隊人馬遣了出去,居然還有這許多人。」伍封搖頭道:「沒法子,單是在下這幾位夫人便要許多人侍侯,不過輜重全用馬車載行,是以比前些天要快捷數倍。」忽見一乘香車由後面轉上來,伍封看時,原來田燕兒也一路同行。

    趙無恤笑道:「昨日忘了一件要緊的事,忘了抱犬子趙浣給龍伯瞧瞧。燕兒,將浣兒抱來給龍伯瞧瞧。」田燕兒抱著小孩兒過來,伍封伸手抱過,見這小孩兒肥頭大耳,十分壯實,與田白有些相似,十分喜歡,恍如抱著的是伍早兒一般。

    田燕兒滿臉笑容,眼光在伍封和趙浣身上轉來轉去,趙無恤看著伍封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龍伯身材雄壯高大,這孩兒又小,這一大一小襯起來甚有意趣。」妙公主在一旁也笑道:「是啊,當年夫君抱著早兒也是如此,總讓我想起大象和蟻同在一塊兒。」

    眾人都笑起來,眾女都爭著將趙浣抱過去瞧,好半天才回到田燕兒手中。伍封笑道:「無恤兄這孩兒日後必是雄壯英偉,老商,你一路無事,便時時守候趙夫人車旁,保護她們母子。」商壺高高興興答應。伍封向趙無恤和田燕兒解釋道:「這老商是月兒的徒弟,沒什麼心眼,不過天生喜歡小孩兒。」

    眾人說了一陣話,各自上車趕路,往北而行。伍封的人雖多,好在全用戰馬,趙無恤人少卻有些輜車,牛行慢些,反是趙無恤一行較慢。好在眾人倒不甚急,行走極慢,一路行了二十餘天,只見沿途的景緻由綠漸黃,這日到常山之下時,已經是四月夏天了。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1:08
第四十九章 悠悠蒼天,曷其有常

    任公子自然知道伍封和趙無恤的行程,早已經帶著十多名代臣在常山腳下等候。寒暄一陣,任公子道:「山上窄小,容不得許多人。寡人派人在常山北腳靠水處築了些簡易的木房,各位夫人便到房中暫歇。」他親自帶著眾人往山北而去。

    趙無恤問道:「姊夫,姊姊怎未見著?」任公子道:「飛羽前些天受了點風寒,是以未讓她來。不過寡人倒想不到,無恤竟將燕兒也帶來了。」趙無恤道:「以前我忙了些,總是無暇帶燕兒外出走走。上次姊姊勸我多陪陪她,甚有道理。這次只是在代人面前立個誓而已,又不是什麼危險的事,遂帶他和犬子一同來。何況龍伯的家眷也得有人相陪,自然要讓燕兒盡點女主人之責了。」

    他讓田燕兒將趙浣抱來,逗著小孩道:「浣兒,快叫姑丈。」趙浣已有一歲多,正是牙牙學語之際,瞅著任公子好半天,響亮地叫了聲「姑丈」,又伸出小手要抓任公子王冠上的野雉毛,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行不遠處果見一排簡易的木室,眾人都去休息。任公子一一安置,然後道:「此去北上二十里有九門城,城中已有安排。各位在此暫歇,寡人與龍伯、無恤在山上辦完了事,再引各位到九門城宴樂。」

    伍封騎上黑龍,只帶了十個鐵勇上山,夢王姬讓莊戰跟了上來,在眾多家臣之中,便以他的劍術為最好。趙無恤由高赫領了二十幾個從人跟著。任公子與十餘代臣在前引路,上了常山,只見山上有一處新建的土台,台上圍插著許多小旗。台旁有一座大室,眾人入了室,裡面筵席鋪呈,案几皆備。

    任公子坐在中間,伍封和趙無恤分坐左右,餘人都站在三人背後。任公子讓庖人拿來酒餚,三人舉爵同飲,庖人侍者往來不絕。飲了幾爵酒,說了些閒話後,趙無恤笑道:「趁著龍伯在此,正好作個見證,我們趙氏與代國如同兄弟,親如一家,理應互不相害,今日在下與姊夫立約不害,也是應當的。」他說這幾句話,任公子和代人臉上都露出寬慰之色。

    趙無恤問道:「姊夫是否準備好了立盟的牲鼎禮器?」任公子笑道:「早已經備好了。」趙無恤道:「既然如此,我與姊夫先上台盟誓,再回來飲酒。」任公子笑道:「甚好,甚好。」二人挽手出了室,伍封等人都起身跟著。

    伍封與趙無恤與任公子都按禮在台下解劍,三人上了土台,伍封既為見證,自然要解劍跟了上台,其餘人便在台下瞧著。台下早備好牛羊豕太牢一具,代人當時宰殺,刺血於金盆之中,割下牛耳用木盤托著,一個趙氏侍衛上前端起盛血的金盆,一名代臣拿起放牛耳的木盤,二人上台,因是和盟,這二人也不能帶劍上去。

    那盛血的金盆中放著一個長柄的金制斗勺,隨著那侍衛一步一步登台,斗勺與金盆輕輕碰響,聲音格外清脆。

    血盆牛耳拿上台來,伍封便覺這血腥味甚濃,不過這是盟誓必備之物,非用牲血不可。金盆木盤放在案上,趙無恤與任公子各伸二指在金盆中沾血,抹在唇上。每人左手各執一牛耳。代人放下木盤便退下台去,那趙府侍衛卻用長柄的金制斗勺小心舀血,緩緩注在案上的三個金爵之中。這禮事極有講究,若是注血入爵時不小心讓牲血滴在案上,便十分不吉,是以禮事非用專人不可。這侍衛身得十分粗壯,也頗為高大,這麼站在案前,連台上的日影也遮了大半。

    只等三爵中牲血注入,趙任二人便可以設誓為盟了。終於三個金爵中都注了半爵牲血,任公子臉上露出了笑意來。這侍衛掉轉斗勺,將勺頭對著自己,勺柄向在趙任二人這邊,小心向金盤中放下去。

    伍封長這麼大,禮事見過不少,今日所見略簡約些,卻也是合乎禮節,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牲血極腥。耳邊聽勁風獵獵,將土台四周的小旗吹得「噼駁」直響。

    正在這時,那侍衛手臂一伸,便見金光閃動,任公子長叫一聲,後退數步。伍封吃了一驚,只見那金制斗勺的長柄已經刺入任公子的嗓中,由頸後透出來。

    這一下變故甚快,當真是出其不意,伍封大喝一聲:「幹什麼?」伸手拔劍卻拔了個空,才醒起上台時已經解了劍。這時那侍衛行刺得手,正往台下退,伍封飛閃上前,一腳向這刺客踢去。

    刺客聞得風響,忙側身相避,讓開伍封這一腳。伍封想不到這人身手十分高明,叱了一聲,右拳急揮。他這拳腳功夫天下無雙,這刺客避開了一腳,卻避不開伍封這一拳。便聽「砰」地一聲,這一拳正砸在刺客頭面上。這一拳用力奇大,連台下的人也能聽到那人的骨碎聲。刺客長聲慘呼,被這一拳擊得飛出數丈之遠,摔落台下。

    伍封也無暇顧及這刺客是死活,見任公子正緩緩倒上去,忙上前一把抱住,道:「大王!」任公子嗓間插著這金勺,已經說不出話來,眼中透著驚慌、疑惑之色,彷彿不能相信自己竟會被刺。

    伍封又叫道:「大王!」這時候台下傳來廝殺之聲,伍封卻顧不上了,只覺得任公子的生命漸漸變得遠去。任公子雙手撫在頸子,嗓中格格直響,這人甚是剛強,奮力將金勺拔出來,嘶聲道:「飛……飛……」。

    伍封不禁垂下淚來,點頭道:「大王放心,我會去救大小姐。」任公子眼中顯出寬慰之色,閉目而逝。伍封忽想起趙鞅臨終的話來,也是如任公子今日所說,他臨終說的那個「九」字,果然被楚月兒說中,是想請他去救趙飛羽。難道這老人早已經猜到會有今日之事發生?他與任公子由敵變友,爭鬥多而歡聚少,雖然這人性狹,但因趙飛羽之故,伍封仍視他為好友。眼見他死在自己懷中,心中大為傷感。

    這時,伍封便覺腦後傳來森森的寒氣,心思立刻清明,此刻早明白了今日這刺客是趙無恤指使的。便聽趙無恤在身後道:「龍伯,在下只想對付代人,不干你的事,可否沉靜一談?」

    伍封緩緩起身,轉過身來,只見趙無恤手執一口尺餘長的短劍指在自己胸口。他們都是解劍上台,趙無恤這口短劍定是早就藏在身上的。

    趙無恤見伍封滿面怒氣,眼中如同噴出火來,心中暗生懼意,道:「龍伯,在下絕不想與你為敵。今日是趙氏與代國之間的事,只盼龍伯不要插手。龍伯若能答應,在下願意對天立誓,絕不加害龍伯以及閣下的家人下屬。」伍封怒道:「你的誓言還有誰能信?!」眼光向下瞥去,只見那一干代臣伏屍四處,無數士卒擁在台下,看裝束都是趙氏的人,戈矛森森,將莊戰等人圍在中間,也不知道這些趙氏士卒由何而來。莊戰等人仗劍對峙,毫無懼色。雙方都未動手,想是在等主人的號令。

    趙無恤又道:「趙氏與代國勢不兩立,不瞞龍伯說,此事在下在齊國與龍伯初見時,心中便一直謀劃。在下絕無得罪龍伯之意,否則先前在下便已經下手了。」伍封嘆了口氣,搖頭道:「以你的本事,再給你十次這樣的機會,也休想得手傷到我!」疾伸出手來,五指飛彈,趙無恤手上這口劍寸寸裂斷,就在一眨眼間,伍封的五指已經扣在趙無恤的肩上。

    趙無恤只覺半邊身子動彈不得,他瞥著手中僅剩的劍柄,驚駭莫名,不知道伍封用了何種魔法反制住自己。他想棄下殘劍,可自己半邊身子麻木,被扣住的半邊身子連手指動一下也不成。

    伍封與趙無恤相識數年,平日十分交好,自覺對此人頗為瞭解,此刻只覺得眼前這人恍如從不認識的陌生人一般。忽想起智瑤曾說過這人的事,但自己對智瑤毫無好感,他的話便沒有放在心上,不料趙無恤還真如智瑤所說。

    趙無恤見伍封盯著自己,便覺得其眼中如有兩根尖針一般直刺入心底,渾身沁出了冷汗。雖然伍封表面上沉靜,但自己卻能感受到這表面之下正蘊涵著暴風驟雨般的殺氣。趙無恤心中暗生悔意,他後悔的不是行刺任公子之舉,而是後悔自己低估了伍封的本事。若是早知道自己就算暗算也傷不了這人,今日這謀劃便得另行安排了。

    伍封忽問道:「那刺客是誰?」趙無恤道:「他便是陽虎。」伍封搖頭道:「這人惡名傳遍天下,死不足惜。」高赫見情勢不妙,又不敢沖上台來救人,大急之下,跪倒在台下,大聲道:「龍伯,請饒過吾主。」趙氏士卒盡皆跪了下來。

    伍封見高赫如此,忽地心軟,想起與趙無恤的舊情來,問趙無恤道:「這麼說,當日將大小姐嫁給任公子之事,便是出自你滅代的謀劃?」趙無恤見事已至此,也無須隱瞞,道:「正是。」伍封怒道:「難道你就絲毫未想過姊弟之情?你殺了任公子,讓大小姐怎麼辦?」他恨不得立時殺了這人,手指微微收緊。趙無恤肩上劇痛,臉色立白。

    伍封忽想起田燕兒來,心忖:「這人是燕兒的夫婿!」手上又鬆了。趙無恤是何等人物,立時猜到伍封心中所想。他嘆了口氣,道:「看在燕兒份上,在下也不會加害龍伯。何況在下早就有所安排,任公子一死,我便將姊姊改嫁龍伯。在我心中,你才是姊夫。我們交往多年,這一點心思你該明白。」伍封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因為當年在衛國時,趙無恤便想撮合他和趙飛羽。何況以這人的智略,將姊姊嫁給自己以結外援之事,自然已經想過許多遍。

    伍封嘆道:「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你殺了任公子,大小姐何以自處?若是聽任你殺夫滅代,那是不忠於夫,不忠於代國;若是為夫報仇,率代人抵抗趙氏,那又是不孝於家,不義於族人。以大小姐的孤傲性子,她又會如何?令尊臨死之前,特意吩咐在下救大小姐,在下不懂其意,此刻總算明白了。」趙無恤眼光閃動,臉上變色。他籌謀滅代以久,什麼都曾想過,也想過如何安頓姊姊,但卻沒有設身處地想過趙飛羽會有如何心思。

    趙無恤額上沁汗,大聲道:「高赫!」高赫在台下答應。趙無恤道:「你帶人速往魔山,保護大小姐周全,讓人時時看著她。千萬不可讓她碰到劍刃兵器。」伍封道:「魔山在代宮之後,高赫怎能順利去到?」趙無恤道:「等高赫趕到時,代王之宮早就被新稚穆子奪下來了。」高赫看了看台上,恐怕趙無恤被伍封所傷,頗為躊躇。趙無恤怒道:「快去!」高赫應了一聲,帶了數十人飛速下山。

    伍封知道趙無恤並非想對付自己,但以他的智謀,必定會顧忌到自己這數百人,定有安排。想起還在山下的家人下屬,如果此刻發難,家人下屬必然難以安然逃出代境。他這麼想著。嘆了口氣,放脫了手,為趙無恤解開穴道,道:「我知道你無對付我的念頭,否則早已經將你殺了。你想滅代我無法阻止,但大小姐與平兄還在魔山,如果他們有何不測,我自會找你算帳。你雖有千軍萬馬護衛,我也有法子將你殺了。」

    伍封看著任公子的屍體,心生感觸。這人一生訓練刺客無數,最擅暗殺之道,不料今日竟會被刺客所殺,只怕是天道循環之報應罷!問道:「任公子的屍首你準備如何安排?」趙無恤道:「我會按代人之俗將他火化。」

    伍封點了點頭,緩步下台,趙氏士卒迫於他的威勢,又沒有趙無恤的號令,紛紛讓開。莊戰迎上來,將「天照」重劍掛在伍封腰間。伍封嘆道:「回去吧。」飛身上了黑龍,帶著莊戰等人馳下山去。那陽虎如何他根本不用去瞧,他知道自己拳頭的力道,天下間無人能勝此一拳,陽虎定是頭破而死。

    到了山腳的那排木室附近,只見木室內依然如故,炊煙裊裊,顯是沒人知道山上已經大生變故。伍封入了室中,見夢王姬等人正與田燕兒說話,楚月兒抱著趙浣正逗他說話。

    眾女見伍封的面色十分難看,不免追問。伍封看了看田燕兒,嘆了口氣,將山上發生的事情說了,眾女都變了臉色。田燕兒駭然站起來,驚道:「什麼?怎會如此?」伍封苦笑道:「燕兒這夫婿可厲害得緊,這麼大的事,居然將你和大小姐盡數瞞過,連你們也毫無所覺。」

    楚月兒驚道:「這麼說來,趙大小姐可危險了!」伍封點頭道:「趙無恤已經派了高赫去了,只盼趕得急。」妙公主怒道:「想不到這趙無恤如此可惡!」伍封嘆道:「其實剛才我盛怒之下,差點殺了他,但想起燕兒來,始終不忍下手。」夢王姬沉吟道:「看來趙無恤早知道夫君不會對他怎樣,不過他也的確無意對付我們,否則便不會讓燕兒母子與我們一起了。就算他不念夫妻之情,這兒子他怎會安然置於敵手?」

    伍封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田燕兒此刻一片混亂,尋思自己嫁了趙無恤兩年多,至今還不知道夫君究竟是個什麼樣人,眼中垂下淚來。

    楚月兒怕田燕兒亂想,將趙浣交給她抱著,扶她坐下來,道:「其實這事情說來也簡單,無非是趙氏一心滅趙而已。我們之所以覺得氣惱,純是因為至身其中,看不慣趙無恤這手段。其實至今為止,我們仍是局外人。」夢王姬點頭道:「月兒言之有理,趙無恤也知道我們是局外人,早料定夫君最終會置身事外。若是我們不在此地,趙無恤也會刺殺任公子,只不過計劃可能略有不同而已。」

    伍封道:「趙無恤這計謀可高明之極!任公子本就是個一等一的刺客,誰想對付他,絕不會想到用這種行刺的法子。趙無恤居然能用刺客來對付,是以連任公子至死也不願意相信。」妙公主道:「如果不是夫君當這見證,任公子未必會上當。」伍封搖頭道:「任公子生性多疑,劍術高明,智略甚高。單是我這見證還不能讓他毫無防備。這一次趙無恤來到常山,不僅只有百餘人,還將燕兒母子一路帶來,這就是最高明的了。任公子見趙無恤連妻兒也帶來,自然不會防備。何況趙無恤冷靜之極,偽飾的本事又強。我們與他一路同行,未見絲毫異處,若非今日親見,只怕到現在我還不會相信。」

    夢王姬嘆道:「代國這次恐怕真的完了。趙無恤滅代之謀可周詳之極。兩年多前他便將姊姊嫁給代王,以消代人敵意。這次趙老將軍新喪,人人都知道趙氏三年內不可用兵。之前趙無恤又說要立誓不害,代人當然是毫無防備。趙無恤能無聲無息派了許多趙氏士卒到這常山,自然也有重兵藏在代國邊境。眼下代王和代國要臣盡亡,代人無首,還能如何抵禦?」伍封嘆道:「此刻新稚穆子的大軍多半已經在代城之下,張孟談只怕也在率軍深入代境。若非他領兵在外,必會來見我。越國的范大夫曾說天下最可怕的三人之中,我居其末,趙無恤居第二,果然趙無恤遠勝於我。」夢王姬問道:「排名第一的是越王勾踐麼?」伍封道:「正是,你聰明得很。眼下吳越三年之約將盡,只怕勾踐也會揮軍北上了。」

    妙公主問道:「那我們該怎麼辦呢?是否急趕回齊國去?」伍封搖頭道:「我們可不能亂走。眼下趙代交戰,我們這數百人一動,恐怕會讓兩方誤會,到時候當了我們是敵軍,豈非平白捲入戰事?」夢王姬道:「夫君說得是,我們不如不動,就在此地靜觀其變。」妙公主對田燕兒道:「燕兒就與我們一起,就算你回到趙無恤處,一時間他未必有暇顧及,與我們一起還安全些。」田燕兒搖頭道:「算了,我還是走吧,免得趙氏士卒誤會,以為你們拿我們母子當人質,污了龍伯的一世英名。」

    伍封將鮑興叫來,道:「小興兒,你與老商帶鐵勇將燕兒母子送出去,我猜這附近必有趙無恤的士卒守候,只是不敢攻進來。」鮑興與田燕兒出去,伍封吩咐士卒列營,自己與各位夫人也換上甲冑,以備不測。

    伍封尋思了一陣,將莊戰叫來,道:「我們自今日始改兵車為騎兵,可以快捷靈巧些。只是那面大旗向來插在你的車上,你若騎馬,再舉大旗便不好與人交手,委屈了你的身手。」莊戰問道:「龍伯是否想找個掌旗呢?這大旗雖重,不過營中很多人都能舞動。」伍封搖頭道:「你們做將的要領兵,自不能掌旗,鐵勇和遁者都有其用,也不用他們。一人掌旗累些,我想在其餘的人中找兩人來,輪流掌旗。」莊戰道:「小人去考較看看,那三百勇士估計都能成。」伍封道:「最好不用倭人勇士,他們臨陣可都是好手,專司掌旗便有些委屈。」

    莊戰出外不久,過了好一會兒,便聽帳外人聲嘈雜,伍封帶眾女出帳看,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童子正騎馬舞著大旗,細看正是那公斂宏。伍封讚道:「想不到這小子力氣不小。」卻聽一人道:「小宏,看我來舞旗。」眾人看時,見那人粗粗笨笨,正是那牛兒。牛兒上前接過大旗,飛快舞動,雖然沒甚章法,卻是十分輕鬆,遠勝過公斂宏。舞了一會兒,又騎馬再舞。

    伍封將莊戰、牛兒和公斂宏叫上來,道:「無須再考較了,便讓牛兒和公斂宏掌旗,稻種和大甕換別人去照看。公斂宏還未成人,日後再長幾歲,力氣只怕比牛兒略大一點。他們二人騎術還差,全靠腿上有力,日後要多練練。小戰,你覓兩套革甲、兵器給他們,也威武些。」妙公主道:「牛兒這名字可不像樣兒,既然他是掌旗,應該賜他個姓氏。」伍封點頭道:「這話頗有道理,王姬學問最好,看看賜他的什麼姓氏最好?」夢王姬道:「按理說,叫他伍牛兒或齊牛兒都可,不過我有個主意,未知成不成?渠公老爺子沒有子嗣,便讓牛兒以渠為姓如何?」伍封讚道:「正好,我怎沒想到這事兒呢?下次見了老爺子,索性讓老爺子收他為族人算了。牛兒,自今日始你便是渠牛兒,可記住了。」渠牛兒大喜,伏地叩謝。須知庶人、隸臣隸妾是無姓氏的,得主人賜予姓氏,可列於士族,那是極為榮耀之事。

    這時,鮑興與商壺回來,鮑興道:「龍伯所見甚明,趙無恤果然帶著一隊人在附近,未敢進來。他見我們將四小姐母子送出去,還有些不相信,眼下他在外面求見。」妙公主怒道:「他還敢來見我們?」伍封道:「請他進來。」

    趙無恤進來,向眾人施禮,田燕兒母子跟在他身後,並沒有帶一個侍衛。眾人見趙無恤臉上平和,彷彿什麼事都未發生過,不禁暗暗佩服這人的沉靜。

    伍封問道:「你來做什麼?」趙無恤道:「龍伯,在下總是有些耽心,就怕高赫白去了魔山,毫無能為。以家姊的性子,高赫只怕勸不住她。」

    伍封見他記掛趙飛羽,心中的恨意減了許多,點頭道:「你想怎麼辦呢?」趙無恤道:「家姊向來敬重龍伯,若是龍伯陪在下去魔山勸勸,家姊多半會聽。在下就怕家姊一時想不開。」

    伍封沉吟片刻,點頭道:「這話也有道理。」趙無恤道:「既然如此,在下派人開路,我們一齊往魔山走走,可好?」妙公主小聲對伍封道:「只怕這人另有詭計。」伍封還未說話,趙無恤道:「龍伯勿須耽心,在下一家三人與龍伯同行,若有變故,我們也逃不過龍伯的神劍。」伍封點頭道:「也好,我們就去魔山。」號令眾人起程。

    鮑興牽來黑龍,伍封上馬提戟,守在趙無恤一家三口的馬車旁。趙氏士卒數百人在前面開道,伍封一眾人與他們保持百餘步之遙,趙無恤並無侍從在旁邊,只是三人一車被伍封的人簇擁著,往北而去。沿途時時見到驚逃的代人,偶又經過空曠地,見伏屍無數,想是經過激烈的戰事。沿途不時有人來向趙無恤稟告,眾人聽出了個大概來,原來趙無恤派了張孟談和新稚穆子二人為將,各領二萬人分兩路攻代,就在這一日之間,已經奪下了六七座城,有半個代國落入趙氏之手。

    一路經過數城,城上果然都插著趙氏的旗幟,將近半夜時,趕到的代城之下,只見城頭上也插上了趙氏的大旗。伍封心忖這代國連都城也丟了,眼見覆亡在即,心中十分感觸,心忖:「如偷襲滅國之法雖然有些卑鄙無恥,卻極有效用。趙氏若是堂堂正正相攻,以代人之悍勇,不經過血戰攻城,怎會如此快捷便攻下代都?」

    趙無恤讓開路的趙氏士卒入城,自己一家三人跟伍封上山。伍封見有趙無恤在一起,不怕有人敢對付自己的人,遂讓夢王姬等人帶著勇士在山腳等候,自己叫上楚月兒和鮑興,數人一路上山。

    這魔山頗多怪石,山形似乎十分猙獰。不過此刻是半夜,月光下看不十分真切,再加上眾人心中有事,無暇四看,只是沿著山道蜿蜒而上。好在這山道甚闊,戰馬兵車都能上去。

    快到半山時,只見上面火光如熾,亮成一片,有十餘名趙氏士卒正守在山口,見伍封和趙無恤一行人上來,盡皆跪倒,不敢仰視。趙無恤問道:「大小姐呢?」眾士卒不敢答話。伍封心中一緊,暗覺不妙。

    到了半山的空曠處,只見石壁邊上建著一處大室,兩邊排著許多木室。大室前面有一片空曠的石場,四周點著火把,有數十名趙氏士卒跪在空地之旁。

    高赫迎了上來,小聲道:「將軍、龍伯。」趙無恤喝問道:「大小姐怎樣了?」高赫頓了頓,小心看了二人一眼,囁嚅道:「這個……大小姐她……」,他還未說完,伍封和楚月兒眼尖,已經瞥見場中白帛之下,放著一具屍體。

    伍封心中一沉,與楚月兒急跑上前,近前看時,果然是趙飛羽的屍首。只見她面色蒼白,靜靜地躺著,依然顯得那麼孤傲高貴。楚月兒想起趙飛羽授藝之德,不禁大哭起來。趙無恤與田燕兒母子也已經過來,均是放聲大哭,四周人都哭起來。那趙浣怎知道發生了何事?不過被眾人的哭聲嚇住,更是哭得格外聲大。

    趙無恤伏地痛哭,以頭頓地。伍封心中痠痛,反倒冷靜下來,將高赫叫來問。高赫哭著說了事情的經過。原來,高赫等人飛馳趕來,也只是一個時辰前的事。他將任公子被刺、趙氏士卒大舉伐代的事稟告了趙飛羽,趙飛羽驚駭之下,不敢相信。高赫趁她心旌激盪之時,將趙飛羽身邊的佩劍拿走。

    趙飛羽痛哭一陣,伸手拿劍卻拿了個空。高赫道:「大小姐請節哀,眼下將軍和龍伯都在常山,請大小姐過去一見,商議要事。」趙飛羽道:「我先祭拜了大王再走。」她走出大室,在室前空場中往南而跪,從頭上拔出鐵笄,以笄劃地,小聲哭泣,長發散落,在風中飄動。高赫不知道胡俗,不敢上前打攪。過了良久,忽見趙飛羽倒了下去,高赫驚得魂飛魄散,上前看時,見趙飛羽手中的鐵笄不知道何時刺入嗓間,已經自殺而亡。原來先前她已笄劃地,其實是想將笄頭磨得尖利。

    伍封看趙飛羽時,只見她手上緊緊握著一根鐵笄,認出是自己送給她的那根隕鐵所制的長笄。心中一痛,不禁垂淚。高赫小聲道:「這鐵笄大小姐握得甚緊,小人可拿不下來。」

    趙無恤猛地跳起來,拔出佩劍,向高赫頭上斬去。高赫不敢躲閃,眼見銅劍在頭上三寸多時,趙無恤卻停下了手,緩緩收劍插入鞘中,嘆道:「算了,這事不怪你,都怪我。」又伏地大哭。

    楚月兒哭了一陣,忽想起一事來,問道:「平爺在哪裡?」高赫搖頭嘆息,道:「大小姐死後,平爺痛哭了許久,竟然……竟然拔劍自殺了。大小姐還有個貼身的丫頭小非,也一同自殺。這真是讓人意想不到!」楚月兒驚道:「什麼?」伍封忽想起那日在商溪洗浴時平啟說過的話,垂淚道:「依代之俗,人死後會上聖山,唯有自殺的女子不成,全因女子難辨方向,心智喪失,必會魂魄飄蕩無依。須有熟識的男子死於身旁,將女子魂魄引上聖山。平兄是怕大小姐飄落無依,是以甘願自殺,以為嚮導,護送大小姐的魂魄上聖山去。」他知道平啟的心思,以前平啟對遲遲十分喜歡,遲遲死後,這番心思又漸漸移至趙飛羽身上來,暗自愛戀。這人外表粗豪,想不到一動了感情,竟會甘願以死相殉。又想起那丫頭小非,曾在趙府見過,還與她閒聊過各國長廊的事情,想不到這小丫頭也會忠心殉主。

    伍封想起昔日與平啟的交情,想起他策馬放歌,想起與他縱橫殺敵。正悲傷時,忽一眼瞥見趙無恤,心忖若非此人,趙飛羽、平啟、任公子決計不會一日之內盡故,怒氣陡生,大步向趙無恤逼過去,森森的殺氣連周圍人都感到心寒,趙無恤眼中流出恐懼之色。

    田燕兒一直留心著伍封,此刻忙搶過來,擋在伍封與趙無恤之間。伍封收按著劍柄,止住腳步,一時間心意難決。田燕兒嚶聲道:「叔叔!」伍封渾身劇震,想起在齊國田燕兒在府中養傷、自己去探望時的戲言,當時自己曾說,如果田燕兒哪天喚自己為叔,就算天大的事也會答應她。田燕兒道:「叔叔,你放過夫君吧。」伍封長嘆了一聲,放開了劍柄。

    田燕兒眼中淚光瀅瀅,彷彿有重大的事要決斷,沉吟良久,將趙浣交給趙無恤抱著,道:「叔叔,燕兒有話要對你說,你隨我來。」二人走到山邊遠離眾人處,楚月兒怔了怔,並沒有跟上來,其餘眾人都不敢過來。

    田燕兒道:「龍伯,這些事都是夫君不好,不過夫君並無對付你的心思,看在浣兒的份上,你饒過他吧。」伍封嘆道:「看在你的面上,今天我便饒過他。」田燕兒搖頭道:「不是的,我想你日後不再找他為難。」伍封道:「這……,他是你的夫婿,我自然不願意傷他。但我這性子你是知道的,萬一那天我再見到他,說不好怒氣上來,按捺不住。」

    田燕兒道:「你千萬傷他不得!」伍封皺眉道:「為什麼?雖然他是趙氏之長,我倒不會怕他。」田燕兒許久沒有說話,此處頗黑,伍封看不清田燕兒的面色,只覺得她氣息漸重,似是心潮起伏所至,問道:「燕兒……」,田燕兒忽然小聲道:「浣兒和白兒其實是你的兒子!」

    伍封大吃一驚,道:「什麼?那……」,心忖田燕兒定是弄錯了,自己與她清清白白,怎會平白無故生出兒子來?強笑道:「燕兒,你是否弄錯了?我和你怎會……?」

    田燕兒道:「龍伯,你可記得大小姐出嫁的那天,你大醉回府的事?」伍封當然記得那日,點頭道:「記得。」田燕兒道:「那日你回來便睡了。半夜起來用飯,我們都陪你,還是我去拿了酒來。」伍封道:「是啊。」田燕兒道:「我在那酒水中放了一點『碎夢』,那是一種迷藥,能讓人迷迷糊糊生出幻像,卻不傷身體。是我按月兒的方子偷偷配成的。」伍封想起在絳都時,有一日晚間回後院正聽見田燕兒向楚月兒問這個甚麼「碎夢」,自己還想偷偷嚇唬二人,被楚月兒聽出了腳步聲。

    伍封想起那日的事,道:「怪不得第二天我們都起床甚晚,差點誤了去送大小姐。」心道:「月兒平日最為驚覺,我每日起床之前她必會醒來,雨兒四人起床更早,那日卻比我和月兒還晚。」田燕兒嚶聲道:「那晚與你在一起的是我……,我將月兒由床上抱到坐床,天快亮時才將她抱上床,自己悄悄回去。可整晚你都當我是月兒!」說到此處,語中透著淡淡的幽怨。

    伍封心旌激盪,頭腦中倏來倏去不知道是些甚麼念頭,覺得有些昏亂,道:「原來是這樣,燕兒,你這是何苦?」田燕兒嘆了口氣,道:「不料就是那一晚,我居然有了你的孩兒,這雖然是意想不到,卻讓我暗自歡喜。」伍封道:「你怎知道是我的……」,忽然醒悟過來,趙無恤與田燕兒成親的當天便趕往代國,說是送趙飛羽和任公子,此刻想來,自然是趁機親自刺探代國的路徑軍情,以定滅代大計。他過了月餘才由代國回來,那時候田燕兒已經有孕在身了,否則日子便對不上來。

    伍封此刻心中又是愛惜、又是歡喜、又有些失落,心情十分複雜,問道:「以趙無恤看來,你未滿九個月便生子,趙家的人不會懷疑麼?」田燕兒道:「連你都不知道,趙家的人怎會知道?誰信不過你的為人?接生婆說是早產,趙家的人自然都說是早產。還說浣兒天處英偉,雖然不足月,仍然壯健,府中上下好生歡喜。」

    伍封心中漸漸冷靜,問道:「旁人不知道還罷了,趙無恤難道不會疑心麼?」田燕兒道:「他自然有些疑心,不過他也信得過你,是以不敢斷定。何況他這人城府在胸,不確定的事也不好意思問我。」伍封嘆了口氣,道:「怪不得他對你客客氣氣的,缺乏夫婦間的那份知心。」

    田燕兒道:「上月在絳都,我們到你府上去,你悄悄溜來與我和大小姐說話,正說要我體諒他時,被夫君聽到了。從那日開始,他便真正對我好了,想是因你的話而打消了疑慮,深信浣兒是他的兒子。」伍封苦笑道:「原來如此。」

    田燕兒道:「眼下浣兒在晉、白兒在齊,日後必能接掌趙、田二家,是以這兩家都是龍伯的子業,龍伯看在二子份上,自然不能與趙、田二家為敵。」伍封忽然明白田燕兒的心思,原來她不僅因為愛護其子而千方百計將田白送到齊國,還是想借此讓伍封真真正正與田、趙兩家同聲共氣。想深一層,她也是因為愛極自己之故,才會早早地將田白安排到田家去,使她和自己所生的兒子有個好的歸宿。

    伍封這麼想著,心潮迭蕩。田燕兒道:「此刻若殺了夫君,與趙氏結仇事小,浣兒之事大。眼下浣兒年幼,趙氏之權必會落入夫君的兄弟之手,他們不免顧忌浣兒,早晚必生加害之心。這樣豈非害了浣兒?」伍封既知趙浣是自己的兒子,不免關心,問道:「趙無恤還年輕,日後自然還有子嗣,浣兒雖為嫡長子,但趙老將軍能廢長立幼,你怎知道趙無恤就不會?」田燕兒幽幽道:「我自有辦法。」伍封點頭道:「既然如此,我便放過趙無恤。」

    二人走了回來,眾人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見二人神情有異,惑然不解,又無人敢問。

    田燕兒將趙浣抱過來,對趙無恤道:「夫君,先前我與龍伯解說,告訴他你並無加害之念,是以龍伯答應不再與你為難。」趙無恤心下感動,他一向疑心田燕兒心中暗暗喜歡著伍封,此刻聽來,見她十分維護自己,顯是自己以前誤會了她。田燕兒又道:「不過今日之事,龍伯一下子也難以排解,今日燕兒想請龍伯與夫君當眾立誓,終身不相侵害。雖然此刻龍伯未必情願,但時間久了,龍伯也會理解夫君的難處,早晚能再續兄弟之情。」

    趙無恤心道:「燕兒定是見龍伯手段了得,怕他日後來害我,是以如此。龍伯是個守信之人,若是當眾立誓,日後便不會來殺我。」點頭道:「如此最好,眼下大家心情不好,稍不小心便易衝動出事,此刻立盟,等過些時日龍伯冷靜下來,我再向龍伯陪罪。」伍封沉吟片刻,既為趙浣考慮,又不願意真的與趙氏為仇,心道:「結盟對兩家無傷,只是見了趙無恤今日之所為,這朋友是永遠交不上了。」也點頭答應。

    二人便當著眾人立誓,互不相害,誓畢將手握在一起。田燕兒抱著趙浣,臉上似喜似憂,將趙浣戀戀不捨地交給楚月兒暫時抱著,自己伸出手來,在伍封和趙無恤互握的手上撫著,臉上露出溫柔的笑意,柔聲道:「龍伯,日後浣兒的事還望多多費心。」伍封心知其意,不住點頭。田燕兒又對趙無恤道:「夫君,看在燕兒面上,你不可讓浣兒受了委屈。」趙無恤不解其言下之意,愕然道:「這是自然。」

    田燕兒看了看伍封,臉上露出笑意,緩緩倒了下去。楚月兒驚呼道:「燕兒!」直撲上前。伍封與趙無恤都大吃一驚,脫手鬆開,都伸手去扶,駭然見田燕兒胸口插著一口短匕,深至沒柄。原來她知道楚月兒眼尖,先前故意將趙浣交給她時,悄悄拔出短匕握在手中,趁伍封與趙無恤握手設誓時,插入胸口。而這短匕,卻是她隨伍封在萊夷破盜,由夫余貝的藏兵中搜出後伍封所給的。伍封看著這短匕,又想起趙飛羽自殺用的鐵笄,心中劇痛之下,又生出百般無奈的感覺。

    趙無恤大哭道:「燕兒!」田燕兒微微笑著,眼光卻瞧著楚月兒懷中的趙浣。趙無恤以為田燕兒怕伍封日後毀誓,才會以死向伍封相托,以保證自己父子安全,哭道:「燕兒放心,今日我便立浣兒為嗣!」當下對高赫等人道:「你們聽著,自今日始,浣兒便是我趙氏的嗣子。我死之後,趙氏上下當奉浣兒為長。」高赫等趙氏士屬將這一切看在眼中,都與趙無恤一般的想法,以為主母是為了趙無恤的安危而以死相托,心中敬服,齊聲答應。

    伍封忽地明白田燕兒為何會說有法子讓趙無恤立趙浣為嗣。其實她早就知道自己因她之故不會去殺趙無恤,而趙無恤也不會不惜得罪齊國來殺他。她故意讓二人立誓,趙無恤感念其維護之心,必定會立趙浣為嗣。其實她自殺並非為了趙無恤,而是因為她自己身為趙浣和田白的母親,讓兒子認他人為父,而感到對不住伍封;她身為趙無恤的妻子,卻為自己生了兩個兒子,因此又感到對不住夫君。本來,她如果不將事情說出來,便不必讓自己陷入兩難之地,可她終於告訴了自己。楚月兒見他臉色變幻,暗暗耽心,抱著趙浣走了過來,將趙浣交給趙無恤。

    伍封心中一個又一個念頭閃過,此時也分不清是歡喜、是傷痛、還是沮喪,這一日之間,一連四個故人去世,其中有自己曾深深愛戀的趙飛羽,也有一直暗戀著自己的田燕兒,有由敵人變成朋友的任公子,有忠義樸實的家臣。悲傷之餘,他又忽然發現自己多了兩個兒子,又不知道是否該為此歡喜。此刻心情之複雜,讓他覺得一切都是混亂不堪。忽覺鬱結難解,無以發洩,禁不住仰天長嘯,聲若龍吟,眾人彷彿從他的嘯聲中聽出無窮無盡的悲慼、憤怒、無奈,不少人聞之淚下,周圍的樹木被嘯聲震得簌簌而顫,綠葉飄落。

    這時,楚月兒的小手伸了過來,緊緊握在伍封手上。伍封心意漸平,看著天上的清冷的月色,沉靜地道:「月兒,我們下山去吧。」二人飛身上馬,伍封回頭看了看趙無恤抱著的趙浣,長嘆一聲,黑龍青龍展開四蹄,飛馳下山。

    途中伍封小聲將趙浣和田白是他兒子的事情告訴給楚月兒,楚月兒驚訝不已,垂淚道:「原來如此,四小姐真是可憐。」二人回到山下,夢王姬和妙公主等人見他神情抑鬱,追問之下,才知道趙飛羽、田燕兒、平啟都死了,無不垂淚。

    伍封讓小鹿覓一個空曠地,就在山下紮營,自己痛飲了一番,連甲冑也未卸,倒頭大睡。眾人知道他心情不好,誰也不敢打攪他。

    次日一早,趙無恤前來求見,伍封讓小鹿帶他進營,只見趙無恤抱著趙浣,神情落寞,兩鬢見白,一夜之間似乎老了許多。趙無恤道:「龍伯,在下已將家姊和平爺火化,骨骸埋於魔山之上,那根鐵笄家姊甚為鍾愛,始終不敢放手,也一起葬了,就像燕兒手中的短匕一樣。燕兒也準備葬於魔山,日後在下死後,也歸葬此山。」

    伍封道:「燕兒府上養了些小鷹,如今已成大鷹了吧?」趙無恤道:「是啊,燕兒對這些鷹十分喜歡,在下想回去之後,派人將大鷹攜來,就在這魔山之上放了。鷹若有知,或會時時來此探望燕兒。」伍封點了點頭,讓春雨將晉定公賜給他的「龍伯」金牌覓出來,掛在趙浣的頸上,道:「這牌兒便交給浣兒,日後有人敢對浣兒不利,便是存心與在下過不去。」他有了天子所賜的「龍伯」金鼎,這金牌便用不上了。

    趙無恤大喜,心忖趙浣有了伍封這靠山,就算是智瑤也不敢輕易得罪他。楚月兒上來將趙浣接過去,抱著玩,甚是親熱,其他人以為用趙浣是田燕兒之子的緣故,是以伍封和楚月兒對這小孩兒十分喜歡,殊不知這孩子竟是伍封的兒子。

    伍封與趙無恤二人說了一會兒話,趙無恤見伍封有一句沒一句地胡亂應對,心知發生了這麼多時,一時之間想回覆以往的交情極難,道:「眼下戰事激烈,散兵游勇四竄,龍伯家眷不少,還是請到城中暫居。」伍封問道:「代事何日能定?」趙無恤道:「滅代只在旬日之內,但要盡數平息代境非三月不可。不過在下不敢耽誤龍伯的行程太久,龍伯若能在城中居上一月便可以走了,屆時在下派士卒送龍伯回齊國去。如果眼下要走,在下也會派士卒相送,只是途中難保不會出事。」

    伍封沉吟片刻,道:「那就一月之後再走,不過這城中在下不宜去。閣下剛剛攻下此城,城中未必平息,在下想移往魔山之上,便不會阻礙閣下的滅代大事。」趙無恤點頭道:「這也好,代人不敢上這魔山,在山上反而更加安全。」

    這時,趙浣被妙公主逗得哈哈大笑,這小孩兒之笑聲甚是有趣,伍封與趙無恤不禁都看了過去,臉上露出笑意來。

    上午伍封一眾便移上魔山,趙無恤親送上山,田燕兒的棺槨仍放在山上。趙無恤怕伍封生疑,只留了十個侍女守護棺槨,其餘趙氏士卒盡數撤下山去。趙無恤抱下趙浣下山時,道:「龍伯,在下事忙,未必有暇來說話,請勿見怪。」伍封點頭道:「你去吧。」

    山上屋舍齊備,又有溪水,只有一條山道上山,伍封讓士卒安置,讓莊戰、小鹿、鮑興、商壺帶人輪流守住山道。趙無恤派人送來大量衣物食物,每日都有饋送。

    十多日後,任公子的骨骸也被送上魔山,葬於趙飛羽的大穴之中,二槨並排葬入,平啟和小非的墓穴分別離二人墓穴三十餘步,似乎仍然為二人守護。田燕兒的棺槨也放在不遠處的屋室之中。伍封每日在山上守著這幾位故人,心境漸漸平復。

    這些日子伍封並不怎麼管事,眾女卻沒有閒著。這魔山甚是怪異,每到夜間便陰風陣陣,雖然已經到了盛夏,山上卻十分冷清。楚月兒見這魔山是劍中聖人支離益昔日所居處,怕支離益藏身在山上某處,每日帶人在山上搜尋,始終未見有何異處。這日說起在山上見到一個深洞,壁上刻著「蛇窟」二字,只不過洞內並無蛇。伍封聽在耳中,也不甚在意,順嘴道:「支離益以蛇練功,說不定便在這洞中。」

    他們日常的起居飲食皆由妙公主安排,夢王姬每日派人下山打探消息。不斷有消息傳到山上來,是以眾人都知道趙氏伐代的詳情。原來,趙無恤的兩路大軍齊進,日奪三城以上,只八九天便佔了代國全境。其後,趙無恤將大部分士卒調回邑地以防智瑤,只留了萬餘人掃蕩各處殘存的代軍。代人既無首領,又無名將,是以抵抗並不激烈。趙無恤在各城邑另派城守,命趙周鎮守代地。不到一月,代事悉定。趙無恤不依喪期守制的古禮,偷襲滅代,計謀兵略十分巧妙,以至在極短的時間便滅了代國,令天下震動,從此列國之間信義漸少,盡展權詐之能事。

    這日,伍封正與眾妻妾說話,夢王姬嘆道:「代本古國,有周之前便存,想不到旬日而滅。」伍封點頭道:「如今天下爭強,列國傾軋,日後小國之滅只怕是常事。」妙公主道:「那屠龍子是代國前王,眼見代滅,怎麼毫無動靜?」伍封道:「他是天下第一的劍術高手,劍術爭雄自然是無人能敵,但遇到這種事,他也是有心無力。」楚月兒道:「我們在魔山日久,也不見支離益的動靜,甚是奇怪。」

    正說話時,鮑興來報:「趙無恤求見。」伍封迎了出去,趙無恤道:「讓龍伯屈居此山許久,在下甚覺慚愧。眼下代事已畢,龍伯可以回齊國了。在下擬派高赫領三千士卒送龍伯回國。」伍封道:「何用這麼多人?」忽想:「這人派三千人送我,莫非是想趁機偷襲齊國?」轉念又想:「齊國之勢力勝過代國十倍,就算他偷襲,也不能輕易得手。為安全計,還是不用趙氏士卒為妙。」遂道:「在下有數百勇士,倒不怕有人敢為難。我們還是自行回國算了,不勞閣下費心。」趙無恤道:「這事理當……」,忽然明白伍封對他的猜忌,改口道:「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勉強了。龍伯一路小心,日後有用得是在下的地方,儘管吩咐。」讓人拿了二十車禮物上來,伍封推辭道:「在下資用足夠,何用諸多禮物?沒的讓人以為我曾與你同滅代國,才能分此財貨。」趙無恤嘆了口氣,道:「龍伯始終不肯見諒。」揮了揮手,兩個侍衛拿了兩面大干上來。趙無恤道:「在代王宮中覓到了這兩面金鐵大干,堅硬之極,又只有一個圓盾般重,相當難得,在下尋思此物用起來不大方便,但宮中秘藏必有其道理,便送給龍伯做禮物,看看有何異用。」

    伍封見這兩面干各有一丈高,五尺寬,黃燦燦的如兩扇門,上面的花紋十分精細,心忖的確大了些,若放於戰船上,這種大干便極方便。道:「此物可能用於戰船上好些。」讓鮑興接了過來。趙無恤怔了怔,笑道:「龍伯說得是,或真是用於戰船上的東西。」侍衛牽了匹黃馬上來,正是伍封送趙飛羽的那匹黃龍。趙無恤道:「聽說這黃龍是龍伯送給家姊的坐騎,眼下家姊已經不在了,這黃龍不大肯進食,只好還給龍伯。」伍封看著黃龍,想起葉柔和趙飛羽都曾騎過此馬,眼下戰馬仍在,佳人已逝,忽然悲從心來,黯然落淚,讓鮑興將馬牽走。

    趙無恤身後又有十幾個侍女提著大籠上來,籠中裝著的全是大鷹,想必是田燕兒平日所養的那十幾頭。侍女到了空曠處,打開大籠將鷹放出來,這十餘頭大鷹在空中低低的盤旋,不住鳴叫,其聲甚悲,良久方才飛走。趙無恤看著那些鷹,忽地流淚,長嘆一聲,帶著人下山去了。

    趙無恤走後,伍封等人打點行裝,穿好甲冑,午飯後動身下山,往東而去。伍封見莊戰在前出發,渠牛兒騎了匹馬跟著,腰上橫著一條長柄銅鉞,手中舉著周元王賜給伍封的「龍伯」大旗,公斂宏騎馬執鉞守在渠牛兒身旁。他們這鉞並非軍中常用的武器,而是宮中侍衛手中執著為禮儀用的長鉞。

    伍封愕然道:「渠牛兒和公斂宏騎術大有長進,他們會使鉞麼?」楚月兒道:「這些日子在魔山上人人都練騎射,渠牛兒和公斂宏既是掌旗,可不能輕易被人奪了旗,有盛夫君的臉面。小戰便教了他們一些劍術,小興兒還教他們二人幾招斧法,只不過沒有斧子,便在魔山宮室中找了兩條長桿銅鉞,他們在馬上還能揮弄幾下長鉞。」伍封讓這二人掌旗本是臨時之舉,因手下人少,又不願意讓善戰的勇士棄長就短去掌旗,才會隨便找出了兩人來,想不到這兩人能珍惜機會,居然還學了一點本事。

    伍封二月從成周出發,到常山時已是四月夏天,又在魔山上停了一個月,眼下已經到了盛夏天氣。若非途中有事,此刻差不多要回到齊國了。

    人馬行不到十里,數十騎人馬由南面飛趕而來。小鹿急命士卒策馬排開,以防有敵行兇。楚月兒看了一陣,道:「是二哥。」策馬迎上去,將他們引到到近前,果然是柳下跖帶著數十騎中山鐵騎。

    伍封大喜,上前道:「二哥怎麼會來?」柳下跖道:「兄弟,家師前天忽然到了我府上,昨日一早便不辭而別。雖然他未說要去哪裡,但聽他的語氣,必定是衝著兄弟而來!」

    伍封吃了一驚,道:「屠龍子果然來了!」妙公主道:「我們有四百多人,怎會怕了他一個傢伙?」柳下跖道:「我知道兄弟現在劍技大進,不過比起家師來,只怕仍有不足。就算只有他一人也不可小覷,家師劫殺不成,大可以偷營行刺,就算有千軍萬馬,也擋不住家師一人一劍。」他語氣說得委婉,伍封心中卻明白得很,自己與支離益比起來肯定是相差極遠,支離益若想來行刺,當真是無人能夠抵禦。

    伍封道:「令師既要殺我,前些時為何不來?」柳下跖道:「家師為了對付兄弟,新煉了一柄魔劍,叫作蛇劍。家師從不自誇,我雖然未見到這柄蛇劍,但聽家師言下之意,對此劍極為得意,還勝過屠龍劍,那自然是件極可怕的兵器。」伍封暗暗心驚,道:「令尊的屠龍劍在其三寶之中名列第一,這蛇劍更勝過屠龍劍,想是更為駭人。」柳下跖點頭道:「此劍費了家師年餘時間,家師為了此劍又閉關苦練,重練了套新的屠龍劍術。單看家師眼中的神氣,便知道他老人家的武技更有精進。」

    伍封道:「令師想是為了制劍練技而隱居,怪不得代國被滅了也不見他出現。」柳下跖嘆了口氣,道:「家師本事再高,終是一人,怎能挽回滅國之命運?」伍封點頭道:「這也說得是。」柳下跖道:「家師曾想去刺殺了趙無恤,但轉念又想,殺一人趙氏仍存,而且如此一來,趙氏不僅會繼續興滅代之師,更會虐殺代人為趙無恤報仇。為代人考慮,家師只好隱忍在心。」

    伍封苦笑道:「趙氏滅代令師只好坐觀,可對我卻不肯放過。」柳下跖道:「家師必定守在兄弟往齊國的途中。是以我急忙趕來報訊,兄弟務要改道,決不可往東南入齊。本來我想親送你往齊國去,但趙氏滅代,天下震動,萬一他憑得勝之軍伐中山,後果堪慮,是以不敢遠離中山。何況你們雙方一是師父、一是兄弟,我夾在中間也不好自處,今日我跑來報訊,家師知道後必定會大加責怪。兄弟,二十年後,你或可與家師一戰,此刻卻難以勝之,便聽我的話,改道避讓為上。」伍封道:「二哥說得是,我可從沒當過自己是天下第一。我聽你的話,這就改道。」柳下跖點頭道:「你能不逞匹夫之勇,可見你比數年前冷靜成熟得多,我便放心了許多。你一路小心,我先走了。」

    他將戰馬圈上來,在馬上向楚月兒等女拱手道:「各位弟妹,一路上多加小心,柳下跖告辭了!」撥轉馬頭,率著鐵騎向南而去,片刻便消失在天際。

    眾人見他倏來倏去,行事乾脆,果然是縱橫天下的風範,暗暗佩服。

    伍封沉吟片刻,到了夢王姬的馬邊,問道:「王姬,如果你是支離益,會在何處等候我們?」夢王姬想了想,道:「我肯定會守住東路,但我又會耽心你折而往南,借中山人之力,是以南面也會派人守候。」伍封道:「如果他帶著士卒,定會如此。若只是單身一人,我便疑心他是明知道二哥與我交好,故意透點口氣,讓二哥來通知我改道。是以他必會往南面守候,東面反而安全些。」

    妙公主道:「那我們仍往東行,便不會上他的當。」伍封沉吟道:「我未見過支離益,不知道他的計謀手段,這只是猜猜,萬一他真的在東面又如何是好?如果一路上只有我和月兒,便不會怕他。可你們與我在一起,我便有些難辦。要不我和月兒單獨將他引來……」,旋又搖頭,道:「萬一他擒了你們一人為質來要脅,便大大糟糕。」

    夢王姬道:「何用這麼猶豫,不如折而北上入燕,我們與燕國世子克有交情,大不了借數千燕軍護衛回齊,實在不行了,還可以由燕國乘船,直接由海上回萊夷諸島上。」伍封笑道:「是極,往北這路程便遠了數倍,須得兜個大圈子,支離益萬萬料不到我會如此。只要我們輕車簡行,他可不大容易追上來,要追上時只怕已經是燕國的地頭了。」妙公主道:「我們豈非太過示弱了些?」伍封笑道:「何必與他相爭?這人是劍中聖人,我也無意與他一較高下,權當是怕了他也未嘗不可。」夢王姬讚道:「夫君年紀輕輕,卻能如此忍讓,的確難得。」

    伍封命大家改道,往北疾馳。一路上經過好些城池,趙氏新任城守帶了士卒出來迎接,伍封都是過城而不入。數日之後轉而向東,往燕國而去。此時途中漸見荒涼,農田固然未見,連樹木也少,只見漫山遍野的都是開始發黃的淺草以及隨風滾滾的黃沙。

    這日晚間覓了個有水的地方按五行陣法紮營,暫歇用飯,夢王姬自看帛書,妙公主等人見她十分恬靜,將她硬扯起來,由木盒中覓些海貝來把玩。此時錢幣雖然盛行,但海貝仍是通用的幣類,夢王姬雖然常見,但這些海貝是伍封和楚月兒在海底玩時撿來的,格外的美麗,令夢王姬大生興趣。

    楚月兒忽地起身,出帳四下觀望,神色十分凝重。伍封跟了出來,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問道:「月兒,怎麼……?」楚月兒緩緩道:「月兒忽然覺得有些心悸,只怕是……」,話未說完,莊戰神情緊張地飛跑來道:「龍伯,夫人,營前死了七八個勇士!」

    眾人吃了一驚,伍封等人連忙隨他去看,只見營寨前面道上有七八個倭人勇士倒臥,伍封細看了一陣,見他們盡數死了,身子縮小了幾乎一半,頸上只有兩個小小發齒印。伍封蹲下身檢視了片刻,站起來面色沉重,道:「支離益來了!」

    眾女見這些人死狀可怖,無不心驚,妙公主驚道:「他們……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伍封道:「代地素有吸血惡魔的傳說,其實這惡魔便是支離益。這幾位勇士身上只有一處齒印傷口,是被支離益將全身的精血氣力吸了去。」他看了看周圍的勇士,見他們臉上盡露悲傷和憤怒之色。這些勇士自從跟隨伍封以來,轉戰各地,從未有敗,今日卻無聲無息死了七八人,不免憤怒之極,恨不得覓出這支離益、將他斬成肉醬。

    伍封飛身上馬,提著鐵戟道:「你們小心,我四下去瞧瞧!」楚月兒忙道:「月兒陪你去。小戰、小興兒,你們守護王姬和公主!」她也上了青龍,執著筆管矛,與伍封並騎而行。趁著天色未黑,二人策馬在營寨四周疾馳一圈,只見四周黃沙莽莽,淺草蒼蒼,並未見到其他人影。

    伍封二人騎馬回來,楚月兒心驚道:「這屠龍子好生奇怪,殺了數人便不知所蹤,詭異之極。」伍封道:「我猜他必在附近窺探,這人身手高明,我們的勇士身手不弱,這人竟能無聲無息入營連殺數人,非同小可。」讓人將這八名勇士安葬,沉吟良久,道:「我們低估了支離益的本事,這人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厲害。眼下被他追上了,我們便得好好與他周旋。」

    楚月兒道:「周圍的草地甚淺,要藏身也不容易,我們卻見不到他,莫非這人能夠隱身不成?」夢王姬忽然臉色微變,道:「是否這人已經潛入了營中?」伍封道:「不錯,這事須得小心。」將莊戰等人叫上來,道:「支離益既然已經來了,我們也不用急著趕路。小鹿兒,你叮囑勇士,輪流當值,多設營火,見了支離益不要硬拚,用連弩來對付他。好在水源便流經營內,無須外出取水。」尋思小鹿的刀法甚好,但比支離益還差得遠,又讓莊戰當小鹿的副手,二人同駐一帳。雖然莊戰的劍術比小鹿要高明些,但他不知兵法,比不得小鹿久在軍中的經驗。伍封又道:「小興兒,你與老商、小刀、小陽帶著鐵勇和遁者守護大帳。這大帳是一營之首腦,如有閃失,必會亂了營寨的五行章法。」又叮囑妙公主和春夏秋冬四女道:「王姬不會武技,你們要小心護著她。」

    安排之後,伍封與楚月兒出了大帳,小心往營中各處搜尋。他們不敢輕忽,都是一手執劍,一手拿著火把,前往每帳細看,連輜重馬棚都不放過。細細看了一遍,未見異常。

    伍封奇道:「支離益莫非不在營中?」楚月兒道:「這人定是……」,才說幾個字,便聽營門前有人驚呼吶喊,伍封與楚月兒都變了臉色,急跑過去,只見營門處又死了五人,模樣與先前死的人相似。

    莊戰道:「龍伯,先前這幾人正想在門外添火,也就是出營十餘步,便被人殺了。」伍封問道:「可曾見到支離益的模樣?」小鹿與莊戰都搖了搖頭,問周圍的勇士,居然無一人見到過行兇者。原來這五人剛出營門,營內一堆篝火忽然爆響,眾人不免回頭看看,也就是一扭頭間,這五人便被殺倒地。旁邊的勇士臉上隱隱露出恐懼之色,伍封暗暗心驚,這些勇士都是身經百戰之士,平時從未有過驚懼,此刻竟然因支離益詭異之計的殺人之法而感到害怕。

    伍封不禁嘆道:「怪不得支離益開創董門,這種神出鬼沒的刺殺之技,委實是駭人聽聞。」莊戰道:「既然五人在營外被殺,為何營內的火會爆響?總不至於支離益能分身為二吧?」楚月兒嘆道:「這事也不難。」她撿了一小段枯枝,向營外的火堆中彈過去,便聽「嗤」的一聲,枯枝飛射入火,濺起小小的一朵火花來。眾人見她這麼一彈,枯枝如同箭矢飛射,勁力驚人,心忖這段枯枝若是撞在人身上,必定是深入骨骸之中,暗生敬意。

    伍封見周圍勇士臉上的懼意大減,暗讚楚月兒的細心。正要說話,又聽中軍大帳處發出女子驚呼之聲,伍封嚇了一跳,連忙與楚月兒往大帳前跑去。

    只見帳外不遠處又死了三人,除了一個侍女外,還有一名鐵勇和一個遁者。這鐵勇和遁者的身手遠勝過其餘勇士,居然也是被一招殺了。巫金等五名遁者首領正蹲在屍首旁邊垂淚,庖丁刀顫聲道:「這支離益簡直是魔是鬼,絕不是人!」

    伍封額上見汗,凝視屍首良久,回頭見春夏秋冬四人臉上也顯出懼意來,不禁怒發如狂,大聲叱道:「支離益,你這鬼鬼祟祟的小人,給我滾出來一決高下!」他一時蹲在屍首旁看一陣,一時起身在帳前來回走著,手中長劍揮舞,踏得黃沙亂飛,口中不住喝叱。

    眾女見他大見失常,無不擔心,楚月兒上前握住伍封的手道:「夫君!」夢王姬上前小聲道:「夫君,你若亂了章法,還如何對付支離益!」伍封怒道:「我非覓他出來不可!」氣哼哼牽著楚月兒入帳去。

    夢王姬暗暗嘆氣,讓巫金等人去安葬三人,與眾女追入帳去,卻見伍封鎮定如恆,正與楚月兒小聲密議。夢王姬愕然道:「夫君,你這是……」,伍封向她們霎了霎眼睛,故意大聲喝道:「我要將這傢伙碎屍萬段!」用手指輕按嘴唇,示意眾女不要說話。眾女這才會意,知道伍封是故作失態,實則心中已有定計。

    此刻已是三更之時,眾女在帳中胡亂倒臥,伍封氣哼哼出了帳,按劍坐在大帳外的營火旁,他不時地揮動手中的長劍,旁人看在眼中,都覺得他心煩意亂,怒氣難扼。

    眼下快到天亮時,忽聽一人大聲道:「在這……」,一個「裡」字還未說出來,二人由黃沙中冒出,其中一人摔落地上已經死了,軟綿綿地縮成一團,正是伍封營中一名善土遁者。

    另一人正站在離營火三丈外的黑影處,這人身材極高,幾乎與伍封相似,身穿黑色大袍,一頭長發披落腦後,在風中不住的漾動,這人往那裡一站,便如一口劍、一條長矛,冷森森的殺氣似乎使這大帳四周變得十分寒冷。一見此人,伍封心中不自禁地生出一縷懼意,覺得眼前這人有一種雄霸天下、所見披靡的氣勢。天下間除了屠龍子支離益外,絕對再沒有人有如此駭人的殺氣!

    伍封叱道:「支離益,你果然是藏在土裡!」支離益往前才走一步,鮑興不知從何處閃將出來,手揮大斧向支離益當頭劈下,道:「好你個……」,支離益大袖一揮,便聽「叮」的一聲,鮑興「哇呀」一聲怪叫,跌出了三丈之外,正好落在伍封身邊,一時爬不起來。

    伍封本想撲上前去,又耽心鮑興,忙低頭看他,只見這小子口中哼哼嘰嘰地,大斧撇在一邊,兀自爬不起來。也就這麼一耽擱,支離益似乎腳下未動,巨大的身影卻移前了兩丈。

    這時巫金、巫土、巫木、巫水、巫火五個各執其怪異的兵器向支離益圍上去,只聽金屬相擊三下,五人也如鮑興般跌了出去。伍封心大驚,這五人的遁者之首,身手雖不及鮑興,但五人加在一起,至少敵得上兩個鮑興,不料眨眼間便敗,心忖:「他們五人有五樣兵器,就算一招擊退一人,我也得用五招,怎麼只聽見三聲碰擊?」

    此刻支離益又移上了兩丈,剛好在大帳門口,忽聽帳中嬌叱,春夏秋冬四女倏地閃出來,四口刀織成一片刀網,向支離益絞落。支離益見刀法甚奇,如同陣法,不禁「咦」了一聲,身形閃動,四聲脆響之後,四女如同四片落葉向四周飛落,秋風飄落的方向正好對著伍封,伍封正搶身上來,見夏陽撞過來,忙伸手接住,見她面色蒼白,眼神中大見驚恐。

    支離益一閃身間,已在伍封身前一丈多處,只見他大袖揚起,火光映動下,他袖中一件細細的物什閃著粼粼的寒光。伍封便覺支離益手中那物什就像已經斬落一般,彷彿就在頭頂之上,寒意激得眉毛豎起,可此刻支離益還在伍封身前一丈多外,居然已經有如此威勢,若真的在身邊,還不知道會有如何感覺!伍封心中大驚:「劍氣!」須知武技之道講究用力,劍術的絕頂高手常能將力透劍外,數寸謂之劍芒,數尺便是劍氣。不過能用劍芒劍氣者甚少,想不到支離益的劍氣能及丈外,也就是說,他的劍能傷及丈外之人!

    雖然一連受到三次攔截,支離益的腳步卻未有絲毫阻礙,徑直飄上來。忽見劍光閃動,一條白影從天而落,長劍已經向支離益頭頂刺下來。支離益喝了聲:「好!」劍刃碰響,不消說,這由天而落的自然是楚月兒。

    伍封忙將夏陽輕輕放下,也就是這麼一俯身之間,便聽兵器碰響了十餘次,等伍封起身時,便見楚月兒已經被支離益逼得裊然飄落在數丈之外。

    伍封心中大駭,心忖楚月兒的劍術至少及得上自己一半,以她的快劍竟然只交手了十餘劍,也就是五六招便敗,這支離益的劍術之高當真是難以想像!

    伍封搶身上前,正好支離益也飄身上來,伍封不等支離益動手,早已經一劍劈下去。支離益讚道:「好!」一物由他大袖中什出來,在伍封的「天照」寶劍上敲了一下。

    伍封心中一悸,只覺手臂震動,虎口生燙,劍勢立時被阻住。他天生神力,自從習吐納之術後,氣力與日俱增,尤其是到了「龍蟄」神境後,氣力之巨連自己也不敢相信。可這支離益的氣力竟似比他還要大,怪不得以鮑興的蠻力也被支離益一招震飛在三丈之外。

    伍封大喝一聲,跨上一步,再摧劍勢,長劍斜落。支離益見伍封劍勢被他所阻,居然不必再凝力換招,就這麼再摧力之下,竟將先前的劍勢又續了下來,兩招變成一招。不禁讚道:「好劍術!」也側開身子,他這一側身,也未見他動步,卻飄開了數尺,避開了伍封的劍招。支離益閃身之時,手中那兵器向伍封頸是刺來,如同一件活物般游動,速度奇快,與他閃身的動作熔在一起,這兵器又像在空中劃過一般。

    伍封此刻終於看清了支離益手中的這件兵器,心中突地驚跳了一下。原來支離益這兵器粗看外形如劍,但劍身甚細,長約六尺,彎彎曲曲的似有細麟,劍頭是一個張開的蛇頭,露出兩根藍森森的長牙,怪不得被殺的人頸上有兩個齒印。這劍細看又不像劍,彷彿是條活蛇,天下間哪有用活蛇當兵器的,活蛇又怎能當兵器?但若不是活蛇,又如何能吸人精血呢?

    伍封見蛇頭向頸上游來,心中暗驚,此刻他的長劍劈了個空。他自從練成「無心之訣」,手動之快遠勝心念,根本不必去想用何招,身體已有反應,此刻擰過身子,借腰力將劍勢橫轉,向支離益攔腰斬去。可支離益的劍速決不比他慢,又是先發,是以伍封這劍雖然離支離益只有兩尺,卻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眼見劍頭已盡,伍封的左手早已經抬起來,五指彈打,將劍頭彈開,他見劍身無刃,順手向劍身上抓去。可一抓之下,便覺得滑膩膩甚不就手,雖將支離益的劍勢止住,卻沒能抓緊這劍。

    此刻他總算弄清楚了兩件事:一是支離益手中的這口劍的確是金屬打造,絕非活蛇,但這金屬甚怪,既非青銅,也決不是精鐵,似是數種金屬混鑄,堅韌之極,是以他五指急彈,卻不能如常般將劍擊碎;二是此劍雖然是金屬所制,卻好像有活蛇的習性,因為他的手觸到劍身時,這劍竟會自行的扭曲躲避。

    支離益「咦」了一聲,手腕輕翻,劍頭立時彎了下去,如同長蛇般向伍封的劍身啄了一下,將伍封的劍撞開了尺許。這一招甚奇,伍封不禁驚道:「怪哉!」不料支離益手中的劍卻順勢沿「天照」寶劍附了上來,如同長蛇纏樹一般,劍頭向劍格後伍封的手上刺來。

    伍封猛抽劍時,卻被支離益劍上勁力纏住,只抽回了一尺多,又被支離益的劍頭游上來。伍封要想保住這手,唯有棄劍一法,可在支離益面前,棄劍豈非是主動送命?左掌向支離益肩頭扣下來。支離益側了側身,躲過伍封的五指,蛇劍仍然纏在「天照」寶劍上。眼見蛇般的劍頭離虎口不到二寸,伍封情急之下,猛地鬆脫了劍柄,手心手背急轉,撥動劍柄,長劍順著支離益蛇劍攀附的方向急轉了數圈,不僅避開了蛇頭,長劍還掙脫了蛇劍的纏繞。以支離益的劍術見識,也未見過這麼怪異的用劍之法,忍不住又讚道:「好劍術!」

    伍封再握劍柄之時,並沒有將劍抽回來,反而勁力內貫,向支離益脅下刺過去。支離益蛇劍蕩了蕩,向伍封的劍身上橫擊。他這劍如同軟鞭,軟中帶硬,再加的他奇異的運劍之法,劍身相碰,劍頭打彎,立時向「天照」劍上纏下來。

    伍封早就覺得支離益劍上的勁力古怪,不僅力巨,而且帶著奇異的纏饒之力道,自己的劍勢陷進去,就像人踏進了其深及膝的泥濘地中一樣,纏纏繞繞、拖泥帶水,總是不能盡力,而且速度也慢了許多。這還只是被蛇劍一纏的效果,若是想先前般被攀附住,力道便會被化了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而支離益卻不會因此減了攻勢,因為他的劍曲直如意,纏繞之際,劍頭仍能向自己猛刺。

    伍封知道自己終於遇到了平生最難應付的劍手,支離益劍上的力道雖然詭異,但卻有著堂堂正正的劍勢,令人產生難以抵禦之心。頭念一動,飛身而起,施展行天之術,將「行天劍法」施展開來,盡用進手的招式。支離益長笑一聲,也飛身而起,蛇劍相擊,便聽叮叮噹噹劍擊之聲,伍封全力施展「無心之訣」,以求劍快,身形在空中變化多端,每見支離益的劍頭繞上來,便抽劍變招。

    伍封本想以絕妙的行天之法取勝,可這支離益的「屠龍劍術」也能凌空使劍。伍封當日在衛國初見顏不疑飛來飛去的「屠龍劍術」時,便覺不敵,其後自己練成了「行天劍術」,能借天力,顏不疑一躍之間使出十餘招的「屠龍劍術」便不見威力、反見其弊了。如今伍封與楚月兒都練成了合於天力的「御風」之術,可以任意凌空御風,劍上的勁力不比站在地上使劍弱,心忖支離益的「屠龍劍術」肯定比顏不疑高,但無非也是靠一跳一躍來凝聚力道。

    誰知道這支離益不知道練過何術,在空中飄行雖不如伍封如意,速度卻比伍封快,而且劍上的勁力竟然絲毫不減,反而還更為快捷。交手十餘招後,伍封被支離益的勁力受逼,眼見抵擋不住,被迫飛退,支離益身法更快,飄身追上。

    伍封暗暗嘆息,心知自己比起支離益的劍術來相差甚遠,今日必然難保。眼見支離益一劍刺來,伍封不及其身法快,只好用劍相格,「叮」的一聲,長劍已經被纏住,拔脫不開。正危機間,忽然白影閃動,楚月兒由支離益頭頂劃過,長劍刺下。

    這一劍來得甚快,支離益身法不如楚月兒和伍封靈動,閃開已是不及,只好抽回蛇劍,劍身向上彈去,將楚月兒的「映月」寶劍彈開。按理說,這一劍相彈,楚月兒當被後震才是,可支離益的力道委實怪異,楚月兒反覺得一股大力將她下拉,裊然而落。

    支離益適才將伍封逼得手忙腳亂,長劍受制,眼見便要得手,卻被這丫頭阻住,氣惱之下,哼了一聲,手起一掌向楚月兒拍去,掌上勁力瀰漫,一掌上擊,如同一面圓盾般向上直推。伍封和楚月兒都吃了一驚,想不到支離益也擅空手格擊之法!伍封最擅空手之技,一眼便看出來,雖然由支離益這一掌不如自己的高明,卻不會次於楚月兒。何況他掌上勁力不小,絕對要勝過楚月兒手上的力道。急展身形,向支離益逼擊。

    楚月兒被支離益的勁力牽引下拉,她的御風之技合於天力,略沉了沉又再上飄。雖然她掙脫了支離益的怪異力道,但畢竟是慢了些,眼見支離益的手掌由小而大將要拍至身上,只好伸出二指向支離益掌心上點下去,這掌心之上有個要穴名叫「勞宮」,楚月兒深悉醫術,知道這「勞宮」穴傷了,手掌便大受損傷,日後掌力便難以聚合。楚月兒心忖既然脫不開身,拼著就算被支離益一掌擊得筋骨盡碎,憑自己的二指之力也必定傷了支離益的手掌。

    支離益便覺手心上受到一縷凌厲的下刺之力,心中暗驚,想不到這小丫頭手指上的勁力駭人,就算自己一掌將她打死,但手掌受傷也必然不輕。急忙中收回了手掌,趁楚月兒身形將展未及展時,蛇劍向她刺過去。他的劍勢奇快,楚月兒只好以劍相格,將蛇形劍頭擊開,那蛇劍蕩了蕩,在楚月兒胸前一點而過,雖然他劍上的勁力九成被楚月兒劍勢卸開,楚月兒仍覺胸口生疼,被彈了開去。

    此刻伍封已經到了支離益的身前,大喝一聲,一劍向支離益攔腰斬去。他先前見楚月兒形勢危急,驚駭之下,這一劍用盡了全身勁力。他們身在空中,「天照」寶劍映著地下火光,如同一道閃電般橫射激盪,勁力奇大,捲起了一陣疾風。連地下附近的幾堆營火也不禁火頭上湧,猛地裡暴長三尺之高。

    支離益見伍封這一劍勁力奇大,也吃了一驚,回劍急擋,這一次被伍封勁力所逼,劍頭不及纏繞上去,便被震得後退飛開。伍封得此之便,追上楚月兒下落的身形,伸手攬住,急落地上。

    支離益這人實在了得,略退了退便急飛而下,仗劍向伍封頭頂刺下。正在此時,便見眼前一花,數十樣細小物什劈面飛來,在火光下映出五彩斑斕的光來。雖然來物不算十分凌厲,但其色彩令支離益吃了一驚,不知是何物。以他的身手,自然可以輕鬆將來物盡數擊飛,可這色彩令他疑慮,不敢硬擋,只是退飛了兩丈,揮大袖將這數十樣物件拂得四下飛濺。他不消落地,旋又飛身回來,可見其身法之奇,似乎與伍封和楚月兒的御風之技有異曲同功之妙。

    這就是這麼一耽擱,便聽妙公主嬌叱一聲,「簌簌簌」三聲輕響,三隻箭矢向支離益射去。支離益吃了一驚,揮劍相隔。

    又聽夢王姬道:「放箭!」立時間箭矢破空之聲不絕於耳,無數支箭矢向支離益射過去,這自然是眾勇士的連弩所發。相距如此之近的連弩相射,威力非同小可。支離益心知厲害,長笑一聲,展身形向營外飛去,他如同一支漆黑的大鳥,大袖展動如翼,蛇劍格擋著箭矢,片刻間已經消失在夜空之中。

    伍封耽心楚月兒,不敢去追,何況他就算能追上,也敵不過支離益的劍術,嘆了口氣,見楚月兒微白的小臉漸漸轉紅,向他微微一笑,這才放心。

    伍封看了看天色,見天邊已見一縷霞光,道:「天快亮了,支離益暫不會再來。」低頭道:「月兒,你覺得如何?」楚月兒道:「沒傷著。」旋又嘆道:「這支離益力氣太大,雖然只是一成勁力,威力也非同小可。若非吐納有成,就算有『金縷衣』護身,必受內傷。」伍封點了點頭,道:「幸虧我們吐納到了『龍蜇』神境,筋骨密實,肌肉堅韌,否則便難以想像了。不過若無這件寶衣,只怕你的精血氣力也被支離益吸走了。」楚月兒吃了一驚,道:「不是要咬頸子才會吸血麼?」伍封搖頭道:「若他用兩頭蛇吸血,多半是要咬人頸子,但用這古怪兵器便難說了。否則他的劍術定是攻人頭頸,絕不會如此變化萬方。這人練成這古怪的兵器,自然不是活蛇,只是竟能夠如同活蛇般夭然靈動,甚是奇異。」楚月兒道:「我倒盼他用的是活蛇,活蛇便不敢咬我們二人,那便好對付他些。」

    伍封見她絲毫無恙,放下心來,向周圍看去,見夢王姬等人都站在一旁,神情依然緊張。伍封問道:「可有人受傷?」鮑興道:「都沒怎麼傷著,只是巫木、巫火的虎口給震裂了流血。唉,這支離益好生厲害,小興兒連一招都遞不上去,被他在頸上咬了一口。」伍封大驚,道:「什麼?」鮑興笑道:「無妨。」他掀開頸上的領口,只見裡面亮閃閃套,頸上不知套著何物。鮑興道:「幸虧小人預先找了根鑲銅的革帶套在頸上,若非這東東便與那些死了的勇士一樣了。」

    伍封道:「你倒是聰明,不過支離益的劍術並非只攻頸子,而且他要吸人精血力氣,也不限於頸子。」妙公主問道:「先前死的人都是被咬了頸子,夫君怎知道他傷了人其它地方也能吸人氣血?」伍封道:「你想,支離益怎會放過我和月兒的氣血不吸?他得了我二人的氣血,豈非遠勝過殺其他人?他的劍氣能及丈外,是以身在丈外便能傷我們,但他卻不用劍氣,是何道理?定是因為劍氣傷人不能吸取精神氣血,非得劍頭觸及才行,否則我們怎敵得過他十餘招?只不過他慣了攻人頸子,就像我與人交手喜歡用劍下劈一樣,這並不是我用直刺的劍招不能對敵,而是習慣了下劈。是以支離益在小興兒身上一擊不成,便猜到了其中的奧妙,後來他與雨兒她們、巫金五人和我們交手時都不再向頸上用招,便是以為我們頸上都用物護著。是了,先前是誰擲出物什,將支離益嚇得退了?」

    妙公主笑道:「這是王姬的妙技。」夢王姬道:「只不過是些海貝,先前我怕大家太過緊張,拿出來與公主玩。適才急切出來看時,忘了放下,正好擲出去阻一阻支離益,想不到竟能湊效。」伍封點頭道:「王姬見機甚快,用這法子對付尋常劍手十分有效。不過以支離益的本事,這些物什擊在他身上也無所用,先前他見色彩斑斕,不知底細才會退。經此一次他便知道了,下次對他決不可用。他這人遇擊必反,王姬再用此法,必會傷在他手裡。」夢王姬點頭道:「夢夢練這本事全是夫君提醒,原沒想過對付高手。」伍封愕然道:「我何時提醒過你?」夢王姬道:「那日在府上與月兒她們投壺,夫君說我手法甚準,以箭矢擲人或者有用,夢夢覺得大有道理。只是箭矢不便攜帶,遂改用成周的方孔圓錢,擲投起來也有些準頭。先前情急了未及拿出來,只好將手上的海貝擲出去。眼下隨了夫君,或者常有戰事,夢夢沒有一技護身,不免讓你們耽心。」伍封笑道:「那日我只是隨口說說,想不到王姬還真的練出一門絕技來!不過見了高手便不要用這法子。」楚月兒道:「我見過王姬的銅錢本事,以王姬的手法,銅錢平飛而出,若將錢沿磨得利些,尋常人中了銅錢不免割出小口。要是在銅錢上面用些見血即倒的麻藥,就算普通高手也可應付了。」伍封笑道:「這法子甚好,等回了齊國,你再為王姬配些麻藥。」妙公主喜道:「月兒,眼下你身邊有沒沒麻藥?若用來對付支離益豈不是好?」伍封搖頭道:「支離益整日與蛇打交道,尋常藥物未必用得上。萬一他不會麻倒,王姬便凶險了。」楚月兒也搖頭道:「我可沒有這藥,這麻藥是害人之物,怎會預先配來用?」這時,圉公陽和庖丁刀將地上那些海貝撿回來,交給夢王姬。

    眾人入帳休息,庖丁準備食物不提。本來營中諸人有些人心惶惶,眼下卻士氣稍振。眾勇士、庖人、侍女、寺人見眾人終將號稱天下第一的支離益打跑了,自是感到振奮。伍封心忖這麼多人都對付不了支離益,最後還要靠眾人用弩箭將他嚇走,委實是平生最大的敗局,想起已經被殺的勇士,不禁傷感。

    不過他從未想過自己比支離益要高明,是以毫不沮喪,只是一直想著如何對付這人。飯後伍封讓所有人都去睡,只留幾個守營士卒輪值,心忖以支離益的本事,就算是眾軍整甲齊備也不能抵擋,還不如安睡以養力。

    眾女和鮑興等人卻沒有睡,在大帳中與伍封商議如何對付支離益。

    楚月兒道:「怪不得支離益叫劍中聖人,能將一口劍用得如同活物一般,其用劍之法的確是天下無雙。」伍封道:「這人的力道不下於我,劍速也比我們快,十分難辦。他在空中的身法遠勝於顏不疑,顏不疑只是跳得高,支離益卻能借天力。」楚月兒眼中一亮,道:「夫君,我們以前也用借字訣,那時可不能太過持久,非得借力不可,我看支離益使出五六十招,非得落地借力不可,不像我們能合於天力,循環無窮。只要他使出五六十招後,便有可趁之……」,旋又搖頭,嘆了口氣。眾人心中明白,要敵支離益五六十招只怕是艱難無比的事。

    伍封苦笑道:「昨晚間一戰,我連他二十招也敵不過,如加上你,無非就是三十招左右,他可是大有餘暇。」楚月兒道:「支離益定然也懂得『無心之訣』,否則決計使不出這麼快的劍招。用御風之法也撐不了幾招,看來唯有夫君的雙手劍術了,看看能否以力取勝。」伍封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若是他不會雙手劍術,在勁力上我便稍佔上風,但最難應付的是他劍上的那股纏繞之力,只要被他的劍碰上,就像有許多人扯手牽腳一樣,力道便難以攢發。」

    夢王姬道:「若是不能力敵,便只有智取一途。」妙公主點頭道:「正是,我倒不信這人在騙人上能比夫君還了得。大可以挖陷坑、套阱繩。」伍封搖頭道:「這些東西連我和月兒也對付不了,怎應對付支離益?以他的身手,就算他落入陷坑,還未陷入到膝便可以飛身出來。」巫土插口道:「龍伯、各位夫人,小人看那支離益極擅土行之法,此術似能行於土中,比土遁要高明得多。大凡利於土者,必不利於木,這裡……」,話說了一半,嘆了口氣,道:「只可惜這裡的莽莽原野,不見樹木。」

    楚王姬嘆道:「看來只有仍靠連弩來對付,不過支離益已經見識過連弩的厲害,下次能否湊效還是未知之數。」伍封道:「我想出了個法子,是將你們的計謀盡數揉在一起,成與不成便有些難說。支離益要想入營,無非是天行或土行二途,天行眼光清晰,暗算不到,若是土行便有法子,我就不信他在土中能夠視物,是以我們不妨設個圈套對付他。」將計劃說了出來,眾人盡皆點頭。夢王姬道:「這雖然不是極好的法子,眼下也只能這樣做了。」

    午飯時,伍封與楚月兒由營中出來,施展天行、御風之術,在空中飄行良久,四下里察看支離益的行蹤,並無所得。營中諸人正在用飯,自昨晚伍封等人與支離益一戰後,信心稍復,此刻仰頭見伍封與楚月兒如同仙人,佩服驚嘆之餘,士氣大振。

    伍封由楚月兒陪著在空中轉了一個多時辰,心忖支離益必定在附近窺探,見了他們二人的本事,晚間偷營自然不會由夜空中而來,而是仍用土行之法。

    晚間時分,伍封坐在帳外火堆旁等候支離益,眾女都在帳中,由鮑興等人守護。上百勇士分為數組,四下里散坐,雖然他們擺明了是有所提防,但支離益多半會自恃本事,仍然前來。伍封知道支離益劍術太高,就算是楚月兒也應付不了幾招,若讓他們來對付支離益,與送死無異,是以反覆交代無論如何,眾人都不能與支離益交手。

    到了近五更時,忽聽銅環叩響,伍封急忙伸手,由身旁抓起一條銅鏈,猛力後拉。原來這銅鏈埋入地下,被他一拉,隨之一條人影飛了出來,那人一個翻身,站在四丈之外,悶哼了一聲。

    看那人時,正是支離益。只見他左臂上鮮血淋漓,顯是受了傷。原來,伍封故意命士卒嚴陣以待,便是讓支離益覺得伍封有意憑著人多箭利來對付他。不料伍封知道這些士卒不足以對付支離益,暗令土遁者設下機關,白天趁伍封和楚月兒在空中巡行時,用銅鏈在地上圍了個圓形的圈子。這銅鏈是鮑興用來行軍中圈馬之用,上有銅環,伍封讓人在銅環綁上帳中常用的銅鉤,再將鐵勇、遁者的「龍爪」連上,如同一張大網埋於地裡。

    如果伍封不讓人嚴陣以待,支離益便會知道伍封想用機關陷阱來對付他。午間伍封與楚月兒在空中巡行,支離益怕洩露行蹤,預先藏身。後來等伍封二人不在空中時,再小心窺探明白,那時陷坑已經設好,是以他並未見到伍封設陷的事。支離益先前見伍封周圍的勇士各執連弩守侯,暗暗好笑,心忖自己到了伍封身邊出來,眾人射箭必定連伍封也一同射到,是以決計不敢放箭。這才由土中潛入,想到伍封身邊出奇不意,十餘招之間殺了這人。他在土中不能視物,算準方位潛行,不料正撞在銅鏈之上,他身手敏捷,一碰到異物便知不妙,肌肉內縮。可伍封早料到他會如此,特將鏈繩置於身邊,一聽銅環叩響便後拉,「龍爪」的倒鉤立時將支離益臂上連皮帶肉扯下好大一塊來。若非支離益順倒鉤拉扯的方位翻身掙脫,只怕連臂骨也要傷了。

    支離益料不到伍封不顧堂堂龍伯身份,竟會用如此手段來對付他,恨恨地瞧著伍封,「呸」了一聲,道:「想不到你這小子竟會用如此卑鄙的招數!」伍封笑道:「你殺我部屬就不無恥了?兵不厭詐,都是如此。何況你要殺我,卑鄙無恥的招數用一點又何妨?」他口中說話,身形早已經展動,話才說完,早已經閃到支離益身前,手起一劍向支離益當胸便刺。

    支離益左臂雖痛,但他是何等人物,並不因此行動受損,袖中蛇劍已經激射般刺了過來。伍封只是雙手握劍,向支離益盡力相攻,絲毫不理會支離益的劍招。這也是迫不得已,須知這支離益劍上勁力大得駭人,力道又怪異,劍速比伍封要快得多。若是像昨日般見招拆招,伍封決計敵不過他二三十招去,只要被支離益劍頭擊上,只怕渾力精血氣力立時被吸,是以被支離益劍頭碰擊,無論受力是大是小,結果只是個死字,不會有只傷不死的可能。伍封唯有盡力相拚,若能盡快殺了支離益,才能免除精血氣力被吸之厄。

    支離益見伍封儘是不要命的打法,暗暗心驚,他的劍術比伍封高出許多,自然不肯以命換命,是以回劍格擋。頃刻間交手了十餘招,二人出招之快,周圍人只看到兩條身影閃動,根本看不出任何招式來。

    伍封這雙手劍術可算是天下一絕,勁力比單手大出一倍,立時勝過了支離益劍上的力道,可支離益那怪異的纏繞之力委實奇怪,只要劍身相碰,伍封的巨力便被化去大半,伍封心下甚覺不耐。就好像自己舉爵痛飲,卻總是被人牽手扯腳,淋淋漓漓灑落滿地,滿滿一爵美酒到了嘴邊,便只有一二滴能到口中一般。

    支離益雖然天生神力,其實本身之力並不及伍封,但他多年來以兩頭蛇吸人精血,以至氣力比本身的力氣大了數倍。不過伍封的神力也隨吐納精進而日增,而且是純粹的體力相生,力道比支離益要純淨得多,循環相生,渾然不破,是以能以雙手劍術與支離益相抗。

    這麼一來,支離益劍上的巨力便不足為慮,伍封唯有憑一碰即收的劍招來應付支離益劍上那怪異的纏繞之力,十餘招之後,便感到頗為吃力。再使出十一二招,伍封終被支離益的蛇劍逼得後退了一步。

    支離益練成劍術之後,從來無人能在他劍下應付三招。這兩日與伍封一戰,昨日見楚月兒一個小丫頭能接他六七招,伍封能敵他十餘招,已是暗暗讚嘆,今日見伍封竟能敵他三十招以上,大為吃驚,才知道這人小小年紀能威震天下,連自己的大弟子董梧也不能敵之,的確是有真材實學,是自己平生所見最高明的對手。

    支離益若是再摧數招,必能傷了伍封,但他此刻忽生愛材之心,停劍退開,道:「小子,你若拜老夫為師,我們之間的仇怨便一筆勾消!」伍封搖頭道:「此言若是在昨日說,在下或會答應,眼下卻絕無可能。閣下的劍術天下無雙,在下心裡是佩服的。只是閣下殺我部屬,此仇不可不報。自從閣下殺我部屬開始,我們便是勢不兩立,不死不休!」

    支離益本以為伍封必會答應,不料被他一口拒絕,奇道:「區區幾個部屬又算什麼?小子竟會因幾個下人而與老夫為仇,委實不智。」伍封嘆道:「他們說起來是在下的下屬,但在我心中,他們是在下的兄弟。」

    支離益看了伍封良久,嘆道:「既然如此,老夫便只好殺了你。」揮劍而上,伍封本被逼得敗勢已成,趁說幾句話時休息,又再整攻勢,揮劍猛劈。經過兩番交手,伍封對支離益的詭異劍招頗稍有瞭解,雖然不能破解,卻不像昨日般被動無比。

    二人又戰了三十餘招,伍封又被支離益逼得後退,這一次支離益手下不再留情,一力搶攻。此時楚月兒由帳中閃出來,雖然伍封吩咐她不要出手,可她耽心伍封,在帳中見伍封敗局已定,心中大急,不理伍封的言語,衝出來便向支離益刺出一劍。

    支離益冷笑一聲,斜進一步,輕輕鬆鬆便讓開了楚月兒的長劍,蛇劍之頭彎彎曲曲向楚月兒刺去。伍封見楚月兒出帳,嘆了口氣,大喝一聲,揮劍猛劈。

    支離益毫不在意,蛇劍左曲右彎,數招之間便將二人的招式化解,又成新的攻勢。

    伍封與楚月兒心中吃驚,想不到支離益應付伍封一人時固然輕鬆自如,現在以一敵二,仍然與應付伍封一人時一樣,似乎不因多出一敵而有改變。

    楚月兒的劍術勁力比伍封差了許多,對付支離益便吃力無比,數招之間,便被支離益劍上的力道牽引,彷彿身陷漩渦,反而被支離益吸了過去。

    伍封臉上變色,這時支離益一劍向他刺來,伍封情急之下,直撞上前,手中長劍向支離益貫過去,揮臂向支離益的劍頭掃過去。

    支離益見他大失分寸,心中暗喜,須知這柄蛇劍是他數十年苦思、又大費心血鍛鍊而成,既有活蛇吸取精神氣血之妙,又如以往那屠龍劍之堅韌。用兩頭蛇吸人氣血,還要費些時候,若用此劍,只要劍頭長牙刺入敵身,敵人的氣血頃刻狂洩,由劍身傳入自己體內,敵人自然是一擊及潰。支離益見伍封這一劍甚猛,暗道:「你的劍勢雖猛,可不及我先發的劍快,只要我劍頭碰上你的手臂,你的氣血立洩,這劍便中途而止,怎能傷我?」

    他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手中的蛇劍更快過心念,蛇頭早已經刺在伍封小臂上,本以為伍封立時便氣血洩出而倒,誰知道伍封毫不在意,「天照」重劍依然刺了過來。

    支離益大吃一驚。昨日他一劍刺中楚月兒,雖然未吸到氣血,但他先見楚月兒能御風使劍,便以為這丫頭天賦異稟,氣血不洩,但中了他一劍,必死而無疑。午間見楚月兒與伍封在空中巡行,大為驚奇,不知道此女為何還活著,好半天才想起自己三寶之一的「金縷衣」早落入伍封之手,必定穿在楚月兒身上。既然寶衣在楚月兒身上,伍封當然便無衣護體,何況就算有「金縷衣」,此衣只護胸腹後背,萬萬保護不到手臂上去。此刻見蛇劍擊中伍封的手臂,伍封竟然毫不受傷,他怎知道伍封臂上有兩塊來自「金縷衣」的護甲?大驚之下,略怔了怔。

    高手拆招,瞬息萬變,支離益只是一怔之間,便失了先機,已經來不及格擋伍封的長劍,此時楚月兒的長劍又遞了過來,支離益只好退開一步相避。

    伍封藉機閃過支離益身側,左手攬在楚月兒細腰之上,立時暴退,將楚月兒扯離支離益的牽引之力道圈子。支離益畢竟是天下第一的劍手,還未等伍封和楚月兒分開,此刻又逼劍上前。

    正在此時,便聽商壺一聲怪叫之中,夾著奇異而短促的風響,支離益便覺一縷勁風向後背襲來,側身相避,一柄大叉由身側飛過。他的劍術深諳攻守兼備之妙,身處守勢,劍必相攻,順手揮劍後擊,便聽一聲脆響,支離益的蛇劍纏上了一物。

    這一次支離益便失算了,他萬萬料不到背後以叉偷襲的人並非挺叉刺擊,是以按他的劍術,讓過叉時,蛇劍已經刺在握叉人的身上。可商壺這叉是楚月兒教他的飛叉,自己離支離益還遠著,手上握著的是叉尾上的銅鏈,支離益的蛇劍一擊雖中,卻是擊在銅鏈之上。他的蛇劍硬中帶軟,一擊便纏,那銅鏈也是個軟傢伙,碰在一起,劍鏈相纏,一時間脫不開來。支離益這一招後擊,劍被纏住,下一招便使不出來,心中大驚。

    伍封和楚月兒見此良機,急忙雙劍齊攻,支離益心急之下,右手劍上使力,「砰」地一聲將銅鏈崩斷,商壺正奮力後扯,猛可地失力,重重地跌倒在地。

    支離益右手動時,左手一翻,由袖中閃將出來,手上已經多了一物。此物是個圓盾,只有尋常銅鏡大小,周圍呈火焰之狀,亮燦燦地在手心中旋動,也不知道是何種金屬打造。「叮」的一聲,伍封這一劍被此圓盾格擋住。不過楚月兒的「映月」劍卻隱在伍封的劍勢之中,劍速奇快,卻悄沒聲地刺了出來,就好像急浪之中忽地伸出一塊尖急的礁石,正好刺在支離益的右腿之上,深入數寸。

    支離益哼了一聲,順劍勢後退,他身手敏捷,就這麼一退,已經到了兩丈之外,免除了被一劍洞穿之厄。雖然他劍術奇高,先前左臂上受傷似乎並不在意,其實十分痛楚,只是他以右手用劍,左手暫未用著,此刻左手執盾,被伍封雙手劍術重擊在盾上,伍封的神力驚人,支離益被震得臂上傷處鮮血激迸,再加上右腿上又被楚月兒深刺了一劍,此刻二傷並作,劇痛難忍,尤其是左臂痛得格外厲害。

    他心中怒極,卻不敢負痛再戰,毫不遲疑,借後退之勢轉身向營外閃去。此時莊戰與小鹿正向他搶上來,一刀一劍都是雙手揮動,支離益格開莊戰的鐵劍,道:「是你!」想是從劍術是認出莊戰便是他昔年親自教過劍術的孩童。他揮劍擊開莊戰的鐵劍時,左手卻透過小鹿的刀影向他肩上抓去,後發先至,小鹿見他出手奇快,急往後退,便聽「嗤」的一聲,右臂上的甲片衣袖盡數被支離益扯落,露出臂膊上一個青色的鹿形胎記。

    支離益「咦」了一聲,微微怔住,身形飄飛起來,向營外而去。他一條黑影在前,伍封和楚月兒兩道身影在後,在空中電射而過。原來,伍封和楚月兒見支離益傷勢不輕,心忖此時是格殺支離益的最佳良機,怎肯放過?自然是展身追來。

    支離益雖然受傷,身法依然快捷無比。三人之中,以楚月兒的身法最快,支離益次之,伍封的身法算是最慢的了。但楚月兒知道支離益的厲害,雖然他受了傷,他仍能在一招之間擊退莊戰和小鹿兩大高手,自己單身追上去決計討不到好去,唯有與伍封一道才行。可伍封身形巨大,相對慢些,按他的速度,又怎追得上支離益?過不了多久,支離益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伍封懊惱道:「我這身法可忒慢了些。」與楚月兒落下地來,此刻天已經見亮了。二人沿途回來,只見地上細細地一縷血線直通營中,可見支離益流血不少,傷勢絕不會輕。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1:10
第五十章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

    這一戰比起昨日來,伍封等人大佔便宜,還重傷了支離益,營中人人臉上露出喜色,士氣大振。伍封心忖支離益傷得不輕,若不趁此時趕路,只怕要長留此地與他糾纏,急忙傳下令去,拔營北行。本來此處已經極北了,東行二三百里便是燕國,可適才支離益逃走的方向的東邊,伍封可不願意再遇到這魔頭,是以仍往北行,只圖先擺脫了支離益,再入燕國。

    一路上風沙陣陣,漸見荒涼,人跡罕見,雖然地勢在北,但這夏日仍是十分悶熱。一行並無路徑,只是踩著莽原而上,十數日後,眾人已經入了莽莽大漠之中。

    這日才改道東行,正行走間,忽聽前面一片廝殺之聲,一個鐵勇策騎上來,驚道:「龍伯,支離益在前擋住道路,已殺了數人。」伍封驚道:「甫一東行,這人便趕上來了?莫非支離益存心逼我們往北走?」楚月兒奇道:「支離益受傷頗重,換了旁人,非一兩個月不能養好,怎麼才十多天便已經痊癒,還追到這裡來?」

    伍封與楚月兒並騎上前,果見支離益一人一騎擋在前面,眾勇士每有上前的,便被他殺了。

    伍封讓眾勇士退後,策馬上衝,執著鐵戟向支離益直扎過去,支離益一手揮著蛇劍,一手拿著圓盾,直迎著戟頭上前,見鐵戟近時,用圓盾相擋,剛碰上戟頭,圓盾外側,鐵戟便順著盾面側過去,圓盾急轉,火焰形的邊刃向伍封握戟的手上切過來。支離益一人一騎便搶近身來,手起一劍向伍封刺來。

    伍封見他能以攻勢化解攻勢,在自己強攻之下,這人竟能盾劍同時攻來,暗暗吃驚,急橫扳鐵戟向支離益腰上猛掃,只要被他一戟掃中,支離益便會落馬,他刺來的蛇劍便不足為慮了。可支離益毫不在意,將圓盾橫推,抵開了鐵戟。

    伍封連攻兩戟,換了旁人,就算不被殺也必會被迫退開,可這兩戟對支離益上衝之勢毫無阻礙,一人一馬依然前行,這時兩馬相交,支離益的蛇劍已經離伍封不到數寸。

    伍封的戟長,被支離益搶近身後便不好使動,此刻拔劍有來不及,只好向後仰身,背貼馬脊,彷彿猛地折斷了一般,便聽「嗖」的一聲,那猙獰的蛇頭由面前游過,寒意沁得伍封面上隱隱生疼。

    伍封正想起身,不料那蛇頭又游了回來,向伍封頭頂上叮過來,同時又聽圓盾在戟身上劃響,利風直逼握戟的雙手。正危機時,便聽耳旁風響,一根細矛由面前掠過,將蛇劍的劍頭蕩了開去。伍封手腕急轉,大戟翻壓,將圓盾向下壓去,同時滾落下馬,這一招雖然無甚破敵效用,卻避過了被圓盾斬斷手腕之厄。

    伍封站在地上時,見楚月兒也被逼得由馬上飛身而退,幸好這黑龍和青龍頗通人意,回跑入隊,被鮑興挽住韁繩。伍封與楚月兒站在地上,互視了一眼,額上都沁出了冷汗。原來支離益前兩次並未使出十足的本事,想是因前番吃了大虧,盛怒而來,這一次便全力相攻。

    支離益見一招之間,伍封與楚月兒便狼狽落馬,並不急於相攻,按劍冷笑道:「遇到了我支離益,你們一行四百餘人休想逃出去,今日便是你們的死期。」伍封怒道:「你要殺我便罷,為何連這些人都不放過?」支離益冷冷地道:「斬草須要除根,老夫向來如此。你死之後,我會將他們一個個殺了,然後再到你萊夷去,每日殺幾個你的家人部屬,早晚必能盡除。」伍封怒道:「枉你還是自稱天下第一,行事卻沒一點高人的風度。」支離益冷笑道:「你心神已亂,更非老夫敵手!為讓你凝神盡力一戰,老夫便答應你,只要你還活著,老夫暫不殺你的家人下屬,你死之後,老夫便任意而為。」

    莊戰等人見勢不妙,都策馬上前,伍封忙揮手道:「快走快走!」既然支離益說了要等他死後再殺他臣屬,自己唯有拖延時間,讓眾女與士卒跑得遠遠的,免被支離益追殺而至。莊戰等人哪裡肯聽,正湧上前,夢王姬一馬策前擋住,叱道:「快走!我們若在,夫君便心有牽掛,不能放手一戰!」她向來是和顏悅色,此刻一聲嬌叱,眾人哪敢不聽,由田力引著,急往北而馳。

    支離益怔了怔,搖頭道:「他們逃不掉的。」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一眼,心知今日之戰不是敵死便是己亡,眼光觸及,反而定下心來,戟尖矛頭對著支離益,殺氣陡升。

    支離益見二人雖然年少,但生死關頭反而十分鎮靜,也是暗暗佩服,嘆了口氣,道:「我董門中有一人能如你們,便不會有今日的結果!」策馬上前,一劍一盾,分攻二人。

    伍封與楚月兒將鐵戟長矛展開,舞出一青一黑兩個大圈子,勁力瀰漫,急得黃沙揚起。便聽群珠落盤般的一迭聲脆響,火光飛濺,支離益已經躍馬闖入伍封和楚月兒的戟矛力圈之中。

    幸虧伍封和楚月兒仗著身在地上,身形靈動,兵器又長,一擊便走,避開支離益的蛇劍纏繞,雖然明知傷不了支離益,卻不敢稍離,只是與他盡力周旋,以求夢王姬、妙公主一行能跑得遠些。

    轉眼間已經拆了四十餘招,支離益已經到了伍封身邊,左手圓盾格開楚月兒的長矛,右手蛇劍向伍封當頭下劈,劍雖窄小,但劍氣卻廣達丈外。伍封此刻正好一戟刺出去,來不及收回,見勢不妙,急壓下戟尾,以戟駐地,飛身打了個旋子避開蛇劍,他起身之時,心念一動,雙腳挑起許多黃沙,向支離益臉上揚去。

    支離益吃了一驚,恐被黃沙激射到眼睛,不自禁地閉了閉目,楚月兒臨陣經驗極豐,見此良機,手起一矛刺去。支離益浸淫劍道數十年,劍術通天,楚月兒的長矛一動,他立有感應,順手以圓盾相格。若是楚月兒這一矛刺向支離益,必會被支離益的圓盾格擋住,誰知道楚月兒這一矛並非刺人,而是刺馬,一矛刺在支離益坐下馬的頸上,拔矛而退。

    戰馬頸上鮮血噴射如注,長嘶一聲,人立起來。支離益差點被摔下馬來,口中怒道:「小丫頭好生可惡!」伍封和楚月兒心忖此時不走只怕再難脫身,二人都是一般想法,齊齊飛身而起,口中卻道:「夫君!」「月兒!」二人身在空中,往夢王姬等人所去的方向飛閃而去。

    此刻支離益的戰馬已經躺臥,眼見是不活了。支離益毫不遲疑,棄馬不顧,也飛身追來。他這身法又與伍封、楚月兒不同,一躍之間,疾飛十餘丈,靠著大袖展動借力,足可飛出去三十餘丈才落地,腳尖稍一點地,又再飛起。這麼一躍一彈雖然稍稍影響其速度,仍是快捷無比。若以楚月兒的速度,支離益自然是追不上,可伍封的飛行速度卻比支離益稍慢,楚月兒又決計不會棄伍封而先逃,是以被支離益越追越近。三道身影快逾奔馬,當真如同電光石火一般。

    沒過多久,伍封與楚月兒無須回顧,都覺得背上殺氣越來越盛,心知被支離益漸漸追了上來,暗叫不妙。低頭看時,只見前方黃塵滾滾,正是夢王姬等大隊人馬在急馳,雖然是慌亂逃命,但前面那面「龍伯」大旗卻依然挺得直直的,看來渠牛兒和公斂宏甚堪職守。

    在大隊最後守住的是妙公主、鮑興、圉公陽和庖丁刀。此刻他們四人仰頭向天,向伍封和楚月兒大呼小叫,自是因為見支離益越來越近,心中焦急。妙公主和鮑興早拿出連弩,可三道身影在空中快捷如電,又相距甚近,二人怕傷了自己人,箭矢搭好也不敢射出來。

    伍封和楚月兒便覺背上寒氣襲人,心知必然逃不出去,只好準備回身再戰。便在此時,忽聽庖丁刀大聲道:「龍伯、小夫人!」兩道黃影由庖丁刀和圉公陽袖中激射出來,飛往伍封和楚月兒身邊。伍封二人一瞥之間,便認出是自己曾用過的龍爪。

    二人立刻會意,各伸手抓住一條龍爪,圉公陽和庖丁刀奮力後拉,收回龍爪。伍封和楚月兒正疾飛之際,得此外力相助,速度猛然增快,伍封便聽「嗤」地一聲,一縷寒意由背上劃過,心下暗驚。若非有龍爪上的外力相助,背上必定被支離益一劍斬中。

    圉公陽和庖丁刀不住收鏈,伍封和楚月兒便如兩隻布鳶一般在空中展動。他們本來比支離益慢不了多少,得外力相助,再加上自己奮力前飛,便加快了許多,與支離益漸漸隔得遠了。

    鮑興一手拿著連弩,一手握著黑龍和青龍的韁繩,向上叫喚一聲,放脫二馬,伍封與楚月兒看得清楚,鬆開龍爪,飛身落在馬背之上,策馬疾馳。這不免略有耽擱,便見支離益巨大的身影由空中翩然閃落,遠遠地蛇劍下擊。他劍氣遠達丈外,就像這劍長一丈多一樣,如一道閃電般劃下來!

    正在這時,妙公主嬌叱一聲,連弩勁射,三根箭矢正向支離益飛去。支離益用圓盾格開,可身形因此被略為阻滯,與伍封和楚月兒立時拉開了一點距離,劍氣擊了個空,在地上激起滾滾黃沙。支離益大袖展動,蓄力再追,鮑興手上的連弩又射出三箭,將支離益又隔擋了少許。

    此時伍封由馬腹下取出大銅弩,飛速搭箭,扭身向支離益射出一箭。雖被支離益的圓盾擋住,但伍封這神弩勁力遠勝其它的弩箭,支離益被箭力摧逼,被迫落地。他雙腳稍一點地,又躍起身來。他再起身時,庖丁刀和圉公陽的連弩又先後射出來。眾人連環相射,雖然箭矢不多,但卻大大影響了支離益的飛追速度。就這麼反覆射箭相阻,支離益離眾人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身後的滾滾黃沙之中。

    眾人吁了一口長氣,頭上各自見汗。妙公主適才緊張過頭,面色蒼白,嘆道:「這支離益哪裡是人,簡直比惡魔還可怕!」眾人心中均有同感。伍封問道:「王姬她們在哪裡?」妙公主道:「王姬與小鹿老商在中軍催促前行,雨兒四人與小戰在前面開道。」

    楚月兒道:「幸虧小刀和小陽聰明,想到用龍爪相助,否則必被支離益追上了。」伍封嘆道:「月兒,你比支離益快捷,下次不要顧著我,你自行先逃。」楚月兒搖頭道:「不成。」伍封頹然道:「我也不想的。我看支離益必不會就此罷手,他是非殺我不可。你若能逃走,日後劍術練好了,大可以為我報仇。」眾人大吃一驚,他們從未聽過伍封說過喪氣之話,想安慰幾句,但又想起支離益的厲害之處,不禁黯然。

    伍封自從出仕以來,極少有敗,平生遇到的高手不少,戰陣上的凶險也不曾少過,可從來未如在支離益面前般束手無策。一連三戰皆大敗虧輸,又想不出對付之法,心中平生第一次生出沮喪之意。

    這時,庖丁刀驚呼一聲,向後指去。眾人回頭看時,只見支離益巨大的黑影由黃沙中透出來,飄然而來,快逾奔馬,漸漸由遠而近。伍封想不到這人快捷至此,又驚又怒,仗神弩能及遠,不住回射,硬生生迫得支離益將速度降下來,又沒於沙塵之中。

    不過腳下儘是厚厚的黃沙,戰馬奔馳起來十分吃力,隊中放在輜重的兵車輪子深陷,幸虧伍封每車用駟馬馭動,仍然能行,只是前行速度慢了許多。伍封心忖以這速度,絕不可能將支離益拋下來,暗暗心急。

    夢王姬和商壺由前面而來,夢王姬本來神情緊張,見伍封和楚月兒安然無恙,這才放心,嫣然笑道:「夫君果然……」,才說四個字,臉上微微變色,向後面瞧去。眾人看時,見支離益又出現在後面,如一頭大鳥似的逼近。

    伍封長嘆一聲,道:「這人真是陰魂不散,若不殺掉這支離益,我們日後決計難以安枕。」又拿出銅弩來,向支離益不斷相射,楚月兒也拿出弩箭,他們的弩箭並非連弩,卻比其它連弩更射得遠些,勁力也更大。二人射了十六七支箭,支離益的身影才沒然不見。

    眼見周圍都是黃沙,一眼望去無邊無際,回望時也是起伏綿延的黃沙,渾黃一片直到天際。伍封驚道:「這地形甚怪,怎麼儘是黃沙?」夢王姬嘆道:「先前一路急奔,慌不擇路,便到了這麼個所在,老商疑心這是胡人談之色變的旱海,眼下我們已經深入了數十里,全是沙丘,連絲毫綠草也未見著。」

    正說話間,莊戰引了一騎由前面過來,居然是田力。伍封喜道:「田兄怎會在此處?」田力垂淚道:「小人與小虎、小基將龍伯的輜重送到齊國後,帶趙氏士卒趕回,一路上聽到趙氏滅代的消息,心中覺得有些不妙,後來找到代人細問,才知道四小姐已經死了。小人的職司是保護四小姐,如今四小姐不在了,小人既不願意回趙氏家中,也無顏再回齊國田相府上,原想守護四小姐了此殘生,便將士卒打發回去,自己趕到磨笄山去……」,伍封奇道:「磨笄山?」田力「噢」了一聲,道:「便是魔山了。代人和趙氏士卒都說山上已經無魔,因趙大小姐在山上磨笄自殺,都稱為磨笄山。小人還未到山上,碰到了中山君柳下跖,才知道龍伯被支離益所逼,改道北行。在下雖然不成器,但龍伯對小人恩重如山,眼下龍伯有難,小人當盡犬馬之勞。為龍伯擋擋刀劍,是以忙趕了上來,不料龍伯路徑走得岔了,今日方能找到。」

    伍封向來喜歡田力這活地圖的本事,道:「田兄,既然你不願意回趙無恤府上,也不願意再投奔田桓,便跟著我好了。自從魚口開始,我們多番共赴患難,在萊夷破賊時,我們並肩對敵何等自在,日後還是這麼著。」田力沉吟片刻,點頭道:「小人早有此心,既然龍伯不棄,小人便厚顏附於驥尾。」

    伍封帶著他見各位夫人,除了夢王姬外,余女皆很熟悉。夢王姬上次在絳都見過田力,便問過他的本事,問道:「田爺,你對天下地形瞭如指掌,眼下我們所行之地甚奇,是何地方?」。

    田力嘆道:「這一條路徑可行得壞了,本來由代北往東,數百里可至燕國薊都。可我們一路北上,早已經出了代境,此處又不是燕國的地方,向來是東胡人的地頭。」妙公主問道:「為何一路未見胡人呢?」田力嘆了口氣,道:「此地便是千里的黃沙大漠,人稱旱海。當年桓公助燕破戎,誤入旱海數十里,幾乎全軍盡沒,幸虧老馬識途,出了旱海,破令支、孤竹,使燕國西擴五百里,成為北方大國。在這旱海之中,並無水源,是以寸草不生,若遇風沙襲來,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以倖存。凶陷之甚,還勝過千軍萬馬之中。這千里沙漠東西長、南北短,要走出去東西行是不能了,唯有南北二途。」

    鮑興問道:「為何不能東行?東去不是燕國麼?」田力正色道:「這是千里沙漠,名曰旱海,東西長有二千餘里,沿途無水無食,先前小人由莊兄引過來時,細看過車上的輜重,單靠隨身的乾糧食水決計不夠,只怕才行出四百餘里,便盡數渴死。」伍封暗暗吃驚,道:「南面有支離益緊追不捨,南行是不成了,北上又如何?」

    田力道:「這沙漠南北長四百里,北上三百多里可出沙漠,途中十分凶險。這沙漠白天悶熱,晚間寒涼,時有風沙,平地片刻間可變成沙丘,沙丘片刻間可變成平地,不僅無糧可覓,也無食水,須得節用飲水,還要防著沙漠中的大風暴。大風暴若來,黃沙蓋天,人馬盡數被黃沙埋住,生死難料。」商壺素來天不怕地不怕,此刻臉上露出恐懼之色,道:「是啊,沙暴老商曾經見過,無論多少人都埋在沙中,得預先找個稍避風處藏身。」

    伍封聽他們說得可怖,連忙下令,讓大家收始好清水食物,都用大甕封好。田力又道:「只盼出了這沙漠不要遇到東胡人,他們與中原人不同,群行放牧,逐水草之地而聚,又仇視中原人。曾有行商不慎被胡人撞上,不僅錢財被劫,營中女眷也被搶去,日間逼著幹活,晚間還得侍奉若干胡人枕席,連個姬妾名份也沒有。」眾女聽得臉上變色,妙公主心驚道:「這些胡人好生野蠻!」楚月兒道:「這也不須怕,我們可不是尋常行商,就算是胡人千軍萬馬,也未必能討到好去。」

    妙公主咕嚨道:「唉,不料到了這麼個地方。」夢王姬沉吟道:「這未必不好。支離益十分厲害,難以力敵,既然我們已將他引到這沙漠之中。他孤身一人,清水食物不足,比不得我們有充足的食水,早晚渴死。」伍封喜道:「你當真聰明,我們對付不了,便讓這沙漠對付他。」

    這麼說話之間,那支離益的身形又從後面冒出來,冉冉而來,眾人想不到這傢伙如此死纏,相顧變色。亂箭齊發,又將支離益逼得靠後不見。

    就這麼追追走走,已經入了沙漠的縱深之地。眼見眾人都有些飢渴,戰馬也須吃些草料,伍封雖然顧忌支離益在後,但也沒有辦法,吩咐下馬進食,每人只飲水二三口,再將清水封好,又將戰馬的肚帶解開,喂食草料。眾人先前騎馬急奔,未仔細看過這沙漠的情形,此刻四下觀望,只見周圍儘是渾黃一片,不知方向,暗暗心驚。人在厚沙上走時,每一步便腳步陷下數寸,甚是吃力。

    楚月兒陪伍封前後走動,道:「這沙漠之上行走艱難,頗像支離益劍上的纏繞牽引之力道。」伍封點頭道:「是啊,我得想個法子對付他這怪異勁力,否則永遠勝不了他。」

    回到後隊,這時天色昏暗起來,不見日頭。田力由背上革囊中取了個銅鏡大小的銅盤,拿了個金屬勺兒放上去,平端著銅盤,那勺尖輕輕轉動,對準了一個方向。

    妙公主未見過此物,好奇道:「這是件什麼物什?」夢王姬向她解釋道:「此物名叫司南,那小勺兒帶有磁性,勺尖能自動指著南方,以此可辨方向。這是軍中常用之物,不足為奇。」妙公主愕然道:「怎麼我從未見夫君用過司南?」伍封笑道:「我們軍中都有這物兒,風兒手上便有一個較小的,只是平日行軍,看看日頭天色就可辨別方向,不必用它。若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又是陰天,便非用此物不可。」

    田力將司南收好,道:「龍伯說得是,當年黃帝與蚩尤……」,才說半句話,忽然臉色大變,指著西方道:「大事不妙,風沙來了!」眾人往西看去,只見黃沙向上盤旋著,下小上大,如同一條大柱,由西向東飛速移來,沿途飛砂走石,遠遠便聽到聲音轟然。

    田力大聲道:「將車上戰馬解下來,空車翻轉,清水糧草覆在車輿內,人馬都躺到車後,緊按兵器,以手相牽,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可亂跑,等風沙過後才起身!」他一馬來回跑著,反覆叫喚,眾人飛快依言而動,這一次鐵勇與遁者的「龍爪」便用得上了,各人拿了出來互相連接,眾人各伸手抓住銅鏈,免被風沙轉走。伍封將眾女叫在一起,讓大家各自伸手牽好。

    正忙亂間,支離益忽從身旁沙中鑽了出來,喝道:「小子!看你跑哪兒去?」這真是禍不單行,在這要緊關頭,想不到這大魔頭又趕了來。

    伍封與楚月兒執著鐵戟銅矛,擋住支離益。伍封聽著轟轟的聲音越來越近,道:「閣下當真是陰魂不散,眼下風沙將至,暫且休戰可好?」支離益久居代地,自然知道風沙的厲害,只是他一路緊追,未曾在意沙漠的凶險,此刻看了看由遠而近的風沙,神色凝重。

    伍封見風沙逼近,忽一眼瞥見妙公主又拿著連弩,靈機一動,將楚月兒按倒,自己也伏身倒地,口中道:「公主,放箭!」妙公主應聲而放箭,三支箭矢向支離益激射。

    支離益正留心風沙,忽見箭至,飛身而退,怒道:「好小子,好生狡猾!」他在空中飛退,如同大鳥似地打了個盤旋,又逼近過來,此刻春夏秋冬四女的四支連弩紛紛向他射去,伍封喝道:「射腳!」雖然耳邊轟然的風沙聲極響,卻掩不住伍封的喝聲。鮑興一連三箭向支離益腳下相射,支離益格打著箭矢,口中連連怒叱,他身中空中,腳下箭矢飛過,若要落腳必會被箭矢所傷,被迫不斷上升。

    正在此時,便聽轟然巨響,伍封只覺頭頂一黑,黃沙鋪天蓋地而壓了過來,疾風在背上急掠,眾人的驚呼聲立時被淹沒,一瞥間見正在空中的支離益恰好被風沙捲了個正著,如同枯葉處在急風之中,立時被風沙攝入,不知所蹤。

    伍封一手緊緊握著楚月兒,剛開始還覺得疾風獵獵,幾乎要將人捲起來,片刻後便覺背上漸重,不知道背上有多少黃沙覆蓋。天地間除了疾風沙石,彷彿再無它物。他不用口鼻呼吸,自然不怕黃沙覆蓋,心裡卻十分焦燥,耽心著眾人,尤其是夢王姬不擅武技,嬌滴滴地在風沙中不知如何了。楚月兒似是感覺到他心中的焦急,輕輕捏了捏他的手,伍封心中漸定。他與楚月兒向來共同進退,心意相通,無論遇到何事,只要有這丫頭在一旁溫言笑語,便會心中安寧。此刻雖然聽不到楚月兒說話,但她這麼稍稍示意,伍封也大感安慰,心忖還是這丫頭最瞭解他的心意。

    過了良久,伍封覺得一片寂靜,背上也安靜下來,捏了捏楚月兒的小手,二人站了起來,由沙中鑽出。只見風沙早已經過了,周圍儘是黃沙,他們一隊數百人如同忽然間消失了一般,盡數被埋在沙底,使四周顯得格外寂靜,彷彿整個天地都死了一般。

    二人顧不上滿頭滿臉的沙塵,忙到先前夢王姬等人的所在,棄下戟矛,用手掘挖沙石,才掘數下,沙底猛地鑽出兩個人來,正是鮑興和商壺。二人也急忙掘沙,鮑興口中道:「幸虧老商有些見識,將小興兒壓倒,否則真是麻煩。」先前風沙來時,他正向支離益放箭,是以未藏得好,顯些被風沙卷倒,是商壺將他按倒在車後。

    這時,春夏秋冬四女也由沙中鑽出來,四女驚魂未定,臉色蒼白,不住地喘著氣。伍封見夢王姬不曾出來,心中大急,雙手連掘,猛地觸到一個軟綿綿的身子,只一摸便知道是夢王姬。鮑興等人卻怕觸及夢王姬的身子,不敢往近處掘挖。楚月兒連忙挖著夢王姬身邊的沙石,片刻間夢王姬的頭頸由沙中露出來。夢王姬搖了搖頭,將沙石擺落,睜眼向伍封微微笑著,神態十分鎮定。

    伍封臉上露出寬慰之色,放心道:「幸好王姬無恙。」夢王姬笑道:「你忘了我練過『坐忘』麼?」其實她被埋沙下,也「坐忘」之法應付,一時間也不覺氣滯,只是她未練過武妓,沒甚力氣,才不能由沙中鑽出來。

    等伍封將夢王姬由沙中抱出來時,在鮑興和商壺的協助下,田力也由沙中冒出來。伍封心中稍定,才覺得周圍人聲漸多,四下看看,只見莊戰、小鹿、圉公陽、庖丁刀、巫土等人都不知道由哪兒冒出來,正帶人四下掘挖。沙石起伏不斷,戰馬大多自行站出來,搖頭甩尾嘶鳴,弄得四處沙塵飛揚,難以視物。

    這時便見出諸人的功夫高下來,土遁者最為了得,一個個鑽出厚沙,然後是其餘遁者、鐵勇也自行出來,那些倭人勇士得眾人掘挖相助,也陸續由沙內冒出,那渠牛兒、公斂宏居然不由人相助也能自行鑽出來,最差的自然是侍女、寺人,非得由大家將沙石掘開才能爬出。眾人七手八腳,順「龍爪」銅鏈拉扯,一路飛快掘挖,漸漸地諸般器械、兵車露出,一直忙了兩個多時辰,才算挖掘完畢。

    細細清點人手馬匹器械,死了五六十多人,其中有四十多名倭人勇士。以這些勇士的身手本不該死,可惜多是壓得太實,不能自行鑽出,而大家陸續挖掘又有先有後,這四十多人因救得晚了,終在沙底悶死,反是那些寺人侍女因為在車上照顧輜重,躲避風沙時藏在兵車旁邊,有兵車擋了一部分風沙,兵車又顯眼,易被人挖掘找到,是以都救得早,只死了十餘人。戰馬只死了五六匹,傷了十餘匹。輜重之中,財貨都用木匣銅盒裝著,遺失甚少,隨身兵器自然還在,途中攜帶的兵器捆紮得好,也無遺失。只是兵車壓壞了好些,車內用大甕裝盛的食物清水美酒因為甕破之故,減損了不少。幸好那些土遁者善於挖掘,一個個鑽入沙底,儘量找尋各種物品,以致損失不算太多。

    伍封讓人將死了的五六十人安葬,神情甚是沮喪。這一次由成周出發,已經死了六七十人,是這幾年間減損下屬最多的一次。公斂宏檢視了大甕,將美酒清水食物整理,空出了大半陶甕。伍封讓他將空甕留著,一路帶走。夢王姬讓人將傷馬殺了,諸馬刺血,收集在翁中,其餘馬肉分割藏好在甕中,以備路途之用。壞了的兵車也拆卸帶著,可作營火。

    損失最多的是信鴿,雖然冬雪預先將鴿籠放在那大銅浴盆底下蓋著,可沙石覆蓋得密實了,等將浴盆挖出翻轉,信鴿已經大多悶死,只餘下兩隻還活著。冬雪極是心痛,不住垂淚,覓個地方將鴿屍深深埋下。

    楚月兒忽道:「那支離益被風沙捲走,若是葬身於沙漠,也算是老天爺為我們的勇士報了仇。」伍封點了點頭,道:「我們一路上死了不少人,這都是支離益之過。」不過話雖然這麼說,二人卻知道支離益武技蓋世,未必不能逃脫。

    眾人稍作整束,繼續往北趕路。眾人眼見風沙之可怕,無不嘆息天地之威,只盼盡快走出這鬼地方。可沙漠前行十分艱難,一來行走不易,二來要珍惜馬力。只走了十餘里,天已經昏暗,眾人只好在沙漠紮營,人馬進食,立帳休息。

    伍封坐在帳中,心痛這一路亡者不少,又對支離益的劍術十分忌憚,甚感沮喪,沒精打采地坐著。眾女見他心情甚差,也不知道該如何開解。夢王姬走了過來,坐在伍封身邊,緩緩道:「夫君自從出仕以來,似乎一直順利如意,戰無不勝,是何緣故?」楚月兒道:「自然是因為夫君的劍術武技高明。」妙公主道:「夫君還詭計多端,別人可比不上他。」夢王姬搖頭道:「這不是主要的。夢夢由絳都回到成周,心如死水,從無再嫁之念,然而終為夫君所動,嫁給了夫君,並不在於夫君的劍術武技和智謀兵略。」妙公主點頭道:「唔,王姬定是看上了夫君的高大雄俊。」夢王姬忍不住微笑,搖頭道:「夫君最與眾不同的,是他的信心。這信心是天生的自信,是以豪邁之時又不損謙和。不像有的人,以狂妄自大、橫蠻無理當成自信,就像智瑤、夫差之流。夢夢時時宴賓,見過這樣的人太多了,哪有一人如夫君這般真正自信的人?」

    伍封知道夢王姬這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夢王姬又道:「人之一生,總有艱難之時,未有克服進取,才使人生多姿多采。夢夢研究學問便是如此,每解決一個難題,便覺心下舒暢,或者人便是因此而活著。唯有經歷艱難後,才知生存之不易。唯有受挫,才知順境之難得。不經歷戰事,便不知道以和為貴。夫君若能克服此難,方能更有所成。夢夢不懂武技,也知道那支離益必定是厲害無比。不過支離益也是個人,他的劍術必定不是天生的,也是自己練出來。夫君天賦異稟,又諳老子之學,支離益能練成的劍術,夫君怎練不成?何況支離益雖然厲害,但與夫君和月兒數戰,受傷的卻是他,便知道支離益並非無懈可擊。」

    伍封聞言心動,立時又恢復了信心,站起身來,向夢王姬深深一揖,道:「多謝王姬指點,為夫明白了。」眾人見他復返常態,都放下心來。

    這沙漠甚怪,眼下是深秋之際,白天依然很熱,晚間卻清冷如冬。晚間四處儘是「沙沙」之聲,夾雜著遠處的風嘯,令人覺得四周死氣沉沉。伍封和楚月兒都睡不著,乾脆出了帳四下巡視,往各帳中看看,到營門時,見莊戰正帶著士卒當值,眾人坐在營火之旁,都是悶悶不樂。莊戰執著鐵劍,無精打采地往沙上砍下去又拔出來,反覆如此,極是無聊。

    伍封隨便看了看,見莊戰揮劍如同他打鐵,劍下時微微一轉,以致沙中出現寸餘寬的長坑,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不禁怔住。楚月兒見他若有所思,好奇地看著他。

    莊戰等人見了伍封二人,都站起身來。伍封揮手讓他們坐下,也與楚月兒坐下來,心中不住地尋思:「上次見小戰打鐵之時,錘頭微微轉動,便有所感,究竟是為什麼?」又想起白天一路盤旋而來的風沙,之所以驚天動地,未必全是因為夾帶沙石之故,心想:「莫非風沙之威主要是因其盤旋而來?」

    他凝神苦思,頭腦中總是閃現著昨日那場風沙,楚月兒等人雖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卻都不敢打攪他。楚月兒小聲吩咐莊戰等人,讓他們回帳休息,須知這人跡不見的沙漠之上,敵人自然是沒有的,即便是有,有伍封和楚月兒在營門,除了支離益外誰也不怕。

    莊戰等人經過白天的風沙,著實有些疲憊,見伍封點頭,起身回帳,莊戰一路走著,小心地將劍插入鞘中,唯恐發出聲音來吵了他。劍身映著火光,在伍封臉上一閃而過,伍封微微一驚,忽地想起家傳的伍氏劍訣來:「父親留下的七式劍招都是運劍之法,前六招都已經悟到,唯有最後一招極為簡單,縱握劍柄,刺出去卻是平著的劍身,莫非是要在刺劍之時將劍身轉一轉?這不就是小小地盤旋一下麼?」想到此處,面露喜色。他想起自己的劍術和手指擒拿打捏功夫,將伍氏劍訣的前六式化進去後,威力大增,若在動作中加入小小的盤旋,又會如何?

    伍封若有所悟,伸出手掌撫在沙地上,用力下按,入沙數寸,便覺沙石中隱含著綿力,雖然力道不劇,卻頗有些像支離益劍上的纏繞牽引之力。他抽回手掌,又再用同樣的力道下按,只是發力之際,手緊微微旋動,便聽沙石隱隱一聲悶響,手掌並未陷入沙中,提掌看時,只見手掌下一個圓形的大洞,深達尺許。

    伍封不禁吃了一驚,他只用了些許微力,先前直按只能入沙數寸,此刻卻在沙中擊出了一個深洞。用的是同樣的力道,威力卻大了一倍多!伍封漸明其理,反覆相試,豁然大悟:「原來這邏旋之力是最為厲害的用力之法!不僅力道爽脆爆烈,而且力道最能深透,還能在寸許動作之間發揮巨大威力,以此出招,劍刺出一寸距離還勝過劍移數尺的縮臂猛刺!」又想:「如此妙訣,父親怎不告訴娘親?是了,小時候見父親使劍,劍術中似乎並無此法。父親年輕時練劍有成,後來家國生變,終日耽心國事,所慮極多,無暇練劍,這旋力妙訣定是只悟其理,還未得其法,是以所遺七訣之中,以此訣最為簡單。」

    他站起身來,使了套空手搏擊之術,此術夾雜著五指扣打之法,只是每一招使出時,都用上新悟的旋力,只覺威力倍增。楚月兒看了好半天,見他招式與以往相同,只是使出來時略有異處,威力卻顯然倍增,一時間不明其理。

    伍封又坐下了,拔出「天照」寶劍,將劍尖放在沙上,微微前刺,用新悟的旋力用於這一刺之中。雖然他的劍頭只刺前了一寸,卻聽「嗤」的一聲,一道劍痕由沙上爆開,沙塵揚起,這劍痕向前裂過去,竟在沙面上留下了長達五尺多的一道劍痕。

    楚月兒驚道:「劍氣!」伍封想了想支離益的劍術,心道:「支離益的劍氣厲害,能及丈外,我這劍上的威力還不足與他相抗。」忽想起楚月兒的話,在這沙石之中行走甚難,正如支離益的纏繞牽引力一樣,心想:「我若以沙練劍,憑此旋力,說不定能練出應付支離益古怪詭異力道之法!」他不停地揮劍擊沙,漸漸明白旋力的訣竅,初時劍氣只到五尺,後來劍痕越來越遠,竟達丈外。

    伍封大喜,起身揮劍,將旋力用於劍招之中,自覺威力大了倍餘,練了三四遍,驀地渾身一震,終於盡數掌握了旋力的竅要,不禁仰天大笑,心忖天下用力之法無過於此,以此力使用空手劍戟,便可與劍中聖人支離益劍上詭異的力道一抗了,雖然就目前的劍術還不及支離益,但所欠的只是經驗,單以運力而論,只怕支離益也不如自己!

    楚月兒看得又驚又喜,起身道:「夫君突然間劍術武技倍進,是何緣故?」伍封道:「月兒,我由先父遺訣之中,終想出了那最後的旋力劍訣。練成此訣便可破支離益劍上的詭異力道,我來教你。」

    這旋力之訣看起來簡單,其實是以伍氏劍訣的前六訣為效用,也是用力之法的最奧妙竅要,練成此訣,其餘的用力之法便不足為道了。未練過其它伍氏劍訣的人,便無法學這旋力法訣,何況這種透力寸勁之法,如無吐納之術相助,用之也難湊效。是以除了楚月兒外,再也無人能練。伍封細心解釋,不多時楚月兒也盡悟旋力的竅要,武技猛然倍進,居然也能發出劍氣,遠達六尺之外。二人又取來鐵戟銅矛比試,將旋力之法盡數掌握。

    楚月兒見夫君新悟的旋力之訣極為高明,興高采烈之下,道:「在這沙中練習自然是好,不過如果在水中練習,最怕更勝過沙石之中。」伍封眼中一亮,笑道:「月兒聰明得緊,下次我們在海中練習數月,便能及得上支離益了。」楚月兒笑著搖頭,道:「我是不成的,不過夫君要多練練,早晚會打敗支離益,成為天下第一的劍中聖人。」伍封道:「我倒不喜歡這劍中聖人的名頭,何況那是以後的事。眼下我們劍術大進,卻還不及支離益,仍要小心應付。」

    此刻天已經亮了,營中眾人陸續起身,伍封與楚月兒入大帳準備用飯。由於水少,眾人也不好盥洗,只是略擦擦臉而已。妙公主見眾人都是灰撲撲的,嘆道:「這一次可狼狽得緊,若找到有水的地方,非得好生洗洗不可。」楚月兒笑道:「若只找到個小水坑,公主想洗浴也難。」伍封想起那大匠尹送的銅浴盆來,笑道:「無妨,我們還有個大浴盆,到時候裝滿了水,將公主塞進去搓搓揉揉便成。」妙公主笑道:「你當我是衣服啊?」

    夢王姬見伍封和楚月兒心情大好,奇道:「咦,夫君和月兒怎麼突然高興起來?」楚月兒笑嘻嘻道:「昨晚夫君新悟了武技,眼下雖然還不及支離益,但也不會怕了他。若是我們二人聯手,足以抵擋支離益。」

    眾女又驚又喜,妙公主問道:「在這沙漠之中,夫君怎麼能想出新技?」伍封笑道:「我這法子其實是伍氏祖傳,可惜先父也未得其法,是因昨日那風沙而想起來。」

    夢王姬喜道:「如此說來,我們是否該回程往南?若一路北上,還要東行千餘里饒過沙漠,路程太過遠些。」伍封沉吟片刻,搖頭道:「還是北上為好。眼下支離益或殺不了我和月兒,我們卻殺不了他,萬一他羞惱起來,不守諾言,向你們下手怎生是好?這人神出鬼沒,難以防備。」秋風道:「昨晚他未追來,說不定已經被風沙埋住死了。」伍封嘆道:「盼是如此,不過他善土行之法,就算他被埋於沙底,只怕也能出來。」庖丁刀小聲道:「龍伯,眼下不僅食水少,連乾糧也不足,雖有那些馬肉,但也只能應付個四五日了。是否將以前讓渠牛兒保管的稻種拿來作乾糧?」他提起稻種,伍封便想起來,道:「咦,我倒忘了這稻種。那日二哥飛跑來報訊,忘了交給他。這稻種先留著,暫不要用,萬一沒了乾糧再說。等我們出了這沙漠,見有人處便買多些食物。」對妙公主道:「公主,我們這酒可不多了,等覓到了綠地,你可否釀些美酒?」妙公主笑道:「眼下食水都少,夫君還有功夫想著酒?我帶了不少酒麴,既然我們有麥有粟,等覓了清水,便釀些酒出來。」

    一路前行,說不盡沙漠行走之艱難,一天只走了五六十里,連行兩天,清水已經極少了,伍封和楚月兒靠翡翠葫蘆中的美酒支持了兩天,不敢多飲,也覺得有些焦渴。

    晚間紮營,眾人頗顯委頓之態。伍封找來田力細問,田力道:「這千里沙漠東西長二千餘里,南北長四百里,眼下已經走了三百二十多里,明日稍稍多走些路,晚間便可走出這旱海。」眾人聽說明日可出沙漠,臉上都露出笑意來,伍封讓他向士卒去解說,以振軍心。

    田力出帳不久,便聽營中歡聲雷動,想是都知道要走出沙漠的消息。便聽腳步急響,庖丁刀飛跑來道:「龍伯,支離益來了!」眾人吃了一驚。

    伍封站起身來,問道:「在哪裡?」庖丁刀道:「在庖人帳中,他將我們的美酒飲了半甕,又吃了不少馬肉,先前莊爺、鹿少爺與他交手,只一兩招便被他所制,都擒住了。」

    伍封大驚,按劍衝了出去,楚月兒急忙在身後跟來。到了庖人那帳外時,便見支離益將莊戰和小鹿夾在脅下,緩緩由帳中出來。這人頭髮散亂,黑袍也撕成條狀,卻依然是氣勢甚大,往那兒一站如同一座黑黝黝的小山似的。

    伍封拔劍喝道:「放下人來!」支離益斜眼看著伍封,道:「小子,這兩人的雙手劍術、刀術與你同出一轍,是你的徒兒?」伍封點頭道:「正是,不過這小戰的『開山劍術』是你教的。」支離益點了點頭,道:「老夫自然知道,否則那日便不會放過他。」將莊戰和小鹿扔在地上,二人連忙滾在一旁。

    支離益緩緩拔出蛇劍,又拿出那面圓盾,道:「老夫數十年前便縱橫天下,所向無敵,想不到這次與你一連三戰,均被你逃脫,前日若非風沙襲人,必不會放過你。」楚月兒見那蛇劍在他手上簌簌游動,忍不住問道:「閣下這蛇劍十分古怪,既像兵器,又像活蛇,是怎麼煉出來的?」

    支離益得意地道:「當年老夫為了煉『天照』寶劍,在東海覓了十餘斤金英,用了五斤在『天照』寶劍之中。剩下的金英用了三斤煉了柄屠龍劍,其薄於絲,又十分堅韌,殺人不見於形。老夫多年不用劍,是以十多年前將屠龍劍也給了人,數年前為了對付你們,將剩餘的兩斤金英覓出來。這金英不及『天照』寶劍上奇異隕鐵的堅韌,老夫怕單用金英鑄劍難以應付天照劍,幸好其時得了條金睛兩頭蛇,此蛇皮肉堅硬如鐵,又骨軟如綿,人稱蛇中之王。老夫將活蛇與金英同煉,急切難成,蛇一時也不能死,老夫遂用了數十個董門弟子置於蛇口,蛇王吸其精血,終於與金英相熔,而成此蛇劍。是以此劍既能像活蛇般吸人精血,卻不會吸傳一次便死,又能如老夫以往的屠龍劍般與人格刺,蛇劍附著數十人臨死的怨氣,殺力奇大,委實神奇,可稱天底下第一件厲害兵器!」

    楚月兒嘆道:「你當真殘忍!」支離益搖頭道:「這不算什麼,天下間強者為尊,弱者被殺是理所多然,老夫雖以活人祭劍,但這些人魂魄依附於劍上,助老夫縱橫無敵,可謂不朽。唉,老夫枉有如此劍術,卻眼巴巴瞧著趙無恤滅了代國!」

    伍封問道:「你這圓盾又是個什麼傢伙?」支離益道:「這原來是魔山蛇窟中的老龜之甲,老夫熔精鐵將其內裹,製成此龜盾,可御神兵利器,又可避退蛇群。若非此物,老夫怎能將蛇窟中的萬千毒蛇擒來為用?」他將龜盾拋了拋,又收回來,原來那龜盾四角上穿孔,繫著細細的鐵鏈。楚月兒道:「怪不得魔山上一個奇洞,刻著『蛇窟』二字。月兒進去瞧過,內中陰森森的,卻沒有蛇。」

    伍封忽然笑道:「閣下人稱天下第一,又有神兵利器,怎麼跑到在下營帳,學小賊偷食之舉?」支離益微露尷尬之色,道:「老夫的乾糧食水沒於風沙,飢渴了兩日,只好來借食,想不到你這一路逃命,居然仍藏著不少美酒。不過老夫答應過你,你死之前不傷你家人部屬,今日放了你這兩個徒兒,算是報答了。」伍封笑道:「這算什麼報答?除非你還答應不殺趙無恤和他的兒子趙浣,便當是酬謝食水之德。」支離益微感愕然,點頭道:「也好,老夫本來還未想殺趙無恤,今天飲了你的美酒,便答應你。」

    伍封見他甚是爽快,果然是胡人的性子,道:「在下新練了劍術,只想與閣下一試。閣下既然找了來,索性再決高下。」支離益見他主動搦戰,微覺奇怪,笑道:「就算你新悟劍術,一兩日間又能如何?」蛇劍與龜盾互擊,發出「噹」的一聲。

    伍封大步上前,雙手握劍,轟地一聲,向支離益當頭劈下,支離益的蛇劍倏然上揚,橫敲在伍封的劍刃上。本來他這蛇劍一碰及敵人的兵器,立時便糾纏牽引,可伍封劍中孕著旋力,以往與支離益的蛇劍相碰,就像一劍入水,被水力四下圍住。此時大不相同,彷彿劍及水面時,力道猛地漲開,將水四濺開去。他這旋力爽脆爆烈,威力奇大,蛇劍一碰到劍刃,立時被彈得開去,蛇頭扭向一邊,如同受驚的小鳥悸然飛走一般。

    支離益只覺一股巨力由伍封的「天照」寶劍傳到蛇劍,又傳到手心上一樣,連虎口也覺得震動發熱。他大吃一驚,心忖這小子的力氣怎麼突然大了倍餘?旋想到這並非伍封力氣增大,而是劍上所用的力道古怪,驚道:「你……」,才說一個字,忽然劍柄上的餘力透入手臂,猛地綻開,將他擊得後退一步,支離益臉色微變,想不到伍封這力道能深透入骨,若非自己早年用毒蛇練成奇術,單是這力道便能使肩骨受傷,不禁驚道:「你這勁力甚怪!」

    伍封雖然用了旋力雙手下劈,被蛇劍一碰,仍然被支離益將劍刃擊開了一尺之外。心道:「這人力氣太大,縱算我雙手用上旋力,他仍能用單手格擋!」不過由這雙劍一碰,伍封便知道旋力果然能破支離益的纏繞牽引之力。

    支離益畢竟是劍術無雙的好手,心中雖驚,手上卻不慢,蛇劍立時反擊,向伍封胸口刺來。伍封見第一招便將支離益擊退一步,心中大喜,正想順勢再攻,不料支離益出劍之快還勝過他的想像,早已經搶攻過來,暗暗嘆氣,心知自己劍上的力道已經稍勝支離益,但以出劍速度而論,自己始終不如支離益的劍快,怪不得接輿先生臨死前只顧著傳他們「無心之訣」以提高劍速。

    當下劍光霍霍,二人戰得十分緊湊,伍封仗著力大,支離益仗著劍快,一時間難分高下,不過伍封在支離益的快劍威逼之下,只能取守勢,多番想尋機反擊,終是不及支離益快捷,況且支離益用劍數十年,平生大小戰事無數,經驗極為豐富,遠勝於伍封,伍封略有反擊之意便被他看破,預先化解。

    翻翻滾滾戰了一百餘招,伍封已經被支離益逼得退到了一丈之外。楚月兒見伍封處在下風,連忙提劍相助,她也是劍術大進,除力氣之外,劍術已及得上伍封未練成旋力之時。有她這強援助手,伍封立時挽回敗局,能在一味防守中加入攻勢。

    三人交手了數百招,未分勝敗。支離益越戰越是心驚,他天生神力,平生吸了不少人的精神氣血,還練有奇術,頗有長力,平日裡連戰數日也不倦,不料眼前這少年男女的長力還勝過他,彷彿力氣能循環再生一般,一方有限,一方無窮,長此下去,自己是非敗不可。

    這時夢王姬等人都已經趕來,見三人打得緊湊,由於三人出劍奇快,如同電光石火一般,周圍無一人能看得出他們的劍招,只是見三條人影進進退退,分分合合,劍刃相碰之聲如同驟雨擊在荷葉之上,密集脆響。

    支離益眼看交手了二三百招,仍是不勝不敗之局,心中不免焦燥,他平生與人交手,連三招之敵也未遇過,今日這二人年紀輕輕,二人的年歲加起來只怕也不及自己一半,竟能與自己戰成平手。他自視甚高,就算對方是以二敵一才能不分勝敗,支離益仍覺得面上無光,忽想:「這小丫頭劍術便罷了,這小子的劍術卻非同小可。再過數年,這小子必能勝過我,早晚這劍中聖人的稱號會落在他頭上!」其實他臨陣經驗極足,知道伍封與楚月兒二人之間,以楚月兒要弱些。他也曾想全力攻殺這丫頭,伍封自然會相救,如此必會讓二人手忙腳亂,這便有機可趁,能夠在劍上取勝。可他已經有言在先,不殺死伍封,便不能殺他的家人下屬,是以雖有良謀,卻不能使用,反要對楚月兒處處容讓一些,心中頗有些沮喪。

    支離益正這麼想著,忽然腳上一鬆,沙底伸出兩雙大手來,捉住他的雙腳下扯。支離益大吃一驚,急忙翻身,雙腳飛旋,他力氣奇大,就這麼一旋之間,將沙底的二人甩了出來,正是巫土和另一名土遁者。原來自從那日支離益殺了一名土遁者之後,眾遁者便十分憤怒,誓要報仇,此刻見支離益與伍封和楚月兒交手之際無暇外顧,巫土便帶了名土遁者潛入沙中,看準方位,果然是一捉便中,只是料不到支離益竟會如此了得,反將二人甩了出來。

    只見黃沙撲面,支離益大怒之下,一劍向巫土劈下去,他的劍法奇快,巫土怎能躲閃?伍封與楚月兒急閃上前相救也來不及。不料支離益一劍劈下,只離巫土頭上兩寸時,忽然想起自己有言在先,伍封不死,他便不殺其家人下屬,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劍手,又是代國前王,怎能不顧身份食言而肥?

    就這麼稍一遲疑,便見劍光閃動,伍封劍光暴漲,映過支離益面前,支離益揚劍格擋,不料在伍封耀目的劍光掩藏之下,楚月兒悄沒聲地一劍刺了過來。伍封與楚月兒聯手對敵經驗極為豐富,何況是每日對練武技,配合自然是格外默契。

    支離益見勢不妙,急舞龜盾相擋,卻已經來不及了,便聽「嗤」地一聲,楚月兒這一劍已經刺入其右胸,深及三寸。支離益大叫一聲,心中極為憤怒,上次他偷營時,也是被這小丫頭刺傷了大腿,後來那次又被她刺死了坐騎,想不到今日她又重施故技,再次將自己刺傷。自己鑑於先殺伍封之言,在劍術上處處對楚月兒容讓,想不到三番都被這丫頭壞了事!

    本來,以支離益快捷無雙的劍術,就算被巫土二遁者略阻一阻,也不會影響戰況,可惜他盛怒之下要殺巫土,偏又中途停手,這便耽誤了不少。高手相爭,怎容得他如此疏忽?是以被伍封和楚月兒尋機傷了。

    支離益奮力將巫土二人甩出數丈之外,便覺胸口奇痛,心知這傷比上次不同,上次只是腿上和手臂的皮肉外傷,這次卻是傷在胸口,十分凶險。不敢再戰,飛身便退。

    楚月兒急忙去追,便見支離益手中金光暴閃,那麵龜盾向楚月兒飛旋而來,他這次是盛怒而發,顧不得伍封死前不殺其家人部屬之約了。楚月兒追得急,不及閃身,忙用劍向盾上刺去。可這龜盾是支離益全力擊出,蓄力奇大,楚月兒的力氣遠不及他,本來可借一撞之力而往後飛彈,偏她手中的「映月」鐵劍是件異寶,極有韌性,二力相加,鐵劍彎如長弓,仍不能抵消龜盾飛撞之勢。不等鐵劍彈直,楚月兒便無法後飛,可真要等鐵劍伸直時,龜盾恐怕早就已經砸在楚月兒身上了!楚月兒心中大驚,這才知道在此之前支離益一直對她手下留情。

    幸好此刻伍封已經越身而來,見龜盾勢猛,揮劍奮力向盾上劈去,這一劍全力而發,力道極猛,便聽「喀」地一聲,將龜盾擊得飛起,伍封伸出大手向龜盾的鐵鏈抓過去。他手上功夫天下無雙,一抓之下,不僅將龜盾鐵鏈緊握,那一股旋力還透鏈發出,令支離益握鏈的手心劇震,牽動了胸口的傷處,鮮血激射,支離益不禁鬆脫了手,被伍封將龜盾奪了下來。

    伍封知道眼下時機千載難逢,是以奪盾之時,早已經一劍刺出去,只見他劍見之上一道電光激射,長達丈外,正是新練的劍氣。先前他與支離益交手之時,並未用過劍氣,此刻突然使出來,令支離益毫無防備,劍氣正好激在支離右胸傷口,透體而過,支離益大叫一聲,鮮血如箭由體前和體後噴射而出。他忽地下沉,猛地消失在黃沙之中。

    伍封與楚月兒落下地來,只見血濺沙地,片刻間變成黑漬。他們不擅土行,不敢入沙追尋。巫土等土遁者便想入沙去尋覓,伍封忙揮手止住,心忖眾遁者的土遁之技不如支離益的土行法,況且身手差得太遠,就算支離益重傷,這些土遁者也非其敵手,若入沙去追,必會被支離益一一殺了。

    妙公主道:「今日若不殺他,早晚又會來報仇。」伍封搖頭道:「他一入沙中,我們便毫無能為。不過他這一次受傷甚重,若能僥倖不死,無四五個月也不能痊癒。眼下我已經不怕他,到時候他再來,也不能佔多少便宜。」夢王姬點頭道:「這支離益還算守信,先前竟饒過巫土不殺,看來他是真的不殺夫君,便不會找我們下手,這便讓人放心了許多。」楚月兒笑道:「那也未必,先前將他逼得急了,便向我痛下殺手。原來他先前一直對我手下留情,是以兩番被我得手。」

    妙公主耽心道:「是啊,下次他向你痛下殺手,怎生是好?」楚月兒笑道:「再過數月,夫君的劍術更加精進,多半用不上我幫手,只是夫君便應付了他,我還怕他什麼?」田力道:「在沙漠受傷最是凶險不過,有時候微不足道的小傷口也會致命。支離益胸腹洞穿,又強行沙中,若有細沙滲入傷口,後果難料。」

    伍封將巫土二人大大稱讚一番,又將商壺等人大加褒賞,道:「這幾次與支離益交手,全靠你們相助,才能轉敗為勝。」眾人將這一戰看在眼中,只覺數日來的悶氣抒發,士氣大振,各自回帳休息。大家雖然不知道支離益藏身何處,但以他的傷勢,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敢再鑽出來與人動手,是以放心安睡。伍封手上把玩著龜盾,看這龜盾甚奇,道:「想不到這龜……」,忽見龜盾上一道新的裂口,心忖肯定是先前楚月兒用劍抵住,自己奮力一劍劈下,再加上支離益的力道,三股巨力齊發所至。心念一動,用「天照」寶劍插入裂口,用力絞崩,「砰」地一聲,竟將這龜盾震開成整整齊齊兩塊。伍封順手交給夢王姬和妙公主,道:「這物兒極為堅韌,又能退避毒蛇,你們拿去玩兒吧。」

    次日一早起身,飯後披甲而行,伍封見眾女各穿甲冑,儀態各具美妍,心中大樂。這些天雖然人人著甲,但他心中有事,也沒在意眾女著甲之美,此刻心情好了,自然是左顧右盼,閒中施展怪手,摸摸捏捏不提。忽一眼見妙公主胸前掛著一面半圓形的護心鎖狀飾物十分眼熟,細看竟是昨日由支離益手上搶來的龜盾,奇道:「咦,這龜盾怎麼突然變成了你的護心鎖?」妙公主笑道:「這是王姬昨晚替我鑲上的,她說我愛舞刀弄劍,或用得上。這龜盾的火焰邊上有扣鐵鏈的小孔,正好可以用金鏈懸掛佩帶,也十分好看。」

    伍封向夢王姬看去,見她身上也有這麼半圓形的護心鎖,讚道:「王姬這心思不錯,竟想到將它用為護心鎖。王姬不擅武技,正當注意防護才對。」夢王姬笑道:「其實這是雪兒的主意,正因我不擅武技,與人打架是不可能的。公主武技了得,緊要關頭也可上陣。雪兒說我們不管是否上陣,有這護心鎖總是好的。」楚月兒笑道:「至少此物能避毒蛇,日後遇蛇便不用怕了。」伍封點頭道:「下次有什麼異物,便給雨兒四人,免得她們暗惱我偏心。」春雨四女笑吟吟看著他,媚眼如絲,姹紫嫣紅,看得伍封眼為之暈。

    這一路行程較快捷些,眾人知道今日可出沙漠,無不興奮,是以並不覺倦,黃昏時便見黃沙漸薄,此後沙石越來越少,偶見綠色的仙人掌,天黑之後,將火把點燃,腳下逐漸堅實,到了三更時分,終於走出了這千里沙漠,到了一片廣闊的草原之上。

    伍封心忖這一路北行,大大耽誤了行程,萊夷家中久候不至,必定十分焦急,連夜寫了封帛書,放出信鴿帶回萊夷,告訴家中自己的行蹤,並說路程還甚遠,一路慢慢轉到燕國再回去,必定費日甚多,無須耽心。

    胡亂睡了一夜,伍封一早便將巫水等九位水遁者派出去找水源,不多時巫水等人回來,道:「前面不遠處有個小湖,水不甚深,十分清澈,附近也沒有人。」伍封大喜,命移營到湖邊,心忖大家一路辛苦,正好在湖邊紮營休息數日。

    眾人聽說有水,立覺身上污濁不堪,想起自從由磨笄山下來,便一路急趕,未曾認真洗浴過,更何況還被風沙埋過一次,自然是積塵不少。歡聲雷動中,飛快將大營移到了湖邊。庖丁刀先讓人取足了食水,各自裝好,眾人在湖邊痛飲了一番,這才各自忙碌。

    不用伍封吩咐,鮑興連忙立了兩個水帳,一個是伍封和眾位夫人之用,一個是侍女寺人輪流所用。圉公陽帶人牧放戰馬,庖丁刀整頓庖室,小鹿負責紮營駐防,莊戰、商壺、田力帶著鐵勇在附進十里範圍內巡視,各安其職。

    伍封與各位妻妾入了水帳,解衣下水洗浴。正是夏日熱時,大家滿身沙塵委實髒了,又十分悶熱,入水之後自然覺得加倍清涼。夢王姬等女游了許久才著衣出帳,坐在帳前晾乾頭髮。伍封和楚月兒又潛入湖底玩了好一陣,二人胸前的夜明珠相映生輝,水底景色十分清晰。

    許久之後二人才從水中出來,穿衣出帳,也坐在夢王姬一起說話。伍封見眾女披髮跣足,偏著頭甩弄長發,盡顯女兒家的嬌柔美態,心中甚是快樂。自從任公子被刺的那天起,他便心情鬱悶,到今日總算回覆過來。

    侍女與寺人輪流入帳洗浴之後,先將眾人甲冑擦乾淨,又將伍封等人換下的衣服洗乾淨,立了數條長矛為桿,牽拉好青絲,將衣服晾好。眾勇士也避開伍封等人的視線處,輪番下湖去洗浴,一個個都甚是輕鬆。

    快到午飯時,田力、莊戰、商壺帶著鐵勇回來,田力道:「奇怪,這周圍數十里地方竟然一個人影也沒有。」妙公主笑道:「這有何奇怪的,沒人就沒人唄,豈非更好?」夢王姬沉吟道:「胡人逐水草而居,此地有湖水,又有廣闊的草地,理應是胡人的居地。怎會無人?」商壺道:「是啊,若是此地有數百個帳篷,那才是當然的事。」夢王姬問道:「聽說老商在胡地居過許久,懂得胡語。小戰上次送弦兒也見過胡人,想必也學了幾句胡語吧?」莊戰臉上微微泛紅,點頭道:「小人一路上無事,便讓弦兒教我胡語,馬馬虎虎還能說些簡單的。」

    伍封皺眉道:「這麼說起來,的確有些奇怪。凡是不尋常的的地方,必有不同尋常的事物。我們還是得小心提防些才是!你們都去洗洗。」莊戰等人與鐵勇自去洗浴,伍封與眾女入帳,伍封道:「我們在此人生地不熟,還是得小心為妙,都照穿甲冑,以備不測。」

    用過飯後,圉公陽讓人將戰馬拉到湖邊上擦洗,弄得水聲一片,自己又帶人去割草,準備路途之用。過了一會兒,圉公陽突然跑來,神色凝重,道:「龍伯、各位夫人,這地方有些不妙。」

    伍封問道:「怎麼?」圉公陽道:「先前小人見草中有牛矢馬糞不說,還有不少狼糞,起初見是大草原,或有狼、牛、馬經過,還不怎麼在意。適才在割草時,見草中有數具馬骨,俱是被嘶咬不全的,有的才開始腐爛,便覺得有些不妙。」田力驚道:「小人聽說這漠北草原之上,常有狼群,是否這附近便有狼群,以致這麼好的地方也人跡不見?」商壺道:「老商聽胡人說過有個狼湖,湖水雖好但附近有狼群,又貼近沙漠,胡人不敢去那地方。莫非這裡就是狼湖?」

    伍封暗暗吃驚道:「不管是不是狼湖,看來此地必有凶險之處。」忙將眾家臣叫上來,帶他們在周圍看地勢商議。

    商壺最懂獵藝,道:「這狼群甚是難以應付,雖然狼不如虎般厲害,但性子甚為頑固,群起而攻,此進彼退,一但看準了對手,絕不會輕易後退。不過凡是狼、虎、豹等畜牲,性都怕火。如果真有狼群,我們這營地內要多設營火,再在四周布上陷阱,以弓矢射之為最好。」伍封心忖自己這些人千軍萬馬都不懼,何怕狼群,點頭道:「便這麼辦。老商,你與小戰他們合計,在周圍作些安排。」命眾人小心準備,將空車置於四周。他們這一路匆匆,自然沒有帶布營用的木柵,是以周圍無物為壁,好在一面是湖,正好將兵車三面圍好,但兵車之數不足,只好留些間隔,中間置起火堆暫不點燃。

    到晚間時,才燃上營火不久,便聽遠處狼嗥之聲此起彼伏,巡守的遁者飛跑來報:「龍伯,東面真的來了狼群。」伍封引眾人出帳看時,只見夜幕之下,東面黑壓壓一大片東西,綠瑩瑩無數雙眼睛在移動,也不知道有多少頭狼,極是駭人。

    眼見狼群漸近,眾人準備好連弩箭矢,只等伍封一聲令下便射出去。伍封仗著眼能夜視,仔細看了許久,見群狼小心而上,也不知道這些畜牲如何溝通聲氣,行間甚有章法。狼群中最前面的已經到了營外三丈多處,看著營內的火頭,暫不敢進。後面的狼也跟了上來,十分密集。雖然鮑興和圉公陽早將戰馬圈在營寨中間,離四周都遠,但戰馬似乎感受到外面的野獸,略有些不安,發出嘶鳴之聲。好在伍封讓鮑興、庖丁刀、圉公陽帶著遁者和鐵勇保護夢王姬與春夏秋冬四女在營中,順便約束馬匹,有鮑興和圉公陽在,群馬便不至於十分驚亂。

    狼群聽見營內馬叫,逼得更近。伍封與楚月兒搭好火矢,向狼群中射去,只射了數箭,狼群中間一處火頭漸漸燃起。原來他一早命人在營外三個方位各堆上了若干引火的膏脂乾薪,二人眼能夜視,分別射了幾支火矢上去,立時燃起火來,藉著夜風正獵,片刻大火熊熊,幾堆火越燃越烈。這些火頭一來可驚擾狼群,二來可照亮遠處便於勇士放箭。火頭正在狼群中間燃起,狼群立間騷亂,四下散開,嗥聲駭人。

    伍封喝道:「放箭!」營中箭矢齊發,向狼群射去。這些勇士多番隨伍封征戰,伍封又最喜歡用箭矢臨陣,是以勇士極有經驗,他們分為四撥,連環相射,極少落空。一輪箭矢之後,狼群紛紛後退到遠處,在營寨邊留下無數狼屍。

    眾人見狼群遠離,暫時停箭,過了好一陣,狼群居然紛紛饒到南邊,再行逼近。伍封和楚月兒眼力了得,看得真切,楚月兒奇道:「咦,這些畜牲聰明得緊,居然知道換一個方向。」伍封忙帶著人往南邊,好在伍封在東、南、西方都預堆了火頭,等狼群近後,依樣放箭,又將狼群射退。

    這一次狼群退得更遠處,連伍封也看不真切。好在楚月兒目力更好,看了好一陣,驚道:「這些狼當真聰明,這一次分了三個方向來,只怕要分開來射。」伍封將士卒分為三隊,讓莊戰、小鹿和商壺各守一方,這便覺得有些人手不足,好在那些侍女和寺人也能射箭,夢王姬將他們分入三隊之中。伍封道:「小興兒,你帶十名遁者到東面去,無須射箭,只是以防萬一,若有狼搶入,你們便殺了它,免得士卒手忙腳亂,壞了射箭的配合。小刀、小陽,你們帶十人到西面,也是如此。」他讓妙公主和四女保護夢王姬,自己與楚月兒守在南面。

    便聽狼嗥之聲彼此相和,片刻間三面的狼群一改以往漸漸逼近的法子,都向營內狂奔。一時間箭矢破風之聲大作,中間擊著狼嗥聲、火頭噼駁聲,過了好一陣,便聽東面有侍女驚呼之聲傳過來,伍封與楚月兒正在南面,心忖各方人少,連弩雖強,但一輪射必便要重系列化搭箭,或是因為人少之故,以致被狼群搶入了營中,扭頭看時,見十餘頭大狼入了營中,鮑興揮著大斧,與十名遁者正與狼格鬥,其餘人仍在射箭。只看數眼,便知道就算有狼衝進,也敵不過鮑興和十名遁者,是以放心。

    這時,南面箭矢不到處,有十餘頭狼衝了進來。伍封與楚月兒也不拔劍,執著鐵戟銅矛向狼群衝過去,這長大兵器正好用來殺狼,片刻間將入營的十餘頭狼或劈或斬,盡皆刺殺。便聽西面又有廝殺之聲,想是也被狼搶入,不過西面有圉公陽和庖丁刀在,也不至於被狼群大舉入營。不過此時營寨三面告破,令伍封也暗暗心驚,想不到狼群之凶悍至此。

    就這麼箭射刃殺,經過了六七次反覆,再也無狼能入寨來,此時眾人箭矢也漸漸缺乏,不少人無矢可射,好在外面的狼也不多了。伍封下令衝殺,眾勇士放下箭矢,揮著夷矛衝入狼群。

    狼雖然凶悍,畢竟比不上武技好手,何況此刻狼也少了,而眾勇士都是身經百戰,這麼來回衝殺數次,草原上的群狼幾乎殆盡,僅剩二十餘頭四下逃走。

    此時已是四更時份,伍封收束士卒,讓大家都去睡覺,至於狼屍之類等天亮再行收拾。他征戰多年,深知人力之珍貴,若是不能好好休息,就算是天下勇士也當不上大用。自己與楚月兒騎馬在營外仔細搜尋,又殺了十餘頭受傷走散的狼。他們習吐納之後,能養精神,是以睡與不睡並不大相干。在周圍數十里尋找了一兩個時辰,見再無凶險,這才回營。

    此時已經天亮,營中人正陸續起來,伍封與楚月兒見營中、營外狼屍無數,吃了一驚。昨晚夜色昏暗,不甚在意,此時看在眼中,才知道狼數之多。到大帳外時,忽見帳外也有十餘頭狼屍,楚月兒奇道:「怎麼還有狼跑到中間大帳來?」夢王姬由帳內出來,道:「是啊,昨晚這些狼由寨角上潛進來,被公主她們所殺。這些狼配合甚好,明攻暗潛,怪不得胡人怕了它們。」楚月兒道:「我們的連弩是一等一厲害的武器,士卒又善戰,連人都不怕,何在乎狼?」伍封點頭道:「是以管子曾說,士卒有一樣新式的厲害兵器,戰力便超出其他人一半。除連弩外,金甲、鐵刀、步光劍、屈蘆矛哪一件不是好東西?」夢王姬笑道:「關鍵還是在人,士卒本就體能好,又訓練得當,再加上夫君這主將了得,家臣勇猛,對付這些野獸自然是較為容易。」

    他們說著話入帳,伍封與楚月兒盥洗之後,一起用飯,這才安排士卒收拾狼屍,由於行程之中難以補給,鮑興帶著士卒將箭矢由狼屍上拔出來,又從四下草地中撿回不少箭矢,洗淨晾乾,再發回給士卒。

    這時田力與小鹿走帳來,田力道:「龍伯,小人將一路所行刻了圖簡,又將附近的地形堪輿好了,此地大約以狼湖為中心,周圍各去三十餘里都是綠地,約方六十餘里。西去是荒漠,再過七八十里便是東汗佴的地方,東胡人以西是樓煩地帶。」伍封等人看他那圖簡,見上面是代國、沙漠和此地的途徑,十分細緻,伍封不住稱讚,想起一事來,道:「雨兒,我們有幅天下形勢圖,正該交給田兄使用。」春雨笑道:「這圖早就交給田爺了,上次王姬與田爺說了一會兒話,便讓我將圖給了他。」伍封點頭道:「王姬十分心細,想得可周到。」

    正說話時,莊戰來道:「連龍伯和小夫人昨晚巡視時所殺的狼在內,共有狼屍二千三百餘隻,想不到有這麼多!」伍封也大為驚訝,道:「原來昨晚的狼群有這麼多頭狼?幸好事先不知其數,否則人人心中驚駭,影響士氣,怪不得昨晚連箭矢也幾乎射完。」莊戰道:「是啊,這些狼體形有大,非兩三箭不能射死。」伍封大感興趣,問道:「小戰、小鹿兒,你可知道這狼肉的滋味,是否美味?」眾女見他又貪嘴起來,忍不住都笑。

    小鹿搖了搖頭,莊戰笑道:「小人可沒吃過,這事得問小刀。他正在看狼屍,小人將他叫來。」他出了帳去,一會兒將庖丁刀帶來。夢王姬問道:「小刀,我們的乾糧不足,狼肉可以當乾糧食用麼?」庖丁刀笑道:「小人先前看著狼屍,正有這想法。狼肉算不上什麼美味,不過用來當乾糧最好,還勝過羊豕之肉。」伍封奇道:「既非美味,為何又說比羊豕好?」庖丁刀笑道:「狼肉十分粗糙,不易消化,非慢慢嚼食不可,以此為乾糧便不易餓。羊豕之肉,吃下去便沒這麼耐餓,是以行程之中,以狼肉為乾糧便十分好了。」

    田力道:「可這肉類不易久放,是否也要製成干脯?」庖丁刀道:「那是自然。不過小人想用另外的法子,可讓狼肉的滋味好些。」伍封問道:「你有何辦法?」庖丁刀道:「內臟是不能要的,先將狼肉分割成長塊,正好我們有許多海鹽,便以鹽醃製,草原上風大,七八日風曬乾了,再用枯草之類燃起來煙燻,這狼肉便十分香了,又能久放不壞。曬得越干,越能存放。我們楚地常用這法子,以致肉食可經年不壞。」伍封聽得口中流涎,笑道:「我倒覺得用此物來下酒應該還是不錯的。」眾人又笑起來。

    夢王姬笑問道:「小刀,便這麼做。這些狼皮能否硝制用上?眼下已是盛夏,但我們動身的季節不對,耽擱了,只怕冬天才能回到齊國。原以為夏天可到齊國家中,是以沒準備多少過冬之物,如能將狼皮製好,每人發一兩張,便不怕凍了。」庖丁刀點頭道:「王姬說得是,小陽也是這麼說,他最擅此道,眼下他與老商正帶人剝狼皮,準備硝制。」

    伍封點頭道:「看來還要費好些時間,左右是趕不回去,與其路上艱難,還不如先準備充分。這地方甚好,我們便等些日子,等乾糧皮貨制好再動身。」田力道:「就怕有胡人趕來騷擾,我們人手不多,如果遇到胡人大群的騎兵,只怕吃虧。」伍封忽想起一個主意來,道:「昨晚我與月兒在附近仔細看過,此地周圍數十里都沒有人。田兄,你帶些人出去,在綠地周圍插上小旗,將這地方暫圈起來。」

    妙公主愕然道:「夫君莫非想長居於此,將這地方佔為邑地?」伍封笑道:「天子將海上的地封給我,這裡可算不上,我怎能違天子之旨意?不過先將此地方六十里佔起來,萬一有胡人來時,也好周旋。」眾人見他目光閃動,顯是心中已有主意。

    冬雪拿了只信鴿過來道:「夫君,收到了渠公由吳國發來的信鴿。」伍封將帛書拿出來看了看,臉上微微變色。夢王姬問道:「出了啥事?」伍封神情憂慮,道:「越國北上伐吳,已經圍住吳都了。」眾女都傳看這帛書。原來越王勾踐這一次誓滅吳國,整肅三軍,頒令道:「父子都在軍中的,父歸;兄弟俱在軍中的,兄歸;有父母無兄弟的,回去奉養父母;有疾病的賜以醫藥糜粥。」軍中感越王之德,再無後顧之心。越王勾踐以此整軍五萬北上。吳人上下不附、民心愁怨,伯嚭託疾不出,顏不疑率吳軍勉力抵抗,三戰皆敗,退回吳都。勾踐由橫山進兵,越軍雖然只有五萬,但勾踐在胥門之外築一城名叫越城,三軍每日巡行吳城之外,凡有出城者便格殺,不必圍城,仍收圍吳之效。眼下正圍城之中,吳人上下皆驚,臥不安枕。

    眾人微覺吃驚,小鹿也變了臉色。妙公主道:「憑吳王夫差的搞法,上次若不是夫君相助,越國早就滅了吳國。」楚月兒道:「夫君與勾踐的三年之約已滿,這事情早在預料之中,吳國之事全怪夫差,夫君不必煩惱。」伍封道:「可吳國畢竟是娘親的家國,先父一心為吳,我怎能坐看吳國宗祀淪喪?」妙公主驚道:「夫君莫非想再入吳國?難道你忘了陽山之火、柔姊姊的事麼?」夢王姬正色道:「夫君,自古無不滅之國。不要說吳國現在還未被滅,就算滅了又能如如何?雖然夫君與吳國有千絲萬縷的舊情,但吳事全壞在夫差手上,我們也是無能為力。夫君能救吳一次二次,只要夫差還在,始終改變不了吳國的命運。何況凡事天定,夫君也不必硬生生去想挽回。此次就算夫君能入吳相助夫差,莫非就有把握擊退越人麼?」楚月兒嘆道:「是啊,趙無恤已是如此,勾踐比趙無恤可要厲害得多了。」

    伍封道:「我還是要去一趟吳國,就算吳國滅了,宗祀牌位我也得請回來。何況……」,楚月兒會意道:「夫君是放心不下西施夫人?」伍封苦笑道:「是啊,我曾經答應過她,不能出了何事,都要她保全性命,等我去救。」夢王姬不住地搖頭,嘆道:「夫君可真是的,你這麼不辭勞苦,究竟是為了什麼?既然夫君決定要去,那也不用著急,吳國好歹也曾在黃池爭霸,並非三兩日能滅的,等應付了眼前的危機,我們再大大方方到吳國去。」伍封忽然覺得有些焦燥起來,恨恨地道:「這個支離益好生可惡!若不是他一路追殺,我們也不會這麼耽誤行程。」

    晚間伍封正在營中閒走,每見士卒便說幾句話,撫慰誇獎,這一路行程辛苦,傷亡又大,是以非得振奮軍心不可。這時小鹿走過來道:「師父。」伍封問道:「小鹿兒,有事麼?」小鹿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伍封奇道:「怎麼?」小鹿靜靜看著他,緩緩道:「師父,這一路上要多加小心。」他一向惜言如金,在平時最多會說「路上小心」,說話從來沒有這麼長句,伍封愕然之下,笑道:「這是自然。」小鹿點了點頭走開,不住回頭看他。伍封心道:「這孩子今日有些古怪,是否這一路上勇士死了幾十個,想起來傷心了?」

    次日一大早,莊戰急急忙忙趕來,伍封等人正在用飯,見他滿臉惶急,暗暗吃驚,須知這人向來鎮定,從未見過他如此緊張。莊戰道:「龍伯、各位夫人,小鹿兒不見了。」眾人大吃一驚,伍封驚道:「怎會不見了?」莊戰道:「小鹿兒每日一早點兵操練,操練之後才用飯,今日卻一直未從帳中出來。他的營帳向來不許人進去,小人見用飯時快到了,他還未出帳,只好到他帳中叫他,誰知道進去並不見他,他的大夢刀、衣甲、隨身衣物等也不見了。」伍封站起身來,道:「是否他出營辦事?」莊戰搖頭道:「小人問過所有夜值守營的士卒,無一人見他外出,他也沒向人說過要出營。」妙公主點頭道:「是啊,小鹿兒辦事沉穩,從來不會這麼沒交代的。莫非是那支離益殺了……?」夢王姬道:「支離益若要殺他,在帳中便殺了,何必將屍體帶走?是否支離益將他擄走了,用來脅迫夫君哩?」楚月兒搖頭道:「不會,支離益是夫君和月兒傷的,劍下的分寸我們清楚得很,支離益受傷甚重,他自己生死還未卜,怎能有本事擄人?小鹿兒的劍術可不差。」伍封點了點頭,嘆道:「總不至於是他自行走了罷?」

    莊戰沉吟了片刻,道:「龍伯,小人本不願意說,不過小鹿這兩天確實有些古怪。」伍封問道:「怎麼古怪?」莊戰道:「剛到這營中,小鹿便下令不許人進入他的帳中,這兩天操練完士卒便入帳躲著,不到飯時不出來見人。那日小人擋了支離益一劍,好半天還氣血翻騰,小鹿兒卻是被支離益扯脫臂甲,雖然外表並無傷損,小人卻疑心他受了內傷,自持壯健隱而不說。」伍封驚道:「此言有些道理,小鹿兒或是不願意我們耽心。」夏陽道:「怪不得小鹿兒這幾天老是找我拿藥。」楚月兒問道:「他拿了些什麼藥?」夏陽道:「除了配好的金創藥外,還有三七和仙鶴草。」楚月兒疑惑道:「這就不對了,這都是外傷止血之藥。若是內傷,他該向你拿救心丸才是。」

    夢王姬緩緩道:「夢夢倒想起了一個人,或者小鹿兒是替這人治傷。」伍封嘆了口氣,道:「支離益?」夢王姬點了點頭。妙公主驚道:「難道小鹿兒拿藥給支離益治傷?沒理由,支離益是我們的仇人,小鹿兒怎會這麼做?」楚月兒嘆道:「小鹿兒不許人進他的帳中,總不至於將支離益藏在帳中治傷吧?」伍封心中雖然也這麼猜,但他不願意相信小鹿竟會幫助敵人,忽想起昨晚小鹿一反常態對他說話,緩緩道:「就算如此,小鹿必有其理由。無論如何,小鹿絕不會出賣我們。既然他今早才走,我們派出人手,四下找找。」

    伍封將士卒四下里派出去找尋,自己與楚月兒還騎馬跑到了沙漠中數十里,一連數日,都未見小鹿兒和支離益的蹤跡,只好罷了。

    這漠北草原陽光充足,雨水甚少,再加上風大,是以狼肉、狼皮掛著極易風乾,狼肉風乾後,春雨和庖丁刀帶人以草木煙薰,弄得營中肉香四溢,令人垂涎,香氣順風在草原上遠遠飄去。眼見青草漸枯,好在遍野都是,冬雪看著鮑興和圉公陽每日牧馬之時,便讓人割取草料,以備行程。秋風與莊戰帶人修整鞍甲,加固兵車,夏陽卻帶了班侍女四下里找尋草藥。這四女向來無所事事,眼下各有職司,自覺身懷重任,反而十分高興。營中之事,大多由夢王姬和妙公主自行處理。

    妙公主閒時也練武技,她見還有些時日,途中酒也少了,她帶了不少酒麴,遂在營中以黍釀酒,封於大甕之中,只等十數日酒成,又制了許多酒麴,不過這酒麴制來甚慢,只怕要一兩月之久,配好之後,用銅匣密封。

    夢王姬精研兵法,雖然經驗未足,但有伍封指點,由商壺陪著專司營防。莊戰隨秋風帶著人修葺兵車武具,數日便大功告成,只是一路上箭矢耗費不少,在此地除乏良材和鑄器,無法再造。莊戰自告奮勇,每日引人四下找尋,被他找回不少堅木硬竹,削成細桿,將頭修削尖了,權作箭矢之用。

    伍封慣了每日與楚月兒練習武技,這一次行程之中,數番與劍中聖人支離益交手,雖然終能抵禦,畢竟武技比支離益還大有不如,是以每日與楚月兒除了找尋小鹿之外,便在草原上練習武技,比以往更勤。他們這麼苦練武技,眾遁者勇士自然也不敢怠慢,也是勤練不輟。那些寺人侍女本擅武技,也抽空練武習射,連渠牛兒、公斂宏也趕著練武,不敢懈怠。營中外鬆內緊,表面上人人都放鬆休養,心裡卻提防著胡人,遵伍封之令,每日裡披甲而備。

    這日午飯之後,伍封與楚月兒練了一會兒空手搏擊和劍術後,又策馬在營外草原練習馬戰,二人揮著鐵戟長矛,在草原上往來交手,自從黑龍和青龍裝上馬鞍之後,他們便覺得馬戰威力增大了不少,此刻交戰了二三百回合,甚覺暢快。

    他們珍惜馬力,下馬休息,將馬的肚帶鬆開,放在原上吃草,二人坐在草地上說話,楚月兒因身有「金縷衣」,是以白色的衣甲甚薄,並不礙事,伍封這一身黑甲卻甚不方便,索性躺在草地上,兩人說說笑笑,休息了一個多時辰,伍封正想起身,偶爾側面貼地,隱隱聽到西北方向傳來馬蹄之聲,微微吃驚,細聽了一陣,忙跳起身來,道:「有大隊騎兵在四十里外的地方,正移過來。」二人再牽過馬來,束緊肚帶,整好馬鞍,飛身上馬。

    二人回到營前,也不進營,伍封將鮑興叫來,道:「小興兒,有大隊騎兵在西北外三四十里處,多半是胡人,快擊鼓號令,讓士卒準備,萬一胡人有何異動,便好作戰。」楚月兒見他並不入營,心知其意,讓士卒將商壺和鐵勇招來。片刻後三十騎出營,三十鐵勇被支離益殺了一個,還剩這二十九人,一個個穿著由越國得來的金甲,掛刀提矛,由商壺引著。

    伍封道:「月兒,我們迎上去瞧瞧。」帶著鐵勇往西北方向迎上去,越往前去,漸漸聽到前面的馬蹄身響,馳出二十多里時,便聽騎聲如雷,前方黑壓壓一大片騎兵直馳而來。伍封和楚月兒按馬停下,商壺在旁邊,二十九騎鐵勇一字兒排開,站在三人身後。

    那些騎兵來得甚快,飛一般到了近前,伍封見他們大約有七八百人,都是胡人的裝束,與代人相似。離伍封等人五十餘步時,胡人停了下來,兩邊排開。三騎上前,當中一人大約二十多歲,身上穿著斑斕虎皮上衣,手上執一根大殳,旁邊兩人看來是護衛身份,也是提大大殳。

    中間那胡人喝問數句,伍封等人茫然不知其說的是什麼,商壺懂胡語,回答了幾句,那胡人臉上露出不信之色,不住搖頭。商壺扭頭對伍封道:「姑丈,這胡人問我們是否是晉人,老商告訴他我們是齊人。這胡人不信,還說齊人怎會大老遠到這兒來。」

    伍封笑道:「這就有些難辦,不過他既然不信,我們也沒有辦法,你只告訴他我們並無敵意就行了。」商壺又向那胡人說話,那胡人將信將疑地看著他,又嘰嘰咕咕地說話,商壺回答了幾句,那胡人忽然哈哈大笑,連身後的那些胡人也不住哄笑。伍封雖然聽不懂胡語,也看得出他們正譏笑商壺。

    商壺忿怒地喝了幾聲,回頭道:「這些胡人問我們是否遇到狼群,我說狼群盡被我們殺了,還有許多狼肉已經吃在肚裡,他們卻說老商是在吹牛。」伍封搖頭道:「這些胡人還真是難纏。老商,你對他們說,這一帶是我們的地方,他若是路過,便不要亂闖進來,若是想來瞧瞧,我們便請他喝酒。」

    商壺又向胡人說了一陣,那胡人正在猶豫,忽見西面沙塵滾滾,似有大隊人馬趕了來,這些胡人臉色立時凝重起來,互相說話,彷彿遇到了大敵一般。

    伍封問道:「老商,他們在說什麼?」商壺道:「聽他們的言語,好像是有對頭趕來打架。姑丈,我們要不要幫忙?」伍封愕然道:「幫誰?幫他們還是幫他們的對頭?誰知道他們有何仇怨,我們可不必招惹。」商壺點了點頭。楚月兒道:「夫君,若是他們廝殺起來,混亂之下說不好會撞到我們營中。」伍封道:「是啊,別無緣無故地捲進是非。」

    這時,西面大隊騎兵已經趕到,足有一千餘人,也都是胡人,為首那胡人三十多歲,生得粗壯結實,手上舞著一條銅柄大酋矛,神情十分凶惡。

    這兩隊胡人各自排開,互相喝叱幾句後。那執矛的胡人乜斜著眼向伍封等人看了看,向執殳的胡人喝問,後者不住搖頭。商壺笑道:「姑丈,原來這兩隊人是要爭奪一樣什麼東西,然後大生爭執,瞞著酋長來打仗以分高下。這傢伙問那年輕人,我們是否他的幫手,那年輕人說不是。」正向伍封說話,那執矛的胡人向伍封惡狠狠喝了幾句,商壺怒道:「這人好生無理!」楚月兒問道:「他說什麼?」商壺道:「他說,我們既然不是幫手,便要我們滾得遠遠的。」楚月兒哼了一聲,瞧著那執矛的胡人甚不痛快,道:「月兒倒想與他比試一下矛法。」

    商壺聞言,傻乎乎便要向那胡人搦戰,伍封忙止住他,笑道:「我們先不要理會,索性退開幾十步,看看熱鬧也好。我看這兩人在胡人中大有身份,若隨便得罪了,說不好有要打仗,到時候一路回去時便很多麻煩。」他一聲令下,眾人退開了五十步。

    這時便見兩隊胡人打起來,一時間沙塵滾滾,人喊馬嘶。伍封看了一陣,見這些胡人果然都是一等一的善騎高手,人坐在馬上,就像身子天生地長在馬背上一樣,點頭道:「胡人的騎兵果然厲害。」楚月兒道:「是啊,他們的戰馬既沒有馬鞍,又沒有蹄鐵,仍然如此兇猛,並不下於我們的勇士。」

    胡人雙方的士卒相差並不很大,是以一時間難分勝敗。眼見越戰越烈,剛開始雙方還是以拼較高下為目標,未下殺手,此刻戰得性起,手上格外出力,陸陸續續有胡人受傷跌下馬背。

    雙方的胡人首領也鬥得十分激烈,那揮著銅柄大酋矛的似乎力大些,卻不夠靈活,那執殳的十分靈動,卻又不及對方力大,鬥了良久未分勝敗。

    伍封見這二人並無太多章法,銅矛和大殳招式簡單,卻十分實用,似乎是從小打架由實戰中練出的本事。伍封看了一陣,眼見戰場上流血漸多,問商壺道:「這兩班胡人是宿敵麼?」商壺道:「聽他們的語氣,似乎同是一族。」

    伍封微微吃驚,道:「同是一族,為何會兵戎相見?」楚月兒在一旁躍躍欲試,道:「夫君,我們是否當個和事佬?」伍封見她興沖沖地想上前,故意問道:「怎麼才能當這和事佬?」楚月兒笑道:「月兒上去,將雙方的首領擒來,這仗恐怕就打不成了。」

    伍封笑道:「看來你真想與那傢伙比試一下矛法,你上去吧,盡快將二人擒來。」楚月兒聞言大喜,撥馬上前。商壺忙跳下馬,撒開腳追上去。他的銅叉上次被支離益崩斷了銅鏈,已經央莊戰替他續接好了。這時拖著大叉跟在楚月兒馬後,他腳力甚快,居然能跟上青龍的速度。伍封等人也不以為異,都知道這商壺不喜歡騎射,每有戰事,寧願下馬步戰。

    楚月兒一騎搶過人群,隨手將途經處胡人的兵器撥開,向那兩個胡人首領衝過去。這兩個胡人哇哇怪叫,都以為楚月兒是來幫對方,互相叱喝,多半是說對方不要臉,要人幫手之類。

    楚月兒剛到二人身前,這二人揮著銅矛大殳向楚月兒或刺或砸。他們這一動手,立時便知道楚月兒不是對方的人,不過並未收回兵器,而是聯手向楚月兒夾攻。楚月兒哪將他們放在眼中,長矛上舉,將大殳撩開,同時輕擺矛尾,又將那酋矛撥到一旁。這麼連撩帶撥之間,青龍已經衝到了這二人坐騎中間。

    楚月兒伸出左手,往執矛的胡人身上一推,那胡人來不及收回酋矛,被楚月兒推得後仰,急忙腰上使力,身往前壓,以免後跌下馬。不料楚月兒故意這麼一推,引他前俯,順手抓住胡人腰間的革帶,將他向後甩過去。她這一招便不用蠻力,純是借力打力,手法十分高明,看得伍封在一旁大聲叫好。

    那胡人哇哇亂叫,在空中手舞足蹈地失了重心,連酋矛也扔了。眼看向地上摔去,商壺閃了上來,伸手接住,夾在腋下便往回跑。他一手舞叉,格開周圍胡人的兵器,大步跑回。自從他隨伍封與秦人、巴軍、蜀軍交戰,便與伍封、楚月兒配合甚好,跟在馬後專管拿人。

    這時又聽那執殳的胡人哇哇亂叫,被楚月兒一手提住,馳馬而回。原來他被楚月兒撩開大殳,正佩服這人力氣甚大,還未縮回大殳,便見楚月兒已經輕鬆擒了一人。大驚之下,還未及用下一招,卻見楚月兒一手握在筆管銅矛中間,如同順水推舟,小手橫握著細細的銅矛向腰上推撞而來。這胡人先前見楚月兒擒住了對手,心想這人又用此法,自己決計不會上當。猛地仰身,上身平躺,楚月兒的細矛推了個空。這人正暗暗佩服自己見機甚當,忽見楚月兒將矛向上扔起,大惑不解,卻忘了楚月兒將矛扔了,手便空了出來,「嗤」地一聲,楚月兒的小手已經抓住了他腰間革帶,將他拖了下馬,手上急抖一下,這胡人渾身劇震,骨為之松,大殳拿捏不住,扔到了地上,渾身軟綿綿地一時使不上力。偷眼上看時,正見那細矛掉下來,被楚月兒用另一手接住。伍封遠遠地又大聲叫好。

    楚月兒撥回馬頭,由人群中衝出來,與商壺一前一後,將二人都擒了回來。眾胡人打鬥正烈,忽見雙方首領被外人擒去,齊齊怔住,片刻後有人發一聲喊,雙方都住手不戰,一齊向伍封這方向追殺過來。

    伍封心道:「這些胡人倒有趣,自己鬥得你死我活,一見外人插手,便能聯手對外。怪不得胡人分了許多族,並無共同首領,中原人卻絲毫奈何他們不得。」他策馬上前,揮著鐵戟,將衝在前面的胡人擋住。以他眼下的本事,天下間除了支離益之外,無人能抗手,這些胡人怎敵得過他?伍封一戟一個,將衝在前面的胡人了一連震跌馬下十餘人,眾胡人大驚之下,這才不敢追上前。

    伍封撥馬回來,剛好見楚月兒手上正施妙技,在馬上俯身,將兩名胡人背上的「風門穴」點住。此穴被點,上身便不能動彈,腿腳卻依然能行。這便省得覓繩來捆紮這兩個胡人忽然間上身麻木,彷彿不是生在自己身上一樣,又驚又懼,目瞪口呆。

    伍封見他們張口結舌,忙道:「月兒,你怎點了他們啞門穴?我還有話對他們說。」楚月兒道:「我可沒點他們啞門。」伍封奇道:「為何他們說不……」,便聽這兩個胡人張口哇哇說話,滿臉都是驚詫、駭異、懼怕之色。伍封笑道:「原來他們是驚住了,此時才回過神。」商壺呵呵笑道:「他們聽了姑姑說話,此時才知道姑姑是女子,敬佩得很。」

    伍封向那兩名胡人問道:「你們是一族人麼?」商壺用胡語轉述過去,兩個胡人都點頭,又說了些話。商壺笑道:「原來他們是親兄弟,這長得凶惡點的是兄長,叫烏托巴夫,秀氣些的是弟弟,叫圖羅巴夫。」楚月兒格格笑道:「這弟弟的名字可難聽些,怎會叫『偷蘿蔔乎』?」眾人忍不住笑起來,伍封呵呵笑道:「還是你那『天巴圖』的外號好聽些。」

    這兩個胡人聽見「天巴圖」三字,立時聽懂,嘰嘰咕咕地說話,不住地道:「天巴圖、天巴圖!」商壺笑道:「他們說姑丈和姑姑是天巴圖。」伍封向那兩個胡人道:「你們既是親兄弟,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非要兵戎相見?」商壺轉述後,兩個胡人臉上立時顯得忿忿不平之色,不住口地說話,又互相說話,說得越來越聲大,伍封等人就算聽不懂他們的言語,也看得出了二人又吵了起來。

    商壺大皺眉頭,道:「他們好像是爭一個什麼鐵音蘭蘭,似是人名,他們說得這麼又快又急,一時間也聽不明白。」伍封揮了揮手上的鐵戟,兩個胡人立時住口看著他。伍封道:「這麼說話難以明白,你們二人不如到我營中,飲些美酒,慢慢細說可好?」楚月兒道:「你們的部屬傷了不少,最好也隨我們去,治一下傷。」商壺向二人說過後,這兩個胡人眼中露出狐疑之色。

    伍封道:「我們若要殺你們,在這裡就殺了,何必帶你們走?你們將大軍留在此地,傷者隨我們前去,如有變故,他們大可以來救。」商壺又將話轉述,這兩個胡人商議了幾句,都點頭答應,又向部屬喊話,受傷的胡人約有二十多人,都下馬走過來,各牽著自己了坐騎,連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的馬也牽來,其餘的兩隊胡人卻整兵一處,嚴陣守候。

    伍封暫不解這二人的穴道,帶著他們一同回營,都營前時,見營中早已經嚴陣以待。眾胡人入營時,見滿營都掛著狼皮和薰得又黃又香的狼肉,驚詫之餘,又忍不住流涎。楚月兒叫上夏陽和十個懂藥的侍女,將受傷的胡人引入一帳治傷。伍封卻將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帶到大帳,解開二人的穴道,請他們坐下,讓人拿上美酒和狼肉,又讓人送酒到楚月兒為胡人治傷的帳中去。

    這時夢王姬和妙公主聽說擒了胡人,帶著春雨、秋風、冬雪和侍女來瞧,商壺見夢王姬來了,遂到楚月兒為胡人治傷的大帳去,暫為傳譯。烏羅巴夫和圖羅巴夫見眾女之美,盡驚得呆了,半晌方醒悟過來,嘆息飲酒。

    胡人最喜歡飲酒,但他們雖能釀酒,卻不知道怎樣制酒麴,是以每入中原,便先搶酒,又尋覓酒麴,回族中後自行釀製。邊境的晉、燕國人知道其俗,每每送些酒麴給他們,以求庇護。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見了美酒酒便不勝歡喜,連連痛飲,又食些薰制過的狼肉,胡人的飲食粗糙,二人得此薰肉,覺得美味無比,心中大悅。

    夢王姬見他們酒肉用了不少,便開始與他們說話,她本來就會些胡語,又向商壺學過十餘天,胡語更好,與二胡人談起來,勾通毫無不便。二人見美女垂詢,無不爭著作答,說話良久,夢王姬點了點頭,對伍封道:「這二人是嫡親兄弟,父親速也台是胡人中最大一族的狼主。」伍封愕然道:「狼主?」夢王姬笑道:「這些胡人並未立國,與代國不同,他們的族長不叫大王、也不叫國君,而稱狼主。」伍封道:「這稱呼卻古怪。」夢王姬笑道:「胡俗與中原不同,譬如中原人以民戶來計算丁口,胡人因都住氈帳,便以帳計算丁口,每帳八到二十人不等。這兄弟二人各有五百帳,其父速也台一人便有千餘帳。」伍封點頭道:「怪不得這兄弟二人自己便有近千士卒。」

    夢王姬道:「他們先前說,去年速不台狼主的外甥女鐵音蘭蘭由代國回來,兄弟兩人都喜歡鐵音蘭蘭的美貌,想娶為夫人,鐵音蘭蘭卻誰也不答應。這兄弟二人便以為是因為對方之故,表妹不願意得罪對方,是以不肯答應自己的親事,由此生隙。這一次他們暗地裡相約,看看誰先滅了狼湖的狼群,便娶鐵音蘭蘭為妻,對方不得再行糾纏。是以各帶了屬下人來,可他們未見狼群,卻在此地碰了面,一言不合而交手。」

    伍封皺眉道:「這狼群被我們滅了,他們怎分高下?」妙公主耽心道:「是啊,萬一那鐵音蘭蘭見夫君滅了狼群,誓要嫁給夫君,怎生是好?」忍不住笑道:「這樣的話,豈非家中又多了個胡人姊妹?」伍封咄了一聲,叱道:「胡說什麼?那鐵音蘭蘭怎會願意嫁給我?」妙公主笑道:「這可難說。我便算了,你連王姬都能弄上手,何況那胡人女子?要是她願意呢?」夢王姬嗔道:「公主越發地亂說了。」伍封笑道:「就算她願意,還得看我是否願意哩?有你們七位美人兒在身旁,我已經如願意以償了。」

    伍封讓夢王姬等女陪這二人說話,自己往楚月兒治傷的帳中去瞧,見那些胡人都受了些皮肉傷,楚月兒和夏陽也不必自己動手,讓侍女為他們敷藥包紮,這些胡人見美女在側,不敢呼痛,老老實實坐著讓侍女包紮醫治。這些侍女都是在成周時服侍楚月兒學醫的,大半年也學了不少藥理和簡單的醫術,又有楚月兒在一旁指導,應付外傷自是容易之極。

    包紮敷藥過的胡人便坐在一旁與商壺說話,飲一爵酒後在一旁等著。等所有的胡人敷藥飲酒之後,伍封帶他們到大帳與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見面,兄弟二人與夢王姬談了許久,早已經沒有了敵意,他們二人有美酒薰肉,又有夢王姬在一旁溫言笑語,心中大為舒暢。此刻依依不捨地站起身來,斜眼瞧著楚月兒,尋思這美貌少女怎會有那般驚人的勇力。

    伍封道:「二位兄台既然是嫡親兄弟,什麼事都好商量,為了一個女子而鬥得你死我活,一來讓旁人笑話,二來有損你們族人臉面。何況你們就算有個勝敗,必有一方傷損,那鐵音蘭蘭又怎好面對你們?只怕她在族中也呆不下去。」夢王姬將他的話轉述給二人,二人不住的點頭。

    夢王姬讓人拿了些美酒、狼肉、海鹽交給烏托巴夫二人,用胡語對二人道:「我們行程之中,所攜不多。二位遠來是客,些許禮物相贈,以謝嘉客。」這美酒、海鹽都是極難得之物,烏托巴夫二人十分高興,他們都是豪爽之人,也沒太多客氣,伸手接過。伍封和楚月兒親自送了這些胡人出營,仍帶著商壺和鐵勇,陪他們到了大隊胡人停留處。

    那些胡人見烏托巴夫等人平安回來,臉露喜色。楚月兒向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道:「月兒有一事相求,二位是否可以答應?」商壺用胡語向二人說起,烏托巴夫二人對楚月兒敬佩之極,見美人相求,自然是拍胸脯答應。楚月兒道:「不管鐵音蘭蘭嫁給誰,你們畢竟是嫡親兄弟,千萬不要再兵戎相見,有損兄弟感情。」午托巴夫和圖羅巴夫並不是兄弟感情不好,而是因為都喜歡鐵音蘭蘭之故,大生爭執,先前又因言語不和,一時間怒火中燒,才會大打出手。如今被伍封等人輕輕鬆鬆擒住,治傷賜酒,好言相勸,早已經十分後悔,此刻見楚月兒相求,一起點頭,二人還當著眾人擊掌為誓,決計不再動武。

    分手之際,莊戰帶了十餘騎飛趕而來。原來他今日帶著人四下找尋制箭矢的竹木,回營聽說了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之事,忙趕了來,遠遠便大叫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的名字。

    烏托巴夫二人剛跨上馬背,聽見叫喚,看見莊戰,大喜道:「莊莊、莊莊!」二人馳馬迎上去,三人哈哈大笑跳下馬來,相擁成一團。伍封愕然道:「原來小戰與他們是舊識!」楚月兒道:「定是上次送弦兒回來時認識的。」

    大隊胡人中有不少人也認識莊戰,遠遠向莊戰揮手,口呼「莊莊」。伍封不禁笑道:「原來小戰甚受胡人喜歡,他這名字在胡人口中也怪了,竟是『莊莊』!」莊戰與烏托巴夫二人說了許久的話,又引二人上來,這二人向伍封施禮說話,伍封連忙還禮,莊戰道:「他們此刻才知道龍伯是弦兒的恩人龍伯,以示敬意。」伍封道:「弦兒與他們相熟麼?」莊戰道:「弦兒是他們的表妹,按胡人的名字叫鐵音蘭蘭。」伍封與楚月兒大奇,想不到令這兄弟二人大打出手的女子,竟是那胡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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