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天下春秋 作者:全威 (已完成)

tab0402 2008-6-15 09:22:24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 19020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0:33
第三十一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夫差心下一寬,頓覺疲憊,坐在了車上,伍封派了一個寺人替夫差御車,伯嚭將韁繩交給了寺人,對夫差道:「大王受驚了。」一邊說,一邊上前替夫差挽髮,從腰間解下一枚玉環,將夫差披落的頭髮紮好。

    伍封等人見伯嚭滿面阿諛,不願意看他,向夫差問候了幾句,自己與妙公主等人說話。

    這時,鮑興早將適才的凶險繪聲繪色向妙公主等人說了一遍,葉柔皺起了眉頭,緩緩道:「公子向來鎮靜多智,雖然兵行詭道,但環環相扣,料敵之先,今日為何會大失方寸?幸好公子能隨機迎變,否則恐怕就大大不妙了。」

    伍封點頭嘆道:「自我用兵以來,從未遇過越王這樣的高手。今日的確無甚妙計,只是臨時胡來,幸好誤打誤撞,又靠你們這一支援軍,才僥倖得以逃脫。我雖然多番臨陣,象越王這樣智謀深遠的人卻是第一次碰到。一開始便處於下風,被越王佔了先,以致有些難以措手。我們雖然擒了越王,但以用兵而論,其實是我敗在越王之手。」

    勾踐嘆了口氣,道:「寡人一生征戰,從未遇到過龍伯這樣的敵手,今番被擒,也不算冤枉。」

    葉柔對勾棧道:「想不到會在如此境地下見到大王。」

    勾棧道:「當年越女在鄙國之時,寡人甚是看重,萬萬料不到今日會成了敵人,不過越女能念及故舊,對越人未下殺手,寡人都看在眼中,甚感欣慰。」

    葉柔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楚月兒對勾棧道:「大王,你的『萬獸矛法』果然是天下無雙,月兒今日與大王一戰,頗有所得。」

    葉柔等人知道楚月兒天生善武,在劍術矛法上造詣甚深,她與伍封一樣,最能從臨敵實戰中提升武技,她說大有所得,想必是這一戰對她的矛法極有啟發,令她的矛法更有進境。

    勾棧道:「月公主的矛法與眾不同,不知何時見過孫武?」

    楚月兒奇道:「這與孫子有何相干?」

    勾棧道:「你這矛法與孫武的矛法一脈相承,若非孫武所授,還有何人善用孫武的矛法?」

    伍封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趙大小姐兵法通神,原來她是孫叔叔的弟子!不瞞大王說,月兒的矛法是晉國趙鞅長女趙大小姐所授。是了,大王眼力高明,可看得出在下的戟法又是何人的技藝?」

    勾踐愕然道:「這戟法是龍伯的家傳絕技,寡人一看便知。當年令舅王子無忌縱橫東南一境,就是用這戟法。」

    伍封嘿了一聲,心道:「怪不得這戟法猛惡無儔,原來是舅舅的絕技!多半是孫叔叔想法子學成,再傳給趙大小姐。」

    妙公主好奇道:「大王的矛法真得很厲害?」

    楚月兒點頭道:「厲害得緊,聽說這是越王的先人數百年中在征戰狩獵中錘練出來的,所以教『萬獸矛法』。」

    妙公主皺眉道:「『萬獸矛法』太過難聽,若將『獸』改為『壽』,聽起來恐怕要斯文一些吧?」

    伍封笑道:「劍技矛法是用來打架的,斯文了反而不好。大凡武技,名字越凶惡越能嚇人,譬如『開山』、『刑天』、『屠龍』等等,說出來便讓人心驚,我若將『刑天劍法』改名為『繡玉劍法』,自然是斯文了些,但好似太過娘娘腔了吧?」

    妙公主也笑道:「哪有你這種改名法子的?」

    勾踐卻道:「妙公主言之有理,寡人的矛法是王族絕技,以『萬獸』為名,的確有些粗魯,日後便改為『萬壽矛法』,這才有王者之氣。」

    眾人談得高興,便忘了敵友之分。勾踐與伍封等人說話,也十分隨意,只覺與他們在一起,自己好似年輕了許多。

    夫差暗暗不悅,伯嚭向夫差使了個眼色,小聲在夫差耳邊道:「大王,龍伯若在吳國久了,老臣看這吳王之位早晚會落入他的手中!」

    夫差渾身一震,立時勾起了許多心思上來。

    他心道:「這小子勇力絕倫,又善於用兵,連家中的姬妾從人都是英勇善戰,僅用了一千家兵便能襲破越都,連越王后也擒回吳國,若是其調兵大舉入吳,後果難測。此子若有奪位之心,倒真是有些難防。這人與越王勾踐不同,越兵固然勇猛善戰,人數又比其家兵要多,但越人終是敵國,一旦入寇,吳國上下自會全力御之,但這小子在吳國深得人心,若是帶兵入吳,吳人說不好還會簞食壺漿相迎,太宰此言並非毫無道理!」轉念又想:「這人的父親伍子胥權傾一國時,並無篡逆之念,父子相承,這人未必會甘心敗壞其父的一世忠名。」

    這麼想著,心下又寬了些。他向伯嚭看去,卻見伯嚭的眼光卻落在其腰間的劍柄之上,夫差低下了頭,看著劍柄上的「屬鏤」二字,心中一動:「當年我賜伍子胥死時,便是用的此劍。伍子胥為了給父兄報仇,竟能帶著吳軍攻入楚國郢都,連楚平王也被他從地底挖出來鞭屍,可見他們姓伍的人報仇之意甚為可怖。我賜死其父,這小子心中說不定也想殺我報仇,只是礙著母親慶公主是我吳國王室,不好下手。一旦慶公主歸天,這人的精兵說不定便從海上南下,殺我報仇。」又想:「這小子先前對勾踐說過,以他的身手,若要暗殺一個人,並非難事。就算他不用士卒,只要悄悄地潛入吳國,終有一天我會遭其毒手!」想到此處,只覺渾身寒意從心底沁出,背上冷汗直流。

    其實伯嚭對伍封更是忌憚,知道伍封對他恨之入骨,一心想殺了自己,只是國事要緊,暫未下手。這人入吳以來,時間雖然不長,卻立下了天大的功勞,夫差對他也十分看重,心道:「這小子與大王是兄弟之親,又是個厲害角色,西施對他更是喜歡,若他與西施一起在大王時時聒噪,早晚有一天大王會將這口『屬鏤』劍賜給我,讓我去陪伍子胥那死鬼!哼,他殺我一子,傷我一子,此仇不報,我這太宰也是白當了!這小子畢竟年幼無知,與其死鬼父親一樣,不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

    伯嚭久伴夫差身邊,深知夫差雖然頗為聰明,但忌才多疑,心胸狹窄,難以容物,心中早對伍封有了猜忌之心,於是便乘夫差驚魂初定之時,說了這番話。他見夫差臉上陰晴不定,額上流出細汗,知道自己的一句話已深入了夫差心底。

    伍封等人哪知道夫差的心思,一路高高興興說話,伍封問道:「公主,柔兒,你們怎會想到我和月兒有凶險,帶人來接應?」

    妙公主道:「自從前幾天夫君造了個怪夢之後,柔姊妹便多了許多心思,今日你們走後,她便有些心神不寧,說越王勾踐的心機厲害得緊,一個越王已經無人能敵,再加上有文種籌謀,若是有何詭計,便十分不妥,在府中好生耽心。」

    葉柔道:「我見小鹿兒回來,說大王派人接走了越王后,范大夫和陳將軍也一併走了,便知道其中大有古怪。吳越和議未成,大王怎會先將越王后等人接走?便叫府中上下準備,以免有變。後來顏不疑派人來報,說是勾踐果然有埋伏,王子姑曹又不肯相救,反將大軍退到了城下,他只好先入城調動士卒。柔兒知道他要調兵需有好一陣耽擱,怕趕不及,便留下小鹿兒,自己帶了人沿水路而來,恰好碰上你們正與越人相鬥,我們人少,不足以大用,只好棄舟登岸,繞到草叢之中突襲,幸好得以成功。」

    伍封道:「原來小鹿兒回到了府上,我這便放心了。府上眾人之中,除了月兒和你之外,便以小鹿兒的本事最好,為何你會將他留下守府?」

    葉柔嘆道:「柔兒怕王子姑曹和王子不疑衝突,到時候城中必會大亂,遂派小鹿兒帶些人守在王宮之外,以免不測。」

    伍封點頭笑道:「柔兒智計了得,今日若非柔兒的妙計、眾人的奮勇,倒真是凶險之極。」又皺眉道:「王子姑曹真的不肯發兵相救?」

    妙公主道:「顏不疑是這麼說的,王子姑曹早引了一萬大軍接應,如果不是有何變故,為何對眼下還沒見著他的士卒,任由你和大王身陷重圍?」

    夫差長嘆了一聲,道:「想不到姑曹竟會如此不孝!」

    勾踐笑道:「大王為王日久,難道不知道王位之貴?在富貴權勢之前,父子之情、手足之誼、朋友之交又算得了什麼?天下間不知有多少人為了權勢富貴同室操戈哩!」

    想到自己的親子也會如此,夫差不禁頗為傷心。

    伯嚭在一旁小聲道:「嫡子尚能如此,何況是他人?」

    夫差自然明白伯嚭口中的「他人」是誰,點了點頭,十分沮喪。

    這時,兵車早已馳出了二十餘里,眼見繞過前面的小樹林,便快到了姑蘇城下,忽聽林後號角鳴響,一隊人馬從林後轉了出來,軍中打著數十面越軍大旗,當先兩面大旆上寫著大大的「文」字。

    眾人大驚,夫差驚道:「文種為何會在這裡?」

    勾踐笑道:「文大夫用兵,連寡人也常常難以測度,依寡人的籌劃,文種應當已在東面江口才是。」

    伍封道:「我們一路疾行,文種就算插了雙翅,也不可能繞到我們前面,這定是文種怕萬一有變,才留下了這支人馬,以免有人逃脫回城,想來人數不多。」

    葉柔道:「文大夫未必在軍中,這多半是越人虛張聲勢。只要范大夫和文大夫二人不在,越軍便沒那麼可怕。」

    只聽轔轔車輪聲中,一個響亮的聲音道:「龍伯、越女別來無恙乎?文種在此!」便見這一隊越兵人數不少,兵車不過五十乘,分三層排開,雖然不及細數,但一眼看去,也看得出車後的步卒斷不會少於三千人。

    一乘兵車從中間緩緩駛出來,只見車上主將渾身銅甲,手執長矛,伍封一眼便認出這人便是在齊國見過的文種。

    葉柔大吃一驚,道:「原來真的是文大夫在此!」

    伯嚭忙道:「前有埋伏,後有追兵,這可如何是好?」

    伍封哼了一聲,道:「我們從勾踐的數千『君子之卒』中也殺了出來,文種的士卒不算太多,未必擋得住我們奮力一沖!」

    葉柔道:「不錯,此處離姑蘇不到三里,文大夫率兵在此,定不敢久留,否則吳軍從城中殺出來,只怕這一隊越兵要全軍覆滅了!」

    文種大笑道:「王子不疑和王子姑曹各帶士卒在姑蘇城中交戰,吳人自顧不暇,哪能趕來?在下只所以帶了士卒在此,便是早料到龍伯用兵多變,可能會回攻入城。」

    伍封心中凜然,道:「既然文大夫早料到我們會殺回來,為何將大多士卒調往東面江口?」

    文種笑道:「在下這些士卒大多是水軍習流之士,正要到江口匯合上戰船,何況我們大軍留在這城下不遠處,城中吳卒便不敢自相殘殺了。這三千人藏於林中正好,大軍水陸並進以攻城,我們這三千人便擒殺夫差。」

    伍封想不到文種用兵厲害至此,心忖今日真是一敗塗地了。

    文種道:「在下先對付了你們,取了夫差之首級,再匯合江口的大軍攻入城中,吳人自相殘殺,待兩敗俱傷之際,怎是我們水陸五萬大軍的敵手?此番滅吳必矣!」

    這次連伍封也變了臉色,想不到顏不疑和王子姑曹竟然在這時候公開反目!他嘆了口氣,沉聲道:「眼下既無援軍可望,只好奮力衝過去了,只要大王入了城,二位王子便會收斂,時間長了,不消越人入城,城中的吳軍恐怕也損了大半。」

    文種笑道:「在下早知道龍伯的厲害,是以與范大夫商議,由他趕到江口去,在下帶了三千人守在此處,正是怕大軍阻不住龍伯,被龍伯逃入了城。」他將手一舉,只見眾越兵手中忽地齊齊舉起了一樣兵器,正是伍封最為忌憚的連發神弩,想不到這三千神弩兵盡在此地。

    一支神弩頃刻間能同射出三支箭,三千人便是九千支箭,此刻雙方相距不到五十步,只要文種的手一落下來,九千支箭發出,這一百多人恐怕盡數都要變成刺蝟了。

    伍封忙道:「文大夫且慢,你這箭一射出,連貴國大王也免不了要射死了。」伸手將勾踐提得立起來。

    文種料敵之先的本事再大,也未能想到勾踐居然會落在伍封手中,大吃了一驚,緩緩將手縮了回來,驚呼:「大王!」

    勾踐笑道:「文大夫,休要理會寡人,滅吳事大,儘管放箭,寡人有夫差相陪,一死何妨?寡人死後,你與范大夫好生輔佐太子,立他為王!」

    文種道:「大王!這……」,勾踐叱道:「眾軍聽著,放箭!」眾越兵哪敢放箭?一齊向文種看去,等文種的軍令。

    伯嚭嚇得面如土色,扶著夫差縮身兵車之內,但車上輿板高不過三尺,伯嚭身材矮小,倒能藏身,夫差身高近九尺,縮下身去,仍有大半個頭露在外面,以車輿的狹窄,又萬萬不可能容二人躺下身來。

    伍封料不到勾踐如此勇悍,忙道:「文大夫如果放箭,就算奉了王命,那也是以臣弒君,徒留下千古罵名,萬萬射不得!」他曾聽葉柔說過,知道文種為人極重名聲,才會這麼說。

    文種心中一動,頗有些猶豫。

    葉柔道:「文大夫今日若是放了箭,天下人定會以為文大夫見太子年幼,欲執掌越國大柄,故意加害大王。國事之中,更有何事大於君王之安危?」

    妙公主道:「哼,我看這人就未必是好人,說不定他真想殺了勾踐,太子想來年輕,又不如他在軍中的威望,說不定連太子也會被他殺害,自立為越王。」

    文種越聽越是心驚,心道:「這種話傳到越國,百姓說不定會信以為真。」

    伍封道:「就算文大夫心無此意,想來太子也饒不了他,一條弒君之罪便足以滅他九族。」

    文種額上見汗,眼見滅吳在即,誰知道出了這岔子,他雖然多謀善斷,可大王落入敵手,當真是投鼠忌器,難下決斷。

    勾踐喝道:「吳國一國之地與寡人的一條命相比,自然是滅吳事大,文大夫還想什麼?」他知道文種軍令極嚴,文種若不下令放箭,他這君王之令對文種手下的越兵來說毫無用處。何況越兵人人心懼,誰敢真的放箭射自己的君王?

    雙方正在對峙,便聽遠遠的有一人氣極敗壞地大叫道:「文大夫不可放箭!」循聲瞧去,只見一乘輕車飛一般由後面趕上來,這乘兵車上只有二人,用了七匹駿馬御駛,是以其速極快。

    只見車上那人頭帶峨冠,面如美玉,正是范蠡。

    范蠡輕車近前,道:「龍伯,文大夫,吳越二君都處於危地,請勿輕動,以免傷了君王。」

    文種道:「此時若不殺了夫差,讓他進了城去,滅吳之事必然不諧。」

    范蠡正色道:「只要大王安好,何時不能滅吳?大王若是有失,恐怕天下列國都會取笑越人,就算吳國盡入我越地,吳人也未必會心服。」對勾棧道:「大王怎能不顧自己的安危?兵者,勝敗均是常事,今日不能滅吳,未必明日不能,吳國王子相爭,可為越國之鑑。今日大王若是仙逝,恐怕越人中會有不少人對文大夫不滿,到時候禍起蕭牆之內,就算滅了吳國,越國也不會長久。」

    勾踐緊緊盯著范蠡,又瞥了伍封一眼,道:「寡人聽說相國與龍伯交好,今日相國究竟是想救寡人,還是想救龍伯?」

    范蠡道:「微臣與大王是君臣之義,與龍伯是朋友之情,若能二者兼顧,微臣自然是義不容辭。若不能兼顧,當是君臣之義為先,其次是朋友之情,萬一為了救君王而傷了朋友,也是無可奈何是事,只好日後向朋友請罪了。」

    勾踐大笑,道:「相國倒是直言無諱!」范蠡陪著他在吳為奴三年,雖在奴役之中仍能不失君臣之禮,勾踐與他同經患難,既有君臣之情,又多了一眾心照不宣的兄弟之誼。范蠡的智謀更勝於文種,他對范蠡向來言聽計從,心道:「范大夫說得不錯,今日不能滅吳,未必明日不能。寡人何必與夫差這狗東西死在一起?」

    范蠡見他臉色平和,知道勾踐已經不再堅持,便對伍封道:「龍伯,不如這樣,我們放了你們入城,不過你們也需放了鄙國大王,今日之事就此作罷。如何?」

    伍封拱手道:「相國之言,在下怎敢不聽?不過,今日我們雖然處境不妙,但也不是全無生機,文大夫的弩兵未必能傷我。今日在下便無賴一些,要越王答應我們兩件事。」

    勾踐皺眉道:「你要寡人答應你什麼事?」

    伍封道:「第一件事,是請大王將王子季壽放回來。若是大王將王子季壽帶到越國為客,吳人怎會坐視不理?到時候恐怕外臣又只好跑到越國去接人,雖然不一定成功,但免不了要得罪越人。」

    勾踐點頭道:「寡人答應你,寡人若不放了季壽,夫差多半會派人到越國救人,這人自然以龍伯為最合適,寡人也不想時時提心吊膽,便放了他。」

    伍封道:「第二件事,就是請大王當著眾軍答應,六年之內不可興兵伐吳!」

    勾踐勃然道:「龍伯太過份了吧!若是如此,寡人寧願一死。」

    伍封笑道:「外臣是無賴了些,這叫作漫天要價,大王盡可以坐地還錢,也無須動怒。當然,大王若許諾不興兵伐吳,鄙國大王也會承諾不興兵伐越,兩國從此化敵為友,豈不是好?」

    勾踐想了想,不怒反笑道:「吳國這承諾毫無意義,以今日之勢,吳人要想伐越,斷無此能為,就算說了不伐越也無甚用處。寡人也有條件,你們若不答應,這和議就談不成。」

    伍封笑道:「想不到雙方都有條件,大王請說,如何才會答應議和?」

    勾踐緩緩道:「第一,龍伯三日內須離開吳國,從此不理會吳越之事。」

    伍封點頭笑道:「此事易辦,若不是為了等吳越議和,外臣早已經回齊國去了,三日之內外臣必定離開吳國。」

    勾踐又道:「第二,吳國每年送粟五千石給越國。」

    伍封皺起了眉頭,道:「這事便不大好了,吳國連年饑荒……」,還未說完,夫差插口道:「寡人答應,每年賜越人粟糧五千石便是。」

    勾踐搖頭道:「不是賜粟,是送粟。」

    夫差這時只顧脫身,點頭不迭道:「送粟便送粟罷。」

    夫差既然答應了,伍封便不好反對,只能苦笑,心道:「大王不懂討價還價之道,若讓他行商,恐怕連身上衣衫也會賠了去。」

    勾棧道:「既然大王答應了,寡人便應吳國所求,兩年之內,越人不興伐吳之師,當然吳人也不可伐越。」

    伍封忙道:「不是說好了六年麼?」

    勾踐搖頭道:「世事難料,六年委實太長了些,寡人就算答應,你們也未必會信,兩年便夠了。」

    夫差道:「兩年就兩年吧。」

    范蠡臉上露出寬鬆之色,文種雖然有些不甘心,也只能低頭大生悶氣而已。

    當下勾踐和夫差在眾人面前折箭為誓,立了兩年的和議。時人最重信諾,既然二君當著數千人之面立誓,自不會毀誓以貽笑天下。

    其實,越國被伍封襲破越都,此次乘敗局定時,偷偷襲吳,費金粟無數,全仗勾踐與文種巧妙的謀劃,又因吳人得勝而大意才能得手。越人大軍初敗,倉廩被伍封洗劫一空,此番偷襲,糧草不足,不耐久戰,既然事情不諧,也只好退兵了,假以兩年之期,必能捲土重來,勾踐才會答應兩年之中不再伐吳。

    和議一成,伍封將勾踐身上的繩索解開,親自將勾踐送到了范蠡的車上。楚月兒手捧著勾踐的酋矛寶劍,交給勾踐。勾踐接過矛劍,摸著劍上「越王勾踐自作用劍」那一行字,嘆道:「這柄『王劍』與月公主所用的『映月』寶劍同出一爐,鐵劍銅劍同出一爐,這是絕無僅有之事。此劍雖然不及『映月』寶劍堅韌鋒利,卻多有王者之氣。寡人萬萬想不到這同出一爐的兩口寶劍會因人而敵。」他看了看葉柔,長嘆一聲,一聲令下,越人立時向南退去,片刻間已去得遠了。

    伍封見越軍來去如風,軍令嚴整,暗暗吃驚。

    夫差驚魂一定,忙道:「不疑和姑曹這兩個畜生不知在幹些什麼,我們要趕快回城才是。」

    眾人連忙回城,才到城下,便見顏不疑帶了一隊士卒迎了出來。

    夫差見他渾身是血,驚道:「不疑,你怎樣了?」

    顏不疑苦笑道:「姑曹造反,他將展如刺死在水中,想帶兵入宮,又欲命人追殺父王,幸虧兒臣回來得早,帶著館娃宮侍衛和城中戍兵與他交戰,姑曹人數雖多,但軍心渙散,士氣低落,士卒紛紛倒戈投降,兒臣才能僥倖獲勝,宮中毫無損害。兒臣運氣還好,只受了些許小傷。」

    夫差又驚又怒,道:「姑曹呢?」

    顏不疑下車跪地,涕淚道:「父王恕罪,本來兒臣可以擒住姑曹,但念及手足之情,心中不忍,反被他傷了一箭,他帶了百餘人衝出了北門,兒臣見城下有吳軍偷襲,只好閉門禦敵,未曾派人去追。」

    夫差心下反而寬了,雖然王子姑曹大逆不道,畢竟是親生之子,顏不疑若是殺了他,夫差反而會心痛,他點頭道:「你處置得不錯,這個畜生當真是膽大包天。你起身吧,想不到展如會被他害了。」

    伍封對展如甚有好感,想不到他死在王子姑曹之手,甚感遺憾。

    顏不疑站起身來,道:「姑曹雖然逃走,但他的家眷門客盡被兒臣擒下了,他在軍中日久,說不定還有同黨,兒臣恐怕夜長夢多,已在市中將姑曹的門客盡數斬首示眾,家眷收押,待父王處置。」

    伍封暗暗搖頭,見妙公主、楚月兒、葉柔臉上都有不忍之色,心道:「顏不疑素來心狠手毒,落在他的手裡哪會有好的?」

    眾人這次脫過大亂,回城又遇到這種事情,心情都不大好,入城之後,伍封等人向夫差告辭,自會府中。至於夫差要如何處理叛亂的事,伍封也懶得理會了。

    回府許久,小鹿才回來,原來他對吳地不大熟悉,一路追趕,行岔了路徑,以致此刻才回。

    伍封來吳數月,雖然助吳不少,但想起先父伍子胥,終是心中有些氣悶,再看吳國外有強越,內有佞臣,父子成仇,夫差又無甚能為,想想也是索然無味,只想早日離開此地,回到萊夷家中。前些時問過任公子的歸期,但任公子事忙,始終定不下離吳的日子,伍封只好先行回國。

    府中早就打點好行裝,次日,伍封便入宮向夫差告辭,見夫差面色憔悴,一夜之間如同老了許多,知道他是因王子姑曹造反而傷了心。

    伍封道:「大王,微臣準備明日起程,今日特來告辭。」

    夫差緩緩點頭道:「唔,王弟一路小心。」也未說多的話。

    伍封見他神思不屬,心道:「大王這會真是傷了心了。」又到後宮向西施告辭,恰好西施心疼病又犯了,正躺著休息,顏不疑在宮內侍候著,伍封不敢太多打攪,說了幾句話便告辭,不料西施卻由旋波扶著,勉力追了出來。

    西施道:「昨日大王與勾踐之約,姊姊也聽到了,想不到兄弟這麼快就走了!」

    伍封見她臉色蒼白,兩眼瑩瑩,幽幽地地看著自己,心中也感酸楚,道:「兄弟走後,姊姊一切小心,記住兄弟曾說的話。」

    西施點了點頭,道:「兄弟得了姑曹的鐵戟,以前那柄銅戟可否送給我?」

    伍封愕然道:「姊姊要它做什麼?」

    西施小聲道:「姊姊每日看看也是好的。」

    伍封點了點頭,道:「一陣兄弟便要小興兒送來,不過這是凶器,大王未必喜歡。」

    西施輕嘆了一聲,道:「大王處我早說好了,兄弟這條銅戟殺氣極盛,將它放在寢宮之中,可辟百邪!」

    她還有話想說,不料顏不疑走了出來,遂閉了嘴,只是看了伍封好一陣,忽地流下眼淚,轉身入宮。

    伍封嘆了口氣,與顏不疑說了幾句話,轉身出宮。

    旋波趕上來相送,小聲道:「夫人說,龍伯千里回國,路上小心。」

    伍封謝過,這才回到府中。府中早已來了不少吳臣,都是知道伍封要回國,特來話別,伍封知道自己回國,這些人心中多半高興得緊,臉上那一幅依依不捨的誇張表情,自然是扮出來的。不過,伍封是齊楚二國的貴人,眾吳臣都有意巴結,各自送了不少禮物,無非是金珠玉帛之類,足有七八車。鬧了一日,晚間這些人才走。

    伍封正想休息,任公子和顏不疑又來話別,任公子道:「本來在下想與龍伯一起北去,不過有些瑣事纏事,龍伯走得又急,在下只好晚些時自行回代國去了。」

    顏不疑道:「龍伯南下是出自在下二人的謀劃,龍伯果然不負所望,兩番救了吳國,本想與龍伯攜手,富民振兵,再興強吳,可惜龍伯要先回齊國,的是憾事。」

    伍封道:「在下畢竟是外人,又與伯嚭有仇,時間長了。只怕忍不住會惹禍,回齊也是件好事。勾踐這人委實可怕,雖有兩年之約,仍要小心,只願吳國這兩年能修葺兵甲、充實倉廩,內修德政,外接鄰屬,否則,兩年之後,越人恐怕又會到城下了。」

    顏不疑點頭道:「這個在下理會得,龍伯放心。」

    說了好一陣話,任公子與顏不疑才告別。

    誰知二人才走,鮑興來報:「公子,西施夫人派了人來。」

    伍封奇道:「我日間已姊姊道別,這麼晚了,姊姊怎又派了人來?」迎到堂上,見來的是旋波。

    旋波笑吟吟施禮道:「龍伯,波兒奉了夫人之命前來。夫人深感龍伯助吳之德,特賜了一車陽山桃,請龍伯收下。」

    伍封心中大奇,心道:「眼下蜜桃處處都有,又非貴重之物,姊姊怎想著送一車桃來?」

    旋波又道:「夫人知道龍伯富甲天下,若是贈些金帛玉器便太俗了,是以帶著宮女在館娃宮桃園中忙了一下午,摘了這車陽山桃,其中有不少是夫人親手所摘。」

    伍封心想這是西施的一番心意,伍封笑道:「這真是好東西了,這麼晚了,還勞波姑娘跑一趟,在下有些過意不去,回去代向夫人致謝。」

    旋波嘻嘻一笑,告辭回宮去了。

    伍封回到房中,見妙公主、楚月兒、葉柔和春夏秋冬四女正在一起說話,知道她們因要回去,興奮之下難以入睡。

    眾女見他進房,都露出甜甜地笑容來,伍封向眾女上下打量,笑道:「你們在幹什麼?這麼晚了還不睡,明日還要趕路哩!」

    妙公主道:「我們才不想睡哩,你自睡便是,我們在一起說話,也不相干。」

    這時鮑興在窗外道:「公子,那車陽山桃是宮中之物,比市上的桃兒定要好得多,只是此物甚重,要不要帶走?」

    伍封笑道:「我們一路之上取水未必方便,有這車桃兒也可解路上的焦渴。若是不帶走,姊姊知道後定會不悅。」

    楚月兒好奇道:「西施夫人怎想著送了車桃來?」

    伍封道:「許是……」,葉柔奇道:「宮中什麼東西都有,夫人單單送了一車陽山桃來,倒是有些奇怪。」

    伍封道:「吳國處處有桃,不過以陽山之桃為佳。許多年前,大王見陽山桃甘甜多汁,便將桃種移至宮中,專門設了一處桃園。我們一路回齊國,路上便要經過陽山,那是先父舊時的邑地,我小時便常去,到時候我帶你們去陽山谷桃花林中看看,景色頗好。」

    他曾對妙公主和葉柔說過陽山谷的桃林,妙公主自然十分興奮,巴不得即刻便到了桃林中去。

    眾人胡亂說了幾句話,伍封見眾女興致勃勃,笑著將眾女趕回房睡覺。

    第二天雞鳴之時,府中上下都起身,用過飯後,伍封笑道:「國中連年饑饉,頗多盜賊,恐怕有人見我們財物甚多,心生歹意。何況各位夫人都是天姿國色,又怕有人見色起意,所以大家都穿要上甲冑,讓盜賊不敢亂打主意。」

    妙公主笑道:「見色起意這句話,我聽著好似是你自己吧?」

    眾人穿上甲冑,帶好兵器,各自上車,伍封與眾女的輕車在前,小鹿等人在後,中間是四十餘乘輜車,出了府門,向北門而去。

    妙公主在車上笑道:「我們這麼悄悄出府,好似做賊一樣,無甚趣味。」

    伍封道:「我就怕動身晚了,到時候吳臣跑來相送,俗禮極多。偏偏這些人心裡巴不得我們快走,表面上卻要裝出不捨的樣子,更是無趣。還是早早地溜之大吉為好。」

    楚月兒嘻嘻笑道:「雖然我們早就想回去,但夫君這次好似被迫走一樣,有些灰溜溜的。」

    不一時到了北門,此時北門剛剛打開,眾人才出了城,便見王孫駱一車從後面趕上來,道:「龍伯這麼早便走?大王和西施夫人要來相送,怕龍伯急著趕路,先命在下先趕過來,稍阻一下龍伯的腳程。」

    伍封只好停下車來,等了一會,便見夫差和西施的兵車在侍衛們簇擁下,身後帶著王孫駱等一眾吳臣,追出了城。

    伍封帶著眾人上前施禮,道:「外臣回國,怎勞大王親送?」

    夫差嘆道:「若非與勾踐有約,寡人實在不想放了王弟回去。」

    西施在旁道:「兄弟在吳國立下大功,可惜不能長留吳國,一路要多加小心。」

    王孫駱領著眾吳臣上前道別,伍封只好與他們一一寒暄,忙了好一陣,不過顏不疑和伯嚭都沒有來,想是留在城中。

    夫差正要帶著人回去,忽地四面八方大批百姓擁了來,口中道:「龍伯勿走!」

    幾名老者上前伏在伍封車前,一個老者道:「龍伯,請留在吳國。越人多番入寇,非龍伯不能抗手,龍伯今日一去,只怕越人明日便來,到時候我們吳國百姓不免國破家亡了。」

    伍封跳下車來,將老者扶起身,道:「在下是齊國人,吳國之事也不好插手,何況大王與越王有約,兩年之內互不征伐,你們大可以放心。」

    一位老者道:「越人狡詐得很,莫非龍伯真地信得過他們?」

    伍封道:「勾踐如果說永不伐吳,在下便不會信。不過,他說了兩年之期,應該不會自毀誓言。」

    老者又道:「就算他兩年不來,兩年之後呢?我們豈非仍然要由得其宰割?」

    伍封笑道:「吳國文臣武將不少,士卒也英勇過人,也未必便輸給了越人。」

    一老者搖頭道:「若是吳人真能抵禦越兵,越人又豈能三番四次入寇,毀我良田,殺我子侄?」

    又一人道:「自龍伯來吳之後,我們才能反敗為勝,百姓都說,唯龍伯才是勾踐的剋星。令尊先相國若在,定不會讓龍伯棄吳民而去。」

    伍封嘆了口氣,道:「勾踐只所以退兵,答應兩年之內不攻吳國,其中一個條件便是在下三日內必須離開吳國,若是在下不走,豈非與越人以口實?他們便不會守兩年之盟了。非是在下不顧吳民生死,而是因顧忌吳民之生死,才會離吳而去。」

    一老者道:「勾踐之所以定要龍伯離國,那是忌憚龍伯的神威,龍伯如果走了,豈非正中越人下懷?」

    伍封道:「雖是明知如此,在下也不得不走。其實在下不比大王、王子和各位吳臣的本事大,留在吳國,未必有用。」

    這時,夫差過來道:「其實寡人也不想王弟回去,但寡人與勾踐有約,王弟若是不走,越人定會入寇。」

    伍封道:「這些年吳國饑荒連連,糧草不足,不耐久戰,假以兩年之期,只要百姓勤耕作、士卒勤操練,國殷兵強,何懼越國?當年吳入破楚滅越,何等勇猛?如今吳人幾番被越人所欺,並非吳人不如越人,而是天災人禍所至。」

    百姓知道留不住伍封,有的涕淚起來,一老者嘆道:「天災倒不可怕,可怕的卻是人禍哩!」

    伍封將鮑興叫上來,命他將一車金帛分給這些百姓。百姓各領了若干金帛,這才緩緩散去。

    一眾吳臣見百姓對伍封如此留念,各有所思,夫差心道:「這小子倒會收買人心,若是長留吳國,真是有些後患哩!」

    本來伍封是想早早趕路,悄悄留去,誰知道還是弄了個驚天動地,等到百姓散去,夫差與眾吳臣回城之時,已是日上三竿了。

    伍封一眾人等向北而去,沿途不少百姓成群結隊地上前致敬,伍封將夫差所賜的金帛、眾吳臣所送之禮散發一空。

    午間過了延陵,到了黃昏時分,車隊到了一處山前。

    伍封對妙公主等人道:「這裡就是陽山。」

    妙公主道:「如今正是三月桃花盛放之時,不如我們便趕到谷中,夜宿桃樹之下,豈不是好?」

    楚月兒拍手讚道:「好主意,月兒也想看看夫君幼時常玩的地方是何模樣。」

    伍封向葉柔看了一眼,道:「這是先父舊日的邑地。柔兒,你想不想看看滿谷桃花盛放的美景?」

    葉柔笑道:「公子拿主意罷。」

    伍封道:「那好,我們便入谷中去罷。」

    山路頗為崎嶇,不過也能容車仗馳行,一路桃香陣陣,路旁桃樹漸漸多了,半個時辰之後,人車轉過山口,眼前赫然是一片桃林,覆地三里有餘,夕陽中桃花如錦,玉繡斑斕,輕風伴著陣陣桃香,沁人心肺,果然是極美之景。

    伍封命將營帳扎於桃林之中,小鹿帶人紮營立鼎,眾女嘰嘰喳喳地在林中奔看,十分高興。

    可惜未過多時,夕陽西下,眾女只好回到帳中,妙公主不悅道:「才看得數眼,這日光便沒了。」

    伍封笑道:「無妨,今晚睡過,明日一睜眼,便可見這片桃林在晨曦之中的另一種美處。」

    楚月兒道:「這桃林也奇怪,雖然滿眼桃花,卻不見有桃,是何道理?」

    葉柔道:「眼下吳民饑饉,多半是吳民摘去裹腹了,幸好未損桃樹。」

    伍封笑道:「西施夫人送了我一車桃,這些桃的祖宗便是這片桃林,我們仍可坐在桃樹下吃桃。」

    春夏秋冬四女洗了數十枚桃,用盆托著拿來,眾人吃著桃,聞著風中的桃花之香,胸懷大暢。

    妙公主吃著桃,口中嘟嚨道:「西施夫人大有先見之明,多半猜到我們會夜宿桃樹之下,偏又樹上無桃,便送了車陽山桃給我們。」

    葉柔忽地皺起了眉頭,臉色微變,道:「陽山桃?是否……」,伍封心中一震,驚道:「不會吧?」他扔下桃,赫地起身,將小鹿叫進來,道:「小鹿兒,你和小刀、小陽、小興兒分四個方向在林外查探,若是有人埋伏林外,那便糟糕之極了!」

    小鹿答應,出外叫上三人,分四方各自去探路。

    妙公主不解道:「我們大隊人馬,普通強盜怎敢打我們的主意。」

    楚月兒道:「西施夫人送了一車陽山桃,總不是說到了陽山便要趕快逃走吧?」

    伍封沉吟道:「昨日我到宮中向姊姊告辭,姊姊並沒有說什麼,多半是因顏不疑在一旁之故,後來走時,旋波小聲對我說,姊姊叫我在路上小心,今日姊姊又對我們說要一路小心,難道是大王有意害我們,被姊姊知道,又不便通傳,才會如此?」

    楚月兒道:「怪不得今日送行的人中不見顏不疑和伯嚭,伯嚭不來便罷了,顏不疑不來相送便有些說不過去,想是這兩個傢伙先來陽山谷設伏罷。」

    妙公主卻不大相信,笑道:「夫君太多疑了吧?大王與你是親人,你對大王又有救命之恩,是吳國的大功臣。如果我們要留在吳國,大王怕你對他不利,因而加害也說得過去,但我們一路動身回齊國去,與大王便不甚相干了,大王何苦加害我們?」

    過了一會兒,小鹿四人先後回來,鮑興滿臉驚色,道:「公子,各位夫人,這次可大大不妙了,桃林外山中有不少人埋伏。」

    伍封道:「四方都有埋伏?」

    圉公陽道:「東、西、北面均有士卒,唯南面我們入谷處還未有人。」

    小鹿遞上一根枯枝,道:「師父,你看!」

    伍封見枯枝上包著一層油布,上面塗滿膏脂,庖丁刀道:「林中樹上有不少這種乾柴枯枝。」

    葉柔驚道:「若是敵人半夜趁我們入睡時,四周扔下火把,雖然夜霧甚濃,但有這些塗著膏脂的枯枝幹柴引火,這片桃林必定會成一片火海,公子身手再好,只怕也逃不出去。」

    伍封臉色鐵青,「嘿」了一聲,道:「想不到大王如此狠心,竟想將我們盡數燒死在桃林之中!此計甚毒,非顏不疑或伯嚭想不出來。小興兒,快叫大家收拾,從南面退出桃林,我猜伏兵此刻正向南面入口處合攏,只盼能來得及衝出去。」

    幸好入林未久,大家忙著立帳,車上的東西大多還未卸下來,連庖人鼎中的熱湯也還未曾燒開,片刻間眾人便收拾停當。

    伍封上了銅車,見還有寺人想將營帳撤下,忙道:「營帳便不用管了,顏不疑用兵仔細,說不定會派人偷窺,林內有營帳立著,他們便以為我們仍在林中。」

    點齊了人數之後,眾人急往南退,在谷口之時,見東西山上隱隱有火光向谷口移來,知道是敵人合圍的士卒。

    伍封心中暗叫僥倖,帶著大家出了谷口,道:「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山洞,長狹如蛇,名曰『干隧』,勉強可以行車,另有出口,我幼時曾入內玩過,我們便從洞中出去。」

    他下車在前引路,用大鐵戟在山壁雜草中點點戳戳,找到了山洞,圉公陽和庖丁刀撥開雜草,露出一個近兩丈高的洞口。

    伍封帶著人車入了山洞,而聽著四處都有滴水之聲,他隱約記得大致的方位,用鐵戟在前點戳,摸索著彎彎曲曲過了兩三處轉折,才命人點上火把,轉了幾個彎,外面人自然見不到洞中的火光了。

    這時眾人才漸漸寬下心來,便覺洞中潮氣沁人,一股腐臭之氣撲鼻而來。

    妙公主小聲道:「呸,這地方氣味難聞得緊。」

    伍封知道她從小嬌養慣了,歉然道:「公主,都是我愛惹禍,讓你要躲在這種鬼地方來。」

    葉柔道:「先不要往裡面走,這洞中腐氣甚重,似乎多年無人來過,洞中霧幛之氣聞久了也會傷人。小鹿兒,你帶十人各拿火把,緩緩往裡面走,用火將瘴氣燒除。」她和小鹿是山中人,從小住在山中,對山中之事自然是頗為熟練。

    圉公陽和庖丁刀點著了數十枝火把,伍封道:「小鹿兒,你們不可大意,仔細洞中有猛獸毒蛇,務要小心。」

    小鹿點了點頭,帶著十人緩緩向前,他們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握著刀,誰也不敢大意。

    鮑興、圉公陽和庖丁刀三人將火把周圍插好,大家這才向周圍細看,只見四周怪石猙獰,洞壁上滲著水珠,甚是陰森可怖。

    伍封道:「我和月兒去將洞口的草弄一弄,免被人發現。柔兒,地上上濕氣甚重,你們不要下車。」

    伍封與楚月兒手中提著鐵戟和長矛,牽著手向洞口慢慢過去,他二人手中雖然未拿火把,但二人吐納之術極精,眼力奇好,又較能夜視,是以一路到了洞口,也無甚阻滯之處。

    這干隧洞口離谷口不到四十步之地,二人不敢出洞,小心用戟矛撥著雜草,將洞口大致掩住,若是無人執火把細看,也看不出這裡另有一個山洞。

    才掩好洞口,便聽腳步聲移近,只見谷口兩側黑壓壓地兩隊人合了上來,藏在谷口兩邊的山石之後,他們甚是仔細,只點了二十餘支火把,又都立在山壁後便,就算從谷中向外細看,也不會發現其中有異。

    忽地一人小聲道:「大家要仔細些,伍封這小子謹慎得很,稍覺有異,便會發現我們的埋伏。」那冷澈澈的聲音十分熟悉,說話的正是顏不疑。

    又聽一人道:「王子,你怎知道這小子必定會宿於桃林?」伍封一聽這聲音,覺得口音甚熟,是伯乙的聲音。

    便聽伯嚭的聲音道:「這人最會享受了,吳人誰不知道陽山桃花谷?他從小生長在吳國,這陽山又是伍家舊日的邑地,自然知道此處景色極美,以他的性子,斷不會放著咫尺外的桃林不入而宿於野地。」

    伍封心道:「這傢伙頗瞭解我的心思!」又想:「伯嚭是王子姑曹一黨,向來與顏不疑作對,怎麼他們又攪在一起?莫非伯嚭見姑曹敗走,才會與顏不疑交好,顏不疑也要利用他在吳國各地的勢力,於是打成一氣?」

    伯乙笑道:「父親和王子倒瞭解伍封的脾氣。」

    顏不疑哼了一聲,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人是我當世第一大敵,我整日想著對付他,怎能不揣摸他的性子?」

    伯乙嘿嘿笑著,道:「是否要等半夜他們入睡之時才放火呢?」

    伯嚭道:「伍封這人頗能用兵,說不定會派人四周巡察一遍方敢入睡,是以不能等得太久。眼下他們入谷不久,想必要立帳、造飯,此刻想來正在用飯,他們人數不多,恐怕還來不及派人出來巡察,本來按我的打算,夜長夢多,此刻放火正好。可惜任公子不願意對付他,只能再等一等,待他們酒飯之後,倦意上來入睡時下手。」

    伯乙道:「這與任公子又有何相干?」

    伯嚭笑道:「小乙,你雖然習得幾招劍法,但未曾打過仗,無甚經驗,也怪不得你會這麼問。餘人不足為懼,但這小子頗為機警,身手又了得,萬一被他僥倖逃到了林外,就算已是燒了個半死,也無甚人能擋得住他。這山谷東西是絕壁,南北卻有入口,北口之徑甚是難行,車仗不通,雖然伍封熟知地形,未必會北逃,但不能不小心,本來我打算讓任公子帶我們府中的劍術好手守住北口,我和王子守住南口,到時候就算伍封衝了上前,也不怕會讓他走脫。但任公子未來,北口雖然有三十多名劍手和三千士卒,我還是覺得有些不放心。這人愛喝酒,又是回家途中,想來心情頗佳,只盼他在桃林中聞著桃花之香,與姬妾左擁右抱,得意之餘飲得大醉,那就最好不過了。任公子自從知道要繼任為代國之君,想法便與以往不同了,伍封這小子是齊國的貴人,又與晉國趙氏交好,任公子不願意再得罪他,所以我只是試探了任公子幾句,他也不知道我們的桃林之伏,否則,弄不好還會通風報訊。」

    伯乙道:「既然這小子身份尊貴,我們殺了他,難道不怕齊國怪罪,聽說他是楚王的師父,又娶了楚國公主,楚國和我們向來有仇,萬一齊楚兩國興兵為他報仇,豈非大大的麻煩?」

    顏不疑笑道:「那當然是麻煩的了。不過,天下間有誰知道這一把火是我們放的?只說是他們貪看桃林景色,紮營林中,夜間不慎失火,以致整片桃林成了一片火海,以致無人逃出。這人若不死,我和令尊早晚必死在他的手中,所以才在父王面前多番進言,這人深得吳民之擁戴,以致父王十分忌憚,只好由得我們所為了。」

    伯嚭嘆道:「這人早就該死了,只是可惜了他身邊的美人兒陪他一起燒死,甚是可惜。」

    顏不疑笑道:「可惜自是可惜了些,不過這人對妻妾甚是寵愛,說不定會拚死救一兩個出來,萬一有美人兒生還,太宰正好抱擁而歸。」

    伯嚭怪笑道:「這個老夫可不敢,那妙公主是齊國公主,留下豈非明著告訴齊人我們殺了齊君之婿?越女劍術了得,又多智謀,也不敢留。月公主更留不得了,她的劍術比老夫還高明,若留她一命,老夫早晚會死在她手上。」

    聽到此處,伍封便覺楚月兒小手掙動,知道這丫頭十分惱怒,想出去廝殺,忙將她摟在懷中,免她衝了出去。

    三人嘿嘿笑了一陣,顏不疑嘆道:「若是姑曹未死,將他攛掇了來對付伍封,是最好不過的事。」

    伯乙道:「可惜他造反奪位,被王子趕走了。」

    伯嚭哈哈笑道:「小乙這腦子太不好使了,姑曹那蠢才怎會奪位?只不過是為父與王子的計謀罷了。」

    伍封和楚月兒吃了一驚,想不到王子姑曹所謂造反奪位一事,其中大有文章。

    便聽伯嚭道:「其實那日勾踐設伏,王子姑曹的確想引兵來救,但王子說靈岩山下有越兵埋伏,將他的大軍引走,為父再向大王報訊,說姑曹不救大王。這話若由王子說出,王子與姑曹素有不和,大王必然不信,但為父這麼說,大王見我向來與姑曹交好,沒理由平白誣陷姑曹,是以相信,連伍封也不會生疑。這麼一來,王子帶人襲殺王子姑曹,大王也不會責怪了。」

    顏不疑嘆道:「只可惜殺了展如,這人訓練水軍、打水戰自有一套本事,比我和師兄都要強些,可惜我們之謀瞞不過他,被他識破,情急之下,只好殺他了。他被我刺了一劍,跌落水中,就算水性再高,也活不下去了。」

    伍封心道:「原來如此,姑曹雖然不成器,也算冤枉,展如未死在戰場之上,卻死在顏不疑手中,可惜了他的一身本事。」

    伯嚭道:「王子姑曹身手了得,以王子的劍術,居然仍被他逃走了。若不盡快找到他一劍殺了,後必生患。」

    伯乙道:「原來是這麼回事,但這麼一來,豈非大王十分凶險,若被越人殺了怎好?」

    伯嚭笑罵道:「蠢才,大王死了,姑曹又被迫走,一班老臣之中只剩下為父和王孫駱,王孫駱在軍中毫無勢力,為父擁王子即位,正是大佳,那王子季壽手上無一兵一卒,怎能與王子相爭?」

    伯乙道:「可父親當時也在陣中哩,大王若被殺,父親也免不了吧?」

    伯嚭道:「為父與越人素有交情,再加上計然的關係,勾踐必定不會殺害為父。」

    伍封心道:「那便難說了,勾踐這人雄才大略,陰狠狡詐,他不惜刺殺越王后以激勵士氣破吳,未必會留下你這老奸巨滑的傢伙!」

    伯嚭嘆道:「其實大王死不死並不相干,他是沒牙的老虎,成不了氣候,就算活著,吳國還在王子和為父的手中掌握。最要緊的是讓伍封這小子死於越人手中,這樣我們便少了個大仇人,又不會得罪齊國和楚國,罪名都讓越人承擔了去。他若死了,楚國未必會動兵,齊國必會攻越,我們在齊越之間,正是這兩國巴結的對象,越強則助越攻齊,從齊國得地,齊強則助齊攻越,齊國總不能隔吳而有越,這越國豈非歸吳所有?齊國最多便得越國的金帛寶貨,越地卻是我們的。這是王子的妙計,果然厲害無比。」

    顏不疑笑道:「太宰過獎了,若非太宰上次在笠澤之戰中悄悄殺了王子地,我們的謀劃哪能如此順利?今日一把火燒死了伍封和小鹿,我便了卻了一樁心事。嘿,伍封暗襲越都,卻連我和太宰也瞞住了,手段非同小可。師兄任公子居然也將此事瞞住我,頗令我有些心酸。」

    伯嚭笑道:「王子偷偷與老夫聯手以及今日之事,王子豈非也瞞了任公子?這就作彼此彼此。」

    伯乙長嘆一聲,道:「伍封是我們的大仇人,我們自是要對付他。大王受了伍封大恩,居然也答應我們殺他,這便讓人想不通了,難道大王真的以為伍封會殺他奪位麼?」

    伯嚭笑道:「為父跟著他數十年,大王的心思怎會猜不到?大王雖然對伍封有些許疑心,但也未必會相信伍封真會奪位。不過伍封這小子太過鋒芒畢露,有兩件事觸怒了大王,是以大王想殺了他。」

    伯乙好奇道:「哪兩件事?」

    伯嚭道:「第一件事,這人不僅善於征戰,最可怕的就是太會收買人心。他在戰時府中設醫所救人,又散財濟民,單看他今日離城之事百姓挽車相留,便知在吳人心中,他比大王還要受愛戴,大王怎會不忌憚他?不過這還不是最要緊的,他最不該做的事便是與西施勾勾搭搭,雖然移光說過他們二人並無私情,但相處太過親密,惹人生疑。昨天西施將伍封的銅戟置於寢宮,口稱避邪,大王雖然答應,心中定會不悅,由此可見他與西施之間的確大有情意。再加上這些天為父與王子在這一點上,有意無意向大王不斷提起,大王不生怒才怪了。」

    伯乙讚道:「父親與王子當真是計謀高明,想來你們向大王說話時,大大地誇張了一些吧?」

    顏不疑笑道:「那是自然。這小子雖然與西施勾勾搭搭,但若說他們真有私情對不住大王,我倒不信,這小子雖然不大守禮,但大關節上還算把持得住,何況他是伍子胥之子,極重自己伍家的名聲,不會太過出格。不過父王是當局者迷,想不到這一點。」

    伯嚭道:「大王雖然年老胡塗,卻也不是蠢人,眼下想不到這一點,日後或會知道,不過伍封已死了,他錯殺了人,也不好意思責怪我們了。」

    伯乙點頭道:「就像他賜死伍子胥一樣。」

    伍封和楚月兒聽得心生寒意,伯嚭和顏不疑適才所說,當真是常人無法想到的毒無可毒之詭計。

    伍封知道顏不疑陰狠仔細,身手又高明,不敢多呆,忙拖著楚月兒回來,對眾人道:「顏不疑便在谷口。」將所聽到的事小聲說了,聽得眾人毛骨悚然。

    妙公主驚道:「這顏不疑沒一點父子、兄弟之情,如此鐵石心腸的人,當真世上罕見。」

    楚月兒恨恨道:「夫君,我去悄悄射顏不疑一箭可好?」

    伍封忙道:「使不得,這山洞狹長,轉折不靈,萬一驚動了他們,只須兩邊洞口一圍,以大石相填,我們便逃不出去了。」仍見楚月兒氣憤憤地,伍封心疼這小丫頭,便道:「月兒無須氣惱,徒自傷身,我有個法兒讓你出氣。」

    楚月兒奇道:「什麼法兒?」

    伍封道:「月兒最想射誰?」

    楚月兒想了想,道:「夫差!」

    妙公主奇道:「咦,顏不疑和伯嚭也想放火燒我們,月兒怎會恨夫差多一些?」

    楚月兒道:「顏不疑本來就與我們有仇,他要害我們也是當然,但夫差就不成樣子了,夫君不念舊惡,仍對他忠心耿耿,不僅救了他的性命,還兩番退了越人,救了吳國上下,這人居然仍要加害,太過令人氣惱。」

    葉柔點頭道:「月兒說得不錯,夫差如此無情無義,我看吳國早晚要亡於他手。」

    伍封搖頭嘆氣,拔出了寶劍,在石壁上刻了「夫差」二字,道:「月兒,你便將就些,照著這名字射箭便了。」

    楚月兒畢竟是少女心性,大感有趣,從夏陽手上接過了她的小神連弩,道:「夫君,月兒可要射我們這個『堂兄』了。」

    伍封道:「儘管射吧,天下竟有這種堂兄,想想也是無趣。」

    楚月兒端著弩,火光下覷得準了,一箭時出,「叮」的一聲,火星濺處,這一箭正好射在那「差」字之上,深入石壁寸許。

    她放下弩,偏著頭看了看那支箭,得意地道:「夫君,我這箭上的勁力好像有些長進哩!」

    伍封見她只射了一箭,立時便忘了氣惱,神態十分可愛,笑道:「月兒大有長進,我也試試。」

    秋風將大神連弩遞了上來,伍封接過,一箭射出,那箭正釘在「夫」字之上,竟然深入三寸以上,小半支箭都插入了石壁之中。

    眾人都嚇了一跳,想不到伍封一箭射出,勁力竟然如此之大。

    鮑興看得興起,道:「公子,小人也射一箭,可好?」

    大家都等著小鹿等人回來,伍封見左右也是無事,笑道:「也好,看看你的箭法有何長進。」

    鮑興拿著弩奮力一箭,那箭「嗖」地一聲,射在「夫」字之上,去勢甚勁,準頭也頗佳,只見火星濺處,那支箭卻跌落地上。

    眾人笑得打跌,小紅笑罵道:「這小興兒當真不知天高地厚,公子與小夫人是何等人物,他們箭上的勁力只怕十個小興兒也不如哩!」

    葉柔嘆道:「其實小興兒箭上的勁力也不小,能將箭射入石中的,恐怕也只有公子和月兒能夠做到,若換了我,恐怕連小興兒也比不上。」

    正說著話,這時小鹿等人走回來,道:「師父,前路已清。」

    伍封道:「你們上車在前引路。」

    小鹿等人在前引路,伍封與楚月兒斷後,洞中甚狹,只容得下一車行駛,人車蜿蜒緩行,尤其是牛馭的輜車甚慢,自是比不得小鹿等人探路時的速度,足足行了一個多時辰才盡數出了山洞。

    伍封帶人將洞口用大石填上,道:「就算顏不疑發現我們走了追來,此洞不通,便只能饒過這陽山了,非大半日不能饒過此山,我們眼下大可以略作休息,用些飯食。」

    他不說則已,這麼一說,眾人都覺飢腸漉漉,庖丁刀立時帶人去立鼎造飯。

    伍封等人下車休息,鮑興、圉公陽自去喂牛馬,葉柔見小鹿四下巡察,知道這一夜最辛苦的便是他了,將他叫來坐地休息。

    伍封道:「由此西行,有路北上,疾馳數日可入魯國之境。」

    葉柔道:「公子,我們今日雖然逃脫,只怕這一路上仍然十分凶險。」

    妙公主道:「莫非顏不疑還會在途中埋伏?」

    伍封搖頭道:「顏不疑今日失手,絕不敢再打什麼主意。他知道我的性子,怕我一怒之下殺回姑蘇城去,是以一旦未見到我們的屍首,必會趕回城中嚴密防備。」

    楚月兒道:「其實我們此刻趁顏不疑不在姑蘇,再殺回城中找夫差算帳也好。」

    伍封嘆道:「算了,雖然夫差和顏不疑想加害我們,終是沒能得手,我們若殺回城中,一來違背了先父和母親助吳之意,二來削弱了吳國,讓越人有可趁之機。何況我們受了姊姊的恩惠,若真是殺回城去,豈非讓姊姊背上了勾結外人殺夫的罪名,難以自處?看在姊姊面上,便不與夫差父子計較了。」

    葉柔道:「我倒耽心越王勾踐這人,這人報復之心甚重,兩次敗在公子手中,更被公子生擒受辱,說不定會派國中高手暗中掩殺。」

    蟬衣在一旁道:「計先生厲害得緊,連鳴蜩、條桑、萑葦都能被他訓練成厲害的刺客,只怕他的刺客本事更為了得。蟬衣雖不懂劍術,卻看過他使劍,陰惻惻地十分嚇人。」

    伍封點頭道:「柔兒和蟬衣說得有理,那莠葽多半也是個厲害的殺手,我們一路上還得小心,只要我們小心提防,倒不怕被他們偷襲得手。」

    說話時,只見山那邊已被火光映得通紅,想那桃花此刻定然已是一片火海。

    伍封嘆道:「若非姊姊的陽山桃,我們此刻都已經葬身火海了。我們的性命都是姊姊所救,此恩此德,當真是無以為報。」

    眾人想起今日之險,暗暗心驚,水火無情,若非西施的那些陽山桃,大家怎會想到夫差居然會派人加害他們?若非及時逃出桃林,這大火一起,就算有通天徹地之能也難逃脫這熊熊烈火。

    庖丁刀等人拿上飯肴,眾人匆匆用過,伍封道:「今日得連夜趕路,明日疾馳一日,過了大江,我們由水路從邗溝經淮水、泗水入魯,便無恙了。」

    妙公主道:「為何定要入魯國去?似乎直往北上,過莒國到齊要近一些吧。」

    楚月兒道:「夫君定是想去看看柳師叔。」

    伍封笑道:「我久未見過柳大哥了,自然要去見見。不過我最想的是到夫子墳上,向外公告個罪,請他免了柔兒的服衰之禮,我先與柔兒完婚了再說。今日若非柔兒吃桃時提醒,我們怎猜得到姊姊的暗示?柔兒救了我們這麼多人,立下大功,我無以為報,只好以身相許了。」

    妙公主等人嘻嘻笑著,一起向葉柔瞧過去。葉柔見伍封大難剛過便口不擇言,當著眾人胡說八道,啐了一口,大羞逃開了去。

    伍封哈哈大笑,站起身來,張臂追了上去,將葉柔緊緊抱住,葉柔「嚶」了一聲,道:「公子!」

    伍封笑道:「我聽你總是叫我『公子』,甚是氣悶,總想聽你改口叫我『夫君』我才高興。」

    葉柔臉上發熱,小聲道:「公子先放開我再說。」

    伍封搖頭道:「不成,你如果不叫我一聲『夫君』,我便一直將你抱到魯國去。」

    葉柔囁嚅了老半天,小聲道:「是了,夫君大人,你無賴得緊哩!」

    伍封心花怒放,放開了手,葉柔退出了三四步,笑吟吟看著他。

    伍封哈哈大笑道:「你再叫……」,忽然隱隱聽到「嗡」的一聲,伍封興高采烈之下,未曾在意。

    葉柔臉色大變,猛地撲了上來,將伍封緊緊抱住,只聽「嗤」的一聲,葉柔輕輕哼了一聲,渾身軟了下去,道:「夫君!」

    伍封大驚,低頭看時,只見葉柔背上插著三支利箭,每支足有半支箭沒入。此時又聽見「嗡」的一聲,伍封抱葉柔閃身開去,又有三支長箭從二人身邊擦了過去。這一發三矢的本事,天下間只有王子姑曹一人才會。

    只聽楚月兒怒叱一聲,人影閃動處,楚月兒已握劍向箭飛來處撲了過去,登時聽兵刃碰響,楚月兒已與人戰在一起。

    伍封抱著葉柔坐在一旁,見葉柔雙目緊閉,只覺抱在葉柔背後的手上熱熱地,鮮血從葉柔的背上冒出,流在伍封的手上、腿上、腳上。一時間,伍封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口中不住地叫著:「柔兒!柔兒!」腦中一片空白,也不知該做什麼,才能挽回葉柔正漸漸離去的生命。先前若非葉柔撲在身上擋住那一箭,這支箭此刻便插在伍封的胸口上了。

    這時,小鹿和鮑興同時怒吼一聲,已衝了上去,春夏秋冬四女也跟著沖上,山石後驚出了十餘人,狼狽四竄,卻被盛怒之下的小鹿和鮑興左衝右突,刀斧如電,一個盡數殺了。

    細看與楚月兒激鬥的那人,果然是有吳國第一勇將之稱的王子姑曹,只見他手上拿著一支勁弓,另一手執劍,與楚月兒鬥得甚緊,不消說,適才的箭定是出自這勁弓,楚月兒上來得快,他連弓也來不及棄下,若非伍封已毀了他的大鐵弓,這箭由鐵弓射出來,只怕會一箭穿透二人,就算有葉柔以身相隔,連伍封也不能倖免。

    姑曹的劍術本就不及楚月兒,六七招之後,被楚月兒一劍刺穿了肩胛,王子姑曹大叫一聲,手中長劍墜地。這時候小鹿閃身上來,一刀橫掃,將姑曹的一條腿硬生生切落下來,姑曹狂吼一聲,栽倒在地。

    春夏秋冬四女飛速在四周巡視了一遍,見再無敵人,這才回來,與妙公主等人一起圍在伍封和葉柔四周。

    妙公主此刻正扯了數條帛帶,替葉柔裹傷。

    伍封低頭看著葉柔蒼白的臉,心中大痛,眼淚墜落,掉在葉柔的臉上。葉柔臉上忽地掠過一縷紅潮,緩緩睜開了眼,嘴唇歙動著,卻發不出聲音來,眼中卻露出熱切的眼神。

    伍封道:「柔兒,柔兒!」低下頭向葉柔唇上深深吻了下去,過了良久,伍封才抬起頭來,只見葉柔臉上掛著甜甜的笑,早已經香消玉殞了。

    妙公主等人放聲大哭起來,楚月兒也飛撲過來,哭道:「柔姊姊!」

    小鹿提著姑曹過來,將姑曹擲在地上,哭道:「姑姑!」哭了一陣,怒氣上湧,揮刀向姑曹狂劈,只聽姑曹慘叫了十餘聲,便再無聲息,只有周圍的一片哭聲和刀劈入骨的刺耳聲音。

    伍封呆呆地抱著葉柔的屍體,也不知過了多久,便聽鮑興道:「小人從草叢中拿了個活口。」

    伍封也未曾在意,隱隱聽見鮑興問那活口,大致是姑曹從姑蘇逃到了陽山躲著,一路上士卒四逃,到了陽山時身邊只剩下十餘名親信,本來他們躲在桃花谷中,白天見有大批吳兵趕來,便出谷藏身,躲在這附近,正好遇到伍封等人在此地暫歇。姑曹深恨伍封,故而才偷放冷箭,欲將伍封一箭射死。

    小鹿滿臉陰沉,提著刀向那人緩緩走過去,那人見小鹿狀若瘋魔,先前他見小鹿將姑曹活生生斬成肉醬,早以嚇得肝膽俱裂,此刻見小鹿走上來,驚得屎尿齊迸,禁不住高聲大叫,嚇得暈去。

    伍封抬起頭來,道:「小鹿兒,留下他的性命,也好叫夫差知道,可在何處為姑曹收屍。」他抱著葉柔站起身來,沉聲道:「此地不宜久留,走吧!」將葉柔放在銅車上,用大旆裹著,眾人上了車,西去五里,到了北上的大道,一路北行。

    次日晨時,眾人到了雲陽城,伍封命大家在城外暫歇用飯,妙公主和楚月兒見伍封怔怔地守在葉柔的屍體之旁,心中甚是耽心。雖然這一晚伍封十分鎮定,發號施令中並無異處,但每每閒下來便在葉柔身邊發呆,總讓人覺得在他的心中,蘊藏著一觸即發的狂風暴雨一般。

    眾人一夜未眠,都有些疲倦,鮑興喂了牲口,妙公主讓各人倚在車上小睡,又去將小鹿哄得睡下,心中尋思從何處覓一處上好的棺木來,也好為葉柔入斂再說。楚月兒與春夏秋冬四女守在伍封身邊,暗暗垂淚不題。

    才歇息一會兒,便見一群人從城中飛馳而來,馬車近時,見為首的竟然是那王子季壽,他身後是一群老老少少大抵是裡正、鄉老之類的百姓,他帶這些人來,自是想接伍封入城。

    伍封卻恍若未見,只是低頭坐在車上。

    王子季壽下車道:「王叔,小侄昨日才被越人放回,聽說王叔已經走了,知道王叔必會過雲陽城,是以急馳一日一夜,趕來雲陽與王叔道別。王叔為何不入城歇息?」

    看他的神色,似乎根本不知道夫差曾派了顏不疑和伯嚭要加害伍封。

    伍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頭。

    王子季壽見眾人神色不對,愕然道:「出了什麼事?」

    鮑興上前,將昨晚的事小聲向季壽說了一遍,王子季壽驚得面如土色,道:「這,這事,父王怎會如此?其中是否有何誤會?」

    伍封勃然怒道:「誤會?夫差派人加害我們,在桃花谷外放火的是王子不疑、伯嚭和伯乙,暗放冷箭的是王子姑曹,若非在下等念及吳民,昨晚便已經回身殺入姑蘇城中去了!」

    王子季壽見他鐵青著臉,額上青筋綻露,一幅殺氣騰騰的樣子,嚇得倒退幾步,不敢說話。他從越人手中脫困出來,便想向伍封道以謝意,聽說伍封已走,才會趕了來相送,夫差和顏不疑等人的計謀他又怎會知道?

    他身後的百姓聽在耳中,齊齊看著王子季壽,口上雖然不說,心中卻齊聲暗罵吳王夫差的無道。

    王子季壽向來口辭便結,但此刻口中囁嚅,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是滿頭冷汗,滿臉歉意地呆站著。

    伍封沉聲道:「王子被越人放回之時,顏不疑與伯嚭已帶人動了身,這件事王子自然是毫不知情,在下也不會怪你。不過此刻在下卻有一事想請王子相助。」他盛怒之下,也不當夫差是表兄了。

    王子季壽忙道:「王叔儘管吩咐,就算要小侄以一命償還,小侄也會願意。」

    伍封哽咽道:「柔兒遭遇毒手,眼下離齊國尚遠,只好請王子代覓一上好的棺木,暫時入殮,以免暴露途中。」

    王子季壽道:「小侄這便去辦,王叔是否入城歇息?」

    伍封搖頭道:「我們就歇在這野外罷。」

    王子季壽帶著人飛馳回城,過了一陣,一批批的役人、傭僕、侍衛紛紛馭著輜車趕來,為伍封一眾立帳鋪筵、安鼎燒湯,服侍他們沐浴更衣之內,一個個十分慇勤,極力討好,想是王子季壽的安排。

    過了一個時辰,王子季壽帶了一隊城兵趕來,先命城兵四下里遠遠地護衛,自己親自與侍衛從車上將一具銅棺抬了下來,問了靈帳所在,抬了入去。伍封見那銅棺雖然不大,卻是鏤紋鑲金,十分精緻,也不知道倉促間季壽從何處覓來。

    妙公主等人親手為葉柔洗浴更衣,伍封抱著葉柔的屍體放入棺中,細看良久,想起葉柔一生不幸,先嫁葉公沈家,未入門便當了寡婦,然後又被顏不疑傷了手,被迫到齊國,投入昌國子劍門下,自己雖與她定了親,卻因外公孔子去世,以致好事不諧,唯臨死之際才改口叫了自己兩聲「夫君」,日後再想聽她叫喚已是不得,想到此處,忍不住淚如雨下,看了半個多時辰,才緩緩推上棺蓋。

    才蓋上一半,又停下手來,哽咽道:「月兒,去將柔兒的寶劍、甲冑拿來,我不在她身邊,有些不大放心,別給人欺侮了。」

    楚月兒將葉柔的寶劍、甲冑、長矛盡數拿來,伍封小心放在棺中,妙公主又拿了許多珠玉金帛之類,伍封也盡數置於棺中,涕淚良久,這才狠心將棺蓋上,扣緊棺上的釘環。

    接著便是致祭焚香之類,王子季壽想得仔細,還帶了一群巫者來,在棺前行著吟舞驅邪的巫事。

    忙了大半日,此事早就傳遍了雲陽城一帶,鄉老、百姓紛紛而來,前來祭拜,又向伍封致敬不提。

    當晚王子季壽陪著伍封等人在靈前坐了一夜,百姓也在外陪坐,第二日早上,伍封命人收拾上路,道:「王子,在下要走了。」

    王子季壽道:「小侄帶人護送王叔到淮水之上。」

    伍封知道他一番歉意,欲極力討好以彌補夫差之罪過,便未加拒絕,用輜車將葉柔的銅棺載著,大隊人馬緩緩上路,沿途無數百姓跟著逶迤相送,聲勢極大。

    伍封心道:「這樣也好,就算越王勾踐派了人來暗算,見如此聲勢也不敢下手。」

    晚間到了淮河口上,便見一艘大大的運兵船停在岸邊,這是王子季壽命人先來安排妥當的。乘舟沿邗溝北上,可至齊魯國境。

    這條邗溝東北通向齊魯的射陽湖,西北與江淮之水相合,北達沂水,南入濟水,是夫差當年為了與中原各國會盟,發士卒數萬所築,耗費國力無數,邗溝十分寬闊,形如大江,若乘這艘運兵船行於溝上,一路北行,倒是十分快捷。

    王子季壽將眾人送上了船,安置停當,吩咐漿手、僕傭、守船士卒一路上小心服侍眾人,聽伍封的號令,並說途中如有變故,回來後定要重重處罰。他怕伍封等人見疑,是以船上除了數十漿手、傭僕之外,便只有十名守船士卒。

    季壽帶著雲陽的鄉老先到葉柔棺前施了大禮,然後滿臉歉然地對伍封道:「父王定是被小人矇騙,以致所為失當。小侄身為人子,也不好置評,只能代吳國上下向王叔致以歉意,只盼王叔能念以吳民福祉,勿深怪吳國。」

    伍封嘆道:「王子果然與他人不同,在下有一言,請王子轉告夫差。」

    王子季壽道:「王叔儘管吩咐,小侄必定會轉告父王。」

    伍封沉聲道:「昔日先父忠心為國,反被夫差所殺;在下不念舊仇,千里赴吳以救吳難,其實也是稟先父之志。在下並無他念,因此才會離吳回國,誰知道夫差還會派人暗中掩殺。如此視忠義如仇,實乃亡國之道。」

    王子季壽點了點頭。

    伍封又道:「若非夫差派顏不疑和伯嚭在桃花谷放火,柔兒也不會遭到王子姑曹的毒手,是以柔兒之死,實乃夫差、王子姑曹、顏不疑、伯嚭、伯乙等人所為,此仇在下牢記在心,不敢稍忘。」

    王子季壽嚇了一跳,忙道:「王叔,這個……」

    伍封道:「我有八個字,是說給夫差聽的:善待百姓,遠離奸佞。若夫差不能做到這八個字,我必會回到吳國,將夫差、顏不疑、伯嚭盡數殺了,為柔兒報仇!」

    王子季壽一迭聲道:「是是是。」

    伍封又道:「如果吳國不能富民強兵,兩年之後,越人必定大舉入寇。本來,在下曾打算兩年後再來吳國,以赴國難,但夫差既然視我如仇,在下便不再理會吳越之事,叫夫差好自為之,否則,在九泉之下,夫差只怕也無顏見吳人的列祖列宗了。話已說完了,請王子下船,我們即刻便走了。」

    王子季壽道:「王叔何必這麼急,依小侄之意,不如此請暫留此地,小侄趕回姑蘇去,看看有何法子解此……」

    伍封搖頭道:「在下這幾日心事起伏,殺機時起,常有殺回姑蘇之念,只怕留得久了,會忍不住回姑蘇殺人,王子還是不要留在下的好。」

    王子季壽嚇了一跳,不敢說話。

    伍封長嘆了一聲,對王子季壽道:「賢侄,我有話對你說。」

    王子季壽見他突然又改口稱他為「賢侄」,忙道:「王叔有何教誨?」

    伍封將昨晚從伯嚭和顏不疑口中聽到的事告訴了他,道:「賢侄,以你的本性脾氣和眼下的實力,絕對鬥不過顏不疑和伯嚭,你請夫差給你一處封邑,最好是遠離姑蘇,多派耳目在姑蘇城中,一旦顏不疑想害你時,你便逃到齊國來找我。」

    王子季壽驚怒之下,又大受感動,想不到父兄如此害他,他仍能不遷怒於他,為他著想,兩眼熱淚如注,哽咽道:「小侄記得了。」黯然帶著鄉老們下了船。

    伍封看了看天,只見天藍如碧,白雲輕翻,一頭大鷹在頭頂低飛盤旋,再看水中渾濁,便覺世上之事如同這渾黃的邗溝之水一般,難覓清明之處。

    伍封向岸上瞧去,見王子季壽悵然立在岸上,茫然若失,心道:「夫差的五子之中,太子友和王子地死於越人之手,王子姑曹跋扈不仁,顏不疑陰狠殘忍,唯這王子季壽純實厚道,為何都是一父所生,卻大不相同呢?」

    妙公主與楚月兒站在他的左右兩旁,妙公主道:「夫君,這王子季壽還算……」,此時運兵船緩緩離岸,劇晃了幾下,妙公主忽覺心中煩惡,立足不住,張嘴欲嘔,伍封嚇了一跳,忙將她抱住,問道:「怎麼?」

    楚月兒扶住妙公主道:「公主,你向來並不暈船,怎會如此?」

    妙公主皺眉道:「多半是久未乘舟之故吧!」

    伍封和楚月兒先將妙公主扶到中艙,小鹿聞訊趕來,他隨公輸問學醫頗久,有些手段,上來為妙公主把脈,過了好一陣,道:「師父,公主有喜!」

    伍封又驚又喜,道:「真的?」

    小鹿點頭道:「已有月餘了。」

    本來眾人因葉柔的喪事都有些垂頭喪氣,此刻平添了若干喜慶,鬱悶之情便淡了幾分。

    伍封道:「這真是大好消息,若是柔兒知道……」,嘆了口氣。

    妙公主道:「我去說給柔姊姊聽。」

    伍封與楚月兒小心扶她到了停放葉柔銅棺的艙中,三人坐在棺前,絮絮叨叨地說些家常話。

    眾人數日未曾認真歇息,不免疲乏,船上既然有人服侍,便都閒了下來,等僕傭送上飯食,眾人用了些酒餚,各自歇息。

    伍封與妙公主、楚月兒在葉柔棺前坐了一陣,都覺得十分疲憊,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伍封漸漸醒來,想睜眼時,眼皮卻沉重無比,無法睜開,吃了一驚,正要起身,才發覺手足絲毫力氣也沒有,細細感覺,才知道手足被牛皮粗繩牢牢捆住,他大驚之下,便聽不遠處有一縷細微的呼吸聲,其聲十分熟悉,正是妙公主睡熟時的呼吸,心道:「公主既在,月兒定在一旁,她用的是臍息,便聽不到她的呼吸之聲。」心中嘆了口氣道:「糟了,這番中了別人的暗算。」

    伍封細細感覺身上,自己身上似乎仍穿著甲冑,只是腰間那沉甸甸的「天照」寶劍似乎已經被人解了去,他遭遇大險,心下反倒鎮靜下來,心道:「莫非王子季壽知道我與其父子的仇恨難解,便預先安排了歹人在船上?月兒向來十分警覺,就算是熟睡之中,也無人能將她捆住,先前的酒食之中必有迷藥一類的毒物!是了,這必定是計然所為!」又想:「計然要加害我們,為何將我們捆住,早早將我們殺了,扔在水中,豈不是好?」

    他想叫妙公主和楚月兒,可嘴張了張,卻發不出聲音來,想是藥力未過,還無法出聲。

    正尋思間,便聽艙外有人走近,伍封便聽「吱呀」一聲,艙門打開,聽腳步聲有數人走了進來,又聽「呀」的一聲,艙門關上。

    便聽一人道:「龍伯雖然厲害無比,卻還是敵不過我精心配製的昏毒之藥,若非他喪妾心痛,心思不屬,這毒藥只怕瞞不過他。今日他落入了我的手中,今日便殺了他,以絕後患。」聽那聲音,果然是計然。

    又聽一人笑道:「計先生,龍伯生得高大雄美,莠兒可有些喜歡他,真要殺他的話,便交給莠兒好了,免得他死於這些粗人之手。」這是莠葽的聲音。

    他們雖然一心加害伍封,語氣對伍封卻仍然不失尊敬,可見對伍封心有敬意。

    忽聽一人驚道:「計先生,莠妹妹,龍伯……,非要殺了他麼?」

    伍封聽了這聲音,便知道是蟬衣,又是欣喜。又是心酸,欣喜的是蟬衣與計然有舊,計然果然未曾害她,心酸的是蟬衣此刻居然與計然在一起,莫非她在自己府中,卻一直在幫助計然?

    莠葽笑道:「小凰兒,雖然你對龍伯一往情深,可他卻絲毫未將你放在心上哩!他家中姬妾甚多,都是十分美貌,怎會將你放在眼裡?」

    蟬衣小聲道:「我……。我對他也沒有什麼。」

    莠葽格格笑道:「還說沒有什麼,適才我救你醒來,你為何一睜眼便叫『龍伯』?莠兒閱人多矣,你這點心思怎會瞧不出來?」

    伍封心中一動,想不到蟬衣暗中愛戀著他。

    計然冷冷地道:「小凰兒,龍伯的人殺了鳴蜩、萑葦,條桑不知下落,說不定也被他殺了。這人與我們有深仇大恨,你千萬不可因為私情為他求情,否則別怪我不念舊日的情份。」

    蟬衣嚶聲答應。

    伍封心中微酸,暗道:「蟬衣還是向著計然多些。」

    便聽腳步漸漸走近,莠葽道:「小凰兒,我這一劍下去快捷無比,何況他身中昏毒,也沒甚感覺,包管不會覺得痛苦。」

    她一聲輕笑,伍封身懷臍息之技,感覺極為敏銳,便覺一縷細細的劍風當胸而來,他心中暗嘆道:「想不到我會死在這泗水之上。」

    忽然聽蟬衣驚呼一聲,一個軟軟的身子伏在自己身上,便聽「嗤」地一聲,蟬衣輕哼了一聲,莠葽驚呼道:「小凰兒,你幹什麼?你……,居然捨命為他擋劍!」

    伍封心中大痛,便覺伏在自己身上的蟬衣身上流出的那一縷熱血,漸漸流到自己的身上,但他卻感覺到這一縷熱血一直流入了自己的心中。

    計然搶上來道:「小凰兒,你,你這是何苦?」

    便聽蟬衣小聲道:「我不能,不能眼看著他……被你們殺死。他若死了,我便,我便陪……陪……他!」

    伍封忽覺蟬衣的長發落了下來,覆在自己臉上,蟬衣的頭也軟軟地靠在了胸口之上。他雖然睜不開眼,但眼前卻彷彿閃爍著蟬衣的身影,可他眼看著那身影漸漸地向遠方飄去,如霧一般散開。

    伍封只覺心中大痛,忽地想起那日自己曾做的惡夢來,庖丁刀解夢時說,該死的人不死,不該死的人便要死,伯嚭、計然都是該死的人,自己卻沒有及早殺了他們,以致葉柔、蟬衣用她們的身體來救自己的性命,心中忽道:「難道該死的人並不是伯嚭、計然,而是我自己?」

    便聽莠葽問道:「計先生,還有沒有救?」

    計然嘆了口氣,道:「小凰兒已經死了,你將她收斂一下,船到岸時葬了吧!」

    伍封便覺身上一輕,蟬衣的屍體被人搬開。

    忽聽腳步急想,一人進來道:「計先生,後面有一艘船追上來,船頭有人在大呼『龍伯』。」

    計然忙道:「是什麼人?」

    那人道:「還不知道,不過那船卻是吳國的余皇大舟。」

    計然道:「我知道了,船上的人是任公子,夫差將伯嚭常乘的余皇要走,送給了任公子。哼,這人定是不知道我們已經奪下了船,想上來與龍伯並行。我們去瞧瞧,別讓任公子知道了,將消息傳了開去,日後齊國定會找我們越國興兵報仇!」

    腳步聲亂響處,眾人都走了出去,「呀」的一聲關上了門,又聽計然的聲音道:「果然是任公子,將所有人派到艙下去操槳,余皇甚快,我們別讓他趕上了。」聲音漸漸遠去。

    伍封此刻心中傷痛,自怨自艾,一時間心灰意冷,也未去想如何脫困的事。

    過了好一會兒,忽聽身邊微有動靜,伍封心中一動,心道:「莫非月兒醒了?」此刻忽覺身上氣力漸漸揮復,忽一下睜開了眼,一眼便看到那一口銅棺,又看到艙頂,原來仍在先前那船艙之中,扭頭向四周看了看,雖然艙中只有一隻火把,就著微弱的火光向四周看了看,便見妙公主和楚月兒躺在不遠處,手足似乎也被綁著。

    伍封覺得嗓子鬆動,似乎可以出聲,正想呼喚妙公主和楚月兒,便聽艙外腳步聲響,連忙將到了嗓子眼的言語收了回去,此刻氣力還未全復,手足又被綁住,自不能貿然行事。

    只聽開門和關門之聲,伍封偷眼看時,見莠葽持劍進了船艙,便聽她小聲嘆道:「龍伯,莠兒並不想殺你,可惜臨行時文大夫多番叮囑,我們若不殺你,文大夫便會殺了我們。」

    伍封聽見「文大夫」三個字,心道:「唉,文種居然要殺我!」

    又聽莠葽道:「如果當日你從落鳳閣帶走的是我而非小凰兒,我便會一生一世跟著你,可惜你根本不將莠兒放在眼裡,否則,今日為你而死的便是我,而非小凰兒了。」

    伍封想起蟬衣之死,心中大痛。

    便聽莠葽輕輕一笑,道:「原來你已經醒了!」

    伍封暗吃一驚,聽莠葽道:「你眼睛雖然未睜開,但若非醒著,怎會流淚?」稍頓了讀,怒道:「你不睜開眼睛,是否不將莠兒放在眼裡,連看一眼也不願意?你再不睜眼,我便殺了這兩位公主,看你如何!」

    伍封嚇了一跳,忙睜開了眼,冷冷地道:「就算睜眼又如何?你殺了蟬衣,在下必不會饒你。」

    莠葽格格笑道:「她自要撞上來,怎怪得了我?若要怪時,便怪你好了,她可是為你而死的哩!」

    伍封又是傷心,又是憤怒,只是冷冷地看著她。

    莠葽蹲在他身旁,伸出一隻手在他臉上輕撫,道:「若非計先生神機妙算,預先帶我們上船扮作傭僕,又故意讓王子季壽徵用此船,要讓你們中計便十分不易。不過話說回來,今日你們盡數死於泗水之上,要怪也只能怪你心痛愛妾之死,神魂迷失,才會中毒。」

    伍封恨聲道:「將你的手拿開!」

    莠葽的手又向他胸口摸去,笑道:「就算你們不會中毒,我們也有第二種法子,在水中鑿船了,不過你水性甚好,只怕淹不死你,還要費我們許多箭矢才行。」

    伍封聽到「箭矢」二字,想起死在箭矢下的葉柔,心中一痛:「柔兒遇害之前,還說要小心越王勾踐派人暗算,果然不出她的所料!若是柔兒在生,定會提醒我小心在意,怎會輕易被人所暗算?」忽又擔心:「公主懷了身孕,這迷藥不知是否會對她有害?」

    莠葽見他眼中露出傷痛之色,將手伸入伍封的衣甲之內,在他胸口輕輕撫動,道:「莠兒本想覓個風景絕佳之地葬了你,可惜你是齊楚兩國的貴人,只好將你的屍體留在舟上。你才由吳國回來,這船又是吳國的船,船上的人也是吳國王子安排,等我們殺了你們悄悄走了,齊楚二國便會以為是吳人所為,怎也想不到越人身上。文大夫的計謀妙得很哩!」

    伍封暗地裡雙手掙動,可惜計然知道他神力驚人,用有十餘條牛皮繩捆在他手足之上,他氣力未復,根本掙不斷繩子。此刻大難臨頭,明知道無法掙脫,心下反而寬了。

    莠葽見伍封並不理采,怒道:「我對你說這麼多話,便是不想讓你死得糊塗,你卻在想些什麼?」手在伍封胸口重重一捏,伍封的肌肉本就堅實,練過臍息之後更是十分強硬,一捏之下,她手指反被彈開。

    莠葽臉上忽地顯出了一縷紅暈,吃吃笑道:「你的肌肉如此堅實,莠兒倒未碰到過像你這樣的人。」

    伍封忽又想起那日酒醉,春夏秋冬四女也是在他身上輕撫為他洗浴,說他健肉堅實有趣,心道:「這四女不知怎樣了?」想起她們,臉上不禁顯出微笑。

    莠葽大怒道:「你定是在想別的女人了?!今日我要親手殺你,便是想你在臨死之時,就算恨我入骨,也只能想我一人!哼,你既想別的女人,我便先殺了她們,讓你臨死也心痛!」

    她恨恨地站起身,提著劍向妙公主和楚月兒走去。

    伍封大駭,忙道:「你幹什麼?你,你休要傷害他們!」

    莠葽走到妙公主和楚月兒身邊,用劍指著二女,格格笑著,轉頭向伍封道:「你若是求我,我便不殺她們。」

    伍封忙道:「我若求你,你能否放她們走?」

    莠葽搖頭道:「我不會放了她們,既不願意放,也不敢放。計先生要殺的人,那是非死不可。」

    伍封嘆道:「殺鳴蜩、萑葦的人是我,與她們無干,你與你無怨無仇,何必定要加害她們?」

    莠葽笑道:「她們若非公主,我怎捨得殺她們?你可知道計先生的迷藥十分厲害,若給人吃下去,便會迷迷糊糊聽人擺佈,到時候計先生再開女閭,將她們放在女閭之中,豈不是門庭若市?不過她們是公主,定有許多人認識,只好殺了。你那四位美姬卻不好說了,一陣我便求計先生饒了她們的性命,喂她們一些迷藥,再到王畿成周設一個女閭,說不定連天子也會心動,嘻嘻!」

    伍封勃然大怒,叱道:「想不到你的心思如此狠毒!」

    莠葽格格笑道:「是麼?我若不狠毒些,怎能下手殺人?你可知死在莠兒手下的男人至少有七十多人?殺女人還是頭一……」,話未說完,忽地人影閃動,莠葽哼了一聲,倒了下去,伍封愕然看時,卻見楚月兒可愛的小臉探了過來,道:「夫君!」

    伍封又驚又喜,道:「月兒,原來你沒被捆住。」

    楚月兒一邊割著伍封手足上的牛皮繩,一邊道:「怎會沒捆住,不過我醒了好一陣,幸虧這莠葽一心和你說話,我才能悄悄割開繩子。」

    伍封奇道:「你既被捆住,又怎能割繩?」

    楚月兒晃了晃手中之物,笑道:「你瞧!」

    伍封看時,見是一把短匕,想起這是當日在鎮萊關夫余貝的箱中覓到的,楚月兒拿了一把塞入腿上幅中,恍然悟道:「月兒大有先見之明,那日說或有一日可用上,今日真的全靠它哩。」

    楚月兒道:「其實夫君身上也有哩,雙手雖被捆住,只須彎腰便可取出來,悄悄割斷手上繩子便成了,不過不大易辦,要費不少精神,幸好及時割開了。」

    伍封手足解脫,點頭笑道:「是極是極,月兒聰明得緊,我便未曾想到。」見莠葽心口汩汩流血,顯已經死去。

    楚月兒一心為他割繩脫困,未在意他滿身鮮血,這時忽然注意到,大吃一驚,連臉色也變了,顫身道:「夫君,你傷在哪裡?這些血……」,伍封長嘆了一聲,道:「這是蟬衣的血。先前若非她以身擋劍,我早被莠葽一劍殺了,可惜她在府中沒多少天,卻因我而死。」說著垂下淚來。

    楚月兒落淚道:「原來蟬衣也死了。」

    伍封見身上的「天照」寶劍不在,只好在腿幅中摸了摸,果然那柄短匕尚在,便拔了出來,道:「我們的劍被解了去,可不知在哪裡。」

    楚月兒又將妙公主手足上的繩索解開,道:「公主還睡著,怎樣將她弄醒呢?」

    伍封道:「這丫頭向來十分貪睡,何況她有孕在身,就算不中迷藥,也難叫醒,只好先將她藏起來再說。」聽妙公主呼吸細穩,似是無甚妨礙。伍封周圍看了看,卻無甚地方可以讓她藏身。

    楚月兒向銅棺看了看,又搖了搖頭。

    伍封知道楚月兒心中所想,這銅棺中可以讓妙公主藏身,但又怕她突然醒來後受了驚嚇,雖然棺中有寶劍和長矛可拿出來用,兩人卻不願意驚了葉柔安息,莠葽雖然拿了口劍來,但二人想起她用此劍殺了蟬衣,都不願意用這劍,只好作罷。

    伍封嘆道:「將公主藏在棺後罷,我們會臍息之術,醒得快些,公主一時間怕醒不了。」

    楚月兒將妙公主抱在棺後,將覆在棺上的寬大錦帛扯了半邊垂下,蓋在妙公主身上,這艙門閉著,頗為昏暗,歹人若不轉到棺後細看,一時間也發現不了。她這麼忙一陣,覺得手足發軟,坐在了地上。

    伍封也覺得氣力連一成也未恢復,楚月兒自然比他好不多哪裡去,若就這麼出去,不要說救人,只怕自己也會白送了性命。

    二人對視了一眼,都坐在棺後。先前情勢急迫,二人無暇靜心調息,此刻暫無凶險,便靜心調用臍息之術。

    這臍息之術妙絕天下,二人全力施為,也沒用多長時間,便恢復了氣力,一躍而起。

    伍封先在艙門後細聽外面的動靜,未覺有人,輕輕開了艙門,與楚月兒潛身出去,又帶上了艙門。

    看天色時,原來已經是黃昏時分,怪不得艙內甚是昏暗。二人見中間船艙中火光甚明,沿著船舷悄悄摸了過去。

    還未到中艙,便聽腳步聲響,一群人從艙中出來,伍封見周圍無處藏身,情急之下,將短匕咬在口中,一手摟著楚月兒的纖腰,一手握住船舷,飛身翻在船舷之外,二人掛在船外。

    才翻下身去,便聽腳步聲轉了過來,計然道:「任公子這傢伙當真奇怪了,他與伍封說起來還算有仇,何時變成好朋友,非要追上來不可?」

    又聽一人道:「計先生,這人追了一個多時辰了,是否乾脆停下來,由他趕上,然後將他們盡數殺了,豈非甚好?」

    計然笑道:「任公子的劍術不在我之下,豈是輕易可以對付的?何況他與我是舊識,也不好對他下手。我們人數不多,未必有勝他的把握。」

    又一人道:「任公子既是計先生的舊識,先生若向他敘敘舊,他未必會揭破我們的計謀吧?」

    計然道:「若換了以前,他定會助我們對付龍伯,不過眼下卻不同了。他是未來的代王,所思所想便要想到代國的大事。代國只是個小國,龍伯是齊楚二國的貴人,他結納還來不及,怎會對付他?」

    另一人道:「時間長了,只怕龍伯會醒過來,須得盡快解決了才好。」

    計然笑道:「這卻是無妨,這藥叫作『退避三舍』,是我的不傳之秘,若無解藥相救,三日也不會醒。」

    伍封與楚月兒在舷下對視了一眼,楚月兒點了點頭,伍封立時心下寬了,楚月兒在吳國研習了多日用毒解毒之法,看來並非白費功夫,只要她識得解毒,便不用擔心了。

    一人道:「計先生是我們越國的第一劍手,想不到還會用毒之法。」

    計然問道:「是了,莠葽去了哪裡?」

    一人道:「先前好像見她到倉中去了。」

    計然呵呵笑道:「莠兒見了俊俏的男子便有些把持不住,龍伯雄姿英發,莠兒定是芳心大動,便由得她吧。龍伯畢竟是個英雄,臨死由莠兒服侍他一回,也算對得住他了。」

    計然人說著話,從伍封和楚月兒身邊經過,向船尾匆匆走去。此刻若是有人隨便向船舷外看看,便可輕易發現伍封二人。

    伍封只覺手心沁汗,心道:「若被他們發現,只好放手一搏了,我和月兒雖然可以逃脫,但公主和小鹿兒他們多半未醒,必會遭計然的毒手。」

    幸好計然等人匆匆忙忙,未曾發現舷上有人掛著。

    待眾人走過,伍封與楚月兒翻身上來,輕手躡腳向中艙而去,到了在艙外,透過船板的細縫向內細看,只見艙中有五六條人影晃動。

    二人十分有默契,對視了一眼,伍封用短匕在船壁上輕敲了兩下,艙內的人十分警覺,便聽有人道:「這聲音有些古怪。」腳步聲響時,有二人走了過來,才出了門,被伍封和楚月兒一匕一個,掩口刺入了胸口,二人叫喚不出,登時了帳。

    伍封將兩具屍體扔入了水中,艙內人奇道:「咦,不是跌入了水吧?」幾個人都走了過來看,又被伍封和楚月兒依樣畫葫蘆殺了,他二人精於此道,雖然手上只是短匕,不甚順手,尋常的士卒卻遠不是他們的對手。

    再向艙內看時,見艙內再無人影,二人入了船艙,一眼便見到大堆兵器放在艙角,「天照」、「映月」、「精衛」、「大夢刀」、大鐵戟、筆管矛等等都在其中,二人大喜,將短匕插入腿幅,上前拿起了自己的寶劍,拔了出來,將鞘掛在腰間。寶劍失而復得,入手便格外覺得親熟,二人立時精神大振。

    楚月兒一眼瞥見艙角處有一個月形的門,忙搶身過去,探頭往內看了一眼,喜道:「雨兒她們在這裡!」

    伍封上前看時,見中間大床上,橫豎躺著四個女子,竟是春夏秋冬四女,最前面的冬雪衣衫解開了一半,看來還未曾著人的手腳。

    伍封暗怒,道:「計然原來也是個好色之徒,雖然不敢打公主和月兒的主意,卻對小雪兒大起色心。」

    楚月兒也暗自生氣,忙到放兵器的艙角,翻了好一陣,終早到她的那一堆小錦盒來,幸好計然等是是來行刺而非盜賊,否則便會細看諸物,發現錦盒內的多種解藥。

    楚月兒拿了個錦盒出來,見桌上有一大壺酒,順手拿過去,先將盒中藥粉倒一些在四女口中,又各灌了幾口酒將藥送下。先前她聽計然說,大家所中的毒叫「退避三舍」,想起計然竹簡上曾有記載,此毒色味極淡,放於飯肴酒水中頗難察覺,中毒者昏昏沉睡,對身體卻無損,配解藥甚難,好在她在吳國閒事與城中醫士詢問,配出了多般毒物的解藥,其中便有這「退避三舍」。想不到今日果然派上了用途。

    楚月兒替四女割開了手腳上的牛皮繩,才過了片刻,四女便醒了過來,秋風咕咕嚨嚨道:「好睡,咦!」

    伍封小聲道:「被人迷倒了也不知道,還說好睡。若來得晚了,我這頭頂上不免有些綠油油了。」

    四女嚇了一跳,冬雪見胸前衣襟被解開,半邊穌胸露了出來,滿臉緋紅,忙掩上衣襟。

    楚月兒小聲道:「船上都是歹人,我們先去將小鹿兒他們救出來,小鹿兒若有何閃失,便對不出柔姊姊了。」小聲解釋了幾句,四女自然是又驚又惱。

    四女隨二人出來,在艙角覓到了自己的四口刀,四人空著一手,便將精衛劍、魚腸刀、大夢刀拿在手中,秋風空著一手,又將那壺酒拿起來。

    六人先趕到了妙公主之處,將妙公主救醒,妙公主茫然接過刀劍,兀自有迷迷模糊糊,跟著他們又去尋覓小鹿等人,妙公主聽楚月兒說著前事,驚道:「計然怎會混上舟來?」

    伍封此刻無暇細說,道:「小鹿兒他們先前是在後艙,我看計然未必會費神將他們另移它處,多半在後艙能夠找到人。一陣間我們動手時,公主只在後面觀戰,不可動手,免動了胎氣。」

    妙公主點了點頭。

    楚月兒道:「計然他們正在後舷上哩!」

    伍封道:「我們有七個高手,難道還怕了他們?」

    妙公主笑道:「夫君和月兒才算得上高手,我們又算得了什麼?」

    七人緩緩向後艙摸過去,才走了一半路徑,便聽有人在前艙中大叫道:「計先生,計先生,有人逃走了!」

    便聽腳步聲驟響,計然帶著人匆匆過來,口中道:「誰逃了?這可有些不妙了。」正向伍封等人迎了上來。

    伍封見躲避不及,喝道:「還有更不妙的哩!」揮劍向他們衝了上去,手起劍落,劈翻了數人,計然一行人被伍封出奇不意,大驚暴退,一口氣退到了後艙前的空暢處。

    除妙公主以外,五女隨即衝了上前,手中刀劍此起彼落,毫不容情。

    眾人自從葉柔死後,一直心情鬱悶,無以排遣,計然等人以迷藥害人,行為卑鄙無恥,眾人此刻正好大大發洩一番,下手格外狠些。

    伍封早覷準計然,仗劍便向計然頭上劈落。

    計然大袖翻處,一柄短劍握在手中,揮劍上格,「叮」的一聲,雙劍相交,火星四濺,計然手上劇震,又退開了數步。

    伍封見他劍術極妙,心道:「先前那人說計然是越國第一劍手,手底下果然有些名堂。」他遇強愈強,手上的劍比他的心思還快,心中尋思未完,早已經跨上一步,手起劍落。

    計然知道自己的膂力遠遜於伍封,不敢硬接,猛地閃身到了伍封身側,揮劍向伍封脅下疾刺,伍封見他劍法甚快,來不及回劍,便劍往橫掃,趁機用劍柄撞開了計然的短劍。

    二人交手數招,伍封道:「這是董門劍術,原來你也是董門中人!」

    此刻計然身邊的二十餘人盡被楚月兒等人所殺,楚月兒看伍封與計然斗了數招,便知計然劍術雖然高明,卻不是夫君的對手,放下心來,伸手拉開後艙之門,果然見小鹿、圉公陽、庖丁刀等人盡數躺在艙板之上,兀自昏睡。

    秋風從楚月兒手上接過解藥入艙,依次給眾人喂解藥灌酒不提。

    計然與伍封再戰了數招,自知不敵,忽地大喝一聲,飛身而起,凌空一劍擊下,伍封見他的身法與顏不疑相似,不過比顏不疑可要差得遠了,笑道:「原來你也會『屠龍劍術』!」劍尖斜往上挑。

    誰知道計然劍至中途,忽地飛劍向旁邊的船舷射去,「奪」的一聲釘在舷板之上,只見他手中一條細細的鐵鏈連在手腕和劍柄之上,輕力一扯,凌空橫飛,一條身影向空中划去,「撲通」一聲,遠遠地落在水中。只留下那一柄短劍插在舷板上,鐵鏈仍晃動不止。

    伍封搶身到舷邊,只見計然的頭在水中閃了閃,又沒入了水中。

    夏陽見機甚快飛跑回前艙,將伍封的大神連弩拿了來,道:「公子,射他!」

    伍封端著連弩向水面上看了良久,卻再未見計然的影子,頹然道:「這傢伙的水性極好,恐怕已經游得遠了。」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0:35
第三十二章 念我獨兮,憂心京京

    這時,小鹿等人漸漸甦醒,從艙中陸續走了出來,伍封道:「小鹿兒,你們未受傷吧?」

    小鹿愕然搖頭,不知發生了何事。

    伍封到艙中看了看,點了一下人數,見未損一人,放下心來,道:「月兒和雪兒呢?」

    妙公主道:「月兒說艙底的漿手與計然是一夥,怕他們搗鬼,先下了去。小雪兒不知何故,氣鼓鼓地跟了去要找人晦氣。」

    伍封知道冬雪是因被人解開了衣襟,雖然及時救醒,未遭輕薄,但免不了氣惱得緊,此刻要是有歹人惹她,敢與她交手,自然是要大倒其黴了,道:「小鹿兒,你帶人下了底艙去,不管漿手是否老實,先迫他們將船靠岸了再說。」

    小鹿這時大致明白的發生的事,先為妙公主搭脈,道:「無妨。」這才接過了春雨遞上的「大夢刀」,帶著人惡狠狠地下了艙去。

    圉公陽和庖丁刀卻在船上四下里察看,確認再無敵人後,眾人這才入艙坐下。

    這時候楚月兒和冬雪上了船板來,伍封道:「睡了一日,眼下可有些肚餓了。」將蟬衣死了的事說了,讓春雨尋覓蟬衣的屍體,先用厚絹紮好。

    庖丁刀帶人去準備飯食,妙公主搖頭道:「幸虧越人只是用了使人昏睡的毒藥,若是殺人的毒藥便大大糟糕了。」

    楚月兒道:「若是毒藥我們便不會上當了,毒藥放在肴之中,都有異味,我們一試便知,這『退避三舍』之色味是計然所有毒物中最淡的,我們又傷心之下,沒有注意,才會中毒。幸虧我和夫君不怕毒藥,醒來得快。」

    伍封道:「月兒在姑蘇閒來無事,研究毒物解藥,今日大見效用,很有先見之明。若沒有你預先配好的解藥,就算我們二人趕走了計然,此刻在哪兒找藥去?」

    楚月兒道:「計然那竹簡上的毒物解藥甚多,月兒見有許多毒物的解藥甚難配製,所以預先配了一些,恰好便有這『退避三舍』的解藥,這真是誤打誤撞。」

    正說話時,便聽外面水上有人道:「龍伯!龍伯可在舟上?」

    伍封聽是任公子的聲音,想起幸虧是任公子乘著船在後面追上來,以致計然怕露了行藏,來不及對他們施以毒手,忙起身出了艙,見一艘余皇大舟到了船側,任公子站在船頭,正舉著火把向這邊看。

    伍封拱手道:「任兄。」

    任公子笑道:「龍伯定是不願意在下打攪了,見到在下的大船,卻偏偏不停下來相敘,累得在下追了許久。」

    伍封道:「非是在下有意躲避,而是我們中了越人的詭計,險些全軍盡墨,眼下才殺散了敵人,奪回了船。」

    任公子吃驚道:「怪不得,在下心中尋思,就算龍伯架子再大,也不致於連一個招呼也不大,便想,若非是龍伯並未發現我的大舟,便是誤會這艘大舟是要對你們不利,不敢停下來。」

    說著話,運兵船漸漸靠岸,余皇大舟貼了上來,兩船相隔丈餘時,任公子躍到了運兵船上,道:「聽說龍伯在陽山谷中了不疑的埋伏,越女出了意外,是否真的?」

    伍封道:「大致如此,不過柔兒卻是死在王子姑曹的手中。」

    兩舟停在岸邊,伍封邀任公子一同用飯,席間將諸般前事和聽到伯嚭與顏不疑的對話說了一遍,任公子大驚道:「不疑怎會如此?他這麼搞法,對代國可大為不利。」

    伍封嘆了口氣。

    任公子沉默了良久,問道:「計然用的也是我們董門的劍術?」

    伍封點頭道:「的確是董門劍術,他的劍術頗有些造詣,恐怕比市南宜僚還要略高一些,而且逃走時還使出了一式劍招,頗似『屠龍劍法』。」

    任公子道:「可昔我一直未去過落鳳閣,也未見過計然,否則早就認出他來了。」

    伍封奇道:「任兄認識他?是了,他還說與你是舊識哩!」

    任公子道:「這人是董門中少見的文武兼修之人,師父常說他是相國之才。當年他在門中時,一連數晚偷看祖師爺屠龍子練劍,犯了門中大忌,師父正想處置他時,卻被他逃走了,從此天下間再無他的消息。想不到他改名計然,跑到了越國。」

    伍封道:「怪不得他的屠龍劍術遠遜於顏不疑,原來是偷學的。」

    任公子皺眉道:「越國的事在下知之甚悉,從來不知道勾踐身邊還有計然這樣的高手。」

    伍封心道:「柔兒在越國頗久,我卻從未聽柔兒說過計然,想來連柔兒也不知道越國還有這麼個第一劍手。」道:「這人犯了董門之忌,居然能從門中逃出來,看來還有十分的逃命功夫。」他聽柳下跖說過,當年柳下跖幾次欲從董門逃走都被抓了回去,計然竟能逃脫,可見不同一般。

    任公子苦笑道:「不瞞龍伯說,計然在董門中之最得師父寵愛,他之所以能逃走,其實是師父暗中放了他。」

    伍封奇道:「想不到令師身為一門之主,也會偏私。」

    任公子道:「這也怪不得家師,天下間有誰能忍心殺卻自己的兒子呢?」

    伍封愕然道:「計然是董梧的兒子?」

    任公子點頭道:「不錯,其實計然是家師以前的小妾所生之子,其母很早便死了。計然是師父之子,雖然他並未正式加入董門,仍算董門中人。」

    伍封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在下只聽說過屠龍子、董梧、任公子、顏不疑、柳下跖、朱平漫、南郭子綦、東郭子華、市南宜僚等名字,未聽說董門還有個計然。」

    任公子嘆了口氣,道:「我們董門數十年間聲名赫赫,這些年卻顯出沒落之像,便始自計然,家師自壞門規在先,以致門中地位高些的弟子各生自己的打算。」

    伍封點頭道:「譬如任兄便是如此,既然任兄成了代王,日後自然會以代國的利害為念,門中之事便得另行考慮。若非如此,任兄早就出現在那陽山谷外了。還有那顏不疑,他既然已成為夫差之子,所思所想自然是以吳國利害為主,若董門之事將有損吳國,恐怕他也不會去做了。」

    任公子嘆道:「這是自然,不過有一事在下有些不明白,龍伯既然離吳回齊,不疑怎會想著要加害龍伯?龍伯甚得吳民之心,在下若是夫差,早就千方百計將龍伯留在吳國,厚土以封。吳國眼下便如泥陶之器,外表雖然仍然好看,其實一碰便裂。天下之事絕不可能長時間瞞過他人,就算不疑得手,那些士卒誰都有家人好友,未必不會說了出去,此事早晚必會被吳民知道,屆時人心背向,國滅可見。吳國之敗落,始自令尊被殺。眼下要說損吳之大,莫過於此事了。不疑向來聰明多智,怎會做出這樣的愚蠢不智之事?」

    伍封暗暗佩服,道:「任兄眼光銳利,政務精熟得緊哩!怪不得令叔會將代王之位傳給你。此事說來煩惱之極,不說也罷。是了,在下早有一事相詢,任兄姓任氏,代王是令叔,是姓任氏麼?」他想,支離益這名字古怪,支離是指人腿腳不便,須用木撐才能行走。支離益名滿天下,卻不改名,想是個獨行其事之人。任公子姓任,他們是代王一族,不可能與庶人般無氏而亂起名,支離益的真實姓名,莫非叫任益?

    任公子笑道:「這是代俗,在下生與任城,故而姓任,與家叔無關。日後在下有子,若生於吳都便姓吳,生於臨淄便姓臨。」

    伍封笑道:「原來如此,任兄不說,在下還真是不知道此俗。今日若非任兄巴巴地追上來,計然早就向我們下毒手了,說起來,任兄算得上救了我們這麼多人性命哩。」

    任公子搖手道:「這是誤打誤撞,又算什麼。其實自從龍伯入吳以來,我們好歹也算共事數月,在下對龍伯的看法大有改觀,心中早就在想,若能將以往的恩怨一筆勾消,大家結為好友,在下便開心得緊了。」

    伍封點頭道:「其實在下與任兄以前有多番衝突,並非私怨,今日任兄又救了我們數十人,在下還怎敢記得以往不快之事?」其實在他的心中,任公子是趙飛羽的未來夫君,不免有些愛屋及烏的心思,何況的確如顏不疑和伯嚭說話時所說,任公子也不再視他為仇,雖然任公子所想的多半是因代國的國事所需為目的,但畢竟是誤打誤撞助了他們。

    任公子大喜,道:「這就最好了。」

    二人對飲了數觥,這時鮑興過來道:「公子,那一班漿手當如何處置?」

    伍封道:「他們是奉命行事,無甚大惡,都放了他們,明日你在附近覓些百姓,許以厚酬充任漿手。」

    任公子道:「龍伯不如移到在下的余皇大舟上去,一併北上,在下從人不多,船上盡可以容納,也免得另覓漿手。」

    伍封道:「我們有喪事,棺柩隨行,任兄喜事在即,一併北行只怕遭惹了晦氣。」

    任公子笑道:「我們代國人才不講究這些。其實這艘余皇是夫差送給在下的禮物,這人年老糊塗,我們代國地處漠北,怎用得上如此巨舟?不過不要白不要,一路乘行也是好的。只不過在下到魯國後便要棄舟登岸,這大舟棄之可惜,命人緩緩繞著水路駛到代國去,也無甚用處,在下乾脆做個順水人情,將此舟轉送給龍伯。龍伯的水軍天下無雙,多了這艘余皇大舟,總能添些用處吧。」

    伍封道:「這余皇大舟建造不易,非十餘年不能造出,眼下僅有三艘,當年建舟的高手匠人再也覓不到了,是以珍貴無比,在下已有了一艘,怎麼好意思接受任兄厚賜?」

    任公子笑道:「這本就不是我的,又是用不上的物什,在下順手送出去,得了十分人情,大有所得,何況日後在下說不定還有請龍伯援手之處哩。」

    伍封道:「既是如此,在下便厚顏收下了。日後任兄有用得上在下之處,在下定會盡力而為,只是國家大事由鄙國國君和田相施為,在下不能作主,若是私事,在下當是義不容辭。」

    任公子知道他一諾千金,得他一句承諾,十分高興,伍封靠一己之力,兩番救了吳國,日後即便不靠齊國士卒,這人也能助代國不少,當然是極為高興,大笑不止。

    當晚便宿於岸邊,伍封等人遷上余皇大舟,鮑興覓了具良棺,眾女將蟬衣的屍體放入,妙公主和楚月兒感於此女以自身性命救了夫君,是以在棺中放了無數美玉金貝,陪斂甚豐。

    鮑興找了幾個當地百姓,給了些金帛,又將運兵船上發生的事告訴他們,讓他們通知吳國官兒將運兵船駛回雲陽城去。

    這艘余皇大舟與伍封的那一艘大小相若,不過伍封那一艘經徐乘鑲嵌銅板,半披銅甲,這一艘卻全是由尺餘厚的木板造成,自然是比不得伍封那一艘堅固,不過在伍封所有的戰船中,這艘余皇的威勢用處可排得上第二了。

    大舟一路北行,途中任公子與伍封一行人著意結納,情意拳拳,雖然這人心胸狹窄了些,也算得上當世極了不起的人物,伍封與其情義每日俱增。

    舟行七八日,這一日入了魯國之境,任公子向伍封等人告辭。

    伍封將他送到了岸上,任公子嘆了口氣,道:「在下與龍伯相識頗有些日子了,不過起始是互相爭鬥,眼下好不容易做了朋友,卻又要分手了。」

    伍封道:「來日方長,日後未必便不能再見。」

    任公子道:「在下將要繼王位、娶王后,若是龍伯能來看望,在下定然十分高興,只是龍伯離家已久,家有變故,在下也不敢奢忘龍伯能赴代國來。」

    伍封心中一動,便想答應去代國參加他的繼位大禮,但轉念一想又不大可能,一來葉柔新喪,二來妙公主有喜,自不能千里迢迢趕到代國去。

    二人對飲了三觥,這才揮手告別,任公子帶著其二十多名從人往西去了。

    余皇大舟上的漿手僕傭都是夫差為了結好任公子所送,既然大舟又轉送給伍封,這些人自然又歸伍封所有。這些吳人江居江南錦鏽之地,本就不願意到風沙荒涼的漠北去,只不過身不由已而已,如今又被任公子送給了伍封,無不十分高興,他們對伍封敬若天人,能跟隨伍封,自然是遠勝在饑荒連年的吳國,是以一路上十分慇勤賣力。

    在水上行了兩天,伍封為免魯國地方官員前來問候,俗禮繁瑣,便吩咐漿手不要靠岸,這日到了費城之東時,便見一隊人馬在岸上隨著行船追逐,楚月兒眼力頗好,道:「夫君,是柳師叔。」

    伍封喜道:「我正尋思要見見柳大哥,又恐怕這麼抬著棺柩進入魯都,有些不成樣子,柳大哥來得正好。」命將余皇大舟停泊在岸邊,船剛靠岸,柳下惠便上了船。

    伍封飛步迎了上去,道:「柳大哥。」兄弟二人雙手緊握,感慨萬千,他們許久未見,自是十分親熱。

    柳下惠先到葉柔和蟬衣棺前致祭,禮畢後,由伍封和楚月兒陪坐敘話。

    柳下惠道:「兄弟大致還是老樣子,月兒可長高了不少,身形也更為誘人。你們臉上神氣不同,想是吐納有成。」

    楚月兒臉上微紅,點了點頭。

    柳下惠嘆道:「兄弟,你在吳國大顯身手,威震吳越,此事傳遍了列國,大哥本來為你高興得緊,誰知道夫差竟然有加害之意,累得弟妹越女喪生吳國,委實令人嘆惜。」

    伍封涕淚道:「這件事原來連柳大哥也知道了。」

    柳下惠道:「這事是吳人傳出來的,這些天不少吳人離鄉背井,單是魯國便來了數千人,欲遷居魯國。眼下孔子門下也知道了此事,對夫差恨之入骨。夫差父子行事之蠢,無過於此事。」

    伍封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柳下惠緩緩道:「遲遲是我從女閭中贖出來的,當時只覺得此女歌舞極佳,遂養於府中,不料叔孫氏卻向我索要,只好讓她到齊國投你去,她能嫁給你是自是最好不過,可惜此女薄命,唉!」

    伍封想起遲遲,又想起葉柔和蟬衣,忍不住流下淚來,道:「大哥,這些日子我常常想,若非是我,遲遲、柔兒、蟬衣或不會死,她們三人身世艱辛,大好年化,卻先後離我而去,這都是我的罪過了。」

    柳下跖搖了搖頭,道:「眼下列國紛爭,戰事愈烈,死於戈矛劍矢之下的不知道有多少人,你說他們又能怪誰?若要怪時,誰也怪不得,只怪這世道!如今列國不再爭霸而為爭地,宋滅曹、楚滅陳以是其兆,日後爭地奪境、國破家亡之時必會不斷出現,天下蒼生之苦才開始哩!」

    伍封驚道:「如此一來,天下戰事何時才有個了局?」

    柳下跖嘆道:「誰知道呢?」

    伍封道:「大哥,是否人都是如此?只要有人所在,大則國國之爭,次則是父子爭位、兄弟爭嫡,還有大臣爭權、家族爭地,小處還有妻妾爭寵、士卒爭功,莫非人之本性便是如此?」

    柳下惠微微一驚,道:「兄弟想得到是深刻。不過大哥卻以為人性本善,只是因時因勢,心神迷失之故,才會爭鬥不休。老子有言:『小國寡民,使有十百人器而勿用,使民重死而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若真是如此,哪來列國之爭?」

    伍封搖頭道:「哪國不是想廣增地域、多有民戶,這『小國寡民』四個字,恐怕無任何國君願意聽。」

    柳下惠道:「何謂大?何謂小?無大則不知小,無小則不知大,就像天下女子都生得如月兒一般,人就沒有美女醜女的說法了。老子並非讓人將大國分成小國,其實是打個比方,讓人不去相爭,才能保全。就像剛剛出身的嬰兒,不知塵俗,不知人心,並無爭競之念,因此才能快樂無憂。」

    伍封點頭道:「原來老子是讓人不要去爭。」

    柳下惠道:「爭是雙方的,你不去爭,便沒有人能與你爭,就好像一個鮮果,人人想去拿,偏你不想,誰能與你爭呢?別人為了鮮果打得頭破血流,你卻能因此而保全自身,別人精疲力竭,或死或傷,這鮮果自然歸你所有。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伍封心中一動,道:「這麼說起來,如今中原列國戰亂不休,而遠在邊鄙的秦、燕、巴、蜀等國在一旁坐望而不爭,是否中原列國勢弱,便是它們強盛之時?」

    柳下惠道:「這是以後的事情,誰能猜測出來?不過巴蜀之地富裕,與楚國也時有爭競,就算它不與人爭,別人也會打它的主意,早晚會捲入爭競,燕國雖貧,卻有胡人虎視耽耽,也是爭競不休。唯有秦國不同,地大人少,國境貧瘠,向來不通中國,也未見有人打它的主意,一旦有材士出來,秦國不可小覷。老子屬意西方,常欲西去,不知是想到西崑侖山去,還是想看看秦國。」

    伍封皺眉道:「周天子真的不能重服列國了麼?」

    柳下惠嘆道:「大哥多番去過成周,這是天下之都,不過以前的王都卻在王城。在周景王之前,周室或可有為,景王晚年寵愛王子朝,想立他為嗣,可未及立之景王便死了,國人便立其長子姬猛為王,是為周悼王。但王子朝卻不忿,攻猛爭位,晉國出兵助猛,王子朝敗後,悼王當年便死了,週二卿單旗、劉卷再立其弟姬匄(丐),便是現在的周天子,距今已有四十二年了。」

    他嘆了口氣,搖頭道:「晉兵走後,王子朝再入王城,周天子被趕到了澤邑,周人稱為匄為東王,王子朝為西王,兩王並存。後來晉國大合諸侯,晉頃公派兵送周天子入王城,王子朝攜典籍奔楚。二王並存三年有餘,王子朝一黨多留在王城之中,周天子不免處處受制,五年之後,周天子遷入成周,從此王城無王,天子另居成周,晉率諸侯增修成周,遂成今日之王都,十分繁華。數年之後,周人將王子朝殺死在楚國境內,老子收集典籍回成周,被任為典藏史。可王子朝一黨仍然勢力不小,數年之後再次作亂,周天子被迫出城,後來還是靠晉人送他回城,劉卷、單旗二卿平定了反亂。王子朝之亂延續了十九年,周室所受之浩劫莫此為甚,連象徵王權的九位寶鼎也失蹤了。從此之後,周室一蹶不振,列國有事問諸晉國,再無人理會周天子。」

    伍封道:「寡君即位之時,那單公曾經來過。」

    柳下惠道:「他是單旗之子,名叫單驕,單旗死後繼為卿,也稱單公,劉卷還未死,人稱劉公。他們是周室二卿,在成周、王城勢力極大,連周天子對他們也無可奈何。自從單旗死後,單驕繼立,劉單二卿失和,這些年明爭暗鬥,在天子面前也毫無避忌,周室越發弱了。」

    伍封苦笑道:「天子之城、諸侯之邑、一族之寨,處處都有這種爭權奪利之事,想來甚是無趣。」

    柳下惠也搖了搖頭。

    楚月兒見二人滿懷心事,便道:「上次月兒隨夫君到魯國來,想見師叔,師叔卻出使在它國,以致未能見到。」

    柳下惠道:「其實那一次我是藉出使之名,悄悄去了趟中山。」

    伍封道:「大哥去中山幹什麼?」

    柳下惠道:「舍弟柳下跖新婚,大哥不好公開露面,只好悄悄混在百姓中,參與其禮。」

    伍封道:「原來大將軍娶妻,這可是件喜事,新婚妻子莫非是中山人?」

    柳下惠點頭道:「舍弟娶的是中山王的長女長公主,眼下舍弟身為中山國的十萬長,掌一國之兵權,總算是改邪歸正了。」

    柳下跖豪邁磊落,行事果敢,更因他是柳下惠之弟,伍封對他素有好感,聞此喜訊,也十分為柳下跖高興,道:「大將軍的鐵騎縱橫列國,算得上是天下奇才,中山王的眼力不錯哩!」

    柳下惠道:「其實是長公主先看中了舍弟,中山王才會將愛女嫁給他。眼下中山之國僅僅稍大於代國,當年它與齊國相助中行氏和范氏,得罪了趙、智、韓、魏四家,眼下受強晉所逼,是以將一國之軍權委於舍弟之手。中山是鮮虞族人,行事與中原人不同,舍弟雖然惡名在外,中山人卻不以為意。中山王無子,有意將王位傳給舍弟,不過舍弟總想著自己曾為大盜,領兵打仗尚可,但要繼位為王,卻有損中山國的名譽,正因如此,中山王族中的一些豪強便覬覦王位,常起紛爭。」

    伍封皺起了眉頭,心道:「列國最重名譽,柳下跖是天下有名的大盜,若登上王位,當真會惹列國恥笑。」忽地想起一個主意,道:「眼下列國之中,除了吳、越二國之外,還有代、中山、巴、蜀等國非周天子所封,大將軍即位之日,若能得周使賜封,那便名正言順了。」

    柳下惠讚道:「大哥也是這麼想,兄弟念頭一轉便有了主意,大哥卻是想了十數日才想出這麼個法子哩!不過眼下周室之事有些複雜,天子年老體弱,十日之中,倒有七日臥床,以致大權盡落在劉、單二卿之手,這二人向來諛事晉國,是以要天子封爵中山便不大容易。」

    伍封心忖自己在這件事上只怕使不上力,點了點頭。

    柳下惠嘆了口氣,道:「本來大哥想到成周去看看,可惜國中有事,無暇動身,今日也只能稍坐一陣便要趕回去了。」

    伍封知道魯國的季孫氏、孟孫氏和叔孫氏把握魯國大權,其中以季孫氏的權力最大,國君形同虛設,柳下惠雖然是叔孫氏所提拔,但他心中真正的主人卻是魯國的國君。他的所做所為,其實是周旋於三桓間的分分合合、明爭暗鬥之間,以保全國君一脈,免不了處處小心、時時謹慎,道:「大哥實在是太過辛苦了些。」

    柳下惠道:「這些年來,大哥的確感到有些心力交瘁,幾次到成周時,都到大典之府去,想請老子指點,可惜數次都未見到。」

    伍封奇道:「莫非很難找到老子?」

    柳下惠道:「老子就在成周的大典之府,其實並不難找。只是老子若不想見你,即使見到也會失之交臂,老子若想見一個人,這人就算在天涯海角,也會忽然間發現老子站在自己面前。這些年間老子行蹤不定,接輿師兄也無法見到他老人家。」

    伍封心想著老子這位被孔子譽為「神龍」的一代宗師的風采,心中十分仰慕,嘆道:「兄弟常想去拜見老子,只怕老子不想見我。」

    柳下惠道:「以兄弟這樣的人,老子應該會願意見你的,不過這是大哥的猜測,究竟如何,還是等兄弟到了成周再說。」

    又說了一會話,柳下惠起身告辭,伍封知道他政務煩忙,不敢留他,與楚月兒送到岸上。

    柳下惠上了車,回頭道:「月兒大有長進哩!」

    伍封奇道:「柳大哥怎會知道?」

    柳下惠道:「月兒英華內蘊,行坐捷便,可見勁力劍術之類與上次見時增了數倍。」

    伍封和楚月兒暗暗佩服,心想柳下惠的眼力十分了得。

    柳下惠走後,伍封與楚月兒回到船上,吩咐開船,先去葉柔和蟬衣棺前坐一坐,又陪妙公主說了一陣話,便站在船頭,看著兩岸景色。

    伍封道:「月兒,這幾天我看你心情不佳,是何道理?」

    楚月兒道:「想著當日與柔姊姊一同南下,如今回去時卻是人鬼殊途,覺得世事有些殘酷了些。」

    伍封長嘆了一聲,道:「天下大勢如此,日後我的煩惱事只怕會更多,只好不去想它。」

    二人看著船下的濁水,忽覺胸中的煩惱便如這滔滔濁流,渾渾黃洪,綿綿不絕。

    這一日,余皇大舟入了莒國之境,伍封怕莒國君臣前來囉嗦,吩咐不要停船,一路北上。

    伍封與楚月兒站在船頭,看著船下混濁的黃水,心情十分抑鬱。

    伍封見楚月兒悶悶不樂,嘆了口氣,道:「那日我突發怪夢,小陽解夢時說其夢不好,誰知竟是應在柔兒身上。不過我看你的心思不全因此,是否……」,忽地大悟,心道:「月兒定是見公主有喜而自己還未中彩,心中不悅。」便說道:「幸好月兒未曾中了綵頭。我與你臨陣慣了,要是你有了身孕,便只好整日躺在府中了,我反覺有些不大方便哩。」又道:「早兒有你這娘親,日後只怕是最有威勇的,我還耽心其他的兒女受他欺負了。」

    他哄了這丫頭一陣,從袖中拿出一物,道:「月兒,你看看這玩意兒。」

    楚月兒接過看時,見是一柄短劍,劍柄上有一條長長的細鐵鏈,捲成一團,道:「這好像是計然的兵器吧?」

    伍封道:「他這兵器想法甚奇,那日小刀拿給我時,我忽想起我們的行天御風之術,若是有此物相助,更有妙用。」

    楚月兒想了想,道:「我們凌空行劍,最難的便是借力改變方向速度,若是有這種鐵鏈,只要周圍有物便可借力。」

    伍封道:「就算周圍無物,只要有小鳥飛過,也可憑此物借來馭力,若是細加啄磨,練得精熟了,只怕與飛鳥也差不多了吧?以前我讓遲遲打造了許多銅鏈,一直未知道如何使用,若是在鏈頭繫上短匕,便可大派用場。」

    楚月兒點頭道:「不錯,回府之後,我便讓人制這樣的短劍。」

    數日間,二人都在船上研習如何使用這種鐵鏈短劍,以此排解煩悶。

    不知不覺過了莒國之境,總算回到了齊國,便見招來帶著千餘勇士在岸上迎接,他們得了伍封的飛鴿傳書,帶了士卒過來,已經在岸上駐等了多日。

    伍封棄舟登岸,譚天鄙虎和樂浪乘押著余皇大舟東行入海,繞到五龍城去,如此繞海而行,費時數月,伍封自然不能隨船而行,要改行陸路了。

    陸行便快捷得多了,第三日到了臨淄城外,伍封先到城外晏缺墓前拜祭,然後帶了妙公主和楚月兒入城,到宮中去見齊平公,小鹿等人帶著士卒扶了葉柔和蟬衣的棺槨入了封府。

    齊平公在後宮花園等著,遠遠見伍封三人過來,笑道:「快來快來。」

    三人上前施禮,齊平公早得了消息,拉著妙公主的手,笑眯眯地道:「妙兒如今可是長大了,眼見也要做母親哩!」

    妙公主笑道:「父君,我那小弟弟呢?叫人抱來瞧瞧。」

    齊平公笑道:「這小子頑皮之極,與你相比也不遑多讓,貂兒正給他沐浴,換了衣服便來。」

    妙公主道:「我們都是一家人,便見一見,為何還要換衣?」

    齊平公笑道:「那是非換不可的,適才這小子在貂兒身上撒了一泡大尿,弄得甚是狼狽,貂兒也只好換衣去了。」

    妙公主睜大了眼,驚道:「弟弟這麼淘氣?」

    齊平公笑道:「其實你小時候也是一樣的,寡人每日要換十幾套衣服。」

    妙公主嗔道:「父君怎又扯到我身上來?」

    伍封笑道:「國君今日告訴了我這事,那我便有了主意。日後公主生下了兒子或女兒,多半是像極了公主,我便用牛皮做一套衣,不幸被淋濕了,只須抹抹便成了,免得每日花上四五個時辰沐浴更衣。」

    齊平公笑道:「封兒這主意不錯,寡人當年怎未想到呢?」

    眾人說說笑笑,坐在花園之中,這時田貂兒帶著宮女從廊上走了過來,妙公主忙迎了上去,便要從田貂兒懷中接過那小孩兒。伍封和楚月兒忙道:「公主!」

    田貂兒搖頭道:「妙兒有喜,可使不得力。」

    妙公主道:「弟弟才數月大小,能有多重?」回首向齊平公看去,齊平公也搖了搖頭。

    妙公主嘆了口氣,伍封和楚月兒上前向田貂兒施過了禮,楚月兒伸過手去,將那小兒姜積抱在懷中,妙公主探過頭來,看了好一陣,甚是喜歡,道:「弟弟睡得正香。」

    田貂兒牽著她的手走過來,笑道:「積兒每日要睡七八個時辰哩。」

    楚月兒抱著姜積端詳了好一陣,笑道:「世子生得十分俊秀,不過我總覺得他像燕兒多些。」

    齊平公笑道:「月兒說得不錯,這小子不大像母親,反而像姨母。」

    伍封見姜積生得精緻有趣,不像自己的兒子伍早兒虎頭虎腦,笑道:「世子比早兒年幼,不過早兒以後見了他,卻要叫喚他一聲『舅舅』,世子可是大佔便宜了。」

    齊平公道:「寡人總覺得積兒身子有些弱,比不得妙兒小時候壯壯實實,日後便要封兒教他劍術,一來強身,二來增些本領,免得像寡人這麼文武不就。」

    田貂兒道:「國君已賜了龍伯太子牙傅一職,龍伯還不知道吧?」本來她一直叫伍封為「大將軍」,眼下也改口稱「龍伯」了,可見伍封這「龍伯」之名,眼下已是傳遍了列國,她比伍封大不了幾歲,也不好意思學齊平公般叫他「封兒」。

    伍封笑道:「原來我在吳國轉了轉,國君既加我的官,又賜了金帛,我這麼大大的陞官發財了,全靠了公主的臉面。」

    齊平公笑道:「話卻不能這麼說,封兒是天下奇才,所向無敵,既然能當楚王的師父,自然能做齊國的太子牙傅,楚王賜你『龍伯』之號,寡人也照樣賜了這名號,免得寡人的女婿成了它國的『龍伯』。你瞧,寡人也做了塊『龍伯』金牌給你。」

    伍封接過金牌,心道:「這龍伯兩個字是我平定徐乘海盜時隨口說說,不料傳了開去,竟會變成楚、吳、齊三國給我的封號,這真是意想不到。」

    田貂兒道:「龍伯在吳越縱橫無敵,父兄也好生歡喜,認為龍伯為我們齊人揚威在外,一洗當年艾陵之恥。」

    伍封嘆了口氣,道:「可惜柔兒隨我去吳,卻未能生還。」

    齊平公搖手道:「人生在世,生生死死本是常事,夫君妻妾,本就有個離世的先後,封兒無須太過傷心。」

    這時,姜積忽然醒來,張開小嘴大哭,齊平公忙道:「這小子多半是餓了。」

    田貂兒從楚月兒懷中接過姜積,轉到廊後去了。

    眾人說了一陣兒閒話,齊平公吩咐安排酒宴,又命寺人去請相國田恆一家人來飲宴,對伍封道:「前些時春雨綿綿,國內多處水澇,浸損土堤,眼見便要入夏,到時候水勢大漲,只怕會決口淹沒農田,相國這些天四處察看,昨日才回臨淄。」

    伍封道:「巡視堤防是件苦差,相國可有些辛苦。」

    齊平公道:「封兒手下人才濟濟,你雖在外面,家臣卻將萊夷治理得井井有條,這次的水澇唯有萊夷未受浸害。」

    伍封心道:「我手下的幾個孔門弟子極有才能,當大國之相也可以,何況是小小的萊夷?」

    田貂兒喂飽了姜積回來,道:「一陣間燕兒定會隨來,她前些時又病了一場,龍伯好好陪她說說話,燕兒定會高興。」

    伍封明白田燕兒的心思,知道她心結難解,只是她已經許嫁趙無恤,自己又能幫上什麼忙?最多也只能陪她說話,安慰一番而已。

    入黑之時,田恆入宮赴宴,田燕兒果然也隨了他來,伍封上前,向田氏父子拱手道:「相國。」田恆依然是精神飽滿之極,只是鬢間多了幾縷白髮,笑道:「半年沒見,龍伯越發地顯得雄壯了。」

    伍封又對田燕兒道:「燕兒可清減了不少。」田燕兒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伍封問田恆道:「為何不見右司馬?」田恆道:「盤兒與鮑大司馬一起去了琅琊。」

    眾人說了幾句,一起到了後殿,殿上案几早已經排好,齊平公與田貂兒坐在中間的大案之後,伍封和田恆等人這才各自入座,妙公主和楚月兒拉著田燕兒坐在一旁。

    案旁各鋪了數鼎,鼎內無非是各內肉食菜餚,寺人宮女穿梭似地奉上酒飯,殿下編鐘竽笙奏響,眾人飲了數觴,齊平公揮手讓殿下的笙竹停了下來。

    伍封道:「田相鬢間見白,想是操心國事所致。」田恆嘆道:「眼下齊國有三事可慮,本相晝夜苦思,難以安寢。」這人倒是操心國事,即使是家宴,也忍不住談起公事。

    齊平公問道:「哪三事可慮?」田恆道:「其一,齊國在晉國六卿之亂時,支持范氏、中行氏,與晉為惡,又因衛國之事與晉人交戰多年,齊晉之間仇深得很。本相與趙氏結親,原想借趙氏之助,使齊晉結盟,可惜為智瑤所阻,事不能諧。晉國境大兵盛,倍於齊國,不能不讓人耽心。」

    伍封和齊平公不住點頭,知道這事情的確令人憂心。田恆續道:「晉強而齊弱,聽說宋國與晉國立盟,宋國滅曹之後,其勢漸大,雖然比齊國大有不如,但也不可小覷。」

    伍封道:「晉有宋助,齊國若得鄭衛為盟,便可消晉宋之勢。」田恆點頭道:「不錯,齊國要與晉人相抗,非得聯合鄭衛不可。鄭國是齊國的盟國,但鄭人素來無信,多年來晉強依晉、楚強依楚,鄭臣之中有向晉者、向楚者、向齊者三派,本相總是擔心它會背齊而向晉。而衛國君位反覆,國勢不振,齊晉插手其間,交戰多年,若晉勝而立偏向晉國之君,衛必向晉而仇齊。此為第一可慮之處。」

    伍封沉吟道:「就算得了鄭衛二國,也不足以牽制晉國。依微臣之見,晉楚爭霸多年,仇殺似海,齊國若能與楚國聯手,便不懼晉國了。有楚國在晉國之南,晉人不敢輕易東向;有齊國牽制住晉國,楚國又不怕晉人南下。」

    田恆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景公時晏子使楚,盟約未立,本相正想覓一能言之人入楚為盟,可惜未得其人。」眼光向伍封瞧來,伍封心道:「使楚之人自然以我為佳,但此事可緩,公主生產事急,我剛從吳國回來,不好又往楚國去。」道:「大凡要結盟,非有共同利益不可,齊楚相距甚遠,楚人也不懼晉國,齊國恐怕一時間難以說動楚人。當年晏子使楚也不能為盟,眼下有誰能當此重任?」

    田恆道:「本相也是這麼想。這事情先不急辦,待我們定了衛君之位,再與鄭國重立盟約,有鄭衛相助,齊國便與楚國打通,再設法說動楚國才可能成功。第二可慮的是吳越之事。」

    伍封嘆了口氣,道:「本來吳事還有可為,可惜吳王夫差剛愎自用,猜忌臣下,吳臣爾虞我詐,暴斂於民,吳事難為。相反越勢強盛,君臣勇悍多謀,士卒上下一心,滅越之勢已成。微臣往吳一趟,雖然暫解吳噩,但兩年之後,越人定會入吳。」

    田恆道:「龍伯有救國之功,夫差卻想加害,日後吳國有難,再無它國會去救,越人滅吳必矣。越若滅吳,兵鋒直抵江淮,魯國決不能抗越,泗上諸小國旦夕便破,不足為憑,齊楚二國便要面臨越人的兵銳。」

    伍封道:「楚國境大兵多,雖曾被吳所破,但楚昭王生息十餘年,國勢復強。越人要攻伐的,多半是魯國,但魯國與齊國新盟,伐魯勢必伐齊。相對而言,齊弱而楚強,越人斷不會棄齊魯而不顧,西伐強楚,非得及早準備不可。」

    田恆嘆道:「這事本相可想不出法子應付。第三件可慮之事,是齊國的內政。國君,前些時臣等視察各地,派人修築堤壩,眼下境內大多整治妥當了,唯平陰至琅琊一線數百里,水患十分可慮,非得費大氣力修葺不可。」

    齊平公道:「唔,相國有何良策?」

    田恆道:「這幾天老臣與公子高、大司馬多番商議,終想出了一個辦法來,便是將平陽到琅邪一線的堤壩加固,築磊成一丈多高的厚牆,與城牆相似,以此防水。」

    齊平公吃了一驚,道:「非要築牆才能防水麼?」

    田恆道:「單單只是防水,自是不必築牆,但臣等合計,總之是要大費人力,不如大張旗鼓。築牆固然是以防水為主,其實也可防禦敵軍。平陰琅邪一線正是齊國之南境要地,卻全是平壤良田,無以為憑,是以當年吳軍入寇,一口氣便深入到距臨淄僅數十里的艾陵。若有一道長牆,戰時大有可用,可防楚、吳、越等國之入侵,保守南境。」

    齊平公聽他說得有理,道:「此策雖好,但此牆築起來有數百里,只怕要費不少人力金帛吧?」

    田恆道:「我們齊國富庶得緊,單是漁鹽之收,每月便有差不多三千萬錢,再加上這些年農收豐厚,倉廩充實,修此牆並不會大損國力。楚國為御中原,在宛、葉一帶築有方城,綿延七八百里,頗有用途。」

    齊平公向伍封看來,道:「封兒以為如何?」

    伍封道:「臣見過楚國的方城,用於兵事之上的確大有可為,齊國南境平坦,無以為拒,有一道長牆自然能用得上。此牆既可防水,又能拒敵,一舉兩得。」

    田恆點頭道:「龍伯說得是。」

    伍封道:「築以長牆雖然並非上策,但也不是胡亂打算。不過臣擔心的並非是否築牆,而是築牆之後如何用之,若是兵甲不修,防備失當,一道長牆又怎能擋得住悍勇善戰的越人或是國大兵多的楚人?」

    齊平公道:「封兒言之有理,那麼以封兒之見,這牆修是不修呢?」

    伍封道:「既然倉廩富足,修牆總比不修為好。楚國之牆為方形,稱為方城,齊國之牆綿延近千里,可謂『長城』。」

    齊平公道:「『長城』這名字不錯,便叫長城好了。」

    田恆笑道:「龍伯此番在楚、吳、越走一趟,對三國之底細多少有了些瞭解。有了長城,自要駐兵防守,否則那長城豈非白修了?」

    伍封道:「這就有了一個難辦之處,長城長近千里,又當如何守法?就算每裡百人,也要近十萬人,糧運也不易。還有一個難處,萬一越人入寇,若是繞過長城,從海路北上,由琅邪台、即墨之間登陸,這長城便形同虛設,長城以近千里之長,再將兵由城上調下來之時,敵人恐怕已由東往西,到了臨淄城下了。」

    田恆心中一驚,沉吟道:「龍伯所慮不無道理。」

    眾人聽伍封分析得大有道理,連田貂兒也忘了懷中的小兒,認真聽著。

    齊平公道:「齊國西北地勢雖平,但敵軍南下,卻有濟水所隔,南方的確令人頭痛,許多年來,齊國兵禍之慘烈,多在南面一線。」

    田恆問道:「龍伯又有何主意?」

    伍封緩緩道:「當年吳軍入寇,一舉而攻到艾陵,除了因南境無據可守之外,也因齊國國境頗大,而守兵散於各地,調動不易,就算調動起來,每處的士卒人數又不多,易被敵軍各個擊破,因此,我們除了要修長城,還要改一改駐兵的法子。」

    齊平公與田恆不住點頭。

    伍封道:「依臣之見,不如在境內設立五處駐兵大城,除臨淄之外,以平陸、高唐、即墨、琅琊為四處駐兵之地,稱為『五都』,收各地之兵駐於此五城之中,每城可駐兵二三萬人,既能守境,兵勢也不弱。就算敵軍勢大,攻入齊國全境,只要一都尚在,便有反敗為勝之機。不過這五都要互為照應,一都動而四都發,若讓敵軍深入到沂水和淄水之間,國下四裂,雖有五都也無法聚兵,便十分凶險了。」

    田恆擊掌讚道:「龍伯之議極妙,臨淄國都自然是齊國之心腹重地,當要駐兵,平陸可御晉國的魏氏和魯國,守衛西南,高唐可御晉國趙氏、燕國、中山,保全西北之地,有此二城,長城之西便可無憂,琅琊、即墨之兵,既可防海上的敵人,又可守長城之東,再加上臨淄大軍南下,可控長城中間,如此一來,不僅易於調度過,而且每一城的兵勢都極為強盛,長城的東西兩端和中間也如同有了重兵把守,城上只用極少士卒便可以了。只有南守長城,東守濟水,再加上五都士卒的調用,齊國便穩如泰山。國君,龍伯此策的確是極妙,深合兵法要旨。」

    田恆這人才能卓絕,又自視甚高,向來極少這麼贊人,此刻對伍封大加讚賞,也是因伍封提出的國策的確高明的緣故。

    其實伍封這番策論並非這一轉念之極想出來的,而是在心中蘊涵已久。這除是為了改善齊國的兵力部署,也是為了讓齊平公能因此而改變兵權盡歸田氏的現狀,唯有改變部署方能讓齊平公有機可乘,多少收回一點兵權。

    齊平公與伍封早有默契,自然知道伍封對他一力維護的心意,點頭道:「既然相國也認為此策極當,便可依此而行,等大司馬和右司馬回來之後,擇日朝議。」

    伍封此刻心思一動,道:「田相所說的三件可慮之事,內政有方,但外事尚無妙策,在下忽想起一個主意,未知是否可行。」

    齊平公聽了田恆所慮的之事,心中頗為著緊,聞言喜道:「封兒之策必是好的,不妨說來聽聽。」

    伍封道:「外事之急,莫過於晉國和越國。微臣以為要解決晉越之事,全在楚國身上打算。」田恆點頭道:「本相也是這麼想。龍伯是楚王的姊夫,對楚王有救駕之德,或可說動楚王與齊國結盟,但楚臣之中有葉公之精明、鐘建之明察,只怕不會無端端答應與齊國結盟。」

    伍封笑道:「要想楚國與齊國結盟,非得向楚國許以諸多好處不可,利之所動,楚國未必不會結盟。」田恆皺眉道:「楚國地廣物豐,除城邑之外,何物能讓他們心動?」

    伍封道:「便在城邑上著手。當然,我們不能割邑以獻,唯有從境外之地上著手。」齊平公和田恆都不解其意,田恆愕然道:「境外又有何地?」

    伍封道:「江淮一帶是本是吳國之地,卻有一小半被夫差割給了楚國,剩下的地方楚國覬覦已久,吳國若亡,此地不歸越國,便會被楚國所佔。楚國尚好,越王勾踐雄才大略,野心不小,多半會打齊國的主意。江淮以北的魯、莒、杞等小國不足為憑,齊國南境恐怕免不了要遭遇兵禍,相國先前的想法也是有鑑於此。」

    田恆皺眉道:「這又如何?」伍封笑道:「我們只要放出風聲,假意要奪江淮之地,楚人立時便能想到,一旦吳滅,齊國便會敢與越國一戰,目的便在江淮之上。楚國要得江淮,非與齊國和越國交戰不可,不免擔心齊越結盟。楚國與齊越交戰,又擔心晉人南下,再加上楚國之西的巴蜀時有所動,三面受敵,楚人非驚不可。」

    田恆擊掌笑道:「這計甚妙,龍伯的意思,是以這江淮之地為餌,誘楚國與齊國結盟?江淮本非齊地,就算被齊國所得,隔魯莒諸國以有其地,也不能控制,若歸於楚,齊越之間便被楚國隔斷,越人不足畏了。」

    齊平公道:「我們放出風聲,意指江淮,楚人會相信麼?」田恆道:「國君所慮也不無道理,楚人多謀,恐怕不會輕易相信。」

    伍封笑道:「眼下這江淮之地,除了吳國所有外,還有東夷雜居其間。我們大可以派一軍南下,從東夷手上奪些許地來,楚人便不得不信。」

    田恆哈哈大笑,道:「以江淮之虛地換楚國盟約之實利,此策絕妙。本相還有一個主意,我們派一軍南下,從東夷手上奪少量之地,再聲稱要伐吳為龍伯報仇,到時候吳人驚懼,便會求救於楚,楚人立時便知道我們意指江淮。到時候我們再派個使臣赴楚,盟議必成。」

    伍封暗吃一驚,忙道:「這麼一來,吳人大受驚擾,萬一吳軍北移,越軍背盟突出滅吳,豈不是挑起了齊越之戰?」

    田恆笑道:「我們大軍到了江淮,國君立時派一使到軍中,聲稱龍伯苦諫,看在龍伯面上,齊人暫不伐吳,駐軍十餘日便退,故意將此事傳開去。如此一來,既嚇一嚇吳人,讓楚國知道齊國屬意江淮,又在吳人處為龍伯賣一個大大的面子,吳國亡後,吳民定會感龍伯之德蜂湧入齊,如此以增民戶,一舉數得。」

    伍封道:「這法子也使得,吳人驚懼之下,說不定會施仁政練強兵,能與越人相抗。楚國與齊國結盟,鄭國怎敢背盟歸晉?」

    齊平公大笑道:「如此最好。相國和封兒足智多謀,寡人便放心了。」他高興之下,頻頻向伍封和田恆舉爵同飲。

    田貂兒插口道:「國家大事,貂兒不便插口,不過貂兒見龍伯此次出質於吳,大增齊人之威,使天下人不敢小覷我們齊國,今日又有妙策,眼下龍伯是上大夫,國君是否可以賜於下卿之爵,以示獎功責罪之意?」

    齊平公和田恆都大感愕然,田貂兒自從入宮之後,對國家大事向來不聞不問,以免被他人說是婦人幹政,想不到此刻會這麼說,也是破天荒第一回了。

    田恆知道自己這女兒素有主見,這麼說自然是有其用意,總之她不會對付自己娘家的人,何況升伍封之爵也無甚打緊,遂笑道:「本相正有此意,想不到被君夫人先說了出來。」

    自從晏缺死後,三卿之位便空了一人,齊平公將大司馬鮑息為亞卿,下卿之位便空著了,其實便想授給伍封,只是不好開口,以免被人說他偏愛女婿。

    此刻田貂兒這麼說,齊平公十分高興,他對田貂兒素來寵愛,升自己女婿之爵,換了任何老丈人也十分願意,見田恆也贊同,便道:「如此最好,便升封兒為下卿,明日由掌書授予冠帶璽寶。」

    三卿之爵是貴族中最尊貴者,按此時的禮制,大國有三卿,三卿原來須由周天子親授才被承認,但如今王制漸壞,各國常常自命亞卿和下卿,然後再向周室遞文,唯上卿之任先要向天子遞文,天子授爵才行。眼下齊國的上卿是田恆,亞卿是鮑息,伍封升為下卿,爵位已比公子高這個上大夫要高了。除國君之外,便以三卿的地位最為尊貴,不過這並非實職,田恆自然也不甚在意。

    伍封出案謝過齊平公,又謝過了田貂兒,田貂兒笑道:「龍伯不必多禮,貂兒向來不理政事,今日破例厚顏插嘴,是因有事要求龍伯援手。」

    她這麼一說,殿上眾人無不納悶,伍封道:「君夫人儘管吩咐便是,臣自當奉命效勞。」

    田貂兒道:「此事有些不近人情,全出於貂兒的一番私心,說了出來,龍伯不要見怪才好。」

    伍封心中更是大奇,猛地想起一事,心道:「莫非你想將月兒要回去,讓她在宮中相陪?」斜眼向楚月兒瞥了一眼,見她也有些擔心。

    田貂兒格格笑道:「這事與月兒無關,龍伯不必驚慌。」她笑了一陣,忽地嘆了口氣,道:「貂兒僅燕兒這一個妹妹,今年九月便要嫁給趙無恤,下月趙氏便會派人來迎親,按理我們當派親人相送,只是這人選便大費斟酌。貂兒自是不能去,相國要料理國事,盤大哥事忙,其他的人貂兒卻不大放心,便想央龍伯為燕兒娘家的使者,親自護送燕兒到晉國成婚。」

    田燕兒自入殿後,一直低頭不語,此刻忽地抬起頭來,向田貂兒看了一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

    田燕兒的心思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父親田恆和姊姊田貂兒,田恆忙道:「君夫人說得是,龍伯,實不相瞞,本相自從將燕兒許給趙氏之後,常有悔意,只是事已至此,也不好無緣無故悔了婚約。這丫頭自從許婚之後,一直悶悶不樂,她還說平生最高興之時,便是與龍伯在萊夷剿滅盜賊之際。本相身為人父,不能讓愛女快活,想想也是無趣,龍伯若能送燕兒到晉國去,想來燕兒也會高興些吧!唉!」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眼眶也微微有些濕潤起來。

    齊平公道:「封兒可算是燕兒的親屬,做為娘家人也無不妥,只是妙兒眼下已有了身孕,封兒若不在身邊,似乎也不大好,妙兒也不能粗著身子一路到晉國去。」

    田貂兒嘆道:「貂兒先前說有些不近人情,所指便是此事。龍伯待禮成回來,當不會誤了妙兒的年底生產之期。不過龍伯若不答應,也是人之常情,何況龍伯還有喪事要辦,貂兒也不會因此不高興。」

    伍封偷瞥了田燕兒一眼,見她正向自己瞧著,眼中露出極為熱切之情,雖然目光一觸,田燕兒便垂下了眼簾,伍封心中卻軟了,頗有些左右為難。

    田恆忽想:「要設置五都,齊國的兵防便要重新安置,龍伯若在朝中,必會多方設法取得部分兵權在手,這人頗難對付,不可不防!國君無甚遠謀,如今晏缺已亡,公子高和鮑息又勢弱,若能將這人支使到晉國去,五都之兵便可盡入我手中。貂兒之議不僅能讓燕兒高興,還能大助我田氏,妙極,妙極!」

    他站起身來,走到伍封案前躬身一揖,道:「看在本相面上,請龍伯辛苦一趟,燕兒也好借龍伯之威立足晉國,免在在異國他鄉被人欺侮。」

    眾人見他如此大禮,只道他愛憐女兒,哪裡想到他心中另有打算,伍封忙還禮不迭。

    妙公主最為心軟,見田恆居然如此屈尊,又想起田燕兒的確可憐,便道:「燕兒遠嫁到晉國,日後只怕再難相見了,夫君便送她去吧,只是不要左擁右抱,帶回若干晉女便好了。」

    眾人無不失聲而笑,齊平公雖不大願意,但想慶夫人自小就喜愛妙公主,有她照料,也不怕有何閃失,點頭道:「就這麼辦吧,封兒威名正盛,有封兒親自送燕兒到晉國,日後便不怕趙氏敢欺侮燕兒。」

    伍封無奈,只好答應,心想:「遲遲、柔兒早亡,蟬衣為我而死,趙大小姐和燕兒又對我情深義重,我這一生背負女子情義不少,若連這一點也不能做到,日後想起燕兒來便會心有歉疚。」

    妙公主笑道:「夫君頗有些花花腸子,月兒可要一路盯著,免得像上次在衛國一樣,劃拉了一大群美人兒回來,以致衛宮為之一空。」

    眾人都大笑起來,楚月兒笑嘻嘻點頭。

    伍封苦笑道:「什麼為之一空?沒那麼誇張吧。」他長嘆了一聲,道:「自從遲遲和柔兒先後離去,我心中便時時有些莫名其妙的驚懼,再也不敢動情。」他說得低沉緩慢,語中透滿了黯然情傷的滋味。

    眾人被他的話勾起了各自的心思,都感到有些心酸,這次家宴飲到此時,人人都有些動情,連田恆也忘記了政事繁瑣,想起了多年未曾想過的心事。

    不過也正因如此,這場家宴真真正正像尋常百姓家中一樣,透出了宮中少見的親情來。

    到了深夜之時,不僅伍封和齊平公醉了,連田恆也大醉倒臥,宿於宮中。

    次日一大早,楚月兒便將伍封叫醒,道:「夫君,國君派人來喚你朝議。」

    伍封匆匆到了殿上,與眾齊臣打過招呼後,齊平公上殿,田恆先大大誇獎了伍封一番,齊平公便宣佈賜伍封為下卿,掌書將冠帶璽印授給了伍封。接著便議起修築長城和設立五都之事,眾臣見是國君、相國和龍伯早議好的,自然是一片附合之聲,至於五都如何設立、如何調動,非一時所能議定,何況軍中最高官職的大司馬鮑息和右司馬田盤都不在城中,便由田恆想個方策,等鮑息、田盤和公子高等人回來後再議。

    到了午間朝議方罷,眾齊臣一起向伍封道賀,賀他晉為下卿,又賀妙公主有喜,也有人為葉柔亡故表示安慰,總之是禮數繁多,不一而足。

    伍封回到宮中,見妙公主依然睡著,楚月兒正把玩著細鐵鏈子。

    伍封躡步走了過去,想在背後嚇唬楚月兒,誰知道這丫頭耳力極佳,早聽出了他的腳步聲,笑吟吟轉過身來,道:「夫君,你瞧瞧這鏈子。」

    伍封心中稍稍有些失望,順手接過鐵鏈,道:「計然的這鏈子……」,仔細看了看,奇道:「咦,這不是那條鐵鏈哩。」

    楚月兒笑道:「早間你朝議之時,君夫人見我正玩著那鏈子短劍,扯著我問長問短,說起計然的事,君夫人忽想起相府中有一條十二丈長的精鐵鏈子,叫作千鈞繩,是她們祖上在陳國時得到的寶物,當年相府建花園之時,曾用來拖拉千斤巨石,眼下放在府庫中,無甚用處,命人取了來,送給我們,便是這條鏈子。」

    伍封見這鏈子是精鐵所鑄,雖然比箸還細,但質地堅硬又有韌性,以其十二丈之長短卷在手中不滿一握,輕不過半斤,讚歎道:「這鏈子既輕又細,想不到能承千斤之物。」

    楚月兒道:「若在鏈頭裝上短劍,便比計然的兵器要堅韌得多了。」

    伍封喚來兩個宮女,命她們各執一頭將鏈扯開,然後兩頭對折,道:「十二丈太長了,三丈已經足敷其用。」拔出「天照」寶劍,用劍尖穿在對折的鏈環處,輕輕一轉,本擬將鐵鏈崩開,不料此鏈之堅韌遠出其意外,被他這麼一崩,竟然絲毫無損。

    楚月兒錯愕道:「原來這鏈兒比我們想像中更結實哩!」

    伍封道:「怪不得你說這是件寶物。」腕上用了十成之力,才將鐵鏈崩成兩截,再分成四截,將兩截讓楚月兒收藏,拿著剩下的兩截道:「本來我只想隨便造件鏈子短匕,不過這鏈子如此堅韌,索性仔細打造兩件厲害兵器出來。」他招手叫來一個寺人,道:「你去將宮內的工正請來。」

    那寺人去後,楚月兒道:「我們的短匕也算是件稀罕物兒,串在鏈上便十分不錯了。」

    伍封搖頭道:「若只是用短匕,這鐵鏈的威力便未能發揮出來。你想,就算將短匕大力射出,盡數插入木柱,最多也只能承受二三百斤,再重一些,短匕便會受不住力,從木柱內被拔出來了。是以得另想辦法。」

    他在案上鋪開黃帛,用筆在帛上畫了個草圖,楚月兒探過頭看了一陣,只見伍封畫了個尖不尖、勾不勾的玩意兒,好奇道:「這是個什麼東西?怎麼我看著象朵細瓣的花兒似的?」

    伍封得意地道:「這玩意兒我可是一路上想了幾天,才想出來的。我們的行天御風或拉拉扯扯之術,太高、太遠、太久便有所不能,有了此物,便可以縱越自如,既便是三丈高之牆也擋不住我們。」

    楚月兒拿著帛圖仔細端詳,伍封的畫功不好,畫得又十分簡陋,她也未能看出其中的奧妙來,拉著伍封細問,伍封才說得兩句,寺人便帶了工正來。

    工正是齊國掌五金兵器鑄造的官兒,官職說起來雖然不小,卻無甚實權,向來不被朝中看重,此刻見是龍伯招他入宮,自然是巴巴地飛跑過來。

    伍封對他道:「我有兩件東西給你打造,你須得盡快安排國中良匠造好。」

    工正忙不迭點頭道:「龍伯儘管放心,國中良匠多在臨淄,卑職定會連夜趕製,不知道龍伯要造什麼?」

    伍封將帛圖遞給他,向他細細解說了一遍,那工正問道:「這玩意兒看來像船上用的錨,不過錨多是三爪,這件物什卻用了五爪,可是用來勾物之用?」

    伍封笑道:「這是件兵器,按我畫的尺寸用精鐵打造兩件,每件重量可否在兩斤以下?」

    工正看了一陣,又問:「這每一爪最多要受多大的力?」

    伍封讚道:「你果然是個行家,每爪之力能否在千斤上下?」

    工正道:「如今府庫中有十餘斤楚國的良鐵,以此鐵之質地,若每爪受力在千斤上下,這玩意兒打造出來約一斤左右。」

    伍封將那兩條鐵鏈遞給他,道:「如將鐵鏈扣在尾上,鏈尾圈在手腕之上,你說該如何改造?」

    工正道:「這個好辦,只須用生熟牛皮數層制一腕套,鐵鏈尾端制個小勾,用時在腕上纏上一圈,以勾扣在環上,便不易脫開了,不過那小勾不能尖了,否則便會刺傷手腕。」又看了看這鐵鏈,臉露驚奇之色,道:「這鏈兒輕便堅韌,質地手藝均極為罕見,眼下齊國可沒有這樣的匠人,也覓不到這種精鐵哩!」

    伍封笑道:「打造這兩件兵器,需要幾天功夫?」

    工正沉吟道:「雖然物什不大,但質地工藝須極為講究,卑職將臨淄城中最好的十名匠人調來,連夜趕工,最快也要到明日午時。若不求質地,一個時辰也行,不過龍伯用的兵器自然要是最好的,否則便配不上這兩條好鏈了。」

    伍封道:「那好,我再多留一日,明日你給我送來便成了。」

    工正見伍封甚好說話,倒有一些意外,順嘴問道:「小人一輩子與金鐵打交道,卻從未見過這種兵器,不知這兵器教什麼名堂?」

    伍封想了想,道:「這是我新想出來,不如叫『龍爪』吧。」

    工正佩服道:「原來這是龍伯新想出來的,龍伯也是是行家哩,『龍爪』這名字也好。」搖頭晃腦地讚歎不已,由寺人引出門去。

    伍封叫了個寺人,讓他到封府去通知小鹿等人,命他們後日早間在東城之外相侯,一起動身回萊夷。

    次日午後,工正果然將兩條「龍爪」送來,伍封見打造甚是精細,十分高興,賞了工正五十金,打發他走了。

    妙公主見了這兩條黑黝黝、亮燦燦的「龍爪」,十分好奇,拿在手中看了一陣,見這玩意兒有點像計然的那柄鏈子短劍,只不過頭上是個三寸長尖尖的鐵錐,錐尾上多了五根大指粗細的倒鉤,鉤頭並不尖銳,便道:「這東西若用來在戰陣上擒拿敵將,倒是不錯。」

    伍封笑道:「我們倒未曾這麼想過,不過正如公主所說,還真是可以用來生擒敵將哩!」

    楚月兒道:「這是夫君新想出來的兵器,叫作『龍爪』。」

    她與伍封將鏈頭牛皮纏在左腕上扣緊,然後纏在小臂上,將整個「龍爪」藏在衣袖之中,這東西輕便得很,藏在袖中也看不出來。

    伍封道:「既然下月要送燕兒到晉國去,我們明日便得趕往萊夷,將公主和柔兒安頓下來。我去向國君和君夫人辭行。」

    次日早上,伍封去見了齊平公和田貂兒辭行,齊平公知道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便沒怎麼強留,只是叮囑他一路小心。

    伍封三人由宮中侍衛護送出城,到了東門之外,小鹿等人領著一千親衛軍正等候著,伍封命侍衛們回宮,上了銅車,一路向東出發。

    伍封與招來一路說話,見招來滿面悲傷,知道他對葉柔之死難以釋懷,也不知該如何開解。

    伍封每次由臨淄回萊夷都是緩慢而行,眼下帶著葉柔和蟬衣的棺槨,便尋思著早日回去為她們下葬,免得一路耽擱,便對鮑興道:「小興兒,我們能否盡快趕路,早日回去?」

    鮑興道:「快一些倒是可以,不過為馬之計,不能太快。」

    楚月兒問道:「為什麼?」

    鮑興道:「馬這畜牲與它物不同,四蹄堅硬,是以不知痛楚,若讓它盡力去跑,時間長了便會傷蹄,或是踩到尖石也會傷蹄。只因馬自不覺,人也不會時時去看其蹄,等到馬蹄真的傷了,就算千里馬也只能毀了。眼下這路不好,小人為公子看視馬匹,最要小心的便是此事。譬如公子那匹黑龍,若由得它的性子,只怕不到一年便會傷了馬蹄,不能再戰了。」

    伍封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們在越國馬戰,不知是否傷了黑龍和青龍?」

    圉公陽在一旁道:「這倒沒有,有小人在旁,怎會讓馬兒吃了虧?公子大可以放心。」

    楚月兒嘆道:「幸好小興兒今日說了這事,月兒可不知道哩,否則傷了青龍時,我可要心痛了。唉,這馬又不能象人似的穿著履屨。」

    伍封心思一動,問道:「能否給馬穿上履屨呢?」

    圉公陽道:「馬怎能穿履?」

    鮑興道:「馬蹄又硬又滑,就算給它繫上了履屨,走幾步也會輕易掉落,除非是釘上去那還差不多,反正它也不覺得痛。」

    伍封忽然道:「我有了主意,既然馬不覺痛,我們便找一塊鐵給它釘上去,馬蹄上小下大,鐵旁邊再留些鐵勾扣上,自然就不會跌落了。」

    鮑興面露喜色,道:「公子這法子極好,不過每匹馬的蹄兒大小不同,要分別打造,且不須用整塊鐵,馬蹄中凹,只須用一個半圓鐵環便夠了。」

    伍封道:「不僅分別打造,且要匠人乘鐵燒紅質軟時貼上馬蹄,再扣上鐵鉤,釘上鐵釘去,這就給馬穿上了履屨,永不會落。除非是鐵磨壞了,再換時由匠為它人除下。」

    楚月兒笑道:「別人的馬不敢太過疾馳,我們的馬兒若穿上鐵履,便可以盡力狂奔,用於戰事豈非平添了許多威力?我看這馬履造出來,用於戰時比仍何良兵利器還要有用!」

    鮑興道:「眼下精鐵難覓,公子府上的精鐵不太多,用銅可好?」

    伍封搖頭道:「銅質太軟,只怕沒幾日便會被馬踏得變形。若用青銅時,質地又脆了些,只怕也不耐久用,最好還是用鐵。」

    圉公陽興奮地道:「這馬履想來十分有趣,小興兒,到家後我們便叫上小刀兒,做幾個試試。」

    鮑興喜道:「原來小刀也懂馬性,這真是妙了。」

    庖丁刀在一旁道:「馬性我不怎麼懂,不過先父是匠人,我懂得冶鐵之術,也能打造兵器,我名字中的這『刀』字豈是白叫的?」秋風插口道:「是啊,小刀頗懂兵器,我還時時向他討教哩。」

    鮑興愕然道:「這真是失敬了,原來小刀會冶鐵,小興兒還以為你這『刀』字是指你庖藝精妙,切肉如飛。」

    伍封笑道:「你們回去後便從府中拿精鐵打造試試。」

    庖丁刀問道:「這東西是否就叫『馬履』?」

    伍封笑道:「若叫『馬履』,只怕人人都會驚奇相詢,我們不免大費口舌,便叫『馬蹄鐵』,別人一聽便懂了。」

    鮑興問道:「若用青銅所制,莫非叫『馬蹄青銅』或是『馬蹄銅』?」

    伍封笑道:「銅的便不能叫『馬蹄鐵』麼?譬如你叫小興兒,就算到了八十歲,我也不會改口叫你『老興兒』。」

    一路無話,伍封與楚月兒沿路研習「龍爪」的用法,等數日後到達主城時,二人已將「龍爪」用得十分精熟。

    到了主城之外,慶夫人、公冶長帶著白勝、公輸問等人在城外候著,萊夷各地的大小家臣、九族之長都出城相迎,公冶長在葉柔棺前大哭,惹得眾人涕淚不止,眼下喜事喪事混在一起,的確有些難辦,眾人說話也不知道該如何措辭。

    忙了好一陣,眾人才入了城,將葉柔與蟬衣的銅棺運入靈堂。

    次日伍封與眾家臣在堂上議事,他離國數月,眾人自是要將萊夷的軍政農商等狀況一一稟告,諸多繁事,也不能一一細述。

    這日伍封與公輸問、白勝、趙悅、吳舟等人前往大營,騎馬到城外時,見四周良田青翠郁蘢,青苗生得十分繁茂,讚不絕口。

    伍傲道:「這都是靠了白兄的家眷從楚國帶來稻種,白兄親自帶人指點耕種,才會如此繁盛,看來,今年必定收成大豐。」

    伍封道:「我們齊國多是以粟稷為食,我這一次往江南走一趟,發覺江南之地的人不及北人豪爽,但卿大夫所食多是稻粱,其味比粟稷要美,白大哥將稻種移到萊夷耕種,這是萊夷人的口福哩!收成之後,定要選些好的送入宮中,給國君和君夫人品嚐。」

    白勝嘆道:「大哥年幼時與伍叔叔在吳國耕種,其中的技藝方法多還記得,想不到能用得上。」

    眾人到了五龍水城後,伍封見水城中大小船隻都已整治一新,海上戰船往來穿梭如風,船上水軍精悍善戰,喜道:「這支水軍如今終是像個樣子了,看來趙兄、蒙兄在上面花了不少心思。」

    趙悅笑道:「公子從越國奪來的戰船,加上我們從徐乘處繳來的,水軍眼下有大翼、中翼各四十五艘、小翼五十艘、福船八十二艘、大舫五十四艘、大運兵船而十一艘,其餘的小漁船逾二百艘,再加上余皇大舟一艘,若論戰船之數,只怕比得上一國的水軍。」

    鮑興笑道:「眼下又多了一艘余皇大舟,正由海上駛來,過些時便可到了。」

    伍封道:「吳國費十餘年之力,造了三艘余皇大舟,眼下已有二艘落在我的手中,若是吳國先王有知,多半會心痛。」

    白勝道:「兄弟也是吳王的後人,眼下吳國勢弱,余皇歸於兄弟所有,或是天意使然。」

    蒙獵道:「余皇既有兩艘,是否要各起個名字,以免調動時混淆?」

    伍封點頭道:「從徐乘手上奪來的一艘,就叫『大龍』,新得的這一艘,可叫作『飛魚』,蒙兄以為如何?」

    蒙獵道:「這名字頗好,等『飛魚』到後,在船首鑄上魚形銅頭,便可輕易分辨了。」

    趙悅道:「前些時玄菟法師與被離先生曾經回來,過幾天又帶了一些人取了一艘漁舟,說是到海上散心去了。」

    伍封喜道:「法師岳丈和被離叔叔叔回來過?妙極,他們何時從海上回來?」

    蒙獵道:「這就難說了。前些時春雨綿綿,一連二十多天的狂風暴雨,海上風浪極大,小人倒擔心法師他們一乘漁舟擋不住風雨。」

    伍封吃了一驚,道:「最好是派人到海上去尋一尋。」

    趙悅道:「這幾天海上有大風,船行不得,只好等四五日風浪住後,再派人出海尋覓。」

    在兵尉的率領下,水城中的兵士有的正在練習劍術、矛法,有的正在水中嘻游,有的在背負重物在城中來回跑著,一個個都顯得十分勤力,伍封看了一陣,微微地點頭。

    蒙獵得意地道:「我們的士卒訓練強度之大,勝過我們所知的任何國家的士卒,算得上是天下少見的精兵。」

    伍封心思一動,道:「趙兄,蒙兄,這些天你們從士卒中為我挑選出一隊人來,這些人必須能從旱寨下水游到水城之門,再游回來。」

    趙悅笑道:「公子,我們的士卒都能游一個來回哩。」

    伍封搖頭道:「我要的是能游五個來回者。」

    平啟在一旁吃了一驚,道:「一個來回是十里,五個來回便是五十里,這等體力非同小可,小人一身蠻力,也只能游七個來回。」

    招來在一旁赧然道:「小人更少些,只能游六個來回。」

    伍封笑道:「這只是水性,選出合格的人後,次日再讓他們背負百斤,一口氣跑一百五十里,體力才算合格。」

    蒙獵咂舌道:「雖然我們的士卒精勇,能有如此體力者恐怕不多。」

    伍封點頭道:「選出體力合格的人後,便由平兄和招兄試他們劍術矛法,平兄與招兄全力施為,能擋招兄二十劍、平兄十五矛者,這便是我要的人。不論是營中的士卒還是各人府上的家將,都可參加挑選,選中者授以尋常士卒的三倍金帛。」

    平啟駭然道:「小人與招兄訓練這些士卒已久,能達到這些要求的人恐怕不會超過二三十人。」

    伍封道:「兵不在多,而在於精,這樣的人只要有二十個,經我親自訓練後,專作偷襲、暗殺、搶攻、埋伏之用,必能助大軍行陣,成為一支無堅不摧,所向無敵的奇兵。」他見眾人都十分驚愕地看著自己,笑道:「實不相瞞,在下自五歲開始便由家父親自訓練,十歲時已能負三百斤之物跑出三百里而中途不歇,這幾年來我連番爭鬥仍能保全性命,全靠了從小打好的底子。你們別看小興兒總是替我御車,其實他也能背負百斤馳三百里以上。」

    趙悅點頭道:「公子說得也是,上次在越國時,我們人少力孤,卻能一口氣襲破越都,全靠了公子和小夫人奇兵突出,若真如公子所願能練出這樣的一支奇兵出來,這支精中選精的奇兵必定是天下第一。」

    無須多想,眾人也能想像出日後這支兵馬必定能起到驚人的戰鬥效果,無不興奮之極。

    伍封招來眾將與所有士卒,先大大褒獎了遠征越國的勇士,賜金不少,自己既晉爵,跟隨自己的所有家臣也大加薪秩,又將夫概送他的鐵劍和從越國得來的「步光」良劍給每位家臣都賞了一口,這些鐵劍都算得上少見的寶物,眾家臣無不高興。

    他生性豪爽,自得了越都的寶貨之後,家中之富還勝過宋衛之類的一國,賞賜文武家臣士卒自然是大方之極,連隨他到晉國去過的寺人每人也得了五十金以及其它物什不少。

    數日後,伍封將葉柔和蟬衣的棺槨運到北長山島上,與遲遲之墓並肩落葬,又與楚月兒、公冶長在島上守了數日。

    列九和楚姬見伍封雖然傷痛,卻與上次遲遲死後不同,未至於飲食俱廢,知道這是伍封經曆日多,年齡增長,漸漸成熟之故。

    這日一大早,伍封、楚月兒、公冶長、小鹿、列九、楚姬、鮑興坐在島邊上用膳,伍封看著天邊日出,朝霞如火,映得浩瀚的大海從天邊的紅色漸漸變成島前的藍色,其中色彩斑駁,變化萬方,天空中群鳥直翔斜飛,構成了海上極美之景色。

    伍封嘆道:「如此美景,當真是令人忘了世間的憂愁之事。人生在世,得與失難料,生與死相隨,若是紛爭不再,每日能坐觀美景,真是人生第一大幸事。」

    列九道:「公子二十歲還不到,便已經擁數百里之封邑、名揚天下,正是大有可為之際,怎麼說話卻像花甲老翁一般?」

    公冶長嘆道:「自從周平王東遷以來,列國便爭鬥不休,以前是爭為霸主,如今卻是爭奪國土,日後恐怕更會爭競愈烈,列國之中只怕再無樂土。萊夷之地早晚也會有兵禍,只不知是數年、數十年抑或是數百年之後。」

    伍封道:「若萊夷被兵,我便將萊夷之民移到海上諸島之上,以免百姓們遭遇兵禍。」

    公冶長道:「眼下我們的水軍雖然強盛一時,但日久難料,若是等到敵人水軍盛時,海上區區十餘小島,也不足為持。」

    伍封皺眉道:「世間之事變化無窮,怎能想得那麼久遠?」

    公冶長嘆道:「人無逾慮,必有近憂,或是我多慮了些,以我看來,這大好齊國早晚必落入田氏之手,到時候我們若與田氏一戰以救國君之嗣,卻會使數百里萊夷生靈塗炭,若袖手旁觀不加理會,於情於理,都不合君臣親屬之道。」

    伍封點頭道:「我早有這種擔心,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公冶長道:「其實齊國之政漸入田氏之手,固然是田氏數代以來的手段謀劃,也是齊國幾位先君視民如仇所至。就算封兒武勇無雙,用兵如神,總難與田氏抗衡,其中最大的難處便在於百姓之心歸於田氏。若非封兒曾施德於田氏,哪有如今萊夷數百里地的平安?齊國的世族大姓之中,國君一族和鮑氏日益衰弱,晏氏、國氏、高氏早已沒落,封兒與國君苦苦支撐,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政不由己出,勢不如田氏,如何鬥得過?」

    眾人聽他說得有理,都有些擔心。

    伍封沉吟道:「以外父之見,我們應該如何呢?」

    公冶長緩緩道:「大丈夫處世,若時不我予,唯有兩條路可行,一是退隱山野,逍遙過活,對世間紛爭超然視之,不加理會。」

    伍封點頭道:「其實我早有這心思,只是親屬、朋友、下屬不少,國君又是自己的至親,怎能棄而不理?」

    公冶長道:「這條路自然是太過消極了些,另一條路便是以進為退,自創家國,為親屬、朋友、下屬、百姓以及子孫後代建一個人間樂土。進則可以幫助國君、輔佐王室,退則可以安身立命,保護百姓。」

    伍封道:「我對這萊夷之地、海上諸島苦心經營,便是為此。」

    公冶長搖頭道:「萊夷難守、諸島地狹,均不足為恃。」他用手指著茫茫大海,道:「這大海之中,碧波之外,未必再無巨島良土,我們的水軍甲於天下,正該四處尋覓善地,為子孫後代覓一條後路。自身勢大,便可以憑此入中原之地,輔助國君,萬一事不可為,也可將萊夷百姓帶走,才不會辜負了他們對你的耿耿忠心。」

    伍封想了想,道:「這自然是好,但我總是在想,天下的人應該都是一樣的,大凡有人之處,便有紛爭殺戮,萬一找到一處所在,說不定與中原相似哩!到時候還不是要立功競業,設法取一塊封地?」

    公冶長笑了笑,道:「難道封兒便沒有想過自建一國?」

    伍封吃了一驚,苦笑道:「自建一國?我哪有這樣的本事?」

    公冶長道:「封兒也不必枉自菲薄,以你的才能,未必不能征服異族之民,建自身之國度,萊夷九族不是也被你德服了麼?當年武王伐紂立國,分封四境之時,齊國只是一片荒涼之土,如今卻是興旺繁華之極。若是我們找一片荒涼之地,施以教化,一代不成便以數代之力,變荒土為良田,教蠻夷為知禮之人,豈非是極大的功業?」

    伍封點頭道:「此事想來也有趣,不過茫茫大海,要找一塊沃土殊不容易。」

    公冶長道:「世上之事只要有心去做,未必不成。做了雖然未必成,不做則肯定不成。」

    伍封道:「外父說得是,封兒受教了。我再過數日便要到臨淄城去,然後去晉國為使,恐怕要年末才能回來,這事雖說不急,但儘早派人出去試試也是好的,自不能等我從晉國回來才著手。」

    公冶長道:「若能水性之熟,除了你和月兒外,便以小鹿兒為最好了,我看這件事由小鹿兒去辦最好。」

    伍封點了點頭,道:「我正要派人出海尋覓玄菟法師和被離叔叔的下落。」對小鹿道:「小鹿兒,我派天鄙虎、樂浪乘當你的助手,你再選些水性極精之人,乘『大龍』余皇到海上去看看。」

    小鹿知道事關重大,點頭答應。

    公冶長道:「天鄙虎、樂浪乘都押送『飛魚』余皇下月才回,正好這些天可找各族中海事熟練的人細加詢問,作些準備。」

    伍封道:「海上的事我們無甚把握,一切小心為上,小鹿兒至少要帶二百水軍,均備上連弩利箭,五百漿手也要帶足,再帶上運兵大船一艘相隨,船上除了漿手和少量水軍之外,多裝清水乾糧肉脯,一切順其自然,多以飛鴿聯繫,權當在海上遊玩便是了。」

    小鹿不住點頭。

    列九道:「余皇速快,運兵船卻慢了許多,若是遇到風浪,只怕容易失散。」

    公冶長點頭道:「此事大有可慮之處。」

    鮑興插口道:「小人倒有個辦法,不知是否行得通。小人隨公子遠行之時,總要帶上不少戰馬以備更換,途中怕群馬走失,兩側便用銅鏈相鎖,再將群馬置於兩鏈之中,即使是與人交戰,群馬也不會四下逃走。鹿少爺若用數條大銅鏈將余皇大舟的船尾與運兵船的船頭相連,便不怕被風打散了。」

    小鹿精於水戰,擊掌讚道:「好!」

    伍封拍著鮑興的肩膀笑道:「小興兒了不起得很,這法子極好,這樣也使兩船更能抵禦風浪些。」

    正說話時,便見那公斂駟帶著妻兒從遲遲、葉柔、蟬衣的墓地那邊轉了出來,遠遠向伍封等人行禮。

    楚姬道:「公斂駟一家大小照看墓地,每日打掃之餘便自行助庖人燒火煮食,倒是十分勤快,庖藝也還有兩下子。這人在魯國時過慣了富足生活,如今身為奴才能盡心窮力,也算是難得。」

    伍封殺了市南宜僚後,因遲遲之死所帶來的仇恨之念減了許多,他見公斂駟一家篷頭垢面地忙碌,嘆了口氣,向公斂駟招手道:「你們過來。」

    公斂駟帶了妻兒跑過來,伏在地上。

    伍封嘆道:「公斂駟,你這兒子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公斂駟道:「犬子叫公斂宏,今年還小,年底才滿十四歲。」

    伍封道:「十四歲怎麼算小?月兒十四歲便嫁了給我哩!」

    楚月兒立時滿面通紅,因公冶長這長輩在前,不好撒嬌嗔怪,只悄悄伸過小手在伍封腿上擰了一把。

    伍封忍住笑,對公斂駟道:「你襄助惡人害死了遲遲,原是該死,不過你兒子卻無辜得緊,這樣吧,你們收拾一下,一陣間讓公斂宏隨我們到主城去,在城中領一份差事,閒時在塾中學點本事,日後立了功,我便赦他為庶人。」

    公斂駟大喜,帶著妻兒重重叩頭,自去為兒子收拾行裝。

    公冶長讚道:「封兒往江南走一趟,長進了不少,處事比以往可要成熟老練了許多。」

    伍封嘆了口氣,道:「其實這都是柔兒所教,她讓我知道戰事攻心為上的至理,將此理用於家中瑣事之上,便是『仁厚待人』四個字。我這兩年間殺伐頗多,遲遲、柔兒和蟬衣先後離我而去,或是因我殺戮太重之故,只可惜老天無眼,居然會報應在她們身上。」說著,眼眶便漸漸濕了。

    公冶長嘆了口氣,搖頭道:「封兒無須自責,其實這也怪不得你。人世間有德有罪,德者上天便以美金膏粱以賜,罪者便會降以殺戮。若無封兒這樣的人施以賞罰,上天恐怕每日降數千個天雷也忙不過來。遲遲與柔兒她們當然不是上天責罰,說不定是天意使然,用來鞭勵封兒成就大事吧。」

    眾人都嘆了口氣。

    午後眾人乘舟回到主城,列九與楚姬仍然留在島上,那公斂宏隨伍封入城,鮑興將他安頓在陶坊中為匠人,學習伍封家中獨有的須惠陶器,又交代下去,許他在閒時入塾學藝。

    才回到府中,正見小鹿和鮑興在比試武技,只見二人一刀一斧鬥得甚緊,他們都是力大無窮之輩,又是伍封教出來的,都專迅猛一路,只見刀光斧影,殺氣騰騰。

    看了一陣,楚月兒愕然道:「想不到小興兒竟然能厲害至此,能與小鹿兒相若,只怕他的力氣與小鹿兒還大。」伍封道:「小興兒只是力氣稍大,其實他的斧法不如小鹿兒的刀法。但他稟性簡單純撲,我讓他使斧時全力相攻,以攻代守,不留餘地,他便能照做,使這斧法格外猛惡。小鹿兒的武技根底勝過小興兒,但不知道為什麼,雖然我讓他用這大夢刀時也也不留餘地,他卻總是出手留三分餘地,使這刀法不能盡展威勢。」楚月兒看了一陣,點頭道:「小鹿兒稍稍留手,或是為了能即時的改攻為守,以策萬全。」伍封搖頭道:「攻守互變,攻勢到了極處,實則是最好的防守。你看小興兒全力相攻,斧法中破綻百出,然而對手在他凌厲的攻勢下,雖然明知對手大有破綻,卻無法尋機反擊。唉,這或是小鹿兒性子使然,別看他終日不大說話,實則心裡藏了無窮的心事。」

    這時,鮑興與小鹿兒收兵回來,向伍封施禮,伍封將剛才與楚月兒所說的道理向小鹿說了一遍,道:「這大夢刀法唯有全力相攻,才能發揮刀中極至。」正說時,平啟興沖沖地趕來,道:「公子想要的奇兵我們已經選出來了,那些遁者全部合選,除了遁者外,居然只有三十人合格,其中大部分是倭人勇士,都還未成親。」

    伍封喜道:「我以為只挑得出一二十人,原來有這麼三十人之多,這真是相當不錯了,我去瞧瞧。」

    伍封趕到營中時,趙悅讓那三十人分三排站在營中空地上,蒙獵道:「公子,除了考核水性、負重奔跑、劍術、矛法之外,小人們還考核了他們的弩射、騎術,這三十人真是相當不錯。」

    伍封笑道:「你們倒是想得周到。這三十人便單獨算一軍,名為『鐵勇』,這次隨我到晉國去,由小興兒直接指揮。遁者另列一營,祿秩與鐵勇一樣,日後我回來後再教他們一些怪異的功夫,必有大用。遁者並非練來作劍手,而是專門應付極危急的的特別變故,非得大加訓練不可。董門能練出超等的刺客,我未必就練不出勝過董門刺客的高手。哼!」楚月兒看了伍封一眼,尋思伍封為何不帶小鹿去,轉念又想,伍封實則不太喜歡小鹿這徒弟,雖然對他也是極好,但總不如鮑興親厚。

    白勝十分高興,點頭答應,伍封對鮑興道:「將東西拿來。」

    鮑興被委為鐵勇的將領,雖然只有三十部下,身份卻高了不少,眼下與趙、蒙、平、招等人都成了軍中之將,十分興奮,興沖沖命人將身後的數乘馬車牽過來,馬車上放的除了有一百多條「屈蘆」長矛外,還有從越都靈台中搜到的鐵刀和金甲。

    伍封道:「鐵勇士卒每人髮長矛一支、鐵刀一口和金甲一領,如此良兵正該給他們使用。是了,府中特製的銅鏈也各發一條,以備急用,免得急切間覓不到繩索。遁者也各發一條,再給鐵勇每人配一面青銅圓盾。」

    鐵勇得到兵器之後,無不大喜,這些兵器與其他們原來所用兵器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外,若用起來自然是威力大了數倍。

    晚飯之後,伍封和楚月兒坐在院中說話,伍封問道:「月兒,這些天你纏著娘親學習用毒解毒之法,可有所獲?」

    楚月兒得意地道:「當然大有所獲,其實娘親的用毒之法比計然要高明許多。」

    伍封道:「娘親有這種本事,為何小時不教給我?」

    楚月兒道:「月兒也曾問過,娘親是大有道理的。她說未曾精研解毒之術,不敢教人,免得害了人無法去解。不過娘親看過計然的竹簡後,也說這計然非常了不起,我便將竹簡留給娘親,暇時也可看看。」

    伍封笑道:「那一篇竹簡你早已經背下來,日後我若想學,便由你來教。」

    正說話時,鮑興夫婦、圉公陽和庖丁刀興沖沖跑來,鮑興道:「公子,小夫人,好不好去看看那『馬蹄鐵』?」他們都知道楚月兒不喜歡人叫她「公主」,是以府中上下的人都沒有改口,仍喚她為「小夫人」。

    楚月兒心想這又是夫君想出來的東西,興趣極高,道:「快去瞧瞧。」

    伍封和楚月兒隨他們到了府中馬廊,卻見冬雪也在。伍封笑道:「雪兒怎麼也在這裡?」冬雪道:「我本是來看小興兒養馬,正好見他們裝這馬蹄鐵。」小紅在一旁道:「雪兒夫人眼下對馬兒、信鴿的訓養十分熟悉,頗有天賦。」鮑興將黑龍牽出來,拍了拍馬頸,讓馬兒躺下來,眾人蹲下去看那馬蹄,便見亮燦燦四個半圓鐵環釘扣在馬蹄上,不僅釘扣得堅穩之極,鐵環大小也十分合適,馬的小腿上用軟牛革做了四個套子套在馬腿上,便如人穿著革襪一樣。

    伍封讚道:「那日就這麼說說,想不到你們還真能打造出來裝上!這革套是誰想出來的,不僅好看,還能保護馬腿。」

    鮑興道:「革套是雪兒夫人想出來的,她見我們天天忙著給馬穿履,便說既有履,再配上革襪便更好看了,眼下五匹龍馬均是這麼著。嘿,公子想出的這馬蹄鐵果然大有用處,黑龍自從釘上這馬蹄鐵後,越發的精神,似乎也感高興。」

    庖丁刀得意地道:「眼下府中的五匹龍馬都裝上了馬蹄鐵,全是小人親手做的功夫。只不過精鐵難覓,這些天小興兒又將主城匠人找了許多,用青銅打造了許多付馬蹄鐵,雖然不及精鐵所制,卻比沒有強。」

    伍封道:「你們常隨我出去,怎不給自己的馬兒裝上?」

    鮑興笑道:「我們的也裝上了,還有近兩百匹馬也裝上了青銅馬蹄鐵,包括為公子拉車的那八匹駿馬在內。」

    伍封的銅車本來是驂車,如今爵為下卿,便改用了駟車,再加上換用的四匹馬,總共自然是八匹馬。

    庖丁刀道:「日後我們的馬兒都用青銅馬蹄鐵,便已遠遠勝過其他人的馬匹多了。」

    伍封大喜,將他們大大誇獎了一番。

    正說著話,平啟和招來匆匆找來,平啟道:「公子,我們閒了多月,甚是氣悶,小人和招兄商議,想隨公子到晉國去走一走。」

    伍封心想這二人若留在萊夷,只怕會因遲遲和柔兒的事悶出病來,讓他們一起去散散心也好,點頭道:「如此正好。晉國智、趙、韓、魏四族中高手如雲,我們一起去見識一下也好。」又對鮑興道:「久未騎馬,這次將我的黑龍和月兒的青龍都帶了去。它們有了馬蹄鐵,正好帶它們出去顯些威風。」

    鮑興嘆了口氣,道:「那『白龍』許是久未見主人之面,有些悶悶不樂,近來不大愛吃草料,『黃龍』卻要好一些。」那「白龍」是遲遲的座騎,「黃龍」是葉柔的戰馬。

    伍封道:「那便也一起帶了去,趙大小姐也會騎馬,日後在代國便不乘車了,便送一匹給她也好,免得放在府中,睹物思人。」

    平啟等人自去安排,伍封與楚月兒、冬雪入了後院,見慶夫人與春雨、夏陽、秋風正在花園亭中逗弄伍早兒,嘻嘻哈哈地甚是熱鬧,伍早兒才過了半歲,口中「呀呀」地學著說話,伍封笑道:「早兒這名字叫得不錯,這小子居然能學說話了。」

    慶夫人伸手將伍早兒抱起來,嘆道:「人都說小孩兒說話越晚,福氣卻越大。」自從她得知夫差父子想加害伍封時,便十分地不開心,每日在後院與妙公主說話,或是逗弄伍早兒,不大管府中的事,將瑣事都交給公輸問等人去辦。

    伍封道:「娘親,孩兒學說話時是早是晚?」

    慶夫人道:「你快三歲才說話,不過走路卻早,頗為奇怪。」

    伍封嘆氣道:「原來孩兒自小便是個怪物,怪不得總愛惹禍。」

    慶夫人微笑道:「可惜吳國便沒有你這種『怪物』!眼下天下間混亂得緊,不是人惹禍,便是禍惹人,一切順其自然便了。」

    這時,妙公主懶洋洋從房中出來,笑道:「夫君大人可忙得緊哩,自從回萊夷之後,我便沒怎麼見過你。」

    伍封和楚月兒迎上去,扶她坐在亭中暖床上,楚月兒笑道:「公主這可是冤枉夫君了,夫君雖然忙些,早晚卻時來看你,只是你一味貪睡,每每來時都在酣睡,我們不敢吵你。」

    妙公主咕嚨道:「不知怎地,近來卻是十分嗜睡。」

    夏陽向花園中侍立的侍女招了招手,立時有侍女端了大盆小盤的果蔬食物上來,放在中間案上。

    妙公主笑眯眯道:「我正覺肚餓,小陽兒聰明得緊,居然能猜得出來。」

    春雨忍笑道:「公主每每睡醒便嚷著肚餓,夫人才叫庖人一天到晚為你準備好食物,只要公主一覺睡醒,便會拿上來。」

    妙公主吃著果子,愕然道:「是麼?」

    伍封等人笑吟吟看著她,楚月兒笑道:「公主肚中的孩兒說不定是個大胖小子,不僅貪吃,還頗為貪睡。」

    妙公主想了想,有些耽心道:「這麼說來,這小子長大後說不定是個大懶蟲,怕會丟了夫君的臉。」

    慶夫人笑道:「當年封兒在我肚中時,我雖比不得妙兒這麼厲害,其實也十分能吃能睡,與妙兒差不多哩!」

    妙公主這才放心,笑道:「原來如此。」

    慶夫人道:「其實像妙兒這樣子便最好,十分地好生養,無須太過操心。」正說話時,懷中那伍早兒忽向楚月兒「哇哇」亂叫,伸著小手要她抱。

    楚月兒忙伸手將伍早兒接了過來,見這小子笑嘻嘻地將小手向自己臉上亂摸,忍不住格格地笑。

    伍封心道:「這小子居然也頗有眼力,喜歡月兒的美貌。」笑道:「早兒了不起得很哩,日後娶的老婆定是人間絕色。」

    妙公主奇道:「你怎知道?」

    伍封笑道:「這小子每日賴在他祖母和各位娘親身上,小興兒每日跑到後院十餘次,早兒卻偏不理他,便知道這小子定是個好色之徒。」

    慶夫人笑責道:「都是做父親的人了,怎能沒大沒小亂說?」

    伍封忽地嘆了口氣,道:「其實每日呆在府中多好,可惜明日便要與月兒去臨淄,再往晉國了。雨兒,我不在時,你們四人時時陪公主說說話,不可讓她頑皮。」

    四女低著頭小聲答應,慶夫人見四女不大高興,笑道:「府中這麼多人,也不一定非要雨兒四人來陪妙兒,你和月兒一路上也要人照應,讓雨兒她們隨你去吧。」

    四女立時笑逐顏開,眼睛熱辣辣地向伍封瞧來。

    伍封從主城中出發,除帶了楚月兒、春夏秋冬四女、鮑興、小紅、圉公陽、庖丁刀、平啟、招來外,只帶了三十鐵勇、一百倭人勇士,讓他們各挑了一匹釘了馬蹄鐵的良馬,以備不測,還帶了武技出色的寺人、侍女各五十人,眾人星夜兼程,一路趕往臨淄城去。

    伍封忽想起鮑寧被派去了鎮萊關後,好久未見,他和鮑興都是慶夫人自小養大的親隨,與自己的感情分外親厚,便饒道到鎮萊關去瞧一瞧他。

    次日到了鎮萊關北牆之下,關上守兵雖見是伍封親至,忙使人飛報鮑寧和慕元,卻並未急著打開了關門放眾人入關,在城上不住口地道:「鮑寧將軍軍法甚嚴,未得軍令,小人不敢開門放公子進來。」

    鮑興愕然道:「小寧做了這關將,莫非架子便大了起來?公子親臨,居然不開門迎接!小人非得好好罵他一頓不可。」

    伍封微微一笑,過了一會兒,才見關門大開,鮑寧與小英夫婦迎了出來,在伍封車前叩拜施禮,惶然道:「小人不知道公子來了,未曾即時開門,令公子在關下等候,當真有罪。」

    伍封大笑,跳下車將他扶起來,讚道:「小寧兒軍令齊整,果然有大將之風,這鎮萊關是萊夷險地,若是輕易開門,此關豈非形同虛設?好,好!」

    鮑寧叱守軍道:「雖然我吩咐不要輕易開城,但公子前來視軍,怎可拒之門外?如此拘泥不化,真正蠢材!」

    伍封笑道:「莫要怪他,你這些守軍相當難得哩!」又對小英道:「小英,小寧兒可有欺侮你?」小英垂首搖頭,微微含笑。

    眾人說著話,四下里看著,這鎮萊關已經按葉柔的圖本建得十分齊整,夾於兩山之中,扼守山中唯一要道,分南北二門,每門有三重,每重門之間都有十個守兵。

    眾人入了關,鮑寧吩咐將關門閉上,道:「小人領公子之命,把守此關,惟恐有負公子重託,眼下關內押有罪囚城旦四千餘人,守兵才三百人,是以戰戰兢兢,不敢輕啟關門。」

    伍封問道:「如有行旅商賈經過有怎辦?」

    鮑寧道:「守兵先會在城頭細問,若無破綻,便放他們進第一道門,門後有十名守兵由什長帶著盤查,商賈則會抽檢貨物,申報所攜貨物、金帛、武器數量,無誤則入第二道門,再有十名守兵盤察,如此反覆,才能入關。」

    鮑興訝然道:「如此麻煩,行旅商賈是否會覺得厭煩呢?」

    鮑寧笑道:「初初是有些厭煩的了,不過他們入關之後,便會得到極好保護和享受,商賈過關一次後,反會十分鍾愛此關。眼下每月來往萊夷的商賈不下五百人,即使不須過此關的人也愛在此落腳,是以大多商賈與我們都熟識了。」

    伍封等人一邊向關署而行,一邊四下觀望,只見關中熱鬧之極,靠右手處是一個接一個的女閭酒肆,傳來陣陣的歌舞絲竹之聲。靠左邊的卻是長形的市肆匠房,百工齊備,有著無數種貨物,人頭幢幢。

    伍封點頭道:「這市肆幾乎比得上主城的市肆了。」

    鮑寧道:「來往商賈多了,有些商賈碰在一起,互換貨物,有一次冉雍先生來視察後,命小人索性開一處市肆,誰知道這市肆越來越大,除了兵器漁鹽銅鐵之外,萬物齊備,市金甚豐。」

    鮑興道:「那些女閭酒肆的生意想來不錯吧?」

    鮑寧笑道:「原來關中只有三處女閭,如今已有十二處了,酒肆則更多,行旅商賈全靠它來解旅途的寂寞哩!女閭中的人全是臨淄和萊夷發來的官妓,酒肆則是聘來的各國庖人,百味均有,這都是小人從主城學來,摹仿而行。」

    伍封讚道:「我當初設此關,只是想到用於武事和監管罪囚,想不到你能將此關搞得如此繁華熱鬧,小寧兒大有幹材,讓我意想不到哩。是了,為何不見慕元?」

    鮑寧道:「慕兄弟今晨帶了一百士卒,押了一千罪囚到關外加固河道去了,這一次春雨連綿二十多天,雖然這次萊夷未受損害,不過有些河堤有些鬆動,我們先遠後近,將整個萊夷的河道重新加固疏通了一遍,眼下只剩下關南七八里處的一處河道了。」

    眾人稱讚不已,入了城守的府第,見府中鋪飾極為籍陋,家人侍女也少,伍封嘆道:「小寧兒,你和慕元也清苦了些。」

    鮑寧道:「小人與慕兄弟都是自小便過這種日子,要真是鋪張起來,反而不大習慣。」

    伍封讓其餘人自去休息,自己隨鮑寧在關中各處看看,只見關中水井眾多,又有幾處極大的人工小湖,蓄水頗多,靠南處有一處閱武場,足可容納數萬人,四周關牆看達三丈,果然已建成一座堅固之極的雄關。

    伍封想起此關是葉柔親自設計的,可惜不能與她一起在關中各處看看,想到此事,心中十分酸楚,將鮑寧大大的誇獎了幾句,回到關署休息。

    晚間慕元趕了回來,伍封見他與鮑寧一樣曬得黝黑,嘆道:「治水是最辛苦不過的事,慕兄可要多多休息。」

    慕元笑道:「小人只是春夏兩季事情多些,比不得鮑兄天天忙碌,何況許多事是小人與鮑兄輪換去做的,也說不上多辛苦。」

    次日一早,鮑寧與慕元在閱武場將三百士卒集起來,伍封將眾軍讚揚了一回,然後宣佈將眾士卒的月餉增加,與五龍大營的一般士卒相等,又加了鮑慕二人的俸秩,各賜給他們「步光」鐵劍一口,三百士卒無不面露喜色。

    午膳之後,伍封等人便起身從南門出了鎮萊關,鮑寧與慕元兩對夫婦將他們送出關外才回,伍封帶著人馬西行,三日後到了臨淄,住在封府之中。

    伍封從宮中回來,又去了一趟鮑府,回封府後,見鮑琴正府前府後、前前後後地忙碌,心道:「這小子生了一子一女,如今老成了不少。」笑道:「小琴,這些時候可曾在外面胡混?」

    鮑琴搖頭苦笑道:「唉,此事不說倒好,說起來當真是令人煩惱。二叔一手練出的衛女可厲害得緊,不說出去與朋友飲酒,便是在府中你那兩個侄婦也看得甚嚴,每日逼我練劍,我與侍女說話多了,多半還會被大大責怪。父親和娘親又總是袒護她們,只好悶聲大受委屈。」

    楚月兒忍住笑,道:「這幾人不是你親手挑出的麼?」

    鮑琴道:「小侄的眼光倒是不會錯的,她們可真是大大的尤物哩!只是頗有些脾氣,想是因為跟隨二叔打過仗,略略凶惡了些。小侄每每在想,不知她們在戰陣上是何樣子,想去想來便有些心驚膽顫。小笛在伍堡也差不多,每每兄弟見面不免要吐些苦水。不過她們雖然惡些,其實對小侄還是十分不錯的。」

    伍封心道:「小琴和小笛自小胡混慣了,不嚴一點管束還真是容易惹禍。」便笑道:「妻憑夫貴,你能懂得她們對你好,這便不錯了。你要勤練武技,等二叔從晉國回來,想個法子讓你立些功勞,再請國君封官賜爵。」

    鮑琴沒口子道:「是是。」不過看他的臉色,對當官似乎無甚興趣。

    伍封入宮之時,派了圉公陽和庖丁刀到相府中去,商議行程,這二人在楚王宮中時久,極為知禮,又善於應對,做這些事情最為合適不過。

    這時二人從田府回來,圉公陽道:「公子,晉國的迎親使張孟談早已經來了,眼下住在相府之中。適才相國與他商議,準備明日動身,先過濟水到高唐,再由高唐上船,從水路過成周,再沿陸路西行二百里,直達絳都,途中須經過衛國。」

    鮑琴奇道:「趙氏的城邑不是以晉陽為中心麼?」

    伍封道:「雖然晉陽是趙氏的第一要邑,但趙氏為晉國四卿之一,自是要守在絳都,否則怎樣打理政務?」

    庖丁刀道:「明日辰時張孟談與四小姐從相府動身,到時候齊臣道賀的恐怕會有不少,小人知道公子不大喜歡應酬,是以約好在北門城外相候。」

    伍封讚道:「小刀深知我心,這樣便最好不過了。你去告訴平爺和招爺,明日卯時我們動身,在北門相候。」

    庖丁刀與圉公陽自去通知平啟等人,鮑琴好奇道:「這兩位爺小侄以前未曾看見過,他們是誰?」

    伍封笑道:「他們是楚王宮中的寺人,你嬸嬸年幼時便由他們服侍長大,忠心得很。」

    鮑琴「噢」了一聲,向楚月兒看過去,滿臉狐疑。

    伍封笑罵道:「你這小子就是不大管事,多半連你嬸嬸是楚國公主也不知道。」

    鮑琴恍然大悟,羨慕道:「還是二叔了得,居然能娶到兩個大國公主,下次到成周去,若將夢王姬也娶來,侄兒臉上便更有光彩了。」

    伍封咄了一聲,笑罵道:「混說什麼?天子怎會將他的女兒嫁給我?」

    鮑琴咕嚨道:「若是願意呢?」

    伍封舉起手來,作勢欲打,笑喝道:「還要胡說,給我滾吧!下午你和小笛都到練武場上去,我要考較你們本事,這麼久了,如果練得不好,我定要重罰。」鮑琴本來嘿嘿笑著,聞言臉色大變,苦著臉灰溜溜走了。

    楚月兒笑道:「想不到小琴也知道有個夢王姬,看來這夢王姬名氣不小。」

    伍封道:「那是當然。范大夫說天下有三大奇女子,夢王姬名列第一,柔兒和趙大小姐的名氣還在夢王姬之下哩。」

    楚月兒道:「暇時到成周去見見也好。」

    伍封笑道:「其實在我心中,月兒也算是天下奇女子,若論劍技武勇,男人當算屠龍子支離益,女人便要以你為第一了。」

    楚月兒搖頭笑道:「不會吧?我的矛法是趙大小姐教的,肯定比不上她。」

    伍封道:「雖然你從趙大小姐處學來矛法,但你眼下所使的矛法卻遠勝你當日所學,武技固要勤練,但到了極高明之處,技藝的高低便看天賦如何了。你天生武勇,自小又學了老子的吐納術,自然要勝過他人。」

    楚月兒道:「夫君,我們送了燕兒到晉陽,回來時是否繞道成周,去向老子求些學問?」

    伍封道:「說起來我們都是老子的門徒,理應去拜見他老人家,不過到了明年之初公主要生產,我若不在府中守著,有些不大放心。」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午後去考較鮑琴和鮑笛的劍術。伍封原以為這兩個傢伙必定無甚進境,想不到一試之下,見二人的劍術精進,那套刺御兼備的董門劍術練得十分熟練,與鐵勇比試居然能應付三四十招才落敗,大喜道:「咦,你們練得挺好啊,出乎我的意料!」

    鮑笛咕嚨道:「唉,這都是我們那幾個小妾逼的,她們說二叔的本事,我們學到一成便大有妙用,每日逼著練習一兩個時辰,否則不許入她們房去。」伍封哈哈大笑,又讓楚月兒考較他們的空手格擊,這二人也是大有進境,想是與勤練巫氏秘術有關。

    總體來說,二鮑之間相比,鮑琴的劍術高些,鮑笛的空手格擊強些,其實都已經算得上名將的身手的,只是二人並不自知而已。伍封大讚二人上進,各給了「步光」鐵劍一口和金甲一具。

    伍封和楚月兒到練武場去練習了半天「龍爪」之術,因為明日要趕路,晚間用過飯後,便早早歇息不提。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0:37
第三十三章 鴻雁於飛,肅肅其羽

    次日早上,伍封等人頂盔貫甲,從府中出發,先在北門外等著,辰時剛過,便見相國府的大隊車馬浩浩蕩盪開了過來。

    前面是田恆與張孟談並車而行,後面是田盤夫婦的馬車,從人中間除了相府的人外,還有張孟談帶來的晉人,最引人注目的是車隊中三十乘載著嫁妝的輜車,都用紅帛蓋住,雖然看不見帛下的東西,卻處處顯示出富華之氣,田燕兒的車卻用錦帛從華蓋往下蓋在車輿上,看不見裡面的人。

    車隊出了城門,鮑興將銅車迎了上去,伍封向田恆和張孟談拱手道:「相國,張先生。」他與張孟談在易關曾經見過面,知道這人是趙氏手下的第一智士,趙鞅、趙無恤父子對他可說是言聽計從。

    田恆笑道:「本相嫁女,卻要煩齊國三卿之一的龍伯千里護送,讓龍伯有些委屈了身份,本相頗有些過意不去。」

    伍封也笑道:「說起來四小姐是在下的長輩,在下權當送親之使,其實也是應當之事。」

    張孟談道:「路途遙遠,小人總是有些擔心,恐怕路上遇到歹人,驚了四小姐,不過得知由龍伯親自護送時,便放了心。有龍伯一路同行,小人一路上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這時,城中轔聲滾滾,齊平公與田貂兒的車隊駛了過來,眾人都下車拜見,田貂兒自上了田燕兒的香車說話。

    田恆道:「臣下嫁女也是常事,國君親來相送,老臣十分了過意不去。」

    齊平公道:「這是有些不同的,相國遠嫁之女是寡人的小姨,所嫁又是晉國上卿趙氏,眼下趙氏與齊國修好,寡人怎能不來相送?請張先生回去告訴趙老將軍父子,請趙氏看在寡人面上,善視燕兒。」

    張孟談道:「這個請國君放心,四小姐是趙氏的未來主母,身份尊貴,趙氏上下定會十分尊敬愛惜。」

    田貂兒與田燕兒說了好一陣話,二人下了香車,田燕兒向齊平公施了禮,又走到田恆面前,跪下道:「父親……」,只說了兩個字,淚水如雨般落下,泣不成聲。

    田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將田燕兒攙起來,道:「燕兒,你在晉國人地生疏,要多多孝敬公婆,服侍夫君,不可以亂使性子。」

    田燕兒點頭,由侍女扶上香車。

    田貂兒過來道:「龍伯,張先生,一路上便煩你們多多費心了。舍妹自小不曾遠離父兄,這次遠嫁晉國,不免傷感,路上若有得罪,請多多包涵。」

    伍封道:「如果在路上四小姐想解悶散心,只要不違禮法,便由得她算了,張先生以為如何?」

    張孟談點頭道:「這個小人理會得。」

    田盤與恆素夫婦帶著田力走了過來,田盤道:「龍伯,在下和素兒在府中選了百名精於劍術的家將,還有百名侍女,由田力帶領,陪嫁到晉國去,這是燕兒日後的貼身人。」

    田力道:「龍伯一路上儘管吩咐便是。」

    伍封與田力頗有交情,道:「好極,一路上正好與田兄說話。」

    臨近巳時,伍封等人才動身出發,行了好一陣,伍封在車上回頭看時,還見田恆父子遠遠地招手。

    張孟談從晉國帶了八百人來,其中士卒五百,男女傭僕三百,再加上伍封的二百餘人和田府的二百隨嫁的人,足有一千一百多人。伍封見浩浩蕩蕩的車隊之中,足有七成是輜車,便道:「我們這麼多輜車這麼大張旗鼓的行千餘里地,說不定余惹得歹人眼紅,一路上還是要小心一些。萬一路上出了什麼岔子,我們丟臉還不用說,齊晉兩國在列國中必會惹人恥笑,說不定還會引起兩國之間的諸多誤會。」

    張孟談道:「小人也這麼想,不過路上有龍伯護送,尋常歹人定討不到好去。龍君慣於用兵,小人帶來的人儘管差遣便是。當年龍伯為了趙氏一族,追到千里之外相助,趙氏上下傳為美談,士卒對龍伯仰慕之極,我們一路上唯龍伯馬首是瞻,龍伯但有吩咐,定會萬死不辭。其實我們沿河而上,這一路上也無甚險處,只有衛國多事,須要小心,在衛國境內便不要停靠了,」

    伍封讓平啟帶二百晉國士卒在前面開道,命招來帶二百晉國士卒在後,春夏秋冬四女、圉公陽和庖丁刀帶著寺人守在田燕兒的香車兩旁,又讓楚月兒上到田燕兒的香車之上,陪她說話之餘,也好保護她的安全,小紅的御藝是鮑興所教,極為高明,便讓她為田燕兒御車。其餘的人由自己、張孟談和田力引著,在中間守衛香車和輜重。

    安置停當後,伍封問張孟談道:「適才張先生說衛國多事,究竟出了何事?」

    張孟談道:「前年衛國生亂,蒯瞶入衛,將其子出公逐走之後,據衛宮,夜宿子媳,醜事頻傳,衛民也不大心服。年初之時,我們趙氏為報恆魋攻殺之仇,老將軍親自帶兵攻入了衛國,將蒯瞶逐走,可惜衛出公不在國內,只好立了衛出公之子公孫般師為衛君。誰知道晉兵才退,蒯瞶又帶兵殺回了衛國,將般師趕走。本來我們想再入衛國,只因數月後少主人和大小姐親事在即,恐怕戰事起後難解,以致耽誤了好事,故而暫時將衛事擱在一旁。蒯瞶本就不得衛民之心,眼下又大興土木,興建宮苑,奴役匠人,早晚必會生禍。小人自晉國來時,從衛境經過,是以所知甚詳。」

    田力奇道:「蒯瞶對你們趙氏恨之入骨,張先生居然大搖大擺從衛境而過,膽量當真不小。」

    張孟談笑道:「這中間是有道理的。其實齊晉兩國的關係向來不大好,當年晉國內亂,趙氏、智氏、韓氏、魏氏攻中行氏和范氏,范氏、中行氏退守朝歌,圍城達六年之久。齊、魯、衛、鄭、中山攻晉,取棘蒲一城,以救范氏和中行氏。其時蒯瞶被衛所逐,投靠了我們趙氏,被安置在戚城。後來朝歌缺糧,齊國運糧往朝歌,鄭國派兵護送,范氏出城接糧,卻被我們趙氏與蒯瞶擊敗,次年齊、衛攻戚城,中山派兵援齊衛之兵,戚城還未下,中行氏因朝歌糧盡,突圍奔邯鄲,下一年我們趙氏攻下了邯鄲,中行氏逃到了中山,齊國與中山又助他攻下了晉國的柏人之城。再過一年,我們又攻下了柏人,范氏、中行氏逃到了齊國,從此一蹶不振。晉齊兩國因而交惡,齊國助衛,趙氏助蒯瞶,在戚城相持不下,互有勝敗。」

    田力道:「其實趙氏相助蒯瞶不少,這蒯瞶居然會恩將仇報,加害趙氏。若非龍伯千里救援,恐怕趙氏一族便命喪異鄉了。」

    張孟談道:「蒯瞶這人狡猾得很,為了衛君之位,竟想加害我們趙氏,嫁禍給宋衛二國,幸虧被龍伯洞悉其奸謀。我們逐走蒯瞶,誰知道又被他奪回了衛君之位。蒯瞶與晉國為惡,卻不敢得罪齊國,以他小小衛國,怎敢同時與兩個大國為敵?在下從衛境經過,若非到齊國迎親,必會被衛人所害,但我一路上打著赴齊迎親的大旗,蒯瞶便只能隱忍在心,不敢得罪,還怕我們在途中出事,暗中派兵保護。小人只用了一面大旗,便換了一路上的高枕無憂,其實全靠了四小姐。」

    伍封笑道:「張先生智謀過人,在下佩服之極。聽說桓魋從衛國逃走後,在下一直不知道其下落,未知這人眼下在哪裡?」

    張孟談搖頭道:「我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田力道:「這人得罪了龍伯和趙氏,定是遠遠地躲起來了。」

    秋風的馬車從後面趕上來,道:「公子,張先生,四小姐請你們過去說話。」

    伍封和張孟談車停路邊,等田燕兒的香車上來,只見楚月兒從車內掀開了簾子,笑嘻嘻地道:「夫君!」

    伍封笑了笑,瞥見田燕兒正看著他,便問道:「燕兒,有什麼事?」

    田燕兒道:「龍伯,張先生,燕兒一路在想,若是水路到絳都,便要在舟上盤桓多日,不免氣悶得緊,燕兒想行陸路到晉國。」

    伍封問田力道:「若走陸路,要如何走法?」

    田力沉吟道:「要行陸路,最好是不經它國,由歷下過濟水北上,在高唐過河,從靈丘西行,出了齊國,便是晉國趙氏的封地,應當較為安全。」

    張孟談點頭道:「這路經饒過了宋衛之地,便上少了許多一路上的應酬,眼下已入了夏,河水東流頗速,沿水路自是慢一些,雖然陸行要快不少,但陸行辛苦,這麼走法又兜了一個小小的圈子,路上反多用些時日。」

    田燕兒道:「我看行這條陸路便較好,一路上也可看看風景人物。」

    張孟談和田力都不敢拿主意,一起看著伍封。

    伍封見田燕兒正滿眼期盼地看著他,心中會意,心道:「燕兒眷戀齊國,不想這麼快到晉國去,路上費時越久,她越是高興。」點頭道:「既然燕兒想行陸路,我看也沒有什麼不好。張先生和田兄有何高見?」

    田力知道田燕兒的心思,自然毫無異議,張孟談十分聰明,猜得出田燕兒的想法,既然伍封說了話,他便笑道:「正好,小人從水路來,若沿舊路回去也無甚興趣,正好隨四小姐和龍伯一路上多多見識。」

    田燕兒見事情定了下來,十分高興,笑著向伍封瞟了一眼。

    一路上行得頗慢,數日後,才在歷下過了河,往北而行。

    伍封與張孟談並車而行,這張孟談極有見識,對列國大勢頗為瞭解,不時與伍封談論些天下大勢,令伍封大有所獲。

    田力對地理甚熟,自然是在隊前陪著平啟在前開道,這一日天色漸晚,田力由前面趕過來,道:「龍伯,張先生,前面有一處清溪,命曰商溪,其水極為清澈,是否便宿與商溪之旁?」

    伍封和張孟談還未說話,田燕兒便在車中道:「這些天在營中沐浴,極為麻煩,既有清溪,正好下水好好洗洗,一解暑氣。」

    楚月兒拍手讚道:「正好,我也想去洗洗。」

    伍封笑道:「那便在溪邊紮營吧。」

    眾人紮下營後,伍封命寺人在溪邊用布幄圍起兩個水帳,讓眾侍女執劍守在其中一帳之外,這才讓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陪田燕兒下水洗浴。片刻之後,便聽帳內水聲嘩然,眾女嘰嘰喳喳地嘻笑嬌呼不已,想是眾女在水中玩得高興,互相澆水嘻戲。

    另一帳是給那些寺人所用,這些人要準備晚膳,便讓他們先入另一水帳。

    那些寺人見伍封設想周到,甚是感激,先入水洗了一回,不一會兒便陸續著衣出了帳。

    所有的寺人已經洗完,眾女仍在水中玩耍,弄得那溪水震天價般響,伍封聽見水聲,忽覺渾身不大自在,對張孟談道:「張先生,難得有如此好水,在下也想去洗浴一番。」

    張孟談笑道:「龍伯此議甚好,小人也覺得渾身汗臭。」

    伍封讓鮑興將平啟和招來二人叫來,道:「你們一路上辛苦,也入水耍一耍,讓眾人輪番下水洗浴吧。」

    他們也不入帳,自脫了衣服,跳到水中,溪水清洌涼快,伍封一入水中,登覺遍體清涼,暑氣盡消,道:「好水!」

    張孟談見伍封渾身飽綻的健肉肌塊隨他游動時緩緩而動,兩肩寬厚,腰細而挺,渾身上下無一處贅肉,彷彿周身蘊藏著取之不竭的驚人神力,忍不住讚道:「龍伯相當壯實哩!」

    伍封笑道:「在下自五歲時便由家父逼著練劍,每日負重疾馳跳躍,才會略有些蠻力。」

    平啟和招來二人本不善水,但每日在五龍水城閒得無聊,便時時入水,如今水性也極好,在水中游了一陣,甚覺暢快。

    平啟游了回來,道:「公子,小人這麼游一會兒,彷彿回到了五龍城中一般。」

    招來笑道:「我們家中游的是海水,這是溪水,大不相同。」

    張孟談問道:「在下總覺得平爺和招爺與一般齊人不同,未知老家是何處?」

    平啟笑道:「在下是胡人,招兄卻是鮮虞人,與齊人自然有些不同,不過我們現在是公子的家人,公子是哪裡人,我們便是哪裡人了。」

    張孟談點頭道:「怪不得二位氣宇不凡,慷慨豪邁之處,勝過晉人多了。」

    招來皺眉道:「我們胡人和鮮虞人向來被視為異族,為中原列國看不起,張先生說我們勝過晉人,怕是過譽了些。在下跑過不少地方,便只見到公子心目中真正視各族為一體,在公子手下,除了齊人外,還有衛人、宋人、九族夷人,毫無差別。」

    張孟談道:「這並不是胡亂吹捧,在下見過不少胡人和鮮虞人,知道你們直腸直肚,不尚虛偽,比起矯情做作的晉人要可靠得多。」

    平啟與招來十分高興,張孟談又道:「晉國與胡人和鮮虞人數百年間都有爭鬥,大大小小的仗不知打過了多少,胡人所立的代國比晉國還要早,鮮虞人所立的中山之國雖然不久,未得天子承認,卻能與晉人抗衡多年。正因為晉人與你們交戰多了,才知道胡人與鮮虞人悍勇善戰,民不畏死,實在是天下間不可小覷的族人。」

    伍封點頭道:「這話說得是,平兄和招兄是在下的愛將,便如在下的一雙手臂一樣,都是忠義之士。」

    張孟談見平啟毛茸茸的胸口紋著一幅古怪的圖形,細看了看,道:「這好像是一座山吧?在下見過紋龍鳳花草的,卻未見有人將一座山紋在身上。」

    平啟道:「這座山與眾不同,叫作聖山,是我們胡人死後去的地方,據說埋於此山魂魄便能升到天國。」

    張孟談恍然道:「怪不得我們與代人交戰,代人千方百計也要將陣亡將士的屍體索要回去,原來是想將他們埋於聖山,即使是死於非命,只要葬於聖山,也能登到天國。」

    平啟點頭道:「依我們的風俗,都是如此。在我們胡人的傳說中,這世上有一隻魔,據說此魔專門吸食魂魄,一吸之下,便能得被吸者的精神氣血以及其壽元。譬如一人有千斤之力,能活七十歲,二十歲被此魔吸了魂魄,不僅五十年之壽添在此魔身上,此魔還加了千斤之力,甚是可怖。人若壽滿死了,魂魄不上聖山,便會被此魔覓到吸食,雖不得其壽元,卻能增此魔之力。」

    眾人心想胡人的傳說古怪而恐怖,無人相信。

    平啟道:「因此人死了非要送上聖山安葬不可。不過有一種人即使葬在聖山,魂魄也不能登天,就是自殺的女人。」

    伍封奇道:「這又是何故?」

    平啟道:「女人不辯方向,若是自殺而死,死前必然心魂俱失,魂魄不全,即使葬在聖山,也找不到前往天國之路。」

    張孟談笑道:「這風俗倒是古怪,莫非自殺的女人便只能沉淪於地底?」

    平啟道:「不過有一法可解,便是覓一個這女人認識的男子,令他自殺,將這男子葬在此女十步之內。男子的魂魄登天之時,這女人便可跟上去,以此引路。」

    伍封皺眉道:「這豈非與人殉一樣?」

    平啟點頭道:「也差不多吧。不過胡人和鮮虞人的人丁較少,故而不用人殉之俗,不像中原列國常用人殉葬,何況胡人即便是女人也堅毅強悍,極少有自殺的。」

    伍封問招來道:「招兄,你們鮮虞人又有什麼不同的風俗?」

    招來道:「鮮虞人便沒這麼多講究,也沒有這樣的聖山,人死之後以火化,魂魄自然隨煙而上,登於天國,燒成的灰便灑落牧場草地或林木之下。」

    張孟談道:「原來如此。在下聽說鮮虞人的婚俗與它處不同,父親死了,兒子可娶父親的夫人妾侍,兄長死了,弟弟也可娶其嫂,是否真是如此?」

    招來點頭道:「的確是如此,不過父死之後,兒子可盡娶父親的妻妾,唯親身母親卻不能娶之。」

    伍封道:「我看這風俗與人丁不旺有關,萊夷的夫餘人也有兄死弟及之俗,並非只有鮮虞人才如此。」

    張孟談道:「龍伯說得是。如此之俗,就不知道鮮虞女子是否都願意如此。」

    招來道:「既是鮮虞之俗,鮮虞女子遇到這種事,自然不會覺得有不妥之處。其實鮮虞女子也頗為強悍,數十年前,還曾有女子為王。」

    伍封與張孟談大感驚奇,心想這鮮虞風俗與它國相比大為不同。

    說了好一會兒話,天色漸漸黑了,伍封等人這才從水中出來,穿上衣服,這時,楚月兒等女也穿好衣從水帳中跑出來,嘻嘻哈哈地跑到大帳中去了。

    伍封見田燕兒彷彿又回到了當日在萊夷之時是心情,纖細的身子裊裊娜娜在風中自然擺動,盡現出少女的青春美麗,十分動人,心忖:「其實燕兒生得十分美麗,可惜她運氣不大好,要遠遠地嫁給趙無恤。」又想:「其實趙無恤也算得上天下奇才,能嫁給他也是相當不錯的了。」他雖然這麼想,心中卻有些不大暢快,總覺得沒來由地對趙無恤有些不滿之意。

    次日又再上路,眾人在路上說著話,倒也不甚寂寞,行了多天,過了河水,這日到了靈丘。

    靈丘是高唐的輔城,高唐在河水以東,是齊國西北重地,靈丘在河水以西,與高唐相距不到三十里,隔河相望,從靈丘沿西南行二百里就是晉國,沿西北行二百里便是中山,若往北行,二百五十里地外卻是燕國之境。

    晚上眾人入了城中,宿於靈丘大夫的府中。

    次日早上動身之時,田燕兒不願意再坐香車,道:「在香車太過氣悶了,總覺得像是把人給包起來一樣,今日除了錦幔好不好?」

    伍封向張孟談看了一眼,張孟談點了點頭,伍封道:「除下錦幔也不甚打緊。」

    眾人上路後,楚月兒與田燕兒乘車跟在伍封的銅車身邊,田燕兒在香車中悶了多日,看周圍的景色有些不便,此刻四下看著,只見茫茫蒼蒼,遠處山形崔嵬,平地上青翠欲滴,原野上的許多野花五顏六色地綻放,滿眼夏日的蘩茂之狀,她嘆了口氣,道:「眼看便要離開齊國了,日後只怕再難回來。」

    楚月兒安慰道:「那也不一定,無恤將軍總不會常年守在府中,只要他出門在外,大可以帶你同往。」

    田燕兒搖頭道:「你道天下男人都向龍伯這樣麼?卿大夫要出遠門,帶姬妾者雖有,但夫人一般卻留在家中,萬萬不會帶著走的。」

    平啟和招來見地勢漸漸崎嶇起來,車行略有不便,二人與那一百倭人勇士都不再乘車,改為騎馬,連春夏秋冬四女也騎著馬在香車旁前後馳著。

    田力隨田燕兒在萊夷時也學過騎馬,心癢道:「四小姐,小人也想騎馬走一走,是否會失禮呢?」

    田燕兒道:「你騎馬倒是可以,我若想騎馬,張先生多半會當我是怪物。」

    田力高高興興下了車,騎馬而行。

    張孟談道:「原來龍伯的手下都習騎射之術,趙大小姐幾番要在趙氏族中挑選人手,建一支騎兵,可惜除了少主人之外,家中上上下下都說這是蠻人的技藝,惹人恥笑,因此未能建成。」

    伍封道:「蠻人之技未必都比中原人的差,騎兵受路徑限制小,蕩陣未必勝過車兵,卻利於埋伏、突擊、劫寨,柳下跖能縱橫天下、往來如風,全靠他的騎兵,若換成車兵便沒這麼厲害了。」

    張孟談也道:「小人也是這麼想。當年我們與中山鮮虞人交戰,鮮虞人披硬甲、執大殳,快馬疾馳,當真是極有威力。可惜晉國與它國不同,自從晉文公以來,向來是中原列國之首,天下間的大事,少有不慮及晉意者,連周王室的大小國事,也與晉國息息相關。長期以來,晉人變得越來越傲慢,卿大夫間爭強鬥勝、富華相較,重外表、尚虛文,周禮在列國中間漸漸變更簡化,但晉國卻仍然保存著繁多的、不必要的俗禮。大夫卿士自視甚高,連晉國的百姓也自以為比它國人高出一等,若要讓晉人習胡人的騎射之技,恐怕會舉國相諷,是以趙老將軍雖然常常說柳下跖的騎兵厲害,卻不敢自建一支這樣的騎兵。」

    伍封道:「在下未去過晉國,原來晉人是這個樣子,看來我們入晉之後,便不能騎馬了,否則累得燕兒被晉人譏笑,視為蠻夷胡人一黨。」

    張孟談點頭道:「龍伯說得不錯,四小姐身份珍貴,自不能予人以口實。」

    田燕兒皺眉道:「原來晉人是這樣的,聽說如今智氏與趙氏不和,逼害趙氏,是否確有其事?」

    張孟談嘆了口氣,道:「本來晉國有六卿,後來範氏和中行氏亡後,趙、智、韓、魏四家因此而勢力大增,去年奏請國君,各增封邑,眼下晉國之地,有四分之一歸智氏所有,趙、魏、韓各有五分之一,剩餘的一成半城邑仍歸國君。」

    田力道:「原來晉國國君的自領之地少於四氏中的任一家哩。」

    張孟談道:「此事雖不合於禮,卻在列國之中並非罕見,若是做國君的失去了民心,自然會被民眾拋棄,這是千古不變之理。當年若非商紂王殘暴待民,也不會有周家的天下。」

    雖然這些事伍封心中也明白,卻料不到張孟談會這麼當眾說出來,心道:「我看齊國之事也好不到哪裡去,單是田氏一族之地便佔了齊國的三成以上,比智氏更為厲害。」

    張孟談又道:「晉國多年以來,均由趙氏掌政,世為六卿之長,范氏、中行氏忌諱已久,先攻趙氏,迫得趙老將軍退守晉陽,這就釀成了長達八年的六卿相攻之戰,連齊國、魯國、衛國、鄭國、中山也被捲入。」

    田燕兒問道:「晉國六卿究竟是何緣故要互相攻殺?」

    張孟談道:「范氏與中行氏是姻親,結黨相睦,勢力頗大,常常與韓氏和魏氏發生爭執,因此得罪了韓氏和魏氏。智氏有個家臣名叫梁嬰父,這人劍術超群,是智氏之孫智瑤的老師,甚得智氏寵愛,智氏便想立梁嬰父為卿。大國只有三卿,晉國是天下列國之中唯一有六卿之位者,智氏既想要立梁嬰父為卿,自然要將其他的卿逐一個下去,於是常打范氏和中行氏的主意,范氏和中行氏因此與智氏有嫌。其實趙氏與中行氏也是姻親,但六卿之戰卻是因為趙氏族中之事而發。」

    雖然晉國六卿相攻之事已有多年,天下無人不知,但其中的緣由知者卻不甚多,眾人都仔細聆聽。

    張孟談道:「趙老將軍有個族子叫作趙午,被封在邯鄲,人稱『邯鄲午』,其母親是是中行氏之娣,因此中行氏呼趙午為外甥,邯鄲午雖是趙氏族人,卻靠著中行氏的勢力,行事獨斷。早年之時,齊景公和衛靈公欲攻打晉國,趙老將軍率師伐衛,衛靈公害怕,貢了五百戶謝罪,齊衛伐晉之謀遂敗。趙老將軍將衛戶五百家暫留邯鄲,稱為『衛貢』。後來,趙老將軍想將『衛貢』遷到晉陽,邯鄲午聲稱怕衛人不服,沒有奉命,趙老將軍大怒,將邯鄲午招到晉陽殺了。中行氏見趙氏殺了其甥,便與范氏商議,整治甲兵,欲攻趙氏。在此之先,趙老將軍見六卿樹黨爭權,常恐招來內亂,曾將其餘五卿請到國君面前,一齊約誓,先作亂者必殺。再加上我們趙氏士卒善戰,范氏和中行氏準備未足,便暫時未能動手。」

    田力道:「這樣的話,只需有人從中斡旋,也未必會導致戰禍。」

    伍封搖頭道:「范氏和中行氏既然有意攻趙氏,便覺不會輕易罷手。這種事情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若是風聲傳出又遲疑未決,早晚必被對方所害,范氏中行氏自然不會放手,趙氏不可不防。」

    張孟談點頭道:「正是如此。當時家師董安於是趙氏謀臣,趙老將軍倚之甚重,留守趙氏第一大城晉陽。家師打聽到范氏、中行氏修兵葺甲,整頓兵車的消息,便趕到了絳都,勸趙老將軍早作預防。趙老將軍因為是自己倡議『始禍必誅』,不能失信國民,不願意先發制人。家師便說范氏中行氏兩家聯手,勢力遠勝於趙氏,若等他們先動起手來,趙氏必亡無疑,便回到晉陽整頓甲兵以侍其變,聲稱『如果有事,安於當之』。范氏中行氏便說家師欲加害二氏,率兵攻趙氏,幸虧家師領兵將趙氏一族救出來,退守晉陽。智、韓、魏石家對范氏、中行氏不滿已久,以范氏、中行氏始禍為由,與趙氏聯手攻二氏,這便釀成了八年之戰。」

    田燕兒點頭道:「令師為趙氏立了大功。」

    張孟談嘆道:「此戰范氏、中行氏兩家敗亡,雖然趙氏復位,但攻伐多年,大受損傷,智氏的勢力躍居晉國四卿之首。中行氏亡後,智氏的寵臣梁嬰父便想代中行氏為卿,智氏向趙老將軍提出,家師在一旁道:『晉國之所以多事,全因政出多門,若立梁嬰父為卿,豈非又多了個中行氏?』趙老將軍因此而拒絕,韓、魏見趙氏不從,也不答應。梁嬰父因此深恨家師,便對智氏說范氏、中行氏之所以叛亂,全是因董安於私具甲兵所激,因而董安於是晉亂的首禍,理應誅殺。智氏素來忌諱家師的過人智謀,便要趙老將軍交出家師,趙老將軍自然不肯答應。家師便道:『當初曾說如果有事,安於當之,早就預備一死,眼下我一人之死而免了趙氏之禍,比活著更利於趙氏。』當天家師便自殺了,智氏這才與趙氏立盟,各無相害,趙老將軍從此將家師私祀在家廟之中,趙智二氏也因此產生了嫌隙,智氏也常常針對趙氏,欲以加害。」

    伍封道:「令師被迫得自殺,智氏己是大佔了上風,為何智氏還要處處逼迫趙氏呢?」

    張孟談道:「其實智氏和中行氏都出自荀氏,為了有別才另立為族。本來四卿勢力相當,又有『始禍必誅』之約,一家先發,三家拒之,因而十餘年未曾有甚大事發生。自從智氏傳到了智瑤手上後,便大大不同了。智瑤是梁嬰父的徒弟,那梁嬰父原是胡人,聽說是屠龍子支離益的族人,原本是晉國的第一劍手,智瑤天賦卓絕,後來居上,劍術更超過了梁嬰父,躍身為晉國的第一高手。這人玉面長鬚,身材高大,儀表不凡,善詩琴、精射御,果敢智巧,的確是少見的才士。這人執掌智氏之後,每每行事極為跋扈,偏又能順理成章,他藉口要盡除范氏、中行氏餘黨,率兵橫掠國境之內,擴地不少,三家為免衝突,也不願意多問,竟被他一家獨強,所佔之地在三家之上,他佔地之後,再向國君索要,國君也不敢不給。中行氏與智氏本就出自荀氏一族,范氏、中行氏雖亡,但畢竟在國中殘餘不少勢力,盡被智瑤蒐羅,譬如范氏曾有個家臣名叫豫讓,這人劍術極高,心懷忠義,當年被擒之後,智瑤向其祖父請求活之,如今便歸附智氏,成為智氏心腹,去年國君在宮中大宴,四家均往賀歲,宴間四家各派高手比較劍技,豫讓一人連敗三家高手十餘人,無人能敵,豫讓在晉國四大劍手中名列第三,聽說智瑤的劍術更勝豫讓數倍,智氏之勢可見一斑。」

    伍封心道:「外父玄菟靈的劍術極高,卻不敵智瑤,智瑤自然是厲害之極了。」便道:「既然梁嬰父是支離益的族人,其劍藝多半與屠龍子出於一脈,劍技到了高明之處,除要勤練,還與此人的天賦有關,智瑤能勝過其師,想必是個天生的劍手。」

    張孟談點頭道:「趙大小姐也是這麼說。我們晉國四大劍手之中,除智瑤之外,梁嬰父、豫讓都是智氏的人,而趙氏劍術高手,以大小姐名列第一,但大小姐卻排在四大劍手之末。依小人看來,智瑤的劍術除了支離益和董梧外,天下間只怕再也無人能及。」

    楚月兒不悅道:「難道說智瑤的劍術比夫君還要厲害?到了晉國後,月兒倒想先與他比試比試。」

    伍封笑道:「月兒,張先生沒口子說智瑤、豫讓的厲害之處,其實就是想激我們與智瑤鬥一鬥,好挫一下智氏的銳氣。」

    張孟談見伍封一語道破其所謀,有些不好意思道:「慚愧,小人的確有這心意,想請龍伯挫敗智氏,為趙氏出一口氣,就算不能與智瑤交手,若能將那梁嬰父打敗,讓他當眾出醜,也算報了家師之仇。小人雖然出自這一番私心,不過也能因此張大趙氏。齊晉剛剛開始修好,龍伯當然不能公開與智氏交惡,損害齊晉兩國之誼。」

    田燕兒道:「我就不信智瑤能勝過龍伯。」

    伍封笑道:「如果四小姐真的想我與智瑤鬥一鬥,我也沒什麼顧慮,誰讓四小姐如今成了我的長輩呢?不過我們是送親的人,在晉國做客,需守為客之道,也沒理由跑去尋智瑤的晦氣,除非想個法子讓他先動手。」

    田燕兒想了想,搖頭道:「算了,智瑤的勢力太大,又何必非要招惹他呢?到時候怕還有些凶險,一個不慎,說不定會惹起智趙兩家的爭鬥。」

    張孟談道:「四小姐說得是,小人想起智氏便有些氣憤難平,所慮才不周詳。不過晉國四家明爭暗鬥已久,雖然智瑤勢大些,每每能佔上風,但老將軍在列國中德高望重,智瑤又十分愛慕大小姐,有老將軍和大小姐在時,智瑤也不敢太過亂來,一旦大小姐嫁到了代國,老將軍若是仙去,智氏便無人可制,早晚必生大亂,不可不早點提防。」

    伍封心道:「原來智瑤也愛慕飛羽。」搖頭道:「這畢竟是晉國內部的事,在下只是外人,也不好評議。不過燕兒既然嫁到趙家,又是在下送來成親,在下自是不能讓人欺侮了燕兒,否則在下才不管那人的劍術有多厲害。勢力有多大,只好大大地胡來一番了。」

    田燕兒聞言十分感動,美目流盼,向伍封看了過來。

    張孟談道:「智瑤年近三十,一直未娶妻室,他曾兩次上門提親欲娶大小姐為正妻,都被老將軍拒絕了。」

    伍封道:「智氏和趙氏是晉國四卿中勢力最強的兩家,若能結親,等於是有大半個晉國落在手中,這是好事,老將軍為何會拒絕呢?」

    張孟談道:「老將軍一生閱人無數,早就說智瑤這人雖然聰明武勇,但殘暴不仁,行事跋扈,早晚必被橫禍,大小姐如果嫁給他,日後結局必然不好。」

    伍封忍不住又道:「張先生,在下有一事一直隱忍在胸,想問一問張兄。」

    張孟談道:「龍伯是否想問,趙氏與代人有大仇,為何會將大小姐嫁到仇人之國吧?」

    伍封點了點頭。

    張孟談嘆了口氣,道:「其實老將軍怎願意將大小姐嫁到代國去?不過這中間有個特別的的緣故,如果不將大小姐嫁到代國去,趙氏一族便會大禍臨頭了。」

    伍封驚道:「究竟是何緣故?」

    張孟談道:「上年代國派了使臣來提親之時,老將軍本來並未答應,但這事不知怎地讓智氏知道了,智瑤也上門來提親,正為難之際,誰知這時候傳來消息,大盜柳下跖改邪歸正,做了中山王的的女婿,他在中間斡旋,中山與代國便結成了盟國。這兩國結盟,勢力大增,此事便讓人為難了,若將大小姐嫁給智氏,定會得罪代國和中山,若是這二國與趙氏興起戰事,趙氏便十分麻煩了。」

    伍封道:「有智氏相助,合趙氏、智氏二家之勢,也不必怕代國和中山,何況智趙若動,韓魏也未必會重視,又有何耽心之處?」

    張孟談搖頭道:「道理雖然是如此,智瑤就算娶了大小姐,也未必會真的與趙氏同仇敵愷,也就是說,這人有些靠不住。說不定他反會坐山觀虎鬥,趁機奪取趙氏的邑地。」

    他見伍封有些將信將疑,便道:「智氏的邑地在晉中,與代國、中山並不連接,他若想益地,自不會向代國和中山下手,隔著近千里的趙地,就算他得到了代國和中山,也未必能夠保有其地。何況代國和中山都是異族,難以統御,智瑤若花同樣的力氣,得代國和中山還不如得趙氏之地。異國之地,非大動干戈而不可得,趙氏之地卻不然,或者可憑陰謀詭計加害趙氏,從而得地。智瑤若與趙氏聯手,中山和代地得之無益,與我們趙氏自然不同。」

    伍封聽他言之有理,點頭道道:「可是代國人殺了大小姐三個兄弟,此仇怎能忘懷?將大小姐嫁給仇人之國,豈非……」

    張孟談嘆了口氣,道:「就算是代人所使,可殺害趙氏兄弟的畢竟是董門中人,大小姐嫁的是代王,與董門不大相干。何況董門高手如雲,難以對付,大小姐當了代國的王后,說不定還好趁機找董門報仇。趙氏與代國結親,又與中山為盟,便再無後顧之憂,再回頭對付智氏,便容易得多了。」

    伍封心道:「你們並不知道董門的祖師爺支離益其實便是代王,否則怎會答應這頭婚事?」正考慮是否將這件事說出來,忽然春夏秋冬四女馳馬上來,冬雪道:「公子!」

    伍封道:「雪兒,有什麼事?」

    冬雪指著天上道:「公子,你看那頭鷹!」

    眾人仰頭向天看去,只見果然有一頭大鷹在頭頂盤旋,看了一陣,也不卻有何異處。

    鮑興笑道:「這鷹也不見什麼古怪。」

    冬雪道:「可這七八天來,這頭鷹一直在我們頭頂上哩。」

    伍封吃了一驚,道:「這就有些古怪了。」

    楚月兒奇道:「小雪兒怎會知道這鷹一直在頭頂上?」

    冬雪道:「這次出門,公子將鴿兒交給我照看,前幾天我偶爾看天上時,便見這頭大鷹,我怕它是聽了鴿兒的叫聲而來,便將養鴿兒的車用兩層帛蓋住,料想這鷹便會走了,誰知道它還是跟著我們,每日不離。記得有一次我曾聽柔夫人說過,有的胡人會養一種鷹用來打仗,叫作戰鷹。這種戰鷹發現敵人後,便在敵人頭頂盤旋,放鷹者只須遠遠跟著戰鷹,便能尾隨敵人而不被敵人發覺。」

    張孟談道:「小人也聽說過這種戰鷹,不過如今胡人也未必會養戰鷹,中原各國也未聽說誰會這法子。」

    楚月兒想了想,道:「我記得在吳國時,那天夫差與勾踐會盟,我們殺出重圍之際,聽過頭頂有鷹叫喚。」

    伍封道:「我也想起來了,那日我們在船上遇險,我偶看天時,天上也有鷹飛,只不過未曾在意。是了,那日燒那落鳳閣時,也見過此鷹。」

    冬雪道:「這鷹莫非是吳人或越人所養?那顏不疑古怪得緊,說不定便是他養的戰鷹。」

    伍封搖頭道:「不是顏不疑或其他吳人,否則,那日我們從陽山谷出來,顏不疑便不會上當,仍在谷中放火。我看這戰鷹是越人所養,說不定是那計然所放,否則他怎會知道我們的行蹤,先在船上守候?」

    楚月兒道:「怪不得那天我們劫了越王勾踐回城,文種能先在前面佈陣相候,原來是靠了這種戰鷹。若那戰鷹是計然所養,那日計然必定藏在附近,只是因勾踐在我們手中,未敢露面。」

    冬雪點頭道:「我看計然生得鼻尖嘴啄,便像頭大鷹似的,多半是養鷹久了,人也變得鳥一般莫樣!」

    伍封笑道:「豈有此理!小興兒日日與馬兒打交道,怎麼未見他在地上用四條腿亂跑?」心想:「計然的鏈子劍飛身之法,雖然來自於屠龍劍術,但與顏不疑相比又另有變化,說不定是從鷹身上所學。」

    眾人聽伍封說得有趣,無不失聲而笑。

    楚月兒道:「雪兒不說還不曾在意,聽她這麼一說,想起來計然還真的生得有些像鷹。」

    田燕兒好奇問道:「那個叫計然真得如膺一般模樣?」

    秋風插口道:「是啊!」她嘰嘰呱呱地向田燕兒說著計然的模樣,張孟談見她嬌憨可愛,會心而笑,又讚道:「這位雪姑娘可了不起得很啊,連天上的鳥兒也瞞不過她的眼睛,居然認得出這幾天在頭頂上的都是同一頭鷹。」

    田燕兒道:「這都是龍伯教導有方,若是雪兒仍跟著我,哪裡能學得到這麼多本事?」

    伍封皺眉道:「看來這計然陰魂不散,仍跟著我,他這麼做自然是想殺我,這傢伙當真是堅忍得很。」

    楚月兒道:「夫君,你箭法如神,不如將這鷹一弩射下來,再想法子擺脫了他,免得他生事。」

    伍封搖頭道:「既然我們已發現他的奸謀,留著這鷹最好不過了。」

    張孟談讚道:「龍伯果然智計了得,這鷹還是留著好些。」

    田燕兒不解道:「明知這戰鷹會暴露我們的行蹤,為何不將它射下來?」

    張孟談解釋道:「這裡是齊國地方,計然一路跟來,人數定然不多,否則便不能深入齊境。他一路不下手,是因我們一直在齊國腹地,不易隱藏行蹤,又未找到合適的機會。我們如果將鷹射落,計然便會知道我們發現了他,定會另想法子來搗亂,到時候我們不免日夜提防。與其坐等,不如先發制人,但這戰鷹能報告敵蹤,若是回頭殺過去,敵人會預先知道,四下逃竄。龍伯定是另有妙計,想將追兵一舉殺卻。」

    伍封笑道:「張先生不愧是趙氏家中的第一謀臣,在下這點詭計便瞞不過你。不過這裡地勢不好,不便殺敵,等我們一路往前,若覓到善地再作道理。哼,上次被計然逃了性命,如今既然追了上來,他便不用再回去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張孟談卻感到一縷森森的殺氣,暗暗吃了一驚。

    楚月兒有些耽心道:「雖然計然要對付的是夫君,但他與夫君交過手,這人雖然是董梧的兒子,劍術比夫君可差遠了,我看他多半會向燕兒下手,以他的劍術,要殺夫君是不可能的,但要加害燕兒就有把握得多了。」

    伍封點頭道:「我若是計然,也會這麼想。燕兒若是有失,我這送親使者還有何面目見人?只好一死謝罪。是以計然若殺害了燕兒,實則連我也殺了。不過他所帶的若是越兵,必定帶了不少連弩,只要他們遠遠地亂箭齊射,燕兒可就危險了,是以此事務必盡快解決。」

    冬雪道:「公子,若要對付計然,我與你一起去。」

    伍封知道她那日因在船上被計然他們解開了衣襟,不讓她出這口惡氣,只怕她會一輩子耿耿於懷,遂點頭道:「我若能擒住他,便交給你來處置。」

    春雨、夏陽、秋風三人大是高興,她們四人向來共同進退,伍封對她們十分愛惜,絕對不會讓冬雪一人上陣,與計然一戰,伍封既然能讓冬雪去,自然也少不了她們三人,四女高興起來,媚眼如絲,向伍封大送四季之波。

    伍封笑道:「這四個丫頭也與月兒相似,頗有些好戰。」

    張孟談嘆道:「心中若無鬥志又怎侯好戰?鬥志即為士氣,龍伯屬下勇士姬妾均士氣旺盛,怪不得龍伯能百戰百勝。」

    伍封讓四女分頭去向平啟等人小聲通報,告訴他們身後有敵人尾隨,既要小心提防,又不要亂了陣形,以免被敵人察覺。

    田燕兒道:「龍伯,我也去。」

    伍封搔頭道:「燕兒這一路也算得上新娘子,怎好騎馬上陣?張先生,你看……」,張孟談是個聰明人,哪裡敢理會這未來主母的事,道:「這個……,;龍伯看著辦吧,不過戰陣之上十分凶險,最好是……」。

    伍封見田燕兒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瞧著他,小臉上滿是央求的神色,心軟道:「既然張先生不反對,燕兒便一道去吧!」

    秋風道:「四小姐與我們在一起,當日在萊夷剿賊時便曾如此,有我們四人便不甚打緊。」

    伍封道:「你們四人可要小心,別讓燕兒傷著了。」

    傍晚時分,伍封見前面遠處有個小土丘,心中有了主意,便道:「小風兒,去將『黑龍』、『青龍』和『黃龍』牽來,小雪兒將鐵勇帶來,一陣過那土丘時,我們三十多人躲在土丘之後,大隊卻不要停下來,我猜戰鷹定會跟著大隊人馬,計然便不會察覺,等他們經過土丘時,我們便將他們一併殺了。」

    田燕兒道:「眼下不知計然有多少人,我們只三十多人,會否少了些?」

    伍封搖頭道:「沒法子,我們分開的人數多了,戰鷹定有異動,會被計然發覺。不過計然怎敢帶著大隊越人在齊境內行走?多半是扮著商人之內,人數定不會多。」

    安置妥當之後,伍封與楚月兒上了戰馬,帶好弩箭戟矛,田燕兒騎上「黃龍」,春夏秋冬四女也提著長矛,與那三十鐵勇背著連弩,等經過土丘之時,三十多騎飛快閃到了土丘之後。張孟談大隊人馬仍按原速向前而去,毫無異樣,頭頂上那頭大鷹打了個盤旋,果然隨著大隊飛過去。

    土丘離大道才三十餘步,眾人藏妥在土丘之後,伍封和楚月兒悄悄下馬上了土丘,探頭向後面遠眺,過了一陣,果然見一隊馬車出現,待馬車漸近,楚月兒眼尖,道:「計然在中間車上,這人十分好認。」

    伍封看了一會兒,見計然一眾才二十餘輛馬車,約有五十餘人,眾人都是商旅打扮。

    二人下了土丘上馬,將鐵戟和長矛橫放馬背上,拿出了弩箭,小聲道:「敵人有五十多人,我們先放一陣箭,再衝出去,只要能殺了計然,餘人便不足為懼。雨兒,你們四人不要戀戰,仔細守著燕兒。」眾人悄悄轉到丘旁,端好弩箭。

    過了一會兒,便聽車聲轔轔,漸漸逼近,片刻間計然的車隊從山丘旁出現,伍封喝道:「放箭!」

    只聽「嗖嗖」聲響,箭如雨下,驚呼聲、慘叫聲響成一片,越人倒下大半,一陣箭射完,伍封揮著大鐵戟衝了出去,他早看準了計然的所在,一路衝過去,鐵戟展動處,刺倒了五六人,他騎下的這匹黑龍久未上陣,此刻興奮之極,四蹄翻動,速度奇快。

    伍封眨眼間便到了計然面前,手起一戟向計然刺下,計然滿臉驚慌之色,手中銅劍急格,擊在鐵戟之上。他被伍封突如其來的騎兵弄得方寸大亂,毫無防備之下,連人影還未看得清楚,對方便到了身前,一劍順手格擋,力道不足。伍封的力氣本就大他數倍,又是藉黑龍前衝之力,大鐵戟又十分沉重,便聽「噹」的一聲,手中劍被伍封震得脫手而飛。

    伍封鐵戟從計然肩頭擦過,順手回勾,戟上尖鉤將計然勾下車來。

    計然在地上打了個滾,躍起身時,手中已經握著從地上拾起的一口劍,向後狂奔。本來伍封先前大可以一戟刺死他,但想從他口中問些話,因而未下殺手,卻料不到這人竟然能逃了去,暗吃了一驚,縱馬便追。

    計然知道雙腳怎也不及馬快,因而並未向遠處無人處逃走,反向人群中直撞過去,心忖若是能擒上一人為質,伍封等人投鼠忌器,不敢過份逼近。

    正好田燕兒騎著「黃龍」撞上來,迎上計然,嬌叱一聲,手中長矛向計然當胸猛刺。計然奔行不停,忽地扭過了腰,身子便如打了個折一般,矛尖從他脅下擦了過去。

    田燕兒見一矛未中,便要回矛再刺,誰知長矛被計然夾住,她的力氣比計然相差太遠,扯了幾下絲毫未動,自己還險些被計然扯下馬去。

    計然知道情勢危急,雙手握住矛桿,正要借田燕兒回扯之力躍到馬背上去,誰知道還未久躍起來,便見田燕兒手中一口明晃晃的長劍順著矛桿批落下來,他若不急著放手,只怕雙手十指也會被批落了。

    計然雙臂猛震,左臂上挑,右臂下壓,大喝一聲,田燕兒一手握劍,單手之力自是不如計然雙手奮力,但她又不願意放手,整個身子竟被計然舉了起來,向後甩了過去。

    田燕兒離地二三丈,人往前飛時,手中的長劍脫手而出,便聽「嗤」的一聲,長劍從計然肩頭穿過,劍尖從後背處露了出來。計然想不到此女身手如此敏捷,能以飛劍傷人,慘叫一聲,跌倒在地。

    田燕兒身在空中,無從借力,裊裊向地上跌去,心中暗驚,忽地一個巨大的身影凌空而來,一條鐵臂從她纖腰處穿過,將她摟住,斜飛而過,田燕兒靠著那寬厚的胸脯,連這人的心跳聲也能聽出來,不用抬頭也知道這人便是伍封,嬌軀微微顫抖,如一隻受驚的小鳥一般。

    伍封左手抱著田燕兒落在「黑龍」背上,右手鐵戟壓在計然肩上,道:「這人勇悍得緊,早知道我先前就痛下殺手了。」

    田燕兒嗅著伍封身上濃烈的男人氣息,心神俱醉,發出了細細的嬌喘,心中只願伍封永遠這麼抱住她,可惜那「黃龍」碎步跑了過來,伍封小心地將田燕兒放上了馬背,笑道:「燕兒的劍術我是第一次見,果然厲害得緊,這次連董梧的兒子也傷在你的手裡呢。」

    田燕兒面紅似火,低頭「嗯」了一聲,酥胸不住地上下起伏。

    伍封卻沒有在意田燕兒的神情,向周圍看了看,他這些鐵勇士卒是精選出來的士卒,每一人都算得上高手,格外的厲害,就在這片刻間數十越人已經倒了一地,全軍盡墨。

    伍封回頭看著計然,笑道:「計然,上次被你走脫,想不到你還敢跟來送死。」

    楚月兒騎馬在四周轉了一圈,見無人走脫,這才縱馬過來。

    伍封向計然問道:「你一路跟上來,是自己的主意還是奉了勾踐之命?」

    計然半身浴血,面色慘白,擺過了頭去,不肯作答。

    冬雪縱馬上前,向計然問道:「那戰鷹是你養的?你若將養鷹之法告訴我,我或會請公子饒你一命。」

    計然搖了搖頭。

    伍封見他甚是硬氣,嘆了口氣,見冬雪正看著自己,便點了點頭。

    冬雪從馬背上附下身去,在計然耳邊小聲問道:「當日在船上解開我衣襟的可是你?」

    計然傲然點頭,哼了一聲。

    冬雪嬌斥一聲,從計然肩上將長劍拔出來,一篷鮮血隨劍噴出,計然哼了一聲,等冬雪想將劍再刺入時,計然已經一命嗚呼了。

    冬雪「呸」了一聲,咕嚨道:「便宜了你。」將劍上的血擦乾淨,遞給田燕兒,道:「四小姐的劍術可好哩!適才還真有些凶險。」

    伍封道:「燕兒的劍術比你們要好些,不過她臨敵經驗不足,才會如此。至今日始,誰也不許說計然死在燕兒之手,一路上便說是我殺了計然。燕兒大婚之後便要留在晉國,我們不可能總守護著她,萬一董梧要找燕兒報殺子之仇,豈不糟糕?哼,這人若想報仇,便來找我好了。」

    田燕兒見他想得十分周到,感動之極,眾人知道其中的厲害之處,一起點頭。

    秋風問道:「公子,還有二十多人未死,是否一併殺了?」

    楚月兒忙道:「夫君,這些人既然未死,便放了他們吧?」

    伍封點頭道:「計然已死,這些人也不能為惡,便放了他們。」

    春雨和幾個鐵勇將未死的越人押了過來,春雨道:「適才問過他們,這些人是奉了文種之命來刺殺四小姐。」

    伍封見那些越人多是被矛刺傷了肩頭,微微一笑,道:「月兒,這些人是你手下留情吧?」

    楚月兒點頭道:「我見他們只是尋常的士卒,奉命行事,便沒有下殺手。」

    伍封讚道:「這樣最好了。」對那些越人道:「今日便放了你們,回去告訴勾踐和文種,沒事休要再惹我們,否則那一天我也會跑到越國去殺人。」

    他頓了頓,又道:「你們掘個坑將這些屍體埋了,再悄悄回越國去,否則這些屍體被巡哨的齊捽髮現,知道有越人大舉入齊,到時候四下搜索,你們恐怕就出不了齊國了。」

    春雨又道:「文種還派了一個叫樂靈的人帶數十水卒,在大河上扮作漁人等我們西行的大船,欲在途中鑿船,幸好我們未行水路,樂靈便無法下手,這計然卻靠了戰鷹之助,能夠一路追上來。」

    秋風笑道:「公子水性通天,鑿船又有何用?難道公子『龍伯』之名是白叫的不成?」

    伍封道:「我和月兒雖不怕水,但大河滔滔,灰黃難辨,你們和燕兒的水性雖然還過得去,在河中只怕大有凶險。文種不是傻子,他派人鑿船並非要對付我,而是對付燕兒哩!」

    眾人細細一想,心中暗驚,若非今日擒了越卒細問,誰能料到文種會千里迢迢派人在大河上相候?幸好田燕兒臨時改變路線,不行水路,否則還真有些凶險。

    眾人打掃了一下戰場,留了五六乘空車給這些越人,才向大隊人馬的方向疾馳,他們的馬匹都釘著馬蹄鐵,是以放心疾馳,不到半個時辰便趕了上來。

    張孟談見他們如此快捷,驚奇不已,問道:「龍伯可見到了計然?」

    伍封小聲道:「我已經一劍殺了這傢伙。他們一共五十多人,奉了文種之令來刺殺燕兒,嘿,文種也太過小看我了!」

    張孟談吃了一驚,向田燕兒看去,只見她正低著頭,臉上掛著兩片淡淡的紅雲,嘆道:「想不到文種竟會打四小姐的主意!計然既然是董梧之子,此事若讓董梧知道,恐怕會找龍伯報仇。」

    伍封道:「我雖不願意開罪董梧,但他的兒子要來對付我,我也沒有辦法,只好殺了其子,不要說董梧,其實我連屠龍子支離益也早就得罪了。」忽然心思一動,心想:「我仇人不少,若想找我報仇,向燕兒下手便是最為合適。若有人想對付趙氏,此舉也大有所為,這一路上還得小心提防。」

    田力道:「董梧是代國重要的人物,趙氏方與代國交好,正有婚姻之約,董梧理應不該開罪趙氏。計然是董梧的兒子,卻做開罪趙氏的事,豈非大大地不孝!」

    伍封道:「不過他若得手,常人只會怪罪越國,也不會知道計然是董梧的兒子,就算知道也不能說這是代國所指使。」

    張孟談也道:「這件事董梧也未必知曉,怪不到他頭上。」

    楚月兒卻看著天,道:「這頭戰鷹為何還不走呢?」

    眾人見那大鷹來回飛著,發出聲聲悲鳴,伍封嘆道:「想不到這戰鷹如此忠心,計然死後,仍不離去。」

    冬雪道:「它不是想著要為計然報仇吧?」

    張孟談笑道:「一頭鷹能報什麼仇?」

    楚月兒耽心道:「這鷹飛了一日也不休息,只怕會累死哩!」

    此時天色已晚,眾人在道邊立下營寨,當晚只聽頭頂上鷹鳴聲聲,直叫喚了一整夜,弄得伍封和楚月兒等人都未能睡好。

    次日早飯時,楚月兒聽著鷹鳴,心中不忍,對庖丁刀道:「小刀,你在空地上放一塊肉脯,計然死後,這鷹恐怕也沒飯吃了。」

    庖丁刀去了好一陣才回來,嘆道:「大鷹雖然見到了肉脯,但它並不落下憩息,也不啄食,只在空中打轉,它這麼飛了一天一夜,恐怕真會累死。」

    平啟卻道:「被這畜牲吵了一夜,好生煩惱,小人去一箭將它射下來。」

    伍封擺了擺手,沉吟道:「莫非這鷹身上被計然做了手腳,只能停到計然特製的物什上?」

    楚月兒想了想,道:「我去將它擒來瞧瞧。」

    張孟談愕然道:「大鷹在空中飛著,小夫人有何辦法擒了它來?」

    楚月兒笑道:「月兒自有辦法,不過這需要夫君幫手。一陣間夫君用火矢逼得它低飛,我便能擒它。」

    眾人愕然,不知道楚月兒有何辦法擒住在空中飛的大鳥,向伍封看去,卻見伍封微微笑著,顯是心有主意。

    眾人好奇之下,隨楚月兒出了大帳,伍封拿著大神連弩,鮑興將三支火矢點著後遞給他。

    伍封搭上箭後,向那戰鷹頂上三尺處一箭射出。這戰鷹與其它畜牲相似,也十分怕火,鷹眼最為銳利,見一團火飛來,自然是駭得下飛避火。

    伍封一連射了三箭,戰鷹已被備逼得離地僅七八丈高了。此時便見楚月兒躍身而起,大袖輕揚,向那戰鷹飄了過去,離戰鷹四丈多遠時,左袖振動,忽見一件黑黝黝的物什從她袖中激射而出,鷹飛之速雖快,但這物什的射速更快,便聽一聲鷹啼,楚月兒飄落地上,左手抖處,那物什帶著大鷹被她拖了回來。鷹到近前時,正要張嘴向楚月兒手上啄去,這丫頭眼明手快,右手疾探,伸出二指將戰鷹的利啄捏住,左手抓住戰鷹的雙爪,將那戰鷹擒住。

    眾人一齊喝了聲采,擁了上去。

    田燕兒見楚月兒凌空的身影,忽想起昨日一役,心中泛起了一縷甜蜜蜜的感覺,旋又被失落和無奈所替代,獨自神傷。

    這戰鷹在空中飛時,眾人還不覺其大,此時楚月兒將它擒在手中,才發覺它赫然有半人之巨,展開雙翅足有丈餘之寬,甚是駭人。

    楚月兒細看著戰鷹,道:「怪不得這鷹不落下來,其實是無法下落。」

    眾人看時,見戰鷹雙爪上有一條細長之物橫綁著,將其雙爪紮在一起,自然是無法站立樹枝了,細看那物什,其實只不過是女人頭上常用的鐵笄。

    伍封忙伸手解開戰鷹爪上的鐵笄,戰鷹雙爪得以鬆開,立時向伍封臂上猛抓,快如閃電,只聽「嗤」地一聲,伍封衣袖被它撕裂開來,幸揮他臂上有金縷甲片護著,未傷到皮肉,眾人吃了一驚。

    伍封笑道:「這畜牲凶惡得緊!月兒,可放它了。」

    楚月兒怕它傷人,用力將戰鷹向空中拋去,那戰鷹雙翅劇振,令得眾人臉上都感到一陣冷風颳過,戰鷹在空中打了個盤旋,伸爪在空地上抓起了肉脯,長鳴一聲,向藍天上飛去,身影越來越小,片刻間便消失在白雲之間。

    楚月兒搖頭道:「這頭大鷹的力氣不小,一般人恐怕敵它不過。」

    田燕兒搶上前來,問伍封道:「鷹爪極為鋒利,龍伯臂上可有受傷?」

    伍封笑道:「不妨,我臂上有寶甲,利劍也不能入,何況是鷹爪?不料這戰鷹如此勇悍,令人心生敬意。」

    夏陽飛快取了件衣來,替伍封換下破損的外衣。

    伍封手中把玩著那支鐵笄,這鐵笄入手甚輕,微有熱感,笄尖鈍平,但堅韌異常,質地與自己所見過的精鐵不同,笄身上鏤著極細的花紋,精緻之極。

    伍封看了一陣,笑道:「這是女人所用之物,燕兒,你拿去玩吧。」遞給了田燕兒。

    田燕兒看了看,讚道:「這根鐵笄不知是如何打造出來,竟能如此精美,質地也十分奇異,恐怕是買不到的。」又遞給了伍封,道:「龍伯為了送我到晉國,將公主留在府中,燕兒十分過意不去,龍伯不如回去將鐵笄送給她,公主定會高興得很。」

    伍封點頭笑道:「燕兒這主意極好。」順手將鐵笄放在了懷中。

    張孟談問楚月兒道:「小夫人身形如飛,狀如仙人,小人見所未見。適才小夫人用了何物,能將數丈外的大鷹生擒?」

    楚月兒左手輕抖,那支龍爪滑在手上,遞到張孟談面前,道:「這是夫君想出來的奇異兵器,名叫龍爪。」

    張孟談不敢用手去接,看了好一會,讚道:「這龍爪想法甚奇,大鷹也能擒住,更不要說人了。」

    楚月兒收回了龍爪,道:「這戰鷹爪上被綁著,不能歇落,計然定是有何東西可讓它落下,這便不怕大鷹飛走後不回來。」

    春雨搖頭道:「計然殘忍得緊,竟想出這種法子迫使戰鷹在天上飛個不住,若非小夫人將它擒下解困,便只能硬生生地累死了。」

    秋風不解道:「雖然它雙爪被綁住,累極了時難道不會落地再說,非得累死?」

    伍封笑道:「大鷹畢竟是畜牲,怎比得上人?人知道性命的珍貴,保全了性命才有可能得到其它的東西。大鷹只知道它無法停落,只會飛個不住,到死方休。這便是人能勝過畜牲的地方。」

    田燕兒沉思了好一會,緩緩地點頭。

    眾人說了一陣話,又再起程不提,楚月兒小聲問道:「北上不遠處是中山,夫君要不要去看看柳下跖?」

    伍封搖頭道:「若只是我們,去看看他便無妨。如今燕兒要嫁給趙無恤,我們卻帶他到柳下跖處去,只怕會招惹許多閒話。」

    這日入了晉國之境。

    晉國的始祖是周武王的弟弟叔虞,姬姓,周武王滅商後,封叔虞於唐,號為晉,侯爵。晉國本來只是個小國,周幽王時犬戎伐周,周幽王死,周平王立,晉文侯姬仇引軍救亂,周平王賜以河內附庸,晉國始大。曲沃武公繼晉統後,其子晉獻公滅狄、霍、魏三國,攻驪戎,域地更廣。

    伍封聽張孟談說過晉人的禮俗,便命平啟等人不再騎馬,均登車而行,田燕兒的香車上也蓋上錦幔。

    如今天下人丁不足,晉國地廣人少,放眼看去,只見莽莽蒼蒼儘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和天生的樹林。張孟談道:「雖然我們用大畝之制,畢竟人丁不旺,在這邊鄙之地就無甚良田了。」

    這日天色漸晚,眼前是一片矮小的樹林,伍封正想在林邊紮營,前軍來報,說平啟在林後發現了一個小村落,村中井屋甚多,問是否入村過夜。

    伍封倒是無所謂,楚月兒、田燕兒眾女卻高興得很,她們這一路上風塵僕僕,在營帳洗浴就寢,畢竟不如屋室中方便,聞說有村落可供憩息,七嘴八舌地搶著說話,伍封笑道:「好吧,既然有村寨可以歇息,便不用在野外露營了,免得一個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到晉國都變成了土雀兒。」

    眾女大喜,伍封先讓十多國晉國士卒入村打點,順便探察一下,看看是否有可疑的人物,免得被人暗算,大隊人馬便靜立在村外守候。

    過了好一陣,士卒帶了村中鄉老和幾個鄉民回來,那鄉老滿臉雪白的鬍鬚長得老長,蹣蹣跚跚地晃了過來,跪地道:「貴人路過我們沙家村,正是村民的運氣,小老兒已在村中安置妥當,煩請各位貴人和軍爺入村歇息。」

    伍封跳下車,將鄉老扶起來道:「老先生請起來,我們人數不少,這一入村恐怕大大打攪了你們,不免有些不安。」

    鄉老笑道:「貴人說哪裡話來,沙家村遠在邊鄙,平時行旅也少見,何況是大國貴人?我們都是趙氏的領民,主人駕臨本村,正是本村的福氣哩。」

    眾人隨鄉老入村,一路上鄉老介紹起本村的情形。

    這沙家村是晉國邊境的小村,與齊國相距不遠,共有四十多戶二百多人口,平日以務農為生,屬於晉國趙氏封邑中的一個小小村落,村民見是趙家的少主人趙無恤的迎親隊伍經過,自然是格外慇勤。先前得了晉卒的通報,鄉老帶人出村相迎,村民早已經打點好屋室,屠宰羊豕,準備酒飯,眾人進村之後,見鄉民全部出戶迎接,跪滿道旁。

    伍封揮手讓村民起身,自去忙碌,自己隨鄉老到了村中最大的一處屋室門前。那鄉老道:「這是小老兒的陋室,共有十一間房,雖然不大,也算乾淨,便請貴人入室歇息,熱湯已經燒好了,各位貴人請先洗浴,我們一陣便送上酒飯來。」

    伍封道:「你將房屋讓了出來,自己又睡哪裡?」

    鄉老笑道:「小老兒自有親屬,在哪裡住不是一樣?」

    伍封道:「如此打攪,倒是不好意思。」

    鄉老道:「小老兒自小在本村長大,一生未曾去過他處,從未見過貴人。貴人今日能下榻鄙室,小老兒大有蓬壁生輝之感,怎說打攪?」

    伍封帶著眾女、張孟談入了屋,見屋內十分簡陋,只有幾張木案和一些粗糙的陶器,地上鋪著一層草蓆,席上頗有些殘洞,從洞上可看出草蓆下還鋪著一層草筵。

    楚月兒嘆道:「老人家的生活十分清苦哩!」

    鄉老道:「小老兒祖祖輩輩都是耕田墾荒的小人,原來的生活更差,吃的是菽麻藿菜,穿的是舊袍犬裘,還時有所缺。自從主人趙老將軍用大畝之制後,每月還能吃上一頓肉食,生食不缺,也算是相當不錯了。」

    伍封想起自己一生錦衣狐裘,膏梁美酒,鐘鳴鼎食,與這些鄉民相比,當真是天壤之別,暗暗搖頭嘆息。

    伍封先找了一間大房作為田燕兒的臥室,其貼身侍女住在外間和左右兩側的房中,自己與楚月兒、四季女住在剩餘的幾間房中,鮑興和小紅住在最靠前門的一間房,圉公陽和庖丁刀住在靠後門的一間房。

    屋中鋪呈簡陋之極,自不能就此安歇,寺人侍女從輜車上抱了若干被縟鼎爐入內重新佈置,張孟談和鐵勇等人便安排到附近的村屋中。唯有平啟、招來、田力三人帶著倭人勇士和趙氏晉卒分別住在村中各處,他們行軍經驗頗為豐富,將士卒分別安置在村中重要之處,既能控制全村,又不怕斷了聯繫。

    待村婦送上熱湯,眾人依次洗浴。田燕兒先行洗浴之後,伍封與楚月兒分別洗了一回,待伍封掛劍出來,見田燕兒正與四季女在一齊說話,夏陽見那村婦忙得渾身大汗,讓她稍歇,問道:「這位大嫂是本村人,還是外村嫁來?」

    那村婦見夏陽錦衣玉飾,面目嬌好,也不知她是何許人,戰戰兢兢道:「奴婢是本村人,外子早些年被徵入伍,與鮮虞人交戰時戰死了。」

    眾女「噢」了一聲,見此村婦也有三五分姿色,年紀不過二十六七歲,想不到年紀輕輕便當了寡婦,心中惻然。

    村婦見伍封剛換了身新衣,雄姿英發,龍行虎步般從房中出來,先前見他發號施令,猜得出這年輕人定是這一隊人的首領,雖然他十分隨和,畢竟是身份相差太遠,頓覺威嚴無儔,不敢停留,忙退了下去。

    伍封讓四季女去洗浴,自己與楚月兒、田燕兒坐在堂前,透過矮矮的土牆看著西西墜的夕陽,口中說著閒話,等候眾人安置停當後一併用膳。

    過了好一陣,春夏秋冬四女也洗浴完,換了乾淨衣服一同出來時,便聽伍封正在說話:「村寨雖窮,卻是與世無爭……」,這時鮑興冒冒失失從門外進來,道:「公子,小人適才扯著鄉老在村中各處轉了轉,村民樸實得緊,要扯著小人到他們家中歇息,說是要沾些貴人之氣哩!」

    小紅哂他道:「你哪來什麼貴人之氣?若亂闖進農舍,沒的嚇壞了人家中的小孩兒。」

    鮑興笑道:「我自是沒有貴人之氣,兼且粗俗無文,容貌醜陋,不過跟隨公子了久了,公子的福氣也多少沾了一點,否則像你這樣的美人兒為何肯嫁給我?」

    小紅「呸」了一聲,眾人都哄笑起來。

    伍封笑了一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來,渾身一震。

    楚月兒和田燕兒同聲問道:「怎麼?」楚月兒向來是將全部心思放在夫君身上,伍封的一言一動自是逃不過她的眼睛,不料田燕兒居然也一直是暗中留意著他,以致二人見他神色有異,齊聲詢問。

    正好那鄉老走了進來,還未來得及張口說話,伍封閃過身去,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假冒鄉老?」

    不僅那鄉老大吃了一驚,周圍眾人也無不駭然,那鄉老臉上血色立時褪盡,強笑道:「貴人說笑了,小老兒便是此村的鄉老,怎會假冒?」

    伍封冷笑道:「你既然祖祖輩輩都是務農,又是從小未離開過這沙家村,為何言談舉止頗通文理?」

    眾人心中凜然,覺得伍封問得大有道理,楚月兒和田燕兒又想起適才那村婦說話也是甚有文理,她們都在官宦豪門長大,自小聽到的話都是極為雅緻,這鄉老和那村婦既是村民,言談舉止居然比從小在伍封家中長大的鮑興還要文雅,頗不合常理。

    那鄉老苦笑道:「小老兒幼時,有一個行商病臥家中數月,曾經指點過小老兒一點斯文。」

    伍封「哼」了一聲,手按劍柄,兩眼如電般盯著他,緩緩問道:「就算如此,那村婦自稱是本村人,為何說起話來如在士大夫府上一樣?」

    眾人恍然,就算這鄉老學過一些禮儀,那村婦卻只是本地農婦,萬萬說不上談吐文雅上去。

    那鄉老強道:「這個,小老兒曾經教過她……」,田燕兒見這鄉老嚇得魂不附體,便道:「或者真如鄉老所說,我們錯怪了他哩!」

    伍封微笑道:「那好,我們便從村中找幾個孩童來問問,不怕問不出來,大人或會騙人,小孩卻不會,只要小孩兒說你是假的鄉老,立斬無赦!」

    那鄉老渾身微顫,眼珠急轉,忽聽楚月兒道:「夫君猜得不錯,這鄉老真是人假扮的。」

    原來這丫頭反應極快,一見伍封生疑,立刻便閃到屋後去,將那村婦擒住,三兩句話便詢問清楚,還將她押了過來。

    那鄉老雙腿一軟,跪地道:「龍伯饒命。不干小人事,小人不過是被人指使。」

    伍封冷冷道:「你們是何人指使,究竟有何圖謀?」

    那鄉老道:「小人原本是衛國的富戶,上次晉兵攻衛,衛國大亂,小人帶了家小欲遷到晉國來,不料途中被大批賊人擒住,只放了小人和這個小妾出來,扮成鄉老和村婦,命小人在酒水中下毒,欲毒死諸位。小人本不願意這麼做,但小人一家老小還在他們手中,不敢不從。」

    伍封皺眉道:「難道這村中的人全是假扮的?」

    那假鄉老搖頭道:「除了我們二人外,其餘的都是本村土民。」

    楚月兒奇道:「我們又沒有得罪這些村民,為何他們會助你們害人?」

    假鄉老道:「這也不能怪他們。前日時有一百多強人將小人押到本村來,又在各戶抓走了一名孩童,無孩童的便將女人帶走,以為人質,這些村民怕家人被害,只好與小人一起來害人了。」

    伍封點頭道:「村中只四十餘戶,那麼人質便是四十多人了。」

    假鄉老道:「連同小人的家眷,大約六十多人。」

    田燕兒怒道:「這些強人好生凶狠,此地離大漠不遠,莫非是大盜柳下跖?」

    伍封搖頭道:「不會是柳下跖。柳下跖雖是大盜,卻光明磊落,絕不會脅迫村民來下毒。」

    假鄉老道:「貴人說得是,小人聽強人稱其首領為桓大司馬。」

    伍封驚道:「桓魋!」

    楚月兒訝然道:「原來是那桓魋!」又笑道:「夫君,這人算得上是我們的熟人哩。」

    伍封苦笑道:「這人由宋國逃到衛國,幫助蒯瞶奪了衛君之位,又被衛君趕走,想不到會在這裡出現,想毒死我們。」

    眾人心中暗驚,秋風道:「幸好發現得早,否則再過片刻用膳,只怕人人都給毒死了。」

    那假鄉老道:「這毒粉入酒便渾濁,是以今日的酒飯不敢下毒,那桓魋說下在晚間的飲水之中,放在每室案上。今日的飯食中略放多些鹽,晚間大家必然口渴,睡得迷迷糊糊時起來飲水,自然辨不出水的清濁了。」

    田燕兒驚道:「這真是防不勝防,也虧他想得出來。」

    伍封問道:「桓魋有多少人?」

    假鄉老道:「黑壓壓一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來不會少過二三千人。」

    伍封命人先將他們押下去,派人將張孟談、平啟、招來等人叫來,將此事略略說過後,道:「此刻被桓魋盯上,可有些麻煩,今日他下毒之計不成,誰知道這之後他還會打什麼鬼主意?」

    張孟談道:「桓魋自從逃離衛國之後,又回到宋國去,但他得罪了晉人和齊人,宋君也不敢留他,將他趕走了。想不到這人竟會跑到此處,還要加害我們!」

    平啟道:「公子所慮有理,以小人之見,不如覓到桓魋駐紮之處,一起殺了,免得他一路上設法害人。」

    伍封皺眉道:「我也是這麼想,不過有幾件難處:一是不知道桓魋有多少人,我們僅一千餘人,能戰的只有數百人,如果真如那假鄉老所說,桓魋有二三千人的話,這一仗便難打了些。桓魋與萊夷的盜賊不同,此人深通兵法,劍術也高明,非常人可比。第二是他手上有不少婦孺為質,若大舉進攻,只怕會牽連人質,不免投鼠忌器。三是我們對這地方不熟,桓魋既在此地用計,想來對這一帶地形瞭如指掌,我們這一路行來,行蹤實力只怕也瞞不過他。有此三件難處,十分難以措手。」

    招來道:「要不先派出幾小隊人四下搜尋,覓到桓魋的大軍所在。」

    伍封嘆了口氣,道:「桓魋頗能用兵,當年我與月兒曾見過他的本事。若我是桓魋,必會將大軍駐紮在隱蔽之處,派出若干哨探在沙家村周圍,如果見敵人派了人出來,人多則藏,人少則掩殺。我能這麼想,桓魋未必不能,到時候我們派出的哨探便大有凶險。」

    眾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這時,田燕兒進來道:「龍伯,月兒帶著小興兒騎馬出村了。」

    伍封吃了一驚,問道:「她出村幹什麼?」

    田燕兒道:「先前月兒騎馬在附近轉了轉,見到遠處群鳥驚飛,覺得有異,遂叫上小興兒,騎馬趕了過去,雨兒她們怕月兒有失,也追了上去,她們來不及先向龍伯稟報,眼下應該出村了。」

    伍封搓手道:「月兒這麼去,豈非太過冒失了?」忙起身來,道:「平兄,招兄,你們與張先生謹守村寨,我追上去瞧瞧,只盼追得上,萬一月兒有失,可就大大不妙了。燕兒不要亂走,記住與平兄和招兄在一起。」

    他匆匆忙忙出了門,跨上黑龍,也無暇理會田燕兒和張孟談的勸阻,一手提著大鐵戟,問清楚月兒的去向,疾馳出村,飛一般向北追去。

    伍封沿著地上的馬蹄印,一路追出了十餘里,此時天已晚了,雖有明月當空,但地上的蹄印卻再難辨認,心道:「適才走得匆忙,連火把也未帶一支,如何是好?」

    他拍了拍黑龍的頸子,嘆道:「黑龍,黑龍,你若能帶我找到月兒,回去我便給你一大壇上好美酒。」

    黑龍卻未必能理解他的說話,只是減慢了速度,低頭走著,伍封也不知道該向何處而去,只覺周圍一片茫茫,遠處隱約是起伏綿延的群山,只好信馬游韁,由得黑龍自行走著。

    伍封擔心楚月兒,心中七上八下地胡亂想著,心道:「萬一月兒遇到桓魋的大軍埋伏,她們幾個人寡不敵眾,恐怕凶險之極!」這麼想著,心中突突亂跳。

    又想:「眼下月兒的劍術矛法十分了得,就算勝不過桓魋,但也不會輸給了他,若遇到桓魋的大軍,要逃只怕也不難,不過小興兒和雨兒四人只怕難逃毒手。」想到此處,心中大急。

    忽又想:「月兒說不定真能找到桓魋的駐軍之所,但找到又能如何?月兒總不至於幾個人殺入大軍之中吧?定會悄悄回來。」心中又寬了些。

    猛地又想起一事來:「此處蒼茫一片,月兒她們就算小心謹慎,只怕也瞞不過桓魋的耳目。當年他在五鹿紮營,防備極嚴,單是巢車便用了八座,月兒身手再好,只要走近便會被發覺。桓魋若是假裝不知道,暗中埋伏好手,等月兒混入營時伏兵四出,只怕連月兒也無法逃脫。」他渾身沁出了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忽聽頭頂上一聲鳥鳴,伍封抬頭看時,只見月光之下,一群鳥在空中盤旋,所在之處離他不到三里。

    伍封心道:「群鳥在此盤旋,必是月兒覺得有所異常的地方,月兒想是在這附近。」他拍了拍黑龍,讚道:「黑龍果然厲害,居然真能找來!」

    他跳下馬伏在地上,耳貼在地細聽,忽然心頭劇震,只覺前方三里之外有無數馬蹄聲和車轔聲,心道:「糟糕,這必是桓魋的大隊人馬,月兒幾個人哪有這許多聲響?」

    伍封拍了拍黑龍,輕夾馬腹,道:「快去!」黑龍四蹄翻飛,向前衝去。

    這時漸漸起了風,看天上時,雲層漸厚,緩緩向月光移動。

    馳出近來裡之地,伍封心想:「這麼衝過去,馬蹄聲便會驚動了對方,還是小心些好。」他跳下馬來,從衣上扯下數塊布,匆匆將馬蹄包好,牽著馬小心向前摸過去。

    此時烏雲已將月光擋住,四周頗為黑暗,伍封覺得前方有些光亮,心中奇道:「看這亮光,理應不遠處有許多火把,為何我卻見不到火把的火頭?」想了想,心道:「是了,前方必有沙丘抑或矮林擋住了人影,以致火光映空,雖見火光卻不見火把的火頭。」

    前行了片刻,月光漸露,果然不遠處有幾座低緩的沙丘。

    伍封大喜,有這沙丘擋住,便不怕被對方察覺,他牽著馬快步走到沙丘之下,便聽沙丘另一方人聲嘈雜,兼以馬嘶車行之聲,似乎有不少人在前面。

    伍封從沙丘後探頭看時,大吃一驚,只見黑壓壓一大群人手執火把,正團團圍住一片灌木林,這群人離自己不到三十步遠,連他們的說話聲也能聽得清楚。

    伍封看這群人約有四五百人,革甲長戈,背負硬弓,有革車數十乘,伍封看了一陣,見這群人並無旌旗,也不知道是何國人馬、何人指揮。心道:「他們圍著這片林子,想來月兒她們被圍在林中。」尋思著如何破圍救人。

    便聽一人道:「哼,這人究竟是誰?居然單人獨車,將六十多個人質救走,好生厲害!」

    伍封暗喜道:「莫非是月兒?」除了楚月兒外,誰還有這麼大本事?又想:「他說是『單人獨車』,月兒騎馬而來,又非孤身一人,應該不是她。群鳥在這頭頂上飛,月兒應該在這附近。莫非群鳥只是隨便飛飛而已?」

    又聽一人道:「若不是這老傢伙裝神弄鬼,又是放火,又是設陷,否則從我們五百人的營中,怎能救走人質?」

    伍封心道:「這人說話口音有些熟,應是聽過他說話的。」

    先前那人道:「不過他帶著人質便不能快,終被我們圍在此處。」

    伍封心道:「原來不是月兒她們。這人可了不起,居然一個人能從五百人的營中救出六十多名人質!」

    一人道:「既然他只是一人,我們有五百人,為何不殺入林中?」

    先前那人道:「蠢才,你聽這林中聲音,兵戈相擊,步履沉重,又有這許多火把,只怕有三四百人埋伏哩!」

    伍封細細聽了一會兒,果然隱約聽到無數步履之聲,又聽到木桿相碰的聲音,十分熟悉,是軍中士卒調動時常有的聲音。想是林中中調動士卒,而林內地方有狹小,以致兵戈相碰,發出聲音來。

    一人道:「這步履聲甚亂,兵戈相碰,想來是士卒未曾訓練之故。」

    又一人道:「我倒懷疑這些聲音是那些婦孺弄出來的,故意令我們生疑,那老傢伙詭計多端,定會如此。」

    先前那人嘆道:「蠢才,蠢才!這人既然詭計多端,真要虛張聲勢,一來可將聲音弄得響亮些,哪會這麼輕微?二來他讓人步履整齊未嘗不可,何必搞得亂糟糟的?那樣豈非聲勢大張?我自十六歲上便隨恆大司馬行軍打仗,三十年下來,經驗還算豐富,怎會被他所騙!」

    另兩人齊聲道:「將軍說得是。不過他們為何不衝出來呢?」

    那人道:「既然他是想救人質出去,這麼衝出來硬打硬拚,那些人質豈能保得出?」

    一人道:「這麼說來,我們既不敢進,他們又不敢出,這麼幹耗著如何是好?」

    那人道:「我已經派人給恆大司馬的大營送信,大營雖遠,兩三個時辰後恆大司馬也會帶人趕到,以多勝少,正是極好不過。」

    伍封忽想起這人,當日在五鹿之時,桓魋將大軍紮在山後,卻派了一個叫王乘的前鋒司馬帶數百人在前立了個小營,眼下說話的人中,有一個便是這王乘。

    便聽一人道:「眼下夜風正盛,我們放一把火好不好?」

    王乘道:「若是放火,一來傷了人質,只怕壞了恆大司馬的妙計,二來此地離沙家村才二十多里地,一大片林燒起來,村中人多半看得到映紅半天的火勢,便會洩露了行蹤。是以萬萬不能放火。」

    另一人道:「怕洩露行蹤還可以想,若為了這些人質著想便不必了吧?這些婦孺只不過數十人,又非那龍伯邑地的人,他怎會替這些人考慮?」

    王乘笑道:「只因你不瞭解龍伯的脾氣。自從桓大司馬在五鹿與龍伯打過交道,便派了不少人探察龍伯的行蹤,龍伯每每征戰,恆大司馬都瞭如指掌。他曾對我說過,龍伯這人武勇絕倫,用兵不依常規,是以常讓敵人出其不意,一敗塗地。不過桓大司馬也因此看出這人的弱處來。」

    伍封暗暗心驚,原來桓魋處心積慮已久,自己每一次用兵都被桓魋打聽清楚。

    另兩人齊聲問道:「什麼弱處?」伍封也認真細聽。

    王乘道:「恆大司馬說過,龍伯用兵好行險,常以奇兵制勝,但兵家講究正奇之法,龍伯重奇而輕正,是以在『穩』字上略有不足,若遇到真正的兵法大家,必會一敗塗地。其次他這人十分自負,別看他殺人不少,其實心腸頗軟,又重視名聲,這些人質換了他人或者不預理睬,但龍伯卻不會置之不理,他定會設法先救人質,再以大軍進攻我們。」

    伍封渾身沁出了冷汗,這桓魋對他可算瞭解的極深了,他的心事想法居然被桓魋猜得清清楚楚。再說用兵之上,的確不夠穩重,能讓人覓出破綻,那日在萊夷對付葉小蟲兒和市南宜僚的兩番進攻,雖是一夜兩勝,卻還是被顏不疑偷入了營中。想到此處,心道:「這桓魋十分厲害,高明之處,出乎我意料之外。我雖從未輕忽過他,但還是小看了他。」

    便聽王乘道:「恆大司馬分兩處紮營,相距甚遠,讓我們五百人看守人質,自己卻帶了二千多人另駐隱密之處,便是為此。恆大司馬自有妙計,讓龍伯知道人質在這裡,等龍伯帶著精銳來到時,他再引大軍攻入村寨,只須殺了那田燕兒,龍伯便沒臉在列國中廝混了,就算不自殺,也會離走他鄉,不再露面。這叫作『調虎離山』。」

    伍封聽得毛骨悚然,若非聽到了這幾人的說話,只怕真的會落入桓魋的計謀之中去。

    另一人又問道:「既然我們脅了人質,逼村民下毒,龍伯中毒之後,還有何能為?何必還要大費周張?」

    王乘嘿嘿笑道:「他能中毒自然是好,不過龍伯非常人可比,恆大司馬以為這區區毒物只怕毒不了龍伯,是以連環設計。」

    伍封暗地里長吁了一口氣,聽了他們的說話,就算今晚毫無所獲回去,也算得上得勝而歸。從這三人說話中也聽得出,三人必是這五百人之首。

    不過聽這些人的口氣,顯是不知道楚月兒她們的行蹤,那麼楚月兒雖未找到,至少已說明她們並無凶險,伍封心下便寬了,尋思出村已久,若不儘早回去,實在不能放心。可明知道人質在此不去相救,似乎不成樣子,何況林中還有個高人,不見上一面,只怕會睡不著覺。

    正躊躇時,忽見那片矮林中火光大熾,一大群怪異的物什向敵人猛衝,這些物什便如一蓬亂草般,尾上燃著火球,飛一般衝了過來,不知是何種怪物。敵人驚亂之下,這群怪物已入了人群之中,半身都是大火,不少人躲避不久被撞在身上,身上便燃起了火頭,不禁狂呼亂叫。那些戰馬見了這會放火的怪物,驚得齊聲嘶鳴,拖著兵車四下亂竄,以致車上甲士手忙腳亂,紛紛跌下車來。

    王乘大驚,策馬往伍封藏身的沙丘上來避火,口中一迭聲叫道:「休要混亂,休要混亂!」才叫兩聲,忽地撞下車去,跌在伍封前面七八步處。

    伍封細看時,見他嗓間釘著一支利箭,眼見是不活了。

    這時,便聽林中蹄聲陣陣,幾人跨馬衝了出來,當先一人揮動著手中筆管粗細的長矛,一連刺倒了五六人,其後一人手執長柄大斧,惡狠狠地見人就劈。

    伍封見是楚月兒和鮑興,心中大喜,此時又見春夏秋冬四女從林中衝了出來,四條矛展動處,無人能敵。

    伍封哪裡還按捺得住,飛身上了黑龍,手舞著大鐵戟,大笑著從沙丘後轉了出來,鐵戟展動,將先前說話的另兩人刺倒車下,片刻間與楚月兒匯合在一起。

    楚月兒笑嘻嘻地道:「月兒早知道夫君會跟上來。」

    伍封手上鐵戟不停,口中埋怨道:「既然知道,為何不等一等我?」

    楚月兒笑道:「本來是要等的,不過我們在途中遇到了一個人,事情忙得緊,便沒空等你了,夫君莫怪。」

    春夏秋冬四女也衝上來,齊向伍封甜笑。

    伍封道:「敵人太多,一時也殺不了,直殺兵車上的人,步卒便不管了。」見鮑興揮著大斧一路衝殺,甚是神氣,眾人跟了上去,來回衝殺,專刺兵車上的甲士。

    此刻敵軍大亂,又無首領指揮,只是自顧自四下奔逃,根本無心一戰。有些甲士倒也聰明,見他們只殺兵車上的人,紛紛棄車,混在步卒中逃竄。

    也無多久,除了數十乘兵車之外,敵人或死或傷,剩下的人已逃得不知所蹤。

    鮑興早見到了伍封,不過他忙於圈動戰馬,收束亂竄的兵車,也無暇上前見禮。

    夜風送來滿鼻焦臭,這時,那些會生火的怪物都倒在了地上,伍封看時,見是一頭頭羊兒,身上捆滿樹枝長草,尾上有的還殘留著未燒盡的膏脂葛布,伍封恍然道:「原來這便是剛才闖入敵群的怪物!若非這些羊兒,我們幾人怎能殺退敵軍?只怕早被迫得逃走了吧!」

    楚月兒道:「這些羊兒都是從桓魋營中趕來,月兒先前還愕然不解,不知道救人之時,捉羊來幹什麼,現在便知道了。那些婦孺也有功勞,若非她們擊木踏腳,又四處點火,歹人早就衝入林中了。」

    伍封點頭道:「這種疑兵之法似是而非,最為高明,聲若響些、步略齊些都不成,反會被人識破。咦,林中這人用兵方略比我可強得多了,他是誰?」

    楚月兒還未曾回答,便聽人聲嘈雜,數十婦孺從林中出來,當先一位老者由兩個僮兒陪著,乘著馬車從林中緩緩出來。

    伍封見這老者蕭若軒舉,形容清癯,白鬚白髮在飛中飄動,神氣不凡。忙迎上去,跳下了馬恭恭敬敬施禮道:「老先生神機妙算,世所罕見,不知是何高人?」

    那老者微笑道:「你不識得我,我卻知道你。老夫姓孫名武,與你父親伍子胥是結拜的兄弟,情同手足,我離吳之時,你還未生下來哩!」

    伍封又驚又喜,忙拜道:「孫叔叔,小侄早就想拜見了,原來孫叔叔隱居在此地。」

    孫武笑道:「封兒起來吧,先前月兒也是大拜特拜,我這許多年來還未曾被人這麼拜過。」

    楚月兒跳下馬,帶著春夏秋冬四女走過來,道:「夫君,我們一路趕來,正好見孫叔叔救了這些婦孺,便上前幫手,殺了幾個追上的賊子,孫叔叔一看我的矛法,便認出來,是以我們聽孫叔叔調遣,在林內大佈疑陣。」

    孫武笑道:「事急矣,此刻講不得這麼多虛禮,我們先將婦孺送回村去。適才敗兵逃走,桓魋必定知道你不在村寨中,只怕會大舉進攻,要殺燕兒。我是田氏族人,燕兒算起來是我的侄女,怎能讓她受害?」

    伍封忙將鮑興叫來,奪了數十乘車,正好命婦孺上車,讓會馭車的人執韁,一路向沙家村而去。

    伍封騎馬跟在孫武的車旁,問道:「娘親派人四處尋覓孫叔叔的下落,總是未能找到,此次碰上了,就請孫叔叔到小侄府中去,小侄正好向孫叔叔討教兵法。」

    孫武笑道:「封兒用兵不在你父親之下,你的多番用兵之法我都詳細探究過,每每出人意表,大收奇效。」

    伍封慚愧道:「這是小侄未遇到孫叔叔這樣的行家之故,僥倖勝一兩次,算不了什麼本事,上次在吳國被勾踐和文種打得大敗,幾乎不能生還。」

    孫武搖頭道:「若論出其不意,你比我和令尊要強,不過用兵要訣,在於『穩中求勝』,先立於不敗之地,再求勝機。這才能常勝不敗,否則就是兵行險著,遇到庸人或可取勝,遇到用兵高手便十分凶險了。」

    伍封嘆道:「孫叔叔的兵書上說,善戰者『立於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是故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小侄用兵還不夠沉穩,連桓魋也看得出來。」

    孫武笑道:「你的確是不夠沉穩,這也不是因你一味冒險之故。你畢竟年幼,經驗未足。我探究過你的用兵之法,譬如魚口是你第一次用兵、雖然從用兵上看來是敗,卻能憑武勇以少勝多,說明你是天生的猛將,也有智將之天賦。後來在五鹿、萊夷、海上、越國數次用兵,都算相當不錯,不過其中有許多處還有不足,譬如在五鹿之時,你大可以假扮董門中人與桓魋稍稍衝突,再激起董門與桓魋交戰。敵人各自為政不相統屬之際,正好以兵用間,運用得妙,便不用那麼狼狽了。」

    伍封恍然道:「孫叔叔教訓得是,小侄當初便沒有想到。」

    孫武又道:「你剿滅徐乘,大小連番數戰都十分高明,不過因連番得勝,最後一役便冒險了些。你想,你的戰船頗少,居然四面夾擊,每一方不到五艘,徐乘若是全力向一方突擊,不但損兵折將,還會被他逃走,兵少而設圍,凶險倍增。若換了我與令尊,必不會這麼用兵。」

    伍封滿臉流汗,慚愧之極,道:「孫叔叔這麼一說,小侄真是毛骨悚然,那徐乘若聰明些,小侄便難獲勝了。」

    孫武道:「圍敵之法,最忌四面死圍。譬如圍城,便要圍其三方,留下一方來,何故呢?若四面圍城,敵人無路可逃,只好拼敵一戰,士氣高盎之極,到時候己方的損失就大了,萬一城牆甚固,拖延日久,敵人援軍趕來,不僅城不能破,反會空耗錢糧。若是留下一方讓敵人逃走,敵人便鬥志盡去,一心想在我們合圍前逃走,我們趁敵人士氣低落時於路掩擊,如此一來,不僅可輕鬆得城,還能讓敵軍大潰四散。」

    伍封眼中一亮,讚道:「如此圍城,正是攻心妙著。」

    孫武道:「己方士卒比敵方多時便是如此,若己方人少,還是得用封兒偷襲越都的法子,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能攻而必取,全在於攻敵所不守。你能在入楚之時,便調大軍南下吳越,如此謹慎周密,先知先覺,比我和令尊還要強,這是你的長處。另外你臨陣蕩敵,勇猛無敵,是你的另一長處。你能助吳破越,全在這兩點。」

    伍封將《孫子兵法》讀得爛熟,早就想向孫武求教,而孫武隱居多年,少談兵事,今日遇到伍封這用兵奇才,自然是談興大發,將自己多年所得傾囊相授。孫武將伍封的多次用兵經歷指細分析,指點利弊,又將自己的征戰經驗說給伍封聽。伍封自然心中所獲之多,勝過苦讀兵書數年。

    伍封問道:「用兵者常講陣法,但孫叔叔在兵書之中卻未提及,是否陣法之效用用不彰?」

    孫武道:「兵形象水,駐營、安陣全要依天侯、地勢而為,順勢變化。時傳的多種陣形,都是如此。只是常有人學而不精,不知道變通,我才未將陣法寫入,以免有人空談陣形,不懂其奧妙,誤了大事。」

    伍封道:「小侄熟讀孫叔叔的兵書,覺得全書只是兩點,一是懂虛實之道,二是知奇正之變。陣形是否也是如此?」

    孫武笑道:「你能懂得這兩點,便是讀懂了我的兵書,算得是我的知音。用兵之道全在於『虛實奇正』四個字,陣形的確也是如此。其實陣法布出來,一是為了調動士卒接應相聯,使各部士卒能發揮出最大的效用,而是不論敵我人數如何,設法推動陣形,儘量造成以多勝少的局面。」

    伍封恍然道:「小侄這便懂了。陣形一是要穩,二要能變。看來布營紮寨也可用陣法。」

    孫武道:「正是如此。諸陣之中,鋒矢之陣前尖後方,銳士在前,壯卒在中,箭矢在後,可以用來破敵之陣;雁行之陣形如鳥翼,以弓箭最為重要,用來對付敵人的強攻,也可緩行直攻。平地以方圓之陣為守,長蛇之陣用於隙地山林之中,各有其用。這些年中我讀《易》無數遍,又曾與老子研習天道,結合數十年用兵經驗,創了一座五行陣。此陣攻則如石破天驚,守則如銅牆鐵壁,動如閃電,靜如大山,既可列兵陣決殺,又可用於行營佈防。由於是近年所創,兵法中便沒有記載。眼下我便將這陣法傳給你。」

    伍封聽他對這五行陣十分推許,自然知道此陣非同小可,與孫武下了車,伍封執著火把,看著孫武將陣圖在沙地上畫出來,牢記心中。孫武又教他陣法中的種種變化以及借相生相剋之道如何善用兵種,花了一個多時辰講解,伍封才悟到這五行陣法的精髓。他們研習陣法之時,其餘人便在周圍等著。

    孫武道:「封兒學得很快,此陣的二十五種基本變化你要時時研習,由此可以演變出六百二十五種變化。」

    伍封吃了一驚:「六百二十五種?」

    孫武笑道:「其實還可以變出更多,皆因這五行相生相剋,變化無窮。你在一個時辰能學會二十五種基本變化,其實就學會了本陣,比我的一個善用陣法的後輩還要快,他只學會了其中十五種變化。」

    伍封道:「孫叔叔的後輩,是否田穰苴司馬?」

    孫武點頭道:「不錯。穰苴這五行陣雖然沒有學全,卻從中創出了一陣名曰『八卦』,是從五行陣和方圓陣中變化而來,隨時變攻為守、變守為攻,此陣方中套圓,外靜而內動,陣勢變化了而敵人不覺。以防守而論,此陣與五行陣不相上下,攻擊便比不上五行陣。這陣法簡單得多了,只可惜穰苴死後,此陣便失傳。」

    他們二人又上了車,一路興高采烈地討論兵法,誰也不敢打攪。

    孫武道:「本來我周遊天下,近來覺得年老體弱,不能涉遠,才到這附近隱居,欲自覓一良穴,歸葬於此,偏巧桓魋在附近為惡,以村民婦孺相脅,十分不堪,才會忍不住出手。若非如此,只怕還碰不到你。」

    伍封道:「既然讓小侄碰到,孫叔叔便不要在此隱居了,我萊夷的封邑甚大,又有十餘座海島,真要隱居時,這海島風景應勝過此地,更是佳處。」

    孫武搖頭道:「數十年前我離齊赴吳時曾經發誓,終身不履齊地,是以才回在晉國靠齊之地隱居。其間在絳都數年,見趙鞅之女飛羽甚有天資,才會教她劍術兵法,眼下她要嫁到代國。唉,連她都要嫁人了,我還能不覺老么?索性居於此地,了此一生。」

    伍封搔頭道:「這,既然孫叔叔執意如此,小侄從絳都回來,便到此地來,也好盡些孝心。」

    孫武嘆道:「封兒也不必來找我,我若要見你,只要你不在齊國我便能找到,我若不想見你,你來一千次也找不到我。不瞞你說,我一生見慣了權勢之爭、士卒相搏,我為將多年,死在我手上的人不計其數,對這塵世也無甚留念,不想再見世人了。」

    伍封心下惻然,嘆了口氣,雖然孫武這麼說,他還是打定了主意,晉國事了便到此處來找孫武。

    孫武又道:「你的戟法是令舅的絕技,我教給飛羽,是想讓她覓到伍氏後人傳授,她果然不負我望,將戟法教給了你。適才我見你的戟術比令舅還要高明,月兒的矛法還勝過我盛年之時。見了你們二人,便知我的心血沒有白費,免了許多牽掛。」

    伍封聽他這麼說著,心中一酸,流下淚來,顯是孫武自知天年將近,語中才會有如此落寞之感。

    一路說著話,孫武談起各國的民俗士卒,見解獨到,認識精闢,伍封歎服不已,不多時到了沙家村附近不遠處,孫武命僮兒停下了車,道:「封兒,我這便走了。桓魋雖然厲害,但兵法武技非你敵手,人質已經救回,你大可以放手一戰了。」

    伍封忙道:「小侄與孫叔叔才見面,孫叔叔叔怎就要走?好歹進村一述。」

    孫武搖頭道:「村中人多,我若進村,晉人便知道我隱居在此,日後煩惱便多了,還是走的好,你不必派人跟來。」他見伍封雙眼流淚,嘆道:「人生一世,生死別離本就常事,我們能見一面很是難得了,今日分手和明日分手有何區別?」哈哈一笑,命僮兒扯轉馬頭,一乘馬車北去,片刻間消失在黑夜之中。

    伍封悵然若失,立馬良久,吩咐道:「此事誰也不許說出去,免打攪了孫叔叔隱居。」

    楚月兒等人齊聲答應。

    伍封與孫武說話,那些婦孺遠遠地也聽不見,何況她們一生未出過這沙家村,怎知道誰是孫武之名?只道這老者是神仙一般,看著他遠去,不少人下車跪拜。

    伍封也不怕她們會說出去,就算說出去也說不清楚。

    田燕兒等人早盼得伸長了頸子,見眾人入了村寨,都放下心中的大石,那些婦孺各回其室,一時間便聽呼爹叫娘、喚兒喊女,村中又哭又笑,熱鬧成一團。

    剩下還有二十多人未入各室,自然是那假鄉老的家眷了,伍封讓人將他們與假鄉老關在一起,等破了桓魋之後,再放他們離去。

    眾人入了鄉老的大室坐定,眾人問起如何救人的事,伍封含含糊糊說了,涉及孫武的事自然不提。

    田燕兒埋怨道:「龍伯單人匹馬匆匆而去,令人好生擔心。」

    伍封笑道:「燕兒要怪,便怪月兒好了,誰叫她自己興沖沖出去?」

    張孟談笑道:「若非如此,龍伯怎能救回這老少婦體孺?看來那群鳥四下亂飛沒有騙人。」

    楚月兒在一旁道:「只有人會騙人,畜牲卻從不會騙人。」

    鮑興與圉公陽一齊點頭,道:「正是。」他們熟悉馬性,是以對楚月兒的話極為贊同。

    平啟嘆了口氣,道:「看來人還不如畜牲可信。」

    伍封想起一事,道:「小興兒,今晚便賞給黑龍一大罈美酒,先前我答應過他,不能失信。」

    田燕兒奇道:「黑龍能喝酒燕兒是知道的,只是龍伯何故答應賞它美酒?」

    伍封道:「先前我找不到月兒,便讓黑龍馱著我自行去找,告訴它若找到了月兒,便賞它美酒,結果真被它找到了月兒。」

    眾人目瞪口呆,張孟談大奇道:「有這等事?老馬識途小人是知道的,原來馬還能找人!」

    楚月兒笑道:「不過黑龍未必是在找我,說不定找的是小興兒,小興兒早晚與黑龍在一起,情若兄弟哩!」

    眾人忍不住笑,鮑興點頭道:「或是如此,不過黑龍找的或是那一群鳥,這馬和鳥之間,誰知道會不會眉來眼去、暗通款曲?」

    伍封哈哈大笑,道:「忙了許久,晚飯還未吃哩,快拿飯來吧!」他未回來,眾人都沒有吃飯,伍封不好意思道:「我常常在外面,若是大家都跟我一樣習慣,早晚要餓得骨瘦如柴,以後我外出時,你們不要等我。萬一我在外花天酒地鬼混,你們卻苦哈哈等我回來用飯,豈非大大地冤枉?」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0:39
第三十四章 不施其馳,舍矢如破

    眾人用過了飯,伍封道:「桓魋知道人質被救,必定另打主意,與其讓他另施詭計,還不如想個法子讓他自行露面。」

    張孟談問道:「龍伯有什麼辦法?」

    伍封道:「今晚我能去救人質,又曾與桓魋的人廝殺,桓魋自然猜得是假鄉老露出了破綻,也猜得出他的計謀盡數被我知曉。張先生,如果你是桓魋,你接下來會幹什麼?」

    張孟談沉吟道:「如果我有二千多人,人數雖是龍伯的一倍多,硬性地大舉進攻還是沒有什麼把握,只有沿途設伏為佳。」

    伍封又問:「你猜我會怎麼辦呢?」

    張孟談道:「我若是桓魋,也猜得出龍伯會料到我沿途設伏。小人對龍伯有些瞭解,以龍伯的個性,必定不會被動挨打,定會先行動手,不過桓魋未必會這麼猜。」

    伍封笑道:「桓魋對在下的瞭解,更勝過張先生,我猜桓魋也與張先生是同一樣的想法。」

    張孟談點頭道:「既然我料到龍伯會主動出手,那麼我今晚便會在營中設伏。不過我又怕龍伯找不到我的大營所在,是以要派出若干隊小哨,故意讓龍伯擒住幾人,然後乖乖地入我的埋伏來。只要有一隊哨探未在我規定的時間回營,我便知道龍伯必會來偷營,我在營中設的埋伏便用得上了。」

    伍封道:「張先生果然高明。你說我去偷營時,會否帶燕兒去?」

    張孟談吃了一驚,道:「龍伯偷營,自然不會帶四小姐一起冒險。」

    伍封笑道:「這就是了。桓魋善能用兵,他自然會在營中設伏等我,不過不會將全部人馬守在營中,多半是計中有計,將箭手留在大營,裝作大隊人馬都在營中,他自己會帶上營中的精兵殺入村寨來,只要他殺了燕兒,就等於殺了我。」

    張孟談眼中一亮,道:「小人明白了,龍伯也想設下一個埋伏對付他。」

    伍封點頭道:「桓魋料我會去偷營,於是來個反偷營對付我。我便用一個反埋伏來對付他的埋伏,一來保護了燕兒,二來他兵力分散,我們以少勝多的機會便大一些。他是軍中宿將,這種法子便能有效,若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盜賊,這麼精妙的計略反而用不上了。」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這偷營和反偷營、埋伏和反埋伏聽來複雜,其實卻包含著奇、正、虛、實等兵法妙用,又是心理上的比較拚鬥,這種妙計,頭腦再遜一點的人便想不出來了。

    伍封自得孫武親授兵法,智慮大增,見眾人有不少還是一頭霧水,笑道:「你們也無須弄得太清楚,只要按我的法子去做,包管我們今夜回大獲全勝。」

    他看了看平啟和招來,道:「平兄、招兄,你們與小興兒帶四百晉卒乘兵車出村,都帶上干盾、強弓和火矢。只要四下里搜尋一下,便能見到桓魋的哨探人馬,你們擒住幾人後,派幾個人回來報訊,然後由賊子引著去偷襲桓魋的大營。」

    田燕兒奇道:「明知道桓魋營中有埋伏,還去偷營?」

    伍封笑道:「桓魋多半不在營中,而帶了大隊人馬在不遠處,他以為我必定親自偷營,沒有把握將我擒殺。他會置營寨而不顧,悄悄開往這沙家村來。平兄和小興兒不去偷營,他便不會來。」

    平啟點了點頭,鮑興問道:「公子,既然他們留在營中的人其實不多,我們是否要在營中大殺一陣?」

    伍封搖頭道:「他營中有伏,就算人少,你們進去也會吃虧。桓魋這人帶兵數十年,千萬不可小看。你們到了離營不到一箭之地,以干盾掩護,每人往營內射六七支火矢,設法射其營帳、輜重之類易燃物什,雖然沒有什麼用,但桓魋才會安心來沙家村來。射完箭後,小興兒帶二百人回來,必能撞上桓魋從村寨敗逃的殘兵,此時小興兒便可以大殺一陣,奪其戰馬兵車。」

    招來問道:「小人和平兄還有二百人,卻要干些什麼?」

    伍封道:「你們仍在原地喊殺射箭,見敗兵退入寨後,營中便知道中計,埋伏的人也該出來了,不過他們已毫無戰意,平兄和招兄便真的殺入營中,必可大獲全勝。你們不急於殺人,專奪其輜車糧草,桓魋二千多人在外面胡混,想來輜重不少,奪了其輜重,他雖能收拾殘兵,卻也無法唯持,士卒多半因此而散。」

    平啟三人點頭,伍封補充道:「不過,你們到其營外時要多多留意,雖然我猜桓魋的埋伏在大營之中,但他也可能在營外設些陷阱之類的玩意兒,到時候就要招兄費些精神,以夜眼觀察了。」

    三人出外點兵不提。

    伍封對圉公陽和庖丁刀道:「你們二人帶二十寺人專保護燕兒,守在室中不可離開半步。燕兒是桓魋最想對付的人,小心他趁亂派一兩個好手來行刺。」

    圉公陽、庖丁刀都答應。

    伍封道:「就算我們知道桓魋大營的方位,但他偷營卻未必從那一方來,這村寨無隘可守,須要四面提防,等敵人大軍出現,再聚一起射箭。」他對春夏秋冬四女道:「你們四人帶著寺人、侍女、僕傭和陪嫁人等加上晉卒百人共八百人分作四隊,在村寨四面準備,善射的便準備射箭,其餘人以干盾為他們掩護,一旦桓魋大軍出現,便齊聚一方以箭射之,只要略略支撐片刻,我和月兒便會趕來,到時候你們便不用射箭,免傷了自己人,站在村中看熱鬧便成了。」

    張孟談點頭道:「小人帶來的三百僕傭都會射箭。」

    田力道:「我們田府陪嫁的家人也能射。」

    四女這是首次被委以重任,十分高興,一起出去準備。

    伍封道:「剩下的一百倭人勇士和三十鐵勇隨我和月兒在村外埋伏,我們人數雖少,但都是騎兵,可算是此戰主力。月兒,到時候聽我吩咐,專找桓魋那傢伙算帳,其餘賊子不要理會。屆時村中八百人吶喊射箭,桓魋便以為我們除去偷營的人馬,剩下的人都在村中,怎也想不到我們最精銳的人手在外等他。出其不意之下,必能成功。」

    伍封又對田力和小紅道:「田兄、小紅,你們的職責甚重,帶幾個人在村外藏好,附耳聽地,聽到大隊人馬的聲音後,小紅回村報訊,田兄向我報訊。」

    張孟談道:「龍伯,小人幹什麼才好?」

    伍封笑道:「今晚少不了張先生,張先生口才了得,請去告訴村民齊集室中,別讓他們出門,免得被箭矢誤傷。」

    張孟談皺眉道:「這件事小人會去做。不過剩下來小人該幹什麼?不瞞龍伯說,小人雖然不才,不過也習過幾天劍術,對付三五個人還是可以的。」

    伍封小聲對他道:「一陣你便跟在燕兒身邊。以燕兒的性子,說不定會出去看熱鬧,煩張先生勸一勸她,若勸不住時,便與小刀、小陽拿著長干緊隨著保護,別讓她給箭矢傷了。」

    張孟談暗暗佩服他的細緻,笑著點頭。

    伍封和楚月兒到了外面,帶著三十鐵勇和一百倭人勇士備好戰馬,在馬蹄的馬蹄鐵外紮好一層厚厚的葛布,又在馬口放一條木枚,其餘的連弩、箭矢、刀矛、圓盾諸物都掛在馬身上,做好馬戰的準備。

    三更過後,平啟派了人來稟報,說他們果然擒住了幾個敵人的哨探,現在已經向西面桓魋的大營去了,據說大營離這沙家村才二十多里。

    伍封和楚月兒帶著這一百三十騎兵出村,到了村北面的沙丘後藏好,伍封先前與人質一起回來時,早將這一帶地形看好了。

    伍封對眾人道:「我們人數雖少,卻是此戰的主力。今晚的勝敗全在我們這一百多人身上,桓魋到沙家村恐怕要在一個時辰之後,我們略睡一睡。養足精神,也不用派人盯著。」說完,與楚月兒躺在沙塵上睡覺。

    眾人見主人如此,自然也放心安睡。其實伍封和楚月兒並未真睡,只因這一仗全靠這一百多人以少勝多,是以要保持晚盛的精力和士氣,他們二人在眾勇士心中如同天人,他們這麼胸有成竹,眾勇士自然是士氣大振,心無怯意。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伍封聽到腳步聲,與楚月兒坐起來,便見田力悄悄過來。

    田力道:「龍伯,桓魋果然來了,小人貼地聽音,發覺他們饒到了村南,小紅姑娘已到村中報訊。」

    伍封笑道:「田兄也入村去,讓雨兒她們小心,敵軍到了村南一箭之內,便亂箭齊射。桓魋雖然了得,也難預計有數百人等著他來。」

    他們這麼一說話,眾勇士都站起了身。等田力走後,伍封笑道:「桓魋這傢伙倒也老實,我怎麼想他便怎麼做。」

    眾人飛身上馬,往東而行,繞到村東頭時,便聽殺聲大著,箭矢破風之聲連他們也能聽見,想是春雨等八百多人正向桓魋亂箭齊發。

    眾人轉過村東頭時,便見南面火光如熾,大群人正向村中衝殺,可到離村二三十步外便被射倒了下去,無人能入二十步之內。只見火光之下敵人逾千,黑壓壓一片離他們不到百步,敵人在明而他們在暗,再加上他們只有一百多人,敵人也沒能發現他們這一百多騎兵。

    伍封看了好一陣,見中間一乘兵車上正站著一人,渾身盔甲十分威武,正是久違了的桓魋。

    桓魋舉起手中銅劍,道:「龍伯不在村內,不足畏懼,這些人不過是垂死一搏,一陣他們敗逃時,一個女人也不要放過,必能殺了田燕兒。」大喝道:「布車陣!」夜風西來,將他的話清楚送到伍封耳中。眾勇士未得伍封的將令,雖然躍躍欲試,卻都不敢擅自衝出去。

    只見敵人步卒如潮般後退,數十乘戰車上前排成一線,車上甲士手持長戈,用圓盾立在車上,都縮身在圓盾之後。又有數百名步卒舉著長干,走到兵車之前,眾人手中的長干排得如一條城牆,不僅擋住人,也擋住馬,雖然長幹不及人長,仍露出頭腳來,但要射中他們便難了許多。

    又聽桓魋喝道:「前進!」那一道長干排成的木牆緩緩前移,兵車在後面徐徐跟進。村中依然不斷地放箭出來,可射出來的箭矢十有八九便長干擋住,有人被射倒時,立時有步卒補了上去。

    伍封見桓魋用兵有度,陣法謹嚴,心知再這麼下去,必會被他們攻入村中。小聲道:「射車上甲士!」舉起連弩,向兵車上的甲士射出,眾勇士的連弩齊發,矢如雨落。

    桓魋的兵士只顧防著前面,怎料到側面會符來箭雨,毫無防範之下,甲士紛紛墜車,有的箭矢也射這馬身上,戰馬嘶鳴,四下竄動,甲士被射落的兵車無人架馭,自然也跟著亂了。兵車這一亂,便將兵車前的步卒撞動,再也阻不成長干的護牆,不少人被村中如雨般的箭矢射倒。

    伍封等人一連射了三輪箭矢各九支箭,桓魋陣形早已經亂成一團。便聽桓魋大聲呼喝:「來箭甚少,休要亂了陣!」

    伍封哈哈大笑,大喝一聲:「桓魋!我來也!」他這一聲如暴雷一般,桓魋大吃了一驚,村中人聽見伍封的聲音,便停止了射箭。

    伍封一人一騎在前,楚月兒帶著一百三十名勇士在後,風一般捲了過去。這一百三十名勇士非同小可,矛法凌厲,騎術極精,尤其是那三十名精選出來的鐵勇,每人都抵得上半個平啟,馬有蹄鐵,矛是屈盧,的確是厲害之極!

    伍封大鐵戟揮著,直奔桓魋而去。凡有擋者,便被他或刺或斬、或劈或勾,一招即倒。楚月兒在他的左手邊上,青龍馳過處,長矛刺倒了一大片人。

    有他們二人在前開道,眾勇士排成「人」字形衝殺,桓魋的人馬便如大浪遇到礁石一般,從中分開。

    便在這時,春夏秋冬四女的四騎馬從村中直撞出來,四條長矛配合得極為默契,她們四條長矛此伏彼起,攻守兼備,矛尖在火光下捲起冷森森的一片光亮。

    桓魋驚愕之下,見伍封黑黝黝一團直奔而來,威風凜凜如同天神一般,心知中計,早嚇得面如土色,他一手揮著銅劍,另一手從御者手中搶過了韁繩,扭轉馬頭便要逃走。

    伍封怕追不及,大戟展動,從地上挑起一根燃著的火把向桓魋兵車飛去。他最擅長玄菟靈教他的五行遁法中的「借」「合」二訣,借這火把正是輕鬆如意。

    只見那火從空中飛過,如同拖著一條長長的紅尾,倏地向桓魋砸過去。

    桓魋聽見空中風響,忙俯身相避,便聽身旁御者哼了一聲,口中噴血,被這火把砸落車下。

    桓魋還來不及看時,身旁的車右又被撞落車下面去。他知道情勢危急,此刻若讓伍封追及,就算有十條命也不保,便聽空中風響,桓魋猛地向前一撲,摔到地上,一根火把從頭頂掠了過去。

    桓魋剛站起身,伍封一騎馬已到了身前,手起一戟向他刺下。

    桓魋執劍格擋,劍戟相交處,火光四濺,桓魋當不得伍封的神力,踉蹌退開,便見那戟頭倏地在脅下穿來。桓魋臉上失色,此刻退避不及,猛地扭身,便聽「嗤」地一聲,戟上的月牙鋒刃劃開了革甲。

    此時伍封鐵戟回勾,他這鐵戟兩邊都有月牙之刃,桓魋悶哼一聲,被戟上月牙尖刃刺入腰間。桓魋劇痛之下,心若電轉,知道讓伍封將戟扯回,鋒刃便穿腰而過,他喝了一聲,順著戟頭的力道方向,猛地躍起身,在空中打了個翻身。

    伍封讚道:「好!」桓魋這麼一翻身,正好讓身子就著鐵戟回勾的方向,雖然創口更大了些,卻使戟尖從他腰上滑了出來,不能深入。

    伍封橫過鐵戟,以鋒刃向桓魋橫斬過去。桓魋猛地倒臥,讓開鐵戟,在地上連連滾動,忽地躍起,向這一大群混亂四散的人中閃了進去。

    伍封見他不往遠處逃,反而混入部屬之中,暗暗佩服他的聰明。他若往遠處跑,伍封就算追不上,火把或是箭矢也能傷他,但他一混入人群,便這麼火光閃爍,人影幢幢之下便難以辨認,容易逃脫一些。

    伍封策馬追去,只見眼前敵人四竄,桓魋左穿右插,在人群中若隱若現。

    本來敵人有一千多人,伍封他們一百多人雖然出其不意殺出來,畢竟不可能將敵人盡數殺了,敵軍混亂之際,桓魋卻借人群之助四下奔逃,引得伍封和楚月兒追上前來。這些士卒見主將被伍封緊緊追趕,更是心驚膽裂,越發地混亂了。

    伍封一路刺開擋著的敵軍,緊緊盯著桓魋,忽聽風響處,桓魋手中的銅劍如箭矢般脫手飛來,等伍封將銅劍砸開時,人群中已經看不見桓魋了。

    伍封問道:「月兒,桓魋去了哪裡?」

    楚月兒搖頭道:「沒有見著。」

    便在此時,只聽車聲轔轔,鮑興舞著大斧,帶著車兵由西殺入,他們這一支更是生力軍,亂軍無可抵禦,片刻間潰不成軍,再無戰意。

    鮑興一路喊著:「降者不殺!降者不殺!」

    伍封和楚月兒帶著勇士來回衝殺了兩三次,雖未找到桓魋,剩下的敵軍已經棄下兵器,抱頭蹲在一旁。

    此時戰事了結,田燕兒帶著張孟談等人興沖沖出來,那一眾僕傭跟隨田力清點降兵、收始兵車戰馬。

    田燕兒道:「龍伯厲害得緊,連桓魋這天下名將也剿滅了。」

    伍封嘆了口氣,道:「可惜讓他逃了,日後必有後患。」

    張孟談道:「說不定他也死在亂軍之中,一陣清點死傷,或能找到。」

    楚月兒搖頭道:「這人身手十分高明,又狡猾多智,恐怕真的被他逃脫了。」

    眾人回到村中休息,張孟談再去安撫受夠了驚嚇的村民不提。

    過了好一會,鮑興與田力回來,鮑興道:「死傷的人和活人中都沒有見到桓魋,這人居然能夠在亂軍之中逃脫,身手還真是高明。」他在五鹿見過桓魋,故不怕他會看錯。

    伍封與楚月兒對視了一眼,嘆了口氣道:「這次我們是人少了些,若人手足夠,桓魋定逃不了。」

    田力道:「我們人數雖少,這次卻殺敵四百多人,降兵有九百人,獲兵車三十七乘,加上龍伯救人質時所獲的二十一乘兵車,共有五十八乘,收穫甚豐,龍伯這一百多親衛士卒當真厲害。」他頓了頓,又道:「桓魋的士卒只有極少數是他的親隨,其餘都是晉人,大多來自曲陽。」

    張孟談吃了一驚,臉色微變,緩緩道:「曲陽是智氏的地方,智氏的士卒大多出自曲陽、宜陽、王垣三城。怪不得桓魋帶著一兩千在這裡設伏,居然能瞞過我們趙氏,可見其平日藏身之地也在晉國,其糧草輜重也不會從太遠的地方運來。」

    田力道:「小人看過所獲的兵車,輿板上的紋飾都是晉人所用,可見是晉車。」

    伍封道:「田趙聯姻,看來智瑤並不高興,依我之見,這件事就這麼含含糊糊算了,真要認真追究,只怕晉國四卿和齊國都會捲入,早晚會再出現一次六卿之亂。這些擄獲便當作智瑤送給燕兒和無恤兄的禮物,豈非甚好?」

    張孟談道:「此事的確不宜追究。不過這些擄獲都是龍伯指揮征戰所得,理應交給龍伯才是。」

    伍封笑道:「我也帶不回齊國去,要它幹什麼?」

    天快亮時,平啟與招來押著百餘乘輜車、數十乘兵車回來和數百名俘虜回來,平啟呵呵笑道:「公子神機妙算,我們在桓魋營外慢吞吞射箭,等敗兵入營,營中自己亂成一團時,小人與招兄衝入營大殺了一陣,大獲全勝,好久未這麼痛快廝殺過了。哈哈!」

    伍封笑道:「廝殺了一夜,大家也該累了,先吃了東西,各自睡上大半天再說,今日便不用趕路了。」

    伍封與眾女盥洗後,用過早飯,各自休息。午飯之時眾人才起身,伍封將眾人都叫了來。

    鮑興道:「平爺和招爺奪了一百三十多乘輜車,多是糧草酒脯,另有金帛許多,還有四十餘乘兵車,總共獲一百零七乘兵車、一千三百多俘虜。」

    伍封道:「這都算是燕兒和張先生之物,看看燕兒和張先生想如何處置。」

    張孟談搖頭道:「此戰雖有小人帶來的晉國士卒參於,不過功勞十有八久都是龍伯的,這戰爭之利怎可混淆?龍伯若信得過小人,小人便略作安排。」

    伍封笑道:「張先生儘管去辦吧,不過這些村民擔驚受怕,理應賜些金帛安撫才是。」

    張孟談點頭道:「小人理會得。」他匆匆出外分配戰利品去了。

    伍封對田燕兒道:「這位張孟談雖然謙遜,其實很有學問,文武全才,是個了不起的人才。」

    田燕兒嘆道:「張先生自然是個人材,不過龍伯手下也儘是人材。譬如春夏秋冬四女,隨著我時只不過是普通的侍女,但跟著龍伯之後,便大有長進,昨晚她們四人獨當一面,能指揮八百人與桓魋相抗,井井有條,頗具將才,若非龍伯指點,怎會這麼有出息?」

    伍封道:「我能指點的無非是刀劍之術,其實她們隨著柔兒有不少日子,大多本事都是從柔兒處學來。」他想起葉柔,深深地嘆了口氣。

    田燕兒道:「我看月兒也了不起,假以時日,只怕也是天下少有的將才。」

    楚月兒笑道:「四小姐過獎了,月兒最多能沖沖殺殺,若真用兵時便不成了。」

    伍封點頭道:「大凡用兵之法,無非是機謀權變,月兒雖然經驗豐富,但她天性純淨,不會詭計,若讓她去想些詭詭譎譎的法子,對月兒來說,只怕比殺了她還難過。我不願意教她兵法,便是怕違了她的本性。你看她這樣子豈非甚好,何必非要改變呢?」

    田燕兒道:「原來如此,龍伯說得是,月兒人見人愛,除了生得美貌之外,還全在她這性子。」

    說了一會兒閒話,張孟談回來,道:「龍伯、四小姐,小人給村中各室分了二十金,那假鄉老的家財被桓魋搶了去,還他三百金理應還多了,是以給了他三百金。」

    伍封點頭道:「這樣甚好,他也是被迫而為,不必怪他。」

    張孟談道:「兵車有二十多乘是龍伯與小夫人奪來,剩下的平分下來,一半歸龍伯,一半歸四小姐,俘虜也是如此,龍伯看這樣可好?」

    伍封皺眉道:「我與燕兒何必分那麼清楚?」

    張孟談道:「非是小人定要分清楚,這是軍中常例,若不這麼分法,豈非壞了規矩?其實這麼分下來,龍伯可吃虧不少。」

    伍封眼珠轉動,笑道:「我們這點東西也無暇送回齊國,便送給燕兒算了。不過我有個主意,一陣間讓張先生帶三百人將一千多俘虜和百乘兵車押往絳都,一路上弄得聲勢浩大些,一來為燕兒立威,免得燕兒日後被人欺負,二來嚇一嚇智瑤,萬一他還有什麼詭計,便不敢輕易施展出來,我們這一路也就平安了。這叫作『先聲奪人』,燕兒和無恤兄臉上更有光彩。」

    張孟談大喜道:「這法子極妙,這麼一搞,我們趙氏這一次可真是聲勢大張,嘿,這都是借了龍伯的『龍威』哩!」

    田燕兒道:「桓魋逃在外面,一路上找張先生搗亂怎辦?」

    楚月兒笑道:「不怕,桓魋被夫君一戟傷了,雖然不會死,但躺兩三個月是免不了的,怎有可能再行出手?」

    伍封道:「為安全計,我讓平兄隨張先生一道去,有他在一起便不怕了。」

    用飯之後,張孟談和平啟帶了三百晉卒,將一千多俘虜縛住了手,用繩紮成一長串,眾士卒正好三人一乘,共百乘兵車和數百乘輜車一道,浩浩蕩蕩往絳都去了。

    眾人走後,田燕兒道:「這位平爺十分勇猛,有他一路隨行便不怕了歹人。」

    伍封笑道:「平兄是胡人,善騎射,最能闖陣。」忽想起一事,命人將招來請過來,問道:「招兄,由此北上到中山不足百里,那是你的家鄉。你離鄉多年,要不要回去瞧瞧?你家中還有些什麼人?」

    招來感動道:「小人家在中山顧都,父親在中山軍中任百長,可管一百戶。小人是庶子,長兄比小人大了十餘歲。父親死後,長兄繼為百長。按我們鮮虞人的習俗,家母只好嫁給了長兄。這便有些不倫不類了,小人見了長兄之母還好說,見了家母便不好稱呼了,小人之所以離開中山,也是因此。這些天小人也在尋思,想回中山去看看家母。可桓魋在此搗亂,小人怕誤了戰事,又怕誤了公子和四小姐的行程,未敢說出來。」

    伍封道:「既然有母在堂,招兄怎能過門而不入?我們這一程倒不甚急,你便回去瞧瞧,我再備一份厚禮,你替我帶去,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楚月兒笑嘻嘻地道:「夫君,好不好我們也到中山去,順道拜訪一下柳下跖?」

    伍封見楚月兒這好奇心又上來了,笑道:「既然月兒想去,我便陪你去看看。不過燕兒處便空虛了些,如何是好?」

    田力道:「這沙家村屬沙丘之邑,西南下去四十餘里,有一處大邑,名叫鉅鹿,這是趙氏的要邑,據說內有駐兵三千多人,若停駐鉅鹿,便可萬無一失。」

    伍封愕然道:「原來離此地不遠便有趙兵!若向鉅鹿借一千人來,桓魋便逃不掉了。田兄何不早說?」

    田力臉上微紅,小聲道:「龍伯與張先生商議大事,小人怎敢插嘴?」

    伍封不悅道:「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在下府中之人向來是不論身份高下,如有善策便說出來。田兄與在下認識也算久了,豈會不知道?當日我們還在魚口一起出生入死,怎麼如今反而變得生分了?」

    田燕兒嘆道:「這也怪不得田力,田力原是田政的人,自從田政出事之後,父親和兄長便不大在意田力了,他也變得小心慎言起來,當著張孟談的面,他不願意亂說話,也是怕人說我們田家的人沒有規矩。若只有龍伯在時,田力的顧忌便少了。」

    伍封道:「都是在下未曾顧及田兄的感受。田兄,下次你有話便說,無須顧慮。」他小聲道:「尤其是到了晉國後,田兄便要多加留意。晉國比齊國要複雜得多,小心有人對燕兒不利,如覺有不妥便告訴燕兒。」

    田力點頭道:「小人理會得。不過小人以為張孟談會提議從鉅鹿調些兵來,是以未曾說話。不過張孟談始終未曾提起,小人便有些不解了。」

    伍封嘆道:「趙氏是極大的家族,想來內情複雜,張先生說不定有何難言之隱呢?桓魋率了兩千多人在此,鉅鹿城居然一點也不知道,張先生或是怕我們責怪,是以隱忍不說。」

    說了一會兒話,伍封讓招來去準備,正尋思先派人到鉅鹿報訊,鮑興便進來道:「公子,鉅鹿宰商卿求見。」

    伍封呵呵笑道:「這人來得正好。」讓鮑興引他進來。

    過了一會兒,只見鮑興引來一個七十餘歲的老者,那老者向伍封和田燕兒施禮道:「龍伯、四小姐,小人商卿,現任鉅鹿之宰,特來請龍伯和四小姐入鉅鹿城暫住。」

    伍封請他坐下,問道:「商先生,桓魋帶兵在附近設伏,欲害四小姐,閣下知道麼?」

    商卿滿臉慚愧之色,道:「先前張先生從鉅鹿經過,將小人大大責斥,說龍伯和四小姐途經此地,小人不僅未能迎接,還由得桓魋在此橫行,小人真是慚愧之極,無地自容。」

    伍封道:「這麼說,商先生並不知道桓魋在這附近了?」

    商卿道:「小人手下雖有三千人,前些天大雨如注,漳水暴漲,鉅鹿附近的河道毀了十之三四,小人這些天忙著帶人修理河道,以防秋後大雨,故而忘了迎接四小姐。」

    伍封嘆了口氣,道:「這水患極為可怕,自從大禹治水以來,何處未曾被水淹過?商先生以民生為慮,不阿諛拍馬,當真難能可貴。若換了他人,早就大派人手探聽四小姐的行蹤,千方百計安排巴結了。」

    商卿見伍封並不責怪,還大加稱讚,愕然看著他,心中卻十分感動,嘆道:「小人這個城宰甚不成器,常被家中各位少爺責斥,說小人不重軍備,專行瑣事討好庶民,只是看著小人是趙氏兩代家臣,才未撤換,想不到龍伯能理解小人的一番苦心。」

    伍封問道:「鉅鹿城現有多少士卒?」

    商卿道:「雖有三千人,不過都是老弱之士,當不得大用。」

    伍封奇道:「鉅鹿鄰近齊、衛、中山,是邊境大邑,為何軍備如此鬆懈?」

    商卿小聲道:「本來鉅鹿人勇猛善戰,素產精兵。這鉅鹿之邑是七少爺趙望的地頭,每練一支精兵出來便被他調走,留下的便只有老弱之兵了。」

    伍封問道:「七少爺將兵調到何處?」

    商卿道:「或往絳都,或往晉陽,上月八少爺無恤一怒之下,將七少爺拿下,送到中牟關起來,不過鉅鹿的士卒便來不及補充了。」

    伍封心道:「這又是兄弟間爭權奪利了,怪不得張孟談不提鉅鹿之兵,原來是兵不可用。」也不願意多問,道:「雖然鉅鹿兵弱,好歹是個大邑,可以據守,我們即刻便移到鉅鹿城去。」

    鉅鹿城覆地六里,牆高一丈五尺,甚是堅固,伍封將田燕兒安置到商卿府上,由春夏秋冬四女在內、圉公陽和庖丁刀在外守護,田力帶一百倭人勇士、伍府寺人侍女駐在府內各處。伍封又叮囑商卿這些天小心城防,商卿當然知道其中的厲害,讓士卒駐守城牆,城門辰啟酉閉,如臨大敵。

    伍封這才放下心來,與楚月兒帶著三十鐵勇隨招來騎馬出城,鮑興夫婦押了輜車五乘,每乘輜車以三匹快馬代牛馭駛,一路跟著,連夜趕往中山。雖然人少,但這三十鐵勇是精中之精,勇猛善戰,穿金甲、負連弩、掛鐵刀,馬掌有馬蹄鐵,矛是越國的屈盧長矛,裝備之良無可比擬。

    一路疾馳,天快亮時早已入了中山境內。

    中山在北國,與齊晉之地又有不同,境西多山,十分險峻,境東卻是沃野,因西面的險山擋住西來的沙石,使境東的平原不受沙塵侵害,眼見沃野上鬱鬱蔥蔥儘是長草,牛羊成群,牧人騎馬在四周跑動。

    伍封道:「如此沃野,拿來放牧有些可惜。」

    楚月兒問道:「種糧固然是給人食用,植草養畜牲,再食其肉不也是一樣?」

    招來解釋道:「這是產量有異之故,譬如說,百畝沃野,每年粟產可供十人食用一年,百畝之地植草,雖能養二三十頭牛羊,但畜產數年才有用,以每年之計,只能養十頭羊,或五頭牛,怎能養活十餘人?」

    鮑興在一旁道:「但拿十頭羊去換粟,理應供得上七八人食用一年吧?」

    招來嘆道:「若人人牧羊養牛,還哪有粟可換?從燕、齊、晉換粟,長遠運來,途中所損十之二三,浪費之極。」

    伍封點頭道:「粟草之植與土地有關,草能耐旱,可種於山野,粟稻卻不行了,非得依水而植不可。中山之地六成以上是沃野,又有滹沱、易水(夷水)相灌,用來種糧要比放牧好得多,也利於民戶增長。」

    楚月兒一路看著景色,一路向招來尋問。

    招來道:「中山與它國不同,中山王之下,便是大小官兒,最大的官是大夫,大夫僅一人,相當於齊國的相國,其次便是十萬長,相當於齊國的大司馬,往下有萬長、千長、百長,萬長算是朝臣,千長與城大夫一樣,百長職若軍中的司馬,這都是貴族大人。還有十長、五長,不算官兒,相當於各類小吏,不過他們算是平民,身份自由。其餘所有的國民都是中山王和大小官兒的奴隸。」

    伍封問道:「萬長是否意味著可帶一萬士卒?」

    招來搖頭道:「萬長是指一萬戶奴隸,而非指士卒,不過按中山之制,一戶出一卒,大致如此。不過這奴隸戶數常有變化,官兒犯了錯,中山王便減其戶數,或罰沒王室,或轉賜給他人。是以數代下來,有的萬長繼承父兄之職後,說不定手下只有幾十戶。而有的百長,手下或有千餘戶。」

    伍封皺眉道:「這豈非十分混亂?官兒見面時,是以官職排大小還是以戶數多少排大小?」

    招來笑道:「官兒以大夫和十萬長最為高貴,其餘的萬長、千長、百長本來有大小之分,不過誰的戶數多了,自然跖高氣揚些,戶數少的便勢弱些,是以眼下沒有太多的講究,有時候戶數少的千長,見了比他戶數多的百長還要施禮巴結。打仗之時,每攻下一城,中山王先得一半戶數,剩餘的戶數便按軍功大小賞賜下去,是以中山人打仗時格外勇猛,全在於此。」

    伍封點頭道:「怪不得中山人不大注意種植,原來並無邑地大小之別,勢力全在民戶之上。」

    招來又道:「征戰之時,中山王一般只出一萬人,剩下的士卒便由各官自行帶領,戶數多的兵數便多,戶數少的兵數便少。兵多的立功也就容易些,是以每每一戰下來,戶數多者愈多,如今差別便大了。中山人服飾相類,各官沒有差別,以骨朵來分別身份高下。」

    楚月兒問道:「什麼骨朵?」

    招來道:「骨朵形如人骨,長尺許,兩端粗圓,中間細直,分金、玉、銅三等,中山王所用的是純金骨朵,王子、公主和重臣用的是玉石骨朵,其餘各官用的是青銅骨朵,以此辨認身份……」

    伍封笑道:「這真是各有各的辦法。」忽見前面一處固城,城小而牆高,問招來道:「這城叫什麼名堂?」

    招來道:「此城名曰房子,是中山南境的要邑。公子與小夫人是否想進去瞧瞧?」

    伍封道:「眼下離都城還遠,我們一夜未睡,便先進城去,用過早飯後再休息幾個時辰,午後再動身。」

    招來道:「小人先到城中報訊。」

    伍封點頭道:「你去吧。」中山與齊國向來交好,兩國來使不絕,若知道伍封到了中山,自然會熱情迎接。

    招來飛馬入城,伍封知道自己人數不多,但兵甲顯眼,免得惹人懷疑,便在城外停了下來。

    過了好一陣,城中數十騎出來,當先一人是招來,其身後人都是粗衣革帶,頭戴革冠。

    到近前時,一騎馬從招來身後搶上來,馬上那人大笑道:「龍伯名震天下,居然能光臨鄙邑,這真是難得之極。」

    招來上來道:「公子,這位是房子城之主鼓揚千長。」

    伍封笑道:「其實在下是順路過來瞧瞧,勞千長出城相迎,有些不好意思。」

    鼓揚大笑道:「大國貴人能到鄙邑,小人臉上大見光彩,日後見了其他人也正好誇口。龍伯,小夫人,請隨小人進城。」

    伍封笑著與他一路寒暄,心道:「鮮虞人果然與它國人不同,爽快而熱情,與平兄相似,想來胡人也是如此。招來雖然也很豪爽,或是在齊國時間長了,比較起來便沒有他們這麼直率。」

    眾人入城之時,城中士卒、百姓都跪地相迎,招來見伍封感到愕然,解釋道:「這些人都是千長的民戶,是千長的奴隸,公子是千長的貴客,他們自然要跪拜。」

    楚月兒見這城中少有土木之室,多用布革之帳篷,更沒有閭裡市肆,十分好奇。

    招來道:「用革帳的是十長、五長,他們不用向千長交稅賦,只是打仗時按戶數派出士卒,是以富裕些,用布帳的是鼓揚的民戶,所產之大半要交給千長,所以貧一些。」

    楚月兒笑道:「招爺兄長是百長,不知道有多少戶?」

    招來慚愧道:「小人離開中山時,其實只有八十多戶,不過算是不錯了。小人的兄長天生腿疾,打仗自然不成,眼下不知道還有沒有八十戶。」

    城中只有一處木室用土牆圍住,十分之大,一看便知道是鼓揚的住處。從外面看起來,這木室有數十間,在門前往裡看,見裡面一眼可望到後牆,不僅沒有花園假山,連大堂也沒有,只是些大小相若的屋子分隔開來,靜悄悄的十分安靜。

    伍封心道:「這麼安靜的屋子,想來沒有多少人住在裡面。」誰知他向來神機妙算,這次卻猜錯了。

    眾人入了木門,轉往右手時,只見屋中男男女女人數甚多,但一個個輕腳輕手,不敢發出一點異聲來,可見鼓揚在家中威權極嚴。

    屋中人見了眾人見來,都跪下來,頭貼在地上。

    鼓揚笑道:「將各位貴客的馬牽去喂飽,快拿酒、肉、羊奶上來,龍伯是貴客,將那班小妞兒叫來歌舞。」到了一間極大的屋前,只見草地上鋪著厚厚的牛革,三十餘株大樹枝葉甚茂,將草地蓋在樹蔭之下。

    鼓揚請眾人坐下,不過就不像中原各國那麼多規矩了,一是圓圓地坐成一圈,無大小尊卑之分,二是都盤膝而坐,與它國跪坐腿上不同,三來男女同坐得十分緊湊,無席可分。

    伍封與楚月兒坐在鼓揚的右手,招來坐在其左手,鮑興夫婦與其餘的鐵勇團團圍坐,正是入鄉隨俗。

    伍封卻最喜歡這種沒甚拘束的坐法,笑道:「中山人比齊人可少了許多規矩,如此最好不過了。」

    鼓揚笑道:「其實小人早些年也曾出使到齊國,不過那時候齊國還沒有龍伯這號人物,否則定要上門拜訪,討些酒喝。」

    那時自然是伍封年幼還未出仕之時,這人說話也絲毫沒有隱晦。

    伍封笑道:「千長出使時,在下多半還在府中聽家母教誨,怎有機會見到千長?在下出來混些飯吃,不過是這幾年的事。」

    鼓揚哈哈大笑,道:「龍伯直言不諱,不像小人見過的齊人,整日擺出一副大國貴人的架子,視小人為野人,令人生厭。」

    伍封笑道:「國有大小,人有貴賤,但人卻不能因國而分大小貴賤,大國之人並不比小國的人高貴。何況大國能變小,小國也能變大,怎能夠以國而論人?」

    鼓揚猛拍著大腿,讚道:「龍伯的見解果然高明,怪不得龍伯這幾年間便名揚天下,果然是極有學問。以小人看來,鄙國除了大王之外,便只有公孫大夫和大將軍能比得上。」

    伍封心道:「我說的又不是什麼高明的道理,怎當得上『極有學問』四個字?」又想:「想來鮮虞人被它國人小看慣了,我這麼說一說他便高興之極。」問道:「大將軍是否名叫柳下跖?」

    鼓揚道:「柳下跖是大王的女婿,官居十萬長,不過他慣了人喚他大將軍,是以大王便喚他為大將軍,中山人也都喚他大將軍了。」

    這時,一大群女人端著若干食品上來,那些盤壺爵觴若干物什多有青銅所制,也有不少竹木陶制,最別緻的,便是陶器之中有伍封家中獨一無二的須惠器。不過銅器也十分精美,並不比齊國的銅器粗糙,看來鮮虞人的鑄藝不下於列國。

    鮮虞人卻不用食案方幾,就將食品放在每人身前的牛革上,果蔬、羊奶、美酒之外,與齊國最不同的便是烤肉了。它國的肉食喜歡用銅鼎大塊煮熟,食用時再用刀俎切片來食,但鮮虞人卻將大塊肉烤熟,再拌以鹽饊之類的味料,食時切開。

    眾人按鮮虞人的習慣,先飲了一器羊奶,眾女人便將奶器撤了下去。

    鼓揚端起一觴美酒,笑道:「這都是小人的女人,中山什麼都好,只不過女人便比不上你們齊國了,譬如小夫人如此美貌,連我們大王宮中也無人能及,小人一輩子也未見過這樣的美人兒。龍伯,便為小夫人飲此一觴。」

    眾鐵勇臉上變色,以為鼓揚是公然以語言相戲。楚月兒在他們心中向來珍貴純潔之極,怎能容人以片語侮辱?正想發作時,見伍封向他們大使眼色,又見招來忙不迭舉起了銅觴,才知道鮮虞人直言無諱,並無侮辱之意,否則招來也不會舉觴暗示了,眾鐵勇才沒有出言斥責。

    楚月兒笑嘻嘻地並不在意,伍封知道鮮虞人率直,這番話想來是真心實意,並無它意,舉觴笑道:「以月兒之美,飲三觴也使得。」眾鐵勇也舉起了酒觴。

    鼓揚哈哈大笑,道:「龍伯說得是,原應飲三觴才是。小夫人,請!」

    楚月兒也飲了三觴。這中山美酒性烈得多,楚月兒本不擅飲,三觴下去,臉上立時現出紅霞,兩個小酒窩深陷下去,迷人之極,伍封看在眼中,樂不可支。

    鼓揚看呆了眼,過了半晌才長嘆了一口氣,咕嚨道:「唉,小人在齊國之時,應該多呆數月,覓些美人回來才是。」

    伍封笑道:「其實月兒並非齊人,而是楚人。」

    鼓揚愕然道:「是麼?小人得想個法子到楚國去瞧瞧,若能娶上十個八個,再生二三十個兒子女兒便好。」伍封順嘴問道:「眼下千長有幾個子女啊?」鼓揚笑道:「現有三子一女,太過少了些,小人還需努力。」他看見眼前自己的女人,立覺俗不可耐,沒好氣地道:「都下去,下去,將歌舞喚上來。」

    眾女人惶恐退下,十餘名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子上來,唱歌跳舞,眾人見她們的歌舞與齊人相比,差異就大得多了。齊女跳舞,以柔弱為美,鮮虞女人跳舞卻極有剛健之感,許多動作都似征戰格擊一般,又十分優美。

    等眾女下去之後,伍封又與鼓揚對飲一觴,問道:「千長眼下有多少民戶?」

    鼓揚得意地道:「約三千餘戶,眼下在中山算戶數頗多的了。不過,戶數最多的是司馬大夫,有三萬多戶!大王賜給大將軍萬戶,仍比不上司馬大夫。」

    伍封順嘴問道:「聽千長先前所說,你們的司馬大夫很有學問麼?」

    鼓揚點頭道:「司馬大夫名叫司馬豹,並非鮮虞人,聽說是你們齊人哩!十餘年前晉國六卿之亂,司馬豹助我們與晉人交戰,立了不少戰功。我們鮮虞人民戶大減,但他卻得了一萬多戶,他率民戶建靈壽之城,引來不少晉國亂民。這幾年中有二三十個萬長千長謀反叛逆,都被他剿滅,大王將民戶半數賞給他,是以十餘年間便能超過三萬戶,這人劍術高明,十分了不起。不過小人時時尋思,司馬大夫雖然常常為國立功,但畢竟不是鮮虞人,只怕有些不好。」

    伍封道:「大將軍也不是鮮虞人哩。」

    鼓揚搖頭道:「那是不同的。大將軍娶了長公主,便是我們鮮虞人了。眼下司馬豹與大將軍爭鬥甚為激烈,司馬豹時時派人來,讓小人助他,小人總是猶豫不決。不瞞龍伯說,司馬豹自以為是中山第一聰明人,眼界太高,不像大將軍那樣與鮮虞人的脾性相似,十分的好相與。」

    伍封暗暗吃驚,道:「想不到柳下跖貴為大王之婿,司馬大夫卻敢與他作對。」

    鼓揚道:「司馬豹娶了大王的妹子,不過早些年便死了,是以司馬豹也說自己是鮮虞人。嘿,說大將軍是鮮虞人小人還信,小人看他的性子,說不定祖上還真是鮮虞人,但司馬豹說是鮮虞人卻無人能信,鮮虞人哪有他那麼多計較?」

    伍封見他公然表示對司馬豹的不滿,不怕司馬豹的權勢,顯是條爽直硬漢,心中對他甚是喜歡,道:「千長不怕司馬豹麼?」

    鼓揚嘿了一聲,道:「小人怕他幹什麼?雖然他有三萬多戶,就算他率兵來對付小人,小人也不怕,打不過就跑,跑不及也就是死,算得了什麼!」

    伍封讚道:「千長是個英雄,在下佩服!」

    鼓揚道:「小人不算英雄,龍伯和大將軍才是英雄。小人雖然不喜歡司馬豹,不過也覺得他也是個英雄。小人只要不做謀反叛逆的事,司馬豹也不會對付我。」

    伍封嘆道:「要是司馬豹在大王面前說你有意謀反呢?」

    鼓揚愕然道:「不會吧?他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伍封道:「他說你謀反,然後帶人來殺你,你的民戶便有一半落入他的手中了,他的好處可大哩!千長說這幾年間有二三十個萬長千長謀反叛逆,在下就有些不信。似千長這樣的,就算有三千戶,謀反能成功麼?這麼小的實力去謀反,豈非是自尋死路?我看這些人就算有謀反之心,也決沒有這個膽量。」

    鼓揚吃了一驚,沉吟道:「龍伯此言也有道理。不過大王英明之極,怎會上司馬豹的當?」

    伍封道:「這就不知道了。在下適才所說,只是用些卑鄙心思猜想,司馬豹未必真會如此。不過在下覺得千長是個耿直的硬漢,怕你吃虧才這麼說一說,就算在下說錯了,千長有個提防的心思也是好的。」

    鼓揚皺眉道:「龍伯這麼說,小人還真是有些生疑了。上年司馬豹說小人的親家謀反,小人便有些懷疑。小人常到他家去,從未見他有謀反的行徑,也沒有聽他說過對大王不滿的話。後來大王說他謀反,小人心想大王的話總是沒錯,還惱親家連我也欺騙哩!」

    伍封忽然心中一動:「如果中山王見各貴族勢大,要擴大王權,收民戶於王室,司馬豹這麼做豈非正合他心意?說不定這是他吩咐司馬豹故意為之!」不過聽鼓揚的口氣,對中山王敬若神明,這種推測便說不得了。

    伍封這麼想著,顧左右而言它道:「是了,大將軍與司馬豹因何事爭鬥?」

    鼓揚道:「無非是為了郡縣之爭。大將軍來後,說天下列國有許多以郡縣為制,譬如楚國下設了許多縣,晉國設郡縣,吳有九郡,戰時便於徵兵,閒事便於牧放;而司馬豹卻不願意改了舊制,說是以大起爭執。不過小人覺得這都是無謂之爭,也不願意理會,但其他人不這麼看,是以大小官兒分為兩派,或附大夫,或支持大將軍。大將軍與大夫見面還是客客氣氣,但兩派的官兒一碰面就吵架。」

    伍封心道:「原來如此。按理說郡縣之制利於王權,應該勝過你們現在的民戶之制。」不過他對中山之制不甚瞭解,便不好置評。

    酒肉飽後,伍封見鼓揚多了若干心事,知道他對司馬豹的做法產生了懷疑,遂道:「在下今日過房子城,其實是想借千長的地方休息休息,養點精神,午後到國都去。」

    鼓揚笑道:「先前招來曾說過,小人與龍伯談得高興,一時胡塗忘了此事。」站起身來,吩咐安置客房,下人將眾人帶去睡覺不提。

    午飯之時眾人起身,用過酒飯之後,鼓揚給他們送了若干酒水乾肉,道:「晚飯時怕還趕不到都城,這些酒肉權當晚飯。」將他們送出城,頗有不捨之意。

    伍封笑道:「千長若有暇時,可到齊國來走走。」

    鼓揚道:「小人若去齊國,自然會到龍伯府上打攪。」

    分手告別之後,伍封帶著眾人往北而去,一路上眾人對鮮虞人的直爽熱情讚不絕口,招來也覺得臉上大有光彩。

    眾人在路上用了晚飯繼續前行,天快黑時,終到了中山國都顧城之外。

    顧城是易水之南的一座大城。城牆高逾兩丈,覆地四五里,甚是氣派。

    招來正要入城稟報,忽然城門大開,火光如熾,一百多騎由城內出來,當先一人長發披落,以銅環束在額上,身材高聳,十分雄壯魁梧,正是柳下跖。

    柳下跖哈哈大笑迎了上來,道:「龍伯遠來不易,這麼遠來瞧我,足見盛情。」

    伍封忙迎上前道:「大將軍別來無恙。」他見柳下跖左邊臉上,由眉際到嘴邊有一條粗紅的傷痕,心道:「這道傷痕以前未有,想是曾受過重傷。」

    柳下跖笑道:「我這大將軍可比不上你這大將軍,別人這麼喚我還罷了,龍伯可不能這麼叫我,使我大生慚愧之意。」

    伍封道:「那麼便叫你二哥好了。」他視柳下跖的哥哥柳下惠為兄,索性叫柳下跖為二哥。

    柳下跖大喜道:「如此才像是自己人,哈哈!月兒姑娘可好?」

    楚月兒笑道:「二哥大婚也不知會一聲,我們可錯過了二哥的喜事。」

    伍封道:「這一路上月兒早想來看二哥,兄弟卻未敢來。」

    柳下跖笑道:「二哥的名聲不大好,兄弟是送親使者,自不能帶了四小姐來,否則被晉人知道了,不知在背後會說什麼閒話。兄弟請隨我入城。」他與伍封都是灑脫不羈的人,索性便以兄弟相稱。

    眾人入城之時,城中男男女女都跪地相迎,兩旁火光映得天邊也紅了一半,亮如白晝。

    柳下跖道:「兄弟能到中山來,委實給了二哥天大的面子,長公主聞訊之後大喜,命全城人等出來相迎。」

    伍封奇道:「二哥怎知道兄弟會來?」

    柳下跖笑道:「兄弟入房子之時,鼓揚便派了人飛馳而來通報。你在房子休息,報訊的卻是一路兼程,我們自然早就知道了。」

    眾人入了柳下跖的府第,伍封見府中甚是簡陋,下人也少,奇道:「想不到二哥如此節簡。」

    柳下跖嘆了口氣,道:「二哥以前縱橫為盜,掠人財物,害了不少人,每每想起來便有些不忍心。現在將家財散給諸民,只不過是求個心安而已。」

    坐定之後,柳下跖的妻子長公主從後面出來,伍封等人起身施禮,長公主笑道:「久聞兄弟大名,今日兄弟能大老遠趕來,我和夫君臉上大有光彩。」

    伍封讓鮑興將三車禮物取來,道:「公主,二哥,兄弟匆忙而來,只是略具薄禮,勿嫌簡陋。」

    柳下跖皺眉道:「這怎麼好意思呢?」

    伍封笑道:「其實這是兄弟從桓魋處所獲,兄弟離齊之時,原無到中山的打算,未曾準備,只是府中這位招兄家在中山,欲來看看老母,兄弟便一起來了。正好桓魋在路上設伏,送了些禮物來。」

    長公主笑道:「兄弟直言不諱,正合我們鮮虞人的性子。」她忽地皺起了眉頭,道:「是了,你這位家臣姓招,是否招懷百長家中的人?」

    招來起身恭恭敬敬地道:「招懷正是小人的兄長。」

    柳下跖嘆了口氣,道:「這可有些不巧了,招懷得罪了司馬豹,全家四十餘口被司馬豹派人拿下,明日一早要在易水邊斬首。」

    伍封和招來都變了臉色,驚道:「什麼?!」

    柳下跖道:「招懷為人謙躬,不喜爭競,上月司馬豹說來千長謀反,將來氏全家殺了,招懷忍不住說了幾句話為來氏抱屈,不料司馬豹記恨在心,今日午間派人將招懷一家拿下。我本想向大王求情,但大王又被司馬豹請到北山圍獵,正想去北山見大王,兄弟這一來便耽擱了。」

    招來流淚道:「來氏是小人的外家,家母便是來氏族人。」

    伍封起身道:「北山在哪裡?兄弟這便到北山去見大王,為招懷一家求情。」

    柳下跖道:「此事的確拖延不得,二哥陪你去吧。招兄放心,我們見了大王,必能救令兄一家。」

    長公主喚了幾個步卒上來,從袖中取出一條玉石骨朵,道:「你們拿我的骨朵,點三百騎兵隨我們一起去北山。」

    士卒接過了骨朵匆匆下堂。

    伍封愕然道:「公主也去?」

    柳下跖笑道:「公主自小便隨大王圍獵征戰,勇悍之處不弱於男子。上年她出外遇到狼群,孤身一人與狼群相抗,膽氣甚豪,當時二哥經過其地,見後甚是佩服,便上前幫手,誰知道一幫下來,二哥便留在中山了。」

    長公主道:「我這條命是夫君救的,自然要將夫君留下來,也好報答。」

    伍封心道:「原來二哥是長公主的救命恩人。」招來帶著三十鐵勇下堂準備,鮑興和小紅也解了兩匹馬下來,與鐵勇在府前等著。

    三百騎兵畢集府前,柳下跖夫婦各拿了條大殳,與伍封、楚月兒出府上馬,向城北而去。

    伍封在馬上問道:「聽二哥先前說,招懷並非真的謀反,司馬豹這麼胡亂加罪於人,是否太過跋扈了?」

    長公主嘆道:「司馬豹本是齊人,聽說原是田恆的門客,他到中山之後,短短不過十餘年,如今權傾中山一國,戶數還超過了父王。」

    伍封道:「兄弟聽房子城的鼓揚說過,司馬豹滅鮮虞貴族二三十家,這些人的民戶由他與中山王各分其半,中山王的民戶理應不少於他才是。」

    柳下跖道:「中山總共不過九萬戶,大王自領之民本有四萬多戶,這些年雖有增益,但他是一國之君,常要將民戶賞賜下屬,譬如二哥與公主成親,大王便賞賜了萬戶。何況每有戰事,大王的士卒常作前陣,死傷比他人要多,眼下大王自有的民戶不足二萬,而司馬豹已有三萬餘戶,勢力大有不如。」

    長公主道:「中山用兵之法是一戶一卒,父王的士卒不到二萬,而司馬豹的士卒卻超過了三萬。」

    伍封恍然道:「二哥在中山倡郡縣之制,想來是為了消巨族之民,收族兵以張大王權。」

    柳下跖點頭道:「兄弟聰明得緊,二哥便是這麼想。若以郡縣之制,將中山分為顧都、靈壽、左人、肥城、房子五郡,民戶依地域而劃分,大王掌顧城、肥城二郡,像司馬豹這樣的巨戶得兩郡自不可能,就算能得靈壽一郡,民戶也不會超出二萬,勢力自然大減。其實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中山人以掠戶為樂,不大注重農耕牧放,若各有其地,地域所產多少來決定其勢力大小,眾人自然會由戶數之重改到地列之排除,日後再推行農耕,易牧為粟便容易得多了。」

    伍封道:「司馬豹自然是不願意了。」

    柳下跖道:「他不願意倒罷了,卻連同中山國內大小貴族向大王抱怨,大王迫於其勢,便不敢輕易改制。」

    伍封問道:「這麼說中山王其實也願意改用郡縣之制?」

    長公主道:「此舉大利於王室,父王當然願意。司馬豹之所以能如此跋扈,除了其本身的實力外,他與齊國田氏交好也是原因之一。父王不願意得罪司馬豹,免得引起田恆不悅。」

    伍封皺眉道:「這是中山國內之事,齊國怎能干涉?」

    柳下跖道:「話雖是這麼說,可齊國畢竟比中山大得多了,實力懸殊,我們怎敢招惹?」

    伍封心道:「當年你率鐵騎到臨淄城外,何等豪氣?如今當了中山王的女婿,便要以國事為重了。」

    長公主笑道:「兄弟這次來卻是天賜良機,若能支持夫君,我們便不用顧慮田恆了。」

    伍封苦笑道:「我在齊國的勢力比田恆可弱得多了,無法相比。」

    長公主道:「雖然你在齊國之勢不如田恆,但你與楚王交好,有楚人為遠助,田恆想來顧忌得很。兄弟偷襲越國,兩敗勾踐,聲威之盛,列國中無人不知。只要你為夫君說一兩句話,父王的膽量也就壯了。」

    伍封點頭道:「二哥當年在衛國施惠於我,兄弟自然會報答。這事是中山內政,兄弟委實不好攪進去。不過見了中山王之後,兄弟就事論事,不管怎麼說,郡縣之制肯定比眼下中山之政要利民得多。」

    柳下跖與長公主大喜。雖然伍封說不了攪入中山內政,但他中山王前說一兩句贊成郡縣之制的好話,其實與支持柳下跖差不多。

    眾人一路說著話,早已經出了北門,沿著易水南岸往西北向而行。

    鮑興咕嚨道:「中山果然與它處不同,晚上月光竟會如此昏暗。」

    伍封笑道:「月光都是一樣的,今晚天陰才會昏暗,並非因為中山使然。」

    此時天已經黑了下來,伍封見四週一片黑暗,難辨只有自己這一路火光極亮,照得身邊人高的草叢綠瑩瑩的,順嘴問道:「公主、二哥,那位司馬豹是個什麼樣的人?」

    長公主道:「司馬豹身材頗矮,膂力過人,劍術十分高明,在夫君來到中山之前,人都說他的劍術冠絕中山一境,我小時候幾番見過他與人比劍交手,未有敗時。如今他位高權重,也不再與人比劍了。」

    伍封道:「司馬豹喜歡打獵麼?」

    長公主道:「我們鮮虞人最喜歡打獵,司馬豹是齊人,並不大喜歡。」

    伍封見她騎術極精,讚道:「公主的騎術頗好,怪不得能上陣打仗。」

    長公主笑道:「我小時候便隨父兄圍獵,十五歲後才上陣打仗。」她嘆了口氣,道:「我的四個弟弟都死了,父王常帶我圍獵,有些難決的政事便與我商議。這兩年父王身子不好,也未曾打獵了。」

    伍封心思一動,道:「司馬豹不喜歡打獵,中山王身子又不好,怎麼司馬豹會想到請大王出去圍獵?」

    柳下跖微微一驚。

    長公主道:「司馬豹午間匆匆入宮請父王出城,我看他是想借圍獵之便,說些郡縣之制的壞話。」

    伍封驚道:「鼓揚派信使到顧城來通報,這信使來時,招懷一家是否已被擒?大王是否已經出宮?」

    柳下跖道:「信使先來,後來司馬豹才擒了招懷一家,又將大王請出宮去。」

    伍封與人說話時,楚月兒向來不插嘴,此時忽地對伍封道:「夫君,月兒總覺得有些不大對頭,好像有人盯著我們似的。」

    伍封凜然道:「月兒天賦稟異,若有異感,恐怕真有異事。」

    柳下跖凝神道:「如此黑夜行軍,若有敵人埋伏在草叢之中,最為凶險不過。」

    這時招來由前面過來,小聲道:「公子,草中有人埋伏。」

    眾人都吃了一驚,暗叫不妙,伍封解釋道:「招兄是天生夜眼,能見藏叢中的敵人並不為怪。」問道:「敵人有多少人?」

    招來道:「敵人在草中藏著,不知多少,不過小人見到草叢中偶有戈尖晃動,才知道有人埋伏。」

    柳下跖驚道:「敵人若是亂箭齊發,我們可就凶險了。為何他們還不動手?」

    伍封道:「敵人沒有把握將我們一舉射殺,看來人數不會天多,他們多半是想等我們後隊人馬盡過後兩面夾擊,將我們盡殲。」

    柳下跖道:「既然敵人這麼做,是怕我們有人走脫後說出去,看來這人是中山國的人。」

    長公主道:「多半是司馬豹。」

    柳下跖道:「這條路有十餘里都是如此,一邊是易水,一邊是長草,眼下敵暗我明,情勢大為不妙。要盡快離此危地,只有盡力前衝或全速後退二法,兄弟以為如何?」

    伍封問道:「這草叢中可以馳馬麼?」

    柳下跖道:「草地中土質尚實,何況已有二十多日未曾下雨,馳馬迎該沒有問題,兄弟不是想衝入草叢中去吧?」

    伍封道:「一陣大家滅了火把,二哥與公主帶人前衝,我和月兒帶鐵勇由招兄領著,往草叢中闖一闖,以硬碰硬,攪亂敵人。」

    長公主驚道:「如此太過凶險了吧?」

    柳下跖嘆道:「兄弟果然極會用兵!眼下唯有此法才能脫險。否則的話,敵人只要有八百人,一旦首尾相擊,亂箭齊發,我們三百多人恐怕就全軍盡墨。不過兄弟對地形不熟,還是前衝為好,二哥帶百人入草叢中殺敵。」

    伍封忙道:「二哥,還是我……」,柳下跖道:「這三百人是二哥一手訓練的,黑夜對敵自有互相辨認之法,擅於突擊格伏,兄弟聽我說一個『沖』字,只管滅火前衝便行了。」

    伍封見他說得有理,不再堅持,點頭道:「也好。」

    長公主道:「夫君小心。」

    柳下跖小聲對身旁的人下令,士卒一個傳一個,立時向首尾傳下令去。伍封暗暗佩服其軍容之肅,也對鐵勇傳下了令。

    柳下跖怕時間長了被敵人所覺,不敢怠慢,忽地大喝一聲:「衝!」一聲出口,三百餘支火把齊齊熄滅。

    伍封道:「月兒,走!」策馬向前衝去。

    這三百騎是柳下跖的精兵,前面二百人前衝,後面一百人隨柳下跖往草叢中撞去,果然訓練有素,絲毫不亂。

    三十鐵勇是伍封手下最精銳的士卒,簇擁著伍封等人,隨著二百騎士一團風般向前捲過去。招來在前,伍封與楚月兒護著長公主在中間,鮑興夫婦在鐵勇後面,藉著極微弱的月光盡力前馳。

    便聽草叢中的一百騎兵口中打著唿哨,頃刻間便傳來了廝殺慘叫之聲。伍封心道:「二哥的騎兵是黑夜中原來是靠唿哨聲來辨認身份!」

    又聽弓弦聲急響,無數支利箭如雨般從草叢中射出來,伍封馳馬在長公主和楚月兒左手邊的靠草叢處,為她們以身蔽箭,左手壓低著圓盾,怕被箭傷了馬,右手鐵戟舞動,雖然看不清來箭的方位,這麼格擋揮戟,多少總能擋住一兩支箭。

    只聽身邊不時有慘叫悶哼和落馬之聲,想是有人中箭墜落。昏暗暗地也辨不清是誰人落馬,伍封口中道:「月兒、公主,你們用盾擋住身子頭臉,小心被箭傷了。」

    他聽到楚月兒和長公主的答應聲,略略放心,又聽到鮑興和招來口中罵罵咧咧,便問道:「怎未聽見小紅的聲音?」

    小紅在不遠處答應:「公子,我沒事。」

    這麼黑夜急奔,黑龍的靈異處便體現出來,也不知道它是否能見到前面的諸物,高高低低跑著,就算前面有人馬墜倒,也不見被絆,其速甚快。伍封只覺勁風撲面,夜風中血腥味漸漸濃烈,弓箭聲、馬蹄聲、風聲、叫聲與身後的廝殺夾在一起,不時有箭從身邊、頭側飛過,在耳邊颳起尖銳的風聲。

    也不知馳出了多少裡,旁邊的箭矢已經漸漸少了,前面的廝殺聲又起。

    楚月兒道:「夫君,有沒有受傷?」原來她的青龍也是罕見的良馬,居然能一直跟在伍封身邊。

    伍封道:「沒有,前面交上了手,定是那些預先埋伏好弓箭手。」他們二人的馬快,說著話伍封和楚月兒已經闖到了大隊之前,只覺得眼前人影幢幢,雙方殺在一起,也辨不出敵我煉。

    伍封喝道:「月兒,無馬的士卒必是敵人。」口中說話,手起一戟,已經刺倒了前面的一個步卒。

    他們三百多人全是騎兵,如果見到步卒自然是敵人無疑。若是有自己的騎兵被敵人傷了墜落馬下,口中便打著唿哨滾到道旁,以示是自己人。

    楚月兒一連刺倒了七八人,只覺得眼前人影越來越多,嘆道:「偏偏今晚這月兒不亮,否則怎會如此大費手腳!」

    可巧得很,她這麼說一句話後,天上烏雲便漸漸散開,月亮露了出來,眾人廝殺一陣,便覺眼前也漸漸明了。

    只見眼前大道上層層疊疊有不少弓箭手擋著,伍封一見便知敵人分了幾隊排著,擬輪番放箭,如今黑暗中被騎兵撞了進來,隊列大亂,人人相擠,中間的連劍也拔不出來,兩旁的人亂了方寸,左奔右突。

    伍封見月光灑落,大喜道:「月兒,你這名字沒叫錯,原來連天上的月兒也聽你的話哩!」鐵戟如飛,向敵人刺劈勾啄。

    鮑興大笑道:「這便好了,看我的斧子!」先前昏黑之下他不敢使動斧頭,怕誤傷了自己人,此刻揮舞著大斧,專往人多處殺過去。

    倒是招來不甚在意,他本是夜眼,雖然天黑也難不到他,自從他得知乃兄一家被司馬豹捉拿以後,胸中早憋了一口怒氣,此刻正好發作,大殳惡狠狠地左劈右砸,當者無不披靡。

    他們四人本就是撞陣的好手,何況小紅和那些鐵勇身手都十分高明,一路向前殺過去,硬生生殺開了一條血路,那些弓箭手大叫四散,有的往易水中跳落,有的向草叢中急奔。

    招來怒道:「逃到哪裡去?」馳馬在道旁,將大殳橫在馬背上,取出連弩,搭上箭向逃兵射去。

    眾鐵勇也將馬停在草叢之旁,用連弩射敵。鮑興和小紅二人卻停在易水邊上,專射水中的逃卒。

    伍封與楚月兒也將馬停在水邊,揮手讓眾騎兵前衝。

    伍封看了看身邊眾人,未見到長公主,驚道:「公主在哪裡?」

    便聽長公主在後面道:「我在這裡。」原來她的馬不及伍封和楚月兒等人的快捷,在後面耽擱了好一陣才趕上來。

    伍封道:「公主,我們到前面去。」與楚月兒一左一右,保護長公主馳了過去,伍封回首道:「招兄、小興兒,不要戀戰,我們走吧!」

    大隊人馬又馳出了好一陣,便見前面有兩座低山對望,中間有一個三十餘步闊的山口。眾人衝入山口,轉到山石之後,眼前豁然開朗,到了一處極大的平地。

    伍封等人這才停下馬來,鮑興與小紅帶了鐵勇守到剛才馳入的山口守住,招來一騎在四周飛快轉了個圈,回來道:「公子,此處沒有埋伏,我們已經衝出來了。」

    長公主命眾騎兵四下里守住,嘆道:「適才好生凶險,未知夫君怎麼樣了?」

    伍封道:「公主在此歇歇,我和月兒去瞧瞧。」

    長公主驚道:「兄弟,我們剛剛衝出重圍,你們怎好又回去?」

    伍封笑道:「這次與先前不同,我與月兒再偷偷回去,也不用騎馬。嘿,不瞞公主說,我和月兒最擅長偷襲,二哥與一百騎兵在後面冒險,我可有些放心不下。」

    長公主甚為感動,道:「兄弟重情得很,我和夫君沒有交錯你這朋友!」

    伍封與楚月兒跳下了馬,將二馬和戟矛交給鐵勇,拿著連弩,又取了好幾袋箭背在身上,拔出了劍,轉身出了山口,沒身在草叢之中,緩緩向前面廝殺聲處摸過去。

    才走出百餘步,便聽遠處廝殺聲忽地停了下來,伍封和楚月兒都吃了一驚,對視了一眼,心道:「莫非二哥這一百人全軍覆沒?」

    此刻又有馬蹄聲急馳而來,聲音漸響,到近前時如同雷聲一般。從草叢往道上瞧去,便見十餘騎一路狂奔而來,後面跟著大隊的騎兵和步卒正緊追不捨。

    騎到近前時,伍封見十餘騎中果然有柳下跖雄壯的身形,便放下心來,將劍插入鞘中,舉起了連弩,準備弩箭。楚月兒也插箭入鞘,拿出了弩箭。二人潛到道旁的草叢之中,將弩箭對著後面的大隊追兵。

    追兵中騎兵最快,離柳下跖等人不到二百步,其餘的步卒卻在四百步之外。

    伍封與楚月兒久歷戰陣,也不用多想,早已經將箭放出去,遠遠便見兩騎馬上的人跌了下來。他們二人專射騎兵,上箭之速又快,一連射出了十餘之箭後,追兵驚惶之下,減了速度,不過他們離伍封和楚月兒已經不到五十步遠了。

    這時柳下跖等人已經轉入了山口,伍封道:「月兒,我們先退。」二人回身向山口奔去,便聽背後馬蹄聲響,偶爾還有箭射來,想是被敵人發現了行蹤。

    二人腳步奇快,片刻間便入了山口,此時追兵離三口不到五十步遠,便聽鮑興喝道:「放箭!」

    弓弦急響,箭如飛蝗般向追兵射去。

    伍封和楚月兒到了山石之後,見鐵勇與眾騎兵都下了馬,藏在兩邊山石之後,正守住山口向外射箭。

    長公主和柳下跖迎上來道:「兄弟,月公主。」

    伍封問道:「二哥有沒有受傷?」

    柳下跖笑道:「胳膊上中了一箭,只擦傷了些皮肉,現包紮好了,毫不礙事。二哥身上的傷口多得很,也不在乎再多一道口子。」

    長公主嘆了口氣,伸手去摸柳下跖臉上的那道傷痕,嘆道:「夫君身上的傷大小數十處,以臉上這道傷痕最令我感動。當日我與大隊失落,陷身狼群,若非夫君挺身相救,獨闖狼群,恐怕我已經粉身碎骨,成了群狼的口中之食了,這道傷痕便是那時留下來的。當日夫君昏迷之時,我便立下重誓,要終身服侍夫君。我每日見到夫君臉上的這道創口,便想起當日之誓言。」

    伍封心道:「原來二哥臉上的傷是這麼來的。」卻見楚月兒一雙俏目向他肩上瞧來,多半是想起了當日在魚口之伏時,自己為了救她而中了一箭的往事。

    柳下跖哈哈笑道:「我本就生得粗魯,臉上多一道傷痕並不打緊,只是兄弟這麼俊美,若是傷在臉上便不好了。」

    伍封嘆道:「二哥縱橫列國,掠人錢財,傷人性命,只是臉上破相,其實上天也手下留情了。」

    柳下跖微感愕然,大笑上前,握住伍封的手嘆道:「兄弟顯是在心中的當了二哥是自己人,才會這麼直言不諱。這就是難得的好朋友了。」

    這時便聽鮑興大呼小叫道:「敵人退了,敵人退了。」

    伍封等人到山口看時,只見月光之下,山外躺了若乾屍體,許多戰馬無人馭使,四下亂跑,剩餘的步卒如潮水般往後退走。

    招來道:「公子,是否追擊?」

    伍封搖頭道:「敵人雖退,但隊列齊整,火把舉著不亂,可見已經防備我們追上去。進有規、退有矩,非精通兵法之人練不出這樣的士卒來。敵人人數比我們多,我們若追上去,只怕討不到什麼好。」

    柳下跖道:「二哥先前抓了個賊人問過,這次司馬豹從靈壽偷偷調了兩千士卒來,今晚設伏的便有一千人。」

    伍封道:「真是司馬豹?」

    柳下跖點頭道:「就是他。他若是殺了我和公主,這中山一國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了。這人好生狠毒,居然在城外設伏,我這三百親衛就算是天下精兵,居然死傷了近兩百人。兄弟的隨從只輕傷了數人,看來這些士卒都是兄弟特別訓練過的。」

    伍封點頭道:「他們是我軍中的精銳,而且裝備精良,身上的金甲是兩層牛革夾在銅片製成,能御箭矢。」

    長公主嘆道:「司馬豹這計謀可厲害哩!他知道兄弟來後,便擒了招懷一家,又將父王請離了城中,然後預先設伏。看來他也知道招來先生與兄弟一齊前來,故意引我們出城。我和夫君若是死了,他便可以順理成章成為嗣王。幸好我們及早察覺,奮力殺了出來。」

    柳下跖點頭道:「看來司馬豹沒有在這裡,否則我們也不能脫身。哼,我的三百親衛折損了大半,此仇不可不報!」

    伍封道:「公主和二哥被害,大王怎會放過他?就算實力不敵,大王多半也會出兵向他討伐。我就怕他同時下手,一面伏殺我們,一面向大王下手。他的計謀若成,明天他便是中山之王了!」

    長公主和柳下跖心中大驚,柳下跖道:「此事不可不防,我們趕快到北山去。萬一大王有失,事情便不可收拾了。司馬豹此間事敗,他還未知曉,我們只要搶在報訊的人前面趕到北山,便能出其不意。」

    眾人留下了些人照顧傷者,其餘的人匆匆上馬,向北山趕去。

    途中柳下跖嘆道:「這次司馬豹計算雖精,卻未料到兄弟厲害至此,又沒有料到我們會冒險闖入草叢,打亂了他的埋伏,這是他的一大失誤。」

    楚月兒忍不住嘆道:「如此這天下不知道是怎麼了,月兒在齊國時,便見慣了爭嫡奪位之事,大則一家一國,小則一族一戶,後來到衛、楚、吳等國,所見也是如此,想不到連中山也不例外。」

    伍封道:「人性之中本有貪念,眼下列國之制,以家族為政,每一大家族之長便是該國的一大勢力,世代相傳,權小的想增權,兵少的便加兵,士人想當大夫,大夫又想當卿,卿又想當國君、大王,田氏有田盤田政爭嫡,倭人族、東屠族雖是夷人小族,也有兄弟相爭。衛國父子爭位,交戰多年,連晉齊兩國也捲了進去。楚國有大哥白公勝作亂,差點想奪楚王之位。吳國的王子姑曹、王子地、顏不疑為了當太子更是爾虞我詐、兵刃相見。我看它國也好不到哪裡去,唉,人心之不足,如蛇欲吞象。」

    長公主和柳下跖也深有感觸,嘆息搖頭。

    不一會兒,一百多騎到了北山附近一片矮林之中,柳下跖讓大家停了下來,道:「我們不知道山上的虛實,這麼硬跑上去可不大好。」

    伍封點頭道:「二哥說得是。」

    柳下跖道:「我想帶十個人上山,公主和剩下的人都留在這裡接應。聽兄弟調遣。一旦見山上起火,便是我發出的訊號,兄弟便沖上去。」

    長公主驚道:「夫君十餘人上山,是否太過冒險了?」

    柳下跖嘆道:「我一生冒險,也非僅是今日。司馬豹調了二千人來,加上他的一千親衛,共有三千人,一千人在城外設伏,剩下的二千人多半都在這裡。我們一百多人上去與十餘人上去,效果也差不多,不如將百餘人留在山下,可收疑兵之效。」

    伍封道:「二哥果然擅長用兵。不過這闖營之事,還是兄弟比較擅長,不如我帶些人上山,二哥在山下接應。」

    柳下跖搖頭道:「以兄弟的身手,去闖營當然要比二哥好些。不過大王不認識兄弟,就算見到了也要大費口舌。二哥在中山還有些威風,發起惡來,鮮虞人多少有些顧忌,司馬豹的手下多少會收斂一些。」

    伍封點頭道:「也好,二哥上去便故意東扯西拉,讓司馬豹弄不清虛實,不知道二哥是改道而來,還是闖伏而來。就算知道是硬闖來的,又不知道二哥究竟有多少人接應,以至敢帶十人上山。趁他猶豫未決、謀無所斷之時,二哥便將大王帶出來。」

    柳下跖哈哈大笑,道:「兄弟高明得很,就這麼辦。」帶了十人上山,過長公主身邊時,道:「公主,你自己要小心。」

    伍封等柳下跖上山之後,向長公主詢問了一陣這北山的地形環境出口,環顧四周,立時有了主意,道:「這林中松樹都不高,我們在林中點起火把,山上必然能看清楚火光,卻見不到人。」對眾人道:「每人砍二十支松枝點著,每十步插一支在地上,小心別燒著了林子。」

    片刻間,林中火光如熾,亮如白晝。

    長公主道:「這兩千多支火把點著,山上必能看見,司馬豹便會以為我們有大隊人馬在此,只不過是怕傷了父王,不敢攻上去。」

    伍封沉吟片刻,道:「我們出了這林子,都到山道旁的石後藏著,免得司馬豹大隊人馬衝下來放火燒林。他的士卒人多,硬擋不住。」

    眾人小心出林,在兩旁山石後藏好。

    過了許久,山上仍是靜悄悄的,長公主坐立不安,不住往山上瞧去,口中道:「這麼久了,為何還無動靜?」

    伍封沉吟道:「我與月兒上山去看看,公主,你們在此等著消息。」吩咐招來和鮑興保護長公主,二人步行向山上去。

    楚月兒笑道:「今晚我們可是兩番下馬偷襲了。」

    伍封嘆道:「本來只是到中山來看看二哥和招兄的家人,不料正撞上了這種尷尬之事,看來有時候就算我們不去惹禍,禍事也會找上門來。」

    楚月兒道:「我們欠了柳師叔許多人情,今日幫一幫二哥,也是好的。」

    伍封點頭道:「就是這個道理。咦,你喚柳大哥為師叔,卻稱其弟為二哥,是否不成樣子?」

    楚月兒格格笑道:「這都怪你了。按理說二哥也算月兒的長輩,但被你橫裡打岔,有你夾在中間,這輩份就有些胡塗了。」

    伍封笑道:「也說得是。譬如說燕兒吧,看在鮑大哥的面上,她應該叫我叔叔,但從貂兒夫人角度來看,我又該叫她為姨,這就不大好辦了,只能含含胡胡些。」

    二人說著閒話,轉到一個彎時,見有二人在石上向山下瞭望,伍封二人潛雙過去,一人一拳將他們打暈,扔在石後。

    這麼轉了幾個彎,打倒了十餘人,猛見山腰處一大片營地,營內戰馬嘶鳴,火光極亮。

    伍封細細看了一陣,暗暗吃驚,小聲道:「這司馬豹的大營與葉公、桓魋的大有不同。月兒,你看這大營,外面一層方方正正,裡面一層卻是圓形,極有奧妙。」

    楚月兒問道:「有何奧妙?」

    伍封道:「方直之形,可練士卒兵車步伐,渾圓之形,利如操作兵器,圈練戰馬。在圓形之內,設了一排大營,方形之內有八座大營,士卒可隨時變易方位,方、圓、曲、直、銳、鈍轉換自如,這座陣形極妙,外表看來是方圓陣,實則不然,有點像孫叔叔所教的五行陣。嘿,這個司馬豹很了不起!」

    楚月兒笑道:「當日孫叔叔說過田穰苴有一種『八卦陣』,是否便是這陣?」

    伍封細細看了一會兒,道:「此陣並不常見,威力又奇大,說不好真是八卦陣,只是此陣已經失傳,司馬豹從何處學來?」

    楚月兒道:「他是齊人,又與田恆交好,說不定是田穰苴的後人呢?」

    伍封驚道:「這也是大有可能。如果他是田穰苴的後人,便是田氏一族的人,這件事情便難辦了。」

    楚月兒笑道:「我看也不難辦,他在中山謀反,中山人殺了他也是應該。雖然我們牽涉在內,只要向中山王求個情,將他逐出中山,田恆也不會見怪,說不定還承夫君的情哩!」

    伍封笑著點頭,道:「我們兩個人到營外,便當司馬豹已經是我們囊中之物,是否狂妄自大了些?」

    楚月兒搖頭道:「這倒不是狂妄,就算司馬豹是田穰苴的後人,也未必有田穰苴的本事。」

    伍封眼中一亮,笑道:「月兒提醒了我,這座陣形果然大有破綻。雖然此陣甚妙,但佈陣者不懂變化。司馬豹的手下不是騎兵便是步卒,並無車兵,卻死守此陣,將騎兵布在外層,以車兵的方法調用,一則無車兵的齊整嚴謹,二則騎兵靈動多變的特性發揮不出來。若是我用此陣,便將騎兵布在內圈,以圖變化。」

    楚月兒訝然道:「原來夫君也是陣形高手,以前怎未見用過陣形?」

    伍封笑道:「以前我雖知道陣形,卻不懂得使用,上次向孫叔叔討教之後,這些天不斷惴摸,才懂得了陣法的真意,日後用幾次給你瞧瞧。」

    楚月兒道:「既然此陣有破綻,怎去破它?」

    伍封笑道:「月兒這膽量比我還大,我們只有兩個人,怎說得上破陣?不過覷其破綻之處,略作搗亂而已。只是二哥入營之後,不知道眼下如何了,若貿然上前,只怕會害了他們。」

    楚月兒道:「要不我們便混入營中去,將那司馬豹擒下來?以前對付葉公便是用這法子。」

    伍封道:「可我們不認識司馬豹,萬一弄錯了怎辦?何況這座營雖然未用巢車,但四角扎有營帳,帳外有長干豎立為壁,多半是內藏些弓箭手,甚難混入。」

    楚月兒想了好一陣,也無甚辦法,索性不再去想,等著伍封拿主意。

    伍封愕然道:「月兒怎不說話了?有何良策?」

    楚月兒笑嘻嘻道:「我可想不出來什麼法子,夫君詭計多端,幹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事來誰也比不上,我何必費神去想?」

    伍封笑道:「兵行詭道,不用說得這麼難聽吧?」忽想起那日晚間自己鬼鬼祟祟摸到葉柔的房間中去,卻被葉柔一早料到,讓春夏秋冬四女睡到了房中,以致讓葉柔逃脫他的「暗室之欺」。

    正這麼想著,便聽營內喧嘩之聲大起,二人看時,正見柳下跖等人從營內往外闖,柳下跖身上負著一人,多半是那位中山王,周圍有幾個親衛保護著,一陣風般向營門處衝過來。

    營中士卒一路簇擁,又怕傷了中山王,不敢過份逼近。

    這時,一人手執著銅劍,從後面飛也似趕上來,口中道:「守住營門,如果有人後退,讓他們出了營與山下的人匯合,我便殺了他一家老小!」

    這人身材矮胖,與田逆倒有些相似。

    柳下跖揮著銅劍,喝道:「誰敢傷了大王,罪誅九族!你們若敢擋我,便是司馬豹的一黨,日後必有人治你們的謀反叛逆之罪!」

    那矮胖的人大笑道:「殺了他們,我便是中山王!有我司馬豹為王一日,你們便是百長、千長,誰能治你們的罪?」

    司馬豹這麼一說,士卒們便圍了上去,劍光霍霍,與柳下跖等人殺在一起。

    柳下跖只有數人,身上又負著中山王,十分不便,幸好他劍術高明,一路向營門處殺來,無人能擋,倒是他的親衛數人寡不敵眾,片刻間便被殺了。

    司馬豹喝斥一聲,親自上前擋住柳下跖,他的劍術的確十分高明,柳下跖身負一人,身手不夠敏捷,與司馬豹戰在一起,突不出這包圍來。

    伍封見情勢危急,拿起一旁的兩支火把遠遠向山邊的草中扔過去,這火把是先前他們擊倒的瞭望士卒所遺。如今是盛夏天氣,這山中又有二十餘天無雨,草甚乾枯,火頭立時燃了起來。

    伍封拿出連弩,對楚月兒道:「長公主見了火光便會上來,不過還要些時候。我們射外圍方形營中的馬股,騎兵一亂,這陣形便混亂了。」話音未落,早已經一箭射出去。

    他與楚月兒離營三百步,普通弓箭無法射得這麼遠,但他們二人的弩箭卻能及四百步外,是以數箭射出去,一連射中了數馬。

    這真是天外飛箭,雖然箭少,但一箭飛來便有一馬中箭,戰馬負痛長嘶,四下直撞,馬上騎士騎術甚精,雖然未跌下馬背,卻控不住戰馬。營中士卒大見慌亂,司馬豹略有些驚慌,大聲道:「不要亂!」手下見緩,被柳下跖逼退了十餘步。

    等伍封二人各射出了十餘支箭後,營中戰馬四下嘶叫亂撞,士卒大亂。雖有人欲出營來尋殺他們,卻都被箭射倒。

    伍封負上了弩,拔劍道:「沖上去!」與楚月兒從石後躍出來,其速甚快,二人奔到營門外二十餘步外時,才有人向他們射箭。

    伍封二人使出「比翼雙飛之術」,身如大鳥,躍入了營寨之中,腳尖落地之時,兩口劍早已經刺倒了十餘人。

    眾士卒驚駭之下,四下散開,不敢接近他們。

    伍封道:「月兒,你去接二哥出來!」自己飛身向司馬豹撲過去。

    司馬豹大驚之下,道:「龍伯!」

    伍封喝道:「你這犯上作亂的傢伙,還不棄劍就擒?」手起一劍向司馬豹劈去。

    司馬豹以劍相格,道:「這裡是中山之境,幹你甚事?非要從中攪和?」

    伍封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二人口中說著話,劍聲鳴響,司馬豹一連擋了他十餘劍,退出二十餘步。伍封讚道:「你的劍術不錯!」

    司馬豹的劍術幾乎比得上計然,非伍封之敵,本來伍封在五劍之內可以將他斬殺,但想到他與田氏有些干聯,不願意與田氏交惡,才未下殺手,只想逼得司馬豹棄劍就擒。

    司馬豹見伍封每到關鍵之處便停了劍,知道他無殺己之意,但他知道自己此次興兵若是敗了,自己在中山十多年的苦心經營便毀於一旦,中山王和柳下跖必放不過他,故而勉力支撐,心道:「你們才幾個人,怎敵得過我的二千士卒?」大喝道:「快來幫手殺了此人。誰能殺了此人,我便賜他萬戶,封為萬長!」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立時有數人搶了上來,執劍向伍封刺下去。

    伍封大怒,心道:「我不殺你,你卻想殺我,這便放你不得!」運劍如飛,痛下殺手,這些人怎能敵他一劍?一連四劍,劈倒了四人。雖是如此,仍有數十人不斷搶上來,正是利字當頭,連性命也可以不要。

    司馬豹得暇,抽身退開,在一旁大聲呼喝指揮,營中士卒又漸有整合之勢。伍封暗叫不妙,心想自己一念之仁,反而讓這司馬豹逃脫,再等片刻,賊勢重合,自己這區區數人便插翅難飛了。偷眼看楚月兒時,見她已經與柳下跖衝出了營門,不過仍有大群人圍著他們,情勢也十分凶險。

    正在這時,便聽殺聲大起,長公主、鮑興、招來、小紅等人帶著一百多騎衝了過來,鐵騎一至,立時將圍在楚月兒和柳下跖身邊的逾百士卒沖散。

    本來賊勢稍振,被鐵騎一沖,又見混亂,伍封心下寬了,大踏步向司馬豹闖過去,先前他劍下留情,只是傷人而不殺人,此時見這些人亡命圍上來,不知悔過,大怒之下,劍下也不再留情,有一人擋路便殺一人,劍勢比先前兇猛了十餘倍。

    他一連殺了數人,賊人膽寒,雖有萬戶之厚賞也不敢上前了。

    司馬豹這人甚是勇悍,在一旁喝道:「敵人人少,盡力圍上去,殺無赦!」雖然仍有賊人聽他的號令,但這時候人數並不太多,餘人大多混亂起來。不過也可見他平日治兵之嚴,此時此刻仍然有人聽其號令。

    伍封怒喝道:「司馬豹!」

    司馬豹見他氣勢洶洶搶上來,心中一寒,待想起一個「逃」字時,卻被伍封趕在面前,「呼」地一聲,一劍當頭劈下,司馬豹連忙揚劍上格,劍交十字,司馬豹只覺得手臂劇震,劍往下沉,雙劍離首不到三寸。他奮力上舉,可伍封的重劍如一座山似的壓在頭頂,絲毫不能動彈,司馬豹驚得面如土色,只要伍封再一加力,自己這顆頭便要化為四顆了。

    伍封小聲問道:「你是田穰苴的後人?」

    司馬豹哼了一聲,道:「我就是田豹。」

    伍封心中一驚,想起田豹這個人來。田恆這一輩中有三人名氣極大,就是田恆、田逆、田豹三人,田豹原是齊軍名將,才二十歲便名揚齊國,比田恆的名氣還大,後來不知所蹤,據說是暴病而亡,但齊人都猜他因遭了田恆之忌,田恆怕被他田豹奪了田氏宗長,悄悄將田豹殺了。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雖然其時伍封還未出生,但慶夫人曾經向他說過。

    伍封本想將司馬豹殺了,轉念又想:「這人在中山苦心經營,說不定是田氏故意為之,殺了他便得罪了田氏,大有後患。若他是田恆的對頭,留下來與田氏為惡也是極好,說不定可以削弱田氏之勢。」想到這一點,小聲道:「你明知道在下與長公主在一起,仍然設伏謀害,先想殺了在下。在下壞了你的計謀,算是報了此仇。今日便饒你一命,你快逃吧!只要離了中山,何處不可以東山再起?」

    司馬豹愕然不解,伍封道:「在下與田氏干聯極深,你既是田氏族人,便放了你。是了,你這安營陣法是否叫『八卦陣』?」

    司馬豹點了點頭。

    伍封劍勢忽鬆,司馬豹躍退到一丈之外,沒入亂軍之中。

    這時鮑興騎馬過來,他一手揮著大斧,一手牽著黑龍,道:「公子,請上馬!」又道:「適才這傢伙可是司馬豹?看來他十分了得,居然能從公子手下逃命。」

    伍封上了馬,將劍插入鞘中,從馬背上取下鐵戟,向亂軍逐去。此刻司馬豹不知所蹤,亂軍無首,只有一小會兒功夫,便四散而潰。

    眾人畢竟人少,僥倖獲勝之後,不敢過份追逐逃兵,只是收束數百降兵,入營歇息。

    伍封卻暫未入帳,由楚月兒陪著,細看營中各處,又叫來數名降卒細問司馬豹的安營布寨之法,將這「八卦陣」了然於胸後,才入了大帳。

    二人才站入帳時,便見座中間的中山王由兩個人扶著迎下座來,哈哈大笑道:「龍伯是大國貴人,駕臨鄙邑委實不易,大將軍的面子可比寡人大得多了。今日司馬豹叛亂,若非龍伯仗義援手,寡人與大將軍便被他所害了。」

    中山王約七十多歲,雖為肥胖,背微佝僂,臉上有三四道傷痕,一見便知是多次親自臨陣而至,他一邊說著話,一邊喘息,看來身子不大好。

    伍封與楚月兒上前見禮,中山王笑道:「龍伯和月公主都是貴人,寡人說起來是個君王,其實只算得上一族之長,無須多禮,無須多禮。適才寡人已經派了人帶招來入城,將招懷一家釋放。」

    二人坐下之後,伍封道:「那司馬豹真名叫田豹,是齊國田氏族人,外臣怕有後患,故意放了他走,大王勿怪。」

    中山王驚道:「田豹?怪不得這人兵法精熟,原來是二十年前的齊國名將!這人改名換姓在中山十餘年,想必便是為了今日之事,天幸有龍伯援手,壞了其奸謀。這人既是田氏族人,的確是不好殺他,免得激怒了田恆,使齊國與中山交惡。龍伯放得好!」

    長公主埋怨道:「今日父王若不出來圍獵,也不至如此。父王身子不好,怎還聽了司馬豹的聳恿跑來打獵,釀成今日之禍?」

    中山王笑道:「你以為他真是要與寡人打獵?他將寡人叫到一邊,大大數落郡縣之制的弊處,然後迫寡人立他為嗣。」

    長公主道:「夫君是大王的女婿,名揚天下,立為嗣是理所當然,父子相繼,怎輪得上他這做妹夫的繼位為王?」

    中山王嘆了口氣,道:「話是這麼說,但我若是真的傳位給跖兒,他便會引兵相攻來奪位。他誣群臣謀反,滅不服他的萬長、千長、百長近三十家,眼下群臣怕了他,支持跖兒為嗣的人可是越來越少了。今日上午有許多臣子入宮,當面勸寡人立司馬豹為嗣。跖兒甚得中山人之心,但最大的弊處便是出身大盜,還曾引兵入齊入衛,對付田氏和趙氏。眾臣以此為口實,說立了跖兒為嗣,不僅會認列國恥笑,還會引得齊晉兩個大國之怒。唉,若非寡人四子俱亡,僅餘你一個骨肉,怎會如此?你與跖兒的實力遠不如他,寡人多日來只好隨口敷衍,若認真拒絕,你們早就被禍了,哪裡會拖到今日?」

    他嘆了口氣,道:「誰知道這人表面上只是為了爭嗣,其實卻想連寡人也殺了奪位,這爭嗣只是表面上的功夫而已。」

    柳下跖道:「他早些日從靈壽調了二千人來,就是為了要奪位,他處心積慮以久,絕非偶爾才想到。」

    中山王點頭道:「本來他還會等上數日,好將大臣集在一起,佈置得更周密些,擁他者留,不服他者殺。可今日龍伯一來,他便亂了方寸。他或者不知道龍伯的厲害,不一定是怕了龍伯干涉,卻怕寡人有龍伯的支持,打定主意立跖兒為嗣,明日宣佈出來,他幹什麼都是名不正言不順了。」

    長公主笑道:「想來他也知道夫君與龍伯有交情。是了,明日朝堂之上,父王是否會宣佈立夫君為嗣呢?」

    中山王搖頭道:「暫還不成,跖兒什麼都不錯,只是可惜名聲不大好。寡人這些天仔細與許多臣子談過,他們雖然知道跖兒的才能過人,但又怕跖兒使中山蒙羞。你想,一個縱橫列國的大盜,我們卻擁他為王,天下列國會怎麼看呢?何況跖兒得罪過齊晉等多國的貴人,到時候許多事情就難辦得多了。許多臣子反對跖兒為嗣便是因此,到不是定要與田豹一黨。跖兒就算當了王,他們也未必會心服。」

    柳下跖點頭道:「正是,兒臣早就說過此事,立兒臣為嗣的確會大有後患。」

    長公主不悅道:「這麼說,難道這王位只有傳給王室疏族了?」

    中山王長嘆了一聲,道:「寡人怎會願意呢?」

    伍封聽了半天,笑道:「大王,貴國之事外臣本不好插嘴,不過看大王如此煩惱,外臣忍不住想說句話。」

    中山王忙道:「龍伯有何指教儘管直言。」

    伍封道:「以外臣看來,長公主政事通達,又有機變,大王為何不立長公主為嗣,繼承王位呢?」

    眾人聽了一驚,中山王愕然道:「列國之中哪有女人為君的?這樣有些不像樣子吧?」

    伍封笑道:「外臣聽說,數十年前鮮虞人還曾有女王,女子為政也不是很稀奇的事情。眼下大王無子,立公主為嗣,至少可以避免群臣不服,以致內亂。至於是否有些不成樣子大王卻無須在意,中山本來就不是天子封國,列國向來視若蠻夷,立女子為王他們也笑,不立女子為王他們仍在笑,相較起來便無所謂了。」

    中山王眼中一亮道:「龍伯言之有理。」

    伍封又道:「外臣一路北上,見中山之民視大王為神明。恕外臣直言,田豹誣人謀反,滅權臣數十家,以外臣看來,這或是大王為了收王權,才會默許田豹如此為之,否則以大王之聖明,怎會相信小小數十戶的人也敢謀反?」

    中山王臉上有些尷尬,道:「既然龍伯這麼說,寡人也無須隱瞞。不瞞龍伯說,寡人一開始的確有此想法,是以對田豹聽之任之。後來才知道田豹所剿滅的貴族,全是與他不和,或是對他的跋扈頗有微辭的人。他勢大難制,寡人也有些責任。」

    伍封道:「田豹是大王的妹夫,其黨推舉他為世子也有些道理。如今田豹敗走,其黨仍在,總不能大搜國內,盡剿其黨,否則國內必然大難。中山國小民貧,若國內生變,晉國怎會冷眼旁觀?多半會大舉入侵,乘機滅了中山一國。中山這數百年間三次被滅,鮮虞人三次遷移,今日有此基業,甚為不易!大王立公主為嗣卻是理所當然,田豹之黨再要作亂也無甚名目了。」

    長公主皺眉道:「我若為嗣女,日後當了中山王,夫君豈非成了我的臣屬?到時候夫君面上便不大好看了。」

    伍封笑道:「以外臣之見,公主繼位為王也不見得違了夫婦之道,公主在朝堂之上為王,在家中是妻子,並不衝突。譬如兄弟在外面擺出一副惡巴巴的樣子,回到家中甘為妙公主和月兒馭使,也不見得就丟了臉面。」

    中山王道:「鮮虞人頗重男子之權,日後跖兒面上無光,事情也不好辦。」

    伍封想起鼓揚對其妻妾的態度,知道在鮮虞人心中女人的地位極為低下。他眼珠子轉了轉,道:「不如這麼著,明日大王宣示公主為嗣,日後繼位中山王,同時封二哥為中山君,位於諸臣之上,委以國事,大王管君,君管臣,公主也大可以在宮中靜養。」

    中山王哈哈大笑,道:「這是個好辦法,長兒繼位為王利於國事,不可因小失大了。寡人心意已決,便立長兒為嗣。」

    長公主仍搖頭道:「只是這列國之中並無封君,中山君之說是否妥當?」

    伍封笑道:「既是封君,自然是封出來的,譬如天下間原有二哥是大將軍,後來寡君卻封了在下為大將軍,這不也是從無到有?」

    中山王點頭道:「這也不必煩惱,日後得想個法子,長兒將王位傳給跖兒便成了,我中山勢弱,跖兒勇猛精明,有他為王,中山或可以勢力張大,與列國爭雄。」

    伍封道:「外臣有一個主意,大王立公主為嗣之後,派二哥為使,以臣禮向周天子進貢,這許多年來無人向天子進貢,你們這麼一張揚,天子必定大悅,若有封賞,中山便會名正言順地列名於各國,不再被它國視為野人夷國。當然,向周天子進貢的文書上,便不能自稱中山王了。」

    中山王大喜,點頭道:「寡人聽說劉、單二卿權重勢大,又貪利好名,我們若在這二卿中多用重幣,自有人與我們說話,此事未必不能。」

    伍封道:「立嗣之事不可拖延,今日田豹一敗,晚間群臣知道後,不知作何感想,只怕會有人擔心二哥和公主報復,預先作亂起來,大王要即刻招集群臣,將立嗣之事宣告於眾,同時說反亂者僅田豹一人,無其他人牽涉入內。朝議之時,便要派二哥率士卒到靈壽城去,收拾民戶士卒,以免田豹逃回靈壽再聚眾謀反。」

    中山王點頭道:「龍伯想得周到。」派出了十人,讓他們先去知會群臣,夤夜入宮議事。

    眾人這才押著降兵,連夜趕到顧城。入城之後,直接前往王宮,伍封和楚月兒本不願意幹涉它國之事,正想推辭,中山王精明之極,搶先說話道:「今日鄙邑立嗣,正要請大國作個見證,龍伯夫婦是齊楚二國的君王一族,正好坐在朝堂上替寡人震懾群臣。」

    柳下跖笑道:「今日公主被立為嗣,若無它國使臣道賀,面上也不大好看,兄弟,你們不是想讓公主丟臉吧?」

    伍封見他們這麼說,只好答應,道:「不過我們二人只代表我們自己,絕非齊楚二國的使者。」

    中山王笑道:「那是自然。不過就算齊楚二國真派了使者來,也只是面子上賀一賀而已,怎會說個『不』字?只不過這二國嫌我們國小,又是鮮虞異族,不願意派人來罷了。」到了王宮之外,眾侍衛出來相迎,中山王吩咐宮中侍衛將鮑興夫婦和三十鐵勇盡數請入宮中,待以貴客之禮,親衛也能變成國賓,這是給了伍封天大的面子。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0:41
第三十五章 之子之遠,俾我獨兮

    入朝之時,只見火光通明,群臣畢集殿上。長公主和柳下跖走入臣列之中。中山王讓侍衛拿了厚席,請伍封和楚月兒坐在他的左右,自己才坐了下來,接受群臣禮拜。

    群臣不知道伍封和楚月兒的身份,見楚月兒一個妙齡少女坐在大王之旁,無不大為驚訝。一向站在群臣首位的大夫司馬豹未見,換之以長公主站在朝臣之前,這女人站入臣班是他們從未見過之事,無不面面相覷,臉上變色。

    中山王道:「這麼晚了,寡人招諸位來議事,諸位自然猜得出是件大事情了。寡人身邊這二位是大國貴人,這一位是齊國下卿,齊、楚、吳三國君王親賜『龍伯』之號的伍大將軍;另外這位是楚國的月公主。今日他們二人到我們中山小國來,正是天大的喜事。」

    長公主和柳下跖帶著眾臣向伍封和楚月兒揖禮,二人連忙還禮不迭,謙讓了幾句。

    中山王又道:「今日大夫司馬豹謀反作亂,借圍獵之名,暗調三千士卒將寡人扣押,想要加害,又派人埋伏城外,欲襲殺長公主和大將軍,意欲殺人奪國,幸虧長公主和大將軍奮勇,又有龍伯和月公主仗義相助,殺退了司馬賊子一黨,救寡人脫險。」他按照伍封的意思,沒有說出司馬豹的真名,假裝糊塗,免得傳了出去,有損齊國和中山的盟議。

    群臣無不大駭,紛紛耳語。田豹謀反之事才發生不久,事情還未及傳到他們的耳中。有些與田豹交情好的臣子早已經嚇得面如土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中山王道:「長公主和大將軍擒下了數百名參與謀反的士卒,方能洞悉司馬豹的奸謀。寡人對司馬豹向來看重,未料到他會謀反,今日還與他一同出獵,險些招其毒手。現在想起來,這人極善偽飾,不僅騙了寡人,連朝上各位也一同騙了,也怪不得你們未能預料其亂。」

    他這麼一說,群臣立時寬了心,紛紛道:「大王說得是,這人假情假義,的確騙了臣等。」

    又有人道:「微臣有時也覺得這人有些不妥,卻想不到他會謀亂。」

    更有人道:「其實微臣早覺得司馬豹有謀反之心,但他是朝中要人,群臣之首,微臣苦無證據,只是與他虛與委蛇,想找出了破綻來。」

    還有人痛心疾首地罵道:「司馬豹本非我鮮虞人,大王卻對他推心置腹,委以重任,這人居然要加害大王、謀反奪位,簡直是畜牲也不如。」

    另有人道:「我中山是天賜給鮮虞人的家國,大王是天生的聖人,眼下更有長公主和大將軍為左右護國神祇,司馬豹居然敢造反,當真是膽大包天、喪心病狂之至,合該他自取滅亡!」

    群臣紛紛說著,伍封心裡暗笑:「司馬豹平日跋扈囂張,你們多半是巴結奉承,此刻他敗了,便什麼話都說出來。」

    這時有幾人道:「大王,司馬豹謀逆犯上,罪大惡極,理應族誅,請許微臣攜家兵到靈壽去捉拿其家人黨羽,以絕後患。」

    中山王擺了擺手,群臣都住了口,一齊看著殿上。

    中山王道:「大將軍,寡人便派你領本部士卒,朝議之後,連夜趕往靈壽,捉拿司馬豹的家人黨羽,你平亂有功,司馬豹手下的民戶便賜給你。」

    柳下跖答道:「多謝大王賞賜,微臣領命。」

    不少臣子臉上顯出失望之色,也有人甚為羨慕,田豹手下有三萬餘戶,如今盡由柳下跖所得,加上他原有的一萬戶,幾乎有半個中山便到了柳下跖的手中,群臣怎不妒忌羨慕兼又失望?

    這時,侍衛領了招來、招懷兄弟上殿,那招懷身材瘦小,果然天生腿疾,行走不便。

    中山王道:「招懷被司馬豹誣陷謀反,此事已經查得清楚,招懷的兄弟招來是龍伯家臣,今日隨龍伯平司馬豹之亂,立了大功,寡人便升招懷為千長,大將軍收司馬豹的民戶之後,擇一千戶賜之。至於招來該如何賞賜,寡人還得與龍伯商議。」

    招來、招懷大喜叩謝,然後下殿。

    中山王道:「司馬豹謀亂之心早已經有了,否則也不會一心求為中山之嗣。這立嗣之事最為要緊,稍一不損,便會導致國生內亂。今日寡人便立長公主為嗣,寡人歸天之日,長公主便是我中山之王!」

    群臣愕然,臉上顯出驚奇、詫異和狐疑之色,面面相覷,無人能說出話來。

    伍封見群臣臉色怪異,知道他們一時間難以接受,心知是自己該說幾句話的時候了,當下笑道:「女主為王,的確是列國罕見。不過在下曾聽說鮮虞人在數十年前有過女王,可見女人為王,也不算違了鮮虞祖制。相傳盤古開天之後,先後有天、地、人三皇,然後有五龍氏、巨靈氏等等,待有巢氏、伏羲氏之後,有女媧氏練石補天,成為女主。其後才有黃帝軒轅氏、炎帝神農氏、堯、舜、禹等等。可見女主為政,自古也有之。眼下中山國境狹小,又夾在大國中間,若因立嗣而內亂,必會使大國生滅國奪地之心,大王立公主為嗣,父女相承有何不可?」

    楚月兒點頭道:「正是。」

    他們二人一發話,群臣就算有些想法也不敢說,紛紛道:「長公主武勇精明,雖男子也不能及,又是大王唯一的直親,理合為嗣。」他們七嘴八舌,都表示贊成。

    中山王哈哈大笑,道:「此事就這麼定了。齊、楚、吳三國賜伍大將軍為龍伯,寡人也想倣傚之,龍伯救了寡人性命,從今日始,龍伯也是我中山國的龍伯。另外,賜大將軍柳下跖為中山君,位於群臣之上,監察國事。王轄君,君管臣,為王者也輕鬆得多了。」

    群臣心忖:「這中山君算是個什麼爵位?」紛紛向長公主和柳下跖道賀,又按臣禮向伍封、長公主和柳下跖三人揖拜,諸多禮儀,不一而足。

    後世列國各有封君,卻少有人知道這封君之制源自伍封之議,又始自中山這鮮虞之國。

    快天亮時,朝議才罷。柳下跖帶了本部騎兵匆匆出城,向靈壽城進發。

    中山王和長公主將伍封等人留在宮中,又將招來請了來,設宴款待,然後在宮中安置下處,各自休息。

    伍封和楚月兒由鮑興夫婦陪著,帶著兩車禮物親到招懷府上看視,招懷一家驚喜交集,招來不免感激涕零,忙了好一陣,伍封等人才告辭回宮中休息。

    晚飯之時,柳下跖從靈壽趕了回來,中山王又設大宴,請伍封、楚月兒、招來、招懷、鮑興夫婦等人以及眾鐵勇飲酒。招懷雖是新升的千長,畢竟身份低微,今日居然能與中山王一起飲酒,自然是因其弟招來的面子。

    柳下跖說起去靈壽的事,道:「諸事都順遂之極,那田豹曾回靈壽,將家眷接走,又將家中財貨裝了十餘車,一路向西去了,我在路上撞到他,故意扮作未曾發覺,放了他走。以他的聰明,當然知道我們是有意放他離開中山。」這人已經兩日一夜未睡,居然仍是精神奕奕,天生的體魄精力過人,與眾不同。

    中山王放下心來,口中不住向伍封等人致謝,伍封笑道:「外臣與二哥中山君有兄弟之誼,大王早間已經謝了多次,再這麼謝下去,便太過見外了。」

    中山王呵呵笑道:「寡人並非僅為今日之事,日後中山之事還要靠龍伯多多看視,危難之時加以援手。」

    伍封道:「公主與中山君若有事,外臣能幫上手時,必定來援,只是是否代表齊國便不一定了。」

    中山王大笑道:「有龍伯這句話就夠了。齊國與我中山向來交好,我們中山便如齊國的一臂,沒了中山,齊國與晉國鬥起來便難得多了,貴國的國君和田相自然知道這個道理。萬一晉人侵我中山,只要龍伯在齊君和田相面前說幾句話,齊國多半會發兵相助。就算齊國不發兵,龍伯只須派幾個招來這樣的勇士,領府中數百家兵來,也能助中山不少。再說這三十鐵勇,一個個力大過人,劍術矛法能以一當十,可見龍伯手下的士卒的確是天下少見的精兵,無可比擬。」

    眾鐵勇聽中山王這麼說,覺得臉上大有光彩。

    招來遜謝道:「小人不過是個粗魯莽夫,大王過獎了。公子手下象小人這樣的人不計其數,小人當真算不了什麼勇士。」

    柳下跖對招來道:「招兄過謙了。不過招兄說兄弟府上高手極多我是相信的,兄弟的劍術勝過在下多矣。月公主的劍術也極為高明,昨日全靠她救了我和大王,在下向來自負,不過以劍而論,在下卻未必敵得過月公主。譬如這位鮑兄,雖然只是兄弟的親隨御者,但其鐵斧之兇猛凌厲,在下見了都有些膽寒。由此可見,兄弟府上的高手不知還有多少。」

    招來點頭道:「公子和小夫人的劍術天人相合,未遇敵手,另外的幾位夫人也都是一等一的劍術和刀法高手。這位鮑兄的斧法是公子親傳,厲害無比,小人在他手下最多只能敵四十餘斧。公子還有一位高足小鹿兒更加厲害,刀法兇猛之極。還有公子的兩位老岳丈玄菟法師和公冶先生算得上劍術宗師,其他還有平兄、趙兄、蒙兄、公良先生等人都是劍術好手。小人這點微末功夫當真不值得一哂。」

    中山王聞言,甚為羨慕,嘆道:「我們中山的士卒十分勇悍,可惜除了跖兒外,便沒有什麼良將了。寡人當日排群臣之異議,將跖兒留在國中,以公主嫁之,除了因為跖兒救了長兒之命,令長兒傾心外,主要還是見人才難得。田豹行事跋扈囂張,寡人卻一再容忍,也是因此。自從晉國六卿之亂,中山助范氏、中行氏失敗後,國力大損,這些中山便現出衰敗之像,若不善用人才,中興國事,恐怕過不了多久又會被晉人逼得遷國了。龍伯,寡人有個不情之請,未知龍伯可否答應?」

    伍封笑道:「大王請說。」

    中山王有些不好意思,道:「這事寡人先前與長兒和跖兒悄悄商議過,有些難以啟齒,跖兒,還是你說吧。」

    柳下跖呵呵笑道:「兄弟,這位招兄是中山人,眼下我們中山可找不到這樣的勇士,二哥想厚顏將招兄留在中山,兄弟是否願意?這本是個不情之請,兄弟若不願意時,我們絕不會見怪。」

    伍封和招來都吃驚道:「什麼?」

    中山王道:「寡人見招來是個忠義之人,也想賜他為千長,命為寡人親衛軍之統領,日後也好保護長兒。他招氏兄弟二人都是千長,正好光大招氏一族。」

    伍封心道:「怪不得二哥先前沒口子說我府上高手多,原來打的是這主意。」他心中雖有些捨不得,但他生性豪爽大方,道:「招兄雖是我的家臣,但這事由招兄自己決定,我可不能當他是件物什般送人。招兄,你隨著我終只是個家臣,若留在中山,一來可照顧母親和兄長,二來可為國家效力,這是光宗耀祖的事情。我雖然有些不捨,但也不能耽誤你的前程。」

    一方是情意深厚的主子,一方又是自己家國的君王,招來甚感為難。

    伍封道:「招兄便留下來報效國家吧,若再跟著我時,便是誤了前程,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招來忽地流下淚來,道:「小人若非跟隨公子,怎會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公子處處以小人為念,如此高義,小人何以為報?小人若就此留在中山,世人必定笑我貪戀富貴,棄舊主而不顧。如此沒心沒肺之事,小人可不願意做。」

    伍封笑道:「這並非招兄棄我而不顧,你能說出這番話來,便見你是個忠義之人。」

    長公主道:「長兒倒有一個主意,龍伯是齊、楚、吳三國的龍伯,也是我們中山的龍伯,父王不如在宮中為龍伯建一處宮室,龍伯若來中山,便居此室。這樣一來,招來領親衛之兵在中山既保護王宮,又為龍伯守府,他既是中山的統領,又是龍伯的家臣,豈非成全了招來的忠心?」

    中山王掌拍大腿,讚道:「這法子極妙,龍伯以為如何?」

    伍封笑道:「便這麼辦,招兄無須推辭,就留在中山為大王效力吧。」

    招來出座向伍封跪倒叩頭,伏地大哭。

    伍封將他扶起來,道:「招兄,日後你出使齊國,常來看看我就成了。我若不在國中,可找你師父子劍,或是直接入宮見國君,國君多少會看我的薄面,事情也好辦得多了。」

    伍封口中說的話,其實便是中山王、長公主和柳下跖心中所想的事。他們厚顏向伍封索要招來,一是看中招來的武勇忠義,二是因招來本來就是鮮虞人。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招來在齊國隨伍封日久,與齊國上上下下多少有些交情,日後來往齊國和中山之間,事情好辦得多。

    伍封這人何等聰明,自然猜得出他們的想法。

    是日酒宴甚歡。

    伍封在中山王、長公主和柳下跖的強留之下,在中山呆了三天,第四日時非要回鉅鹿不可了,中山王大贈寶貨良馬厚革狐裘,卻都被伍封一一推脫了,中山王只好賞了鮑興夫婦和三十鐵勇許多金貝、兵器,伍封見他們一路辛勤,便讓他們收下來。

    長公主拿了塊金牌上來,道:「這是父王讓匠人趕製的,聽說龍伯身上有齊、楚、吳國三國所賜的『龍伯』金牌,我們中山也依樣學之。」

    伍封順手接過,口中遜謝。

    離城之時,中山王、長公主、柳下跖和招來與中山國群臣一直送到了三十里外,分手之時,中山王道:「寡人少年喜歡逞強,每每親臨戰陣,負傷數十處,如今年紀高大了,舊患常發,想是命不久矣!日後未必能再見到龍伯,甚是遺憾。」

    伍封惻然道:「大王多多保養,少費精神,未必不能頤養貴體,外臣若有暇時,或會再到中山與大王飲酒。」

    中山王道:「我們鮮虞人知恩必報,龍伯仗義相助,又不願意要寡人所贈諸物。寡人無以為報,昨日大搜寶藏,覓得一物相贈,龍伯再不收時,寡人會覺得欠龍伯太多,終身不安於心。」

    他從懷中取出一顆雞卵大小的珠子,道:「此物是寡人祖上傳下來的,來自大上海之深處,名曰『夜明珠』,不僅能在夜裡放光,深入水中更如舉火夜行,甚是奧妙。本來是一對,後來送了一顆給齊國田氏,還餘下這一顆。中山之地無甚深水,這夜明珠沒有什大用。招來說龍伯和月公主喜歡潛入水底為戲,這珠子或用得著。」伍封想起那日魚口中伏回到畫城後,他和楚月兒曾見過田恆頸上掛著的那顆「夜明珠」,能在黑處自行發光,當時田恆說過那是中山人所送,本是一對,想必另一顆便是此珠。

    伍封推辭不得,只好接過來,只見這珠子中間用細細的金鏈穿過,金鏈甚長,足可掛在頸上,心道:「水深難以視物,若帶著這珠子入海,恐怕好玩得緊。」又想:「若是吳越和齊國有這寶物,倒不甚稀奇,中山離海甚遠,居然有此海中寶物,確是件怪事。」

    眾人依依不捨地分手告別,招來奉中山王之命,領一千騎兵一路相送,到房子城時,樓揚出城相迎,也帶了百餘人相送。

    眾人一路說著話,快黃昏時到了中山邊境。招來與鼓揚在野地裡鋪開革席,眾人坐用晚飯,各飲了些酒,這才分手告別。

    招來不禁又落下淚來,伍封嘆道:「君子之交,貴在乎心。我與招兄日後雖然難以相見,不過只要心中互相有這個朋友,相隔千里也無妨礙。」

    依依惜別之後,伍封等人離了中山,一路南馳。

    楚月兒道:「這一趟中山可沒白跑,夫君可算得上得了一國朋友。」

    鮑興嘆道:「只可惜招爺隨我們同去,卻留在中山未回來。」

    伍封笑道:「其實這是件好事,招兄本是鮮虞人,能在中山出任要職,我們應該為他高興才是。日後如果有人要重用小興兒,我雖然捨不得,但也會讓小興兒答應下來。」

    鮑興忙道:「公子,這事可不能說笑。就算給小興兒一個天大的官兒做,小人也不願意離開公子。」

    小紅笑道:「也沒有人會給你大官做哩!」

    鮑興嘆了口氣,道:「做大官雖然有好處,但在我心中,怎也比不上情義重要。我自小服侍公子,那是十餘年的感情,一旦割捨,可真是難過之極。」

    伍封也道:「說得也是,招兄隨我的日子畢竟不太長,我便不十分難過,小興兒卻不然,府中上上下下誰不喜歡?上次燕兒向我索要小興兒,雖然是開玩笑,但以我與她的交情,本該將小興兒送過去,可我著實捨不得,只好小氣一回,假裝麻木。」

    楚月兒笑道:「夫君若將小興兒送了人,月兒便不願意了,只好回過頭又將他要回來,何況公主和春夏秋冬四人也一定會找夫君算帳,夫君便討不到好去。」

    伍封呵呵笑道:「那是自然。月兒,我便先討討你的好,別動!」他從袖中取出那顆夜明珠,從馬上俯過身,掛在楚月兒頸上。

    楚月兒道:「這顆珠子怎掛在我頸上?」

    伍封笑道:「此珠晶瑩剔透,彩光四射,只有月兒這麼美麗的臉兒才配得上,若掛在我頸上時,豈非太過娘娘腔了些?」

    楚月兒格格笑道:「這珠子公主見了必定喜歡,不如送給公主好了。」

    伍封道:「公主喜歡的物什可多了,她房中的寶貝多得很,怎像你房中清潔簡單,除了我這一個寶貝外便沒有它物?」

    楚月兒啐他道:「嘻嘻,夫君算個什麼寶貝?」

    伍封笑道:「人是萬物之靈,怎麼算不上寶貝?不過這珠子由你掛著,我是大有道理的。」

    楚月兒好奇道:「有何道理?」

    伍封道:「你還記得田相頸上的那顆珠子吧?我們時時到水底去玩,公主便不能去,每每我帶她潛入三四丈深處,她便受不住了,非將我扯上水面上去不可。那三四丈深處陽光可射到,用不上這珠子照明。我和你下潛到十餘丈時,水底便一片漆黑,不能視物了。我們有了這珠子,大可以潛到海底最深處,看看水底是何模樣。」

    楚月兒喜道:「正是,我常想看看海底模樣,卻不能視物,只能到淺海處玩耍,少了許多樂趣。」

    鮑興問道:「公子,小夫人,小人有些不明白處,早想問一問了。」

    伍封笑道:「小興兒想問什麼?」

    鮑興道:「小人也過學潛水,雖然能閉息下潛,可到一定深處,水便向耳中、鼻中直灌,且渾身如被擠逼,難過之極,只好上浮。小人問過其他人,都是如此。公子和小夫人卻能深入海底,就算能閉氣,可海水不會逼灌耳鼻麼?」

    伍封與楚月兒擅臍息之術的事,只有妙公主、春夏秋冬四女等幾人知道,其他人卻不甚明白,以為他們二人擅長閉氣,才能久在水底,鮑興自然也不大清楚。

    伍封在學會臍息之前不曾游過水,便不知道鮑興等人的感受,奇道:「原來你們是這樣的,我怎不覺得呢?怪不得公主每每到稍深之處便要扯我浮上水面。」

    楚月兒愕然道:「小興兒說得是,月兒以前游水也有這感覺,後來能入深水之處,只覺得的理所當然,未曾細想過。」

    伍封與楚月兒對視一眼,心道:「這定是臍息的另一妙處,能夠抵禦水深之力,連耳鼻等處也能自動地御水沖擊。」

    鮑興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

    伍封和楚月兒奇道:「你知道什麼?」

    鮑興道:「小乘、小虎和小基都說公子是龍伯國之君,故是龍伯,小夫人是龍伯夫人,龍能夠騰雲行水,下可入海,上可飛天,是以公子和小夫人能上天入水,無所不為。下次小興兒覓一塊大石給公子和小夫人鑽鑽看,說不好能一透而入。」

    楚月兒被他逗得格格嬌笑,伍封哈哈大笑道:「豈有此理!我們閒得沒事了以頭撞石,你當我們是瘋人麼?」

    眾人一路說話,也不覺寂寞無聊,晚間便回到了鉅鹿城中。

    他們到中山幾日,讓田燕兒等人甚是心焦,見伍封等人回來,秋風搶上來埋怨道:「公子去了好幾天,倒讓我們好生牽掛。」

    伍封笑道:「我走幾天便這樣子,日後我要遠行,你們怎地好?」

    冬雪笑道:「公子遠行我們便跟著,也不怕你走到哪裡去。是了,四小姐這幾天坐立不安,盼你們回來哩。」

    田燕兒瞅了伍封一眼,幽幽地道:「龍伯是干大事的人,怎會將我放在心上?」

    伍封忙道:「話可不能這麼說,這中山一國與齊國交好,卻與晉國甚惡,四小姐若到中山去,只怕晉人會在背後嘀嘀咕咕說些難聽的話。何況此次中山內亂,好生凶險,你們若去了,說不定會有閃失。」

    田燕兒好奇心立時上來,問道:「什麼內亂?」

    這時商卿過來,將眾人迎入府中,伍封簡單將中山之變說了一遍,田力愕然道:「中山立女子為嗣,豈非日後便是女王?鮮虞人行事果然與他人不同。」

    伍封笑道:「這中山王年紀雖大,卻極為聰明。其精明老到之處,不下於趙老將軍。」

    春雨嘆道:「怪不得未見到招爺,原來他留在了中山,少了他這雙夜眼,日後可辛苦些了。」

    伍封笑道:「無妨,眼下也無多少人敢來偷襲我們,何況我和月兒夜裡睡得少,有何異動須瞞不過我們。」

    田燕兒嘆道:「月兒隨著龍伯四處走,每到一處都能大建功業,燕兒當真羨慕得緊。」

    伍封道:「燕兒若不是要嫁人,我也可以帶你四下里走走,雖然辛苦些,卻能長些見識,增添許多樂子。」

    田燕兒長嘆一聲,搖了搖頭。

    伍封向田力細問過路程,道:「天晚了,都早歇了吧。眼看要到八月了,我們才走了四成的路徑,自明日起要加速趕路,十日內趕到絳都去。」

    晚飯之後,眾人在堂上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回房休息,伍封與楚月兒一入內室,便覺室中光瑩瑩地,近兩丈內的物什清晰可辨,愕然之下,見這光是從楚月兒頸上那顆夜明珠上發出。

    伍封道:「想不到此珠光亮至此,比得上一根火燭。」

    楚月兒道:「既然如此,日後室中便可不用燭了。」

    伍封笑道:「此珠甚是珍貴,不過這夜明珠雖好,又怎及得上月兒的明媚動人?」

    次日動身之時,商卿道:「龍伯,小人有個不情之請,只是頗難啟齒。」

    伍封對這老人很有好感,問道:「先生請說。」

    商卿道:「小人有一子名叫商壺,認識的人都叫他商丘子壺,甚是頑劣,想請龍伯收留。」

    伍封道:「令郎在哪裡?」

    商卿嘆道:「壺兒不喜歡受據束,他有些蠢笨,喜歡闖禍,他十餘歲便離開小人流浪各國,前些日才回來。」

    田燕兒道:「我們在鉅鹿多日,怎麼未見過他?」

    商卿道:「小人數月前派壺兒到絳都見八少爺,原想八少爺給他一個官職,讓他收收心性,誰知道他才到趙府,未見到老將軍和八少爺,就先與九少爺爭執起來,還將九少爺打了個鼻青臉腫。」

    伍封吃了一驚,道:「這個禍可闖得不小!不過他不是趙府的人,算不上以下犯上,只是這麼一來,他在晉國只怕呆不下去了。」

    商卿嘆道:「正是,小人年紀高大了,快五十歲上才得此一子,自小事事由他,想不到養成這麼個頑劣的性子。眼下他已經二十七八歲了,行事卻如同小兒,至今還未娶親。不過壺兒雖然迕劣,卻甚有孝心,劍法武技還過得去。他從趙府逃了出來,不知道在哪裡混了些時候,才回到鉅鹿,自然是怕九少爺派人到鉅鹿來拿人,驚擾了小人。」

    正說話時,便聽前院喧鬧起來,小紅飛跑來道:「公子,小興兒與人打了起來,被人摔了好幾個觔斗,誰也勸不住。」

    伍封等人都吃了一驚,鮑興力氣甚大,伍封又教過他空手格擊的本事,想不到會被人摔倒數次,看來他的對手十分不簡單。

    眾人忙出了堂,果見前院中鮑興與一人糾纏打鬥,那人身高七尺許,頭上隨便挽了個髻,用一個銅環扣住,粗眉大眼,滿臉青滲滲的短鬚,雖不及鮑興之丑,看起來卻十分凶惡。

    商卿驚道:「這就是小兒商壺!這個畜牲怎麼與龍伯的人打了起來?!」便要喝止,伍封卻道:「令郎這摔法有些古怪,我們先瞧瞧。」

    只見鮑興左手一拳擊在商壺腹上,右手抓住商壺的厚肩,奮力一扳,伍封心道:「小興兒的空手格擊頗有些長進。」

    誰知道鮑興這一拳力氣雖大,商壺負痛,咧了一下嘴,卻順著鮑興的一扳之勢上跨一步,右腿插在鮑興雙腿之間,雙臂抱在鮑興腰間,大喝一聲,奮力將鮑興向上向後摔去。只見他雙腳如同釘在地上一樣,純靠腰力,整個上身後仰到離地二三尺高處,鮑興「哇」地一聲,一頭向地上載去,好在他見機甚快,雙手撐地,奮力扭開,便聽「砰」地一聲,右肩撞地,摔了個大觔斗。

    伍封見這一摔甚為高明,讚道:「好!」

    鮑興與商壺都是皮糙肉厚,雖然商壺也有些牛力,但比鮑興要差得多了,好在他的技藝勝過鮑興,一個力強,一個技高,是以不見有誰受傷。二人胸部起伏,不住地喘氣,鮑興揉著肩頭,坐在地上咧嘴道:「老商,你這摔法甚是高明,又叫什麼名堂?」

    商壺也揉著腹道:「這叫背摔!你在我腹上捶了一拳,卻被老商摔了個跤兒,誰也沒佔到便宜。」

    鮑興呵呵笑道:「正是,小興兒打了你九拳,你卻摔了我九跤,這喚作勢均力敵。不過我若拿了大斧子來,老商定要吃虧!」

    商壺「嘿嘿」笑道:「這個卻難說,你有斧子,我卻有大叉,要不要比試一下?」

    鮑興笑道:「比就比。」

    鮑興拿了大鐵斧,商壺卻不知道從哪裡拿了柄大叉子來,這叉子是青銅所鑄,有兩個叉頭,軍中稱為「牛角叉」,不過用者甚少,這叉有些粗大,看來是個沉重傢伙。

    伍封知道鮑興的斧子一旦展開,便不知輕重,容易傷人,正想上前,楚月兒卻早跑了過去,站到二人旁邊,道:「你們比就比,月兒來作個見證!」

    商壺看了她一眼,也不甚在意,惡狠狠向鮑興道:「小興兒,你要小心!」「呼」地一聲,銅叉向鮑興搠了過去。

    鮑興「嘿嘿」一笑,大斧揚起來,向商壺劈下。

    商壺見鐵斧甚猛,後發先至,「咦」了一聲,揚叉格擋,不料鮑興斜上一步,又一斧橫斬,商壺只好後退向避。鮑興的鐵斧一展開,勢如破竹,才劈到第三斧,商壺已經退到了一丈多外,手中的大叉毫無所用。

    等鮑興第四斧下來時,商壺已經避無可避,讚道:「好斧!」奮力向斧上格去,雖然他知道擋不住這一斧,但總不能束手就擒。

    商卿早看得心驚膽顫,此刻還來不及驚呼,卻楚月兒一閃身處,將鮑興扯得錯開了三步,同時纖足向商壺腳下輕輕一勾,商壺「卟嗵」一聲跌坐地上。鮑興這一斧也劈在離他四處許的地上,幾乎整個斧頭都陷入地中。

    鮑興收起鐵斧扛在肩上,笑道:「老商,你敵不過我的斧子吧?」

    商壺點頭道:「你的斧法厲害,老商敵不過,不過若比劍術,你未必勝得了我。」

    鮑興笑道:「你的大叉甚差,想來劍術也平平,我便與你比劍。」他扔下了斧子,從腰間拔出劍來。

    商壺站起身來,將佩劍拔出在手,道:「這一次你先!」

    鮑興點頭,一劍向商壺刺下,商壺錯開一步,橫劍向鮑興腰間斬去。伍封見商壺這一劍大有法度,步法又妙,暗暗驚奇。

    頃刻間劍光霍霍,商壺的劍法古怪而飄忽,鮑興的劍術本就不高,十餘招後便退開,扔下了劍。

    商壺停劍笑道:「你認輸了麼?」

    鮑興點頭不迭,道:「小興兒認輸了,不過你輸給我的斧子在先,仍是勢均力敵。」

    楚月兒訝然問商壺道:「你這身法是從何處學來?」

    商壺瞥了她一眼,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楚月兒笑道:「你不說我也能知道!」拔出劍來,劍尖向商壺右肩上點去。這一劍雖然只是點向右肩,可在眾人眼中,商壺全身上下似乎都被劍尖指住。眾人都以為商壺必會往左閃開,不料他腳底一滑,反向右閃,手起一劍向楚月兒橫斫。

    楚月兒微微一笑,劍尖移向商壺的手腕,商壺吃了一驚,如果他一劍繼續斫過去,劍還未貼近楚月兒,自己的手腕便被洞穿了,連忙收劍,不退反進,腰身旋處,不僅避過了手腕被劍刺穿之虞,反借身旋之力劍往前推,向楚月兒左脅斬落。楚月兒左閃一步讓開,劍尖卻指向了商壺的前額。

    二人戰在一起,圉公陽和庖丁刀在一旁「伊阿」連聲,看得大是驚奇。

    先前商壺與鮑興比劍時,伍封見商壺劍術頗好,不過比楚月兒差得遠了,本奇怪楚月兒為何要與他比劍,此時看見楚月兒僅用劍勢,卻將商壺的劍術一招一式盡逼了出來,看了數招,笑道:「咦,月兒和商壺彷彿是出自同門。」

    田燕兒劍術不弱,奇道:「燕兒覺得他們的劍術一點也不像,龍伯怎會這麼說呢?」

    伍封道:「燕兒,他們的劍法不同,身形步法卻類似,你看,月兒刺他之右,常人必往左閃避,但商壺卻是反其道而行之,偏往右閃,步法配合身形,便能將避讓的招術改為進攻之勢。攻右則右,擊左便左,天下間只有月兒一門的身法是如此。」

    田燕兒看了又數招,見果然如伍封所說,笑道:「怪不得月兒只是漫不經心試他的劍招,月兒這劍術可真好!」

    商壺被楚月兒劍勢所逼,出盡了招數也不能抵敵,就好像以劍斬水一般,毫無能為,心中焦躁起來,甚覺不耐,猛地躍開,大聲道:「不打了,老商不打了!」

    他見楚月兒笑吟吟看著他,道:「你的劍術厲害,我敵不過你。」

    楚月兒柔聲道:「那你告訴我,你這身法是誰教你的?」

    商壺滿臉沮喪,道:「前些時老商遇到一個老人被人追殺,這人十分厲害,不過受了點傷,我便殺了追擊的人,將他安置在林中,足足一個多月,等他傷好才離開。臨走時他教了老商這路身法,指點我配合在劍術之中。」

    楚月兒笑道:「你是他的弟子麼?」

    商壺搖頭道:「老商本想拜師,可他說有要事在身,不願意教我,次日一早他便走了,四下里未能找著,老商只好回來。」

    楚月兒點了點頭,上下看著商壺,覺得大有親近之意。

    眾人見他只是二十七八歲年紀,卻總是自稱「老商」,暗覺好笑。

    鮑興在一旁笑道:「老商,不如你拜小夫人為師,日後你的劍術和大叉定有長進,小興兒也可以時時與你摔跤兒。」

    伍封走上前,笑道:「老商,小興兒這提議有些道理,你這根基不錯,不如拜月兒為師算了。」

    商壺沉吟了一陣,搖頭道:「拜個小丫頭為師,大沒面子。」對楚月兒道:「先前你勾了老商一腳,讓我摔了一交,除非你能夠將我摔倒,老商便拜你為師。」

    商卿搶上來罵道:「這畜牲好不曉事!小夫人身份何等尊貴,怎可與你揪手捉腳地摔跤?」

    楚月兒笑道:「老商,我便與你動手,不過你可摔不倒我。」

    商卿愕然道:「這……,這怎可以?」

    楚月兒笑道:「商先生放心,令郎可難碰到我。」

    商壺滿臉不信之色,道:「我這跤法是從林胡人處學來,向來無人能敵,老商便不信摔不倒你!」

    他扔下了劍,一把向楚月兒肩上抓去。

    楚月兒先前見過他的跤法,知道這人手指厲害,一旦被抓住,免不了被他摔個觔斗,輕輕閃身,小手往商壺臂上一壓。

    商壺本來力往下抓,又被楚月兒這一壓,力道便變得大了,打了個趔趄,向前撞了數步,早已經衝到楚月兒身後去,卻被楚月兒腳下輕輕一勾,「撲嗵」一聲摔了個嘴啃泥。

    伍封見楚月兒向他學的空手格擊用得極為巧妙,讚道:「好!」

    商壺從地上爬起來,愕然轉身,道:「小夫人手上有些名堂,老商再試試!」跨上數步,雙手又向楚月兒兩肩上抓去。

    楚月兒微微一笑,香肩下縮,卻伸出雙手,用手指在商壺肘上彈了彈,商壺立時雙臂發麻,力氣不知道去了哪裡,奇道:「古怪!」一個不小心,又被楚月兒一腳勾倒了。

    商壺跳起身來,道:「這一次不算,再來!」這一次不等他出手,楚月兒在他身邊閃過,腳下一勾,小手在商壺背上一推,商壺又摔了下去。

    鮑興哈哈大笑,樂不可支。

    眾人看得甚為有趣,眼見商壺起身又摔下,一連摔了八九次,弄得渾身灰撲撲的,雙手卻連楚月兒的衣角也沒有撈倒。

    商壺第十次被摔倒後,怔怔看了楚月兒老半天,爬起身向楚月兒叩頭道:「師父!老商拜你為師!」

    楚月兒格格笑道:「我收你為徒,不過你不許叫我師父,別人聽見你這麼叫我,一定會笑話你。」

    伍封見她才收這徒兒,便為他著想,怕別人笑話他,失聲笑道:「說得也是,不如便叫月兒為姑姑算了。」

    商壺想了想,點頭道:「老商知道了。咦,那我該叫你什麼?」

    伍封皺眉道:「這可沒想起來,莫非叫『姑丈』?」

    商壺點頭道:「是,姑姑,姑丈,老商從此就這麼叫喚。」

    田燕兒笑道:「你姑丈和姑姑都是你的長輩,怎好在他們面前自稱『老商』?」

    商壺愕然道:「不成麼?老商可習慣了,一時改不了口。」

    楚月兒性子最為隨和,笑道:「那也不用改口,既習慣了便這麼說吧。譬如小興兒算是夫君的徒弟,也沒有改口。」

    伍封笑道:「正是,老商起來吧。」

    鮑興上前在商壺肩上輕擂一拳,呵呵笑道:「老商,日後你與我在一起,正好時時玩玩。」

    商壺小聲問道:「小興兒,你師父和我師父誰厲害些?」

    鮑興還未久說話,楚月兒便笑道:「姑姑的本事大多是姑丈所教,自然是姑丈厲害得多了,不過你大可以向姑丈請教。」

    商壺臉上變色,瞧著伍封的眼光中大有畏懼之意,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過等老商勝過姑姑後,便向姑丈學。」

    伍封嘆了口氣,道:「你要勝過姑姑的本事可就難了,不過你這麼說,顯是很有志氣。」

    商壺呵呵笑道:「老商自小便是這樣子,誰的本事勝過我,老商便向他學。」

    伍封道:「原來你的本事是這麼學來。商先生,令郎今日便隨我們去了,趙老將軍那裡我去解說,趙氏想來可以放過令郎。」

    商卿在一旁大樂,本來他想讓商壺給伍封當個從人,這便不怕趙氏找他尋仇了,眼下商壺成了楚月兒的弟子,伍封自然會保全他,不住點頭,笑道:「只是小兒是個渾人,若有得罪處,責罰之餘,煩請龍伯和小夫人寬待一二。」

    伍封笑道:「商先生儘管放心,月兒的弟子我怎敢責罰?」

    眾人鬧了這許久,才收拾行仗出發,商卿早為商壺收拾好了東西,原擬伍封不肯收留的話,便讓他逃出晉國去,此刻將商壺叫到一邊吩咐了許久,無非是聽話不要闖禍之類。

    一路上眾人驅車而行,星夜兼程,有田力指路,自然不會誤入歧途,途中商壺與眾人都混得熟絡了,常與鮑興一起鬧出許多笑話來。他不喜歡乘車,最愛步行,一雙腿如銅鐵鑄的,快捷如飛,終日不倦。這渾人有渾人的好處,一旦服了楚月兒,便是唯命是從,尤其是見了伍封便大生懼意,想是因為知道這位姑丈比姑姑還要厲害的緣故。不過說也奇怪,商壺與鮑興格外親厚不說,偏偏與鮑興一樣,也怕了小紅,每每二人撕鬧不休時,小紅上前喝叱一聲,兩人都是面如土色,不敢說話。眾人看在眼中,只覺極為有趣。

    沿途陸陸續續都有趙氏的族人士卒迎接,自然是熱鬧之極,只是田燕兒整日不從車中露面,楚月兒每每上車看她,都見到她在悄悄落淚,伍封知道後,也只能嘆息不已,無計可施。

    一路上天熱,早已經入了八月,這日終於到了晉國的絳都。

    趙鞅、趙無恤父子早已得報,先在絳都城外相候。許久未見,趙鞅顯得蒼老了很多,趙無恤也是錦衣華服,神采飛揚,與當日在臨淄所見樸實無華的趙無恤叛若兩人。以前他是英華內蘊,現在卻是英氣勃勃,看來他的身份地位高了,便多了一種隨身份地位而來的泱泱大氣。

    伍封向趙氏父子施禮道:「老將軍、無恤兄,好久未見了。」

    趙鞅笑著還禮道:「龍伯這幾年名震列國,老夫每每聽到龍伯的消息,都是好生歡喜。」

    趙無恤道:「龍伯一路上大顯神威,不僅剿滅了計然和桓魋,還順手幫助中山,平定中山的內亂。唉,龍伯所到之處,總是精采紛呈,令人羨慕。在下的婚事只不過是私事,卻累得龍伯千里奔波,在下好生過意不去。」

    趙鞅道:「那越王勾踐太過可惡了,居然將主意打在燕兒身上,派了計然暗算你們,豈有此理!這次龍伯派張先生將大批俘虜戰車押來,令晉人大為震駭,燕兒臉上也大有光彩。」

    伍封道:「我猜勾踐是想對付晚輩,因而才打燕兒的主意,幸好僥倖獲勝,說到底,計然和桓魋這場禍事是因晚輩而起。」

    趙無恤緩緩道:「越國未必只是為了對付龍伯,我看他們還有打算。若是他們計謀得逞,固然大大打擊了龍伯,同時還挑動齊國和趙氏為仇,又讓齊國的田氏因此與齊國國君交惡,這是一舉三得的詭計。」

    伍封點頭道:「文種這計謀好生厲害。」

    趙無恤道:「看來越國已經將滅吳之後的目標放在了齊國,吳國若滅,齊國必定會與越人交戰,難以避免。」

    伍封暗暗佩服趙無恤智慮過人,心道:「趙老將軍立他為嗣,果然是選對了人,日後趙無恤必能光大趙氏。」小聲問道:「桓魋的部下之中是否真的有智瑤的人?」

    趙無恤嘆道:「張孟談押來的俘虜之中的確是有智瑤的人,不過這件事說出來,智瑤大可以推脫,只說是這些人自行跑出去為盜,何況也無甚證據說明智瑤暗中支持桓魋,無法追究。」又道:「其實就算明知道是智瑤搗鬼也無可奈何,眼下可不能與他硬來。」

    趙鞅道:「我們已在城南為燕兒準備了居處,等下月大喜之時再將燕兒迎娶到趙府。」

    伍封點頭道:「那麼在下便為燕兒守府,等婚事成後再走吧。」

    趙無恤笑道:「我就怕龍伯事忙,將燕兒送來後匆匆離去,既然龍伯準備在下月再走,那是最好不過的事。」他小聲道:「既然你們在途中有人欲行加害,到了絳都未必沒有人打這主意,龍伯人生地不熟,可要小心。」

    伍封呵呵笑道:「無恤兄自然不會眼看著我們被人害了,暗中必有安排,在下倒不怎麼擔心。」

    張孟談與平啟從後面上來,向伍封和楚月兒施禮。

    眾人一邊說著閒話,一路入城。

    伍封向城中四下看著,見這絳都與齊都臨淄一樣也繁鬧之極,晉人喜寬服,乘高車,神態傲慢,與齊國人大不相同。

    馬車到了城南的一處府第前,眾人下了車入府,只見這座府第雖然小些,卻佈置得錦雕玉飾,十分華麗,顯得格外精緻。

    趙無恤解釋道:「此府是家姊往常所用,眼下家姊出閣在即,搬回府中,特地吩咐將這府第留給龍伯和燕兒暫住。平兄已在這府中住了數日,等候龍伯。」

    伍封心道:「要是我的話,自己要另居它宅,也會選在自己家府第附近,飛羽居然選在離趙府如此遠處,倒也奇怪。莫非他隨孫叔叔練劍習兵便在這裡?她學了幾年,趙府居然毫不知情,想是因此緣故。」想起此女的奇特風采,恨不得立刻便能見到她。

    伍封等人安置妥當之後,道:「老將軍和無恤兄若有事情儘管去忙,不必理會在下。」

    趙鞅笑道:「龍伯千里而來,若不相陪,老夫有些過意不去。」

    伍封也笑道:「晚輩這這絳都還要打攪好一陣子,老將軍若是日日相陪,豈非耽誤大事?我看在絳都雖大,晚輩即便獨自在外行走,也不致於迷失了路徑。」

    趙鞅點了點頭,道:「也好。」又道:「智氏、韓氏、魏氏眼下都在城中府第,我們晉國頗多禮儀,龍伯若是有暇,最好親自去拜訪一下。還有一些公族大夫,龍伯派人到其府中奉上一份禮物也好。」

    伍封道:「燕兒遠嫁到晉國,自不能讓人輕視了,晚輩早已經準備數十份禮物,只是不大願意上門去應酬。」

    趙無恤笑道:「龍伯實在不願意時,在下派幾個人打了龍伯旗號赴府拜訪。」

    伍封笑道:「在下倒有個主意,各府禮物在下派人送上去,不過還須無恤兄使人引路,致於智、韓、魏三家,便請無恤兄派幾個人在其府外看看,若他們出府時,在下便上門去拜訪,這樣便少了許多囉嗦。」

    趙鞅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韓虎、魏駒尚易打發,那智瑤卻傲慢得緊,龍伯遠來是客,也不好得罪了他。老夫正好有事要見國君,這便去邀了智瑤、韓虎、魏駒入宮,乘他們不在時,龍伯便去打一個轉。」

    伍封道:「那桓魋在路上設伏,被他逃了,也不知道是否還在晉國,我想勞煩老將軍和無恤兄查找這人的下落,若找到時,我便去對付他。」

    趙無恤點頭道:「這個放心,龍伯就算不說,我也會去查。哼,這人居然敢加害龍伯和燕兒,視我們趙氏為何物?」他說得雖然平淡,語氣中卻含著冷澈澈的恨意,讓伍封也暗覺心驚。

    伍封將商壺叫上來,命他向趙氏父子叩頭賠罪。商壺也不認識這二人,不過伍封叫他叩頭,他不敢不聽。

    趙鞅和趙無恤都不認識這人,愕然相詢,伍封道:「這人名叫商壺,是鉅鹿商卿之子,眼下是月兒新收的徒弟。這人是個渾人,聽說他傷了九少爺,煩請老將軍和無恤兄看在月兒面上,不與他為難。」

    趙鞅愕然道:「他傷過嘉兒?老夫怎不知道這件事?」

    趙無恤向伍封笑道:「原來他就是那『老商』,怪不得!其實這是件小事,在下聽說九弟說過這事,商卿命他來拜見,在門口遇到了九弟,這人說話無禮,自稱什麼『老商老商』的,九弟的從人便大聲斥責,隨後有些衝突,這人拳腳頗為厲害,將眾人都打翻了。九弟見是商卿之子,上前相勸,也被他打了一拳。不過九弟是個厚道人,還特地說這是個渾人,叫我看在商卿兩代家臣的份上,不要派人捉他。在下見是件小事,便沒有告訴家父。」

    伍封笑道:「他在我們面前也是自稱『老商』,他自小習慣了,只好由得他,幸好無恤兄和九少爺沒有放在心上。」讓商壺下堂去了。

    趙氏父子先行告辭,伍封等趙無恤的人飛跑來報,智瑤、韓虎、魏駒已經入宮,伍封便帶上了禮物,與田力一起在三家的府上走了一趟,家中主人不在,伍封不無須久坐,稍停了停便回府不提。又讓田力帶若干人帶禮物到其它大夫貴族府上送禮,田力日後要留在晉國,是以非得弄清這些卿大夫的門戶不可。

    等伍封在城中轉過一圈回府,府中早已經安置妥當,伍封拿塊黃帛寫了個短簡,回到後院交給冬雪,讓她放一隻信鴿回萊夷,以報平安。府中收到信鴿,自會派人向齊平公和田恆稟告訊息。

    這時鮑興飛跑入來,道:「公子、小夫人,趙大小姐來了。」

    伍封喜道:「我正想著去見見她哩,來了正好。」與楚月兒出了大堂。

    便見趙飛羽帶著四名侍女正站在堂前,看著天上的白雲。她一身白衣,身材高佻,顯得頗為清麗不俗。

    伍封上前道:「大小姐,在下正想到府上拜訪,想不到大小姐親自過來。」

    楚月兒也道:「夫君幾番說起飛羽姊姊的授藝之德,想要當面致謝哩!」

    趙飛羽瞥了伍封一眼,又盯著楚月兒細看,緩緩道:「那套戟法是龍伯家傳的絕技,飛羽只不過是代家師所授,不算什麼。龍伯和月兒容光煥發,看來劍擊矛法和吐納功夫都大有長進了。」

    伍封愕然道:「大小姐怎知道我和月兒習過吐納術?」

    趙飛羽道:「此術飛羽曾聽說過,曾想向老子求教,見了關喜之後,關喜說飛羽稟賦不足,不能習練。」

    伍封見趙飛羽面色白晰,秋水般的眼眸中隱隱藏著一縷幽怨之色,令她越發地顯得風致卓然,忽地有一種將她擁體入懷的衝動,嘆了口氣,道:「在下早想到晉國來,可惜事情頗繁,唉!」

    趙飛羽緩緩搖頭,道:「飛羽早知道龍伯是個大忙人,不過龍伯終能守當日之約,到了晉國來。」

    伍封道:「可惜來得晚了些。」

    楚月兒見二人都有些傷心感懷,打岔道:「夫君何不請飛羽姊姊入內就坐,這麼站在堂前說話,不大好吧?」

    伍封道:「正是,我一時忘了,大小姐請。」

    趙飛羽秀眉微蹙,道:「我是來看燕兒的,這便先去後院看看燕兒,一陣間再說話吧。」

    伍封忙道:「我陪你去。」

    趙飛羽搖了搖頭,忽笑道:「此府是飛羽的舊居,我可比你熟悉哩!你和月兒自己去忙吧!」帶著侍女自行入內。

    伍封搔了搔頭,問楚月兒道:「是否我說錯了什麼?」

    楚月兒笑道:「當日夫君與飛羽姊姊在易關時卿卿我我,飛羽長飛羽短的,可熟絡得緊,今日忽地如此客氣,飛羽姊姊怕是有些不高興。」

    伍封嘆了口氣,道:「今日與當日易關怎會相同?當日她是閨中待嫁之少女,眼下卻是未來的代國王后哩!」

    楚月兒也嘆了口氣,道:「當日夫君要是聽我的,向老將軍求親,飛羽姊姊便不會答應嫁給代王了。」

    伍封搖頭道:「那時候我們剛剛幫了趙氏一家,再要求親,不免有些挾功自傲,說出去也不大好聽。」

    楚月兒道:「別人說什麼怎能管他,我看飛羽姊姊未必願意嫁給任公子。夫君只是為了自己不惹人閒話,卻辜負了飛羽姊姊一番心意,徒自二人傷心不樂,似乎也是不大好。」

    伍封沉吟道:「此言也有道理。」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趙飛羽與田燕兒都走了出來,伍封道:「許久未見,大小姐便在此用飯,也好說話。」

    趙飛羽搖頭道:「我一陣便要回去。我今日有到此有兩件事,除了看看燕兒外,還要請龍伯今晚在趙府赴宴,龍伯正好趁晚宴與智瑤、韓虎、魏駒見見面。」

    伍封道:「那我晚間便去趙府走一趟。」

    趙飛羽點了點頭,沉吟了片刻,又道:「智瑤這人狂妄自大,若有得罪之處,龍伯最好暫忍一忍,不與他計較。龍伯雖然英雄了得,但這裡畢竟是晉國的地方,還是小心點好些。」說著深深看了伍封一眼,帶著侍女走了。

    楚月兒道:「看來今天這晚宴殊不簡單,我陪夫君去看看。」

    田燕兒道:「自從晉國六卿自相攻殺之後,齊晉兩國多年來都有些仇隙,眼下趙氏雖與齊國交好,但其他晉人卻未必有甚好意,龍伯劍術雖高,仍要小心在意,免得被人暗算。」

    伍封笑道:「我既然在趙府赴宴,趙氏父子自然不會讓我有所閃失,其實我倒有些耽心燕兒。雖然計然死了,誰也不知道勾踐有沒有另派人來搗亂,勾踐和文種都是極為狡譎多智的人物,說不定另派了高手一路跟來,譬如那樂靈在水上設伏未成,未必就這麼回越國去了,不可不防。那桓魋受傷逃走,雖然有好幾個月不能動手,不過我怕他將怒氣發在燕兒身上,等我走後暗算燕兒。燕兒日後要小心一些。何況晉國趙氏、智氏、韓氏、魏氏四卿明爭暗鬥已久,趙氏與齊國結親,聲勢大振,其他三家未必會高興,說不定會有人正想著加害燕兒,壞了趙氏和齊國的婚姻。」

    他這麼一說,眾人都有些耽心起來,心想這種猜測大有道理。

    伍封道:「今日我讓小興兒送我去便成了。月兒留在府中,與雨兒她們一起在燕兒房中守護,平兄帶領小刀和小陽、鐵勇與倭人勇士分守內院,田力兄帶其餘的晉人都守在前院,小心提防,小紅可要盯著老商,不要讓他出去惹禍。這些天中我若是出外應酬,月兒便到燕兒房中去陪她說話。」

    楚月兒等人都點頭答應。

    晚間時分,伍封穿著一身黑衣,腰掛「天照」寶劍,由鮑興駕車,一直到了趙府門外。

    趙無恤身邊帶著一個童兒,與另一人早在門外候著,伍封在宋衛救趙氏一家時認得,正是趙家九少爺趙嘉。趙無恤與伍封寒暄了幾句,皺起眉頭,小聲問道:「龍伯為何只帶來了一人?」

    伍封笑道:「我到貴府赴宴,帶多了人也不好,免得別人當我們齊人都是些吃白食的傢伙。」

    趙無恤笑了笑,又道:「智瑤、韓虎、魏駒都已經先來了,他們可是將府中的高手都帶了來!在下就怕他們見龍伯名氣太大,存心要與龍伯比試劍術。」

    伍封笑道:「無恤兄儘管放心,今日就算有人指著在下的鼻子叫罵,在下也準備不去理會,免得你這些做主人的為難。」

    趙無恤愣了愣,點頭道:「這樣也好,既然龍伯到了府上做客,在下怎也不會讓龍伯受了氣回去。」

    兩人說著話,一齊入府,鮑興將銅車交付趙府家人,跟著伍封進去。

    只見趙府上下火光通明,照得如同白天一樣,堂下絲竹聲聲,大堂之上坐了不少人,正高聲說話,笑語震天,十分熱鬧。

    伍封與趙無恤一入大堂,堂上立時靜了下來,眾人的眼光「唰」地掃了過來,一起盯著伍封細看,眼光中各含著不同的神情。

    伍封故意愕然道:「莫非在下今日的穿著有甚古怪,以致人人側目?」

    趙無恤笑道:「龍伯名震列國,今日在坐的各位都是晉國的重臣。聞龍伯之名以久,所謂百聞不如一見,龍伯一來,大家自然想瞧瞧龍伯生得是何等模樣。」

    這時有數人走了過來,當先一人生得極為肥胖,滿臉淌著油汗,笑嘻嘻道:「韓虎早就想見見威震天下的龍伯是何模樣,今日一見,果然有龍鳳之姿,不同凡響。」

    伍封施禮笑道:「原來是韓公,在下久仰了。」

    韓虎上前握住伍封的雙手,細細打量,口中不住稱讚,絮絮叨叨說了好一陣客套話,顯得極為親熱,又指著身後的三人道:「這三位都是晉國的高士,眼下屈居在韓某府中。這位是段規先生,學問和劍術都十分高明。」

    那段規生得十分矮小,站在伍封面前,高不及伍封的胸口,伍封曾向張孟談細細打聽過晉國的出色人物,心知這段規是韓虎手下的第一謀士,相貌雖然平平,卻是文武全才,劍術在晉國堪稱一流。

    另兩人叫申叔望和王安,都是晉國有名的劍士,伍封不敢怠慢,與三人施禮相見。韓虎道:「韓某今日赴公宮中議事,回府後才知道龍伯親自到過府上,卻未能相見,好生過意不去。」

    伍封笑道:「這是在下找的時間不好,下次有暇,定會赴府上請教。」

    他們身份與眾不同,是以說話之時,段規等人便不敢插嘴,眾人說了一陣,韓虎帶著段規三人回到坐上,趙無恤將伍封帶到一張案前,道:「這位是魏公。」

    伍封向那人看了看,見他身材勻稱,白面微鬚,年記甚輕,知道他是晉國的亞卿魏駒,拱手道:「魏公你好。」

    魏駒正扯著一個趙府的婢女上下其手胡混,聞聲猛地扭過頭來,忙起身道:「這位想必便是齊國來的龍伯,在下可有些失敬了。」

    先前伍封走上大堂之時,人人都扭頭看他,伍封眼力甚佳,一瞥之下,便見到這魏駒正色迷迷與那婢女廝鬧,的確未曾在意他與趙無恤二人,伍封笑道:「看來是在下打攪了魏公的雅興。」

    魏駒「哈哈」一笑,將手指伸入幾上銅爵的酒中洗了洗,拱手道:「慚愧慚愧,在下是個酒色之徒,見了趙府的美人兒,不免有些失態。」

    伍封小聲笑道:「看來魏公與在下都是同道中人,改日可要好生切磋切磋。」

    魏駒大笑道:「這就最好了,久聞龍伯府上的美女冠絕天下,明日在下定要過府拜訪。」

    伍封故意皺起了眉頭,道:「魏公明日要見的是在下還是府上的姬妾婢女?」

    魏駒伸手在伍封臂上輕捶了一拳,大笑道:「見龍伯是禮尚往來,但美女足以養目,龍伯自不會讓在下失望吧?」又小聲道:「不過在下也不是無恥之徒,所謂朋友妻,不可戲,在下絕不會亂來的,哈哈。」

    他伸手將其身後幾上的三人招上來,道:「龍伯,這三位名義上是在下府中的家臣,其實是在下的好朋友。」

    伍封聽著魏駒的介紹,分別與這三人見禮。

    那年長削瘦的名叫任章,是魏駒手下的謀臣,面白清秀的名叫李簡,面黑魁梧的名叫西門勇,都是文武兼修的高明之士。

    見過面後,趙無恤又帶著伍封到了一張幾前,道:「這位便是我們晉國的第一大劍手智伯。」

    「智伯」是智瑤繼承智氏後的自號,晉國是侯爵,這個「伯」字除了隱含於僅次於晉君之爵的意義外,還有「長」和「首」之義,是以諸侯稱霸,這個「霸」字又可稱「伯」,周天子曾賜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為侯伯,即「諸侯之伯」的意思。不像稱「韓公」、「魏公」般只是尊崇其人,智瑤自號「智伯」,那是自認為群卿之首。

    智瑤其實早見伍封走入大堂,卻裝作毫不知情,只顧與身後的家臣大聲說笑,此刻伍封到了面前,才扮出恍然的模樣,懶洋洋地站起身來,向伍封拱了拱手。

    伍封久聞智瑤的大名,見他身高九尺,美須過腹,神采奕奕,的確是一表人材,與眾不同。伍封施禮道:「久仰智伯的大名,在下今日總算能見到中原第一劍手的風采。」

    智瑤大大咧咧地點了點頭,又坐了下去,倒是他身後的幾個家臣站起了身,向伍封和趙無恤施禮。

    趙無恤見他如此傲慢無禮,心中暗恨,臉上卻未露出絲毫不悅之色,指著那幾位家臣道:「這幾位是我們晉國的名士,絺疵先生智謀如海,豫讓兄劍術超群,智開、智國是晉國身經百戰的名將,四位都說得上是一世的英傑。」

    伍封聽張孟談細說過晉國的著名人物,知道這幾人是非常了不起的高士。那絺疵生得骨瘦如材,唇上生著稀稀疏疏的鬍鬚,模樣甚是難看,卻是連張孟談也自愧不如的晉國第一謀士。

    豫讓卻生得極為粗壯,滿臉虯髯,雙眼中精光四射,一看便知是精力旺盛之極的力士,伍封心中一動,覺得這豫讓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何處見到過。

    智開、智國是智瑤的兄弟,也是從梁嬰父處學來的劍術,不消說也是十分高明。

    伍封心道:「如果桓魋真是智瑤所派,我傷了桓魋,壞了他的奸謀,智瑤定是恨我入骨,只怕會故意挑釁。」與他們見禮之後,又隨趙無恤與堂上其餘的晉國大臣見面,這才在左手席上落座。

    趙無恤坐在伍封旁邊的席上,吩咐侍女們奉上酒食,伍封見中間的案几空著,幾旁立著極精緻的竹杖,知道那必是趙鞅的座位,隨口問道:「無恤兄,為何不見老將軍呢?」

    趙無恤道:「家父今日身體不適,先前已延醫看視,雖然只是偶染風寒,但畢竟年紀高大了些,不宜走動,只好由在下來陪各位了。」

    智瑤點頭道:「有小趙相陪正好,令尊年邁,飲不了多少酒,小趙卻不然,大可以陪智某痛飲一番。」

    雖然趙無恤是趙氏之嗣,但智瑤的語氣中對趙無恤極不客氣,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趙無恤也不發怒,微笑道:「其實由在下陪酒反而不好,在下向來不善飲酒,晉國上下知道的人不少。智伯在晉國不僅劍術第一,酒量只怕也是晉國第一,在下這點酒量,怎配與智伯對飲?」

    智瑤笑道:「大丈夫只有醉死的,豈有怕飲酒的?今日既然到了府上,自然要人人盡興而去,否則也太不給趙老將軍面子了。」

    韓虎在一旁笑道:「韓某最喜歡熱鬧,今日自然要盡興一飲了,不過智伯飲酒時請自便,休要扯了韓某同飲,否則便如智伯尊口所說,韓某真要醉死在此處了。」

    魏駒正摟著一個趙府婢女,笑道:「智伯好酒,韓公喜歡財貨,在下卻愛女色,正是各有所長,智伯若與韓公對飲,豈非是以己之長較彼之短,不大公平吧?」他猛地在懷中那少女臉上響亮地親了一口,扭頭笑道:「若是智伯與在下比一比御女的本事,在下倒是極願意不過。」

    韓虎大笑道:「人人都知道智伯不好女色,至今未曾娶過妻室,連妾侍也未納一個,魏公若要與智伯比試這道道兒,智伯只怕不大願意。」

    智瑤哼了一聲,道:「天下間的女子,有幾人能瞧在智某眼中?智某隻所以未娶妻室,乃是虛席以待,將嫡妻之身份留給趙大小姐,智某兩次求親都不成,想來是趙老將軍看不起智某,寧願將趙大小姐遠嫁給代國的胡人,也不願意與智某結成翁婿之親。」語中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妒恨之意。

    趙無恤嘆道:「家姊性情剛毅,素來不肯服人,行事與眾不同,家父怕將家姊嫁給智伯之後,夫妻之間反生爭執,弄得智趙兩家失和。」

    魏駒笑道:「其實這怪不得趙老將軍,佳人難得,趙大小姐眼界頗高,智伯正應該多跑幾次求親,所謂事不過三,智伯若是三上其門,未必不能成功。」

    伍封雖然地位高貴,名揚天下,自入了堂與眾人相見之後,智瑤、韓虎、魏駒只是自顧自說話,也無人與伍封搭訕,似是絲毫未將伍封放在眼裡,趙無恤怕伍封不高興,不住地勸伍封飲酒,只不過他自己不大善飲,也未飲幾杯。

    伍封赴宴之前,本來就打算好了在席間低調一點,免得招惹麻煩,見智瑤他們自己說得熱鬧,正合他心意,笑吟吟地聽著三人互相地譏諷,以此下酒,也覺得甚有意趣。他心道:「晉國與楚國是列國中地域最大的,晉國自晉文公之後,一百多年來為中原各國霸主,引中原各國與強楚抗衡,晉人免不了有些大國為尊的心思,我們齊國雖然也算大國,地域卻只有晉國的四成大小,也怪不得晉人不將它國之人放在眼裡。」

    韓虎呵呵笑著,道:「趙大小姐是天下奇女子,其實智伯也是天下奇才,應當說得上是郎才女貌,不過韓某聽說趙大小姐與這位齊國來的龍伯交好,對龍伯頗有垂青之意哩!」

    他忽地將話題扯在伍封心上,伍封心中一凜,向智瑤看過去,只見智瑤恨恨地向他瞪著眼睛,伍封心道:「飛羽即將嫁人,我就算與飛羽有些許交情,你智瑤也沒來由嫉恨吧?」又想:「這韓虎不是好人,多半是想挑撥我與智瑤相鬥,好從中取利。」

    趙無恤在一旁道:「龍伯是我趙氏一家的救命恩人,交情自然與眾不同,這也沒有什麼。」

    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智瑤眼中的恨意猶甚,冷冷地盯著伍封。

    伍封見智瑤眼光之中充滿敵意,心中雖然暗暗生氣,卻也不甚在意,微微一笑,也沒有說話。

    趙無恤忙打園場,道:「無恤上月巡邊之時,新收了一名家臣高赫,此人劍術之高,實在難得,今日不妨請他上堂一獻劍技,以助酒興,諸公以為如何?」

    魏駒讚道:「好極,便請那位高先生上來使劍瞧瞧。」

    趙無恤擊了擊掌,便見堂下走上來一人。這人二十七八歲年紀,身材中等,看起來也不見有何別之處。

    這人拱手向堂上眾人施禮道:「小人高赫見過諸位貴人。」

    趙無恤小聲在伍封耳邊道:「這高赫在宋國時曾與那桓魋交過手,劍術不在桓魋之下,比那渾良夫恐怕要厲害些。」對高赫道:「高先生,可否為我們試演一下劍術,以助酒興?」

    高赫恭恭敬敬道:「小人所習是殺人之技,與劍舞不同,演出來可不大好看,不過主人有令,小人便會勉力使出幾招來。」他站在堂中,緩緩地使了十餘招,堂上眾人大多是劍術高手,見他出劍既慢,劍招有平平無奇,毫無出色之處,趙無恤說他的劍術甚高,只怕是將他的劍術誇大了數百倍了,當時便有人笑出聲來。

    伍封心道:「這人的劍招雖然平常,若是快上十倍,力道再增上十倍,絕對是一流劍手,想來他只是隨便比劃幾下,未使出真實本領來。」

    這時,韓虎身後那王安笑嘻嘻走出來,道:「這位高兄的劍術的確出人意料,既然高兄所學的是殺人之技,獨舞起來自然是不大好看,不如由小人陪高兄練上一練,以助各位大人的酒興。」

    高赫扭過頭,向趙無恤看了過來。伍封心道:「晉國四卿爭鬥已久,各家爭強好勝,此人定是由韓虎默許,來駁趙氏的臉面。」

    趙無恤微微一笑,小聲對伍封道:「這王安是韓虎的侍衛頭兒,劍術相當高明,三月前曾敗在豫讓劍下,大大的丟了臉,聽說他這些日子一直閉門苦練,想挽回面子來。」對高赫道:「既然這位王兄要試劍,高先生便與他試試無妨。」

    高赫面向王安站著,道:「王兄,請指教。」

    王安將劍在空中揮動了數下,堂上眾人便聽到呼呼的劈風之聲,伍封心道:「這王安力氣不小!」

    王安揮了幾下劍,忽地閃上前,一劍向高赫腰間橫削,劍影閃過,碧光大熾。眾人見他這一劍甚是猛惡,大有將高赫一劍斷成兩截之勢,暗暗吃驚。

    高赫鎮定如恆,站立不動,手中劍倏地向王安執劍的手臂上刺去,發出「嗤」的一聲,快捷無比,比他適才使劍之速要快上十餘倍,他這一劍比王安要快捷一些,王安若是不閃避,高赫的劍便要先刺上他的手臂,他手臂中劍,試出的這一劍橫劈自然要半途而廢了。

    眾人都料王安就算不閃身躲避。也會縮回手臂去,誰知王安喝了一聲,劍身輕轉,劍勢不停,將劍脊向高赫拍擊過去,只聽「叮」的有聲響,高赫的劍尖恰好刺在劍面上,將雙劍彈開,二人順勢各退開一步。

    眾人見高赫一劍後發先至,十分高明,王安這一劍橫拍而險中求勝,不改攻勢,更是別出心裁,都齊齊地喝了一聲采。

    王安跨上數步,銅劍擦過高赫手中的劍脊,一劍向高赫小腹刺了出去,這一劍雖只是一擦之力,卻將高赫的確劍撞開了數寸,令高赫無法以劍相格,高赫冷笑一聲,忽搶上一步,從王安身邊閃了出去,到了王安的身後。

    伍封皺起了眉頭,心道:「這哪裡是比試劍術,我看王安分明是要將高赫置於死地!不過這王安的劍術甚是古怪,專走些詭異多詐的路子,說不定這人的性格也是如此。」

    眼見二人交手了十餘招,韓虎臉上顯出了笑意,他也是劍術高明之士,自然看得出王安大佔了上風,當下笑道:「這位高先生劍術雖然好生了得,卻不是王安之敵,無恤兄將他叫回吧。」

    伍封暗暗搖頭,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高赫這十餘招純粹是想摸清王安詭秘多變的劍術路數,是以根本未盡全力,此刻王安的劍招已被高赫大概弄清了,再過數招必會反擊,到時候王安必敗無疑。

    趙無恤還沒有說話,便聽智瑤問道:「豫兄,你以為如何?」

    智瑤身後席上的豫讓答道:「十招之內,王安必敗!」眾人暗吃一驚。

    伍封先前見到這晉國劍術排名第三的豫讓時,總覺得有些面善,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他。此刻又細細打量,只見預讓二十六七歲年記,生得十分粗壯,濃密的鬍鬚捲曲在他黑黝黝的臉上,再加上他臉骨頗大,使他這張臉顯得相當方正。這人穿一身黑衣,坐在席上有五尺多高,顯得十分威猛。

    趙無恤小聲道:「龍伯,這豫讓劍術十分高明,兼且力大無窮,非同小可。」

    伍封點了點頭,也小聲道:「單憑他這番眼力,便可知他劍術之高,並非浪得虛名之輩。」

    這時候智瑤笑道:「豫兄說得不錯,王安新練的劍招有些古怪,高赫想摸清他的劍術路數,是以一直未用全力。」

    王安和高赫聞言都大吃了一驚。王安曾見過智瑤和豫讓和劍術,對這二位晉國數一數二的劍術高手向來心服,自然知道他們的眼力高明,背上立時冒出了冷汗。高赫驚的卻是自己初入晉國,這是第一次在智瑤等人面前使劍,想不到自己的實力被智豫二人一眼便看透,既然對手知道了自己的圖謀,只好全力搶攻了。

    只見高赫跨上一步,劍光霍霍,一連三劍刺出,不僅快了三分,連劍上力道也大了三分,王安一連格開了兩劍,在第三劍時終於擋不住高赫凌厲的攻勢,被高赫一劍刺在手腕上,便聽「噹」的一聲,王安手中的銅劍墜地,鮮血滴落劍身之上。

    高赫退開數步,抱劍施禮道:「王兄,承讓了!」

    王安知道高赫手下留了情,點了點頭,彎腰拾起了劍,退了下去。

    高赫向眾人拱了拱手,正欲下堂,魏駒身後一人站起身來,笑道:「高兄果然高明,在下不才,想試一試高兄的劍術。」

    趙無恤向伍封道:「這人名叫李簡,是魏駒手下的高手。」

    伍封點了點頭,趙無恤見他不甚在意,奇道:「是否這些人身手太差。龍伯看不入眼?」

    伍封苦笑道:「這些人都說得上劍術好手,只是在下這幾年打打殺殺的事見得太多,有些麻木了,是以提不起興致來。」

    趙無恤點頭道:「這也說得是,譬如我們四家每每在一起飲酒,各家總會派出高手來比試,見多了便不在意了。」

    伍封笑道:「無恤兄,你們與我不同,你們各府高手相較,其實是你們之間的意氣之爭,在下只是個外人,誰勝誰負都與我無干,是以視若無睹。」

    他們說話之時,高赫與李簡早已經動上了手,只聽「叮叮噹噹」地劍響,趙無恤不禁向堂上瞧去,伍封自顧自飲了幾爵酒,託言更衣,向堂上眾人告罪,由身旁的婢女帶著溜出了大堂。堂上眾人正緊張地觀鬥,都不甚在意。

    伍封由那婢女領著,到後廂更衣出來,道:「老將軍抱恙在身,我想去看看老將軍,是否可以?」

    那婢女道:「龍伯是趙府的貴客,老將軍和八少爺早就說過,龍伯若來時,在府中可任意行走。老將軍住在後院,婢子便帶了龍伯過去。」

    伍封順嘴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婢女道:「婢子名喚小非,是大小姐的貼身侍女。」

    伍封道:「原來你是大小姐的侍女。趙府侍女無數,你本該在後院才是,怎會到堂上侍侯飲酒?」

    小非道:「大小姐知道龍伯今晚要來,特地讓婢子侍侯龍伯飲酒。」

    伍封點了點頭,心道:「飛羽定是怕我被人灌醉,借酒闖禍,才會將她的貼身侍女遣來。」

    二人從月門穿過,由牆邊長廊向後面走去。伍封見這長廊甚寬,便道:「這廊子修得甚寬,我們齊人的長廊雖然也這麼直,但一般要窄一些。」

    小非道:「晉人都用寬直的長廊,齊人的婢子便沒有見過。」

    伍封笑道:「各國風俗不同,晉廊寬而直,齊廊雖直卻窄,楚廊雖闊,卻多曲折,吳廊卻是曲徑通幽,廊下流水,各有不同。」

    小非訝然道:「想不到單是長廊便有這許多不同。龍伯見識非凡,未知代國的長廊是何樣子?」

    伍封心道:「你是飛羽的貼身侍女,飛羽嫁往代國,你自然也會跟著去,怪不得關心代事。」道:「我可沒有去過代國,不過我聽說代國與中山有些相同。中山並無長廊,室戶之間空空蕩蕩,近者十餘步,遠者可以馳馬。」

    小非愕然道:「怎會如此?下雨天該怎麼辦呢?」

    伍封笑道:「下雨天便只好淋雨了。不過代國多用胡俗,國內十有八九是胡人,胡人性格爽直,不喜歡用詭計,甚好相與。」

    二人說話之間,便到了一處屋室前,室前幾人迎上來,喜道:「龍伯!」伍封見這幾人有些面善,想是當日曾隨趙氏父子去齊國,在五鹿並肩作戰過的趙氏家將。

    伍封小聲道:「老將軍抱恙在身,是否嚴重?」

    他說得雖然小聲,卻被室內的趙鞅聽見了,哈哈大笑道:「龍伯請進。」

    小非留在室外等著,伍封入了室,見趙鞅斜倚在矮床上,精神並不太差。

    伍封道:「聞說老將軍負恙,晚輩特來看看,是否吵了老將軍靜養?」

    趙鞅笑道:「老夫倒沒有睡著,這人一老了,便能以安眠,日間不睡時精神便有些倦怠,略睡一睡,晚間有睡不著了,往往一日之間,只能睡一兩個時辰。」

    伍封笑道:「這是老將軍龍馬精神,未必與年老有關。」

    趙鞅請他坐下,呵呵笑道:「老夫年輕之時甚有精神,常常二三日不睡,如今年紀高大了便不行了,龍伯再過四五十年,自然會明白這個道理。」又道:「不過也難說,一兩年未見,龍伯還是老樣子。月公主也是如此,人說女大十八變,以老夫看來,月公主除了變得更美麗些,似乎還是十四五歲的模樣。」

    伍封心知這是吐納駐顏之效,笑道:「只不過一兩年的功夫,也未必有何大變,若是變得那麼快,五六年後老將軍只怕認不出晚輩了。」

    趙鞅笑了一陣,忽又嘆道:「年老自然體弱,這便罷了,不過年紀一大,與後輩的想法便有不同,譬如在老夫府上宴飲,老夫向來禁止打鬥比劍,可如今各家都喜歡這道道兒,無恤也不例外。」

    伍封道:「晚輩行走多國,見宴飲比劍之事到處都有,見多了便不怪了。」

    趙鞅點了點頭,道:「無恤的做法與老夫大不相同,老夫御下甚寬,部屬便能真心報效,無恤御下極嚴,卻能威懾眾人,號令整肅,他的手段也算高明。是了,龍伯對飛羽遠嫁之事是否有些不悅?」

    伍封苦笑道:「這是趙氏家事,晚輩有何不悅?」

    趙鞅搖頭道:「這事可瞞不過老夫,龍伯此次到晉國來,神情卻不甚歡悅,想是對飛羽遠嫁之事有些想法。其實自從在衛國一別之後,飛羽便有些落寞之意,常常獨坐沉思,每有龍伯的消息傳來,飛羽便十分注意,暗地裡詳細打聽。老夫也想過將飛羽嫁到龍伯府上去,只是龍伯未來求親,老夫也不好厚顏將女兒送過去。何況龍伯已有妙公主為嫡妻,飛羽若嫁到龍伯府上為妾,只怕趙氏族人會不願意。不過無恤卻想得明白,他說龍伯是個重情的人,是妻是妾在龍伯眼中多半無甚分別。」

    伍封嘆了口氣,道:「話是這麼說,晚輩卻不敢求大小姐為妾,這豈非委曲了她?」

    趙鞅搖了搖頭,道:「虛名累人,虛名累人。」

    伍封強笑道:「其實大小姐嫁到代國為後,也是相當不錯。那任公子劍術兵略都是上上之選,代國雖小,他卻是一國之主,也算得上是佳婿。」

    趙鞅道:「這是無恤的主意。那智瑤兩番上門求親,老夫都未答應,主要是見他傲慢自大,又殘暴不仁的緣故,其實這人是才智之士,雄才大略,智氏之勢又大於趙氏,智趙二家結親也未必不好,這人再若上門,老夫說不定會改變主意,將飛羽嫁給他,也免了趙氏的後顧之憂。不過無恤卻堅決反對這頭親事,恰好代王派人來為任公子求親,說代王年老,要傳位給任公子。任公子繼位之後便來迎娶。無恤便代老夫答應了代使。老夫聞訊大怒,要找無恤算帳,無恤卻說出大片道理來。」

    伍封皺眉道:「無恤兄有何道理?」

    趙鞅道:「無恤說智氏勢力之大還勝過趙氏,飛羽嫁給智瑤,以智瑤傲慢的性子,飛羽必被他所輕視,導致夫妻不和。代國國小而貧,正欲巴結趙氏,飛羽在代國必然是地位尊崇,就算飛羽使起性子來,代王也會容忍,以飛羽恬淡的性子,夫妻之間不會生變。是以飛羽嫁給代王遠勝於嫁給智瑤,這是為飛羽的終身大事著想。」

    伍封點頭道:「無恤兄言之有理。」聽了趙鞅這番話,心下對趙無恤便恢復了好感,心道:「趙無恤能從乃姊的福祉考慮,甘願得罪智瑤,看來我以前錯怪了他。」

    趙鞅道:「無恤故意瞞著老夫答應親事,還弄得絳都人人皆知,旁人以為無恤在家中奪了老夫之權,其實無恤是故意為之。他知道飛羽與任公子的親事一定,智瑤必定會記恨在心,老夫年紀高大了,時時與智瑤見面,無恤知道智瑤這人素性輕人,怕智瑤在朝堂上言語刺激老夫,是以將智瑤的恨意轉嫁到他自己身上,智瑤想發脾氣便只有找他,這也是他的一番孝心。何況任公子的確也對飛羽極為看重,他前日派了個使者來,任公子今日在代國即代王之位,過幾天便以一國之主的身份親來迎親。」

    伍封點頭道:「原來這中間有許多緣由,無恤兄智慮過人,晚輩可及不上他。」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伍封起身告辭,道:「晚輩從酒宴上偷偷溜了出來,時間長了可不大好,還得回去陪坐。」

    趙鞅笑道:「龍伯能抽身來看視,老夫感激不盡,龍伯自去應酬罷。」

    伍封出了房,仍由小非引著,向前院走去。他見園東一座矮牆,牆後火光極明,從矮牆處還能看到數座假山,結構甚奇,道:「那些假山與眾不同,小非,帶我去瞧瞧。」

    小非引著他東行,笑道:「這些假山是大小姐親手壘成,自然與它處不同。」

    伍封訝然道:「原來大小姐還懂土木,這真是意想不到。」忽聽牆內一縷清幽的笛聲傳來,伍封心中一動,向小非打了個手勢,駐足牆邊細聽。

    笛聲本來清越,但此刻卻幽而黯之,飄飄忽忽,彷彿這笛聲如一隻蝴蝶般在夜空中徘徊,悄悄然、思思然,漸漸融入黑暗的空中,又似這笛聲是夜空固有的聲音一般,掩不住笛聲中的傷感淒然之情。

    伍封聽得呆了,笛聲止後仍然在牆下發愣。

    便聽趙飛羽柔聲道:「原來是龍伯在此聽笛,怪不得笛傳雄渾之意。」

    伍封嘆了口氣,道:「大小姐的笛聲委實動人心肺,在下許久未聞此天籟之音,不免失態。」

    趙飛羽微笑道:「飛羽的笛聲不算最好的,龍伯若到成周,聽過夢王姬的天下無雙的琴音之後,便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天籟之音。」

    伍封見她語中說起其他女子,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不悅之情,嘆了口氣。

    趙飛羽靜靜看著他,半晌才道:「龍伯在堂上飲酒,怎會到這裡來?」

    伍封聽她語中有逐客之意,道:「先前聽說老將軍貴體抱恙,插身溜來瞧瞧。在下離席以久,也該回堂上去應酬了,哈哈!」向趙飛羽拱了拱手,向前院走去。

    到了前院時,小非小聲問道:「龍伯生氣了麼?」

    伍封嘆道:「我有什麼好生氣的?」其實細想起來,他也的確沒有什麼值得生氣之處,只不過他與趙飛羽之間總是多了一種莫名奇妙的隔閡,雙方說起話來都是飄飄忽忽,言外有意,卻總是少了當初在衛國的那種心心相印的感覺。

    快到堂外時,便見趙無恤身邊的那童兒迎了上來,喜道:「龍伯終於回來了,智伯在堂上找你哩!」

    伍封皺眉道:「他找我幹什麼?」

    那童兒道:「智伯想找龍伯飲酒。」

    伍封見這童兒面目清秀,有些像小鹿,不過他眼珠靈動,看起來沒有小鹿的沉穩,卻多了幾分機靈,順嘴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童兒道:「小人名叫穆子,新稚人,都喚小人為新稚穆子,龍伯叫小人穆子就行了。」

    伍封隨新稚穆子和小非回到堂上,卻見堂上比武已經結術,智瑤滿臉醉意,右手正端著一勺酒站在趙無恤案前,與趙無恤糾纏。

    趙無恤笑道:「智伯海量,在下酒量不敵,甘拜下風,委實不能再飲了。」

    智瑤道:「先前你說不能飲,偏又飲了幾爵?」

    趙無恤道:「先前是智伯強要飲酒,不敢不給面子,此刻在下酒意上湧,再飲必醉。」

    這時,絺疵走上來挽住智瑤的左手道:「智伯醉了,請回座吧。」強扯著智瑤往回走。

    智瑤斜眼瞧著趙無恤,怒道:「老將軍也不敢駁智某的面片,你才當趙氏嗣子幾日,便敢不將智某放在眼裡!」他越說越怒,右手猛揮,手中的斗勺脫手飛出,向趙無恤臉上砸過去。

    堂上的人沒有一人料到智瑤會有此舉,連伍封也吃了一驚,眾人失聲驚呼。

    趙無恤猝不及防,「砰」的一聲,斗勺正砸在面上,勺口將臉上割破了一個小口子,鮮血和著酒水涔涔流下。

    堂上的人大驚失色,伍封大怒,心道:「這智瑤太沒分寸,這種行為哪裡像個上卿的樣子?」

    他怒哼一聲,跨上前兩步,正想發作,趙無恤呵呵笑道:「智伯醉了,哈哈!」向伍封使了個眼色,接過小非遞上來的絹巾擦臉。

    其實智瑤並不十分醉,不過他想起趙飛羽寧嫁胡地也不嫁他的事情,心情極其不好,適才是一時怒發失態,此刻回過神來,也知道此舉太過份了些,這人智謀過人,腳下立刻打著踉蹌,裝醉道:「智某未醉,只須略睡一睡,煩絺疵先生為我送客。」倚著絺疵便往內堂走去。

    這時預讓搶上來將他扶住,道:「智伯,這是趙老將軍府上,並非家裡。」

    智瑤故作愕然之狀,驚道:「是麼?呵呵,原來智某弄錯了。我們回去吧,回去吧!」

    智開與智國向趙無恤等人告罪,一起下了大堂,趙無恤恍若無事,一手用絹巾擦面,將他們送出府門,伍封也跟了上去。

    韓虎、魏駒也帶著從人出府,韓虎道:「趙兄,我們也先走了。」魏駒對伍封道:「過幾日在下也在府中設宴,龍伯務請光臨,勿要推脫。哈哈!」

    伍封點頭道:「魏公設宴,在下怎能不去?」

    韓魏二人走後,趙無恤回到堂上,這時,高赫、張孟談等人都在堂上等著,新稚穆子請了府中的醫士來,醫士為趙無恤上藥包紮。

    趙嘉怒道:「智瑤辱人太甚,八哥請下令,我們今晚便攻入智府,殺了這狂妄自大的傢伙!」

    高赫也道:「若要動手便得立即出動,晚了智瑤必有防備。」

    趙無恤笑道:「智瑤這人狂妄自大,卻並非蠢人,他匆匆回去便是怕我們攻殺,等我們的人到他府外時,他早已經有所防備了。今日這是小恥,我暫時忍一忍,也無妨礙。」

    張孟談點頭道:「好!」

    伍封嘆道:「無恤兄果然了得,若換了在下,早就拔劍相鬥了。」

    趙無恤笑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在下的一舉一動都干係著整個趙府是安危,不可不慎。」

    伍封見趙嘉、張孟談和高赫欲言又止,知道他們有事商議,拱手告辭,氣忿忿地帶著鮑興回到城南的府上。

    回府之後,楚月兒和田燕兒自然問起趙府酒宴的事情,伍封將事情說過之後,對田燕兒道:「無恤兄的確算得上人傑,處事之冷靜老到比我可強多了,看得連我都有些怕,實話說,這世上我最忌憚的除了勾踐,另一個便是你的未來夫君了。幸好他是我的朋友而非敵人。哼,智瑤太不成樣子,若是對我無禮,說不定我會忍不住拔劍殺他!」

    田燕兒卻只是點了點頭,並不在意。

    楚月兒奇道:「那位屠龍子支離益和董門之長董梧,夫君不會忌憚麼?」

    伍封道:「我未碰到過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厲害之處,即使他們的劍術比我高很多,我也不怕。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劍術,而是陰謀。」

    田燕兒嘆道:「我不喜歡人這麼詭詭譎譎地做人,還是龍伯這樣直率的好。」

    伍封見她大婚在即,卻毫不掩飾對自己的傾慕之情,暗叫不妙,道:「其實我也算不上直率,我這幾年可用了不少詭計,否則也活不到今日。」

    田燕兒搖了搖頭,道:「龍伯與人爭鬥用武,自然要用詭計,但龍伯做人卻是直率的,至少龍伯從不說自己是個好人。不像其他人暗地裡算計人,表面上卻裝成個好人樣子。」

    伍封心道:「你是否在說你的父親?」不過這話可問不出口……

    楚月兒笑道:「夫君未必是個好人,所以他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個好人。」

    田燕兒搖頭道:「龍伯重情重義,雖然有時候將私誼看得比國事還大,卻是表明了自己的處事原則。譬如龍伯在外征戰殺敵,所用的全是自己府中的人,沒有用齊國的士卒,也沒有拿齊國的金貝來賞賜部屬,收買人心。龍伯在各國行事,也從來不用齊國的名號,自是憑自己的實力辦事。貂兒姊姊之所以對龍伯如此器重,就是看在這一點上面。最重要的是龍伯從不掩飾自己的意圖,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就算是報仇也是公然地做,卻不用些齷齪手段暗中算計別人。若這樣的人還不算好人,天下還哪裡有好人呢?」

    伍封想不到她會說出這一番道理來,驚道:「原來燕兒快嫁人了,想法可成熟了許多。」心道:「燕兒對我可瞭解得很,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事,她卻能說得頭頭是道。」

    楚月兒也聽得目瞪口呆,道:「燕兒想得倒深,我可沒有仔細想過。」

    這時,平啟帶著圉公陽和庖丁刀進來,伍封道:「好些天未與小刀和小陽怎麼說話了,你們在忙些什麼?」

    庖丁刀道:「小人與小陽都是夜貓子,招爺走後,便輪流夜勤。」

    圉公陽笑道:「小刀眼下學那計然,正養鷹哩!」

    伍封愕然不解,問道:「養什麼鷹?」

    庖丁刀道:「其實小人這些天甚閒,便啄磨製些什麼別緻些的美肴給公子和小夫人食用。不料此事被老商知道了,昨天非要出去,小紅便陪他到市肆之中,老商見有人賣鷹,遂買了十餘隻小的。其實這鷹肉甚粗,小人只好尋思如何烹製得好些。」

    圉公陽道:「小夫人見這些鷹被人剪了翼羽,飛走不得,十分可憐,不許小刀殺它,只是放在府中喂養,由得它們在廊上、草叢之中行走低飛。老商閒來無事,向小夫學劍之餘,便圍著小鷹打轉,府中因此安靜了許多。」

    伍封笑道:「月兒是否想學那計然養鷹?」

    楚月兒道:「計然的養鷹之法想來殘忍,月兒可不要學,只是想著等鷹翼長好,便將它們放了。」

    伍封點頭道:「我們殺人不少,平日正該做些善事。」

    平啟道:「公子,小人有句話想說,可公子今天甚忙,未得其便。」

    伍封道:「平兄想說什麼?」

    平啟道:「公子明日是否去拜見晉君呢?公子是齊國的下卿,雖然送親而來,還是該拜見一下晉君才是,這才不違了上下尊卑之禮。」

    伍封讚道:「平兄果然是忠義之士,又識得大體。其實我早備下了禮物,準備明日進宮拜見晉君。平兄是否一道去呢?」

    平啟笑道:「小人只是想提醒公子,其實小人不太懂禮,便不進宮了。」

    伍封道:「晉君雖然失政於四卿,可名義上還是晉國之主,今日我到絳都,明日理當去拜見,免得晉人笑我不懂禮。」

    次日一大早,伍封便讓鮑興駕著銅車,按照晉人的規矩,讓田力帶著趙府從人擔著數十擔禮物前往公宮,禮物上蓋著紅絹,以示是獻入宮中之物。一路上浩浩蕩蕩,晉人見了遠遠地指指點點議論,臉上都露出喜色來。眾人到了公宮門前,伍封讓宮門侍衛稟告晉君。

    過了一會兒,侍衛將伍封請入宮中,到偏殿之外,晉定公由十幾位宮女寺人陪著,在殿外迎接。

    伍封見晉定公年紀才五十出頭,卻是滿頭白髮,看起來似有七十多歲,上前施禮道:「外臣伍封拜見國君。」

    晉定公將他攙起來,道:「龍伯遠來不易,事情又煩,居然想到來看寡人,寡人甚是喜悅。」

    伍封讓鮑興領著眾人將數十擔禮物獻了上來,無非是些絹絲、革草、毛裘、良兵、金珠、海貝之類,伍封道:「些許薄禮,不足為敬。」

    晉定公多年來未曾受過臣下之禮,更不用說它國的臣子了,大悅道:「龍伯太過多禮了。」

    伍封小聲道:「不瞞國君說,這些禮物中有不少是寡君所贈,只是齊晉兩國各有難言之隱,只好由外臣這麼擔了來。」

    晉定公點頭道:「寡人理會得,請龍伯入偏殿一坐。」

    伍封入了偏殿,鮑興與趙府從人退到宮外相候,只有田力留了下來。

    伍封向晉定公介紹了田力,晉定公點頭道:「既然田先生日後要留在晉國,寡人便賜田力為少卜,屬趙氏。」其實田力最多只能算是田燕兒的總管,晉定公委以晉國官職,是給伍封、趙氏和田恆的面子,一舉三得。少卜只是個小官,屬太卜管轄,無甚實權,只不過是個名號而已。若真有職權的官職,晉定公非得與四卿商議不可了。晉定公當了這麼多年的晉君,自然明白伍封帶田力入宮的意思。

    田力大喜,向晉定公叩頭謝恩,然後退了下去。

    晉定公與伍封依主賓坐下來,宮女寺人拿來酒果,二人對飲了一觥。

    晉定公問道:「齊侯可好?」

    伍封答道:「寡君正值盛年,年初又得了世子,身體大好。」

    晉定公嘆了口氣,道:「寡人可比不得齊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人說年輕時人傷身,年老了身傷人,寡人年輕時好酒色,徹夜不眠,如今便知道害處了,身子骨處處與寡人為難,想出宮走走也不敢,怕受了風寒。」

    伍封道:「國君其實也不算年長,只好多多保養,在宮內時時走動,自會漸漸好起來。」

    晉定公笑道:「人都是這麼說,寡人也知道這道理,只是人懶慣了,真要每日動一動,也不能堅持。」

    伍封忽想起西施來,心道:「姊姊也是活動得少,以致身子不好,我教她的劍舞若能每日堅持,說不定會壯健起來。」

    晉定公見他若有所思,笑問道:「龍伯在想什麼?是否掛念美女佳人?」

    伍封愕然道:「外臣所想的正是美女佳人,國君何以得知?」

    晉定公笑道:「龍伯臉上那戀戀不捨、神迷情痴的表情,心中自然是甜蜜顛倒的感覺,發諸心而現諸形,怎會是想男子所有的表情?」

    伍封心中一驚,心道:「怪不得我這些日子有些神不守舍,自己還以為是因飛羽與燕兒所引起,原來是因為姊姊的緣故!我想著飛羽和燕兒時別人看不出來,想著姊姊時連晉君也能一眼看出,莫非姊姊在我心中藏得如此之深?」

    他長嘆了一聲,道:「可惜佳人遠在天邊,難以再聚。」

    晉定公以為他說的是留在齊國府中的妻妾,笑道:「龍伯等趙無恤的婚事一了,便可以回去了,哪裡說得上難聚?」

    伍封心道:「哪天我偷偷跑到吳國去瞧瞧姊姊,別人未必能知曉。」笑道:「外臣家中頗有幾個美貌姬妾,又好美酒,看來得聽國君的勸告,小心收斂些才是,免得年老了身子骨不聽使喚。」

    晉定公哈哈大笑,道:「醇酒美色,人之所好,龍伯年紀輕輕,真要收斂只怕也不容易。寡人年輕之時,每日無女不歡,時時還連御三女才眠哩!」

    伍封心道:「你這麼搞法,怪不得大權旁落。」笑道:「國君厲害得緊,外臣可沒有這種本事。」又想起春夏秋冬四女來,暗暗慚愧:「我也是常常連御四女哩!若非有臍息神術,只怕免不了腰骨會痛。」

    他知道這晉宮之中,定有不少宮女寺人是智、趙、韓、魏四家的耳目,是以不敢言及它事,只是與晉定公大談酒色。

    晉定公笑道:「其實寡人也不算荒唐,最荒唐的莫過與衛君蒯瞶。年初趙老將軍率軍伐衛,將蒯瞶趕走,立了公子般師為君,不料晉人方走,蒯瞶又回衛國,將般師逐走,自立為君。那衛宮之中的女人,有的是其子衛出公的夫人,有的是般師的姬妾,蒯瞶卻照單全收,夜夜笙歌,當真是荒唐之極。」

    這事伍封聽張孟談說過,伍封道:「眼下趙氏家有喜事,無暇顧及,想來得喜事一過,趙氏便會重新率兵入衛,再將蒯瞶趕走。」

    晉定公笑道:「這倒用不著了。寡人昨日聽智伯說起,原來那蒯瞶前些日子已經死了。」

    伍封好奇道:「他死了麼?」

    晉定公道:「蒯瞶與衛國境內的戎州人本就有宿怨。這人大興土木,擴建宮室,派人每日以鞭棍役使匠人,有一日匠人在宮中造反,蒯瞶越牆而逃,摔斷了腿,正好碰到戎州人,被戎州人所殺,連其子世子疾也一併被殺了。眼下衛人便迎回般師,再立為君,趙氏便不用多費氣力伐衛了。」

    伍封心道:「這蒯瞶不是個好人,死了自然是好。衛國處齊晉兩國之中,政事向來由齊晉二國左右,眼下其政局不穩,田恆肯定會設法插手其事。他若插手,田趙兩家不免生隙,燕兒以後的日子便難過了。」

    二人在宮中盡說些沒甚要緊的話,晉定公心情極佳,留伍封在宮中用膳之後,又回賜了許多禮物,居然還送了一面金牌給他。

    伍封見金牌上鑲著「龍伯」二個大字,也用細金鏈串著。晉定公名叫姬午,是以金牌上還有「晉侯午制」四個小字。原來伍封一入宮,晉定公便讓匠人趕製了這面金牌,也是仿楚惠王的做法,以示伍封這「龍伯」稱號在晉國也得到承認。伍封遜謝了許久,這才出宮。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0:43
第三十六章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伍封才回到府中,平啟迎上來道:「趙大小姐又來了,適才用過了飯,此刻小夫人和四小姐正陪著說話。」

    伍封忙道:「我去瞧瞧。」到了內院,見趙飛羽正與楚月兒和田燕兒坐在花園的樹下,忙走了上去。

    楚月兒笑道:「夫君可回來了,飛羽姊姊可等了許久。」向田燕兒使了個眼色,扯著田燕兒走了。

    伍封見趙飛羽神情落寞,一付對他愛理不理的樣子,上前訕訕道:「早知道大小姐會來,在下便午後入宮了,卻累得大小姐久候。」

    趙飛羽道:「龍伯貴人事忙,何必因飛羽而誤了大事?飛羽是來瞧瞧燕兒,也不是存心等候龍伯。」

    伍封心裡微微有氣,本想說幾句負氣的話來,轉念一想:「飛羽要嫁給任公子為妻,眼看要遠離家國,心情多半不好。」想起她昨日笛音中的淒然之意,心中惻然,柔聲道:「飛羽,兩年未見,你可清減了許多。」

    他入晉以來一直稱趙飛羽為大小姐,此刻忽地改口,趙飛羽微微一震,抬頭看著他,幽然道:「你不生我的氣了麼?」

    伍封嘆道:「我怎好生氣?只不過心中總有些不大快活。」

    趙飛羽也嘆道:「我也覺得不快活。」

    二人對視了許久,卻不知道再往下面該說些什麼話。

    伍封心中漸漸生出當日在衛國與趙飛羽月下說話的感覺,臉上顯出柔和的神情,他見趙飛羽臉上神情變幻,漸漸轉為企盼和甜蜜的神情,伍封忽然心生警覺,心道:「飛羽是任公子的未婚妻子!」隨口道:「這兩年我與任公子見過多次,在吳國與他同朝議事,他對飛羽仰慕得緊。」

    趙飛羽臉色立時變得雪白,眼中流露出無奈和失望的神情,淡淡地道:「是麼?飛羽聽說他對月兒也很仰慕哩!」

    伍封忙道:「任公子其實也不錯,若非是他,我和月兒早就在泗水之上被計然殺了。」

    趙飛羽愕然道:「還有這事?月兒怎未說過?」

    伍封坐在她的對面,將當日的事說了一遍,道:「任公子還將夫差送他的余皇大舟轉送給了我,足見盛情。」

    趙飛羽淡淡地道:「他有事求你,自然對你好了,你能不計前仇,在吳國幫他,也是相互利用。不過我想不到你最後還會與他交朋友。」

    伍封嘆了口氣,忍不住道:「誰讓他是飛羽的未婚夫婿呢?」

    趙飛羽心中一蕩,小聲道:「原來你是因為我才會真心實意與他交朋友。」

    伍封忽想起一事,道:「是了,前些時我見過你師父孫武叔叔。」

    趙飛羽喜道:「師父在哪裡?」

    伍封道:「其實孫叔叔一直在晉國隱居,而且在你們趙氏的領地之內。我看他是想在暗中保護你,是以長留晉國。」

    趙飛羽忙道:「他離此地遠麼?我得去拜見他老人家。」

    伍封搖了搖頭,黯然道:「孫叔叔自知年事已高,天命將盡,不願意有人打攪,是以不讓我將他的行蹤告訴任何人。」

    趙飛羽怔怔地流下淚來,道:「師父連我也不願意見麼?」

    伍封嘆道:「孫叔叔既然在晉國,多半是時時來見你,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你若去拜訪孫叔叔,他的行蹤便露出來了,到時候不知道會有多少人上門打攪。何況眼下是八月之中了,你也無暇離開絳都。」

    趙飛羽心中迭蕩起伏,便如獨行於曠野之中,有一種寂然無助之感。她年幼之時孫武便陪著她,教她劍術武技和兵法計略,在她心中早當了孫武是她至親的人。這些年來遍尋不著,以為師父早已經不在人世,此刻忽聞孫武的消息,如同在大水中飄泊之際,忽然見到眼前有一根巨木一般。可她偏又不能去見他,心中失望無助之感更甚,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伍封也不知道該如此勸解安慰,手足無措。

    趙飛羽素來剛強,慣了將一切事情放在心裡,胸中的委曲積聚已久,此刻終於哭了出來。哭了良久,便覺寬慰了許多,漸漸止住了哭聲。

    伍封心中忽湧起一縷衝動,想對她說:「別嫁給任公子,跟我走好了。」以趙飛羽這樣的堅毅剛強之人,能在一個男人面前痛哭,那是心靈最脆弱的時候,伍封若真的這麼說,趙飛羽此刻肯定會答應。

    但這麼做不僅會毀了二人的一生,還會引起齊、晉、代三國之間的極大變數,後果難以預料。何況伍封心中已經當了任公子是個朋友,趙飛羽既然是他的未婚妻子,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

    伍封這麼想著,心知自己在女人面前便心軟的性子,再與趙飛羽這麼糾纏下去可不好,心中痠痛之下,忽地想起一個主意來。

    他道:「大小姐,孫叔叔可曾教過你陣法?」

    趙飛羽聽見「大小姐」三個字,心中凜然,拭淚點頭。

    伍封道:「孫叔叔教在下一種陣法,名叫五行陣,是他晚年所創,甚為奧妙。」

    趙飛羽驚道:「五行陣?」她一生的喜好便是兵法計略,伍封這麼一說,立時勾起了她的興趣,將心中的兒女私情沖淡了許多。

    伍封道:「在下對陣法不甚明白,正要向大小姐討教,這陣法是這麼擺法。」

    他蹲在地上,順手從袖中摸出一條硬物,在地上劃著陣圖。

    趙飛羽也蹲下來,細看這陣圖,訝然道:「這陣法可了不起,算得上是眼下威力最巨的陣法。是了,這陣內的五行兵列其實也可布成小的方形或圓形吧?既然喚作五行陣,想來是與水、火、金、木、土暗合,相生相剋,搭配變化。」

    伍封點頭道:「在下也是這麼想,只是悟出了二十五種基本變化,還有許多變化便想不出來。」

    趙飛羽道:「龍伯試說說看。」

    伍封道:「這水克火是一變,理應這麼著……」,伍封本是想用五行陣讓趙飛羽從悲慼中擺脫出來,不料二人說了幾句,便興趣大生,談得興起,也忘了先前的兒女之情,一心一意研習起陣法來。伍封說起來是與趙飛羽研究陣法,其實是將這套陣法教給她。

    二人所學的兵法都是孫武一門,討論起陣法來自然是絲絲入扣,二人談得入神,連天漸昏暗也不覺得,自然連楚月兒和田燕兒走來叫他們用飯也不覺。

    楚月兒見他們二人好端端地蹲在地上划來划去,便如小兒在地上弄泥丸一般,形容古怪,忍不住格格嬌笑。

    田燕兒訝然道:「龍伯和大小姐說些什麼?」探過頭來瞧。

    伍封和趙飛羽回過神來,相顧失笑,站起身來。伍封所學的《孫子兵法》是自己鑽研,雖然向孫武討教過,畢竟比不上趙飛羽由孫武親授的精深,這麼討論下來,伍封只覺獲益良多,不僅對五行陣法的使用領悟了不少,對其它常見的陣形也更有理解。

    伍封適才在地上劃陣形的硬物,不知何時已經在趙飛羽手中,想是先前遞過來傳過去畫陣圖,不曾在意。趙飛羽看這硬物時,見是一條黝黑的鐵笄,只不過鐵質古怪,上面的花紋甚是精細,奇道:「這鐵笄的質地甚怪,入手竟有暖意。」

    伍封想起這是從大鷹爪上解下來的鐵笄,原是計然訓鷹所用,道:「在下的寶劍內含隕鐵,手觸時也有暖意,莫非此鐵笄上也有隕鐵?」

    田燕兒道:「定是如此,不過這隕鐵不如龍伯劍上的隕鐵堅韌,想來不是同一塊隕鐵。」她看過伍封的重劍,也看過這鐵笄,不過都只是稍稍看過,居然能察覺其不同。

    趙飛羽道:「其實世上未有鐵時,便有人在青銅器的刃口用隕鐵增其鋒利,只不過每一塊隕鐵的質地都不同,有的質軟,有的易脆,還有的只是殞石,龍伯的『天照』寶劍上的隕鐵想來是最好的,若非質地勝過精鐵,屠龍子也不會拿它來制劍!」

    伍封愕然道:「隕鐵來自天上的星星,我只道凡是隕鐵都是一樣的,原來每一塊隕鐵都不相同。怪不得平兄說我這口『天照』寶劍上的隕鐵,是劍中聖人支離益用了性熱性寒的兩種,才能水火相濟練成。」

    楚月兒道:「我們楚人有個傳說,每個人死之後都會變成天上的星星,若真是如此,既然人有不同,每一顆星星也會不同,不同的隕鐵當然也不同了。」

    伍封、趙飛羽和田燕兒都未聽過這個傳說,不禁抬頭望天,此刻正是黃昏之時,天上已有些星星淡淡地閃爍。

    趙飛羽看了良久,嘆道:「未知我死之後,能變成一顆什麼星呢?」

    伍封三人吃了一驚,伍封皺眉道:「好端端地怎說到個『死』字上面來了?」

    趙飛羽長嘆了一聲,搖了搖頭。

    伍封見她手中不自禁地把玩著那根鐵笄,便說道:「大小姐若是喜歡,這條鐵笄便送給大小姐,不過算不上什麼好東西。」

    趙飛羽喜道:「這可多謝了,這鐵笄既是隕鐵所鑄,自然是獨一無二的,天下只怕再也找不到同樣的鐵笄。」

    一起用過晚膳之後,伍封送了趙飛羽回去,一路上二人仍不住口地研習陣法。

    次日一早用過早飯,伍封對田力、圉公陽和庖丁刀道:「自今日始,必有不少晉臣請我過府宴飲,你們都給我推脫掉。今日我要帶燕兒出城走走。」本來他想將平啟留在府內,但平啟不擅應酬,所以改變主意。

    田燕兒又驚又喜,道:「龍伯,我們要去哪裡?」

    伍封笑道:「絳都在汾水之岸,久聞風景別緻,我們便到城外瞧瞧。我已經打聽過晉俗,晉國與齊國的規矩不同,你可以出去看看的。」

    田燕兒高高興興地去換衣準備。

    伍封又對平啟道:「煩平兄到趙府走一趟,說我們遊興大發,想請大小姐為嚮導,陪我們到城外去瞧瞧。一陣我們到趙府門外接她,你也在那裡等著。」

    平啟走後,伍封又讓鮑興去通知三十鐵勇,準備馬車。

    楚月兒見他睡了一夜,忽地精神大振,一改往日的抑鬱不樂,十分詫異。

    伍封笑道:「月兒,我昨日忽然想得明白,有些事情既然是無法挽回,便不必強求,眼下還有十多天的閒暇,我們便陪大小姐和燕兒四處逛逛,讓她們高高興興過了這十幾天,朋友一場,理當如此。」

    楚月兒笑道:「夫君既然這麼想,那是最好不過了。」

    伍封見春夏秋冬四女都瞅著自己,笑道:「你們也一道去,免得在府裡氣悶。將老商也叫著,這渾小子整日在府中,也讓他出去走走。」四女笑嘻嘻地入內準備。

    女子出門,不免事情多多,過了好一陣才準備妥當,眾人出了府門,伍封與楚月兒乘坐銅車,由鮑興馭使,小紅為田燕兒馭車,剩下的數十侍女僕傭都步行在數乘輜車之後,商壺與三十鐵勇乘了十乘兵車護衛,再加上一路向趙府過去。

    途上晉人遠遠見到,紛紛揖拜,十分親近。伍封心道:「前日我們入城時,並不見你們這麼熱情,看來是昨日我到晉宮走過一趟的緣故。」

    到了趙府門外,平啟乘車迎上來,道:「小人已經知會了大小姐,大小姐馬上會出來。」

    趙無恤臉上裹著薄布從府內出來,笑道:「龍伯好興致,在下本想相陪,只是臉上這樣子不甚好看,不敢同往。」又到田燕兒車前,問了幾句安寧冷暖之類的話。

    這時,側門打開,趙飛羽乘車出來,她的車上有一層淺紅的長幄卷在華蓋之上,想來她平時乘車外出,定是以長幄遮掩。趙飛羽車後面有五乘兵車相隨,這是她的隨行親兵。

    伍封見她穿著一身淡黃的衣服,臉上蒙著一層白紗,顯得十分雅緻,笑道:「大小姐深居府中,被在下硬拉來當嚮導。是否攪了大小姐的清幽?」

    趙飛羽道:「遇到龍伯這種惡客,也是沒甚奈何的事。」她語氣雖淡,仍透出一種笑意。

    伍封哈哈笑道:「在下的確是個惡客,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蟲,無恤兄和大小姐這地主之誼,在下定要厚顏索取的了。」

    趙無恤在一旁呵呵笑道:「在下可聽出來了,龍伯是變著法兒說在下是條蟲子哩!」

    趙飛羽忍不住笑道:「這麼說,龍伯也當飛羽是條蟲了?」

    伍封笑道:「蟲也沒有什麼不好,在下聽說蝴蝶便是蟲兒所化,那蝴蝶多美!」

    眾人一邊說笑,群車緩緩向西門外駛去,出了城門便到了汾水岸上,駐車在樹蔭之下,只覺水邊涼風習習,甚解暑氣,眾人心懷大暢。

    伍封見水勢滔滔,往北而去,好奇道:「這汾水發自河中,河水渾黃,為何這汾水卻甚清?」

    趙飛羽道:「雖同發一源,但未必同形同類、同聲同氣。正如列國封於周室,眼下漸漸有異,各自不同。聽說汾水原來還要清冽一些,如今漸漸有些渾黃,日後只怕更難說了。」

    伍封點頭道:「這也說的是。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天下之大,各地的人劃地而治,自然不同。」

    楚月兒道:「月兒聽說水顯政事,政清則水清,政渾則水渾,是否的確如此?」

    趙飛羽嘆道:「這就難說了。不過按我的想法,河水之渾黃自古使然,堯、舜、禹之時只怕也是一河黃水。」

    正說話時,忽地聽到岸邊草叢中群鳥鳴叫,振翅四飛。有數隻鳥盤旋水上,忽見一隻大鳥向水中衝去,鮑興奇道:「幹什麼?」

    商壺道:「這個小興兒便不知道了,這鳥叫作魚鷹,專吃魚兒。」

    鮑興道:「想不到老商還有些見識。」

    商壺呵呵笑道:「那是當然。」

    只見那魚鷹在水面上頓一頓,又飛了回來,站在岸邊,口中叼著一條似乎是魚的東西,自行啄食。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伍封立時想起計然的那頭大鷹來。楚月兒訝然道:「府中那幾隻小鷹不愛吃東西,是否它們也能自行覓食?」

    田燕兒笑道:「這條鯉魚也算倒霉,本來好端端地在水中游著,今日卻成了鷹口之食。」

    伍封道:「這叫作弱肉強食。譬如說晉國就像這漁鷹,中山、代國便像是魚,不管看得到看不到,魚早晚也會被大鷹吃了。」

    趙飛羽聽他言中似有深意,若有所思,緩緩道:「聽說成周之南的河中,有一處地方叫作龍門山,河中的鯉魚若能逆流而上,躍過龍門便可變成龍,只不過河水東流,逆流甚難,且那龍門山中也見不到真正的龍門。」

    鮑興聽在耳中,問道:「大小姐,若找到那龍門,小人這麼鑽過去,能否變成龍呢?」

    田燕兒忍不住笑道:「只聽說魚化龍,可沒有聽說人化龍的。」

    鮑興咕嚨道:「公子既是龍伯,小人多多少少也沾染些龍氣在身才是,說不定也可以化龍。」

    伍封笑道:「小興兒,我有一個主意。公主曾說龍蛇相類,你若整日弄條蛇兒放在袖中,只怕龍氣更甚。」

    鮑興嚇了一跳,雙手亂搖道:「小人生性最怕蛇,萬萬不敢碰它。」

    小紅笑他道:「挺大個人卻這麼怕蛇,不覺羞麼?」

    鮑興呵呵笑道:「你不怕麼?昨日我們在府中偶爾見了條蛇,你又怎麼一聲尖叫鑽進我懷中?」

    小紅啐他道:「胡說什麼?不過那蛇也太長了些,幸好被老商見到,用劍斬成數截。」

    趙飛羽奇道:「那座府第是我的住處,前幾日才搬出來,向來乾淨得很,怎會有蛇?」

    鮑興道:「是啊,後來小刀瞧見後,也這麼說,他說那蛇名叫靈蛇,向來產在江南山裡,也想不清楚絳都這種地方怎麼會有靈蛇。不過他有辦法得很,將蛇拿了去治肴,與小陽吃得甚是開心,老商居然也甚是喜歡,還吵著要吃蛇羹。」

    田燕兒聽見便覺得噁心,皺眉道:「蛇也能吃麼?」

    鮑興道:「小人也這麼問過,小刀說蛇性陰涼,吃了大有好處,小人勉強吃了一片,囫圇吞下,不知其味。」

    楚月兒道:「靈蛇產自越西南的山中,連吳國也不會有,絳都怎麼會有靈蛇?」

    伍封想起那日移光所中之毒便是靈蛇之毒,那老醫士的確這麼說過,驚道:「只怕是越人來了!我若料得不錯,那個樂靈多半已經入了絳都,說不好還混入了府中。他在河上設伏,想鑿我們的船,結果燕兒改道而行,他的奸謀便落了空。」

    趙飛羽沉吟道:「樂靈若想害你或燕兒,只須將蛇放入你和燕兒的房中就行了,怎麼會讓長蛇在院中亂跑,露出痕跡來?這人莫非蠢成這個樣子?若真蠢時,也沒本事將蛇放到府中去。」

    眾人也愕然不解。

    田燕兒臉上變色,若是半夜床上猛地出現一條毒蛇,只是想一想也覺得毛骨悚然。

    商壺道:「老商知道這事,鷹愛吃蛇,眼下府中有十餘隻小鷹的緣故,才會將蛇嚇得四處跑,前日老商親眼見到小鷹吃一條蛇。」

    鮑興道:「這個老商便不對了,你見了蛇何不早說?」

    商壺滿臉委屈,道:「老商還以為是小刀捉來喂鷹的,想將小鷹喂得大了拿去宰殺。」

    夏陽道:「陽兒想起來了,昨日我遠遠見到一隻小鷹嘴裡吃著一樣尖尖長長青色的東西,走近時它已經吞了下去,現在想來好似是蛇尾那一截。」

    伍封呵呵笑道:「月兒不是說那些鷹這幾天不愛吃東西麼?這幾日它定是以蛇裹腹,越人想是放了不少蛇在府中,卻不知道是幫月兒喂這些小鷹。至於樂靈為何不將蛇放到我們房子,只怕也與鷹有關。」

    趙飛羽好奇道:「你們府上怎會有鷹?」

    伍封解釋道:「那是老商買來制肴所用,不過月兒見了可憐,不許小刀殺它,索性養在府中,等其羽翼長成後放走。」

    趙飛羽點頭道:「月兒心軟得緊。家父以前在每年新春初一放生,城中人每到這日都紛紛到府中送鳩,給家父來放生,家父對他們均有重賞。那時候我還年幼,說給師父聽,師父笑道:『百姓知道令尊要放鳩,貪賞而捕捉,不免有殺。令尊想活鳩,不如禁止百姓捉鳩。如今捉了再放,何以為善?』我說給家父聽後,家父恍然大悟,從此不再放鳩。」

    伍封笑道:「月兒可不是如此。不過我捉了樂靈兩次,再將他放了,似乎算不上恩德。」

    楚月兒道:「樂靈劍術也不錯,他若混入了府中,為何不乾脆刺殺燕兒,非要用蛇來傷人?」

    伍封笑道:「這就是你的功勞了,你隨我到越王勾踐的宮中大鬧了一場,又曾與勾踐大戰,越人誰不知道你的厲害?幸好這兩日我未帶你出門,你整日與燕兒在一起,樂靈就算有天做膽,也不敢招惹。」

    平啟聽他們說了半天,慚愧道:「小人先到絳都數日,府中之事大多是小人安排,居然被歹人混入府中,若傷了人,小人這罪過可就大了。」

    伍封笑道:「這也怪不得你,你和田力從未見過樂靈,就算樂靈站在你們面前,你們也不知道他是奸細。眼下府中的人甚是混雜,有我們府中的人,有燕兒的從人,還有趙府的人,互相之間不大認識,樂靈對著晉人便說自己是齊人,對著齊人又可說自己是晉人,誰知道呢?」

    平啟道:「是否我們回府之後,大肆搜捕?」

    伍封道:「府中的奸細肯定不只是樂靈一人,平兄將今日隨我們來的從人叫到一起問問,多半會有所獲。」

    平啟點了點頭,大聲喝呼,將從人叫到一起去。鮑興甚愛熱鬧,道:「小人也去瞧瞧。」商壺也忙不迭跟了去。

    伍封點頭道:「小紅心細,也去問問。」

    楚月兒見田燕兒臉色蒼白,知道她被蛇嚇住,笑道:「燕兒無須害怕,捉了樂靈之後,我讓人在府中四處撒些雄黃,再將那些鷹趕到府中上下轉一轉,便不怕蛇了。」

    田燕兒點頭道:「我那些裀褥也要換換,否則總有些不放心。」

    趙飛羽道:「想起那些毒蛇來,的確可怕得緊,令人心中不安。」

    伍封見趙飛羽居然也怕蛇,嘆道:「這也怪不得你們會怕。」他小聲道:「不瞞你們說,我平生只怕一樣東西,那便是蛇。每每見到長蛇蜿蜒而行、滑滑膩膩的樣子,心中便甚不舒服。」

    田燕兒愕然道:「原來龍伯也怕蛇!」

    伍封道:「怎會不怕?不要說毒蛇,就是無毒的蛇,抑或是象蛇一樣活動的物什,我也有些怕,這個連月兒也不知道。」

    楚月兒格格笑道:「我還真是不知道哩!」

    伍封笑道:「我們在海裡潛游時,我每見長條型的魚便遠遠繞開,那些魚並不傷人,我為何要躲呢?自然是怕蛇的緣故了。」

    趙飛羽和田燕兒這才釋然,本來她們覺得自己世代將門出身,挺大個人卻如此怕蛇,有些不好意思,見伍封居然也怕蛇,便覺得無所謂了。

    其實伍封雖然不喜歡蛇,卻也不會怕。海裡看來甚美,其實最為凶險不過,越是美麗之物,說不定越有毒性。他和楚月兒在海裡潛游,什麼怪異的東西未見過,怎會怕蛇?他故意這麼說,為的是寬二女之心。

    田燕兒吁了一口氣,道:「還是月兒好些,什麼都不怕。」

    楚月兒嘆道:「誰說我什麼都不怕?我最怕的是劍中聖人支離益。」

    伍封點頭道:「支離益的確可怕,不過比不上越王勾踐。就算支離益來,我們打不過他,也應該能逃吧?月兒又怎麼會怕支離益?」

    楚月兒道:「夫君這龍伯封號是齊、楚、吳、晉、中山五國之君所賜,天下皆知,那支離益居然不改外號,仍叫『屠龍子』,這不是觸夫君的霉頭麼?」

    時人頗看著這些,趙飛羽和田燕兒暗吃一驚。

    楚月兒道:「我看夫君早晚要與支離益打上一架,但這人高明得緊,月兒怕夫君敵不過他,是以害怕。」

    伍封哈哈大笑,道:「人家叫『屠龍子』在先,我這『龍伯』之號在後,怎能怪得了支離益?譬如蒙兄名叫蒙獵,小虎名叫天鄙虎,是否蒙兄每見了小虎便要打得他眼青面腫,以示獵虎之意?」

    眾人忍不住笑起來,楚月兒道:「話說回來,蒙爺的巡蹤覓跡之術著實高明,小刀和小陽在萊夷數日,向他學了不少本事。」旋又笑道:「小刀小陽原是賊人出身,如今改邪歸正,而蒙爺是捉賊的高手,本事自然大有相通之處。」伍封點頭道:「小刀和小陽有這本事,日後還要多用用。」

    田燕兒愕然道:「龍伯想讓他們偷什麼物兒麼?」趙飛羽笑道:「龍伯家中什麼沒有?定是想讓小刀小陽日後追尋敵蹤、訪查賊人罷!」伍封點頭道:「大小姐聰明得緊,我便是這麼想。」

    過了好一陣,鮑興大呼小叫地過來,道:「哈哈,想不到這些人中間便找到了一個越人奸細!這傢伙做賊心虛,老商呼呼喝喝幾聲,便嚇得他露出越人的口音,被老商聽了出來。」

    伍封道:「將他帶上來。」

    商壺一手提著那越人奸細走過來,將他重重扔在地上。那人早嚇得面如土色,俯在地上不敢抬頭。伍封問了好一陣,便知道了大概。

    原來。樂靈帶人在河上埋伏,欲等伍封等人的大舟經過時,乘夜潛水鑿船,他們知道伍封水性通天,恐怕傷不了伍封,是以將目標放在田燕兒身上。不料田燕兒卻棄近行遠,改走陸路。樂靈知道尾追上來也未必能及,且無把握得手。他們得了文種的嚴令,未成功時不敢回越國,是以兼程趕到絳都。

    後來見趙飛羽從府中搬出,便猜到這府第是騰給田燕兒的,趁亂混入了府中,府中的從人以為他們是隨了平啟而來,而平啟又以為樂靈等人本是府中的人,都沒有在意。

    樂靈離越之時,文種讓人捉了一大袋毒蛇命他帶上。這人智慮過人,知道單憑劍術武技樂靈難以得手,才會想到以蛇傷人。是以這些天來,他們將每日放一兩條蛇到伍封和田燕兒的房中。

    眾人聞言都大吃一驚。

    伍封奇道:「你們每日都放蛇入室,我們怎未見到蛇呢?」

    那奸細道:「這個小人便不清楚了,只知道這些蛇兒一見到龍伯或小夫人便會退避,游出廊外,小夫人總與四小姐在一起,是以蛇兒不敢接近四小姐。樂爺猜想龍伯和小夫人身上多半有防蛇之藥。府中白日防範鬆懈,人來人往我們可以尋機放蛇,但晚間防範便嚴了,我們也摸不到後院中去。」

    伍封和楚月兒愕然不解,想不清楚為何這些毒蛇會怕了他們。二人尋思:「莫非這又與臍息有關?臍息之術竟能防蛇麼?」對視一眼,當真是匪夷所思。

    奸細又道:「誰知道龍伯和小夫人居然養有十餘頭小鷹,蛇兒能入草叢,卻瞞不過鷹的眼睛,每每被鷹吃了。本來這計謀甚是周詳,以蛇傷人,中了靈蛇之毒後,一個時辰不解毒便無藥可救,而我們也不會露出破綻來。可想不到蛇兒會怕了龍伯和小夫人,又十餘頭鷹每日守在府上,當真是大出意料之外,令人束手無策。」

    伍封心想:「莫非月兒身上的夜明珠可以驅蛇?」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這兩天白晝自己不常與楚月兒在一起,毒蛇仍然怕他,與夜明珠並不相干。

    伍封沉吟了一陣,問道:「你們有多少人混在府中?」

    奸細道:「其實在府中的人只有三人,包括樂爺在內。不過府對面的驛舍中還有二十一人,扮做魯國來的行商。」

    伍封道:「府中從人家丁各有執事,樂靈和另一人在何處?」

    奸細道:「樂爺在前院守府門,另一人在柴房。」

    伍封心道:「每日從府門出出入入,怎就未注意到樂靈?」轉念又想,自己無緣無故也不會盯著府門的家丁細看,何況樂靈定會躲著熟人,自是見不著。

    伍封問道:「你們的蛇還有多少?」

    奸細道:「還有七八十條吧。」

    眾人聽說府中還有七八十條毒蛇,雖然未放出來,終是不能放心,哪裡還有心思看景,一起回城。

    伍封對那奸細道:「今天我們便擒了樂靈,你隨我們回去,休要露出異樣來,讓奸細走脫。」

    那奸細忙不迭點頭。

    眾人若無其事般入府,駛入供馬車出入的側門,趙飛羽也隨著來,可入府下車之後,田燕兒與春夏秋冬四女便不大敢往前走,唯恐不小心從腳邊踢出一條蛇來。趙飛羽雖比她們好一些,臉上也有些謹慎之意。唯有商壺卻不怕蛇,仍然是大大咧咧地亂踏。

    伍封對楚月兒道:「月兒,既然蛇兒怕你,你帶了小興兒隨這奸細去擒柴房的那人,免得被他走脫。老商不怕蛇,也一起去。」

    楚月兒走後,伍封對平啟道:「平兄找個藉口,將門卒聚在一起,我便去認一認人。」

    平啟也去準備,伍封見眾女如臨大敵的樣子,笑道:「其實這樂靈並不十分厲害,卻讓你們如此心驚。風兒平日裡膽最大,今日也不說話了。」

    秋風搖頭道:「萬一那樂靈拿出幾條蛇來怎好?」

    過了一會兒,伍封由側門向府門轉過去,趙飛羽怕樂靈等人生疑,帶著眾女跟在伍封身後,才到大門附近,猛見一人飛也似向門外直奔。

    伍封遠遠見到,認出這人就是樂靈。原來樂靈甚是機警,他今日見了同伴隨伍封出城,回來後平啟一召集門卒,他便知道事情已經敗露,趁平啟不認識他未曾提防時逃走。平啟自然猜得到這人便是樂靈,暴跳如雷,提著劍在後面追上來。

    伍封拔劍擋住樂靈,笑道:「樂兄,怎有雅興替在下守門?」

    樂靈知道今日唯有死拼一途,腳步不停,從腰間拔出劍來,向伍封當胸便刺,伍封側了側身,重劍呼一聲劈了下去。

    樂靈前奔之速太快,不急抽身,舉劍上格時,身子撞了過來。伍封飛起一腳,將他踢了個觔斗,重重地摔在地上,長劍也扔到了一邊。

    伍封正想上前將他擒住,忽見樂靈手一揚,從袖中飛出了數條長蛇向伍封劈面而來,眾女驚呼一聲。

    伍封長劍在空中劃了個小圈,將幾條蛇都斬成兩截。這時平啟搶了上來,一把將樂靈按住。

    伍封將劍插入鞘中,搖頭道:「樂兄,在下擒你兩次都放了,你怎不知道悔改,仍要害我?」

    樂靈面如死灰,沒有說話。

    趙飛羽等人遠遠地繞開地上的死蛇走過來,田燕兒道:「這人太過惡毒,龍伯這次只怕不好放他了。」

    便在這時,樂靈渾身抖了抖,從他的袖中、懷中忽地爬出了二十餘條毒蛇,在地上蜿蜒蠕動,向眾女游了過去。眾女驚呼起來,一起躲在伍封身後。

    伍封跨上幾步,果然群蛇怕他,見伍封逼近便向四周飛速遊走,平啟一拳將樂靈打暈,劍光閃動,一連斬了十餘條蛇。

    還有幾條蛇游入了道旁碎石淺草之中,平啟正想掀開石頭尋找,忽聽數聲鷹鳴,幾頭小鷹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落在淺草中,啄打爪抓,片刻間將剩下的幾條蛇覓出來,扔到道中間半死不活地蠕動,小鷹昂然上前,慢慢啄食。

    伍封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方道:「我只道我已經夠惡了,這些鷹卻比我凶惡了十倍!」

    這時候,楚月兒也走過來,鮑興一手握斧,一手揪著一人跟在後面,先前那奸細也乖乖地跟來。

    田燕兒上前幾步道:「月兒,那些蛇……」,鮑興笑道:「四小姐大可以放心,那柴房中滿地是蛇,小夫人一腳踏入柴房,群蛇便自行避到了牆角,小興兒只須幾斧下去,數十條蛇便被斬成一堆爛肉,省事得很。老商正收拾殘蛇,說是要給小刀制些蛇羹。」

    楚月兒皺眉道:「那麼噁心,還說哩!」

    鮑興道:「雖然噁心些,畢竟是一網打盡,我看這些蛇沒有一條能剩下來……」,才這麼說,他揪住的那人忽地揮手,從衣袖中飛出了一條蛇來,向田燕兒射去。

    這一下猝不及防,田燕兒驚呼一聲,花容失色,伍封順手將田燕兒扯到身後,不料趙飛羽正在田燕兒身後,田燕兒一被扯開,那蛇便向趙飛羽射了過去。趙飛羽雖然膽大,天性卻怕蛇,驚得呆了忘了躲避。

    伍封正想伸手去捉蛇,平啟早閃身上來,他剛將劍插入鞘,來不及拔出,便張開大手,一把抓住了蛇身,另一手握上去用力一扯,硬生生將長蛇扯斷成兩截,扔在地上。

    鮑興大怒,手中斧頭猛揮,將那人劈倒在地,眼見不活了。鮑興口中罵道:「這人好生可惡,先前若非小夫人心軟,小人早將他劈成兩截了,居然還敢作惡。」

    先前引路的奸細嚇得跪倒在地,不敢說話。

    忽聽冬雪驚呼一聲,道:「平爺,你被蛇咬了?!」眾人大駭,平啟抬起手來,見手指上果然有蛇齒印,兩行細細的黑血流下來。

    楚月兒閃身到平啟身邊,忙道:「這靈蛇之毒難治得很,快去覓些半邊蓮、萬年青、東風菜……」,她研看過計然的用毒解毒之冊,知道解毒之法。卻聽樂靈嘆道:「想不到龍伯府上也有人懂得解蛇毒。」原來他被平啟打暈之後,此刻剛好醒來。

    楚月兒細看平啟手上的傷,見鮮血帶黑,忙解下頭上絲帶紮在平啟臂上,以免毒性上流,又將小紅叫來,讓她與田力帶幾個人去按自己說的方子買蛇藥,順便賣幾十斤雄黃來。又從袖中拿了個小錦盒出來,道:「幸虧月兒在吳國無所事事,配了些解毒之藥,今日可用得上了。」她拿了幾撮藥粉給平啟服下,讓人扶平啟去用淨水洗傷口。

    平啟邊走邊笑道:「小人身中數十箭也死不了,這點小傷算不了什麼。」

    楚月兒急道:「這蛇毒甚烈,非得趕快治不可,平爺不可四處行走,洗完傷口勿要包紮,先躺著休息。」

    平啟點頭道:「小人這就去,免得小夫人擔心。」

    小紅與平啟走後,伍封冷冷地看著樂靈,道:「如果平兄稍有不測,在下不僅要殺了你,還會去找勾踐和文種算帳。哼,你能行刺,在下便不會麼?」

    他讓鮑興帶了鐵勇到驛館去拿人,此刻那些小鷹已經吃下了四五條蛇,便不再吃。伍封叫上來若干家人,命他們收拾屍體,打掃殘蛇。

    眾人到了大堂坐下用飯,過了好一陣,鮑興回來,搖頭道:「這些越人不知道是何緣故,一起走了。」

    小紅買來蛇藥和雄黃,楚月兒替平啟敷上藥,又讓人煮藥給平啟服下,見平啟面色紅潤,傷口的血色變紅,點頭道:「這便無妨了。幸虧我早配有解毒之藥,雖不對症,卻保全了臟腑不受毒傷,這蛇毒厲害得緊。」

    伍封沉吟片刻,嘆道:「樂靈先生,在下再放你一次。本來我想請大小姐帶趙府的人四處搜尋,將你們這一夥人盡數捉拿,但念你們是奉命行事,你們回越國去吧。」

    田燕兒等人驚道:「龍伯又放他走?」

    伍封嘆道:「其實在下也想殺他,但總是想起那日他奉范蠡相國之命送了柄寶劍給我,看在范相國面上不忍下手。下次再見他作惡,就算是天給面子也不理了,非殺不可。」

    樂靈又驚又慚,道:「龍伯這番盛情,小人慚愧得緊。」

    伍封對另一奸細道:「我也不殺你,你們二人趕快走吧,別等我改變了主意。」

    樂樂與那奸細叩頭不迭,抱頭鼠竄,才要下堂,恰好撞著商壺捧著一鼎蛇羹上堂來。

    適才他用過了飯,想起交給庖丁刀制羹的殘蛇,自跑去取來。商壺不知道這二人是伍封放走,以為他們要逃,大喝道:「走哪裡去?」

    這人天生一臉凶惡之相,聲音與鮑興還要響亮,這一聲暴喝,樂靈和那奸細嚇了一哆嗦,齊齊吃了一驚。

    楚月兒忙道:「老商,這是姑丈放走的,不要理會。」

    商壺咕嚨道:「下次你們要送蛇來,先做好蛇羹,這麼活生生的傢伙,連平爺也傷了。」

    樂靈二人飛跑出府不提,商壺拿上蛇羹,笑道:「姑丈、姑姑,這蛇羹可好著哩,要不要嘗嘗?」

    伍封頗喜歡異味美食,道:「拿來我嘗嘗。」他食了一器,讚道:「這蛇羹果然不錯。」

    楚月兒也嘗了些,點頭道:「小刀沒有說錯,蛇羹之鮮美與魚羹十分不同。」

    堂上其他人卻不敢嘗,商壺拿著轉了一圈,見沒人食用,笑道:「老商便不客氣了。」自坐在一旁食羹。

    趙飛羽看了商壺良久,道:「這人好生奇怪,說他聰明,偏又是個渾人;說他蠢了,又有許多見識。」

    眾人均有同感,不住點頭。

    這時,田力帶人在府中各處撒雄黃已經撒到了堂前,平啟裹了傷回來,他體格甚健,雖然解毒後有些虛弱,卻不願意躺著,徑走了來。

    趙飛羽道:「這位平爺十分勇猛,今日若非平爺以身相蔽,捉了毒蛇,飛羽只怕要被蛇咬。」

    平啟道:「小人曾得罪大小姐,被大小姐饒過一命,早該報答,今日之事是理所當然,其實有公子在旁,那蛇怎能沾得到大小姐的衣角?小人當時是驚惶失措,未曾慮及太多。」

    趙飛羽奇道:「飛羽何時何故饒過平爺性命?」

    伍封笑道:「大小姐可還記得當日易關之上,你箭傷任公子,幾乎將他一劍刺死,後來有人挺身相救,大小姐不忍下手,被他抱著任公子滾下關去?」

    趙飛羽驚道:「莫非那人便是平爺?」

    平啟慚愧道:「正是小人,小人以前是任公子的部屬,後來與董門有些誤會,離開了任公子,有次重傷欲死,被公子府上的人所救,才隨了公子。」

    他顧及任公子的顏面,未說任公子殺他一事。

    伍封笑道:「平兄與大小姐、任公子頗有淵源,若非是他,大小姐與任公子便沒有這頭親事了。任公子曾親口對在下說過,自那日易關中了大小姐一箭之後,便對大小姐唸唸不忘,那支長箭他一直留著。」

    趙飛羽愕然半晌,心道:「當日若是殺了任公子,今日又會如何呢?」向伍封看了一眼,暗暗嘆了口氣。

    送了趙飛羽回府之後,田燕兒卻磨磨蹭蹭不願意回房,伍封知道她這是心有餘悸,怕房中有蛇。雖然府中上下已經撒過了雄黃粉,但她的心裡卻沒有雄黃。

    伍封笑道:「這樣好了,這幾天月兒便陪燕兒睡,晚間也好說話。」

    田燕兒喜道:「龍伯不怕我將月兒騙了去?」

    伍封笑道:「月兒聰明得緊,倒不怕有人能騙她。何況燕兒就算要騙她也是對她好,我怕什麼?」

    一連數日,伍封都帶著楚月兒、趙飛羽、田燕兒等人四下里閒逛,絳水、汾水、曲沃等附近的地方都去看過。每到一處,楚月兒與田燕兒等人在野外嘻鬧,有鮑興和商壺二人在旁,自然是花樣百出。

    伍封和趙飛羽卻沒與他們在一起,只是在一旁研習陣法,不僅將五行陣的諸般變化應用推測出來,還對八卦陣、方圓陣、長蛇陣、箕形陣、雁行陣、鋒矢陣、鉤形陣、魚麗陣等陣形細加研習,研習出更多的應用之法來。尤其是田穰苴所創的八卦陣進攻威力雖然比不上五行陣,卻防守謹嚴,不在五行陣之下,又可輕易用於布營,二人研究得十分透徹,田穰苴的八卦陣是由五行陣和方圓陣演變而來,但他只會五行陣的十五種變化,伍封和趙飛羽將二十五種變化加進去,使這八卦陣更為周密而凝注。

    伍封本來除了五行陣外,對其它陣形不太懂,幸好趙飛羽是孫武親傳的弟子,胸中記得若干完整的陣圖,有她的指點,伍封對其它陣形的使用所悟極多,特別對五行陣和八卦陣更有心得。

    眼見到了八月下旬,離田燕兒和趙飛羽大婚之期也不遠了。

    這日伍封又到宮中去拜見晉定公,令晉定公十分高興,閒聊了半天,伍封從宮中出來,坐在府中,想去趙府找趙飛羽說話,轉念一想,趙飛羽婚期已近,想來家中有許多事,又要將她帶出去,雖然趙氏父子願意,但有些不合人情。這麼想著,忽覺十分煩悶,對楚月兒道:「月兒,我們到城外去走走。」

    楚月兒道:「夫君,這絳都附近的風景好處我們都去過了,今天要去哪裡?」

    伍封道:「我也不知道去哪裡好些。」命人將田力叫來細問。

    田力道:「絳都西南百餘里處有一山,名曰稷王山。此山甚幽。聞說這山上有神人,龍伯若要看景散心,這稷王山應該不錯。」

    伍封好奇道:「稷王山的神人是何模樣?」

    田力笑道:「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也沒有人見過。不過前幾日小人到城中買雄黃時,聽人說這些日子稷王山上的確有神人,在雲中時隱時現。」

    伍封訝然道:「有這種事?那就不可不去瞧瞧了。」

    楚月兒道:「百里之地,是否太遠了些?」

    伍封道:「馬車速行,不到兩個時辰,也不算太遠。不過燕兒今天就不用去了,她要當新娘子了,隨我們跑去老遠,別人還以為我拐了她走哩!」

    伍封讓平啟、圉公陽、庖丁刀守府,又讓春夏秋冬四女陪田燕兒說話,自己帶了楚月兒、田力、鮑興夫婦、商壺和三十鐵勇乘車出城,一路向西南疾馳。

    有田力同行,路上便多了一個極好的嚮導,田力一路指點著周圍的景緻,說些晉人的傳聞奇事,眾人甚感興趣,便不覺得無聊。

    果然不到兩個時辰,黃昏時眾人便到了稷王山之下,伍封見這山與晉地其它的山不同,山上除了部分松樹之外,更多的是青竹,竹林中水聲潺潺,顯得十分幽靜。

    山下有數十名晉卒守住上山的小徑,伍封愕然道:「此處怎有士卒守護?」

    鮑興上前,與晉卒說了幾句話,一個兵尉模樣的小軍官飛跑上來向伍封叩頭,道:「小人等專職守山,未認出龍伯來,龍伯恕罪。」

    伍封讓他起身,問道:「此山並非兵家要地,為何會讓你帶士卒守衛?」

    兵尉道:「這山上有神。名曰稷王,常有俗夫愚婦上山,這些天傳有神人出現,上山的人更多。稷王山只有這一徑可上,八少爺便派小人等守住上山之徑,不許人毀了山中清靜,驚攪了神人。」

    楚月兒大為好奇,問道:「那神人你見過麼?是甚模樣?」

    兵尉道:「小人沒有見過,不僅是小人,上過山的人都沒有見過,神人之跡,小人怎見得著?」

    伍封笑道:「既然無人見過,你們又怎知道山上有神人?」

    兵尉道:「山上的確有神人,每到夜時,山上便有歌聲傳下來,雖然聽不真切,但荒山野地,怎會有人半夜唱歌?必是神人無疑。」

    伍封道:「既是如此,在下若要上山看看,是否可以呢?」

    兵尉笑道:「這稷王山是趙氏的邑地,別人不能上去。龍伯卻是無妨。何況小人等守了多日,也想知道神人是何樣子,龍伯也是神人,想來可以見到這稷王之神。」

    伍封心道:「好端端地我怎又成了神人?」與楚月兒相視一笑,道:「既然無恤兄怕人毀了這山上的清靜,我們這麼多人上山只怕不好,我和月兒上山去瞧瞧,田兄與小興兒將車上的酒餚拿出來,與這些士卒飲酒說話,等我們下山。」

    兵尉忙道:「小人們奉了八少爺之令守山,不敢飲酒。」

    伍封道:「無恤兄軍令甚嚴,我也不好壞了他的軍令。這樣好了,你們不飲酒,用些蔬果菜餚總是可以的吧?」

    兵尉點了點頭,與鐵勇席地圍坐,伍封見商壺無甚所謂,田力和鮑興夫婦卻滿臉失望之色,知道他們也想上山看看神人的模樣,小聲對他們道:「我便不大相信這山上真有神人,先與月兒上去瞧瞧,說不好是俗人誤傳。若真有神人,我再喚你們上山。」

    田力等人只好留在山下,伍封向兵尉問明了上山之徑,比楚月兒步行上山。

    這條山徑頗窄,彎彎曲曲向山林之中延伸,兩旁竹林之中蟬鳴雀唱,細水淙淙,陽光由葉間灑落,映在地上如同滿地的金片,周圍之景幽然而雅緻。

    伍封與楚月兒循著山徑一直到了山頂,卻未見神人之影。

    山頂上松竹相間,鬱鬱蔥蔥,清幽得十分迷人。伍封站在山頂下看,想起一事來,道:「這山上若真有神人,怎會住在山徑上讓人隨意瞧?定是躲在山林深處,我們一路沿路上來,自然是見不到了。」

    楚月兒道:「我見那片竹林中十分繁茂,若我是那神人,必定選在那林中長住,不如去瞧瞧。」

    二人看準了方向,向林深處走過去,越走越覺得漸漸茂密,甚為昏暗,連日頭也看不真切,只是一路摸過去。

    伍封一路辨著方向,笑道:「看來我們的目力也大有長進,如此昏暗的林中也能視物,只怕快及得上招兄的夜眼了。」

    楚月兒道:「月兒在海裡細心看時,其實也能看到數尺外的東西,只是不大真切。」

    也不知走了多遠,忽然眼前開始變得明亮起來,林木漸稀,猛地裡眼前一亮,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了一小片平地。

    這平地三面被密林圍繞,一面卻是山壁。地上滿是淺草,有一道小溪在旁邊流過,林周處儘是些奇花異草,斑斕眩目。

    楚月兒指著山壁道:「夫君,那兒有個山洞。」興沖沖向山洞跑過去,這丫頭膽量既大,好奇心又重,忽見這地方有個山洞,便尋思洞中恐怕真有神人,忙跑過去瞧瞧。

    伍封忙道:「小心,這山洞中說不定……」,一路追過去,忽覺身後風聲疾響,彷彿有人閃過一般,伍封吃了一驚,衝出數步,回頭看時,卻不見任何人影。

    伍封心道:「莫非我聽錯了?」見楚月兒已經入了山洞,連忙追上去,誰知道才走出幾步,又聽耳邊風響,眼角似乎瞥到一條白影在身旁閃過,回頭看時又不見蹤影。

    伍封大驚,這是他從未遇到過的事情,心道:「天下間哪有身法這麼快的人?」他緩緩拔出劍來,手中捏著尺餘長的劍柄,才覺手心已沁出滿把冷汗來。

    他怕楚月兒遇險,叫道:「月兒,快出來!」凝神覺察,只覺四周涼風習習,似乎連葉落之聲也聽得見,卻並不見有人或神在附近的跡象。

    便在這時,忽然耳邊又一聲輕微的破風之聲,這聲音與先兩次不同,伍封與人交手無數次,這種聲音最為熟悉不過,正是高手出劍的風聲!

    伍封只覺一縷寒意向背上襲來,其速快得驚人,不及回身,猛地向前竄出去,長劍由前向後順手撩起,只聽「叮」的一聲,長劍碰到一物,似乎是口長劍,他雖是隨手出劍,劍上的勁力卻甚大,可雙劍相觸,劍上的力量卻如同擊在空處,手上有毫不著力之感。驚駭之下,便覺對方的劍彈了起來,又向背上刺過來。

    對方出劍之快是伍封平生僅見,他連回頭的時間也沒有,只能向前急竄,重劍隨手在身後揮動。平時他與人才交手都憑眼所觀,用心指臂來運使劍法,此刻卻只能全憑感覺,只聽「叮叮叮」數聲,雙劍連交九次,對方的劍便同附在背上一般,仍然向他刺來,迫得他連轉身之暇也沒有。

    伍封此刻已知道遇上了一生中從未遇過的劍術高手,對方用劍之妙,更勝過顏不疑數倍。他心念一動:「這人是董梧還是支離益?」

    此刻他已經竄到了林邊,對方的劍尖仍在背後,他無暇轉身,心思忽動,左臂振處,袖中的龍爪向上彈出去,勾在一棵粗竹之上。他劍往後刺之時,腳尖卻向竹根處踩下去,左手龍爪下拉,這根粗竹立時彎了下來,伍封腳點在竹上,以龍爪的鐵鏈吊著受力,身子忽地平躺在離地二處高下之處,仰頭便看見了身後這位劍術驚人的高手。

    這人衣衫襤褸,披頭散亂的白髮在飛中揚動。伍封還未看清這人的面容,適才刺出的這一劍又被這人擋住。

    這人讚道:「好!」手微微一側,長劍順著「天照」重劍的劍脊披落下來。重劍有粗圓的劍格護手,倒不虞這一劍能傷到了手。不過這人雖然未將伍封的劍格開,卻憑這一劍披落,將伍封劍上勁力化開,轉到了另一方去。

    伍封見這人的膂力遠遠比不上自己,卻能輕輕鬆鬆將自己劍上的勁力化開,其運劍之妙比自己強得多了。

    眼見這人出劍奇快,自己雖然平躺在空處,這人劍尖上撩,仍然是簡簡單單一劍向自己背上刺來。

    伍封喝了一聲,腳急彈開,如彎弓般的粗竹猛地彈起,其力之大,帶著伍封向天上射出。伍封左腕上扣著龍爪的細鐵鏈子,飛到盡處時也只是離地數丈,但他卻感覺彷彿如在雲中,借臍息之妙化解此竹彈射之力,在空中飛一般地以竹為中心轉了個圈,長劍帶著一圈森森的寒光,向這人攔腰斬下。

    這人又讚道:「好!」他也不躲閃,只是一劍向竹上劈去,「喳」的一聲,粗竹斷為兩截,幸好伍封已將竹射之力化為橫旋,不過這竹一斷,伍封劍上的力道便微微失準,重劍只是從這人身邊掃了過去,圈起一道電光。

    這人哈哈大笑,縮身退開,伍封左手輕抖,龍爪彈入袖中。此刻他已與這人對面站著,大喝一聲,長劍劈面而下。

    只聽「錚錚」劍鳴,這人隨手揮灑,一連格開了伍封七劍,雖然他的勁力比伍封差得甚遠,卻能借運劍之妙化解劍上的巨力,一個力大,一個劍快,二人頃刻間交手了三十餘招,不分勝負。

    伍封心中越發駭異,這樣高明的對手可從未見過,不過這三十餘招下來,也看出這人劍下處處留了手,並非想殺他,否則以他奇快的劍術,至少可以尋隙還擊,斷不會只守不攻。

    這時,便聽楚月兒道:「師父!」伍封吃了一驚,連忙止住了劍。

    楚月兒搶了過來,撲倒這老者懷中,笑道:「師父,你怎在這裡?」

    伍封插劍入鞘,搔頭道:「原來是接輿先生,晚輩可認不出來,多有得罪。」

    接輿扔下了劍,向伍封笑道:「這也怪不得你,封兒名震天下,是我想試試你的劍術。」

    伍封心道:「接輿是老子的高足,專研老子一門的劍術,怪不得劍術如此高明,勝過月兒十倍。」他滿臉慚愧之色,道:「晚輩只當自己的劍術已經勉強能與天下下高手一爭短長,誰知在師父面前,竟然如此狼狽。」

    楚月兒白了他一眼,笑道:「這人臉皮頗厚,居然也叫起師父來。」

    接輿哈哈大笑,道:「其實封兒的劍術相當高明,只不過還有些地方未能領悟,再有十年功夫,恐怕我在封兒劍下十招也使不出來。我雖授月兒劍藝,卻未曾正式收她為徒,封兒叫我什麼也不相干。」

    伍封擦汗道:「這稷王山之神原來就是師父,這真是意想不到。」

    接輿笑道:「神是人,人是神,無人就無神,無神也無人,何須區分?我到這稷王山,只是覓個葬身之地,誰知道人會說我是稷王山之神?」

    楚月兒扶他坐下來,道:「月兒見到洞中的擺設,便知師父在這裡,只是一眼沒看到的功夫,師父便與夫君動上了手。」

    接輿道:「封兒是你的夫婿,我不看看他的劍術,怎能放心讓他與董梧交手?」

    伍封和楚月兒大吃一驚。

    接輿道:「封兒殺了朱平漫、市南宜僚、計然三人,董梧早就勃然大怒,前些時他解散了董門,聲稱『董門與龍伯不共戴天』,我便知道他會來找封兒,是以先找上門去,與他比試劍術。」

    楚月兒驚道:「師父與董梧比過劍術?」

    接輿道:「我雖然未正式收你為徒,但你叫我為師父,我向來當你是自己女兒,封兒是你的愛婿,我怎能讓人傷了他?」

    伍封與楚月兒甚是感動,伍封笑道:「想來董梧不是師父的對手,否則師父怎會在這裡?」

    接輿搖了搖頭,他解開衣襟,伍封和楚月兒見他胸口上有一道尺餘長的創口,看創口上的紅肉,便是癒合不久。

    伍封驚道:「這是,這是被董梧所傷?」

    接輿點頭道:「董梧的劍術比我高明許多,幸好我的輕身本事遠勝過他,才能逃了出來。本來我是想趁天年盡前替你們除一大敵,可惜技不如人,反被他傷了心脈。眼下外使雖愈,內傷卻是一天比一天重,也沒有幾天日子了。」

    楚月兒「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接輿道:「人總有死,月兒也不必哭。」

    伍封垂淚道:「師父放心,晚輩必定殺了董梧為師父報仇。」

    接輿點頭道:「再過三年,封兒或可比董梧一戰,五年之後便能殺得了董梧,可惜董梧不會等你這麼久,他連董門都解散了,可見他殺你的決心。何況董梧之後,還有個天下第一高手支離益,就算你逃得過董梧之手,也避不開支離益的神劍。」

    楚月兒哭得更是厲害,既為接輿傷心,又為伍封擔心。

    伍封心中凜然,點頭道:「我們殺了董梧的兒子,他自然會不顧一切來報仇。既來之則安之,董梧若來戰我,我便盡力與他一戰。打不過便走,大不了數年之後再找他算帳便是。我才不會為了意氣之爭而與他硬碰硬送死。」

    接輿呵呵笑道:「這就是封兒與眾不同之處,你人有機變,劍法也能靈動。我這些天在稷王山養傷之時,想起了當年向師父老子學劍之時的事。」

    他頓了頓,道:「封兒,我問你,見敵之動,你會如何?」

    伍封道:「自然是一劍刺出,就算不能料敵之先,至少也能格擋。」

    接輿道:「若敵人的劍法比你快呢?」

    伍封想了想,道:「那便改用守勢,要不然就以攻代守,求個兩敗俱傷,敵人若無拚死之心,必會退避,我便有機可乘。」

    接輿搖頭道:「當年老子問我時,我也是這麼說,老子卻不住地搖頭。其實這是賭命而非比劍,非劍術之道。敵人的劍快,難道你不能更快麼?」

    伍封愕然道:「晚輩自覺劍法已經夠快了,從未見人有師父般的劍快,晚輩便不知道還能如何更快。」

    接輿道:「我的劍術不及董梧快,何況我心脈已傷,劍上力道不足,更不如董梧。大凡人之用劍,眼見敵動,立時映入心裡,由心指臂,由臂運劍,這叫作反應。封兒,你拔出劍來指著我。」

    伍封拔出了劍平指,接輿緩緩站起身,從地上拾了一片竹葉,放在劍尖上面左側一寸處,道:「我將竹葉放下時,你能否用劍接住?」輕輕鬆手,伍封手腕微抖,將劍尖移過去,誰知劍尖接了個空,竹葉飄落地上。

    伍封和楚月兒都大為訝然,心忖這落葉並不甚快,何以接不到?伍封連試三次,僅最後一次劍尖碰到了竹葉,竹葉被劍上勁力所擊,變得粉碎。

    接輿嘆了口氣,道:「當年老子也是這麼做,我根本連竹葉也碰不到,封兒的劍尖能擊到竹葉,已經是極快了,勝過我年輕之時。」

    他緩緩坐了下來,道:「若是竹葉由上而落,大有餘暇,一劍斬過去,自能調整劍的方位角度,可將竹葉斬開,但竹葉離劍尖寸許,落葉不過是瞬間功夫,運劍的本事便體現出來了。四十年前我離開師父老子時,老子便這麼做,我以為是因我不習吐納的緣故,是以偷學吐納,結果一事無成。二十年前再見老子,老子問我:『劍由何發?』我說:『常人發乎臂,高手發乎心。』自以為劍術中最奧妙的道理已是如此,結果老子仍然搖頭,道:『有心之劍,怎敵無心之劍?』」

    伍封眼中一亮,心有所悟,將劍插入鞘中。

    接輿道:「你們看見葉落,眼傳入心,心指揮手,手再揮劍,這過程雖在一瞬之間,卻也慢了這一瞬。若想勝過董梧,便要勝在這一瞬之間。」

    伍封道:「師父是說,眼見敵動,臂便出招,千招萬招都不從心中而過?」

    接輿眼露讚許之色,點頭道:「先前我從你背後出劍,你隨手而揮,那九劍運劍之速還勝過與我面對面時,便是不由心之故。」

    伍封慚愧道:「其實我只不過下意識揮劍而已。」

    楚月兒道:「月兒明白了,是否高手的劍術便在『下意識』三個字上?」

    接輿笑道:「譬如你們行走之時,忽然摔倒,便會下意識用手支撐,免得碰傷了口面。如果你們摔倒時想一想:『我用手撐好些還是用肩承地好些?』你們若這麼想時,肯定會摔個鼻青臉腫。」

    伍封與楚月兒對視一眼,便覺眼前忽然出現一個嶄新的天地。他二人的武技劍術和吐納功夫多是自悟,向來無人指點,聽接輿這麼一說,只覺受益匪淺。

    接輿道:「無論何種劍術武技,真正的厲害之處,無非是『快、准、狠』三個字。『准』即出劍的方位角度,你們練劍多年,『准』字還做得到;『狠』指的是劍上的勁力,你們習吐納已經到臍息境界,『狠』字也還過得去。」

    楚月兒忍不住問道:「到了臍息之境,還不算吐納有成麼?」

    接輿搖頭道:「我雖練不成吐納,卻向師父老子仔細詢問過,吐納有『龜息』、『蛇隱』、『龍蜇』三境,都可謂道。你們初習吐納,是為龜息,以細密之息調動全身氣血,去舊換新,氣、血、髓為之一變,全靠天賦所就,與習練之時日毫不相干。龜息一成,便能駐顏,你們日後的模樣怕是不能變老了。這龜息是第一境,其實也是最難的一境。封兒得王子慶忌之遺法,月兒是跟我學的,我的吐納也是學之於柳下惠,所以你們一開始用的都是王子慶忌傳給柳下惠的那一種五呼一吸的法子。」

    伍封點了點頭。

    接輿道:「如果你們無此天賦,便練不了吐納,五呼一吸只要持續十幾次,便會頭暈腦脹,強行練下去,不僅習之無成,還會傷腦,我便是如此。你們習之無礙,反覺清爽之極,那便是天生習練龜息的料子。」

    伍封道:「不過後來變成了九呼一吸,月兒變成七呼一吸,自然而然變成了臍息,呼吸與初學時不同,是何道理?」

    接輿道:「此之謂得道。道這東西是不可言傳的,道同,道又不同。同者是道,不同者是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有不同的道。譬如封兒九呼一吸是封兒的道,月兒七呼一吸是月兒的道,道同而人不同,因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道。你們能不自禁的調息,我便不能,數十年苦練五呼一吸,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道,即是毫無道根。」

    伍封道:「這是否說,道只能自悟而不可言傳,便是因為道雖為一,但因人而有萬千,硬生生以言相傳反會失道?」

    楚月兒道:「五呼一吸只是法,用此法相試,無道根者便有法也不得道,平道根者用此法便可自悟其道,有了道便可棄法,是不是這麼領會?」

    接輿呵呵笑道:「你們果然有道根,便是這樣子。唉,師父老子見了你們必定歡喜,他老人家活了百餘歲,也只找到一個柳下惠能夠五呼一吸的人,封兒的九呼一吸和月兒的七呼一吸都勝過了他。」

    伍封愕然道:「這有區別麼?」

    接輿道:「當然有區別。九呼一吸勝過七呼一吸,七呼一吸又勝過五呼一吸。柳下惠數十年下來,仍不能臍息,這與他的天賦有關。」

    楚月兒問道:「師父,臍息屬於哪一境的吐納?」

    接輿道:「一旦能臍息,便是『蛇隱』一境,到此境之時,身形靈動,氣力與日俱增,且感覺極為敏捷,此時氣血已經與外隔離,周身上下成為天然渾沌之狀,毒入體內自解,邪惡之物自然相避。此時,道已經臻入化境。」

    伍封道:「怪不得我中了毒,卻能自行化解,蛇兒見了我們也避到一邊去,原來如此。」

    接輿道:「最高明的道是龍蟄。到了龍蟄之時,道便到了神境。」

    伍封問道:「師父,如何才能到龍蜇神境?聽柳大哥說是以毛孔呼吸,但如何去做呢?」

    接輿笑道:「封兒又忘了,道只能意會不可言傳,何況我連龜息都不會,怎知道龍蜇?你們練成了龍蜇神境,自然也不怕董梧,連支離益也不用怎麼怕了。」

    楚月兒道:「支離益和董梧如此厲害,他們也懂得道麼?」

    接輿笑道:「他們怎懂得道?天地有正邪,正即是道,邪即是魔,支離益所悟的便是魔。」

    伍封點頭道:「我看天地有魔和道,人心也有魔和道。」

    接輿道:「封兒果然聰明。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能長久,卻比不上魔的狂暴。支離益從邪徑入手,能另闢奇門用於劍道之上,厲害之處,恐怕非我們所能想像。這次我到代國,見董門之人為支離益四下尋覓毒蛇,我捉了一人來詢問,原來支益益要找一種兩頭蛇。」

    楚月兒驚道:「兩頭蛇?楚人傳說這兩頭蛇是不吉之物,見者必死。」

    接輿道:「當年楚國有個孫叔敖,少年時與母隱居夢澤,一日荷鋤而出,見田中有一條兩頭蛇,心想自己見此蛇必死無疑,又怕日後有其他人見到,也會因此而死,便揮鋤殺蛇,深埋田岸。其母說他一念之善,天必相佑。後來楚莊王派人相請,拜為令尹,執楚國之政。可見這兩頭蛇未必真是見者必死。」

    伍封問道:「師父,支離益要兩頭蛇幹什麼?」

    接輿搖頭道:「這個連那些董門弟子也不知道,他們只知道這兩頭蛇十分靈異,且無毒性,其他我也問不出來。」

    伍封想起顏不疑的「蛻龍術」來,道:「顏不疑用毒蛇和少女之血摧練蛻龍術,能激生氣力。這蛻龍術是支離益所創,他尋覓兩頭蛇,只怕又是想出了什麼駭人的功夫。」

    楚月兒點頭道:「顏不疑的蛻龍術詭異神妙,由此便知道支離益的邪門之處。」

    接輿道:「相對來說,入魔容易,得道卻難。魔兇猛而邪惡,道平和而純正。」

    伍封嘆了口氣,道:「怪不得做壞人容易,做好人卻難,只怕便是這道和魔之區別。」

    正說著話,便聽竹林中腳步聲響,三人看時,卻見商壺從林中出來,這林中甚幽,難覓路徑,想不到商壺卻也找了來。

    楚月兒問道:「老商,你怎來了?」

    商壺笑道:「老商見姑丈和姑姑上來了許久,有些不放心,趁小興兒和小紅不在意時溜了來。」

    他一眼見到接輿,「咦」了一聲,道:「原來是你!」

    楚月兒道:「我就知道老商的身法必是師父所教。」

    接輿見了商壺,呵呵笑道:「老商,你過來,怎麼你成了封兒和月兒的侄子?」

    商壺道:「不是的,姑姑是老商的師父,卻不許喚作師父。」

    接輿哈哈大笑,道:「這真是巧了,其實你救我一命,我本想收你為徒,可惜時不我予,月兒收你為徒,正合我意。封兒,月兒,你們可不要小覷了他,我養傷的時候,全靠他極高明的打獵手段。這人頭腦雖然不甚靈光,其實與月兒一樣心思純淨,學東西反而快捷得多。他極有天資,你們如果調教得法,可以助你們不少。」

    伍封和楚月兒都點頭稱是。

    接輿道:「你們要勝過支離益和董梧,便要從道上下功夫,不過這一點我比不上你們,無從教起。從劍術上來說,你們的『准』和『狠』上面都有些把握,唯有這個『快』字須大大改進,董梧何日找上門來還不知道,不過必定是代王大婚之後,你們時間不多,唯有多練練這個『快』字。『快』字的要緊之處,便在於無心,董梧雖快,卻勝我不多,還是有心之劍,你們若能悟到無心之劍,便是真正知道了這一個『快』字,如此方能與董梧一戰,這就是快劍的訣竅,可謂『無心之訣』。由董梧而知支離益,要勝過支離益,還要從道上面下功夫。孔子是一代聖哲,他稱師父老子為神龍,支離益便創出一套屠龍之術,其實是針對老子。他敢與老子為敵,可見其入魔之深,也可見其魔性之厲害。」

    伍封與楚月兒一起點頭,商壺對接輿十分尊敬,跪在一旁。

    接輿嘆了口氣,道:「董梧傷我這一劍,讓我懂得了數十年未明的道理,這些天我正想找你們,不料你們能自行找上來,可見這道之精微之處,我向你們說了這些話,也可以安心去了。」

    伍封與楚月兒都流下淚來,商壺雖然不大懂得接輿話中之意,卻忽感心酸,伏地大哭起來。

    接輿緩緩道:「我要走了,一陣我回洞中之後,你們便封了洞口,免我受俗人打攪。」說著站起身來,向洞中走去。

    楚月兒哭道:「師父,莫非這心脈之傷便不能醫麼?」

    接輿笑道:「人生在世全在乎心,心死則人亡,我活了這六十年,能明白魔道邪正,總算不枉此生,此時此刻,生死有何差別?」

    他入了洞中坐定,道:「封兒,閉了洞口,我去也!」

    楚月兒放聲大哭,伍封見接輿寂然不動,知道他已經去了另一境地,不禁淚如泉湧。雖然他與接輿是初次見面,卻如同相識了數十年、數百年一般。他牽著楚月兒走出了山洞,拔出劍來,猛地向山壁上劈了下去,只聽「轟」的一聲,山壁巨石如雨般落下,灰塵四揚,片刻間這山洞便沒於土石之中,渾然天成,再也看不出此間曾有一個山洞。

    商壺見伍封一劍之威如此厲害,驚得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伍封和楚月兒對著山洞叩了幾個頭,商壺自然也跟著叩頭,三人在山壁前坐了良久,伍封嘆道:「月兒,老商,我們走吧。」

    楚月兒點了點頭,對商壺道:「老商,你不可說出這事,免得有人來吵鬧。」

    商壺點頭道:「老先生受傷將養,自不能告訴別人。」

    鮑興等人見他們三人下山,一起圍了上來,鮑興問道:「公子,小夫人,可曾見到神人?」

    伍封嘆了口氣,道:「他已經走了,這稷王山之上,恐怕從此再無神人。」

    眾人愕然不解,本想追問,卻見伍封和楚月兒二人臉上仍有淚痕,不敢問下去,遂將商壺好一陣埋怨,說他擅自上山,惹得眾人耽心。

    商壺道:「是老商不好,不過老商忽然覺得非上去不可,這才上了山,下次決不敢了。」

    伍封嘆道:「我們回去吧,我和月兒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無暇理會它事。」

    伍封與楚月兒回府之後,立時到了後院廂房之中,閉門不出,除了讓圉公陽和庖丁刀二人送飯外,什麼人也不見。

    如此三天,府中上下無不驚訝,不知道這二人在幹些什麼。到第四日時,趙飛羽上門來訪,田燕兒帶著田力、平啟、鮑興、圉公陽和庖丁刀在堂上接待。

    趙飛羽好奇道:「龍伯和月兒這幾天閉門不出,究竟在幹什麼?」

    田燕兒搖頭道:「府中上下都在猜測,誰也不知道。這幾天他們只見老商一人,連雨兒她們也弄不清楚為何如此。」

    鮑興道:「那日公子和小夫人到稷王山去過後,回來便是這個樣子。依小人的想法,定與稷王山之神有關。」

    趙飛羽訝然道:「稷王山之上真有神人麼?」

    田力道:「聽龍伯那日的語氣,他們見到了神人,不過說神人已經走了,或許不會再回來。這幾日小人在城中聽說,自那日開始,果然稷王山上再無歌聲了。」

    眾人盡感愕然,趙飛羽向商壺詢問,商壺道:「這個老商可不知道,只見姑丈和姑用手指捏水珠。」

    圉公陽道:「小人和小刀在門外侍侯,公子和小夫人讓我們將門窗以布簾封住,裡面不露一絲光亮,黑黝黝的,又讓我們拿了數盆水和空心竹管進去,時時聽見滴水聲,有時聽見擊掌聲,小陽也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

    趙飛羽點頭道:「他們定是在練什麼厲害的本事,這本事只怕與稷王山之神有些干系。」

    眾人恍然,平啟奇道:「什麼本事要用這麼古怪的方式去練?」

    眾人七嘴八舌說話,秋風忽地跑來道:「公子和小夫人出來了,眼下正在練武場上。」

    眾人忙趕了過去,便見伍封與楚月兒拳來腳往,鬥得甚是緊湊,最奇怪的是他們二人都閉著眼睛,彷彿是隨手而發,但速度之快捷是眾人平生僅見。

    旁邊眾人之中,以趙飛羽劍技最高,她看了好一陣,嘆道:「想不到龍伯和月兒的拳腳本事也如此厲害,飛羽就算提著劍上去,最多與月兒的空手相敵,但怎也敵不過龍伯這雙手。」

    伍封與楚月兒試了一陣新悟的「無心之訣」,睜開眼睛與眾人打招呼,伍封道:「月兒,我們再試試劍術。」

    二人無暇與眾人說話,各自拔出劍來,眾人只見劍光大熾,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聽見雙劍相擊了七八次,細看時,只見他們劍術快捷如電,令人目不暇結,似乎是隨手揮灑,卻包含著二人劍術之精粹。

    商壺看得面如土色,噫哦連聲。

    平啟嘆道:「他們這劍術招式未變,不過出劍快了數倍,這種快劍本事太過厲害,小人只是看看也心生寒意。」

    眾人心中都有同感。

    過了良久,二人插回了劍,伍封笑道:「月兒聰明得恨,這無心之訣比我還先悟得。」

    楚月兒嫣然笑道:「其實夫君心裡放著的事多,不像我心無旁騖,不過我也只是先悟一個時辰而已。夫君只用了三成之力,再加一成力時,月兒恐怕最多三十招便敗了。」

    二人攜手走回來,與眾人打招呼,伍封笑道:「這幾天我與月兒啄磨些功夫,以為還要多費幾天,幸好你們都沒有來吵我們,總算練成了這『無心之訣』。若是公主在這裡,以她的好奇,定會每日入室問一問,我們肯定沒這麼快練成。」

    鮑興訝然道:「公子每每悟出新的本事,也不過是幾個時辰,這一次整整用了三天,怪不得這麼厲害。」

    趙飛羽好奇問道:「這是稷王山之神所教的麼?」

    伍封含含糊糊道:「這種奇術不好言傳,若非他提醒,我們也悟不出來。」他不敢說出那「稷王山之神」其實是楚月兒的師父接輿,否則傳到人耳中去,說不定會有人為了覓劍訣劍招的簡冊,跑到山上去掘接輿的屍骨出來。

    趙飛羽本想再問,卻見楚月兒雙眼泫然,尋思這位「稷王山之神」必定與他們二人大有關聯,便沒有問下去。

    伍封怕人追問,問道:「這幾天有無事情發生?」

    田力道:「趙、智、韓、魏四家都曾來請公子到府赴宴,韓公與魏公還親自上門來,都被小人託辭推脫了。不過以小人之見,他們可不好得罪,龍伯是否該上門去走走?」

    伍封點頭道:「上門去走,還不如請四家過府上來,今晚我們便在府上設宴,請他們來坐坐。」

    趙飛羽點頭道:「龍伯與燕兒到絳都好些天了,請他們來宴飲也是應該的。」

    庖丁刀道:「小人便去準備菜餚美酒。」

    伍封道:「田兄與小陽到各府去走一趟,以我和燕兒的名義請老將軍和無恤兄、智伯、韓公、魏公赴宴。」

    趙飛羽道:「智瑤的師父梁嬰父從成周回來了,智瑤今晚若來,梁嬰父必定會隨來。」

    伍封問道:「梁嬰父真是支離益的親人麼?」

    趙飛羽道:「好像是吧,不過他與代國有些恩怨,前些時到代國去,似是為了阻止……任公子即位。」她提到任公子時,不禁頓了頓。

    伍封愕然道:「任公子即位與他何干,非要去阻止?」

    趙飛羽道:「也不知道梁嬰父與任公子有何不妥,說不定這事與智瑤有關。」

    伍封道:「我來絳都有好些天了,一直未見過梁嬰父。原來他先在成周,又去過代國,這人在成周幹什麼?」

    趙飛羽道:「六卿之亂後,梁嬰父求卿位不得,便到成周設了個劍館,他是晉國第二大劍手,又是智瑤的師父,名氣比南郭子綦要大得多,是以他的劍館一開,門徒如雲般擁上門來,連劉、單二卿也將子侄送入館中,聲勢之大,南郭子綦遠遠比不上他。梁嬰父的門徒時時找南郭子綦挑釁,欲打倒他而聲名鵲起,聽說都是梁嬰父的聳恿。這人收徒不重視人品,是以門下惡霸強徒不少,成了成周劉、單二卿之外的另一大勢力。」

    伍封道:「我府上有個九師父,是月兒的姐夫。南郭子綦是九師父的父親,上次他到萊夷去時,我到魯國拜祭外公孔子去了,未能見到。」梁嬰父人品頗差,又故意與南郭子綦作對,伍封心中自然對這人大有惡感。

    田力和圉公陽正要出府請人,這時晉定公派了幾個侍衛來,說是晚間在宮中設宴,請龍伯、田燕兒、四卿和晉國的諸家大夫入宮。

    伍封道:「既然國君設宴,我們便要入宮去,今日也用不著在府中設宴了。」

    趙飛羽訝然道:「國君這些年向來不理事,今日居然會設宴請人,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

    伍封愕然道:「他好歹是個國君,雖然比不上你們四卿勢大,但請臣子宴飲是極正常之事,有何意外?」

    趙飛羽搖頭道:「你不瞭解晉國的事,智瑤將妹妹和一個侄女嫁入宮中後,公宮之中有七成以上是他的人,國君眼下處處要看智瑤的臉色,不要說宴請群臣,就是在宮外走一趟,若未得智瑤默許也是不敢。如今四家勢大,智瑤是怕晉君一個不小心,走到了某家之中,與他家攪在一起。」

    伍封目瞪口呆,良久方道:「想不到這位晉君的處境,比我那國君老丈人還差得多哩!」

    趙飛羽笑道:「晉國境廣人多,四卿之中每一家的勢力均比得上一個越國,情勢複雜之極。」她遠遠地看了田燕兒一眼,小聲道:「齊國只有田氏一家,龍伯的勢力比田氏小得太多,又與田氏交好,田恆這人頗重聲名,自然用不上智瑤這種手段。」

    伍封道:「你們趙、韓、魏三家在宮中也有不少眼線吧?」

    趙飛羽笑道:「當然都是有的,不過我們沒有智瑤那麼橫蠻無禮,在宮中的人數比他可差得遠了。」

    伍封嘆了口氣,讓眾人各去忙碌,自己帶著楚月兒、趙飛羽、田燕兒、春夏秋冬四女、平啟和鮑興夫婦入房說話。自入晉以來,府中的大小事情他都交給田力、圉公陽和庖丁刀打理,此刻便由得三人去款待侍衛去。

    入房坐定之後,伍封問道:「大小姐,這晉國之事我有些不甚明白,向向你請教一二。」

    趙飛羽愕然道:「龍伯入晉之後,對晉國的事漠不關心,今日怎會忽然感興趣起來?」

    伍封嘆道:「以前我與月兒在水中嘻戲,大海表面上平靜如水,底下總是潛流急湧,暗藏危機,到絳都這些天我便有這種感受。我在這晉國不過是匆匆過客,但田燕兒日後這數十年卻要生活在此,就算我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燕兒打算。能避免的便避免,不能避免的便要留些分寸,若是我處置得不好,只怕會給趙氏和燕兒帶來後患,不可不防。」

    田燕兒忽地淚如泉湧,放聲大哭,楚月兒上前不住地安慰,忍不住嘆了口氣。在楚月兒的心中,向來無甚畏懼和愁悶,即使是與乃姊楚姬逃出田府困於閭裡之中,她也是順其自然,後來遲遲、葉柔、蟬衣等人先後去世,她雖然傷心,但她對生死之事看得比較透徹,也不會將世事看得灰淡了些。此刻明知田燕兒喜歡的是自己夫君,卻不得不嫁給趙無恤,且這送親之使還是她喜歡的人,對這件事伍封和自己卻是束手無策,楚月兒此刻也不禁有些無奈的傷感。

    趙飛羽心有所感,眼眶也不禁漸漸濕潤起來,過了好一陣,待田燕兒哭聲漸弱,才說道:「晉國之事,全在趙、智、韓、魏四家。以實力而論,智氏強將謀臣最多,邑地也最大,是以智氏的實力遠勝於趙、韓、魏三家,單單以實力而論,智氏與任一家兵戎相見,勝算都在七成以上。」

    伍封道:「我只道智氏略勝與你們一些,想不到他強橫至此!怪不得這人行事如此囂張跋扈,不將你們三家放在眼裡。」

    鮑興問道:「那天小人隨公子到趙府赴宴,智瑤居然用斗勺將八少爺臉上至砸破流血,無禮之甚!當時公子想上前找智瑤算帳,卻被八少爺大使眼色制止。是否因為智瑤實力太強的緣故?不過這人如此橫蠻失態,或者只是個粗蠢莽夫罷。」鮑興雖然為伍封掌車,其實如今他這伍封府上的身份甚高,執掌親衛鐵勇,又是伍封的心腹家臣,在府中的地位早已經與平啟相仿,甚或更為親厚一些。他這麼插口相詢,並沒有踰越其身份。

    趙飛羽搖頭道:「小興兒有一點可說錯了。無恤隱忍不發,故然是因為智氏勢大,犯不上以小恥而大動干戈,不過智瑤這人並非莽夫。他的劍術是從梁嬰父處習得,卻能勝過梁嬰父,冠絕晉國一境,由此可知這人聰明絕頂。智氏出生於荀氏,世代為晉將,家傳兵法十分高明。當年晉國六卿之中,有智氏、中行氏二家都是出自荀門。智瑤多技藝、善良謀,家父對他向來十分忌憚。這一次他在趙府擊傷無恤,看起來是酒後失態,飛羽和無恤卻疑心他是故意為之。當晚無恤派人探察,才知智瑤埋伏大批高手在府內,他早些天便調了三萬多人駐於屯留,一旦城中生變,三萬人迅速南下,趙氏便大難臨頭了。我們趙氏的士卒大多在晉陽,城中不到三千人,晉陽離絳都數百里,等趕來時已經不及。」

    伍封驚道:「原來如此。那天他若是動手,定可大獲全勝,他既擅用兵,為何要棄此良機呢?」

    趙飛羽道:「這就是晉事的與眾不同之處。晉國表面上各家能相安無事,全在『始禍必誅』四個字。當年六卿在世,便互相忌憚,在國君面前立下『始禍必誅』之誓,范氏和中行氏滅後,四家重又立下此誓。智瑤若向趙氏動手,韓、魏必不敢坐視,定會夾攻智氏,再加上趙氏的餘勇,智氏自不能以一敵眾,也免不了覆滅一途。智氏雖比韓魏每一家都強,卻比不上韓魏聯手。何況絳都趙府被難,晉陽還有長兄伯魯之子趙周,只要智瑤不乘勝攻晉陽,趙氏也不算盡滅,仍有東山再起之機。」

    她停了片刻,笑道:「智瑤、韓虎、魏駒都以為無恤會因辱發難,無恤受辱只是意氣之爭,智瑤不算先動兵戈,如果我們趙氏動手,這便是『始禍必誅』,智瑤大軍西來攻趙便順理成章,韓魏也不好助趙,其實也不敢助趙。智瑤攻佔了絳都趙府,再調集大軍北上晉陽,說不好還會以『始禍必誅』的理由逼韓魏助兵,許以瓜分趙地,韓魏本就懼怕智氏,此時既得理又有地,多半會欣欣然派兵助智攻趙。當晚智、韓、魏三府的使者如穿梭般出城,各往邑地,忙碌之極,無恤卻是毫無動靜,智瑤之謀便落空了,昨日屯留的三萬人才突然離去。這次他當眾擊傷無恤,更加深了三家對他的避忌,費力而不討好。」

    眾人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伍封初到絳都的第一晚,便有如此大事發生,恍如積薪在側,又有小兒執火在旁一邊,一不小心,這絳都城便陷入兵戈之中,情勢凶險至此,眾人還蒙在鼓裡、渾然不知。

    伍封嘆道:「原來晉國這麼複雜,在下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四家若是大動干戈,我們這區區人數不說是相助趙氏,就算自保也不容易。身處如此危境,我還每日四處遊玩,真是險得很了。」

    趙飛羽笑道:「不過龍伯這些天這麼大張旗鼓地四下閒逛,卻助了我們趙氏不少,也免了若干禍事。」

    伍封愕然道:「怎會如此?」

    趙飛羽道:「智瑤逼無恤動手的計謀不成,自然會打龍伯的主意。龍伯雖然厲害,比起無恤來便要衝動許多,智瑤只須找幾個人逼龍伯比武,設法激你發怒,有了些小衝突,趙氏不好不管,他便可以向我們動手了。我們早查得清楚,桓魋從宋國出走後,便投奔了智瑤。智瑤先派桓魋加害你們,同時又調三萬人到屯留,自然是早有圖謀,不可能輕易罷手,從龍伯身上激起事來,正是最恰當之舉。」

    伍封笑道:「原來桓魋真是智瑤的人!這個便不用怕他,我雖然衝動些,卻不會輕易與智氏交惡。」

    趙飛羽道:「多過些時日你便不會,龍伯前晚剛見了他傷過無恤,想來怒氣未息,若是次日一早智瑤便遣人挑釁,龍伯說不定會動手。不過我看他定會先找上小興兒或其他人,小興兒他們若被人傷了,龍伯定會為他出氣,智瑤的計謀便成功了一半。你送燕兒來與無恤成親,趙氏若坐視你被智氏所逼,怎也說不過去。眼下過了幾天,你的怒氣也消了,便不會上他的當。」

    伍封道:「這也說得是。是了,那天在酒宴上智瑤對我傲慢無禮,說不定是故意想將我激怒,幸好我沒有在意,席上溜了出去找老將軍說話,這人定是失望得很。」

    趙飛羽道:「想是如此,他若是直接激怒無恤,畢竟不大像樣,自然是從你身上著手為好。不過你次日帶了小興兒入宮見國君,正是極妙之著,一來避過智瑤的挑釁,二來以龍伯的性子,就算是潑天的怒氣,過得六七個時辰也會消了。那日你才入府之時,我故意對平爺說話,請平爺提醒你到公宮去,便是考慮得多了些。不過龍伯早有打算,早就準備好入宮,我也不白白擔心了。這些天家父和無恤不住地在背後誇你,說你雖然年輕,可政事通達,謹慎守禮,出人意料之外。」

    伍封心道:「怪不得平兄從來不多口的,那日竟想到勸我入國見晉君,原來是你從中施法。」這麼想著,心中老大沒趣:「我一入府中你便來了,我以為你來瞧我,原來是這麼打算。」嘆道:「怪不得人說大小姐是天下奇女子,我才入絳都,便能猜到當晚智瑤會對我無禮,連我次日的行動也盤算好了。次日大小姐早早便到府上來,想來也是這個道理吧?」

    趙飛羽見他臉色不虞,猜到他的心思,道:「飛羽固然是為了大事考慮,不過也想見見故人,否則就會讓無恤來了,犯不上自己大婚在即,還要跑來跑去。」說著臉色微微一紅。

    伍封心下立時寬了,笑道:「這也說得是。你說我助了趙氏不少,又是何故?」

    趙飛羽笑道:「龍伯這些天出城閒逛之事,飛羽手下的人便乘機隨我出城,與城外的人互通消息。我們被智瑤盯得很緊,尋常派人出城都有人尾隨,何況是這幾日之中?前天九弟趙嘉帶了數萬士卒在晉陽城外大舉圍獵,便是我們趙氏對智瑤的回應。智瑤想是得到消息,昨天終於將屯留的大軍調回了邑地,絳都城的這場危機總算輕鬆化解了。」

    伍封心道:「原來我邀你出城散心,你也在利用我。」語中不悅道:「這些事大小姐何不早說?非要瞞著我不可呢?」

    趙飛羽道:「龍伯若有心對付別人,便會詭計多端,人所難測,不過平日為人卻爽直,尤其是敵友未明之時,不太會掩飾。飛羽才會隱忍不說,龍伯請勿見怪。」

    楚月兒格格笑道:「飛羽姊姊對夫君的瞭解可深了,連他的怒氣過幾個時辰才會消都知道,當真了不起。」

    趙飛羽臉上飛紅,伍封心道:「我與飛羽交往並不多,若非她曾真心對我,怎會對我的性子如此瞭如指掌?」心下一熱,呵呵笑道:「大小姐果然厲害,你們姊弟二人都是人中之傑,我可比不上。」笑了一陣,忽嘆道:「大小姐智謀深遠,得大小姐一人勝得三城,怪不得任公子和智瑤都搶著來求親。」他心有所感,語氣中不免有些酸溜溜的意味,還真如趙飛羽所說,只要不是有心對付人時,便不大會掩飾。

    趙飛羽臉上更紅。

    平啟在一旁道:「既然智氏勢大,這一次計謀未成,日後說不定還會尋機下手,大小姐不可不防。」

    趙飛羽道:「我們防了他這麼多年,總算一切平靜,無事發生。待下月之後,我們有齊國、代國為友,便不怕了智瑤,除非智瑤有把握同時滅了趙、韓、魏三家,還能抵擋齊國和代國的大軍,否則就算給他個天作膽,也不敢公然伐趙。是以趙氏一眾大可以放心了。」

    伍封忍不住問道:「我聽說趙氏一向有滅代之念,與代人還有殺子之仇,怎會如此順當地拋棄仇怨結下姻親?」

    趙飛羽嘆道:「以勢而論,親代不如滅代。與代國結親,不過是多一外援,國事詭詐,外援有時候可能會因利所使,反戈相向。滅了代國,外援便成了內勢,當然要好一些。可惜有智氏在側,代國的騎兵十分精良,又有支離益、董梧等高手為將,滅代便不十分容易,戰事只要拖上一年半載,不要說智氏,就是韓、魏二家只怕也會另打主意。考慮再三,無恤才定下親代之策。」

    伍封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過他仍為趙無恤將乃姊嫁給代國之事有些不悅。

    趙飛羽道:「晉國四卿自從六卿之亂開始便與齊國交惡,後來晉齊又為衛國之事鏖戰多年,都想立衛君,企盼衛君以國附己。家父知道國事出自多家,齊晉之間難以盟好,遂不管智、韓、魏三家的想法,與田相結親,這是二家結親,非齊晉二國之親事,智瑤也無可奈何。不過誰都知道齊國之政以田相和龍伯為出,趙田結為兒女之親,齊國又派了龍伯為送親之使,這一門親事實則得了一個齊國為我趙氏之助。不瞞龍伯說,這件事家父謀劃已久,他自知年事已高,無恤還年輕,便要為趙氏立一大援,以保全我們趙氏。」

    伍封道:「如此一來,齊晉之間還是敵意未解,不過趙氏與齊國卻成了姻親,趙氏與三家為惡,齊國正好助趙抵禦三家,若兩國盟好,反而就不大方便了。若是兩國為盟,還不如將燕兒嫁給晉國世子。」心道:「田恆自然也是出自私心,萬一哪天田氏失政,國君與齊臣聯手對付田氏,田氏還有晉國的趙氏相助。怪不得他口口聲聲說要與晉國盟好,至今卻不見動靜。」

    田燕兒和趙飛羽這兩頭親事全是政事之產物,無一是真心從二女的終身大事上考慮,想想也甚是沒趣,伍封嘆了口氣,不住搖頭。

    眾人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禁搖頭。

    楚月兒見田燕兒又傷心流淚,忙打岔道:「飛羽姊姊,韓虎、魏駒兩家又如何?他們與智瑤好些,還是與你們趙家好些?」

    趙飛羽道:「四家的實力以智氏為首,趙氏居次,韓、魏兩家便弱一些,不過他們自知其弱,早就連手一氣,韓虎的姊姊嫁給魏駒,魏駒又將其妹妹嫁給韓虎,兩家親上有親。他們二家這一聯手,實力便遠勝過智瑤,更不用說我們趙氏了。他們雖是守望相助,幸好他們各自為自己打算得多些,早些時為了邑地邊界還有過一些爭執,總之是並手攻人不易,但一家被攻,另一家必然援手而無疑。」

    伍封笑道:「韓魏結親,趙氏又與齊國結親,這麼說起來,智瑤在大勢上豈非反而要弱一些?」

    趙飛羽搖頭道:「不然,智瑤也有其法子,他將妹妹和侄女嫁入公宮,眼下智瑤的妹子便是晉國的君夫人,由此控制了國君,所發政令全是打著國君的旗號,名正言順,我們三家在表面上無從抗駁。另外,智瑤插手周室,劉、單二卿雖然彼此爭鬥不休,他卻能與兩家同時結好,借劉單之鬥來維持兩家實力的平衡,以至這二卿誰也不敢得罪他,誰也不敢離開他。此外,智瑤又大力扶植王子姬厚,助以兵甲銳士,使王子厚在成周和王城勢力頗大,再加上梁嬰父的劍館勇士,群公子無力相抗。其實王子厚為人殘暴,遠遠比不上其兄王子姬仁的賢明,天子一心想立王子仁為太子,卻擔心王子仁被王子厚所害,又不敢得罪了智瑤,是以自先太子亡後,一直不敢立王子仁為太子,這太子之位空到了現在。王子厚正因為有智瑤之助,看來這天子之位,早晚要落入王子厚之手。眼下周室甚弱,不僅傳國九鼎一直未能找到,連天子的『昆吾寶劍』也不見,王權不彰,偏還有王子厚這樣的人爭權奪利,令人生憾。」

    伍封道:「以周之弱,王室的事晉人可以插手,晉國之政周人可幫不上忙,一旦晉國內亂,智瑤勢弱,王子厚和劉、單二卿又能幹些什麼?如此外援不足為慮。」

    趙飛羽道:「這當然算不上什麼外援,不過智瑤將其姊姊嫁給了秦君,秦國羨智瑤勢大,立智瑤之姊為君夫人。秦國之境有一千多里,秦人勇悍好鬥,不可小覷。」

    伍封道:「我聽說秦人地大而人少,雖然勇悍,風俗卻樸直,向來不通中國,日後雖然難說,不過眼下未必甚強。」

    趙飛羽點頭道:「秦人至今仍用人殉,信奉諸神,祭白帝、寶雞、大梓以奉皇天,祭黃帝、炎帝以侍后土,每有水發,便棄公主於水,聲稱嫁河伯,其中大多來至於戎俗。至今為止,秦國還不許吏人佩劍。劍不普及於士人,何以技擊?是以秦人雖然悍勇善戰,卻無人善用。秦眼下雖弱,畢竟國境甚廣,比我們三家中的任一家也不會差了,多年來秦國是晉政之中的極大變數,是以智瑤因智夫人而有秦人為援,非同小可,我們三家絕不敢輕忽。」

    伍封沉吟半晌,忽地臉上變色,道:「智瑤那日傷了無恤兄,智趙兩家想要和好只怕是不可能了,智瑤理應知道這一點。這人既想對付趙氏,眼下更不會輕易放棄此念。如今趙氏即與齊國和代國結好,我若是智瑤,便要趁這些天婚姻未成,設法破壞了趙氏的外援,日後便設法聯結韓魏二家,同滅趙氏。」

    趙飛羽吃了一驚,道:「龍伯是說,他會派人對付你們?」

    伍封嘆道:「我們在絳都城中,有趙氏保護倒還好些,聽老將軍說任公子已經即位為代王,要親自來迎親,智瑤若在途中加害任公子,這便麻煩了。他能遣桓魋加害燕兒,為何不會派人對付任公子?」

    趙飛羽驚道:「智瑤這麼做,不怕趙氏與代國聯手報仇麼?」

    伍封道:「趙氏與代國有舊怨,智瑤若命人扮成趙氏士卒,沿途加害任公子,再放些謠言出去,代人多半會以為趙氏以結親為由,誘殺其王,智瑤大可以與代人聯手伐趙。」

    趙飛羽驚得變了臉色,猛地站起來,道:「智瑤在屯留的三萬人既能攻趙,為何不會攻殺代人?任公子若入絳都,必過長平,屯留離長平不到二百里,兵車速行不用四個時辰,可謂朝發夕至。何況屯留之兵昨日便已經離去,誰知道他們躲在何處設伏?!」

    伍封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任公子死了,飛羽豈非就用不著嫁到代國去了?」才這麼一想,心中便暗罵自己卑鄙無恥,此刻居然會產生這種念頭。他見趙飛羽如此著緊,暗暗嘆氣,不論此女擔心的是趙家抑或任公子,此刻所想的定不會是自己,心道:「飛羽是做大事的人,在她心中,趙氏的安危永遠是第一項要考慮的,其次才是我或者任公子。眼下趙氏的安危與任公子連在一起,自然想著任公子多些。」

    趙飛羽怎料得到此刻在伍封心中轉著的居然是這些念頭?見伍封臉色變幻,以為他為任公子的安危著急,便道:「不成,我得帶人出城迎接任公子,免他被人暗算了,日後不知會惹出什麼事情來。唉,我只怕趕不及。」

    伍封忙道:「任公子極有謀略,又精通兵法,他一路上怎會不小心行事?若按行軍之法,他會派哨探四下探索前進,智瑤的大軍真想一發即中,便要避開哨探,潛伏在更遠之處,待哨探過後才會下手,何況他不能公然動手,只能將大隊人馬分成若干小股,扮作行商之類,大軍分分合合需要好些天,理應趕得及。不過大小姐千萬去不得,這麼跑出去接未來夫君,豈非讓人見笑?」

    趙飛羽道:「此刻無恤絕不能離開絳都,家父又有恙在身,我不親自去,誰能當此重任?」

    伍封嘆了口氣,道:「那當然是我去了。」心中卻酸溜溜地甚不是滋味。

    趙飛羽搖頭道:「你若走了,萬一有人加害燕兒怎麼辦?智瑤敢向任公子動手,當然也敢派人對付你和燕兒,趙氏與代國的親事他能搗鬼,與田氏的親事又怎會放過?」

    田燕兒道:「龍伯今晚還要去宮中赴國君之宴哩!」

    趙飛羽恍然道:「我明白了,國君今晚的宴飲必定是智瑤特意安排的,龍伯與任公子是朋友,智瑤怕龍伯離開絳都去迎接任公子,有龍伯牽涉在內,事情就複雜得多了。」

    伍封道:「說不定智瑤不想我離開絳都,是因為他在絳都有對付我之策。」心中忽地一凜,與楚月兒對視了一眼,同時想起一個人來:「董梧!」

    趙飛羽道:「我卻擔心這是智瑤的調虎離山之計,想將龍伯騙出絳都加害,龍伯若出了事,他再派人入府加害燕兒就容易得多了。齊國比代國強大得多了,智瑤心目中的第一個目標理應是燕兒,而非任公子。」

    伍封暗暗吃驚,道:「這也有理,不過大小姐若忽然帶了人馬出城,必會惹人生疑,說出去也不好聽,沿途也會有人阻止。」

    趙飛羽道:「其實我不必要帶大隊人馬去,只要悄悄趕去與任公子匯合,再公然露面,智瑤便不敢動手了。我若死在任公子軍中,誰都會知道這是智瑤的詭計。智瑤怎敢冒此『始禍必誅』之險?」

    平啟在一旁慨然道:「公子,小人欠了大小姐一條命,不如讓小人護送大小姐去吧?何況任公子對小人有授藝之德,小人也不能眼見他被人所害。」

    伍封點頭道:「我正想讓你帶了三十鐵勇去,上次在吳國時你與任公子一洗前隙,那是因為他看在我的面上,又有大事要辦,這一次你送大小姐見他,他便會感念你的忠義,真正地釋懷。這樣也好,免得你一想起任公子便心中憾然,也算了卻你一樁心事。」

    平啟點頭道:「公子儘管放心,小人會拚死保護大小姐周全,大小姐如果有失,小人絕不生還!」

    伍封道:「一陣大小姐回府準備,再扮成小卒,悄悄隨平兄出城。平兄就說你們要回齊國報訊,你們只有三十餘人,就算有人生疑,總也想不到大小姐竟會與你們在一起。」

    趙飛羽道:「事情如此急切,我也不用回府了,就這麼去吧。一陣龍伯派人向無恤送信,讓他小心提防便是。」

    眾人見她十分果敢,行事毫不拖泥帶水,均想:「此女人稱為天下奇女子,果然與眾不同!」

    趙飛羽和平啟準備了十一乘兵車,帶著三十鐵勇匆匆出府。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0:46
第三十七章 豈不爾思?我心憂傷

    鮑興和田力將他們送出了東門,看著兵車絕塵而去後,又按伍封的吩咐,故意與守門城兵寒暄了好一陣才回。

    本來伍封想親自送他們出城,但他們聲稱是回齊國報訊,犯不上伍封相送,又怕惹人注目,伍封才沒有送。

    伍封又與鮑興去了一趟趙府,故意帶著趙飛羽的馬車,將車上長幄如常般垂下,旁人以為趙飛羽坐在車中,誰也料不到這只不過是乘空車而已。

    伍封將諸般事向趙無恤說了一遍,趙無恤臉色變幻,點頭道:「此事大有可能,在下可失察了。幸好龍伯與家姊及早想到這一點,否則,這場禍事比天還大。」他立時派人將張孟談、高赫等人叫來,一起到趙鞅養病的房中商議。

    伍封向趙鞅問候了幾句,也不好參與趙府的事情,先行告辭,趙無恤特地讓新稚穆子和小非將他們一路送回府中不提。

    臨近黃昏之時,伍封帶著鮑興入宮。臨行時叮囑楚月兒:「小心提防,說不定會有人入府行刺。」

    楚月兒笑道:「他人我倒不擔心,只怕董梧來時,我敵不過他。」

    伍封笑道:「董梧只會找我,不會向燕兒行刺,他是一代宗師,怎會為智瑤當刺客?」他見楚月兒一臉愕然之色,解釋道:「我將燕兒安然送到了絳都,燕兒在途中被刺,我難辭其咎。如今已經到了絳都,燕兒若被刺,便是趙氏的保護不周。代國並不想得罪我,是以董梧將董門解散,是表示他找來我只是私事,與代國無干。他要找我報仇,便不會從燕兒處著手,一來不合他的身份,二來此刻就算殺了燕兒,也未必對我有何傷損。」

    楚月兒點頭道:「既然董梧不會來,我便不擔心。」

    伍封道:「不過智瑤手下高手不少,譬如梁嬰父、豫讓等人,他們若進府來,你可要小心。若是未練成『無心之訣』,他們的劍術多半還在你之上,眼下我們新悟妙訣,你便不用怕他們,但要勝過他們也不太容易。不過只要你與燕兒在一起,一旦有刺客來,足以拖延,等雨兒四人、小刀、小陽、老商他們來幫手。刺客畢竟只是刺客,見不得光,人一多時便會逃走,免被人認出了行跡。」

    叮囑了一會兒,伍封才放心入宮,他去得較早,宮中還無其他的客人,晉定公早在中間主座上等著,伍封坐在左手上座,鮑興坐在他身後的從人席上。

    晉定公笑道:「想不到龍伯來得最早。」

    伍封道:「國君見召,外臣怎敢不盡快趕來?」

    晉定公嘆了口氣,心道:「若是晉臣都如你一般恭敬守禮,晉國便不是這個樣子了。」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趙無恤帶著新稚穆子、張孟談和高赫便到了,趙無恤向晉定公施禮道:「國君,家父抱恙在身,只好由小臣來入宮拜見。」

    晉定公笑道:「趙公勿須多禮,請入座。」

    本來趙氏的座在右手第二席上,趙無恤向晉定公稟告之後,移到了左手第二席,陪坐在伍封的下首,好與伍封說話,張孟談等人坐在其身後。

    趙無恤臉上被智瑤用斗勺所擊的傷已經癒合,不過留下了一點淺淺的傷痕,不仔細瞧還看不出來。伍封見那新稚穆子不過是個小童,居然能陪趙無恤入宮,還與張孟談、高赫等人並肩列座,大感好奇,向新稚穆子打量了幾眼。

    趙無恤小聲道:「穆子是我們趙氏的族子,甚被家姊看重,隨家姊學些劍術兵法,算得上家姊的徒兒。家姊曾說,假以時日,穆子必是趙氏族中名將。」

    伍封暗道:「飛羽眼界甚高,收的徒兒必定是出類拔萃之人,看來這新稚穆子並不簡單。」想起那日趙府比武一事,順嘴問道:「是了,那日高兄與王安一戰之後,又與李簡交手,戰果如何?」

    趙無恤笑道:「高赫連勝了王安、李簡、西門勇、申叔望四人,後來被豫讓擊敗,不過豫讓說高赫連戰數場,體力有虧,是以算不得獲勝。」

    高赫慚愧搖頭,道:「小人就算未曾與其他人比試過,也不是豫讓的對手。這人神力驚人,劍術別出一格,厲害得緊。」

    張孟談笑道:「高兄連敗四人,一夜之間名震絳都,各府劍手對你羨慕之極哩,都說你的劍術在晉國可排在十名之列。」

    高赫汗顏道:「慚愧,慚愧,在龍伯和八少爺面前,小人這點劍術當真是不足一哂。」

    張孟談對伍封道:「龍伯,今日公宮之中只怕免不了一場好鬥,龍伯有無興趣下場玩玩,免得絳都的劍手傲慢自大,以為天下之劍盡在晉國?」

    伍封道:「在下一入晉境,便尋思以和為貴,不想多生枝節。」

    張孟談臉上露出失望之色,嘆了口氣。

    伍封又道:「不過在下不想動手,別人未必會由得我在一旁靜觀,到時候再說,真避不過時,只好拔劍了,免得晉人小視了我們齊人。」

    張孟談和高赫臉上立時顯出喜色來。

    這時,魏駒帶著任章、李簡、西門勇入宮來,向晉定公見禮後,坐在右手第三席上,其實他是晉國亞卿,韓虎只是下卿,按理他可坐在第二席,不過他不願意與韓虎相爭,自行坐在第三席上。

    魏駒向伍封和趙無恤打過招呼,眯著眼將殿上穿梭般的宮女作細打量了一陣,見到一兩個看得順眼的,招手叫她們過去,扯著坐在其兩旁。兩個宮女神色有些慌亂,向晉定公瞧去,晉定公無奈地點了點頭。

    魏駒左擁右抱,先在二女身上討了些便宜,又飲了一爵酒,這才與伍封和趙無恤說話。

    魏駒笑道:「在下早想請龍伯到府赴宴,可惜趙公父子身有微恙,宴間少了趙氏,幹什麼也不會快活,只好忍到了今日。」他說得巧妙,趙無恤面上的傷雖然極輕,可畢竟是裹了幾天白巾,看起來的確不雅,若請了赴宴多半不會去,但他絕口不提個「傷」字,只含含胡胡以「微恙」一說代替。

    伍封笑道:「其實在下也想設宴請魏公到府,卻尋思用幾個粗蠢男僕奉酒,免被魏公這雙神眼佔了便宜,但又怕魏公見怪,是以拿不定主意,拖到了今日。」

    眾人知道他說笑,不禁臉露微笑。

    魏駒大笑道:「在下自有其法,龍伯須逃不過去。在下到了府上,至少要四下走一走,一飽眼福。」

    正說話時,韓虎擦著汗搖搖晃晃進來,他身後跟著段規、申叔望和王安三人,四人向晉定公施禮後,又與眾人打招呼。

    韓虎道:「在下途經魏府相邀,不料魏公先趕了來,撲了個空。」

    魏駒笑道:「韓公知道在下這脾氣,今日既有龍伯在座,在下便非要先趕來不可,不料還是比龍伯慢了些。」

    韓虎愕然道:「這是為何?」

    魏駒道:「龍伯這雙眼睛非同小可,國君宮中美女如雲,在下怕被龍伯先到先得,是以趕來搶美人陪酒,非得早來不可。」

    韓虎呵呵笑道:「魏公這脾氣始終是改不了的。」

    伍封笑道:「在下倒覺得魏公這性子頗好,至少不會心裡打著齷齪主意,表面上還扮出一付嚴肅凜然的模樣。」

    大家微微怔了怔,都以為他指的是號稱不好女色的智瑤。便聽殿門處有人冷哼了一聲:「哼!」眾人看時,只見智瑤傲然走了進來,他身後除了豫讓、絺疵、智開、智國之外,還有大大小小一大群晉國的朝臣,原來這些朝臣先赴智府,再隨智瑤一同入宮。

    眾人都站起來道:「智伯。」

    晉定公也從座上站起身,笑道:「智伯來了,請坐,請坐。」

    智瑤隨意向晉定公施了個禮,傲然走到了右手第一席上坐下,韓虎又與魏駒互相讓坐了好一會兒。伍封與這四卿都坐下來後,眾晉臣便分兩班依次坐下,伍封也不認識這些人,不過看他們先後入座,猜想他們是按官爵大小排列席位。

    智瑤冷冷地看著伍封,道:「人都說龍伯前幾天見到了稷王山的神人,未知那位神人是何模樣?」他沒頭沒腦忽地問了這麼一句,眾人都不知道他有何用意。不過伍封到稷王山之事眾人都知道了,聽說伍封見過了神人,也十分好奇,一起看著伍封。

    伍封笑道:「神人未必與人不同,沒有人怎會有神?」

    眾人不解他語中之意,都愣了愣,見他擺明了不願意細說,便不好追問。

    伍封忽一眼看見智瑤身後坐著一個老者,這人面上無須,頭髮白了一大半,看起來雖然眉清目秀,畢竟是掩不住蒼老之態,臉上的皺紋極深,雖然只是眯著眼睛,卻能見其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

    這人在上次趙府飲宴時不曾露過面,伍封也不知道他是何人,尋思等一陣向趙無恤問問。便在這時,這人忽地睜開了眼,雙眼中精光暴射,如箭矢般向伍封瞅了一眼。

    智瑤冷冷地道:「龍伯,這一位便是智某的劍術師父梁嬰父,聞龍伯的大名,特地由成周趕來。」

    伍封原來擔心他是董梧,雖然他練成了「無心之訣」,畢竟未與董梧交過手,未知其高下,是以心中警惕,此刻聽說不是董梧,心下便寬了,笑道:「原來是梁先生,久仰久仰。」

    梁嬰父哼了一聲,傲慢地點了點頭。

    伍封心道:「這師徒二人都是一般是傲慢無禮。」

    此時,晉定公命人奉上酒餚,殿下絲竹響起,一大群宮女歌舞了一回,然後下了殿去。

    這時,智瑤舉起酒爵來,道:「好久未與這麼多人一起飲酒了,各位請!」

    眾人紛紛舉起酒爵來,伍封見他們一進來便自行說話,將晉定公冷落一旁,彷彿這國君並不在殿上似的,皺起了眉頭。

    智瑤見伍封並未舉爵,不悅道:「怎麼?龍伯是否嫌晉人的酒不好?」

    伍封道:「晉地的汾水西河都是好水,釀出的酒自然是好,不過在下以為有國君在前,這第一巡酒理應敬國君才是。」舉起爵來,對晉定公道:「國君,外臣祝國君身固壽永!」

    晉定公面露悅色,偷偷看了智瑤一眼,舉爵道:「龍伯是上國貴人,寡人便飲此爵。」

    趙無恤見智瑤在伍封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大悅,也向晉定公敬酒,魏駒、韓虎對視了一眼,臉上露出古怪的神情,也向晉定公舉爵相敬。這三卿一動,殿上的群臣自然是紛紛向晉定公敬酒。

    智瑤鬧了個老大沒趣,只好也向晉定公舉爵,眾人同飲了這第一爵酒。

    等宮女斟上了酒,伍封又舉起爵來道:「鄙邑地處東海,比不得上國境大物豐,人傑地靈,這次到晉國來大長見識,這一爵便敬諸位上國貴人。」

    到第三爵時,伍封不等智瑤說話,向智瑤舉爵道:「智伯,在下敬你一爵。」趙無恤等人也一起相敬,智瑤只好飲了一爵。

    伍封接著又向魏駒、韓虎和趙無恤各敬了一爵酒。

    前後飲完六爵,伍封便放下了爵,不再說話。

    趙無恤暗讚伍封行事有度,既符合身份,又讓智瑤面上無光。他與伍封曾並肩作戰,知道伍封的性子,心知伍封今日故意掃智瑤的臉面,其實是為了那日自己被智瑤以勺傷面出一口氣。

    趙無恤故意搖頭道:「在下量淺,六爵下去已經夠了,再飲必醉,諸位萬不可勸在下再飲。」

    伍封對晉定公道:「國君,外臣也不能再飲了,請國君旨准。」

    韓虎是個好酒的人,愕然道:「人都知道趙兄量淺,他不再飲酒是理所當然,久聞龍伯酒量如海,為何只飲六爵?」

    伍封笑道:「其實在下是個酒鬼,平日裡便有些貪杯,不過在下多飲些酒,常會胡鬧闖禍,如今當著大國之君,不能失禮。何況在下入晉不久,卻知道晉人最喜勸酒,勸酒之法也十分古怪,在下可不大願意被人強灌,是以六爵之後,絕不敢再飲。這並非對國君和諸位不敬,請勿見怪。」

    他說晉人的勸酒之法古怪,自然是暗譏智瑤,智瑤臉上不禁微顯紅色,露出尷尬和不悅之意。

    這時豫讓為智瑤解困,插言道:「上次與高兄比試劍術,未分勝負,在下想與高兄再比試一次,高兄意下如何?」

    高赫搖頭道:「在下上次敗在豫兄劍下,今日再比也是一樣的,何必再試?況且有龍伯和梁先生在殿上,在下這些粗淺劍術怎敢拿出了現世?」

    他將伍封和梁嬰父放在一起說,伍封知道趙氏上下定是看不慣瑤的跋扈無禮,想借自己之手讓智瑤出醜。

    本來他打算今晚低調些,不與人動手,不過一見到梁嬰父入殿,便知道這人定是衝著自己而來,無論自己如何退讓,恐怕也免不了有一場惡鬥。他雖然對智瑤和梁嬰父也十分厭惡,但這二人的劍術在晉國排在第一第二位,想來極為高明,尤其是智瑤的劍術極高,連岳丈玄菟靈這劍術大家也不能敵,自是不能小覷,免得不慎落敗,丟了齊人的臉。

    伍封正尋思時,梁嬰父在智瑤身後說道:「在下從成周趕來,其實是想與龍伯比試劍術,今日相會不易,還望龍伯賜教。」

    眾人見他直接向伍封搦戰,心中凜然,一起向伍封看去。

    伍封搖頭道:「梁先生的劍術高明,在下久有所聞,不過在下暫無心情與人比劍,梁先生另覓對手吧。」

    眾人見他不願意與梁嬰父比試,殿上大多晉臣不知道伍封的底細,均以為他心怯不敢,心道:「晉國在各國之中世稱為霸,與齊人交戰多次,十有八九都是勝局,我們晉人的第二劍手非同小可,這人就算在齊國名列第一,也及不上晉人的第二。」

    梁嬰父卻不是這麼想,他以為伍封自忖是齊國下卿,嫌自己身份低微,不屑於比劍。他自視甚高,否則也不會厚顏想當晉國之卿。當年他求為晉卿,結果不成,惹得晉人恥笑,只好跑到成周設館,這是他的一塊心病,每想起此事便心有不甘,此刻以為伍封嫌棄其身份,不禁暗恨,面上微紅,怒哼了一聲。

    其實伍封毫無輕視他的意思。伍封與岳丈玄菟靈動過手,玄菟靈的劍術已經至宗師境界,卻不敵智瑤,由此可知智瑤的厲害之處。梁嬰父既然是智瑤的師父,劍術之高可想而知。雖然自己與玄菟靈一戰後劍術大有長進,但智瑤和梁嬰父未必便毫無進境,也不一定弱過了自己。

    這幾年間他與人動手無數次,除了第一次與顏不疑交手處於下風,其後每次都能獲勝。本來他有些自傲心思,自從那日在稷王山與接輿交手數十招,便知道世上的劍術高手不少,雖然自己新近練成了「無心之訣」,反而謹慎得多了。他見梁嬰父與智瑤都是心高氣傲之輩,故意裝出不屑與戰的樣子,實則想刺激梁嬰父,在未動劍時,先在心理上壓倒他。

    智開和智國也是梁嬰父一手教出來的,此刻見梁嬰父受窘,自然是憤憤不平,二人猛地站起身來,智開道:「龍伯是否以為晉人的劍術不如齊人?」

    伍封微笑不語。

    智開與智國對視了一眼,又一起坐下,坐下之後,又一起站起來。他們二人都想出來與伍封一戰,是以起身挑戰,卻不料自己身旁的兄弟也有同樣的想法,也站起身來。於是又坐下去相讓,二人都坐下去後,見兄弟讓自己先上,是以又站起身來。他們不愧是同胞兄弟,想法相同,才會這麼站而坐、坐而站,顯得十分滑稽。

    智國稍聰明一些,這一次未急著坐下去,問智開道:「兄長,你先還是我先?」

    智開道:「齊人有何劍手?小兄的劍術比你弱些,便先上去,無須兄弟動手。」

    伍封問晉定公道:「國君,外臣與人在殿上比劍,是否違了晉國的規矩?」

    晉定公看了智瑤一眼,道:「比武乃是常事,晉國並無禁令。」

    伍封點了點頭,笑道:「二位智兄也不用讓來讓去,不如一起上來,看在你們二人面上,我便獻一獻醜。」

    眾人見他要以一敵二,無不訝然,紛紛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智開和智國都是晉國著名的劍術好手,又是智氏名將,征戰經驗極為豐富。他們是嫡親的兄弟,單見他們這麼同時的站坐,便知道心意相同,聯手對敵自然是極有默契。眾人均想:「這人居然敢以一人挑戰這二名高手,簡直是狂妄自大之極!」

    智開皺眉道:「以二敵一,我們怎能佔此便宜?」

    伍封笑道:「智兄可說錯了,其實這是在下大佔便宜。」

    智開和智國臉上變色,伍封敢以一對二,居然還說佔了便宜,那是絲毫未將他們二人放在眼裡,心中勃然大怒,對視了一眼,智國道:「既是如此,我們兄弟便領教龍招的高招。」

    趙無恤雖然知道伍封的劍術極高,曾經只用兩劍便擊敗了衛國第一劍手渾良夫,但此刻要同時對付智開和智國兩大高手,勝負的確難料,心忖:「這二人每一個都不會比渾良夫差多少,以一敵二可不大妙。」伍封雖是齊使,但他是趙氏的貴客,如果敗了,趙氏的臉面便大損,不禁擔心,但此刻已經勢成騎虎,也不好出言阻止。

    智開和智國各自拔出了青銅劍,左右站開,指著伍封,等伍封拔劍。

    伍封笑道:「你們出劍吧,在下的劍拔出之時,便是刺向你們之際,並無先後之別。」

    智開和智國心想:「既然你這麼託大,索性便讓你丟個大臉,我們以二對一本就不像樣子,是否先出手便無所謂了。」

    智開喝了一聲:「看劍!」手中的劍倏地向伍封面上刺下來,智國卻挽了個劍花,劍光圈起一環青光,將他二人罩住,單看他劍尖上閃過了一點又一點的遴光,便知其劍術造詣極深。

    他們一攻一守,劍勢十分凌厲,眾人只道伍封會退身拔劍,不料伍封反而迎著劍光跨上一步,左手在劍鞘上一拍。

    智開和智國以為伍封要拔劍,忽地劍勢大變,智開的劍由上而下劃落,封閉了伍封的來勢,智國的劍卻向上撩起,寒星閃處,猛地向伍封胸前刺下。在這頃刻之間,二人攻守互變,劍上青焰疾閃,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誰知道伍封並未拔劍,他側過了身,本來上跨的一步不知如何變成斜進三尺,倏地伸出右手,貼著智國的劍身而過,一把抓住了智國的手腕,借智國前刺之勢向後輕拖,智國連人帶劍向他懷中踉蹌搶了過來,「噹」的一聲,雙劍相交,智開只覺劍上劇震,不禁後退了兩步,細看之時,才見伍封不知如何已經站在智國身後,他捏著智國的手腕,揮動數下,一片劍光從智國手中的劍上灑開。伍封的「天照」重劍仍在鞘中,原來,適才擊在智開劍上的並非伍封之劍,而是智國手上的劍。

    智開駭然之下,還來不及細想,便見伍封托著智國的手腕,二人搶上身來,智國手動處,劍光向智開瀉落。

    智開格開了來劍,只覺智國手上的劍勁力奇大,絕非智國所能用的氣力,雖然劍招之間略有暇隙,想尋隙反擊時,卻想到這一劍刺出,受傷的便是智國,只好後退格擋。

    智國只覺手腕上被緊緊扣住,伍封的手力驚人,智國怎掙脫得開?不過他仍是奮力猛掙,但他用力一掙,伍封的手掌微微一擰,他的力道便轉到劍上,向智開攻過去,無論如何用力,受力的都是自己的兄弟,當然,這每一劍之中,伍封也稍稍地助了他一臂之力。

    在眾人的眼中,這一場比劍不僅可笑,也甚是奇異。伍封身材高大,智國便如含乳小兒般被伍封拉拉扯扯地玩弄於指掌之間,智開的長劍與伍封之間多了智國這巨大盾牌,自然是處處受制。伍封卻是面帶微笑,好整以暇,他便如一陣風一般,智國就如風中之葉,被他隨意的借力運劍,將智開逼得連連後退。

    智開一連擋了六劍,在第七劍時,臂上血光濺處,被刺中了一劍,臂上負痛,手中的銅劍「噹」的一聲墜地。

    智國見自己手中的劍傷了兄長,大驚失色,忽被伍封大力一推,踉蹌前衝,撞在智開身上,二人滾落地上,甚是狼狽。智國如在夢中一般,渾不知何以會如此,連他手上的劍被伍封順手奪下也未察覺。

    伍封提著智國的青銅劍,微笑道:「在下早說過大佔便宜,你們說是不是?」手臂忽地一抖,便聽「喀喇喇」一陣脆響,他的手中的青銅劍化成了寸餘長的碎片。落了一地。

    眾人本被這一場奇異而奧妙的比劍驚得呆了,再見這柄闊而厚的青銅劍被伍封只一抖便變得粉碎,更是駭然變色,想不出伍封的臂上究竟有多大的神力。這也是因為青銅劍雖然堅硬,質地卻脆的緣故,如果這是一口堅韌的精鐵製劍,伍封便沒有把握能一抖而裂。

    伍封棄下了劍柄上前,將智開和智國從地上拉起來,微笑道:「二位,適才在下可得罪了。」

    直到這時,眾人才回過神,張孟談與新稚穆子齊聲喝采:「好!」其他人卻不敢喝采,智開和智國灰溜溜回座,自有人上前替智開裹傷。

    趙無恤擊掌讚道:「龍伯果然好本事,居然能以一雙空手勝二人之合擊!」

    伍封道:「獻醜,獻醜!」眼睛向智瑤瞧過去,道:「久聞智伯劍術超群,冠絕晉國一境,是否願意下場指教?」

    他故意不理會梁嬰父,直接向智瑤搦戰,眾人驚駭之下,再也無人覺得伍封傲慢託大了。

    智瑤臉色凝重,本來他自視甚高,伍封的名氣雖大,他卻從未將伍封放在眼裡,此刻見兩個兄弟狼狽敗在伍封之手,而伍封居然連劍也無須拔出來,他心中又驚又怒,一時間卻不敢接口。

    梁嬰父見徒弟落敗,伍封又絲毫不將他放在眼裡,只覺一縷怒火由腳底竄到頭頂之上,猛地站起身來,道:「在下來領教龍伯的絕技!」

    豫讓在一旁小聲道:「梁先生,不如讓小人先……」,他是劍術高手,見伍封劍未拔出便敗了智氏兄弟,心知伍封的劍術必定超凡,自己雖然不知道伍封的劍術高到何種程度,卻知道這人可怕之極。梁嬰父的劍術雖然在自己之上,可這麼盛怒之下,劍術便難以發揮極處,此刻還不如自己出手穩妥些。

    智瑤正想讓豫讓上去,誰知道梁嬰父聽了豫讓這句話,以為連豫讓也看不起他的劍術,怒火更甚,大步走入場中,連腳下的石塊也被他踩得「咚咚」直響。

    梁嬰父拔出了銅劍,叱道:「龍伯是否仍不拔劍?」

    伍封笑道:「梁先生非要上來,在下只好得罪了。」緩緩拔出了「天照」寶劍,道:「梁先生,請出劍!」

    梁嬰父雖然在盛怒之下,但他一劍在手,立時如換了個人似的,倏地一劍向伍封刺了過來。

    眾人只見一道青黃的劍光閃過,發出「嗤」的一聲,心道:「梁嬰父不愧是劍道高手,就這麼一劍刺出,也是不同凡響。」

    只聽「叮叮叮」數聲劍響,梁嬰父如連進了九步,伍封卻屹立未動。原來他每一劍刺出,都被伍封隨手揮劍格擋住,雙劍相交,梁嬰父被伍封劍上的勁力所逼,刺一劍便退一步,然後又跨上一步刺出第二劍。一連刺出了九劍,他退了九步,也進了九步。

    伍封心道:「這人的劍術有些名堂!」九劍下來,已知道梁嬰父劍法的虛實,心忖梁嬰父的劍術雖然不及玄菟靈,卻也差不了太多,不過他盛怒出手,勁力不純,力道不能連綿相成,到第九劍時,便覷到了梁嬰父劍上的勁力斷續之處。

    眾人見梁嬰父進進退退,劍上攻勢如虹,伍封卻毫不在意般隨手格擋,單看二人的一動一靜,一攻一守,便知二人劍術高下,心道:「梁嬰父要敗了。」

    梁嬰父見九劍下來,伍封卻仍然如山之峙,自己如雨的劍勢也不能將他迫退半步,心中暗驚,第十劍從左而右撩起,劍尖顫動,向伍封腹下挑去。

    伍封大喝一聲,重劍由左而右橫掃,一道劍光將梁嬰父蒼白的臉色映得清亮,只聽「轟」的一聲,梁嬰父頭上冠弁粉碎,頭髮四散,暴退開去。

    眾人看時,只見梁嬰父手上的銅劍只餘下半截,額上一道三寸長短的劍痕顯出,鮮血涔涔流下,這傷口雖然不深,日後傷癒,這一道劍傷必定永遠留在額上了。

    伍封心中對這梁嬰父十分鄙夷,見他傲慢無禮,是以略施薄懲,特地在他額上留下一道劍痕來。

    眾人見伍封先前只守不攻,大有相讓之意,此刻只攻出一劍,梁嬰父劍斷人傷,可見其劍技臻於化境,收發隨心,他一劍將梁嬰父殺死容易,這麼淺進則止卻甚難,殿上不少人禁不住喝了聲采,其中又以張孟談的一聲喝得最響,張孟談的師父董安於因梁嬰父而死,自然對梁嬰父恨之入骨。

    梁嬰父怔在殿上,不知所措。他向來自重其劍術,以為天下之大,劍道不過於此,智瑤的劍術雖然能勝過他,那也是因年輕力大的緣故,誰知道伍封這麼隨手一劍,便如有鬼神相附一般,簡單而難御。這一劍不僅傷了他的額,更將他數十年練劍所積下的信心摧毀。

    豫讓上前將梁嬰父攙回座上,為他裹傷。

    伍封目光如電,向智瑤瞧過去,道:「智伯,請下場!」他是劍道高手,知道高手比劍,氣勢和信心最為重要,此刻連敗梁嬰父和智開智國三人,正是得勝之師,在氣勢上已經讓智瑤心生怯意,此時一戰,勝算便大得多。

    其實他與梁嬰父這一交手,心中對智瑤的劍術已經有所推測。若是以「無心之訣」施展快劍,就算智瑤的劍術比梁嬰父厲害一倍,恐怕也敵不過自己三四十招。不過他並不想過早地露出「無心之訣」,是以與這三人的比試之中,便沒有使出快劍來。此刻心想,就算不用快劍,智瑤也未必是自己的對手,故而乘勝搦戰。

    智瑤在一旁看了這許久,始終未看出伍封劍術的虛實,他雖然傲慢自大,心下卻十分謹慎,他不敢貿然出手,便說道:「龍伯連戰兩場,敗了三人,想來耗力不少,智某若上場時,對龍伯便大有不公。龍伯不如暫歇,日後再戰。」

    他嘴上說得好聽,但人人都聽出他心中的怯意。智瑤肯這麼說話,已經是破天荒第一次了。

    眾人也不知道伍封劍術的深淺,心知智瑤劍術的厲害,都以為伍封會見好就收,至少今日這一戰之後,晉人都會知道伍封的劍術不在智瑤之下,再也不會說齊人不如晉人之類的話了。以智瑤的勢力,伍封實在犯不上硬迫他下場來。

    誰知道伍封卻毫無收劍之意,道:「智伯以劍術稱雄晉國,可說是當世高手。在下習劍多年,象智伯這樣的高手還是第一次碰到,若不比試一場,日後必以之為憾,還請智伯不吝賜教。」

    此語一出,眾皆嘩然,心想這少年人不懂得見好就收,非要與智瑤比試,豈非自樹強敵?其實伍封心中卻想得明白,他既然劍傷了梁嬰父,又敗了智瑤的兩個兄弟,便如在智瑤臉上重重的打了個嘴巴子,橫豎已經得罪了智瑤,不如順勢而發,索性懲戒一下智瑤,讓他知難而退,免得總是尋思加害田燕兒。

    伍封見智瑤沉吟不語,又道:「智伯以為在下已經鬥了兩場,不肯佔絲毫便宜,在下便有個法子,不讓智伯失了身份。小興兒!」

    鮑興答應一聲,走了出來。

    伍封對智瑤道:「在下府中這小興兒有些蠻力,使得幾招斧子,不過絕非智伯對手。在下的意思,是想請智伯指點一下小興兒,只須避過小興兒九斧,在下再與智伯一戰,別人便不會說智伯佔了便宜,勝之不武了。」

    眾人愕然向鮑興瞧去,見這人憨憨笨笨的樣子十分滑稽有趣,心忖:「莫非這人也是個高手?若能與智伯一戰,即使只有九招也非同小可,晉人中有幾人能敵智伯九劍?不過這人是龍伯的御者,智伯怎會降低身份與他交手?」

    智瑤被伍封語言相迫,知道今日若不下場,必會大損臉面。他並不以為自己的劍術真的不如伍封,不過此刻心中微有怯意,在氣勢和信心上便比不上伍封了,此刻忽地有了主意:「這粗蠢傢伙怎敵得我九劍?我若傷了這小興兒,這小子必定憤怒,到時心思不純,我便有機可乘。」當下笑道:「龍伯這主意不錯,智某便先與這小興兒玩玩,再與龍伯切磋。」

    殿上眾人轟然,又驚又喜,驚的是智瑤見了伍封的劍術仍然願意一戰,不失晉國第一劍手的風度,喜的是智瑤的劍術在晉國傳得如若神技,但見者甚少,今日與伍封一戰,一個是齊國第一劍手,一個在晉國號稱第一,既是一流高手之戰,又是齊晉二國的最高劍技的比試,必定是驚人的緊張刺激。

    晉定公心中也是又驚又喜。他受智瑤的氣已經很久了,早盼有人能教訓一下智瑤,讓他收斂一些,可伍封是齊君的唯一愛婿,與智瑤一戰後,無論誰勝誰敗,日後必生禍患,齊晉之間交戰多年,本就敵意甚深,此後恐怕更難化解了。

    趙無恤、韓虎和魏駒都希望伍封能大敗智瑤,挫一挫智瑤的傲氣。智瑤威壓三家已久,三人心中自然是憤憤不平,不過智瑤若真的敗在伍封之手,豈非是說晉人不如齊人?這又不免損及晉人的臉面,心中也是喜憂參半。

    趙無恤見過伍封的劍術,也知道智瑤的厲害之處,他不知道伍封的劍術比當日在五鹿之時增進了數倍,心忖伍封的劍術雖然厲害,只怕比不上智瑤,不過他也不好阻止,心中念頭急轉,卻無計可施。

    這時智瑤走入場中,將腰間的青銅劍拔了出來,他這柄劍寬闊厚重,比尋常的青銅劍要長出半尺。鮑興也從背後取出了大鐵斧,笑吟吟對著智瑤,毫無懼意。

    伍封回到座上,趙無恤忍不住問道:「當日在五鹿時在下見過這位鮑兄,其時他並未用斧,何時改用了斧子?」

    伍封還未回答,鮑興便笑道:「八少爺的記性甚好,小人以前並不用斧,今年在吳國之時,公子高興起來,創了套斧法出來教給小興兒,小興兒從此便改用斧子。」

    智瑤心中一驚:「這人年紀輕輕,以劍聞名,居然還能自創斧法?」他畢竟是一流高手,握劍在手,殺氣頓生。他身高近九尺,比鮑興高出了一個頭,殿上雖然無風,過腹的美髯卻不住揚動,整個人便如參天巨木一般,矗立在鮑興面前。

    眾人見智瑤氣勢不凡,鮑興居然毫無懼色,心中訝然。其實在鮑興的心中,也沒有高手低手的分別。他平生最服的便是伍封,伍封讓他與智瑤交手,自然知道智瑤傷不了他,是以不怕智瑤。就算前面站著的是「劍中聖人」支離益,伍封若讓他與支離益交手,他也會毫不畏懼地上前。

    智瑤自忖身份,當然不好與鮑興爭先,道:「你出斧吧!」

    鮑興點了點頭,大喝一聲,雙手持斧,凌空劈落,滿殿中青光暴漲,斧影如山,一股勁風向智瑤捲了過去。

    眾人見這一斧威猛無儔,齊吃一驚。

    智瑤心中凜然,以他的劍術造詣,自然能在鮑興斧中看出破綻,但鮑興的斧子太過凌厲,他若尋隙反擊,不免被鮑興所傷,以他的身份,怎肯與鮑興拚個兩敗俱傷?只好用劍格擋,「噹」的一聲,劍斧相交,二人均覺得臂上劇震。

    其實智瑤力大過人,膂力還勝過鮑興不少,不過鮑興是雙手執斧,斧子又比智瑤的劍重,是以反而佔了便宜,一斧劈下,第二斧又隨著而出。

    鮑興的斧勢一發,便難以收始,只見他蹣蹣跚跚地揮著大斧,聲威驚人。智瑤此刻被他斧勢所逼,便想還擊也是無從下手。

    其實以智瑤劍術之高,若搶先出劍,必定一劍便傷了鮑興,但伍封料他自重身份,不會與鮑興爭先,結果正如他所預料。鮑興的斧子全靠力大勢猛,斧勢初展之時,力未混成,碰到智瑤這一類高手,便易避實就虛,不過伍封又料定他不會與鮑興拚個兩敗俱傷,只要鮑興第一斧使開,斧勢便渾成難破,智瑤再想傷他,非要到鮑興九斧使完再使第二遍的那一瞬間了。

    不過智瑤也十分高明,雖然鮑興的斧子如風如雷,卻也不能憾動他分毫,連半步也未曾退過,倒是鮑興倏上倏下是反覆進退。

    鮑興幾斧使出,也知道智瑤的厲害,堪堪九斧使完,立時退出了一丈多外,笑道:「公子與智伯有九斧之約,小人已經使完了九斧,這便回去,免得別人說我們齊國人不守信用。」也不理會智瑤的臉色如何,扛著大斧施施然回座。

    眾人想不到鮑興真的在智瑤面前使出了九斧,大出意料之外,暗忖:「一個御者也如此厲害,龍伯府上的高手還不知道有多少!」

    智瑤心中大惱,他連伍封的一個御者也勝不了,只覺面上無光,臉色鐵青地站在場中。

    伍封站起身來,拍了拍鮑興的肩頭以示嘉許,笑道:「智伯是否要歇一歇?」

    智瑤哼了一聲,道:「這小興兒果然了得,怪不得龍伯敢讓他上來,智某與龍伯都費了些氣力,這便動手罷!」他被鮑興斧勢所逼,未能施展出劍術所長,憋了一肚子氣,無從發洩,以至於性發求戰。

    伍封大踏步上前,拔出了劍,道:「既然如此,智伯請指教!」

    智瑤「嗤」地一聲,一劍刺出,雖然他是筆直地刺出了一劍,但劍尖卻微微游動,恍如一條蛇猛地張嘴吐信一般,碧印印地藍光讓人看起心寒。

    他被鮑興斧勢所逼,這一劍已經憋了很久,此刻一劍刺出來,顯得格外地凌厲,威力驚人,鮑興在一旁見到,心中暗驚:「幸好我及時回來,否則他向我刺出這麼一劍,我哪有命在?」

    伍封劍往下劈,臨到智瑤身前時,劍光大熾,「噹」地一聲,將智瑤的劍撞得直往下沉。他們二人劍一相交,伍封便覺智瑤的膂力奇大,幾乎及得上自己未習吐納之時。

    此時伍封跨上一步,一劍橫掃,長劍如匹練般向智瑤頸下捲過去,智瑤喝了一聲,長劍豎起,硬生生將劍格開。

    二人劍氣縱橫,鬥得甚是緊湊。

    一般劍手喜用點、刺、扎、抹四般運劍之法,智瑤卻喜歡用崩、撩等劍法,使劍術顯得詭異莫測。伍封的劍術別出一格,只因他力氣奇大,寶劍闊長而重,雖然也用刺、撩、抹、崩等法,但用劈、掃、削、砍等劍法為多,一柄劍在手中既像刀,又像斧,有時像戟,有時像矛,總之是大開大合,以雄渾威猛取勝。

    人常說劍走輕靈,那是對一般劍手而言,在伍封的手上,長劍極少有輕靈的時候,只見他剽悍雄健,身催劍往,倏然而左,忽焉而右,劍勢便如長江大河一般,一瀉千里。

    一連五十餘招下來,智瑤敵不過伍封劍上的神力,更被伍封劍上雄渾的氣勢所催逼,已經退出了兩丈之外,胸口不住的起伏,大聲喘息,臉上也顯出了眾人從未見過的驚駭之色。

    伍封並沒有追上去,正是橫劍在胸前,笑道:「智伯的劍術果然高明,在下佩服得緊!智伯小心,在下可要劍上加力了。」

    眾人見智瑤被他擊得退開,暗暗佩服,此刻聽伍封這麼說,更是大吃一驚,原來伍封這威猛可怕的劍術,居然未用全力,若他真的奮力而上,智瑤又敵得了他多少招?

    智瑤也大驚失色,正想說話,伍封忽地搶身上前,右手握著劍柄,大喝一聲,重劍上暗紅色的光芒四濺而開,劍未動,劍風已經將智瑤的長髯吹得揚起在一尺於外,其劍比先其快捷了數倍。

    若是先前伍封用了「無心之訣」的快劍,早就將智瑤擊敗,但他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的劍術底子,免得被董梧、支離益等人早有防備,是以不僅未用「無心之訣」的快劍術,平時連雙手劍術也不用。此刻見智瑤的劍術委實高明,只是單手運劍恐怕在一兩百招後才能獲勝。只好用上了新悟的「無心之訣」,借臍息之奧妙,運斷水之要訣,行借合之二法,用足十成之力,使出了這驚人的一劍!

    智瑤見一劍比先前更為猛惡,忽然間快捷了數倍,大駭之下,奮力格擋。本來他想躍出丈外避開此劍,但伍封的劍快若閃電,他才這麼想時,伍封的重劍已經轟然而落,智瑤逃無可逃,只好覷著劍光,舉劍硬擋。

    只聽「噹」的一聲巨響,智瑤手中的青銅劍被二人的巨力所摧,立時變得粉碎,「嗤」的一聲,胸前衣襟被劍尖割開,連衣內的軟革甲也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露出裡面精壯的白肌來,劍氣將胸肌劃出了一道紅痕。智瑤飄在胸前的過腹美髯也被劍斬斷了數寸,在劍風中四散飄落。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伍封想不到用上這「無心之訣」後,居然只用一劍便獲成功,緩緩將劍插入鞘中,笑道:「智伯劍質不好,其實並不算敗,此戰權當和局如何?」

    晉定公早就看得心驚膽顫,忙道:「正是,以寡人之見,龍伯與智伯不相上下,戰成了平手。」

    殿上的人也紛紛符合,其實眾人心中都明白,智瑤此戰一敗塗地,伍封甚至仍然未用全力,若非手上留了力,便不能隨心收劍,劍勢全力展發之際,怎會只割破了衣襟革甲而不傷肌膚?伍封連智瑤的銅劍也能擊碎,怎會傷不了人?這當然是手下留情了。

    伍封走回座上,暗暗嘆了口氣,心想:「想不到『無心之訣』如此厲害,智瑤號稱中原第一劍,也只是如此。莫非天下高手便只有支離益、董梧了麼?」

    趙氏眾人驚駭之餘,臉上也覺得大有光彩。

    趙無恤呵呵笑道:「龍伯能與智伯戰成平手,劍術天下無敵,令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口中說伍封與智瑤戰成平手,又說伍封天下無敵,其實是暗譏智瑤,故意羞辱他。

    智瑤臉色鐵青,片刻之後便鎮靜下來,棄下了手中殘留的劍柄,哈哈大笑道:「龍伯的劍術,智某遠遠不及。龍伯說是和局,那是給智某的面子,智某怎能真的厚顏以為打成平手?看來晉人的劍術比齊人還有不足,日後晉齊兩國還得多派使節,共研劍技才是。」

    伍封見他自認其敗,不愧是高手風範,笑道:「智伯謙虛了,在下佩服得很。」

    智瑤走回座上,智國解下外衣要為他披上遮掩胸肌,智瑤卻推開了智開的手,笑道:「勝敗是常有之事,何須遮遮掩掩?智某敗在龍伯劍下,也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怪不得董梧不惜解散董門也要與龍伯一戰,看來還真如外人所說,龍伯是董門的最大剋星哩!」

    伍封聽他提起董梧,心中暗暗警惕。董梧解散董門之事,若非接輿告訴他,自己便不知道。此事連趙無恤也不知道,智瑤又怎麼能知道?莫非董梧與他有些勾勾搭搭?自己新近練成無心之訣,對董梧的忌憚便少了些,若是董梧找上門來,無非是奮力一戰,未必是必敗之局,但這人若與智瑤攪在一起,借智瑤在晉國的勢力,再憑其絕妙的劍術或明或暗找上來,便難以應付得多了。

    趙無恤聞言向伍封細問,伍封苦笑道:「董梧聲稱在下與董門勢不兩立,要來找在下報仇,只怕過不了多久他便來了。」

    趙無恤愕然道:「董梧行事向來是以益於代國為要,他怎會來殺你?這豈非同時得罪了齊國和我們趙氏?噢,張先生曾說有個叫計然的一路上鬼鬼索索地跟著你們,想要加害燕兒,反被龍伯殺了,這計然真是董梧的兒子麼?」

    伍封道:「不錯。董梧他解散董門而來,這便是在表示他來殺我是在下與他之間的私事,只是為子報仇,與國事毫不相干。」

    趙無恤怔了怔,冷笑道:「董梧好大的膽子,就算是私事,在下也要將這件事算在代國頭上。龍伯若有何閃失,在下便找代國算帳。」

    他說得大聲,殿上的人大多聽到,暗暗吃驚。

    伍封笑著擺手道:「這倒不必,董門之人死傷與在下手上的不少,董梧的兒子也死在我手上,在下與他的一戰勢難避免,趙氏若找代人算帳,趙大小姐又何以自處?何況董梧就算來了,在下也未必會敗,難道無恤兄便沒有想過我若殺了董梧,代人又會如何麼?」

    儘管伍封適才大勝了智瑤,但他說能勝過董梧,眾人都不大相信,暗暗搖頭。趙無恤笑道:「龍伯若殺了董梧那自然是好,相信代國也不敢如何。況且董梧要來找龍伯報仇,代人定不願意,否則董梧也不會將經營多年的董門解散了。不過董梧頗難對付,龍伯不可大意。」從他語氣中聽來,也不相信伍封能勝過董梧。

    伍封呵呵笑著,也不再說。

    酒宴在三更後方散,伍封回府之後,怕驚了楚月兒她們的好夢,躡步入了後院,從田燕兒房過時,見房中光亮,偷眼看時,見楚月兒與田燕兒並未到後室中去,仍在前室說話。最奇怪的是房中並未舉火,楚月兒和田燕兒頸上都掛著一顆珠子,映在一起閃閃發光,如同白晝。伍封大奇,心忖:「原來田恆的那顆夜明珠給了燕兒,這珠子單獨一顆並不算極亮,但兩顆在一起,竟會亮如白晝,怪不得中山王說這珠子本是一對!」

    便聽田燕兒問道:「那種名喚『碎夢』的毒藥真能讓人眼前大生幻像?」

    楚月兒道:「其實『碎夢』只是讓人有些迷迷糊糊,易受人擺佈,對身體無損,也不算是毒藥,只是一種迷藥。不過月兒是從竹簡上看來,未曾配製過,也不知其效用如何。」

    田燕兒道:「月兒,我有一個主意,左右是無事,明天我們讓人買些藥來,配些解毒之藥備著,你說好不好?」

    楚月兒道:「這當然是好,我可配了好些解藥,不過到晉國之後,怕你不喜歡藥味,便沒有再配製解藥。那日見了樂靈的毒蛇,總尋思配幾味解蛇毒的藥出來,以備不測。」

    伍封見她二人這麼晚了還不睡,兀自說著藥物,暗暗好笑,正尋思是否入室中去嚇唬她們,不料楚月兒耳力甚好,早聽見他過來,回頭笑道:「夫君回來了。」

    伍封嘆了口氣,走入室中,笑道:「我本想嚇一嚇你們,讓你們驚叫去睡,不過月兒的耳力著實了得,須瞞不過。」

    楚月兒笑嘻嘻地道:「壞了夫君的妙計,這都怪月兒的不是,下次我權當未聽見,由得你跳出來嚇人。」

    田燕兒笑道:「那豈不是只嚇了我一人?月兒預先知道,可嚇不住。」

    伍封撫著楚月兒的小臉,笑道:「月兒膽大得很,就算不知道,只怕也嚇不住,不過這麼晚上嚇人不大好,我也不捨得嚇唬你們。」又道:「你們這對珠子相映成輝,委實有趣。」田燕兒道:「這是離開臨淄前父親給我的夜明珠,想不到與月兒這顆一模一樣。」伍封隨口道:「它們本來就是一對兒。」忽想:「眼下除了我和月兒,恐怕沒有人能敵得過董梧數劍,須想個法子快速增進雨兒她們的刀法才好。」

    次日一早,楚月兒便遣了人出去買來藥材,自己與田燕兒在後院製藥,二人興沖沖地忙得十分有趣。

    伍封將春夏秋冬四女叫來,道:「昨晚我想了一夜,終於尋思了一個法兒,可讓你們的刀法更加快捷,威力增加一兩倍,用於四方刀陣更妙。你們要不要學?」

    四女大喜,秋風道:「這就最好了,公子連小興兒也能調教成用斧高手,卻始終不曾認真指點過我們的刀術,有些偏心。」

    伍封哈哈大笑,道:「不是我偏心,只因快刀之術全在『無心』二字,但你們只學過玄菟法師的養顏增力之術,不會吐納,『無心之訣』是悟不到的,不過其中有些法則可以用於你們的刀法之上。小興兒的斧法有成,全在於這傢伙沒甚心計,又天生力大,生來就懂得一點『無心』的法則,他的斧法你們便練不了。不過你們的身手靈活,可用我這法兒練一套快刀,小興兒又練不得。」

    他們到了練武場上去,伍封細心教她們快刀之法,教會之後,由她們自行練習。又將商壺叫來,道:「老商,我有個法訣教你。」

    商壺自那日見了伍封在稷王山的一劍後,一路回程便要學劍,後來伍封與楚月兒練成「無心之訣」後試過拳腳和劍術,更是驚喜,這兩天總是纏著楚月兒要學。此刻見伍封要教他本事,大喜道:「姑丈快教!」

    這些日楚月兒教他將拳腳格擊與摔跤之法融在一起,伍封所教無非是類似」無心之訣「的本事,商壺本就沒甚心計,學得比春夏秋冬四女要快得多,拳腳立時快捷了不少。然後伍封又教他將此訣用於劍上,商壺與春夏秋冬練了近兩個時辰,都已經學會,未欠熟練。

    伍封見春夏秋冬四女已經懂得了快刀之法,她們沒有商壺那般體力,已經額上見汗,伍封便將四女叫到內院,由得商壺一人去練。

    四女洗浴之後,伍封與她們坐在樹蔭處說些閒話。說著說著,便說到四女的家鄉燕國上來。

    伍封問道:「燕國也是姬姓,是召公之後,不過燕國與它國通使較少,我從沒去過,未知燕國是否富足?」

    春雨道:「燕國境南南有易水、呼沱水,水土肥沃,有碣石、雁門之饒,東有令支、孤竹,還有無終屬國,其南臨海,有漁鹽之利,近年來燕君使人四下探礦,得鐵礦數處,用良鐵製農具,燕北之地易種棗粟,連年豐收,燕君又薄斂於民,是以民甚富足。」

    伍封喜道:「如此重農恤民,想來這位燕君是位仁慈之主。」

    秋風點頭道:「是啊,燕君父子都很和氣,那世子克更是溫良慈善,我們在燕國原是宮女,常見到他們。燕君不大重兵,是以結好齊國為援,否則也不會將我們送給田相。只是宮中的規矩,唉!」

    伍封知道她想起幽閉之刑,打岔道:「燕國初立國時,國境極小,且山道崎嶇,又有山戎逼迫,國力弱得很,好幾次幾乎被山戎滅了。自從齊國恆公助燕,大破山戎之後,滅令支、孤竹二國,燕國增地五百里,桓公割齊地五十里相贈,燕國漸漸擴境而強,如今有了千餘里之地。燕國東有朝鮮,北有肅賞,西有東胡、林胡,西南有代國胡人、中山鮮虞人為障,它們均不足以對燕國夠成威脅,唯所慮者只有東南的齊國,燕君只須結好齊國,何須整備兵事?由此看來,眼下燕國倒是一方樂土,暇時我帶你們回燕國瞧瞧。」

    春雨四人大喜,冬雪道:「不過我們家中也沒有了什麼親人,也沒有什麼好瞧的。」

    夏陽嘆了口氣,道:「其實燕國送到相府的一共是五人,我們四人被四小姐要了去,還有一個被相國給了田逆。上次回齊國時,聽說她已經死了。」

    伍封皺眉道:「田逆這傢伙太不懂憐香惜玉了,對你們這樣的美人兒也不善加愛護,簡直是豈有此理!」

    他說得嘴甜,四女登時大為開心,四雙水汪汪的眼睛一起盯著他。世人對女子並不看著,尤其是四女這種身份,她們在燕宮、田府時,其他男子見了,三言兩語便說到枕席上去了,誰會認認真真與她們說話,聽她們說些心事。伍封這麼與她們談談,四女便覺得大受尊重,心生感激之意。

    伍封見四人姹紫嫣紅,一個個嬌豔欲滴,笑問道:「見了你們四人,便知道燕地美女不少,原該去燕國瞧瞧。」

    冬雪嫣然笑道:「我們在相府之時,雪兒曾聽田逆說過,燕女其實與齊女差不多,都較高大,不及楚、吳、越之地女子輕盈細嫩,他還說以吳越之女細挑,楚女腰細,晉女稍豐。」

    伍封愕然道:「原來田逆還有這般見識,早知道便應該向他討教討教,如今他與我有殺子之仇,就算問他也不會說了。」一把將冬雪摟在懷中,不懷好意地笑道:「誰說你們不細嫩?田逆這一點可說得不對。」他忍不住上下其手,逗得冬雪吃吃地膩笑。

    正胡鬧時,鮑興從月門外跑了進來,口中道:「公子,有個……,噢!」他搔了搔頭道:「小人是否先退回去?」

    伍封笑叱道:「這小子向來就不會挑時候!有什麼事?」他暫時住了手,卻不將冬雪放開,仍抱在懷中。

    鮑興傻呵呵笑道:「府中來了個熟人,想求見公子,小人是否該讓他等一等?」

    伍封問道:「是誰?」

    鮑興道:「就是那條『水蛇』展如。」

    伍封吃了一驚,道:「他被顏不疑一劍刺入水中,原來沒死。」忙放了冬雪,道:「小興兒,將展如請到內院來。」本來客人不入內院,不過伍封心中當展如是好朋友,才會讓鮑興請他到內院相見。

    一會兒功夫,展如隨鮑興入了內院,四女正想迴避,伍封笑道:「算了,展兄也不是外人。」站起身來,向展如拱手道:「展兄,哈哈!在下以為展兄招了顏不疑的毒手,每想起來便覺遺憾,想不到展兄依然健在,在下可高興得緊!」

    他對展如十分看重,常惋惜這水軍名將之死,此刻忽見他仍活著,自然是為他高興。

    展如見伍封當自己是多年的老友一樣,對自己在生有一種發乎內心的喜悅。甚是感動,拱手道:「在下中了顏不疑一劍,幸虧穿了兩層革甲,只是受了些輕傷,借水而逃。後來才知道顏不疑將小人一家老小盡數誅殺,在下世代效力於吳,竟然得如此下場,怎不讓人……心灰意冷!」說著不住垂淚。

    伍封嘆道:「夫差父子都不是好人,在下也被他父子追殺,愛妾還喪於王子姑曹的箭下,唉!」

    展如道:「在下孑然一身,無處可去,傷好後便尋思投奔龍伯,聞說龍伯到了晉國,遂一路趕來。龍伯如不嫌棄,在下甘願在府上為一小卒。」

    伍封忙道:「展兄肯來是最好不過,在下有大小戰船數百乘,一直未有水軍良將統領,展兄若來,在下便委為水軍統領。等回齊之後,在下再為展兄索一官職,展兄以為如何?」

    展如拜道:「龍伯既肯收留,在下感激不盡。田恆在七年之前便要在下棄吳投齊。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在下只是仰慕龍伯的為人,才會到府上來投奔龍伯,只為龍伯效力。若真想為齊國效力,在下也不會來龍伯府上,便直接去找田恆了。」

    伍封大喜,將他攙起來坐在身邊。

    展如道:「龍伯,賤內也來了,正在府外車上相候,在下想將她帶來。」

    伍封忙道:「展兄何不早說?怎好讓尊夫人在外等著?」急忙叫了小紅,讓她將展夫人請進來。

    伍封又讓人取來美酒佳餚,又讓人將楚月兒和田燕兒請來,這時,那位展夫人隨小紅到了內院,伍封看時,見也是熟人,居然是西施身邊的美婢旋波!

    楚月兒吃了一驚,笑迎上去,道:「波姑娘怎麼來了?幾時變成了展夫人?」

    旋波格格笑道:「這都是你的夫君大人做的媒人。」她與楚月兒撫撫拍拍,甚是親熱,當日在吳國之時,旋波便在伍封府上玩過,與眾女混得極為熟絡。

    伍封愕然道:「我幾時做過媒人?」

    旋波笑道:「還說哩!夫人曾說過,她有一次說起要將我嫁人的事,龍伯便說除了展蛇兒,嫁誰都不好。夫人便記在心裡,終讓我嫁了他。哼,便宜了這條蛇兒!」

    伍封見她嫁了人,還是與以前一般地頑皮,哈哈大笑,道:「這話我是說過,不料姊姊還真當了回事。咦,我離開姑蘇時你還沒有嫁人吧?那時候展兄可出了事。你們這親事是何時辦的?」

    旋波白了他一眼,道:「這事說來話就長了,還是由蛇兒來說吧,我們就這麼站著說話麼?嘻嘻。」她說起展如來便忍不住一臉笑意,看得出她與展如情意正濃,以致顯諸形色。

    伍封笑道:「正是,我們便學一學鮮虞人的規矩,圍著飲酒說話。」眾人團坐院中飲酒說話,也沒有分身份尊卑。

    旋波坐在展如身邊,笑嘻嘻地與春夏秋冬四女胡說了一陣,又與田燕兒打招呼,田燕兒見她十分活波,覺得此女另有一種可愛之處,令人心情輕鬆。

    展如與伍封和鮑興對飲了幾觴酒,道:「在下被顏不疑刺落水後,游到僻靜處休養了數日,後來聽說家中出了事,便想入宮去刺殺顏不疑報仇。」

    伍封驚道:「顏不疑自己就是個行刺高手,要殺他可不容易。」

    展如嘆道:「龍伯說得是,不過在下當時心情激憤,未想太多。姑蘇城在下熟得很,當晚便由水門游入了城,又從王宮排水渠中游入宮中。可惜還未找到顏不疑便被人發現,狼狽而逃,不小心闖進了西施夫人的宮室,奔得急了以致傷口綻裂,傷口又浸了水,當時便暈倒在宮中。醒來時正巧波兒為我換藥,夫人在一旁沉吟良久,說宮中不可久留,早晚會被發現,讓我帶著波兒投奔龍伯。」

    楚月兒奇道:「西施夫人怎會讓你帶了波姑娘走?」

    展如道:「只因那些天顏不疑向大王央求,要娶波兒為妻。大王已經答允了,夫人惱恨顏不疑帶人暗算龍伯,說他為人卑鄙無恥,又十分邪門,便收拾了若干金貝給波兒,讓在下帶她走。」

    伍封皺眉道:「你走便沒有什麼,波姑娘這一走,只怕姊姊不大好解釋。」

    旋波道:「夫人自有辦法,她早已經想好了,我們走後,她估摸著我們已經出了城,便去找大王稟告說有刺客入宮,將我擄走,讓大王派人尋找,這便能掩人耳朵。正是展蛇兒入宮行刺的當晚,大王對夫人向來是百依百順,必定不會生疑。」

    伍封想想夫差對西施的寵愛,心忖就算夫差知道了真相,也不會拿西施怎麼樣,點了點頭。

    展如道:「夫人命在下帶波兒出走,在下怕孤男寡女一路上不便,有損波兒的名聲,不敢答應。夫人便為我們主持,讓我們成親,然後結伴而逃,婚事稍稍匆忙些,總算是名正言順。」

    旋波嗔道:「這人臉皮倒厚,居然說得好像是被逼成親一樣!平日裡你常使人給我送些海貝珊瑚之類的玩物,那又是什麼意思?」

    展如訝然道:「你怎知道是我送的?」

    旋波笑道:「那些海貝之類的東西都是大湖大海深處的東西,不是你這條蛇兒,誰能時時覓到?何況有一次我將送東西的人仔細盤問,嚇唬他要斬他的頭,他便告訴了我。哼,這種事情怎瞞得了我?」

    展如臉上微紅,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何不說出來?見了我還扮出若無其事的樣兒?」

    旋波格格笑道:「我若說出來了,你還會送我東西麼?我這叫作不聲不響,悶聲大發財。」

    眾人哄然大笑,伍封笑道:「原來展兄和波姑娘私底下早就有這些鬼鬼祟祟的動作,姊姊撮合的這門親事大有來由。我猜姊姊早就知道這事,只因展兄有些靦腆,是以假裝作不知道。」

    旋波奇道:「咦,龍伯怎知道展蛇兒靦腆?」

    伍封笑道:「想波姑娘這樣的美人兒,哪個男人不想親近巴結?展兄並未娶妻,若早早向姊姊相求,姊姊多半會允了這頭親事。可展兄一直隱忍在心,肯定是有些羞答答地不好意思。」

    旋波笑道:「龍伯倒是瞭解他的心思。喂,是否不要叫我『波姑娘』呢?聽起來生分得緊。」

    伍封笑道:「那便叫你波兒好了,你這一來,我可是大為開心,月兒她們便不會氣悶了。是了,我離開吳國後,有沒有什麼異事發生?」

    旋波道:「事情可多了。大王派顏不疑、伯嚭暗算龍伯不成,又知道王子姑曹被龍伯殺了,又驚又怕,後來王子季壽趕回城,在朝堂上大發脾氣。王子季壽素來孝順,又溫和有禮,居然會怒氣勃勃將大小朝臣罵了個遍,倒是讓人意想不到。大王也有些後悔,大病了一場,我走時大王還躺在床上。王子季壽自請鎮守雲陽,哭著離開了姑蘇城。」

    伍封心道:「季壽倒是個好人。」問道:「顏不疑又如何?」

    旋波道:「顏不疑厲害得緊,將吳國的兵權盡握在手中,他與伯嚭攪在一起。對大王也不大理采。」她嘆道:「眼下夫人孤零零在宮中,連個說貼己話兒的人也沒有,甚是孤單。」

    伍封嘆了口氣。

    這時,忽有幾頭小鷹從草叢中竄出來,它們的羽翼被剪短了,不能飛高,是以總是半飛半撞一般,此刻停在總人身邊,楚月兒笑道:「鷹兒又餓了?」順手拿些牛肉餵牠們吃。

    展如和旋波忽見這麼幾個傢伙飛來,吃了一驚,旋波見這幾頭鷹兒雖小,卻生得威猛之極,興趣大生,問道:「月兒,這些鷹是你養的麼?上次在吳國怎麼未見到?」伸手便要去摸。

    楚月兒忙捉住她的手,道:「鷹兒脾氣可不大好,摸不得,小心被啄了手。」

    伍封笑道:「正是,這些鷹連我也不大理會,府中除了月兒之外,只有小興兒和它熟些。」

    楚月兒道:「眼下它與雨兒四人也熟絡了,不過對雪兒要好些,也不知何故。」

    伍封笑道:「雪兒專司養鴿,我猜鷹兒是因此對雪兒好些。」

    這時候小鷹吃了數塊肉,半飛半走地向廊上躍過去,旋波忙起身去追,道:「咦,它們又要去哪裡?」

    楚月兒怕大鷹認生傷了她,只好追了上去。

    伍封與展如見她們二人如孩童似地、嘻嘻哈哈向後面跑去,不禁臉露微笑。

    伍封又與展如對飲了一觴酒,道:「等燕兒與無恤兄完了婚,我們便回齊國,能與展兄一起行舟海上,想來是件極快慰的事。」

    展如道:「隨著龍伯四下里走走,看看各地的風物,對在下來說也是一件美事。聽說龍伯昨日大敗智瑤,今日絳都城中傳得飛飛揚揚,可惜在下未能見著這一戰。」

    伍封道:「昨日小興兒也立了功勞,與智瑤交手九招,將智瑤逼得無還手之力,總算是大大地露了一次臉。」

    展如道:「在下在吳國的落鳳閣見過小興兒的本事,當真厲害得緊。我和波兒一路往府上來,便聽眾人傳言,說龍伯府上高手如雲,隨便派一個人出來,便能與絳都的一流劍手一較高下,還說龍伯前些時見過稷王之神,有神靈庇佑,還有人說龍伯是潮神之子,半人半神,甚或還有人說龍伯本來就是神人。」

    伍封哈哈大笑,道:「只怕還有人說我是怪物、妖魔哩!昨晚我故意讓小興兒露露臉,便是要嚇唬一下晉人,讓他們不敢小覷府中,免得有人不知天高地厚,跑到府中來騷擾。」

    展如笑道:「不過在下卻以為龍伯絕非常人,否則怎能在水中睡覺?龍伯在吳國時曾經指點小人的劍術至理,在下這多月來苦心啄磨,頗有所得,想請龍伯指點指點。」

    伍封道:「行,我們到練武場上去試試。」

    展如忙道:「在下可不敢與龍伯動手,只是想演試幾招劍術讓龍伯瞧瞧。」

    眾人都了練武場上,只見商壺仍在場上練劍,這人精力旺盛,體能雖不如鮑興,卻差不了多少。伍封見他一口氣已經練了近三個時辰,將他叫回來,道:「老商,你不要用飯了?」

    商壺被他提醒,頓覺肚餓,道:「老商餓了。」急匆匆去用飯不提。

    展如見了商壺的劍法,甚為驚駭,道:「這位老商的劍術奇快,當真了不起!」他走到場中,試了一套家傳的劍術,其中自然用上了經伍封改造過的「斷水之訣」和「借」字遁法。只見他步法疾速,靈活多變,身催劍往,劍隨腰轉,力由腰法,勢以心馭,他本就生得細瘦腰長,一柄劍手中如同一件活物一般。

    伍封看他練完了劍,道:「展兄的劍術根基極好,想來是從小便練劍,不過我總覺得展兄的這套劍術恐怕在水中要厲害些。」

    展如點頭道:「龍伯說得是,在下這套劍術原是在水中練成的。」

    這時楚月兒和旋波笑著過來,她們聽說伍封要指點展如的劍術,自是忙不迭跑來瞧瞧。

    伍封沉吟了一陣,道:「煩展兄再試一遍。」

    展如再使了一遍劍術,走回來道:「龍伯,在下的劍術是否太過不堪,難以造就?」

    楚月兒在一旁道:「展爺的劍術雖快,似乎還可以快些。」

    伍封笑道:「月兒的眼力不錯,展兄,在下有個法子,可讓你的劍術快不少,這法子用在雨兒四人的刀上,便是快刀,用在展兄的劍上,便叫快劍。」

    他見展如身手十分靈活,但膂力卻遠不及鮑興,適用靈動多變的快劍之術。可他與楚月兒新悟的「無心之訣」甚難,連接輿也未能練成,展如未練過吐納,自然練不了「無心之訣」。不過以他獨特的運劍之法,再加上早間教給商壺和春夏秋冬四女的「無心之訣」的部分要領,必可使劍速大增。

    展如聽說可將劍速提升,便如劍術增進,大喜道:「龍伯果然了不起,立時便有了妙訣想出來。」

    伍封心想:「小紅的劍術不太高,比不上展兄,不過她的天賦與展兄相類,也可以練一練。」讓鮑興將小紅叫了來,隨展如走下練武場,伍封細心教展如和小紅快劍之法,又將其劍術之中不夠凌厲有效的劍招略加修改,配以董門刺御二派劍術之中的精妙招式,使展如和小紅的劍術大為提升。

    春夏秋冬四女見了手癢,也取了刀來練習快刀,一時間練武場上刀劍縱橫,殺氣騰騰。

    田燕兒不悅道:「龍伯有如此妙法,怎不教我?」

    伍封忙道:「各人有各人的不同,雨兒她們的快刀之法是我昨晚費了一夜時間想出來的,先前教老商時又有了些心得,否則怎會片刻之間便想到了展兄的快劍之法?不過她們的快刀與展兄的快劍法則相同,運使方法卻有些不同,非得因其體格根基施教不可。燕兒若想學時,容我想一想。」

    旋波在一旁道:「龍伯,是否會有大敵前來搗亂?」

    伍封愕然道:「波兒怎知道?」

    旋波道:「龍伯總不會無緣無故地一夜不睡,想一個法則要提升雨兒四人的刀法吧?若非要用上她們四人,何必這麼費心?」

    伍封點頭道:「波兒聰明得緊,當真是有大敵會來。這人若是公然上門,我便有法子應付。我就怕他半夜悄悄地潛入府中,雨兒她們練會了快刀,再加上老商,便可以她延一陣,等我來救。這人厲害得緊,只怕月兒也敵不過他,我也沒甚把握,只好這麼辦了。」

    旋波驚道:「什麼人這麼厲害?」

    楚月兒道:「這人名叫董梧,是顏不疑和任公子的師父、計然的父親,人稱為劍術大師,顏不疑、任公子、計然的劍術都是他教出來的,你說厲不厲害?!」

    次日,旋波吵著讓楚月兒帶她出去在城內四處走走,伍封心忖楚月兒天天保護田燕兒,寸步不離,既然自己在府中,也給讓楚月兒出去玩玩了,隨讓鮑興、圉公陽、庖丁帶了十個鐵勇保護著二女出去。春夏秋冬四女、商壺、展如和小紅要練快刀快劍,便留在府中。

    晚飯前楚月兒和旋波才樂呵呵回來,伍封晚飯時順嘴問道:「月兒,你和波兒去了哪裡?」

    楚月兒道:「我們在市肆買了些玩意兒,回來時在道上遇到韓公,韓公非要將月兒請入府坐坐。」

    伍封愕然道:「韓公怎認識你?」

    鮑興笑道:「韓公認得小人,小人說這是小夫人時,韓公十分高興,非要相請,小夫人怕這樣有違禮俗,韓公卻說無妨,權當大國公主之禮。小夫人想推托時,波姑娘卻極有興致想去看看,小夫人便帶我們去了。」

    伍封笑道:「只要不違禮俗,月兒願意去哪裡都成。聽說韓公好美酒、斂奇貨,這倒無妨,不過魏公卻好女色,你們遇到時,莫要被他藉故挨挨擦擦佔些便宜去。」

    楚月兒笑道:「魏公想來沒這麼大膽吧?他敢碰我,我便一劍殺了他。」

    伍封吃了一驚,笑道:「他倒不會怎麼出格,只不過這人是有名的色鬼,說不準故意向你遞個酒兒、送個物兒之時,趁機摸摸你的手。殺他又不至於,但我可大大吃虧上當。」

    楚月兒格格笑道:「原來魏公與夫君是一樣的,以前我們在封府時,夫君時時如此哩!」

    眾人哈哈大笑,伍封笑道:「這丫頭便是沒甚心機,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是我多慮了些,你是楚國公主,就算是智瑤也不敢無禮。不過你要看著波兒,別讓她玩得瘋瘋癲癲時,被人亂打主意。」

    鮑興笑道:「波姑娘跟著小夫人,誰敢上來勾勾搭搭?若真有時,小人便拿斧子劈他。」

    旋波笑道:「若是我找上別人呢?」此女向來口沒遮亂,這麼一問,鮑興搔頭道:「這個……,還真難辦。」

    展如在一旁哼了一聲,惡狠狠地道:「就算是波兒的不是,我不管那人是誰,必殺了他。」

    眾人聽他語氣凶狠,暗暗吃驚。旋波吐了一下舌頭,不敢說話。

    鮑興道:「公子,韓公送了好些美酒來,又給小夫人和波姑娘送了不少幾條玉帶銅鉤。」

    旋波笑道:「龍伯,今日玩得甚好,明日波兒還要借小夫人出去,成麼?」

    伍封見她們十分開心,點頭道:「這幾天我都在府中,你們想出去玩便去吧,如要出城,便多帶些從人。」

    第二天,楚月兒等人又出去一日,晚間才回來,今日楚月兒和旋波更是興高采烈,樂個不住。

    伍封問鮑興時,鮑興笑道:「今日小夫人一口劍連敗王安、申叔望、西門勇、李籍、任章、段規六人,又用空手摔了智開和智國數跤,將智韓魏三府的高手都打敗了。」

    伍封吃了一驚,問道:「怎麼與三府打了起來?」

    楚月兒笑道:「不是打架,其實是比武。」

    鮑興在一旁解釋,原來他們今天出門,在城中各處閒逛,碰到了趙氏九公子趙嘉。趙嘉隨趙鞅去齊國,回國時被董門中人伏擊,伍封和楚月兒趕去救援,因此認識。趙嘉見了楚月兒十分高興,請他們到城郊趙氏的別院去,不料途中遇到了智國和智開,韓魏二府的人。

    趙嘉想起智瑤勸酒時將趙無恤打傷的事,自然與智開智國沒什麼好聲氣,那智開智國又因敗在伍封手上,臉面大損,憋了一肚子悶氣,無從發洩。兩邊三言兩語說得不好,便衝突起來。

    伍封見過這趙嘉,覺得這人雖然沒有什麼才幹,卻惇厚老實,問道:「趙嘉這人可不像個惹事的人啊?」

    旋波格格笑道:「還是月兒說得對,果然瞞不過龍伯。其實是智國不認識小夫人,胡言亂語,趙嘉才會動怒。小興兒怕龍伯生氣,才會這麼說。」

    伍封心道:「智國定是見月兒美貌胡說八道。」點頭道:「原來如此。那韓魏二府的人又怎會摻和進去?」

    鮑興笑道:「本來是趙嘉由趙氏的從人與智國的從人比試,一路往趙氏別院去,他們都是練劍的人,說起劍術來自然是誰也不服,互相爭執不休,後來到了趙氏別院,也沒說上幾句話便比劍。趙嘉身邊有個叫新稚穆子的小童兒好生了得,居然將智開智國打敗了,後來段規又與穆子比劍。本來我們是在一旁看熱鬧,但小夫人見穆子不敵,差點傷在段規劍下,遂上前相助,打敗了段規。不料這一下晉人都不服氣,遂一個一個上來,結果便被小夫人盡數打敗了。嘿,小夫人用一雙空手將智開智國摔了七八次,十分有趣。」

    伍封奇道:「他們都不是莽撞之徒,尤其是段規和任章都廣有謀略,怎麼也會如此?」

    楚月兒格格笑著,眼睛卻向旋波瞧過去。

    伍封哈哈大笑,道:「是了,想是波兒在一旁推波助瀾,說話之間讓段規他們有些下不來台,只好比試吧?」

    楚月兒笑道:「不過波兒很會說話,他們雖然不服氣,心裡卻受用。」

    鮑興道:「是啊,波姑娘說他們怕傷了小夫人,才沒有使出真本事來,懂得憐香惜玉的道理,結果反弄了個皆大歡喜。」

    伍封心忖旋波對付男子的本事出類拔萃,有她的三言兩語,潑天怒氣也會化為烏有。笑道:「波兒嘴上的本事我可知道,當真是了不起。」

    從次日開始,楚月兒的事情便多了起來,先是魏駒的幾位夫人相請,然後是韓府、趙家的幾位公子夫人等等,陸續請楚月兒到府上去玩,趙氏的幾位公子與楚月兒是舊識,自不必說,魏駒、韓虎以及二府的劍手都想著法兒與楚月兒、旋波說話,奉承巴結,諸般妙物奇貨流水般相送,二女自然是玩的十分開心,楚月兒在各府受歡迎的程度遠勝於伍封,那是因為楚月兒性子單純,各人真心實意的與她說話玩耍。

    伍封心想:「月兒這性子隨和,又天真可愛,怪不得人見人愛。」他原來耽心楚月兒會被魏駒的色眼佔便宜,如今也不在意起來。

    這些天伍封也沒閒著,終想出了提高刀劍之速法子來,雖然不如「無心之訣」高明,卻是人人可用。他天天在府內教眾人快刀與快劍之術,田燕兒、展如、春夏秋冬四女、小紅和田力武技大進。其實數人之中,以田燕兒的劍術根基最好,春夏秋冬四女與小紅雖然不是自小練刀,基礎差些,好在隨伍封和楚月兒日久,對武道十分熟練,眾女進境神速。商壺的劍術武技提高得最快,尤其是空手格擊的本事增進了數倍,在府中除了伍封和楚月兒外,便以他的空手搏擊最為高明。相比而言,展如的基礎甚好,畢竟年長許多,武技是提高得最少,還不如田力的劍術提高之速。

    楚月兒與田燕兒每到晚飯之後,便去配藥,自有其忙碌之處。

    伍封將展如和旋波夫婦安置在內院,又將商壺、鮑興夫婦移到內院中居住,以策安全,不過這些天不僅未見董梧的影子,連趙無恤也無暇前來。

    眼見已經入了九月,次日便是趙飛羽的婚期,田燕兒的婚期也只有三日時間了,除了趙府上下一片喜氣洋洋外,絳都依然一切如故。

    這日用過午飯,伍封正與展如在場上研習射藝,說起王子姑曹一箭三矢的本事,伍封道:「久聞展兄的箭藝超群,除了姑曹的一發三矢外,便以展兄一發二矢最為了得,一直未曾見過。展兄能否一展射藝,讓在下看看。」

    展如笑著點頭,取過長弓,搭上二矢,覷準了場對面的靶心,隨手射出。便聽嗡的一聲弓弦鳴想,二矢一前一後向靶上射去,正中靶心。二人走過去看那靶上的箭矢,伍封暗暗吃驚。原來展如這一射大有講究,弓弦只是鳴響一聲,兩支箭卻一前一後分開射出去,前箭先中靶心,後箭正射前箭尾上,將前面箭的箭桿剖裂為四,正插在前箭的箭頭上,將前箭的箭頭硬生生射脫,飛到十餘丈外的樹上,深及三寸。

    伍封嘆道:「這兩箭威力驚人,雖比姑曹少了一箭,但箭速奇快,後箭之威力非同小可,比姑曹的箭矢只怕更難應付。」展如慚愧道:「這種箭術,在他人面前或可稍為誇口,可在龍伯眼中,只怕是不值一哂。」伍封搖頭道:「不然,如果展兄用這箭術射我,在下也沒把握全然避開。」正討教箭藝時,平啟回到府上,趕了過來,伍封又驚又喜,道:「平兄回來了?」

    平啟笑道:「一路還算順利,不過也好生凶險。」

    伍封將他請到堂上細問,才知道詳情。

    原來,智瑤派二萬人想途中設伏偷襲任公子,若非趙飛羽和平啟飛跑去報訊,任公子萬萬料不到在晉國境內居然會有人想襲殺他這個新任代王的趙氏女婿,多半會中埋伏。既然得了消息,趙飛羽和任公子都是用兵的好手,便虛張聲勢,改道陰城,沿汾水而下,總算逃過了智瑤的毒手。那些智瑤派出去的人還不知好歹,竟敢追上去,卻被埋伏在汾水之旁的趙氏士卒突出奇兵,幸虧智瑤所遣的領兵將領是豫讓,這人勇猛善戰,又仗著人多,未吃大虧,不過仍是折損了不少人馬。

    伍封訝然道:「原來趙氏派了人出城接迎,如此調兵遣將,為何智瑤會絲毫未覺?」以他的想法,智瑤頗能用兵,既然要暗算任公子,必然擔心趙氏派人去救,想來有不少耳目盯著,但趙氏派出去的人居然能瞞過眾人出城,這真是詭秘之極了。

    平啟搖頭嘆道:「嘿,這趙無恤可厲害得緊,原來他從去年開始便在百邑山中偷偷駐派了一支人馬,雖然只有千人,卻都是趙氏士卒之中最為精銳的健士,由於人少,平時潛居山林之中便無人知曉,這一次突襲救人,派上了大用。這些人雖然遠遠不及我們的『鐵勇』,卻勝過其餘所見的列國士卒。任公子帶來的二千人雖是鐵騎,可與他們相比,簡直差得遠了。」

    伍封道:「原來無恤兄居安思危,在離絳都不遠處,早就埋伏了千人,枉我們還為他們擔心,看來我是低估了他。」

    平啟點頭道:「這一支人馬,連大小姐也不知道,當真是天外奇兵一般。不過,最厲害的是這支人馬的主將,劍術勝過小人,與豫讓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他提起趙飛羽時,便眼中放光,顯出極為敬重佩服之意。

    伍封吃驚道:「豫讓在晉國劍術排在第二,居然除了智瑤之外,還有人的劍術能與他相匹,這又是何人?」

    平啟道:「這人是魯國的陽虎。」

    伍封恍然大誤,道:「原來是他,這人當年在魯國專權,欲脅持魯君,被孔子擊敗,逃到晉國依於趙氏,許多年未曾露面,我倒未想起他來。當日田相還勸過趙老將君,說陽虎身為季氏家臣,先奪季氏家中之權,再橫行魯國,讓趙老將軍小心提防這人。若非魯國有個孔子,當真還無人能制服他。」

    平啟道:「豫讓名聲極大,小人以前未曾與他交過手,並不怎麼佩服。這一次小人帶人布疑兵時被他追上,與他交手三十餘招,終是敵他不過,但豫讓不知何故,未下殺手,反將小人等放走。後來在汾水之旁,陽虎與豫讓交手,一百三十餘招未分勝負,這兩人厲害得緊。」

    伍封點頭道:「若是這陽虎在趙氏轄下能改邪歸正,也是一件好事。是了,中山鮮虞人中女子地位不高,未知代國又是如何?」

    平啟道:「代國以胡人為主,也有些鮮虞人,風俗大致差不多。」

    伍封嘆了口氣,道:「這些天我總是尋思,趙大小姐嫁到代國去,處於胡人之間,身邊沒有什麼可用的人,怕她受委屈。」

    平啟道:「任公子非比常人,定不會埋沒趙大小姐的才智,只不過風俗有異,難以預料。此刻任公子駐營城外,明日將趙大小姐迎娶入營,後日便同往代國。這次小人陪伴趙大小姐,任公子甚為感激,還向小人大表歉意,小人與他的那些恩恩怨怨總算徹底化解了。是了,任公子本想來拜訪公子,但他路上耽誤了,今日要準備婚事,無暇入城,特請小人向公子說明。」

    伍封點了點頭,道:「平兄與他化解了恩怨,可是件大好事。」見平啟一路辛苦,讓他下去用飯休息。自己在堂上坐了一會兒,鬱鬱不樂,本想去找楚月兒,可這丫頭一早便被趙嘉派新稚穆子來請了去。閒步到了後院,卻見田燕兒正興致勃勃地配製藥物,伍封不願打攪她,只是隨便聊了幾句。又到前院看視隨平啟回來的三十鐵勇,勉勵了幾句,又賞了些金帛,覺得無事可做,信步亂走。

    小紅追了上來,道:「公子似乎心情不好,要不要出去走走?」伍封小時候便由鮑興服侍,鮑興對伍封的習性極為瞭解,小紅嫁了鮑興許久,時時留心,也頗知道伍封的脾性。今日鮑興馭銅車隨了楚月兒出去,小紅卻在府中練劍。

    伍封隨口道:「去哪裡呢?」

    小紅道:「譬如去看看趙大小姐,明日她便要出嫁,以後怕是難見面了。」

    伍封心中一動,心道:「小紅可細心得很,知道我為何不樂。」點了點頭。

    小紅換上甲冑,扮成男裝,駕一乘車送伍封直奔趙府,這是在楚國開始便養成本習慣。

    車到趙府門前,只見趙府喜氣洋洋,上上下下忙碌之極。小紅自馬車馭到側門的車院中去不提。

    趙無恤將伍封迎了進去,笑道:「龍伯怎有暇前來?這些天家父和我一直想拜訪龍伯,實因太忙,脫不開身。」

    伍封道:「趙府既要嫁女,又要娶新婦,趙兄自然要大忙了。上次見老將軍抱恙,今日特來探望,未知老將軍病體如何?」

    這時候趙鞅正好出到堂上來,聞言道:「煩龍伯相詢,老夫這病也算不了甚麼,只是年歲大了,身子略差。這次幸虧龍伯視破了智瑤的陰謀,又遣人一路護送飛羽,總算避過了一場大難,我趙氏得龍伯垂青,數次援手,所欠恩德,實在無以為報。」

    趙無恤道:「聽家姊說起,龍伯府上的那位平兄十分了得,劍術比高赫還要高明許多,龍伯何不帶他來相見,也好致謝?」

    伍封道:「平兄本是胡人,久居代國,不喜歡應酬。他的劍術甚好,不過最難得的是他的忠義之心。」

    眾人坐在堂上聊了片刻,時時有家人上來向趙氏父子請示,伍封見他們實在太忙,起身告辭,道:「眼下貴府大忙,在下來得可不是時候,這便告辭。」

    趙無恤歉然道:「龍伯到絳都多日,我還未能認真相陪,委實有些過意不去。」

    趙鞅呵呵笑道:「龍伯也不必急著走,不如到後院去見見飛羽,讓她陪龍伯說說話,眼下最輕閒的反而就是這新娘子了。」這人世故之極,當然知道伍封前來是想看看趙飛羽。

    伍封頗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瞞二位說,在下本想與大小姐聊聊,又想她明日出嫁,只怕於禮不合。」

    趙氏父子見他十分坦率,失聲而笑,心道:「這人的確十分重情。」趙無恤笑道:「其實龍伯與我們趙家交情之厚,如同親族,算起來還真是親戚,有何妨礙之處?何況晉俗之中,並沒有說新娘子不能見人。」

    趙鞅將來了兩個侍女,讓她們將伍封帶到趙飛羽的居室去。

    行到後院時,便聽院中嗚嗚咽咽傳來笛聲,宛囀幽然,蕩人心魄。伍封站在月門邊靜聽了一陣,便聽笛聲漸止,趙飛羽在院中道:「龍伯請進。」

    伍封饒過花牆,只見趙飛羽由幾個侍女陪坐,白衣似雪,正坐在院中花亭之內。

    趙飛羽站起身來,請他坐這一旁,道:「龍伯此來,是否有何指教?」

    伍封嘆了口氣,道:「也沒有什麼事情,只是來看看大小姐,明白大小姐便要出嫁,就算見著,只怕也說不上話。燕兒的婚事在即,我無暇送大小姐到代國去,索性今日來說話道別,這一別之後,未知何日才能相見。唉!」話語之中,毫不掩飾那一份落寞無奈的情緒。

    趙飛羽心中激動,白衣微微漾動,幽幽道:「代國離齊不遠,飛羽由代赴齊只怕不可能,龍伯如果有心,大可以到代國去,見見故人。」

    伍封點頭道:「這是自然的。雖然大小姐在代國貴為王后,但萬事須要小心。你們趙氏與董門有些舊仇,眼下董門雖散,但董門中人仍在,尤其是那屠龍子支離益要小心提防。」

    趙飛羽訝然看著他,伍封道:「以支離益的身份未必會加害大小姐,不過這人入了魔,不可以常理而論。」

    趙飛羽奇道:「龍伯何出此言?」

    伍封嘆了口氣,道:「楚狂人接輿先生見過支離益,我們才知道支離益的厲害之處比我們想像的還要高明。這人的身份大不尋常,我答應過柳下跖,不能說出去,不過大小姐到了代國,自然會知道其中的關係。」

    趙飛羽沉吟片刻,若有所悟。

    伍封道:「我尋思了這數日,想出了一個法子,對大小姐的劍術或有脾益。」

    趙飛羽道:「龍伯劍術高明,想來必是妙法。」叫人拿了劍來,伍封便教她快劍之術,趙飛羽極為聰明,劍術根基比田燕兒還要好得多,不多時便學會,嘆道:「此法甚是玄奧,若練得熟了,劍法恐怕要快上一倍。」

    伍封道:「我與月兒蒙大小姐授以矛法戟術,無以為報,是以用這個法訣酬大小姐昔日授藝之德。大小姐練成快劍之訣,雖然未必能及支離益、董梧,劍術卻不會次於任公子。」

    趙飛羽愕然道:「原來龍伯是怕任公子欺負我!」

    伍封苦笑道:「他視大小姐為天人,未必會如此,不過這麼一來,我多少放心了些。代國畢竟有那麼遠,萬一出了事,我怕趕不及,難以援手。」

    趙飛羽感受到伍封心中那一分拳拳愛意,心情激盪,忍不住流下淚來,幽幽地道:「早知如此,當日……」,後面的話卻沒有說出來。

    伍封自然知道她想說什麼,嘆道:「其實在衛國之時,就算月兒不提醒我,我也有意向老將軍求親,只是在下已有嫡妻,不好厚顏相求。」

    趙飛羽白了他一眼,嘆道:「我們趙氏中人哪有龍伯那麼迂腐?」她的意思是說,當日伍封若是求親,趙鞅未必不會答允。

    伍封點了點頭,甚是懊惱,道:「我後來也想過此事,可惜連連有事發生,迎接不暇,以至木以成舟,徒自後悔。」

    他們二人自從相識以來,說話時偶爾親近,偶爾疏遠,飄飄忽忽,似遠還近,似近又遠,全在於這中間未曾說破,今日二人話已經說得透了,洞悉了對方的心意,激動之餘,又十分傷感。

    二人靜靜地對視良久,伍封嘆了口氣,這才告辭。

    趙無恤又不知在哪兒忙去了,趙鞅將伍封送出了府,小紅將車趕了出來,二人回府。

    平啟正在練武場與商壺試劍,商壺經楚月兒悉心調教,又得伍封的指點,劍術大進,此刻能與平啟戰成平手。

    五十餘回合之後,商壺敗下陣來,道:「平爺厲害,老商打不過你。」

    此時展如又上前與平啟比試對練,他們二人以前未見過面,下午談了一陣,彼此十分看重。伍封見展如雖然敵不過平啟,卻能盡展快劍之術,減緩平啟的攻勢。伍封看了十餘招,見展如敗下場來,讚道:「展兄的劍術大有長進,府中除了我和月兒,以平兄的劍術最高,展兄能敵平兄許多招,委實不易。」

    平啟上前道:「公子,小人想向公子請辭,暫離府中。」

    伍封吃了一驚,道:「什麼?」

    平啟嘆道:「如今公子府上人才甚多,小興兒、老商他們也漸漸長進,又有展兄在府中,不比我剛剛追隨公子之時了,就算小人走了,也不會有何妨礙。」

    伍封皺眉道:「平兄怎會想走呢?是否我有何地方做得不好,得罪了平兄?」

    平啟搖頭道:「公子對小人推心置腹,天下從哪兒找公子這樣的主人去?其實小人並不在意功名,只是心結難解,意志低沉,曾想覓個地方暫時隱居,過些時日再回府效力,卻總是捨不得離開。」

    伍封嘆了口氣,知道他對遲遲的心意,如今遲遲不在了,他卻時時抑鬱不樂。忽地心中一動:「不知平兄是否願意隨趙大小姐到代國去呢?平兄如要隱居,多半是要處身胡人之中,還不如去代國,一來可為趙大小姐效力,二來趙大小姐兵略劍術極高,時時研討,平兄必定大有所獲。」

    平啟老臉微紅,道:「不瞞公子說,小人確曾想過隨趙大小姐而去,正好借此回代國隱居。此女雖然才智驚人,可惜生不逢時,被逼遠嫁,令人思之不忍。小人欠了公子的恩德,就這麼去了,只怕旁人當小人事主不忠。」

    伍封道:「平兄到我府上之後,立功無數,就算天大的恩德也報答了。其實在下也想陪著趙大小姐,怕她被人欺負,只是這事情無甚可能。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平兄在代王宮中覓一靜處,正是隱居的極佳地方。如今天下方亂,以平兄的本事,要想退隱只怕不大容易,這恐怕是最好的法子。平兄既要暫隱,我便厚顏請平兄幫一個忙,望平兄跟在趙大小姐身邊,一者在代國宮中隱居,無人敢向平兄糾纏,二來能代我保護趙大小姐,仍是向我效力,這樣我便放心得多了,了卻我的一樁心事。平兄此舉是忠義之舉,如果說平兄不忠,天下還有何人為忠?」

    平啟點頭道:「既然公子也這麼說,小人便隨趙大小姐到代國去,不過小人不願意任何官職。」

    伍封道:「你與任公子的恩怨雖說化解了,但為防萬一,我需要略作安排,讓你作為趙大小姐的家將相隨,免得董門故人找你糾纏。你如果是代國王后的陪嫁,就連任公子這代國之王也要給你幾分面子,不怕有人敢加害於你,別人找上門來,不管想幹什麼,你都可以保護王后之名推脫。」

    平啟點頭道:「公子設得周到。」

    伍封讓平啟略作收拾,又賜給了他千金、兵甲衣帛若干,平啟執意不要,只拿了百金和少量兵甲。

    晚飯前楚月兒與旋波等人回府,伍封見二女笑吟吟跑來,鮑興等人在後面拿著大小禮盒,想來又是趙嘉及其夫人所送。

    伍封笑道:「月兒在絳都上下,人緣比我可好得多了。」

    楚月兒笑嘻嘻道:「今日月兒向他們說了,自明日始我要留在府中,不再外出。」

    伍封奇道:「為什麼?」

    楚月兒道:「明日大小姐出閣,只怕夫君有些忙碌,嘻嘻。我可要守在府中保護燕兒,提防董梧。」

    伍封笑道:「你想得周到。」

    旋波也道:「波兒也玩得夠了,每日回來,展蛇兒都要問長問短,煩得緊。」

    伍封笑道:「這是因為展兄對你看得重之故。」與他們用過晚飯之後,帶著平啟到趙鞅府上。

    趙鞅和趙無恤見他下午來過,晚間又來,暗暗詫異,都迎了出來,將伍封和平啟迎了進去,卻見趙飛羽也在堂上候著。

    趙飛羽與平啟一路趕往任公子營中,自然已經很熟了,向趙鞅和趙無恤介紹了平啟,道:「這便是我向你們說過的平爺了,平爺忠義無雙,劍術在高赫之上。」

    趙氏父子向平啟拱手相謝,趙鞅道:「平先生一路護送飛羽,老夫感激得很。平啟謙謝。

    坐定之後,趙無恤問道:「龍伯夜間又來,想是有何賜教?」

    伍封看了趙飛羽一眼,微微嘆了口氣,道:「明日大小姐就要嫁了,雖然代王任公子是小姐良配,但在下總有些擔心。」

    趙飛羽微微一顫,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問道:「龍伯擔心些什麼?」

    伍封道:「大小姐到了代國,處身於胡人之中,平兄本是代國胡人,熟悉胡俗,是以在下想請平兄跟隨大小姐,權作陪嫁,日後代在下保護大小姐,為大小姐效力。不過平兄此舉是想避開俗事,隱以養心,不願意為官。」

    趙飛羽知道伍封心中始終對她放心不下,用情之深,溢於言表,心情激盪之下,一時說不出話來。

    趙鞅又驚又喜,道:「平先生是龍伯愛將,龍伯怎捨得讓他跟隨飛羽?這真是天大的恩德了。」

    伍封嘆了口氣,道:「不瞞老將軍說,在下與平兄情若兄弟,委實有些捨不得。不過平兄曾說,他一生只欠兩人的恩德,除了在下之外,另一人便是大小姐了。其實在下對他無甚大恩,就算有的話,平兄隨我日久,立功無數,也早已經報答了。平兄為人恩怨分明,他這麼做既為在下效力,又向大小姐報恩,了卻心願。王宮雖是熱鬧之地,但平兄處身王后身側,反而無人敢以俗事煩他,正好隱居。」

    趙無恤嘆道:「如此忠勇之士,千金難置,龍伯對我趙氏恩情之厚,真不知道日後何以報答?」

    平啟道:「只盼大小姐不嫌小人粗魯,予以收留。」

    伍封見他看著趙飛羽的眼光,與當初看遲遲時相似,心中一動,忽地明白過來:「原來平兄此刻心中,飛羽已是第二個遲遲!」

    趙飛羽站起身來,向平啟盈盈一禮,道:「多謝平爺厚意,飛羽不敢推辭,平爺日後隨我到代國,飛羽定當同族兄弟看待。」

    趙無恤十分高興,道:「平先生日後便是我們趙氏族人、飛羽的親隨,日後到了代國,飛羽自不會虧待於他。」

    平啟站起身來,向趙鞅三人行了主僕之禮,趙無恤讓新稚穆子帶了平啟下去,安頓居所。

    伍封道:「在下還想去城外任公子營中走走,陪他飲幾爵酒,明日眾人均忙,賓客甚眾,後日任公子與大小姐回代,在下只怕無暇飲酒說話了。」

    眾人心想:「這也說得是。」也不好強留。

    趙無恤道:「酉時絳都門禁,龍伯進出可有些不便,還是讓穆子執我趙府令牌,陪你前往吧。」

    趙飛羽見伍封一日兩來都是為了自己打算,忍不住道:「飛羽送龍伯出……出府吧!」她本想說送伍封出城,旋思自己是新娘子,成婚的先天卻與其他的男子在一起,若讓人看見,實在有些不成樣子,遂改口說是送出府門。

    趙鞅當然知道女兒的心思,暗暗嘆氣,道:「也好。」

    趙飛羽將伍封送到府外,二人一路低著頭,不知該說些什麼,此刻他們心意相通,其實什麼話也不必說出口。

    鮑興整備銅車等在門外,一會兒後新稚穆子出來,與伍封一起上車,銅車向城門駛去,眼看要轉過道口,伍封回頭看時,見趙飛羽仍手執著大燭在趙府門前痴痴站著,白衣隨夜風飛動,似乎將融於風中一般。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0:47
第三十八章 漸漸之石,維其高矣

    任公子的大營在城東的小山丘之上,離城不過三里,伍封一出城門,遠遠便看見小山丘上一片通明。

    銅車到了營前,只見營中被火燭照得如同白晝,新稚穆子先下車通報,不一會,只見營中一彪騎兵飛跑出來,到了近前,騎馬分開,從中間閃出一人一騎,正是任公子,他哈哈大笑道:「龍伯黌夜來仿,當真是盛情!」

    此刻他的裝扮與以往大不相同,錦衣玉帶,袖口衣邊都有一圈雪白的獸毛,頭上帶著一頂鑲著虎皮的尖鐵冠,冠頂有一根四五處長的野稚羽,顯得另有一番神氣。

    伍封笑迎上去,道:「任兄……大王遠來不易,在下恐怕明日賓客太多,無暇說話,特地趕來聊聊,與大王飲幾爵酒。」任公子此刻已經是一國之主,伍封只好改稱他為「大王」,免得失禮於人,不過代國素來不與中原各國相通,不算周的封國,它國之人見其君王,便用不著自稱「外臣」了。

    任公子跳下馬來,笑道:「寡人原想入城拜訪龍伯,只是不得其便,龍伯此來正好。」

    二人攜手入營,鮑興與新稚穆子跟在後面。

    只見內外的胡人騎兵來回巡哨,一個個披紅掛綠,是以森嚴之兵防也不曾減了營中處處透出來喜氣。

    眾人都進了中央的金頂大帳依禮坐下,任公子令侍女奉上酒餚,道:「寡人往晉途中遇到埋伏,幸虧龍伯識破了歹人的奸計,還派了平啟率精騎護送趙大小姐來報訊,足見盛情。」

    伍封道:「這算得了什麼?那日在泗水之上,大王救了在下一次,正該報答。」

    任公子搖頭道:「那一次是無意為之,且未出上絲毫力氣,不比這一次龍伯有意援手。」

    伍封道:「權當是報答大王贈我余皇巨舟之德吧。是了,眼下平兄已經是趙大小姐的親隨,明日陪嫁到代國去,日後還請大王多多看視。」

    任公子喜道:「平啟勇猛之極,大有闖將之才,能回我代國效力,那是最好不過。」他臉上露出尷尬之色,又道:「以前寡人與平啟有些誤會,不過已經化解了。這次寡人還當著趙大小姐向他陪罪,謝他救命之德。」

    伍封笑道:「這就好了,不過平兄此次是保護趙大小姐,借此隱於代國,大王若以弓旌相招,只怕他不會答應。」他親口向任公子說了平啟之事,就算任公子有報復平啟之心,也是不敢動手。

    任公子愣了愣,點頭道:「也好,平啟忠心耿耿,劍術又高明,有他在宮中,寡人便不怕董門餘黨了。」

    伍封吃了一驚,道:「莫非董門中人要謀反不成?」

    任公子嘆了口氣,道:「謀反當然是不會,前些時師父不理會寡人苦勸,解散了董門,寡人甚是無奈,只好設法招董門中人於軍中任職,不料他們一個個都不願意,反而四下走脫,另往它國,令寡人大惑不解,總是耽心有董門餘黨鬧事。」

    伍封心道:「這些人大多是你教出來的,為何會如此?莫非是你以前未曾善待他們?」

    任公子道:「龍伯定是以為寡人以前對他們不好了!其實寡人對董門弟子管束雖嚴,卻也沒有虧待過他們。我看這事情與師父有關,多半是另有所謀。」

    伍封對董門內部的事倒不怎麼感興趣,道:「尊師要對付在下,居然連董門也解散了。董門威震北地多年,不料因在下而散。」

    任公子嘆道:「寡人也覺得這件事不利於代國,便求見師祖屠龍子。可惜自寡人繼位之日始,師祖便閉門練劍。過些天師父解散董門,寡人想求師祖去阻止,但總是見不到師祖。」

    伍封吃驚道:「劍中聖人的劍術天下第一,為何還要閉門練劍?」

    任公子道:「師祖因新悟妙訣,是以再練屠龍劍術。不瞞龍伯說,師祖這屠龍劍術是四十年前所創,共一百零八式,當世憑此劍術縱橫天下下,所向無敵。二十年之後,曾閉門練劍兩年,改為七十二式,從此再無人能在其劍下抵禦三劍。」

    伍封臉色微變,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劍術高手,就像他自己的劍術一樣,最時紛繁複雜,後來漸趨簡單,威力卻大了許多,支離益閉門練劍兩年,一百零八招劍術卻變成七十二招。這一次支離益閉門練劍,日後這屠龍劍術會是幾招?

    任公子又道:「師祖年輕之時,用的是一柄『寒沙』鐵劍,此劍鋒利無比,後來傳給了顏不疑。其後又仗『天照』重劍打遍天下,此劍眼下已經是龍伯的心愛兵器。其後師祖所用的寶劍名曰『屠龍』,似乎是輕如鴻毛之器,可此後沒有看過他用劍,看過的都已經死了。現在師祖用劍之時,旁人只見其光,僅聞其聲,誰也沒見過劍的真正模樣。」

    伍封嘆道:「單從兵器由輕而重,再由重而輕,便可知道屠龍子的劍術非凡,的確是大宗師的手段。」

    任公子嘆道:「師祖練劍之時,天大的事也不會理。這一次閉門練劍,只怕又要二三年,寡人少了師祖在身後支持,更無法勸服師父改變主意。眼下家師已經離開了代國,不知所蹤。以寡人看來,家師只怕已經入了晉地,寡人大婚之後,家師多半會來找龍伯比試劍術,此事勢在必然,寡人無法阻止,只盼龍伯能設法相避。以國事而論,龍伯對代國利大於弊,寡人可不願意龍伯傷在家師劍下。」

    雖然他說得委婉,但從他語氣之中,自然是說伍封的劍術絕對敵不過董梧,二人如果動手,伍封多半非死即傷。任公子身為代王、董梧的徒弟,能這麼說已經是最偏向伍封的了。

    任公子是董梧一手教出來的,又多次見識過伍封的劍術,對師父和伍封的劍術都極為瞭解,他這麼說,即是說明以伍封在吳國時的劍術進境,若與董梧交手仍是必敗之局。

    伍封心中凜然,雖然他新練成了「無心之訣」,但仍是不敢大意,點頭道:「面對董門之長,誰也不敢大意,大王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此事能避則避,萬一避不了時,也只有奮力一戰了。不瞞大王說,在下離吳之後,劍術也新有領悟,長進了些許。」

    任公子點了點頭,嘆道:「龍伯智謀百出,此事未必不能用其它辦法解決。」

    他反覆說董梧的厲害,自然是極不願意伍封死於董梧之手,伍封見他只差說出「見董梧則逃」的話來,微微笑道:「這個在下理會得。」忽想起一事來,問道:「有些事在下早想問一問大王,可惜未得其便。」

    任公子道:「龍伯有何事相詢?」

    伍封道:「當日董門刺客入齊,助闞止對付田氏,後來朱平漫說令師之子死於是役,是否確有其事?」

    任公子搖頭道:「家師的兒子只有計然一人,且此事在董門中只有數人知道,一般人都以為家師無子。」

    伍封心忖:「怪不得平兄也說董梧無子。」問道:「可那刺客之中,有一人身著『金縷衣』,想來身份與眾不同。」

    任公子吃了一驚,沉吟了好一陣,道:「『金縷衣』?寡人明白了,那人必定是梁嬰父的兒子,怪不得寡人即位之事,梁嬰父大加阻攔,原來是因其子隨寡人入齊,死於臨淄。」

    伍封聽得一頭霧水,皺眉道:「這事怎又與梁嬰父扯上了干係?」

    任公子道:「師祖少年之時曾娶有一妾,便是梁嬰父之姊,當時師祖對她甚是喜愛,將親手所制的防身至寶『金縷衣』賜給了夫人。可惜不出三年,夫人早亡,這『金縷衣』不知下落,現在想來是必被梁嬰父偷偷拿走了。梁嬰父早就對寡人說過,要讓他的獨子入董門來,寡人見他的劍術名家,其子隨父練劍還勝學董門刺御之技,並未答應。當日寡人入齊之前,有個姓梁的弟子執意要跟隨立功,寡人見他劍術還算過得去,嘉其勇氣,便帶了他去。現在想起來,這人與粱嬰父的面容相似,定是梁嬰父瞞著寡人,使他的兒子入我董門,怪不得這人在門中被家師十分看重,想來家師早知道他的身份。」

    伍封訝然道:「董門所授的刺御之技,畢竟是刺客一流的本事,未必勝過梁嬰父的家傳劍術太多,梁嬰父不教自己兒子劍術,卻讓其子到董門為刺客,又是何故?」

    任公子搖頭道:「這就不知道了。莫非梁嬰父是想讓其子日後承繼董門之長?但這事不得師祖與家師默許,就算他劍術練得再好,也無可能。」

    伍封道:「想來是屠龍子與令師已經有這意思,梁嬰父才會讓兒子入了董門。董門刺客雖然厲害,畢竟有殺身之虞,梁嬰父如非有重大圖謀,犯不上讓兒子當刺客冒險。」

    任公子點頭道:「定是如此,可他又何必瞞著寡人呢?是了,那件『金縷衣』又在何處?」

    伍封笑道:「不瞞大王說,此衣被在下所得,成了迎娶月兒的聘禮。」

    任公子愕然片刻,大笑道:「想不到師祖的三件寶物之中,已有兩件歸了龍伯,哈哈!月公主美麗絕倫,又勇武善戰,此衣正合她用。」他心儀的女子天下只有楚月兒和趙飛羽二人,聽說「金縷衣」在楚月兒身上,反而覺得最為合適。

    伍封又問:「董門還有個東郭子華,這人劍術如何?」

    任公子搖頭道:「東郭子華的劍術甚好,我董門之中,除了師祖和師父外,劍術依次下來應該是顏不疑、東郭子華、柳下跖、市南宜僚、計然、南郭子綦、朱平漫,寡人的劍術在柳下跖與市南宜僚之間。東郭子華的本事有許多是師祖親授,劍術在寡人之上,這人是個絕美的男子,不過行事古怪,最喜歡獨處,董門中無人與他熟悉。十餘年前這人突然失蹤了,至今不知道下落。」

    二人言談甚歡,伍封見帳外月色如霜,笑道:「明日大王要娶妻,正要養好精神,在下還是先行告辭。」

    任公子將他們送出了大營,叮囑小心云云。

    銅車離了大營,趕回城中。伍封見新稚穆子年紀雖幼,卻不說多話,十分乖巧,大有小鹿之風,笑道:「穆子隨大小姐練劍,又學習兵法,想來本事了得吧?」

    新稚穆子道:「小人這點本事,怎及龍伯和大小姐萬一?不過後日小人一路護送大小姐到代國去,擬在代國留些日子,正好向大小姐和大王多學些兵法。」

    伍封點頭道:「難得你年紀輕輕,卻如此上進。」

    新稚穆子笑道:「龍伯恐怕只大不了小人幾歲,卻已經名滿天下,為列國所敬重,大小姐時時向小人說起龍伯,上次又見識過小夫人的劍術和格擊本事,今日向小夫人討教了些劍術,大有脾益!」

    說著閒話,車入了城,先停在趙府之外,新稚穆子告辭回府,伍封與鮑興二人回到府上時,已經是三更時分了。

    次日一大早,伍封便到了趙府,只見趙府上下喜氣洋洋,賓客盛眾,簡直是揮汗成雨。魏駒、韓虎以及晉定公的使者早在府上,伍封根本無暇與趙氏父子說話,只是打個招呼,說幾句客套話而已,然後坐在貴賓之席,趙無恤之弟趙嘉在主人席上陪著眾客飲酒,說些閒話……

    伍封見智瑤並沒有來,只派了絺疵和豫讓為使,知道這人暗算不成,雖然大家並不捅破,裝著無事,他也無顏前來,故意問絺疵道:「為何不見智伯?」

    絺疵答道:「智伯偶染風寒,未能親來。」

    趙嘉笑道:「智伯來不了,有絺先生和豫先生前相賀,也是好的。」

    這時候,豫讓上前向伍封敬酒,小聲問道:「小人有事要與龍伯說,未知龍伯是否方便?」

    伍封聽張孟談說過豫讓的事,知道他是忠勇之士,點頭道:「在下久聞豫兄之名,早想一敘。」

    二人對飲了一爵,豫讓回席之後,伍封託言更衣,轉到側廊上去,過了一會兒,豫讓也來了。

    二人到花園之中,豫讓問道:「未知龍伯是否認識一個名叫豫無鬼的人?」

    伍封吃了一驚,道:「豫大叔是先父的故人,可惜已經亡故了。」

    豫讓嘆道:「小人便是其子。前些時小人與貴府的平兄比試了一場劍術,平兄說其劍是龍伯所賜,名曰『無鬼』,小人還特地索看,認識『無鬼』二字鑲的是先父的字跡,才知道先父與龍伯是舊識。」

    伍封又驚又喜,道:「怪不得在下一見豫兄,便覺有些面善,原來是因與豫大叔相似,我還道見過豫兄卻想不起來了哩!」

    豫讓又問:「小人改投智氏為家臣,先父大為不悅,憤而離晉,從此便無音迅,小人曾多方託人打聽,只聽說先父收了一女名叫遲遲,居於魯國,後來不知所蹤。」

    伍封嘆了口氣,道:「其實遲遲是萊夷玄菟法師之女,豫大叔亡故之後,遲遲到了柳下惠大夫府上,後來嫁給在下為妾,生了一子。可惜天不予壽,上年市南宜僚到府上行刺,受驚而亡,唉!」

    豫讓驚道:「原來龍伯懸賞千金要殺市南宜僚,是為了給遲遲報仇!」

    伍封道:「說起來,豫兄算得上在下的大舅,這真是意想不到。」

    豫讓道:「小人與遲遲未曾見過面,又非親生兄妹,龍伯這麼說,是往小人臉上貼金了。有一件事龍伯不可不知:董梧眼下已經到了絳都,便在智府。昨日小人見過此人的劍術,當真是非同小可,勝過小人多矣!這人為龍伯而來,可要小心。」

    伍封點了點頭,道:「在下早有準備,無非是一戰而已。」

    這時,那絺疵也走了來,向伍封施禮道:「龍伯!」又看了看豫讓,豫讓向他點了點頭。

    絺疵道:「龍伯請恕小人多口,那董梧劍術了得,龍伯是大國貴人,雖然英勇過人,卻犯不上與此人動手。此間事了,龍伯宜儘早離開這是非之地。」

    伍封大感愕然,心忖自己與智瑤算是對頭了,絺疵與豫讓一文一武是智瑤的心腹家臣,豫讓是遲遲的義兄還好說些,連絺疵居然也對他如此關心,真不知道是從何說起。

    絺疵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道:「其實這是智伯的主意。董梧是天下名人,又與梁嬰父有舊,他到智府上來,智伯自然要接納。只是誰都知道董梧是衝著龍伯而來,萬一龍伯有何損傷,齊楚兩國或會不悅。我們智氏犯不上多結強敵,是以智伯一面開解董梧,一面希望龍伯避開此人。」

    伍封恍然大悟,心忖自己當著晉國君臣打敗智瑤,這人素來狂妄狂妄自大,自然是深以為恥,如今卻能以大局為重,顯然並非莽撞無知之徒,也怪不得能在晉國威壓趙、魏、韓三家。

    伍封點頭道:「這事在下理會得,各位儘管放心。」

    三人先後回到了堂上,伍封方才坐下,趙無恤匆匆過來,小聲對他道:「龍伯,在下打聽的明白,董梧已經來到了絳都,眼下在智瑤府上。雖然龍伯不會怕了他,不過無須力敵,這些天龍伯最好謹慎小心,等燕兒婚事一過,在下自有安排。」

    伍封笑道:「多謝無恤兄的好意。」

    趙無恤見他若無其事,點了點頭,又匆匆迎接賓客去了。

    這時,身旁的韓虎伸過頭來,道:「龍伯,聽說董梧在智伯府上,這人劍術高明,可要小心。」

    伍封點頭道:「此事在下知道了,多謝韓公相告。」才拿起酒爵,那魏駒又走了過來,小聲道:「龍伯,適才在下收到一個消息,龍伯不可不知。」

    伍封笑道:「是否董梧在智伯府上之事呢?」

    魏駒愕然道:「原來龍伯已經知道,魏某便放心了。想來龍伯自有應付之策。依在下之見,絳都處處凶險,龍伯隨行從人不多,不必力拚。」

    伍封拱手道:「多謝指教。」心道:「他們都怕我與董梧動手,定是怕我死在晉國,激起齊楚之怒。我送燕兒到晉,反而被害,田恆不為我報仇,這面子往哪兒放去?國君老丈人也不會坐視不理,齊國若是興兵向晉,楚國只怕也會藉故北上,晉事便煩了。」

    從昨晚任公子開始,已經有許多人勸他避董梧之鋒,無人認為自己能勝過董梧,伍封反而激起了心中的豪氣,心忖:「莫非這董梧真是無人能敵?」

    快到午間之時,任公子率了三百精騎入城迎親,絲樂飛揚、眾聲喧嘩之中,趙飛羽上了香車,臨行時掀開帷幄,回頭看了看趙府大門,長嘆一聲,垂下帷帳。

    伍封正在車旁不遠處,一眼見到趙飛羽漆黑的發髻上,插著自己送給她的那一支鐵笄,心中微震,神為之傷。

    平啟與新稚穆子各乘一車,守在趙飛羽香車左右護送。眾賓客又隨香車前往城外任公子的大營,雖然韓虎魏駒等人與代國無甚交情,但任公子畢竟是一國之君,又看在趙氏面上,都依晉人之俗移往新郎處繼續宴飲。

    伍封在酒宴上與韓虎魏駒盡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舉爵痛飲,這二人不敵他的酒量,大醉回去,伍封又飲了一個多時辰,早已經大醉,搖搖晃晃向任公子告辭,由鮑興和趙府中人送回了府中。

    回府之後對楚月兒道:「董梧已經到了絳都。」說完倒頭大睡,楚月兒與展如鮑興等人自行安排府中防衛不提。

    睡到初更時分,伍封迷迷糊糊醒來時,楚月兒、田燕兒和春夏秋冬四女正在外室說話,眾人將飯肴拿上來,伍封胡亂吃了些,田燕兒見伍封心情抑鬱,自去拿了酒來,眾女又陪伍封略飲了些酒,到三更之時,眾人都感睡意上湧,各自安睡。

    這一覺好睡,伍封直到次日辰時方醒,睜眼便見楚月兒躺在身旁,小臉紅撲撲地睡得正香,他輕手躡足地下了臥床,也未穿衣,在房中赤裸著上身使了一套「空手搏虎」的功夫,登覺精神大振,這才穿衣佩劍。

    這時楚月兒醒來,咕嚨道:「好睡!咦,夫君先起身了。」起身與伍封出到外面,卻見春夏秋冬四女仍在外室睡著。

    伍封笑著小聲對楚月兒道:「昨晚定是我乘醉吵鬧,讓你們都睡得不好。」

    楚月兒道:「今日可有些怪了,月兒從來這麼貪睡過。」平日楚月兒十分驚醒,伍封每朝醒來時,楚月兒早坐在一邊侍候,想不到今日卻還比伍封醒得晚。

    伍封笑道:「想是這些天你到處玩耍應酬,頗為辛苦。」

    他們這一說話,睡在外室的春夏秋冬四女也醒來,甚覺不好意思,連忙起身。

    眾人盥洗之後,到了大堂之上,見田燕兒正在堂上與旋波說話,正等他們用飯。田燕兒看了伍封一眼,臉色微紅。

    旋波笑嘻嘻道:「龍伯愛酒,月兒定是常被龍伯灌醉。」

    楚月兒笑道:「夫君倒不大灌我們飲酒,不過偶有幾次而已。」

    伍封用飯之時,道:「眼下已經過了辰時,只怕趕不及送任公子和趙大小姐動身吧?」

    田燕兒道:「任公子和大小姐一早派了平爺來向龍伯告辭,不過平爺知道龍伯心情不好,大醉未醒,說是來應個景,不失禮數而已,任公子和大小姐必定不會見怪。他與小興兒說了一會兒話,這才走了,說是任公子和大小姐卯時起身往代國去,此刻怕是趕不及了。」

    伍封見才走了一個時辰,也顧不上用飯,起身道:「不妨,他們大隊人馬、絲竹歌舞一路緩行,我定能趕上相送。」

    楚月兒道:「大小姐對我有授藝之德,我也該去送送,可惜晉人多禮,比不得我們齊楚二國,男女不好同乘,何況董梧大有可慮,怕他偷偷入府,我要陪著燕兒,無法趕去。」

    伍封對鮑興道:「把那匹黃龍帶上,一陣我送給大小姐。這是柔兒的座騎,放在府中睹物思人,柔兒和大小姐都是天下奇女子,此馬給大小姐最為合適。那匹白龍便給燕兒吧。」

    田燕兒喜道:「多謝龍伯。」旋又搖頭道:「算了,晉人鄙夷騎馬,白龍還是留在府上吧,我若要了它,多半用不上,就算用時,無非是馭車而已,委屈了良馬。」

    伍封道:「這也說的是。」

    鮑興去備車牽馬,伍封對展如道:「府中防備,還請展兄多多費心。」

    出府登車後,鮑興將黃龍馬韁繩系在銅車之旁,問明了路徑,馭車出了北門,向西北方急趕。

    急駛了一個多時辰,總算趕上了任公子的大隊人馬。

    人馬停了下來,任公子一騎迎上,笑道:「龍伯一路趕上來,是否有甚急事?」

    伍封道:「倒沒有什麼事情,無非是來送一段路而已,本當早些來,只是昨日宿醉未醒,耽誤了些。」

    任公子嘆道:「龍伯如此重義,寡人甚是感慨。」

    這時,平啟護著趙飛羽的香車也迎了上來,平啟向伍封施禮道:「早間到府上去,都說公子飲醉未醒,想不到終是趕了來,大小姐必定高興。」

    伍封嘆道:「今日一別,未知何日方能見到,諸位珍重。」讓鮑興將黃龍牽上來,道:「在下有良駒一匹,名曰黃龍,今日送給大小姐,以供驅策。」

    趙飛羽在車中幽然道:「龍伯盛情,飛羽沒齒不忘。」

    平啟上前將黃龍牽了過去,黃龍長嘶一聲,回頭看了看,隨平啟走過去。

    伍封立時想起葉柔來,由葉柔又想起遲遲、西施、蟬衣等女,長嘆了一聲,向眾人告別。

    銅車才行百餘步,便聽聲後嗚嗚咽咽的笛聲在風中飄忽而來,笛音甚熟,正是遲遲最喜愛的那一首《蒹葭》。

    伍封擊軾作和,唱道:「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遡洄流之,道阻且長。遡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遡洄從之,道阻且躋。遡游從之,宛在水之坻。兼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遡洄從之,道阻且右。遡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笛聲歌聲在原野上此起彼伏,連那一干不懂辭意的胡人也覺得心旌震盪,魂為之消。

    伍封回到府中,卻見眾人都在堂上說話,甚是熱鬧。

    田燕兒對他道:「先前趙嘉來過,老將軍特地讓他帶了些梅子來,說是龍伯醒酒之用。」

    伍封道:「老將軍太小瞧我了,過了一夜,再怎麼醉法也不致於此刻還未醒來吧?」又道:「無恤兄不擅飲酒,多半是一旦飲醉,便要用梅解酒,老將軍定以為我也是如此。」

    此刻已是午飯之時,伍封連早飯也沒吃好,覺得肚餓,讓人拿上飯肴,與眾女一起用飯。

    用過飯後,伍封道:「怎麼不見展兄、小刀、小陽、小興兒和老商?」

    旋波笑道:「還說哩!昨天龍伯回來,說董梧到了絳都,展蛇兒十分緊張,帶了小興兒、老商、小刀、小陽和勇士在府中四處佈防,輪流當值。」

    伍封命人將展如等人喚來,道:「董梧不比常人,就算防守再嚴也擋不住,你們不用緊張,徒自辛苦,還是老樣子好了。」

    鮑興吃驚道:「那怎麼行?」

    展如道:「公子為何突然意氣闌珊了呢?只可惜人手不足,否則,小人有把握將這府中防衛佈置得緊湊些,董梧就算本事再大,也不能來去自如。」

    商壺樂道:「老商倒不信有誰打得過姑丈。」

    正說話間,田力帶著張孟談上堂來,張孟談向伍封施禮道:「龍伯,老將軍和少主人派小人帶了二百士卒來,韓、魏、智三家各出了一百人,總共五百人由小人帶來替龍伯守府,眼下都在外面,聽從龍伯調遣。」

    伍封又驚又喜,道:「這真是一番好意,想得周到。」心忖晉國四卿都怕自己死於董梧之手,雖然不全是關心自己之故,卻未必是惡意。暗道:「這董梧一到絳都,弄得晉國四卿人人驚慌,又無法將他逐出絳都。若非這人十分厲害,哪會如此?」與展如和張孟談商議了佈防,此時便看出展如的本事來。

    展氏歷吳將,他自己也為將日久,軍陣佈防正是所長,當日他在泗上所布水寨,連葉公也大加稱讚。雖然府中佈防不用水軍,但兵法相通,展如將三十鐵勇和一百倭人勇士佈於內院,其餘的數百人三班輪流,各處弓手、長短之兵搭配,佈置得井井有條,本來是三人商議,但伍封見他著實高明,經驗比自己老到得多,索性不再說話,任展如安排。

    張孟談驚道:「這位展兄比得上軍中宿將,極有才幹。」

    伍封道:「他本就是軍中宿將,跟隨我之前,是吳國的水軍司馬。」

    張孟談道:「莫非展兄便是吳國名將展如?」

    展如點頭道:「正是在下,在下因吳國內亂,被人迫害,這才離開吳國跟隨了龍伯。」在伍封的家臣之中,以展如的本來身份最高,伍封待他也與眾不同。

    張孟談道:「有展兄在,小人便可以放心了,這五百人便留在府上,小人還要監視智府。」向伍封告辭走了。

    伍封將他送走之後,見展如上下忙碌,軍令嚴整,心道:「展兄畢竟是為將日久,軍中的本事勝過趙兄和蒙兄多矣!」

    趙府又命人送來了河鯉、河豚和各類山珍若干,說是給龍伯制肴,伍封收下東西,才將他們打發走,韓府又派人送來美酒數車,魏府還送了歌姬絲竹兩隊,伍封笑吟吟收下不提。

    楚月兒大奇,道:「今日這晉國四卿突然如此慇勤,是何道理?」

    伍封笑道:「他們是想我留在府中,才送來美酒佳餚、絲竹歌舞,盼我對酒當歌,擁美而眠,總之是不要外出,免被董梧所傷。」

    田燕兒聽他說著「擁美而眠」四字,臉上一紅,問道:「趙府這麼做還好說,怎麼智、韓、魏三家也會派士卒來保護龍伯?尤其是智瑤前些天在龍伯劍下丟臉,理應恨龍伯才是,怎麼也怕龍伯被董梧傷了?」

    伍封道:「除了趙氏,我與其他三家都沒什麼交情,他們怕我死在這絳都之中,激起齊國之怒。令尊田相是個聰明人,我送你成親,卻在晉國被害,晉人責任可大了!若不替我報仇,大損臉面。不過齊國雖然勢大,比起晉國卻有不足,到時候定會派使者到楚國找我那楚王小舅子去,齊楚聯軍大舉伐晉!」

    楚月兒道:「原來如此。是了,那越王勾踐也是個聰明人,如果齊、楚、晉三國交兵,對他越國也有大利,說不定他也盼夫君在絳都被害哩!」

    伍封讚道:「月兒聰明得緊。勾踐當然也有這心思,可惜天下間只有一個董梧。若是越國有董梧這樣的高手,早就派了來!是以前些時晉人倒不在意,不怕有人能傷了我們,眼下董梧來了,這人非同小可,晉人才會耽心。這幾天我便給四卿面子,守在府中不出去了。」

    鮑興忍不住道:「這是否太過示弱了些?」

    伍封笑道:「示弱便示弱了,這又打甚麼緊?這幾年我爭勇鬥狠多了,偶爾也該退步讓人。嘿,晉人雖見過我大勝智瑤,仍以為我劍術不及董梧,怎知道那日我與董梧一戰未盡全力?若我用雙手之劍,未必便會輸給董梧!」

    眾人見他豪氣大生,齊受感染,便覺董梧也無甚可怕了。

    伍封將眾人叫到練武場上,又將三十鐵勇、一百倭人勇士以及能戰的寺人、侍女都叫了來,道:「我想出了一個人人可用的法訣,那日我教趙大小姐快劍之訣,又受她啟發,更為好學了些,你們都學一學,可將你們出招的速度提升不少。」

    當下教眾人此訣。其實這就是從他教田燕兒、春雨等人的快刀快劍之術之中而來的方法,田燕兒、展如、鮑興、商壺、春夏秋冬四女、小紅均不必學了,自在一旁練習,其餘圉公陽、庖丁刀和那些寺人、勇士都未學過,都認真習練,連田力和旋波也各拿了一柄劍下場。

    伍封不料旋波也會劍術,看了幾眼,見她劍術平平,顯是學的展如的家傳劍術,看來是成親之後,時時與展如「鴛鴦戲劍」的結果。

    伍封微笑看了楚月兒一眼,小聲道:「月兒,這些日子你甚忙,我們好久沒有『鴛鴦戲水』了吧?」他見眾人練武甚勤,這練武場不太大,自己和楚月兒反而無所事事,遂將楚月兒扯到後院「鴛鴦戲水」不提。

    午間庖丁刀制了幾尾河豚,又弄了若干山珍,炙、烹、煮、燴,製成諸般菜餚,眾人吃得讚不絕口。

    伍封叫上歌舞絲竹,鐘鳴鼎食,美酒佳餚,與楚月兒、田燕兒、鮑興、商壺說話,以此消磨時光。其餘的人卻不敢怠慢,自去練武。

    至於田燕兒婚事,趙府早派了許多人來準備,這種瑣事也無須伍封插手,如此過了兩日,終到了田燕兒出嫁之日。

    一大早,韓虎與魏駒便結伴而來,伍封將他們迎進大堂,笑道:「韓公、魏公來得倒早。」本來他只是在府門迎接貴賓,再由田力引客上堂,但韓魏二人身份高貴,自然要親自送到席上,以示禮隆。

    魏駒笑道:「龍伯老是在府中不出,好在月公主有暇,又願意給面子,此女當真是天下絕色,只怕不在西施之下。在下對龍伯羨慕之極!」

    伍封哈哈大笑,將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叫上來,與二人見禮,魏駒沒見過春夏秋冬四女,看得一雙眼珠子差了瞪了出來,口中吞涎,良久方道:「妙哉!」

    韓虎也有些失態,不過他不像魏駒好色,在一旁笑道:「本以為魏公有許多評語,不料只是『妙哉』二字!」

    魏駒嘆道:「不可言傳!不可言傳!龍伯可真是讓在下羨慕死了!」

    眾女都忍不住笑,伍封自然不會讓她們久在堂上,被人色眼相對,讓她們到田燕兒室中準備,眾女下堂去了。

    伍封將二人引到席上,韓虎道:「天子派了王子姬仁為使,賀趙氏娶妾,龍伯未見過這位王子吧?」

    伍封心道:「周室不振,全靠晉國支撐,如今趙氏娶親,原也該來。」道:「天子派王子為使,這真是十分榮耀的事情。為何他們不早來數日,順便也賀一賀趙氏嫁女?」他聽趙飛羽說過姬仁十分賢明,此女眼界甚高,她說了個「賢」字,必定不假,尋思:「等今日事畢,便去拜訪一下這位王子。」

    韓虎笑道:「嫁女怎能與娶新婦相比?何況趙女所嫁的是代國,代國自稱為王,向來不通中國,又非天子所封。天子若派使相賀,豈非承認代國之王?天下豈有二王的道理?何況王子姬仁今日才到,也趕不及。」

    伍封點頭道:「這也說得是。不過楚國、吳國、越國也都稱王,為何又被列國看重?」

    魏駒此刻緩過神來,道:「這三國也少通中原,雖然自稱為王,但他們偶有使節到成周,自稱為臣,與代國可不大相同,何況楚國本是天子所封的子爵之國。」

    伍封道:「依在下看來,這也與國勢有關。楚境之大自不必說,吳曾稱霸,越勢日強。這三國不可輕忽,只好含含糊糊算了。」

    韓虎點頭道:「正是,小國無外交,代國境小民貧,絕對承認不得。政事之精髓,只在『強弱』兩個字上面。」

    三人才說了幾句話,便有賀客上門,伍封向韓魏告罪離開,此時賓客絡繹不絕,紛紛而來,伍封迎接不暇。

    智瑤還是未來,派了絺疵與豫讓二人為使,伍封迎他們入府時,豫讓道:「龍伯,董梧今早離開了智府,不知下落,或是出了絳都。」

    絺疵道:「定是他這兩天當不得智伯苦勸,暫時打消了尋仇的心思,離開了絳都。」

    伍封道:「多謝相告。」心中反而警惕起來,心忖:「董梧為了報仇,不惜將董門解散,連任公子也勸不住,怎會聽智瑤的話?」藉故到了後院,將楚月兒叫來,道:「月兒,今日要小心一些,董梧或會動手,午間送親之時,你讓小紅馭車,守在燕兒車旁,免得有失。」

    楚月兒登時興奮起來,點頭答應,道:「這些天時時說起董梧,月兒反而想與他鬥一鬥。」

    伍封見她毫無畏懼之意,笑道:「他的劍術極高,我們未必勝得過他。」

    楚月兒倒不輕敵,道:「就算我們敵不過,大可以聯手,就像當日在衛國對付顏不疑一樣。」

    伍封笑道:「是極,我便是這意思。」

    他回到前院,剛剛接待晉定公的使者之後,周使王子姬仁便來了。

    伍封見姬仁四十三四歲年紀,雖然不高,卻十分勻稱,眉清目秀,鬚髮極為齊整,衣服也簡撲無華,施禮道:「王子遠來不易。」

    姬仁笑道:「在下久聞龍伯大名,當真是如雷灌耳,早想來見一見龍伯的風采,今日一見,果然是神武英姿,超凡脫俗。」

    伍封見姬仁只帶了幾個從人,不像韓虎魏駒他們走到哪裡都有數十人相隨,心道:「周實雖弱,不至於多帶些從人也不得,飛羽說他甚是賢明,看來果然如此。」對姬仁大有好感,道:「在下久聞王子之賢,今日來得正好。未知王子下榻何處?今日事畢,明日在下拜訪候教。」

    姬仁想不到伍封對他如此禮遇,心忖自己雖是長子,但在成周毫無勢力,何況以伍封的身份勢力,根本不必阿諛巴結自己。眼下列國所看重的都是其弟姬厚,都當了姬厚是未來的周天子,自己走到哪裡,旁人也只是以一般使節看待,唯獨伍封卻對他盛情拳拳,令他有些愕然。

    伍封猜到他的心思,笑道:「其實成周中的事,在下也略知一二。在下與人交往之中,當然是順勢因力,不過交朋友的話,只看本事品性。在下與王子是第一次見面,不過早些時曾聽趙家大小姐說過王子之名,大小姐說王子十分賢明,她是天下奇女子,所說的話必不會錯了。在下便想與王子多多親近,討教一二。」

    姬仁這才明白,心中甚有感觸,嘆道:「原來如此,其實是趙大小姐謬讚了。不過在下聽聞龍伯的本事多了,心甚仰慕,如能作長夜之飲,在下定有所獲。不過在下今日才到,原擬居在晉君宮中,只怕龍伯來往不便。今日且居宮中一晚,明日在下便移居驛館,再請龍伯宴飲。」

    伍封笑道:「這就極好了。」親自將姬仁帶到堂上,坐在主賓席上,其從人坐在姬仁身後席上,伍封這才告罪離開,姬仁自與韓魏二人說話飲酒不提。

    到了午間吉時,田燕兒上了香車,伍封的銅車在香車前引著,勇士兵車在兩側,田府陪嫁的人或乘車、或步行,隨在田燕兒香車之後,載著嫁妝的百餘乘輜車蜿延在後跟著,眾賓輕車簇擁,浩浩蕩蕩前往趙府,其中熱鬧豪化之處,還勝過趙飛羽出嫁之時,使整個絳都都顯得喜氣洋洋。

    伍封的銅車就在田燕兒香車之前,雖然周圍人聲鼎,他卻隱隱聽得到田燕兒的啜泣之聲,伍封暗暗嘆氣,想起此女與趙飛羽一樣,都是身不由己,頗有些黯然神傷。

    正前行間,前面忽然停了下來,大隊被迫停了下來,伍封愕然,讓鮑興驅車上前,前面的一個倭人勇士迎上來:「龍伯,有人擋道!」

    鮑興「嘿」了一聲,道:「什麼人?將他們趕走就是了。」

    倭人勇士道:「雖然只是一人,我們卻趕不走他,老商每上前時,便被他一掌推開了,連他如何動手也未看清。」

    伍封心中凜然,道:「這人必是董梧!你快上去,叫老商不要動手,免被他傷了。」

    倭人勇士飛跑去傳令,伍封讓鮑興將車駛上去,見前面十字大道中央,商壺與眾勇士圍成一圈,也看不清圍住的何人。

    商壺和眾勇士見伍封上來,這才退開。便見道中間低頭坐著一人,渾身黑衣,雖然秋風正盛,但這人的鬚髮衣襟紋絲不動,恍如一團死水般,透出森森的死氣。

    伍封跳下銅車,向那人迎上去,道:「董先生獨坐風中,想是在等在下。」

    那人緩緩抬頭,眼光如電一般向伍封掃過,道:「董某專為龍伯而來,欲與龍伯作生死一決。」

    伍封點頭道:「好!」

    他們二人雖然第一次見面,可一見對方,便知道對方的身份,須知這天下高手的氣勢是無論如何也扮不出來的。

    董梧見伍封行事如此乾脆,毫不拖泥帶水,微感愕然,心道:「這人與眾不同,小小年紀便有諾大氣派。」站起身來,緩緩拔出了腰間的長劍。

    伍封見他握著的是普普通通的一柄青銅劍,毫無特異之處,反而暗暗吃驚:「董梧身為董門之長多年,見過的良劍定是不可勝數,自己所用的反而是最尋常的銅劍,若非此人劍術已臻化境,怎會有諾大的聲名?」他這麼想著,也緩緩拔出了「天照」重劍。

    這時,姬仁、魏駒、韓虎、豫讓、絺疵等人都下車趕了過來,韓虎汗流滿面,大聲道:「二位有話好說,千萬不可動手!」

    伍封向他們揮了揮手,道:「各位請駐足細觀,請勿插手,今日之戰是在下與董先生之間的私事,與齊晉無關,也不干代國之事。」他想,與其天天提防這人,不如今天作個了斷,何況這人既然等候在此,就算不想與他交手也不行了。

    眾人無不愕然,停下了腳步。周圍的人車紛紛圍上來,擠滿了四周,形成一個極大的圈子。

    董梧點頭道:「正是,董某找龍伯一戰,本來就是私事。」

    他們二人當眾這麼說,韓虎等人便稍稍寬心,須知此地圍觀者逾萬,二人都說是私事,就算伍封死在了董梧劍下,齊國也不能完全怪到晉國頭上。何況董梧今日是有心而來,預先等在這裡,任何人上去也勸阻不了這一場生死決鬥。

    伍封和董梧二人靜靜站著,便如兩座山一般絲毫不動,兩口劍雖然不動,但劍上的寒光卻閃爍不定,恍如劍身之上都有潛流暗湧。

    周圍眾人便覺得兩縷森森的寒氣由二人身上緩緩漾開,便如在水中扔下了一塊大石般,寒意如漣漪般越來越大,逼臉欲寒,周圍的人都心生懼意,產生後退之念。

    忽見劍光一閃,也不知道是誰先動手,便聽兩劍清脆地碰響,眾人眼前彷彿劃過了一道閃電,只在這一閃之間,二人雖然都站在原地未曾移動,兩口劍卻已經碰響八九次之多,只是響聲奇密,眾人也分辨不出,連豫讓也搞不清楚雙劍相撞到底是八次或是九次。

    眾人見這一眨眼功夫,二人已經出劍八九次,運劍之快,簡直是駭人聽聞!

    其實,伍封與董梧這人已經交手了十二劍,只是有幾劍中途變化,未曾碰及。董梧出劍相攻,其劍之快還在伍封預料之上,幸虧伍封練成了「無心之訣」,眼睛盯在董梧的劍上,只要董梧劍尖微動,自己的長劍便相應當揮出,根本無須心念所及,劍不由心,只是隨手而揮而已。

    這數劍下來,伍封暗暗心驚,知道自己的劍術比董梧略慢了一點點。不過他的劍慢純是因為所悟的「無心之訣」習之未久,對手又是經驗遠勝於自己的董梧,才會如此,再有二三個月練習,必定能比董梧出劍更快。眼下雖然只慢了一點點,但在董梧這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面前是極為不妙的事情,幸虧董梧的膂力雖大,卻還比不上顏不疑,比起伍封的神力來要小了許多,一個出劍稍快,一個力氣更大,這才成勢均力敵之勢。

    董梧心中之驚駭更勝過伍封,他一生與人比過無數次劍,從未遇過出劍有伍封這麼快的人。雖然這人比自己略有不如,但自己天賦異稟,練劍數十年,成為董門之長時,這人只怕還未生出來,小小年紀幾乎趕得上自己眼下的劍術,委實了不起。

    二人心中各有所想,略停一停,劍光閃爍,董梧的快劍之術展開,又交手戰在一起。

    在旁人的眼中,他們這一次交手與先前又不同,只見二人倏進忽退,左騰右挪,兩條人影伴著劍光閃爍盤旋,只見人影而不見其形,只聽劍鳴之聲卻看不清劍的方位,一迭迭的雙劍相撞之聲時快時慢,時清脆時悶響,時密集時單調,只聽這聲音,便知道二人的劍招變化無窮。

    韓虎等人均想不到伍封的劍術高明到了這個程度,居然能與董梧戰個棋鼓相當,面面相覷之下,暗暗慶幸自己這些日來幸好沒有得罪這人。

    豫讓和絺疵對望了一眼,臉上都微微變色,心知伍封當日與智瑤一戰,不僅僅是未盡全力,甚至於連一半本事也未用上,也怪不得這人聽說董梧到絳都後毫不在意。這人劍術高明至此,就算在千軍萬馬之中恐怕也奈何他不得,可眼下智氏與他大生嫌隙,後果不妙。

    其實,伍封平日的劍術也沒有這麼快捷凌厲,但他向來是遇強俞強,此刻心底清明,將他本身的劍術發揮到了極至。

    這一輪劍擊雙方各出了三百多招,未能罷手,伍封所用的劍術雖然主要是「刑天劍術」,卻不拘一格,常有信手拈來之作,董梧的劍術卻是變幻萬方,彷彿在他的劍術中有數百招、數千招一樣,每一招使出來都是氣象萬千。

    伍封心忖自己的力氣大過董梧,又有臍息之妙,力量循環而生,這董梧居然盡能應付,毫無氣力不加之態,不禁暗暗稱奇。

    董梧越戰越驚,他自己天賦異稟,數十年練劍不啜,極具長力,可眼前這小子的體能似乎還勝過自己,這人用百餘斤的重劍、每一招又比自己要多耗氣力,可戰了這麼久,居然不見絲毫氣喘,彷彿又無窮無盡的神力一般。

    二人又交手了二百餘招仍是平局,伍封心道:「董梧的劍術比我快,借劍術之快抵消我的力氣,這人體能極佳,長久戰下去,只怕再戰一二千招他才會有力弱之時,恐怕會誤了燕兒的吉時。」心中忽然一動:「他以快劍來對應我的劍上力道,我若用方位之變來抵消其快,或可以憑力取勝。」

    他大喝一聲,借重劍上撩之勢,飛身而起,使出了他由「刑天劍術」中變化出來的「行天劍術」,他每一躍身之間,便使出了數十招劍術,或上或下,便如一支大鳥般隨風而舞,森森劍光始終在董梧頭頂灑落。

    董梧見他躍起使劍,暗暗心喜:「你用這凌空行劍之術,力道便比不上腳踏實地之時,怎敵我的快劍?」誰知道數十招下來,伍封不論在地上抑或空中,力氣仍是奇大,凌空之際居然不減一分力道,董梧大驚,他這麼以下御上便費力了許多,百餘招後,自己的快劍因為伍封凌空之故,佔不了任何便宜,此刻被伍封神力所逼,只好採用守勢,禁不住步步後退。

    董梧常見支離益使行雲流水、凌風而至的「屠龍劍術」,見伍封的劍術與此相類,暗道:「天下除了『屠龍劍術』外,想不到還另有這一套凌空使動的劍術!」雖然他未練過「屠龍劍術」,但見得多了,即使伍封的「行天劍術」與「屠龍劍術」大不相同,也能勉強應付。是以伍封這百餘招雖讓他十分被動,卻還是不能立即取勝。

    眾人見伍封縱橫騰挪,在空中轉折自如,如同仙神,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疑是神人。

    伍封心道:「這董梧是劍術大行家,普通一柄銅劍,居然在我寶劍之下連刃口也不稍缺,劍術巧妙高明之極!我若不改變用劍法子,恐怕一時間仍難取勝!」大喝一聲,使出了他最厲害的雙手劍法。

    這種雙手劍法伍封平日並不大用,因為他總覺得用雙手不如單手靈活,劍術使動時也慢些,雖然劍上力氣大了近一倍,威力也倍增,但變化卻少了許多,使起來便少了那種隨心所欲的感覺,是以平日也不太研習。此刻他以「無心之訣」使動起來,忽覺用此訣使用雙手劍法,未必便與單手慢了,心中大喜,摧動劍勢,排山倒海般向董梧強攻。

    董梧本在勉力支撐,此刻伍封雙手運劍,劍上力量突然間大了近倍,再也抵擋不住,十餘招下來,已經退出了數丈之外。

    此刻,周圍人群中就算不會劍術的也看得出董梧敗局已定。

    董梧再接了數招,雙臂劇震,自覺不敵,心忖再過數招,必定會被伍封劍劈成兩片,平生第一次產生了恐懼之意,心思急轉,猛閃身處,向圍觀人群撞了過去。

    伍封見他居然不顧身份逃走,愕然停手,正要喝斥,忽瞥見他所逃的方向,竟是田燕兒的香車之處,大驚失色,發足急追。

    原來眾人都不願意錯過這一場劇鬥,在四周圍成了一個大圈,田燕兒的香車自然隨人流變了方位,不在原處,適才打鬥之際,田燕兒怎肯錯過?早將帷帳掀開一角,看得入神。

    董梧本來只是被伍封的劍術所逼,心驚膽顫之下,忘了自己這是與伍封的生死決鬥,憑本能而逃,也未曾想所逃之方向恰好是田燕兒香車所在。他身法極快,如同其劍,伍封措手不及之下,一時難以追上,而周圍的人先前見了董梧的劍術,誰也不敢阻擋,紛紛閃避。鮑興與眾勇士雖然離得並不太遠,但人頭湧湧,也來不及趕上來。

    眼見董梧便到了田燕兒車前,伍封唯恐董梧對田燕兒不利,心中大急。

    忽聽田燕兒車後一聲嬌叱,一女飛身越過人群迎上了董梧,正是楚月兒。

    楚月兒劍光霍霍,便聽劍鳴之聲不絕於耳,與董梧戰在一起。董梧想不到一個女子也會此快劍,雖然楚月兒的劍術比他大有不及,仍被楚月兒的鐵劍所逼迫,二十餘劍下來,董梧雖然衝出五六步,最終還是被迫停了下來。

    這時伍封已經趕了上來,擋在董梧面前。

    楚月兒適才在董梧快劍之下,已經被逼出了「御風劍術」的極至,知道自己比董梧的劍術弱了不少,再交手數招,只怕會傷在董梧劍下,見夫君趕了上來,飛身便退,輕飄飄落在小紅車上。

    商壺在一旁樂道:「姑丈,既是生死之決,敗即是死,這人居然想逃走,丟臉得很。」

    董梧畢竟是一代宗師,被商壺幾句話一說,大感慚愧,登時面紅耳赤,只覺無地自容。

    伍封忙道:「大喜之日,見血光不好,老商怎能這麼說呢?」

    楚月兒格格一笑,道:「夫君說得是,老商只怕是沒想到這個道理。董先生,老商說錯了話,請勿見怪!」

    她這麼一說,董梧更覺慚愧,緩緩道:「董某被龍伯神劍所逼,竟生驚懼之心,一時忘了前約,實在慚愧!」

    伍封道:「董先生劍術高明,是在下平生所見的第一高手,先前董先生以『生死之決』相約,其實是想讓在下全力以赴,純粹是激勵後輩之意,並非真的要一決生死。眼下劍已經比過了,董先生請走吧。」

    他之所以這麼說,一是因為今日正辦喜事,若有人死在車前,不大吉利;二者是見董梧的劍術奇高,對董梧十分佩服,也不願意這當世高手與自己才見一面便死於自己劍下。

    眾人想不到伍封竟會放董梧離去,大驚失色。心忖董梧身手高明,若放了他走,便如縱虎歸山,當真是後患無窮。

    董梧愕然之下,長嘆了一聲,道:「龍伯高義,董某失敬了。董某一生自負,劍藝大成之後,從未有敗,今日既然敗了,何以生為?」忽地劍鋒一轉,向自己胸口刺下。

    伍封與楚月兒大驚失色,想不到伍封放了他一條生路,這人仍會自殺,二人身法甚快,搶上前去扶住,緩緩將他放倒在地,卻見那一柄劍已經插入沒柄,劍尖由背後透出來。

    楚月兒鬆脫了手,滿臉歉然,道:「哎喲!都是老商不好,說錯了話,累得董先生自殺。」

    商壺雖見董梧敗在伍封劍下,只覺得是理所當然,無甚驚奇,不過他對董梧的劍術十分佩服,上前向董問叩了個頭,道:「你的劍術高明,老商十分佩服,不過你又何必自殺?你既敗給了姑丈,大可以拜他為師,學些高明劍術。」

    董梧眼中神光閃亂,搖頭道:「眼下說什麼話也不相干,董某的生死非言語所能操控。你們雖然放我,董某又怎能放過自己?」

    伍封嘆了口氣,甚感惋惜。

    董梧緩緩道:「家師的劍術至巧,已至神境,勝董某十倍,日後必會找龍伯試劍。龍伯劍術暫不能敵,尚需苦練。」

    伍封點頭道:「多謝指教。」

    董梧哈哈一笑,道:「董某練劍一生,未死在他人劍下,得其所哉!」奮力將伍封推開,猛地將劍拔了出來,鮮血如箭般向天上射去,待血落盈地,伍封看時,見他面帶笑意,已經死去。

    伍封不住地搖頭,向董梧屍體深深一揖,嘆道:「想不到董梧名滿天下,竟死在這絳都大道之上!」將庖丁刀叫來,吩咐他等香車過後,備上好棺槨將董梧厚斂,以其劍陪葬入棺。

    韓虎等人湧上來,對伍封的劍術讚歎不已。

    伍封見日在正中略偏,道:「幸好日未過午,未誤吉時,此刻趕往趙府要緊。一陣酒宴之上,再與諸公說話,請勿見怪。」

    眾人點頭道:「正是,董梧又不是趙、田二族的親屬,死了並無不吉之處,但誤了吉時就不好了。」各回車上,圍觀百姓也讓開了大道。

    伍封走到田燕兒香車之前,道:「燕兒大喜之日卻見血光,這都是在下之過。」

    田燕兒在車中道:「這又有何相干?幸好董梧自殺,若真是走脫了,龍伯日後的麻煩不小。」

    伍封與楚月兒各自回到自己車上,大隊人車饒過了董梧的屍體,匆匆趕到了趙府門外。

    楚月兒一路跟來,便是為防備董梧,如今董梧已經死了,也不必一路跟隨,與伍封說了幾句話,便與圉公陽一同留下來,等大隊人馬過後,收拾屍體回府不提。

    趙無恤穿著一身新郎吉服,正與趙鞅在門外等候,見他們趕在吉時到來,趙無恤忙到銅車前,笑道:「聽說龍伯大戰董梧,這一戰非同小可,在下早想去看,可惜依俗不能離府,徒自坐立不安,心癢得緊。」

    伍封跳下了車,歉然道:「在下就怕有些不吉利。」

    趙無恤笑道:「血為紅色,紅顯吉慶,龍伯無須介懷。」

    趙鞅也道:「老夫一生為將,殺人無數,不辨時日,也不見有何不吉。」

    伍封這才放心,走到田燕兒香車前,將她扶下了車,托著她的手走到趙無恤面前,道:「無恤兄,在下今日將燕兒交給你,從此燕兒便是趙家的人了,盼你好生相待,日後夫妻恩愛,子嗣繁茂,百年好合。」他算是田燕兒的娘家人,因此說了這番話。

    趙無恤向伍封深深一揖,道:「多謝多謝。」挽著田燕兒入府去了,田力帶著陪嫁侍女從人由側門魚貫而入,嫁妝輜車也直駛入府。

    伍封行完此禮,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隨趙鞅入了趙府,見證了趙無恤與田燕兒的禮事之後,與眾賓客起宴飲。

    這時,趙嘉走上來,對伍封小聲道:「龍伯,商卿前幾日病故了,這位老商……」,伍封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忙吩咐圉公陽,讓他陪商壺帶十數人寺人攜喪禮前往鉅鹿城。暗想這商卿是個愛民的老人,不禁嘆息。

    酒宴之上,人人言語所及都是適才伍封與董梧的那一場大戰,見過這一戰的人自然是津津樂道,未見的不免好生後悔,無不對伍封敬服之極。

    伍封微笑著聽他們說得口沫橫飛,自己反而無甚話說。此刻他十分輕鬆,固然是因為完成了送田燕兒出嫁的重任,最好緊的還是解決了多日來對董梧的忌憚提防。這些天因為慮及董梧,自己與府中上下苦練武技,大費精神,此刻董梧死後,少了這一個強敵,可慮者便只有劍中聖人支離益一人了。不過自己與支離益並無大仇,雖然殺了董梧,卻對任公子有恩,大可以周旋,何況聽任公子說,支離益閉門練劍,二三年不會出來,這二三年間自己還可以將劍技再提高些。

    姬仁道:「龍伯的劍術當真是超凡入聖,董梧這名滿天下的劍術大家居然也在龍伯劍下敗亡,實在出乎在下意料之外。」

    韓虎慚愧道:「這幾天我們還耽心龍伯不敵董梧,恐他傷在絳都,惹出齊晉戰事來,看來都是小瞧了龍伯。」

    魏駒嘆道:「月公主的劍術高明人人皆知,卻想不到還不弱於董梧。龍伯這位夫人國色天香,神勇無雙,真是天賜佳人!」

    雖然是趙無恤大婚之日,但伍封反成了主角,人人都向伍封敬酒。伍封今日心情好了,這才顯出飲酒的本事來,來者不拒,開懷暢飲,反將姬仁、韓虎、魏駒等人灌醉。

    宴飲到了晚間方罷,伍封帶著酒意,回府不提。

    次日早飯之後,伍封道:「公主離生產之期只有三個多月,頗讓我掛念。眼下晉事已畢,我們也該收拾回家了。今日我去會一會姬仁,再向晉君的趙氏父子辭行,這幾天內便回齊國去,臨行過一下鉅鹿,將老商帶回去。」

    眾人聽說回家,都十分高興,楚月兒道:「幸好那董梧死了,這一路回去大可以安心,不過這人劍術委實高明。」

    伍封點頭道:「昨日一戰我用足了力氣,勉力獲勝,看來比支離益還大有不及,回到齊國後,我們還要精研劍術才是。」

    他對庖丁刀道:「昨日趙老將軍與我商議,趙家擬派些人將董梧的棺槨送回代國去,一陣間他們會派人來,你將棺槨交付給他們便是了。」又讓展如將趙、智、韓、魏四府派來的士卒打發回去,庖丁刀帶人開始打點行裝。

    眾人各自忙碌,伍封與楚月兒說了會兒話,正想派鮑興出去打聽姬仁是否從公宮搬到了驛館,冬雪匆匆從後院上來,道:「公子,萊夷的信鴿到了。」

    伍封心道:「這信鴿甚是快捷,遠勝於馬的腳力。」將帛書打開看後,嘆了口氣。

    楚月兒擔心道:「出事了麼?」

    伍封道:「府上一切均好,倒沒出事。只是前些天國君派公子高到萊夷走了一趟,要我準備一份厚禮,等晉事一畢便到成周去,趕在年底向天子賀壽。」

    楚月兒道:「這其實是件好事,月兒聽說各國不貢天子已久,平時也少派使節到成周,夫君這一去,雖然不是進貢,但世人都會說齊國重禮。」

    伍封點頭道:「自從先君亡故後,齊國和田氏都大被惡名,這樣一來對齊國自然是好。」

    楚月兒道:「事情雖好,只是公主年底生產,這麼一來,豈非公主生產之時我們還在成周?久未見著,也不知道公主怎麼樣了。唉!」

    伍封嘆道:「這必是田恆的主意。」

    楚月兒道:「夫君怎知道是田相的主意?」

    伍封道:「國君最喜歡公主,只要公主高興,天大的事也不理會,怎會讓我棄公主生產而不顧?想是田恆設法苦勸,國君被迫答應。眼下雖然只是九月,我們往萊夷趕一個來回倒是可以,只是日子相撞了,公主十二月生產,天子的大壽也是十二月,無法兼顧。」

    楚月兒道:「這還真有些煩惱。」

    伍封道:「眼下國君讓我去,便只好如此了。其實我早想去成周,若非公主要生產,就算國君不許,我也會帶你到成周去拜見老子。」

    楚月兒問道:「夫君不想見見人稱天下第一奇女子的夢王姬麼?」

    伍封嘆了口氣,道:「我還哪有這份心思?自從遲遲、柔兒、蟬衣先後亡故,飛羽、燕兒遠嫁,又想起西施姊姊又遠在吳宮寂寞,便有些心情鬱悶。日後什麼女子我也不想交結,只要你和公主能平平安安在我身邊,我便心滿意足了。」

    楚月兒點了點頭,知道趙飛羽和田燕兒的這兩頭親事對夫君打擊甚大。

    這時,姬仁到了府上來,伍封將他迎到堂上。

    姬仁道:「在下今日已經移居城南驛館,眼下已經備好酒宴,特來相邀。」

    伍封笑道:「正好,這便去吧。」

    到了城南驛館,伍封隨姬仁到了一間精緻的廂房,廂房中有一個年輕人等著,姬仁道:「這是在下長子介兒,今年方成冠禮,還未受職,他的劍術是在下所教,卻能勝過在下,人還算聰明,此次非要隨在下來此。」

    伍封見他的天子之孫,不敢怠慢,與姬介施禮相見。雖然他的實際年齡不足二十歲,比姬介還小,不過他與姬仁平輩結交,姬介便對他執晚輩之禮。

    伍封順眼看了看四周,只見此房分內外二室,並無其他客人,伍封與姬仁在外室對坐,姬介因是晚輩,陪坐在一側,侍人奉上食案,酒餚肉羹紛紛送了上來。

    伍封洗手之時,隨眼看看室中,見鋪呈甚簡,內室與外室之間的門戶上垂著長長淡綠色的錦簾,十分雅緻。

    三人對飲了三爵,姬仁道:「這幾年龍伯威名日盛,在下雖遠在成周,也聞聽大名已久,好生相敬。」

    伍封笑道:「王子何必這麼客氣?其實在下不懂得韜誨,行事過於招搖,以致得罪了許多人。」

    姬仁道:「大丈夫在世,只要不違忠義,正該轟轟烈烈,龍伯年紀小過在下二十餘歲,卻深明軍政之道,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伍封聽見「直而不肆,光而不耀」八個字,微微吃驚:「正直而不肆意不顧,光亮而不耀人眼目,此語甚妙!在下行事大致依此,只不過說不出來而已。」

    姬仁笑道:「這並非在下之語,而是老子所說的。老子云:『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此語是說治政者事寬厚待人,百姓便會忠誠守禮,治政者嚴厲馭民,百姓便會變得詭詐狡詰,是以要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伍封道:「老子的學問貫通天地,王子身在成周,想必時時向老子求教,在下羨慕得緊。」

    姬仁搖頭道:「在下這幾句話是老子的弟子關喜所授,關喜是成周西城關尹,守西面城門,在下偶能見面候教,可惜見不到老子之面,思之甚憾。」

    伍封奇道:「老子便在成周,王子如何見不到他?」

    姬仁道:「這事情就有些玄奧了,老子身為天子的典藏史,雖然在成周大典之府看管典籍,可無人能見到他。去年王弟姬厚派士卒滿府搜尋,明明聽到聲音在府中,可就是見不到人。」

    伍封愕然道:「老子的行止真是神秘莫測了!如此高人,王子厚怎能如此粗暴莽撞相待?」

    姬仁嘆了口氣,道:「王弟行事與在下不同,唉,此事不說也罷。」

    伍封暗暗稱讚:「姬仁果然甚賢,換了旁人,見我與他親厚,多半會大倒苦水,細數姬厚的不是之處。這人卻不願意述弟之惡。」點了點頭。

    姬仁道:「在下雖然才識得龍伯,但早就聽說龍伯撫平九夷、平定楚亂、助吳勝越,有非常之本事,在下想拜龍伯為師,學些兵法政事。」

    伍封笑道:「在下對政事不甚通達,兵法也只是略知一二,怎配為王子之師?眼下成周有老子這當世奇人,又有南郭子綦這劍術高手,王子大可以向他們求教。」

    姬仁嘆道:「在下曾想向老子學藝,可惜連面也見不著,關喜又說他自己本事平凡,不足以為在下之師,南郭先生雖然教過在下一些劍術,不過他生性淡泊,不喜歡結交權貴,也不願意收在下為徒。想來是因為在下天賦平平,讓人看不上眼。」

    伍封點頭道:「大隱隱於市,他們都是隱世高人,自然不喜俗事,倒不是看不起王子。是了,聽說有位夢王姬極有學問,被稱為天下第一奇女子,應該是王子的姊妹吧?」

    姬仁道:「想不到龍伯也聽說過舍妹之名!舍妹曾親自向老子問史,又曾派人向孔子問禮,大典之府的諸種簡冊幾乎全部看過,的確很有學問。不瞞龍伯說,在下雖是其兄,也常常向舍妹討教。只是她是在下妹子,怎好為介兒之師?」

    伍封道:「王姬的學問遠勝在下,若是在下也有這麼個小妹,定會時時討教。其實在下是個粗人,成周中有老子,又有夢王姬、南郭先生,在下還想向他們求教哩!怎敢厚顏為人之師?」

    姬仁點頭道:「龍伯如此謙讓,在下更是要求教了。要不今日先行這拜師之禮,待在下回到成周向父王告假之後,再趕到齊國候教。聽說龍伯家臣中還有數位是孔門高弟,正好討教。」

    伍封見他的確是一心求學,心道:「如此好學之人倒也少見。」笑道:「王子好學之心至此,在下倒有個主意:聽說年底是天子大壽,寡君備了一份大禮,派在下趕到成周向天子賀壽,在成周要呆上數月,便可以教王子一套劍術,其餘的事以後再說。這也算不上師徒,拜師倒是不必。」

    姬仁大喜道:「原來齊侯還有此心,真是難得!龍伯何時動身?在下使命已畢,要不在下與龍伯一路同行,權作嚮導?」

    伍封笑道:「有王子同行,那是最好不過了。一陣間在下向晉君和趙老將軍告辭,行期定後再來相告,多半在明後日之間。」他想了想,又道:「眼下是九月中,離天子大壽還有三個多月,要是在下一路宣揚為天子賀壽,王子以為晉國會否也派使者到成周去呢?」

    姬仁眼中一亮,道:「齊國派使,晉國多半會派。龍伯這麼做甚妙!這些年成周中少見列國使者,父王二十六歲即位,在位已有四十二年,眼下身子不大好,每每臥床養病,若是有齊晉大國使者賀壽,必定大悅,或可減輕病情。」

    伍封見姬介十分乖覺,二人說話時不插一語,只是仔細聽著,顯是十分留心。

    伍封讚道:「王孫為人沉穩慎言,十分難得。」

    姬介答道:「小侄初次出外,政事不通,不敢胡亂言語,免得惹人恥笑。龍伯萬勿以為小侄這是傲慢。」

    伍封呵呵笑道:「王孫惇厚有禮,在下怎會誤會呢?」

    姬仁笑道:「介兒最得舍妹喜歡,他比舍妹略小幾歲,從小便在一起,他的學問是舍妹親自教的,相當難得。」

    午飯後伍封告辭出來,直往晉宮去,見了晉定公辭行。

    晉定公嘆了口氣,道:「龍伯就要走了?寡人也不好強留,一路珍重,日後有暇時,再到晉國來。」

    伍封點頭道:「列國互通使臣,日後外臣定有機會再來晉國。」

    晉定公道:「唉,也不知下次龍伯來時,寡人是否還能見到龍伯的風采,只怕寡人這身子支撐不了多久了。是了,齊國是姜姓,能派龍伯為使為天子賀壽,晉國與天子同姓之國,若不派使者只怕有些不像樣子。」

    伍封不好對晉事多口,只道:「國君所慮得是。」

    伍封出了宮,又趕往趙府,趙府仍然宴慶不斷,只不過宴飲的多是族人了。伍封見趙鞅正忙著待客,卻不見趙無恤,笑問道:「無恤兄還與新婦在房中麼?」

    趙鞅笑道:「哪裡,早日龍伯送親來後,無恤飲了些酒,匆匆趕去送飛羽和任公子了,他們早就約好,任公子和飛羽在鉅鹿等候他數日。」

    伍封大感驚奇,問道:「昨日無恤兄大婚,怎麼當日便走了?」

    趙鞅嘆道:「無恤兄將乃姊遠嫁代國,心裡過意不去,這些天總是鬱鬱不樂,他這是姊弟情深,老夫也不好阻止。或要月餘才能回來。不過冷落了燕兒,有些不成樣子,好在時日方長,日後讓無恤好生對待燕兒才是。」

    伍封心想這趙無恤果然異於常人,放下這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不顧,卻要趕到代國走一趟,換了自己定不會如此。也怪不得他們這麼快就知道鉅鹿商卿亡故,想是一直與鉅鹿聯繫安置之故,不然按禮等喪訊送來,只怕還有好幾天。伍封搖了搖頭,遂說了要到成周之事,道:「晚輩想明日動身,特來告辭。」

    趙鞅點頭道:「為天子賀壽?田相這主意不錯。天子在位已有四十多年了,年紀高大,身子也不甚好,若有齊使往賀,必定大喜。齊國能派使賀天子壽,我們晉國也要派使者才行,否則,世人定會笑話晉人。一陣老夫便邀智瑤、韓虎、魏駒入宮,商議此事。」又道:「明日就走太倉促了些,不如改在後日,明日我們設宴酬謝龍伯送親之德,免得旁人說趙氏薄情。是了,這些天無恤已經派人四下查找過,那桓魋必定不在晉地,否則定能查出來。」

    伍封點頭道:「桓魋不在就算了,晚輩便等到後日才走,不過要先告訴燕兒。」

    趙鞅微笑點頭,讓人帶他到後院去見田燕兒,自己去堂上應付賓客,趙鞅自出府邀三卿入宮去了。

    伍封隨家人到了後院田燕兒室前,家人通傳之後,田燕兒請他進去。伍封算是她娘家的親人,因此可以入房相談。

    田燕兒盛裝打扮,只是眼睛微腫,眼角隱隱有些淚痕,顯是哭過。

    伍封嘆了口氣,道:「燕兒,後日我便要走了。」

    田燕兒微微一顫,道:「龍伯是記掛著公主麼?」

    伍封喟然道:「雖然記掛公主,可家中傳來訊息,國君派我為天子賀壽,要先到成周去。今日特來告別,明日怕是無暇再來了。」

    自從離開臨淄的那天起,伍封便是田燕兒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如今聽說要走了,田燕兒頓感孤苦無依起來,就好像突然間被置身於荒山野地一般,心中大慟,忍不住放聲大哭。

    伍封連忙安慰道:「成周離絳都不遠,我回國之時,會饒道絳都來探你。」

    誰知田燕兒越哭越傷心,看見田燕兒如此痛哭,伍封自己也覺得心中酸楚,也不知道如何勸她才好,心中忽然恨起田恆來,若非他將女兒遠嫁到晉國來,田燕兒在齊國定是十分高興,怎會如此傷心?再加上那趙無恤也有些不像話,新婚之日便棄下新婦而不顧。想起當日田燕兒一路隨他到萊夷,平盜賊、習游水,何等快樂!如今卻與親人遠離,不免孤苦寂寞。轉念又想:「大凡女子遠嫁,多半都是如此。不過時間長了,與夫君感情漸好之後,定會重拾快樂。」

    田燕兒哭了好一陣,才緩緩止住,啜泣道:「龍伯一路呵護之情,燕兒終生不忘。龍伯為國事繁忙,燕兒不該再煩你。燕兒只想向龍伯要一樣東西。」

    伍封道:「你要什麼?我即讓人拿來。」

    田燕兒道:「那些小鷹我和月兒養了許多天,這次龍伯走了,未必會將鷹兒帶走,不如送到我處,每日也好消遣。」

    伍封點頭答應,嘆道:「燕兒,晉國和齊國不同,你自己保重,有什麼事情多與田力商議,若有變故,設法傳個信兒給我。」

    田燕兒垂淚點頭。

    伍封起身道:「我走了。」走出了門,見田力正在門外等著,便道:「田兄,日後請多多看視,休讓燕兒被人欺侮了。」

    田力道:「龍伯放心,服侍四小姐是小人的職責,絕不敢怠慢了。龍伯一路小心。」

    伍封嘆了口氣,離開了後院,與趙嘉打了招呼後,出了趙府,對鮑興道:「趁智瑤、韓虎、魏駒入宮議論事,我們到各府走一趟告別,正好免了許多囉嗦。」

    轉完各府,又到姬仁處打個轉,約好後日動身,一切忙完回府時,連晚飯時間都已經過了。伍封讓庖丁刀將那十餘頭小鷹收拾,用竹籠裝好送到趙府交給田燕兒,又叫了個寺人,讓他趕到鉅鹿去,告訴商壺和圉公陽在鉅鹿的喪事畢後,到成週會合,這個寺人便不用又急趕回來,到時候與圉公陽和庖丁刀一併到成周便是。

    次日在趙府飲宴,智瑤、韓虎、魏駒、姬仁都到了趙府,歡飲了一日,回府之後,絺疵、豫讓、張孟談、高赫、西門勇、申叔望、任章、李簡等人代表各府送了不少禮物來,晉定公也派人來賞賜了些東西,無非是些絲帛金貝一類,倒是趙鞅有心機,知道伍封行蹤有變,多半少帶了冬衣,所送的都是皮裘,其中還有兩件狐裘,這狐裘是難得之物,趙鞅一送便是兩件,的確十分大方。等到眾人告別,早已經過了初更時分。

    成周城在絳都南偏東三四百里處的洛水邊上,原名叫雒邑,周成王時周公所營,本來並非天子居城。天子以往的居城稱王城,在雒邑西面四十里處的洛水、谷水交匯處,周平王東遷,定都於此。

    三十多年前,周敬王因王子朝之亂,遷居成周,後來晉國大合諸侯平亂,擴建成周,將城東北的狄泉也包含進去,便成了今日之成周城。

    由於成周和王城相距甚近,列國之人又習慣了稱天子所居為王城,所以有時候將王城、成周混稱為王城。

    伍封、姬仁、姬介一眾由晉國四家送出了絳都後,離晉南下,一路上伍封與姬仁和姬介說著話,交情漸密。

    伍封出行向來多攜金貝玉帛,齊平公知道他的性子,才會讓他自行準備厚禮,不怕他手窘拿不出來。當然,這份厚禮齊平公自不會讓伍封吃虧,定是早已經賜了許多車東西到伍封萊夷的府上了。

    除了自帶的金帛玉器,伍封離齊之日,齊平公、田恆都送了數車金帛,再加上晉國四家所贈的東西,所攜極多。伍封早準備了十車金貝、繒帛、兵甲、珍珠等物,上面都插著大大的旗兒,都寫著一個「齊」字,旁邊豎寫作「賀王壽」,招搖而南下,途人側目伏拜之際,自然知道這是往成周為天子賀壽的齊使。

    入王畿後,便覺周人與晉人不同,雖然也是峨冠寬服,態度卻十分謙和,水側林邊,常見少年男女追逐相戲,更見有男女同車而載行、並立於舟首。

    伍封甚是好奇,問姬仁道:「天下都奉周禮,在下到過多國,覺得守禮之嚴,莫過於魯,禮多而繁,以晉為最,吳多民俗,齊衛重大禮而疏小節,楚、越、中山不依周禮,自有其禮儀。譬如齊國,男女可以同載,但坐不能同席,然而我見這王畿卻不同,按理說應是最多禮、最守禮的地方,應是男女坐不同席、車不同載,為何還見男女嘻戲相逐呢?」

    姬仁笑道:「王畿處列國之中,列國使節、天下行商往來其間,數百年下來,天下各地的民俗禮儀盡數傳入,以致周俗與各地相融,民眾之開化居天下各地之首。雖然周人也重禮,那是君臣尊卑、祭祀卜巫之類,卻不僅男女往來交結贈物,車可同乘、席可同坐,再加上周人少有戰事,境壤雖小,一年兩熟,十分富足,百姓其樂融融,與它處自然大不相同。卿大夫毫無進取之心,以酒色犬馬為樂,絲竹之餘,每每與師優擊節相和。龍伯呆得幾天自然知曉。」

    伍封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有人說『周人多福』,不必要的俗禮少了,人也輕鬆喜悅得多。」

    姬仁點頭道:「其實周俗甚多,有些與列國不同。譬如周人喜收義子義女,家中女人有孕要生,常常預先收個十餘歲、二十歲的義子義女,萬一天地鬼神有災禍降至後人,這義子義女便可代為承受。」伍封皺眉道:「這樣說來,收義子義女並不是出於愛護之意?」姬仁笑道:「以前是這樣想的,何況代子承災之事很少見過,眼下只是個吉利習俗而已。再說起這個禮,當以秦人最為不同。秦人原本附庸,後來秦穆公滅諸戎,開地千里,乃成大國,許多年下來,禮儀多與戎相仿。譬如男女不防,一宅數代男女雜居不禁,常被人恥笑。」

    伍封見王畿也可男女同乘,正合心意,讓楚月兒也到銅車上來,一路與姬仁和姬介說話,第三日午時,便到了成周城外。

    伍封一行人只有一百三十士卒,再加上寺人、侍女,僅兩百多人,姬仁也僅有四五十人相隨,人車並不算多,但一路上故意造勢,弄得周人無不知道齊國派使為天子祝壽的事,每見了他們的車馬,都喜悅下拜,成周城中自然也得知了消息。

    此刻城門口正擁著一大群人,為首二人站在各自的車上,其中一人是伍封在齊國見過的單公單驕。

    這二人見了伍封,迎了上來,單驕笑道:「龍伯別來無恙乎?當日在臨淄與龍伯有一面之緣,可惜未曾說話。」

    伍封心道:「當日我籍籍無名,國君雖然賜我下大夫之爵,但比起當時在座的田相、趙老將軍、范相國來又算得了什麼?你自然是看不上眼。」拱手道:「單公久違了。」

    單驕身旁車上的是一位白鬚白髮的老者,也上前施禮道:「龍伯英名遠播,老夫心慕已久,今日能夠見著,幸如之何!」

    姬仁在一旁道:「龍伯,這是王畿二卿之一的劉公。」

    伍封早聽說過這位劉公劉卷,知道三十多年前王子朝之亂,此人與單驕之父單旗立有大功,忙施禮道:「劉公可好?」

    姬仁又指著楚月兒向劉單二人道:「這位便是龍伯夫人、楚國月公主。」

    楚月兒與劉單二人互相施禮,單驕頗好美色,見楚月兒之美暗嚥口水,但知道此女身份高貴,只有看著眼饞的份兒,絕不敢打其它的主意。

    劉卷道:「龍伯遠來不易,又頗有些時日,老夫已命人掃淨齊舍,供龍伯暫居。」

    伍封不知道這「齊舍」是個什麼地方,姬仁在一旁解釋道:「當日晉國合諸侯平王子朝之亂,又擴建成周,在白馬之地建了幾十座府第,專供各國使節日後所居,款待齊使的叫『齊舍』,款待晉使的叫『晉舍』,每府可居千餘人,雖然小了些,卻十分精緻齊整。」

    伍封點頭道:「天子腳下,果然與列國不同。」隨著眾人驅車入城,到了齊舍,果然收拾得十分齊整,雖然也分前後院,卻只當得上臨淄封府的一半大小。裡面本有侍女僕傭百餘人,再加上伍封的二百餘人也只有三百多人,反而顯得有些空空蕩蕩。雖然姬仁說府第很小,其實這齊舍比起齊國最大的驛館還要大出二倍。

    伍封讓楚月兒準備七份厚禮,擬送老子、南郭子綦、夢王姬、單公、劉公、姬仁、姬厚,又讓展如安頓護衛,小紅佈置居室,庖丁刀收拾庖室,鮑興整頓車仗輜重兵馬,各帶人手忙碌不提。

    姬仁等人陪伍封在齊舍上下轉了一圈,十分慇勤,伍封道:「想來各國之舍都是如此了?」

    單驕道:「都是這般樣子,只不過府中佈置都依各國習俗,庖人也按各地口味,略有不同。譬如這齊舍便都用善制齊肴的庖人。」

    伍封順嘴問道:「若是使節從人太多,如何是好?」

    劉卷道:「無妨,各國同時來使是極少有的事,何況使節也不會帶許多人來。萬一人多了,大可以在旁邊的府第暫居,兩府相隔不過十餘步,只須拆開二牆,另建通道,以高牆相連,兩府便聯成一府。龍伯若嫌小,我們大可以將左側的曹舍與齊舍相併,不消頓飯時,匠人便可拆建好了。」眼下曹國已經被滅了,那曹舍自然是毫無所用。

    伍封笑著搖頭道:「在下只是順嘴問問,倒不是嫌小。」

    眾人到大堂坐下,單驕道:「在下府上已經設宴,備好絲竹,為龍伯洗塵,龍伯是否願意到在下府上一坐?」

    伍封歉然道:「有勞單公盛情,在下想即刻進宮覲見天子,恐怕無暇到單公府上去,單公請勿見怪。」

    姬仁和劉卷不住點頭,臉顯悅色。

    單驕見伍封不給面子,心中暗生怒氣,口中卻道:「龍伯說得是,在下怎會見怪呢?哈哈,這都是在下思慮不周了。不過龍伯晚間會否到夢王姬府上去呢?」

    伍封道:「在下來後自然拜會各位,王姬府上今日無暇前往。」

    單驕道:「這就有些遺憾了,王姬每過七日便設宴待賓,凡在成周的貴人,不論是使者還是假道成周的列國大夫,都可以入府宴飲,一睹王姬風采,順便聽王姬撫琴。龍伯今日不去,只怕要多等七日。」

    伍封心忖:「為什麼夢王姬每過七日便要設宴接待賓客?」笑道:「此事再說,便多等七日也無妨。」

    眾人都有些訝異,夢王姬美名遠播,無人不知,這人居然對她毫無興趣。

    略坐了一陣,姬仁和姬介起身告辭,他們前腳出舍,劉卷和單驕後腳便各自告辭,伍封將他們送走之後,叫鮑興備車,問明王宮所在,銅車在前,三十從人護著十乘輜車在後,一起向王宮而去。

    天子的王宮建在城中高地,佔地甚大。宮門之前,姬仁帶著大群寺人宮女等候相迎,伍封見他一早趕到宮中,猜想他是向天子稟告,預先準備。

    伍封剛隨姬仁踏入宮中,便聽絲竹笙管齊響,奏的是一曲《九鳳》,《九鳳》是天子之樂,專用來接待姬姓同宗,倒讓伍封暗吃一驚,心忖天子對他這使節以如此盛重之禮相待,想不到司儀之人卻奏錯了曲。

    伍封連忙止步,不敢進去,道:「此樂非臣所能聽。」

    姬仁笑道:「無妨,龍伯雖不姓姬,父王卻視為同宗,以示親厚之意,並非奏錯了。」

    伍封心忖:「還可以這樣麼?」愕然道:「原來如此。」讓鮑興等人將禮車卸下,諸般金帛用大盒盛著,鋪於殿前階上。

    入到大殿之上,只見當中高台上,坐著那位當了四十二三年天子的周敬王。周敬王七十左右歲年紀,十分消瘦,穿一身赤色的王服,冕冠上垂著十二串珍珠,顯得十分威嚴。

    伍封下拜道:「微臣伍封奉寡君之命,特來為天子賀壽。願天子福壽如海,聖德永固!」

    周敬王大悅,道:「齊侯有心矣!龍伯請平身。」

    伍封起身躬立,道:「只因路途遙遠,微臣由晉而來,時日未准,以致早來了三月,請天子恕罪。」

    周敬王笑道:「此乃齊侯的一番尊王之意,故意為之。齊使一來,晉必不讓於後,也會前來。中原各國多附晉國,晉使為壽,宋、衛、鄭、魯想必也會跟從。寡人多年未見各國之使,今年之壽辰,想來極為熱鬧。」他畢竟當了數十年天子,政事通達,知道其中的奧妙之處。

    伍封暗暗佩服,道:「寡君命微臣攜來金帛珍玉十車,以為壽禮,雖不及王宮重寶之萬一,卻是寡君的一番心意。」

    周敬王走下高台,由姬仁攙著,與伍封到殿前觀禮,只見黃金錦帛、海貝珊瑚、珍珠玉飾、銅皿美陶甚多,器則精妙,帛則錦繡,都是上品,大悅道:「齊侯有禮、龍伯有心,寡人大慰心懷。」他先前已經聽姬仁說過,伍封由晉而來,雖是奉了齊平公之命,但這些禮品想來是伍封自備,難得他年紀輕輕,處事卻老練。

    周敬王再回殿上坐時,只不過來回一趟,便有些氣喘起來,輕咳了數聲,伍封心道:「天子這身子看來甚弱。」

    周敬王見伍封臉上微有耽心之色,嘆道:「寡人年歲高大了,身子日弱,不過生死有命,也是無可奈何。」不住地咳嗽起來。

    伍封心道:「近來所見人中,天子、晉君、中山王、趙老將軍、商卿都是體弱多病,商卿前不久病故。看來不管是大富大貴,還是菜羹藿食者,這一個『老』字是誰也躲不過的。」又想起自己與楚月兒習吐納日久,容顏絲毫無見變化,就不知身子會不會也能駐固不老。

    周敬王咳了好一陣,勉強道:「寡人支撐不住,只好退殿,仁兒替寡人陪龍伯說話。」

    伍封施禮道:「天子是諸侯之源,萬民所望,正宜好生將養,微臣也不敢多多打擾。」

    周敬王嘆了口氣,由宮女扶著下殿,轉到後面去了。

    伍封一直躬身拱手,等周敬王沒身於殿側之門後,才直起身來,見姬仁怔怔地望著周敬王離去之處,十分耽心,便道:「在下先回府去,一陣間還想去拜訪老子,王子請去看視天子吧。」

    姬仁將伍封送出了宮,匆匆去看視周敬王不提。

    伍封回府之後,將楚月兒叫來,道:「月兒,我們去拜訪老子,只望他老人家能予賜見。」楚月兒讓寺人將送給老子的一車厚禮拿出來,一併前往。

    鮑興向途人打聽到大典之府的所在,載著伍封和楚月兒馭車前往,禮車隨在後面,只行出四百多步遠處便到了大典之府。

    只見這大典之府甚是古舊,周圍大樹參天,或直或斜,各顯其態,雖然是自然生長,看起來也簡單,卻毫無雜亂之感。

    伍封愕然道:「原來這麼近,早知道就走來了,何須用車?」

    楚月兒道:「近些才好,我們但有暇時,便可以走來求教。」

    伍封與楚月兒在離府門二十餘步的樹旁下了車,向府門走去,鮑興帶人擔著禮物緊緊跟隨。

    只見這大典之府府門大開著,有一個五十餘歲的老人正在府門旁掃著落葉,動作十分緩慢。

    伍封上前向老人施禮道:「請問老丈,老子可在府中?」

    掃葉的老人緩緩抬起頭,「噢」了一聲。

    伍封道:「晚輩名叫伍封,來自齊國,久慕老子大名,今日攜夫人前來求見。」鮑興見他對一個生得極為尋常的掃葉老僕如此客氣,大為愕然。

    掃葉老人又「噢」了一聲,又低頭掃葉。

    伍封問道:「老丈是否可為晚輩等通傳?」

    掃葉老人道:「這大典之府,內藏萬籍,本是供人觀看,何須通傳?」

    伍封道:「如要見老子呢?」

    掃葉老人搖頭道:「能見則見,能不見則不見,閣下大可自去找尋。」

    伍封頗有些躊躇,不知道就這麼走進去好,還是該另覓他人通傳。

    楚月兒道:「夫君,我們先進去,能見到老子則好,見不到也可以看看藏籍,長些學問。」

    伍封點頭道:「月兒說得是。」讓鮑興等人在門外候著,與楚月兒往府內走去,入了府門,轉過照壁,便長一條寬直的細石大道,通向前面一大片房舍,大道兩旁姹紫嫣紅,全是奇花異草和低矮的細竹。

    伍封與楚月兒緩緩走進去,只見府中空蕩蕩的,除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者正在道旁修剪竹葉外,再也看不到一個人影。

    伍封走上去深深一揖,道:「晚輩想拜訪老子,老丈可否前往通傳?」

    那老者背對著他們,也不回頭,自顧自剪著花木,道:「你要見他,何必他人傳話?」

    伍封點了點頭,道:「那麼晚輩便擅入看看,請勿見怪。」與楚月兒往前面那齊齊整整的一排屋室而去,到了近前,見門戶都開著,二人站在一室之外,從門外往裡面看進去,見裡面有十排木架,上面排滿了捲好的竹簡,室內有書案三個,案旁牆上插著大燭,不過並未點燃。這麼一眼看去,室內諸物畢現,無人在內。

    二人不敢入內,依此從每一室門前走過,見裡面佈置相同,簡籍無數,乾淨得一塵不染,就是不見人影。

    每一室都看過後,楚月兒大奇,道:「就算老子不在,這大典之府僅成周有之,逾萬簡籍收集不易,理應是閱者甚多,怎麼不見人影?」

    伍封道:「能看簡籍的都是大夫貴卿,他們要看只怕會攜入府中,看完再拿來,多半沒很多耐心坐在裡面細看。」

    楚月兒又道:「這些簡籍想來甚是珍貴,怎麼未見有士卒守護?萬一被人盜去怎好?」

    伍封笑道:「偷盜之徒多是無知無識之輩,他們大字不識幾個,盜之無用。」

    楚月兒想想也有道理,笑道:「盜金盜玉的時有,盜取簡籍的確未聽說。不過真有人來盜籍,老子定有法子將他們逐走。單看接輿師父那麼大本事,便知道老子肯定十分了得。」

    這府第並無後院,除了這一排藏籍之所,便是兩邊的側廂各室,二人一邊說話,一邊在兩側轉了一遍,開門的便往裡瞧,閉戶的便敲門擊窗相詢,整的大典之府轉了一遍,除了庖室、柴房等地有幾個小僮兒之外,再不見其他人。

    那些小僮兒大多十二三歲上下,最幼的一個看起來只有七八歲。

    問小僮兒時,他們也是語焉不詳,誰也不知道老子在何處,都道:「如果不在府中,定是外出了。」

    那最幼的小僮兒笑道:「見得到則見,見不到則不見,二位無須心急。」

    伍封見這小僮兒口齒伶俐,眉清目秀的十分可愛,順嘴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僮兒道:「小人名叫莊周。」說完,自顧自到了一邊去。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了一眼,嘆了口氣,知道今日肯定是見不到老子了,出門讓鮑興等人將禮物拿進去,交給小僮兒莊周。

    伍封和楚月兒站在府門之旁,覺得甚是遺憾,等鮑興他們出來,伍封道:「此處離齊舍甚近,你們先將車趕回去,我和月兒再等一等,眼下已是申時,說不好老子就會回來。如果不見,我們自走回去。」

    鮑興點頭答應,帶人走了。

    伍封二人門內門外來回了無數遍,一時看看老人掃葉,一時看看另一老人修剪竹葉,覺得甚是無聊。

    伍封道:「老子行蹤莫測,怪不得王子仁長居成周也見不到。」忽想起一事,小聲問楚月兒道:「月兒,你說那剪葉的老丈會不會就是老子?」

    楚月兒搖頭道:「不是。」

    伍封奇道:「月兒怎知道?」

    楚月兒道:「接輿師父說,老子的學問崇尚自然,講究無為而為。花木生長本是自然,若要硬生生剪得整齊,就算好看些也違背了自然之道。我猜老子必不會去修剪竹葉。」

    伍封大讚道:「月兒很有見識,勝過為夫多矣。想來那掃葉的老丈也不是老子了,他看起來五十多歲,年紀與接輿師父相當,接輿師父說老子已經一百多歲,這位老丈才五十餘歲。」

    楚月兒笑道:「那也不一定,夫君忘了吐納之術是老子所創的麼?這吐納之術能夠駐顏,說不定老子五十餘歲練成,便永遠是這樣子。不過這位老丈不說,我們也不能確定。」

    伍封點頭道:「月兒說得是,我只顧打打殺殺,學問上面沒什麼長進,比月兒差多了。」

    楚月兒笑嘻嘻地道:「月兒可沒什麼學問,怎比得上夫君文武俱佳,不僅劍術好,還會作詩吹簫?」

    伍封忙道:「這話可不能亂說,放在老子在這成周,我怎能自負?不過我們一起習劍多了,很少與你研究學問。譬如上次你在衛國,曾說天下的事物都是一樣的道理,便大有玄機,想想的確是這樣,細細想來又不大像。」

    楚月兒愕然道:「這又何必去想呢?」

    她一語既出,伍封忽然怔住,倒讓楚月兒吃了一驚,問道:「夫君,你……」,伍封長嘆了一聲,道:「月兒提醒得好,我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以前我似明非明,全是有心去分辨,越辨越是胡塗。若不去想它,心中反而清楚,就像我們練習快劍,悟那『無心』之訣一樣。」

    楚月兒奇道:「是麼?我看事物,只道就是如此,卻不願意細想,是否因月兒蠢笨些呢?」

    伍封嘆道:「月兒聰明得緊,怎能說蠢笨?這與我們的性子有關。你心思純淨,就像一塊白璧,只要有東西從璧上飛過,便會清清楚楚,一眼便看出其中的真諦,我卻不然。我心中裝的事情太多,心便思複雜了,就好像璧上本有許多色,有東西飛過時,便容易混淆。那『無心』之訣月兒能比我先悟,就是因此。」

    二人說著話,又在大門外看那老人掃葉。眼看夕陽西下,這大典之府卻無人進出,伍封道:「看來今日見不到老子了,不過聽月兒幾句話,我大有所獲。」

    楚月兒道:「今日見不到,明日再來也不打緊,反正我們在成周還有數月時間,終有一天能見到。」

    伍封點頭道:「這也說得是,不過明日我要到南郭先生那裡走走,還要去拜訪王子仁、王子厚、單公、劉公,有好一陣忙哩!」

    楚月兒道:「這些應酬的確煩人,夫君如覺得悶,便由月兒陪你去。」

    伍封笑道:「你在絳都應酬得好,省了我好多麻煩,韓虎魏駒也不再催我到他們府上去,全是你的功勞。我正想要你陪著,有你在身邊不管去哪兒都有意趣,何況南郭先生是令姊的公公,你去瞧瞧也好。」

    以前南郭子綦曾經到過萊夷,但那時候伍封去了魯國,未能見面,不過鐵勇之中有一人當時留在萊夷的大將軍府上,見過南郭子綦父子,伍封要去拜訪南郭子綦,便將三十鐵勇帶上,這中間當然包括認識南郭子綦父子的那人。

    鮑興早將成周路徑打聽明白,早飯之後,伍封與楚月兒帶著庖丁刀和三十鐵勇前往王城南郊,一路所過,忽見道旁有一處大宅子與眾不同,土牆甚高,從土牆頭上看進去,可以見到內面極為高大是參天之樹,宅前有一根石柱如劍之形,門匾上寫著大大的「劍室」二字。

    鮑興停車詢問途人之後,道:「公子,這是梁嬰父的劍館。」

    伍封道:「這人是個卑鄙小人,不用理他。」鮑興馭車繼續前行。

    楚月兒道:「夫君在晉國將他打得大敗,這人會否找夫君的晦氣?」

    伍封道:「梁嬰父的劍術比董梧差多了,如敢找上門來,月兒四十餘招內便可以打發他,根本不須我來動手。」

    楚月兒愕然道:「這人名氣甚大,劍術這麼差麼?」

    伍封笑道:「不是他的劍術差,而是你的劍術厲害。」

    楚月兒格格笑道:「夫君這不是誇自己麼?夫君的劍術遠勝於我,我若算得上厲害,你豈非超凡入神?」

    伍封哈哈一笑,道:「這就叫自賣自誇,自從與董梧一戰後,我在劍術上又有些領會,等有暇時,我們再好好練習。眼下最為可懼的劍術高手還有一個支離益,據說還有個叫東郭子華的劍術高手,我們不可不防。」

    楚月兒有些耽心,道:「東郭子華倒沒有什麼,想來比不上董梧,月兒只耽心那劍中聖人支離益。楚人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董梧臨死之前,說支離益的劍術勝他十倍,自然所言非虛。一個董梧便那麼厲害,何況是十個董梧?」

    伍封道:「支離益的劍術也不是天生的,終究也是苦練出來。」

    鮑興插口道:「小人卻耽心南郭先生不願意見公子,他是董梧的弟子,公子打敗了他的師父,累得他在晉國自殺,南郭先生會否記仇?」

    伍封道:「南郭先生是高人,應該不會這麼想。董梧找上來與我一決生死,就算我親手殺了他,也不算什麼,何況他畢竟是自殺的。再者說了,南郭先生在董門是與董梧有些不和,被董梧逐出了董門,他是九師父的父親,與我們還是親戚,想來不會視我們為仇人。」

    說著話時,銅車出了南門,沿城郭旁大道駛出了半裡左右,見大道右側有數十畝菜地,菜地中間有一片宅子,大約有二十多間屋室,看上去甚是簡陋,離菜地不遠處還有一片竹林。

    鮑興道:「這裡應該就是南郭先生的家了。」

    伍封與楚月兒下了車,讓庖丁刀和那見過南郭子綦的鐵勇前去通報。

    庖丁刀見周圍並沒有人,咕嚨道:「此刻正該灌園,為何沒有人出來幹活?」大聲道:「南郭先生!南郭先生!」卻沒有人回應。

    庖丁刀搖了搖頭,與鐵勇徑往中間大屋進去,才進去片刻,二人立時退了出來,臉色大變,庖丁刀道:「公子,出事了!」

    眾人都吃了一驚,伍封問道:「怎麼?」

    庖丁刀道:「滿屋都是血,屍首遍地,甚是可怖。」

    伍封大驚,道:「月兒,你不要進去。」跳下了車,飛奔入室。

    只見屋中鮮血盈地,屍體橫七豎八躺著,看身上創口,都是被人用利劍刺殺。那鐵勇認識南郭父子,在屍體中找了一陣,道:「這就是南郭先生,噢,還有南郭先生的兩位公子。」

    伍封道:「快去其他室中看看,看看能否覓到活口。」自己從室中退出來,到車前對楚月兒道:「月兒,南郭先生被人殺了。」

    楚月兒臉色微變,驚道:「聽說南郭先生劍術高明,能殺他的定是高手。」

    過了好一陣,庖丁刀與那鐵勇回來,那鐵勇搖頭道:「南郭先生父子九人都被殺了,無一活口。」

    庖丁刀嘆道:「小人已經仔細數過,總共二十二具屍體,男子十三人,女子九人,其中有孩童四人,看來是全家大小全部被害。」

    伍封又驚又怒,道:「南郭先生身懷高明劍術卻在城郊種菜,與世無爭,什麼人與他有如此大的仇隙、滿門加害?」

    他讓眾鐵勇四下守住,又派庖丁刀帶了兩個鐵勇飛馳城中,向單公和劉公報訊。

    一個多時辰後,劉卷和單驕各帶了百餘士卒飛馳而來,與伍封打了聲招呼,匆匆派人偵察驗屍,一併收拾屍體。

    劉卷臉色十分難看,道:「天子腳下,居然出了這種事,又被龍伯碰見,委實有損天子臉面。」

    單驕問道:「龍伯怎會到此地來?」

    伍封道:「南郭先生的幼子列九是月公主姊姊的夫婿,自然是在下的姊夫,本來我們是來拜訪南郭先生,不料發生了這種事情。」

    劉單二人暗叫不妙,這南郭一家是他的親戚,如今碰上了這種慘事,此人定會大加追究,若不給他一個好好的交代,只怕會大大得罪他。

    忙了許久,眾士卒將屍體盡數收拾,先以大帛裹好,抬到一間乾淨的室中,一個小將上來,向劉卷、單驕和伍封等人施禮後,道:「兇案發生在前晚或昨晨,室內有打鬥痕跡,但不太凌亂,南郭先生父子多半是倉促之間被殺,南郭先生父子身被多創,看來都是被數人圍攻,又事發突然,才會被殺。因此行兇人數必定不少。」

    伍封沉聲道:「南郭先生是否有何仇人?」

    劉卷等人都搖頭,單驕道:「其中原由,一時間可弄不明白,不過我們會全力緝查,有何消息,定會通傳龍伯。」

    劉卷又派人去整備棺木,等到將屍首放入棺內,設靈而祭之時,伍封和楚月兒帶著府上眾人上前拜祭。其實南郭子綦家境貧寒,又是庶人,平時家裡死了人,無人問及,更不用說會有劉單二卿親來致祭了。這都是看在伍封和楚月兒的面上才會如此。

    忙了大半天,劉卷單驕派人在此守候,伍封和楚月兒才黯然回齊舍,回去向展如等人說起此事,人人都驚駭奇怪。

    伍封對冬雪道:「小雪兒,你放一隻信鴿回去,就說我們已經到了成周,將南郭先生一家的事也告訴九師父。」

    一連數日,伍封和楚月兒都帶著府上眾人來致祭,一坐便是大半日,以此為藉口,姬仁姬厚兩位王子和劉單二卿府上便不用自己親自去拜訪了,只是派人將禮物送上門去,算是盡了禮。

    伍封還派旋波和小紅到夢王姬的府上走了一趟,代自己去拜訪,不過夢王姬便沒有親自見她們,只是由府上的總管莊城盛情接待,伍封對此也毫不在意。

    不僅是劉單二卿,周敬王特地派了姬仁代他來致祭,還追授了個少師的官職給南郭子綦,算得上恩寵甚濃,這也是看伍封和楚月兒的面子才會如此。

    伍封這幾天時時見到姬仁和劉單二卿,不免問起兇案的偵緝情況,眾人都是苦笑搖頭,毫無進展。伍封尋思:「可惜蒙兄不在此處,否則,以他的本事,說不定能查出點情況來。」

    如今已經是晚秋了,雖然天不甚熱,但屍體也不宜久放,在第七天時,將南郭一門的屍體盡數下葬城南的一片杏林之中,立下大冢。伍封知道列九得知訊息,定會趕來赴喪,遂向劉單二人說起,將南郭子綦這些宅室先留下來,暫不要收回,二人自然是沒口子答應。

    這些日子伍封時時與楚月兒等人談起南郭子綦一家被殺一事。他們對南郭子綦瞭解不多,只知道他在董門學劍,劍術十分高明,後來被董梧逐離了董門,遂跑到成周來隱居,以種菜為生。

    他既非貴卿大夫,又非一方大豪,別人要加害他,多半是私人仇隙。南郭子綦或者與董門中人有些不和,但也犯不上將他滿門格殺。單看列九的劍術,便知道南郭子綦劍術高明,雖然倉促間被殺,對手也應該十分高明。何況董門已散,能帶大量人手來殺人的身份必然很高,除非是支離益、任公子、顏不疑、柳下跖數人了。支離益天下第一,要殺南郭子綦,根本無須帶人合攻;任公子貴為代王、柳下跖身為攝政的中山君、顏不疑眼下是吳國最有權勢的王子,都不可能有暇來幹這種事情。

    如果殺害南郭子綦一家的不是董門中人而是周人,但南郭子綦並未捲入王畿的權勢之爭,梁嬰父雖然時時聳恿弟子找南郭子綦比劍,那畢竟只是意氣名譽之爭,也犯不上殺他一家老小。

    想來想去,總是猜不出是何原由,不過,伍封隱隱覺得這中間必定有不為人知的玄奧之處。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0:50
第三十九章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

    眼下已經入了冬天,天氣開始轉寒。伍封和楚月兒為南郭先生的事忙了七八天,無暇拜訪老子,現在南郭子綦也斂葬了,離天子的大壽還有兩個多月,無事可做,便想到大典之府看看,只望能見到老子。

    二人也不用車,只是緩步往大典之府而走。來往途人見這少年男女氣宇不凡,男子俊朗高大,女子美麗動人,無不側目。

    伍封和楚月兒到了大典之府時,見門外那掃葉老人依然掃著落葉,府內那修剪竹葉的老人仍然在剪葉,除了那些僮兒外,仍然是並無他人,過了這七八天,府內毫無變化。伍封仔細向那些僮兒詢問,小僮兒依然不知道老子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何時能回來。

    楚月兒細心,問道:「這幾天老子是否在府中?」

    那叫莊周的小僮兒道:「老子天天都在府中。」

    伍封奇道:「既然老子在府中,你們為何又說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呢?」

    莊周道:「因為不知道他在哪裡,所以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伍封和楚月兒啞然失笑,心想這些話都是白問了。不過老子既然天天都在府中,自然沒有出外游厲,只要時時來,未必見不著他。

    二人緩步在府中走著,伍封道:「既然老子不在,我們不如找幾冊簡籍看看。」

    楚月兒笑道:「月兒很少看籍,若看不懂時,夫君可要教我。」

    伍封也笑道:「月兒聰明得緊,說不定我還要你來指教哩!」

    二人隨便走入一室,細看那些竹簡上的字頭,見是《黃帝書》、《金人銘》、《建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等等,伍封隨手從木架上拿了一卷竹簡,簡頭上寫著《說命》二字,在臂上攤開,只見上面寫著若干文字。字跡並不古舊,想來並非原本,而是另行抄出來的。

    伍封看了數行,道:「月兒,你看這上面說『禮煩則亂,事神則難』,很合我的心思。」

    楚月兒道:「『禮煩則亂』容易明白,『事神則難』又是何意?」

    伍封道:「這多半是說,侍奉鬼神,幹什麼事之前都要請太史卜巫,事情反而難辦。」

    楚月兒點頭道:「這也說得是,那日孔子曾說,命為先天,運為後天,命固能影響運,運也能改命。若是全靠天命,便少了志氣。」

    伍封道:「所以孔子說『知其不可而為之』,不語怪力亂神,便是因此。」

    楚月兒又拿了一冊《旅獒》翻開,道:「夫君,這上面說『玩人喪德,玩物喪志』,『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民乃足。』很有道理哩!」

    二人翻看簡籍,時而說話,時而苦思,均覺大有所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便聽鮑興在門外道:「公子,小夫人,已是午飯之時了。」

    伍封便覺果有些肚餓,與楚月兒放下手中竹簡出來,隨鮑興回府用飯。

    飯後,伍封與楚月兒又到大典之府,雖然仍未見到老子,卻又看了一下午典籍。

    一連十餘日都是如此,展如等人見他們每日痴痴呆呆一般往大典之府去,均覺訝然,不知他們都是武勇之人,怎會喜歡在文字簡籍上下功夫,連劍也不練了。

    這日伍封與楚月兒又到大典之府去,按例先向門外掃葉的老人問候一聲,再入府中。伍封入府之後,感覺有些怪異,但一切又與平時相似,伍封心中甚有些狐疑,只道自己感覺錯了。

    二人看了一會兒籍,楚月兒道:「夫君,月兒今日入府,便覺得略有不同,至於何處不同,又看不出來。」

    伍封吃了一驚,道:「原來月兒也有此感覺,我只道自己搞錯了。」

    二人放下竹簡出來,站在室門處四處看看,楚月兒指著那剪葉的老人道:「夫君,你看看這位老丈。」

    伍封看時,只見老丈空著一雙手不再剪葉,卻在用手整理竹葉和細枝,不認真細看,還以為他仍在修剪枝葉。

    伍封「咦」了一聲,道:「原來他今日未拿花剪。既然沒有花剪,又如何去修剪枝葉呢?」與楚月兒走過去,施禮問道:「老丈手中無剪,何以修葉?」

    老丈並沒有轉身,緩緩道:「枝葉本不須剪,小老兒只不過剪慣了,改剪折為理順。」

    二人對視一眼,均覺這老丈說話大有玄機。

    伍封道:「這個晚輩就不大懂了。」

    老丈嘆了口氣,道:「那日小夫人曾說,修剪花木有違自然之道,小老兒想了這許多日,覺得大有道理。」

    伍封和楚月兒都感到愕然,原來這老丈看起來木然,什麼事情都不理,但他們的說話卻盡數聽入耳中,牢記在心。

    老丈又道:「不過這枝葉若不剪它,必定茂盛且雜亂,各自隨心所欲地生長,小老兒原來是想用剪為這些枝枝葉葉理出個次序規矩來。」

    楚月兒道:「老丈說的雖是枝葉,卻好像指的是人。」

    伍封心中一動,點頭道:「若由得人無拘無束,想幹什麼就干什麼,那麼就沒有上下尊卑、君臣父子了,老丈這剪就好像是律法,而次序規矩就好像是禮。以律而護禮,政事之道。」

    那老丈嘆道:「小老兒對政事可不大懂。龍伯說它是政事,那便是政事吧。律是什麼?那是告訴人哪些事做不得。禮又是什麼?那是告訴人哪些事必須去做。天下列國皆是如此,那麼每一個人的自然之道又在哪裡?」

    伍封和楚月兒都思索起來。

    老丈又道:「如果小老兒不去剪下竹葉,應是符合自然之道了吧?這麼一來,又大生弊處。譬如眼前這株矮竹枝葉甚密,不免遮住了許多日光,竹下的這些花被迫往旁邊往長裡生長,花莖想長一些,從土中吸水又多了。花根比草根要深,花取水多了,那麼花下的的小草所用的水便少了。如此一來,強弱便分辨了,竹最強,花次之,草至弱。」

    伍封點頭道:「老丈剪竹葉葉,是為了減強而益弱?」

    老丈道:「前些日小老兒竹葉剪去些,日光能多透入花上;花得了日光,便不用拚命生長,這就少了許多吸水;小草水多了,便生得繁茂。但那日小夫人一說,小老兒又有些迷惑了。」

    楚月兒問道:「老丈迷惑的想必是何謂自然了。」

    老丈點頭道:「老夫一直以為,天生萬物,自當一體相代。今竹強草弱,強者多光、多吸水,弱者少光、少吸水,似不公平。既便同樣是竹,光和吸水也有多少之別,按理是光水均之,以為自然,此之謂為公平。公平者,人與物均所求之,乃是自然。」

    伍封搖頭道:「老丈請恕晚輩直言,晚輩以為,公平當然是自然之法則,然後光水均之絕非公平,僅是平均而已。譬如竹大草小,若光水均之,則竹不以為生,草肆加茲長,反失公平之道。同樣是竹,因地處不同,光水自然有異。草木如此,人亦然。譬如說晚輩生得高大些,製衣絹絲便要廣些,若授以與月兒同樣大小的絹絲,不免衣不裹體。又如孿生兄弟二人,一人勤而富,一人惰而貧,強要平均,則對勤者不公,對惰者聳恿。」

    老丈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那日聽小夫人說過之後,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知道萬物順其爭競,方為生化之道。然而人喜爭競,如若順之,強者益強,弱者益弱,如何是好?」

    楚月兒道:「如此就需要禮和律了。」

    伍封道:「人有貪念,禮者教人因勢利導,律者懲人非份之舉,這都是使人趨向自然。只不過禮和律都是人定的,未必全部合乎自然,是以不盡公平。正因不盡公平,便顯得不盡自然。不過這是因禮律制定不善所至,而非以禮律約束是不自然的。」

    楚月兒道:「接輿師父曾說老子教人不爭,常被人笑。曾有人說,人無爭竟之心,何以自強?人人皆弱,則不復存天地之間。月兒原來總想不明白,今日才知道老子教人不爭,並非不要人爭競,而是不要人貪圖不屬自己之物。」

    老丈笑道:「小老兒以前也是這麼想,以為退而無為,才是不爭,才是自然,才合於道,現在才知道想錯了。老子曰:『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爭。』那是說明了要有所為,但不要過份。竹、花、草各有生長之道,各有所為,才有其強弱,若是竹殺花、花殘草,那便是爭了,但小老兒從未見過如此情形。今日想得明白,便無須以剪修枝葉葉了。」

    伍封問道:「老丈見識過人,晚輩不才,敢問老丈名諱?」

    老丈緩緩轉身,道:「小老兒名喜,官居西城關尹,守成周西門,故人稱為關喜或關尹喜。」

    伍封和楚月兒連忙見禮,楚月兒道:「原來是師伯,先師是接輿先生。」關喜微微一震,長嘆道:「接輿死了麼?」楚月兒垂淚道:「師父是被董梧所傷,逝於晉國。」關喜點了點頭,道:「接輿曾來見過我,說話古怪,現在想來,才知道他已經決心去找支離益的董梧了。」

    伍封道:「原來老丈是老子高弟,怪不得談吐見識不凡。」

    關喜還禮道:「不敢,我這點學問,比龍伯和月兒差多了,若非你們二人指點,我至今還不知道何謂自然哩!接輿說過並未行過收徒之禮,月兒無須叫我師伯。」他嘆了口氣,又道:「我拜師數十年,學而不得其道。因而想辭官,王子仁卻不許,只好告假在此請師父指教。師父讓我修整花草,其實是想讓我借此悟道,可我卻渾然不覺其中真意,竟以刀剪修葉,以致連月兒也一眼就看出不合於道。那日你們隨口說話,我卻大有啟發。既明此道,我明日也該回西門城關去了。」

    楚月兒道:「月兒和夫君多番前來,想求見老子,卻總是不得,是否我與夫君甚不成材,老子不願意一見?」

    關喜搖頭道:「見未必好,不見也未必不好。能見時自能見到,強求不得。」

    伍封點頭道:「是極,我們若是強求一見,便是爭了,不合於自然之道。」

    關喜點了點頭,道:「不過師父曾傳我一文,名曰《道德經》,共五千言,可教給你們。此文你們時時相誦,必有所得。」

    當下就在花徑之下,關喜將《道德經》誦了出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伍封和楚月兒暗暗默誦記憶,關喜教了三遍,見二人已經能背下來,點了點頭,緩緩轉到後面去了。

    伍封二人見他行事獨特,知道他不喜歡人打攪,不敢追上去,只是施禮相謝。

    次日再到大典之府時,關喜不在府中,僮兒說他已經回西門城關去了。伍封與楚月兒自去看些簡籍,又互研一下《道德經》,都覺得這些日子來,學問見識長進了不少。這些天單驕、劉卷常使人來請伍封赴宴,但伍封一早就去了大典之府,展如等人知道伍封不喜歡應酬,每次都藉故推託了。

    這日,伍封與楚月兒正想又到大典之府去,王子姬仁到了齊舍來。

    姬仁道:「這些天父王身有微恙,不能下床,在下在宮中服侍了多日,未能看視龍伯,請勿見怪。」

    伍封道:「王子比不得我這個閒人,在下怎會見怪?天子眼下大好了吧?」

    姬仁道:「好了一些,父王說龍伯來了多日,今日身子好了些,特在宮中賜宴,款待龍伯。在下此來是請龍伯赴宴。」

    伍封道:「天子賜宴,在下怎敢推辭?」與楚月兒一齊隨姬仁入宮。

    與上一次相比,周敬王果然身子好了許多,伍封在偏殿覲見施禮之後,坐在左手席上,姬仁在右席對坐。

    周敬王問姬仁道:「厚兒怎還未來?」

    姬仁道:「一早已經去請,想是就來了。」

    伍封想起自己到了成周許多日了,卻還未見過王子姬厚,正想著這人比姬仁勢大,被人視為下一個周天子,不知是否賢明時,姬厚與劉卷、單驕一併入宮來。

    三人向周敬王施禮後,坐在伍封對面,姬厚坐在姬仁的下首,劉卷和單驕又坐在姬厚的下首。雖然姬厚勢大些,但他是姬仁之弟,眼下天子未立太子,自然要按年齒而坐。

    劉卷笑道:「龍伯這些日裡天天往大典之府跑,是否將府內典籍都看了個遍?」

    伍封笑道:「哪能看完?只是看了幾冊,且不甚明了。」

    單驕嘆道:「成周附近頗有美景,龍伯居然不出外看看,在下設宴相邀也不願意來,看來真是好學之人。」

    周敬王聽他們這麼說,笑道:「原來龍伯的性子與夢夢相似,都喜歡鑽研學問。」

    伍封道:「其實微臣是個粗人,與學問二字拉扯不上,只是到了這了天子腳下、文秀之地,不敢不看幾冊簡籍,免得說起話來出醜。」

    姬厚在一旁淡淡地道:「龍伯過謙了,聽說前些天龍伯與關喜長談了半日,關喜便回了西城關上去,想來是龍伯的學問驚天,將關喜嚇跑了!」

    伍封心道:「那大典之府沒幾個人,我們談話你怎知道?想是這成周上下你多有耳目。」笑道:「定是因為在下俗不可耐,偏又死賴在大典之府中,關老先生不忍卒睹,索性來個眼不見為淨,一走了之。」

    眾人聽他說得有趣,都笑起來,姬仁笑道:「龍伯名滿天下,想不到如此謙虛。」

    姬厚問道:「聽說龍伯在晉國大展神威,先後打敗了梁嬰父和智瑤,連董梧也死在龍伯之手。龍伯的劍術想來是驚天動地了?」

    伍封搖頭道:「只不過是隨便試幾招劍術,無甚勝敗。董梧也非在下所殺,而是自殺的,在下這點劍術不足為道。」

    姬厚心道:「傳聞定是有誤,這人說話如此謙下,想來本事不大。董梧之死另有其它原由。」

    姬仁親眼見過伍封與董梧一戰,知道他的厲害之處,卻見他如此謙虛,略有些不解。

    其實伍封本來不喜自誇,何況成周之中有老子在,也不敢自誇,因而才會如此謙遜。若在成周談劍,就好像在曲阜說禮一樣,顯得太過不自量力。

    這時候殿下編鐘鳴響,絲竹奏動,寺人宮女捧案托俎,來往不絕,鼎中肉爛,壺裡酒醇,伍封捧爵向周敬王相敬,又與姬仁等人一一對飲。

    酒過三巡,周敬王道:「齊人向來尊王,當年恆公尊王攘夷、九合諸侯,有大功於王室。前年又派右司馬田盤來為寡人練兵,此次再遣龍伯來,足見齊侯尊王之心,寡人每念及此,心中大慰。」

    伍封道:「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奉王是理所當然,寡君使微臣賀壽,正是應該。」

    這幾句話正好說在周敬王心上,周敬王十分高興,道:「龍伯說得甚是,若是人人都像龍伯這樣想,天下便能安定平和了。」

    他高興起來,忍不住多飲了兩爵酒,一時嗆住,咳嗽起來。伍封放下酒爵向他望去,只見周敬王咳了好一陣,脹得面紅耳赤。

    姬仁道:「父王是否去安歇一會兒?兒臣和小厚代父王向龍伯敬酒便是。」

    周敬王點了點頭,嘆道:「寡人這身子實在不行了,龍伯請安坐,由王兒代為陪飲。」

    伍封起身施禮道:「天子盡請安歇將養。」

    周敬王退殿之後,眾人繼續宴飲,但姬仁有些心不在焉,不時向殿後望去,想是記掛周敬王的身體。

    伍封心道:「天子有病,我們歡飲不當。」起身道:「王子、劉公、單公,在下酒力不勝,想先行告辭。」

    姬仁等人知道他為何退席,一齊起身,本來這天子賜宴,臣下一般都是儘量節制,免得飲多了失禮,眾人大有此體會,自然也不會強留。

    伍封一走,劉卷和單驕也告辭出宮。

    伍封回到齊舍時,卻不見楚月兒和鮑興,春雨道:「小夫人去了大典之府,小興兒帶了鐵勇護衛。」

    伍封笑道:「這丫頭只要喜歡上一件事,便興趣極濃,我也去瞧瞧,順便將小興兒他們打發回來。」

    他快步趕到大典之府,見鮑興和鐵勇都守在門外樹下。

    伍封問道:「月兒在哪裡?」

    鮑興道:「小夫人入了府,卻不讓小人們進去,說是吵了這清幽之地。」

    伍封道:「你們先回去,我進去瞧瞧。」

    鮑興將鐵勇帶走後,伍封忽醒起門外不見那掃葉老人,心中甚奇:「這老丈日日都在府外掃葉,一掃便是整日,今日為何不見?」

    進入府中,卻見那老人在花徑上掃葉,楚月兒呆呆地站在一邊細看,若有所思。

    伍封輕手躡腳走過去,楚月兒見他來時,甜甜一笑,向那掃葉老人指了指,並沒有說話,又看那老人掃葉。

    伍封心忖:「掃葉有甚好看?」站在楚月兒身邊,仔細看那老人掃葉,才看片刻,忽覺頭暈目眩,不禁晃了晃,楚月兒早料他必會如此,伸出小手托住他。

    伍封愕然,這許多天來他和楚月兒都看過這老丈掃葉,平日動作甚是尋常,唯今日十分不同。再凝神看時,只見老人一帚一帚地移動,每一個細節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但卻甚怪,雖然看起來極緩,但每一眨眼之間,卻已經掃淨了數尺的地方,心裡明明知道其極快,看起來偏偏極緩,顯得極不協調。

    伍封不知道老人何以會如此。這種動作看幾眼便頭暈,閉目則無妨,扭頭看楚月兒時,卻見她渾若無事,臉上紅撲撲地十分興奮。

    伍封大奇,閉上眼睛,將老人的動作細想了無數遍,忽然渾身一震:「老人的動作其實極快,但看起來卻是極慢,自己目之所及,那是慢,心之所念,卻是快。心目節奏不一,怪不得會頭暈目眩!」

    伍封心忖:「我看都看不得,這老人何以能做出來?這人究竟是誰?莫非他便是老子?!」這麼想著,心中一動,睜眼看時,仍然是同樣的感覺,忙閉上眼睛。心道:「老丈若是老子,自然會吐納,能做出這樣的動作,必是與吐納之術有關。」想到此處,心中暗喜:「吐納術有『龜息』、『蛇隱』、『龍蟄』三境,我早已經入了『蛇隱』之境,為何還看不得呢?莫非要到『龍蟄』之境才行?為何月兒又無妨?」

    他睜開眼睛,勉強又看了一陣,實在支持不住,忙閉上了眼睛,心道:「老丈這動作看來慢,實則快,究竟算快還是慢呢?」苦苦思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想:「我們的吐納術不也是如此麼?九呼一吸,仍算呼吸一次,呼九次為快,吸一次為慢,九呼加起來是慢,一吸比起來又是快,究竟算快還是慢呢?我由五呼一吸變成九呼一吸,便練成了臍息,是否再改一改呼吸法子便能練成毛孔呼吸呢?」心中一動,當下將呼吸往十呼一吸上改去,可不試則已,一試便知道毫無可能,每呼九次之後,自然便要吸氣,多呼一氣也不得。

    忽想起《道德經》中的幾句話:「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伍封心道:「五呼一吸可以說是『逝』;九呼一吸而成臍息,由鼻到臍,自然是『遠』;那個『反』字又指的是什麼?」又想起《道德經》中另外的話來:「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伍封恍然大悟:「反者道之動,我若將九呼一吸改為九吸一呼又如何?」當下試這九吸一呼的臍息方法,試了好一陣,漸漸由二吸、三吸變過去,終能夠九吸一呼了,以此法吐納了許久,猛地裡氣息滯在體內,無法由肚臍呼出。伍封只覺渾身憋得極為難受,一股氣始終無法出來,不要說用臍呼出,就算想退由口鼻而出也不可得,頓時大驚,心道:「糟了,這可出了岔子,再過片刻非悶死不可。」

    正惶然間,忽覺渾身上下如被針刺,雖不甚痛,卻十分難忍,耳中只聽「嗤」的一聲細響,體內那一股氣竟從毛孔中沁了出去。然後渾身微有涼感,有氣息由毛孔慢慢地滲入體內。氣息一通,登時渾身清爽,伍封心中狂喜,知道終於已經練成了毛孔呼吸之法。

    可奇怪的是,此刻氣息已經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了,不管自己想如何呼吸,那氣息自行由毛孔而出入。伍封細細體察,發覺這毛孔呼吸是吸一次呼一次,再不是數呼一吸或數吸一呼了,且每呼吸一次所需時間極長。

    此時伍封便如大寒天泡在熱水之中,渾身都輕鬆了,精神極之振奮,彷彿有無窮無盡的氣力在體內活潑潑地翕動,一吐一納之間,似乎天地萬物之力都隨之攢發、集聚,渾身上下倍覺暢快,遠勝於先前臍息之時!

    伍封緩緩睜開了眼睛,便見楚月兒頑皮地向他扮著鬼臉,那掃葉的老人卻已經不見了。

    楚月兒笑嘻嘻地道:「夫君,這毛孔呼吸之法甚為暢快吧?」

    伍封笑道:「原來月兒已經先練成了,怪不得你不會頭暈。是了,這位老丈必定是老子,他老人家去了哪裡?」

    楚月兒道:「老子先前騎了頭青牛出府,月兒本想追去,又見夫君練功甚緊,不敢稍離,是以連一句話也沒有說上來。」

    伍封奇道:「月兒比我先來許久,難道未與老子說話麼?」

    楚月兒道:「我剛來時,見老子不在門外,而在府內掃葉,卻得有些奇怪,多看了幾眼,便與夫君一樣頭暈目眩,後來想起這多半是《道德經》所說的『大巧若拙』了,猜出他定是老子,想起夫君教我改變呼吸次數而練成臍息之法,自行相試,改用成七吸二呼時,才練成這毛孔呼吸之法,再看時便不覺頭暈了。」

    伍封愕然道:「原來月兒用的是七吸二呼練成的,我卻是用九吸一呼哩!怪不得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法子是因人而異,各不相同,若是說出來用幾呼幾吸來練,只怕誰都練不成,還會生生悶死。」

    楚月兒點頭道:「我想也是如此,是以不敢說出來。」

    伍封嘆道:「老子用掃葉之法教我們練習吐納,進入『龍蟄』的境界,委實高明!這授藝之德不可不謝,我們快追上去。」

    二人匆匆出了這大典之府,遠遠便見老子乘一頭青牛,緩緩向城西而去,離他們不足百步之遙。

    伍封正想發足急追,楚月兒笑道:「我們在大道上這麼跑過去,必嚇壞了人!小興兒!」便聽鮑興答應了一聲,駕著銅車從樹後出來。

    伍封奇道:「小興兒,先前我不是讓你回舍麼,怎還在這裡?」

    鮑興呵呵笑道:「公子,那可是早間的事哩!眼下快到晚飯之時了。小人本是來請公子和小夫人回去用飯,小夫人說公子在練功,讓小人在此等著。」

    伍封看了看天色,啞然失笑,道:「原來已經申酉之際了,我還以為未到午時哩!」

    二人上了銅車,伍封道:「小興兒,前面那騎青牛的便是老子,快追上去。」

    鮑興見那青牛慢悠悠地走著,離銅車僅百步之遙,笑道:「這何用追?片刻就趕上了。」駟馬如飛向老子追上去。

    說來也怪,不論這銅車如何快法,那頭青牛始終慢慢悠悠地在前面百步處。

    鮑興大奇,又要催馬,楚月兒道:「小興兒,你將車慢下來,那青牛多半也不會走遠,沒的鞭壞了馬兒。」

    鮑興果然將車慢了下來,那頭青牛依然慢悠悠在百步之前。

    鮑興「嘿」了一聲道:「奇怪!」回頭道:「公子,小夫人,明明那牛兒甚慢,為何我們四匹馬還追不上?」

    伍封見他一張黑臉竟然驚得雪白,笑道:「其實那青牛尋常得很,只不過牛背上的人是老子。連孔子都說老子是神龍,自然是神奇之極了。」

    就這麼一路跟過去,直到西門之下,此刻城門未閉,老子施施然騎著青牛到了城門停下。

    銅車到了近前,伍封與楚月兒下了車,向老子施禮,鮑興自然也跟著施禮。

    老子微微一笑,道:「封兒、月兒是我所見人中最合天道者,有你們兩個弟子,已經很難得了。」

    伍封和楚月兒聽他這話,那是承認二人是他的弟子,忙跪下行禮,楚月兒並未被接輿正式收徒,此刻見老子承認她為其弟子,只覺得理所當然。鮑興見他二人跪下,也拜伏一旁。

    這時關喜從城上下來,笑道:「為了你們二人之故,師父多留了這一個月。我們本都是一門,也不必行拜師之禮。」

    鮑興常聽伍封和楚月兒說起老子,今日終於見著,看起來十分尋常,但又感到說不出的神異之處,在一旁拜伏在地,目瞪口呆。此刻這小子又看著關喜,心道:「你看起來比老子大了二三十歲,居然是其弟子。」再看老子時,大吃了一驚,覺得這老人看什麼似什麼,心裡想著龍,老子看起來便像條龍,想著雲,看起來又像雲,忽想起一段枯木,老子便如枯木一般。

    鮑興嚇得面如土色,怔怔地愣在一旁,口過得大大的,忘了合攏來。

    伍封問道:「師父要到哪裡去?」

    老子道:「天地四域均有道,道所在處我便在。」

    關喜道:「我隨師父去了,你們要小心支離益。」他從城角牽了匹老馬,跨上馬背。

    老子道:「你們已入『龍蜇神境』,與天地萬物相合,聲息相關,駐顏不老。日後自然能悟天地生成、萬物生化之道,從而無境無界,與天地成為一體,無生無死,渾然不破。無境無界,非能練成,而是由『龍蜇』自然而成。」

    伍封和楚月兒心道:「原來『龍蟄神境』之後,還有無境無界,這是自然而成,強練不得。不過如今呼吸經由皮毛,自合天地之息,不能為己控制,而是由天地自然所主宰,原來這就叫與天地萬物相合。」伍封又想:「怪不得玄菟法師說的五行遁法中的『合』字訣並非真的『合』,眼下我們與天地氣息相通才是合。」想到此處,心中一動,知道日後練劍,便得從此處著手,必有大成。

    老子似是看透他的想法,道:「你們練的是我一門的吐納之術,此術只是自身的修煉奇術,雖然有助於氣力,卻不可僅以武技視之。你們的劍術雖然與接輿有些關聯,但早已經非我一門,自成一家,我也未必能教出這樣的劍術。是以我也不好多加評判,不過有一言你們要記住:劍術天下至巧,其實是拙,天下至繁,其實是簡。封兒要勝過支離益,必須明白一個道理:無。」

    伍封點頭道:「是。」心下卻一陣茫然:「無?無又是什麼?」

    老子看了他許久,道:「你以後會懂的。我去了,你們不要跟來。」與關喜一牛一馬出了城門,緩緩往西而去,雖然其速甚緩,但片刻間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伍封和楚月兒不禁流下淚來,他們心慕老子已久,這些日天天見到他,卻不知道他是老子,還不住的打聽探訪。今日好不容易認清了身份,才說得幾句話便分手,不禁悵然若失。

    他們心中知道,老子和關喜今日走後,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二人靜立良久,忽見鮑興呆在一旁,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楚月兒奇道:「小興兒在想什麼?」

    鮑興這才醒悟過來,嘆道:「小興兒今日可見到神人了!」將剛才的感受說出來,道:「怪不得孔子也說老子的神龍哩!」

    楚月兒點頭道:「許多人來拜訪老子,始終不能見到,原因就在於此。老子就在府門之外,別人心有異念,所見的便是風是葉;我與夫君一心求救,卻不強求,乃能見到他掃葉。」

    伍封見鮑興愕然不解,道:「這或者就是無境無界、無生無死,以至能幻化萬像。其實自己無變,所變只是旁觀者之心。」鮑興自然是聽不懂。

    三人讚嘆著上車,回到齊舍。

    老子雖然走了,伍封和楚月兒依然每日到大典之府,用半日時間閱看簡籍,另半日時間在齊舍練習劍術和空手搏虎。二人均覺得自從練成了「龍蟄神境」之後,劍術雖然暫時未有所悟,氣力卻大了倍餘。此刻就算董梧再生,單是楚月兒便能與他比肩了。董梧若是碰得此刻的伍封,只怕三四十招內便會敗於伍封劍下。

    眼看已經到了十一月,天氣日趨寒冷。這些日天降大雪,伍封和楚月兒便沒有外出,伍封每日在府中向展如討教水軍之學,他精通兵法,只不過對水軍不甚瞭解,有展如傾囊相授,自然是所獲甚多。

    這日伍封將春夏秋冬四女、展如夫婦、鮑興夫婦、庖丁刀等人叫到後堂,點了五六個銅爐,一齊飲酒說話。又賞許多酒食給鐵勇和倭人勇士,讓他們自行飲樂。

    伍封道:「這成周有一點好,就是沒有什麼兵鬥戰事,我們在這裡月餘,無須防備有歹人入府。」

    鮑興道:「公子連董梧也能打敗,還有誰敢得罪公子?不過這麼一來,便有些無趣了。小興兒總想著最好有人莽莽撞撞地走來鬧事,正好消遣。」

    楚月兒忍不住笑道:「小興兒倒盼著出事,這真是意想不到哩!」

    夏陽道:「不過說起來,公子這幾年中,就以在成周這些日子最為輕閒。」

    冬雪嘆道:「誰說公子輕閒?天天與小夫人到大典之府閱籍,其實比以往還似忙些。」

    伍封見春夏秋冬四女臉上大有幽怨之色,歉然道:「說得也是,這數月來的確對你們四人冷落了,自今日始我當改過。」

    四女聽他這麼說,媚眼如飛,都笑嘻嘻地看著他。

    楚月兒道:「月兒總想著公主,眼見快要生產了,我們卻不在身邊。」

    伍封嘆道:「這真是沒有什麼法子的事。不過我還耽心另一件事,眼下齊國要改駐軍之制,收境內之士卒,設五都之軍,只怕我們回齊國時,國君手上連一都之軍也沒有。」

    展如在一旁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這些天我總在尋思,龍伯是國君的女婿,公主要生產了,國君理應會千方百計讓龍伯回去,怎忍心派龍伯又到這成周來?想是相國田恆的主意了。龍伯在外,齊國內無人能與田恆相抗,田恆便大可以盡得五都之軍了。」他畢竟是吳國重臣出身,頗懂政事,立時便想通了其中的原由。

    旋波忍不住道:「龍伯在吳國時,常常在每日間都有新鮮事,弄得姑蘇城上下轟轟烈烈,想來甚有意趣,如今卻太過平淡了,波兒覺得氣悶得緊。龍伯須得想個法子,怎麼熱鬧才好。」

    伍封搔頭道:「這可有些難辦。不過你與展兄新婚不久,展兄對你愛逾珍寶,理應不會氣悶才是。」

    旋波臉顯紅暈,道:「展蛇兒對我倒好,只是他不大會說話,為人頗悶。」

    伍封笑道:「波兒這夫君沉穩得很,正是好事哩!」他見昨晚一夜大雪,院中積雪甚厚,想起當日在牛山上打獵堆雪人之事,忽然有了主意,便道:「既然無事可做,我們不如堆幾個雪人,看看誰堆得好些,我便有賞。」

    冬雪、旋波等人興趣大生,冬雪道:「怎樣才算堆得好呢?」

    伍封道:「我與月兒堆一人,雪兒四人堆兩個,小興兒和小紅堆一個,展兄和波兒堆一個,小刀權作見證,看看這五個雪人,哪一個最像真人。」

    眾女興致勃勃,立時掀襟捋袖,紛紛到院內去。展如年紀最長,自然沒有這少年心性,不過見旋波興趣甚高,也笑著跟去。

    眾人各有各法,自去堆雪人,倒是鮑興與小紅生起爭執來。

    鮑興道:「小紅,你勿須這樣搞法,不是堆雪人麼,你怎反將堆雪掃落?」

    小紅道:「你想堆出個人還是頭肥豕?比你還要矮肥,成何樣子?」

    鮑興呵呵笑道:「原來你想堆個公子所說的『窈窕淑女』,何不早說?我還以為你是想照為夫的樣子去堆哩!」

    眾人都啞然失笑,待七手八腳各自堆好了雪人,伍封依次看時,見高矮胖瘦不一,各有其態,展如和旋波所堆的雪人與眾人所堆也大致相同,不過頸上卻繫了條絲帶,顯得神氣一些。

    庖丁刀道:「展爺與波姑娘的雪人多了絲帶,生動一些。」

    伍封笑道:「既然小刀說展兄與波兒的雪人堆得好。小興兒,你們去拿兩口『步光』鐵劍來給他們。」

    鮑興拿了劍來交給展如和旋波,展如知道這種鐵劍是越國特有,十分珍貴,愛不釋手。

    這時,楚月兒與春夏秋冬四女又指著這五個雪人品評,無非是這人像鮑興、那人像老商之類,嘰嘰喳喳正忙處,一個勇士帶了兩個客人來。伍封看時,原來是柳下跖和姬仁。

    伍封又驚又喜,迎上對柳下跖道:「原來是二哥,這真是意想不到!王子也來了。」

    柳下跖見他們一大群人居然在院中堆雪人玩,呵呵笑道:「兄弟大有雅緻。」

    姬仁看著這五個雪人,笑道:「想不到龍伯神勇無雙,卻是童心未泯。」

    眾女正玩得高興,見有客人來,甚為不悅,便想迴避,伍封道:「王子和二哥都不是外人,你們也不用迴避。」

    柳下跖嘆道:「本來早該來了,不料父王前些時病故,公主即位為中山王,二哥忙了好些天,才能抽空前來。」

    聽說中山王死了,伍封和楚月兒都感嘆息,柳下跖是個豁達的人,嘆道:「人總有死,二哥早想得開了。」

    眾人一齊回到後堂上,寺人侍女用條帚將眾人身上的雪掃落,將銅爐的火生得更旺,抬了個三足鼎一般大小的大銅爵來,爵中裝滿美酒,再用銅火盆在爵底生火。這種大爵是專門溫酒之用,不一會兒,熱氣騰騰地酒香四溢。

    伍封道:「二哥可是稀客,讓庖人去將那幾尾河鯉制來下酒。」

    庖丁刀道:「河鯉若制得不好,不免暴殄天物,還是小人去。」趕去庖室一顯身手不提。

    姬仁道:「如此寒天,河鯉可來之不易。」

    伍封道:「這都是天子厚愛,時時派人賜些什物美味,今日一大早派了幾個寺人送了六尾大鯉來。」

    侍女用酒勺在各人面前觴中注滿了熱酒,眾人飲了數觴,登覺身熱,再將上堂中銅爐火旺,外面雖是大雪紛飛,堂內卻如春天一般。

    未過多久,庖丁刀帶著庖人抬了六個銅鼎上來,在眾人中間放好,又在鼎下燃上火盆,只見鼎中熱氣騰騰,魚香滿鼻,令人垂涎。又放了若干食案在鼎旁,案上都是切得極為細薄的牛羊肉片,庖丁刀等人用竹箸夾著肉片在鼎裡旋動,只須片刻便拿起來,一一夾在眾人身邊的俎上。

    眾人乘熱吃了幾片,只覺肉甚細嫩,鮮美異常。

    伍封讚道:「其味極佳!小刀,這魚汁煮肉叫什麼名堂?」

    庖丁刀道:「此名為『鮮』,俗稱『魚咬羊』,正合天寒時食用。本來只用羊肉最好,不過因有貴客,貴人用牛、士人用羊,布衣用豕,只好也用些牛肉,才合待客之禮。」

    伍封喜道:「你也坐下來,用不上你侍候。」

    眾人吃得讚不絕口,柳下跖久居北地,吃慣了燒炙的大肉,此刻吃著這「魚咬羊」時,便覺味道遠勝於自己平日之食,對庖丁刀大加讚賞。

    吃了好一陣,伍封問道:「二哥是個大忙人,此次來到天子腳下,莫非是為了進貢?」

    柳下跖點頭道:「這次我帶了良馬三百匹、牛五十、羊一百,毛皮二百,正是要進貢天子。不過今日才入城,正想央王子說項。」

    姬仁道:「父王若是知道中山進貢,必定大悅。不過中山向來不通王室,這是第一次進貢,使者又是柳大將軍,在下怕劉單二卿和舍弟到時候說話不小心,反而得罪了中山。」

    伍封知道他話中的含義,道:「中山進貢,這是天大是美事,如果還有人說閒話便不好了。二哥是否派人拜訪了王子厚、劉單二卿呢?」

    柳下跖點頭道:「我派人送貢表入宮時,也已經派了人攜厚禮拜訪。」

    伍封點頭道:「既然如此,那便無妨了。」

    姬仁道:「不過眼下可有個弊處,晉使昨日已經來了成周,晉國對周事影響甚大,只怕這事還有些難辦。」

    伍封道:「這是為何?」

    柳下跖嘆了口氣,道:「只因這晉使是智瑤。」

    伍封心中立時明白。中山與代國有盟,如今代國與晉國趙氏結親,同聲共氣,中山也因此成了趙氏的親厚之國。智瑤素與趙氏不和,自然不想中山坐大,如果天子對中山賞賜封爵,中山便列入諸侯之國,名望和聲勢大振,更增趙氏勢力。他皺起了眉頭,道:「想不到智瑤會親自來。」

    姬仁道:「智瑤表面上是向代表晉國為天子賀壽,依我看,他其實是想插手周事。晉國早知道父王身子不好,卻又遲遲未立世子,劉單二公的態度又含含糊糊,此事插手,正是絕佳時機。智瑤向來支持舍弟,一心想讓父王立他為世子,要不怎會在一大早便去了王城呢?」他見伍封有些不解,解釋道:「成周雖然也有舍弟之宅,不過他喜歡居於王城,這些年中他得晉國智氏之助,勢力甚大,儼然王城之主。」

    伍封吃了一驚,道:「這可不大好,萬一處置不慎,只怕周室會再興一次王子朝之亂。」

    姬仁嘆道:「正因如此,父王才遲遲不願意立太子。」

    這時就算是絲毫不懂政事的鮑興,也知道天子屬意王子姬仁,否則直接立了王子厚為太子便了,何須拖延?而姬仁對中山之時如此心熱,固然是為了周室的臉面,自然也有攏絡中山之意。他勢力單薄,雖然中山偏遠勢弱,但有此國相助總勝於無。

    伍封心中忽地有了主意,道:「既然智瑤去了王城,一時間肯定趕不回來,我們便來個以快打慢!王子與二哥在府上稍坐,在下立刻入宮,向天子進言。」

    姬仁和柳下跖對他向來信服,這次同來本就是想讓伍封設法,心中大悅,姬仁更是高興,雖然這事情是為了中山一國,但因此一來,便讓自己與伍封站上了同一線來,日後更增交情。

    伍封讓楚月兒款待二人,自己叫上鮑興,匆匆入宮覲見周敬王。

    周敬王聽說伍封入宮,連忙在偏殿傳見。

    周敬王的精神頗好,想是因接了中山的貢表,心情甚佳。問道:「龍伯冒雪入宮,未知何事?」

    伍封拱手道:「微臣聽說中山來貢,特來相賀。」

    周敬王道:「寡人心悅之餘,又有些煩惱,正想與人相議,龍伯此來最妙。」他特地賜座,請伍封坐在一旁。

    伍封問道:「天子威盛,以至遠方異族來貢,正是美事,天子又因何而煩?」

    周敬王嘆道:「中山在貢表上自稱『中山子』,態度甚恭。本來寡人應該笑納貢物,賜以伯爵。但晉國派智伯為使,眼下已經來了成周。當年晉國六卿之亂,齊國、中山均被捲入,相助范氏和中行氏。范氏、中行氏敗後,齊國與中山結盟,深為晉國所恨。齊國勢大,晉人不敢輕惹,但中山卻小,寡人若予以授爵,晉人必定不悅,智伯多半會大加反對,寡人怎願意駁他的面皮呢?」

    伍封笑道:「其實要此事十分簡單,授爵是天下公事,智伯反對或能找出一些有些道理,只要天子另用他法,既撫遠臣,不失中山人之心,又不必授人以口實,覓些堂而皇之理由來反對,便可以左右逢源。」

    周敬王忙問道:「有何良法?」

    伍封道:「中山來貢,天子安然受貢,仍以子爵相待,不必升為伯爵。從表面上看,並沒有公然承認其在諸侯之列,智瑤便無法反對了。然而對中山使臣卻可以大加賞賜,這是合乎禮儀之事,也無人能予以異議。」

    周敬王道:「中山子入貢,自然是想寡人封其為諸侯。單是賞賜使者,只怕會豈令中山子不滿,日後還有何國來貢?」

    伍封笑道:「天子想必知道了這使者是柳下跖,此人昔日為盜,縱橫列國,人人驚懼,如今他改邪歸正,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天子正該大加頌揚,以為天下為盜者之表率,這正是仁厚之舉。中山子前不久亡故,繼位的中山子其實是女子,即柳下跖之夫人,賞賜柳下跖,便是賞賜了中山子,中山子必定悅服。」

    周敬王點頭道:「原來如此,寡人若是賜柳下跖為卿如何?」

    伍封道:「大國三卿,小國二卿,大王賜柳下跖為卿,代天子守國自然是好,不過這會讓人覓到口實,以為名爵觴濫。依微臣之見,天子不如化公事為私事,任何賞賜都不必要,只須賜柳下跖為王姓『姬』便成了。天下人皆是天子臣民,大盜歸正,天子賜以王姓,正是愛民如子之意。如此一來,天子賜姓並沒有用朝庭名器,做臣下的怎好幹涉?智瑤自然說不上話了。中山子雖未受爵,卻成了天子的同宗之婦,日後生子自當姓姬,繼續中山子之位,這中山一國不就成了天子的屬國麼?」

    周敬王大喜,道:「龍伯果然足智多謀,這賜姓之舉是最好的方法,既能安撫中山,又不能讓他人反對,還能讓天下人知道寡人愛民若子、勸人為善,為王室大增美譽,妙極!妙極!」

    伍封見事情已定,告辭出宮,回到齊舍時已經過了午時。

    姬仁和柳下跖正等得心焦,見伍封笑嘻嘻回來,忍不住問起。

    伍封笑道:「天子封中山之爵,智瑤定會反對,若是不加任何封賞,只是讓二哥由柳下跖從此改稱姬跖,王子和二哥以為如何?」

    柳下跖撫掌大笑道:「這真是妙計!二哥正耽心天子封爵之事難成,若賜以王姓,日後吾子繼中山一國,便自然而然成了天子的同宗封國。天子雖未承認中山是諸侯之國,卻承認了下一位中山之主是諸侯!」

    姬仁嘆道:「如此一來,一則利於王室和中山,二則解了父王左右為難之局,三則讓人無法反對。這麼高明的一箭三雕法子,非龍伯想不出來。其實劉單二卿原不姓劉也不姓單,亦是姓姬,乃王族,劉公封於劉,單公封於單,名為二國,實則為邑地,後來才以劉、單為姓。」

    午飯後姬仁帶著柳下跖入宮進貢,行了盛大的入貢之禮,周敬王果然未賞賜中山,只是嘉柳下跖改邪歸正,為天下不法者作了表率,賜以王姓「姬」。智瑤雖然趕入宮去,卻毫無理由出言阻止,他是政事老手,天子內中深意當然看得出來,唯有眼巴巴看著而已,不過這事對智氏暫未造成實際上的影響,智瑤見大局已定,便不必死抓住此事不放了。

    須知諸侯之國久未向王室進貢,如今有中山進貢,周人無不大悅,成周上下一片喜慶。

    下午伍封並未入宮去,只是與姬妾在齊舍飲酒為樂,擁春夏秋冬四女入室,大加撫慰。

    晚間周敬王在宮中設宴,款待晉國和中山使臣,派人請伍封入宮同飲。

    伍封入宮之時,見宮中十分熱鬧,走入偏殿,見姬仁、姬厚、柳下跖、智瑤、劉卷、單驕均已經先來,或是因智瑤之故,連梁嬰父也獲天子親睞,居然也入宮赴宴。

    伍封與眾人一一施禮相見,見右手邊是姬仁、姬厚、劉卷、單驕,左手邊是智瑤、柳下跖、梁嬰父,智瑤與柳下跖之間空著一席,自然是自己的席位了,伍封由宮女引著入席,坐在智瑤之下、柳下跖之上。

    智瑤一改以前的傲慢,笑道:「龍伯所到之處,常有新意,令人不得不佩服。」

    伍封心道:「這人定是知道,天子賜二哥王姓是我的主意。」笑道:「智伯謬讚了。」又對梁嬰父道:「梁先生可好?」

    梁嬰父輕哼了一聲,道:「還算過得去吧。」他額頭的劍傷早就痊癒,不過那一道劍痕卻十分明顯。

    智瑤道:「月餘未見龍伯之面,龍伯之神采湛然,雍容飄逸,與上次見時略有不同,更具風華,是否近來練功大進所致?」

    伍封暗暗佩服這人的眼力,點頭道:「果然瞞不過智伯,近來在下的學藝稍長了些。」

    智瑤暗暗心驚,心忖伍封的劍術程度本已經到了極高的境界,再要有所精進是十分困難的事,不料一個多月不見,這人又有了進境,委實令人驚佩。

    柳下跖點頭道:「兄弟日有所進,二哥為你甚感高興,想必是與董梧一戰而大受啟發吧。」

    眾人說了幾句閒話,這時候周敬王由宮女扶了出來,殿上眾人一齊起身施禮,等周敬王坐在中間高台後,才坐回席上。

    周敬王道:「遠方來貢,齊晉相賀,正是喜慶之事。不過這王宮之中,規矩甚多,寡人身弱,難以陪飲,故而知道眾卿入宮,宴飲必定不歡。」

    眾人深以為然,須知這飲酒之道,原要盡興,在天子眼前便不能縱性亂飲,失了分寸,一個個規矩守禮,連與身邊宮女調笑幾句也不成,飲酒還有何趣?

    周敬王忽然話題一轉,對伍封道:「龍伯,仁兒一心想拜你為師,龍伯卻執意不允,這些天王兒在宮中陪伴寡人,無暇向龍伯相求。寡人深知其心思,想請龍伯收他為徒,龍伯以為如何?」

    伍封心想:「定是姬仁見我不願意收他為徒,才請天子出面說項。」道:「微臣在成周的日子不多,怕耽誤了王子。何況王子的年歲還大過微臣,微臣不大敢厚顏視之為徒。是以一直不敢答允,並非傲慢自大。」

    眾人聞言,無不愕然。須知能為王子之師,那是極為榮耀的事,這人居然不太願意,當真是意想不到。

    周敬王笑道:「龍伯回齊國時,仁兒想隨龍伯到齊國去,也好跟隨受教,寡人甚喜他這一番好學之心,這才代為相央,龍伯幸勿推辭。」

    伍封心中一動,忽然明白:「天子知道姬厚勢大,怕自己歸天之後,姬仁被他欺凌,才會將姬仁託付給我。」點頭道:「既然天子有意,微臣怎敢不從?」

    周敬王大喜,笑道:「如此寡人便放心了,宮中已備禮具,仁兒即可行拜師之禮。」

    當下有宮女置少牢之牲,列三尊之酒,姬仁展拜三次,奉酒一爵,九拜三爵,算是成禮。

    眾人向伍封和姬仁二人紛紛相賀,伍封見姬厚和梁嬰父眼中大露異光,心知姬厚心含怒意,梁嬰父卻是羨慕嫉恨,有著不同的心思。

    伍封心道:「眼下被天子架上了檯面,日後姬仁和姬厚有所爭執,我便推脫不得,免不了捲入是非之中。」

    飲宴已畢,姬仁將伍封送出宮來,道:「師父,明日我便到齊舍候教。」

    伍封點頭道:「王子有暇便來。」他出宮之時,柳下跖還未出來,等了好一陣,見智瑤、梁嬰父、姬厚、單驕、劉卷先後腳出來,與他們打了招呼,見他們走了,又過了好一會兒,柳下跖才出來,二人一併上車。

    途中柳下跖道:「這成周我往來多次,唯獨這一次是光明正大而來。本想多呆幾日與兄弟說話,卻又怕姬厚找我的麻煩,再加上國事煩忙,只好明日一早便走。」

    伍封奇道:「姬厚怎會找你的麻煩?」

    柳下跖笑道:「兄弟還記得那一具『雁嚶』之琴麼?那是我於多年前從姬厚手上搶奪而來。」

    伍封大奇。

    柳下跖道:「天子宮中有美琴二具,最好的並非『雁嚶』,而叫『鳳鳴』。『鳳鳴』在夢王姬手中,二哥雖然甚感興趣,卻不好跑到女子府上去搶,何況在成周城內,也不能馳騎闖入。正好那時候姬厚向天子要了『雁嚶』之琴,樂滋滋地一路誇耀,拿回王城府上去。二哥便隱身於成周和王城之間,待姬厚經過時,飛馬出來搶了此琴,這不就得罪了姬厚麼?」

    伍封哈哈大笑,道:「當日二哥搶了姬厚之琴,今日卻與他共坐宮中,姬厚心中不知道作如何想法?」

    柳下跖道:「二哥離中山已久,公主新任中山王,群臣未必盡服,二哥怕國中有事,不敢久留,先前已向天子請辭。是了,南郭子綦一家被人殺害,未知道凶手是誰?」

    伍封道:「我三天兩頭派人向劉卷和單驕相詢,都不得其答,看來這還是樁無頭公案了。」

    柳下跖嘆了口氣,道:「南郭子綦為人淡泊,是我們董門弟子中頗為出色的人物,想不到會有如此結局。」

    伍封道:「兄弟與董梧一戰之後,董梧羞慚自殺,他是二哥的師兄,兄弟有些過意不去。」

    柳下跖搖頭道:「兄弟無須介懷,董門中人我最不喜歡的便是董梧和朱平漫。董梧這人行事護短,又傲慢自大,生性凶殘。凡有人找上門去比劍都被他殺了,唯一留下一個活口,便是齊國的玄菟靈。二哥身為大盜,還知道人命珍貴,這人卻暴虐成性,不像個宗師的樣子。」

    伍封道:「董門中人各有不同,二哥行事光明,任公子政事兵法通達,凡事以大局為重;顏不疑冷酷無情,頗能記仇;市南宜僚心狠手辣,計然狡詐多智,朱平漫凶殘橫暴,這三人都被我所殺;南郭子綦卻最為淡泊,與其他的人不同。」

    柳下跖嘆道:「要說淡泊,南郭子綦怎比得上老子?雖然人人知道老子在成周,可能見到者少之有少,二哥當年也曾悄然拜訪,卻未能見到。這次我本有拜訪老子的想法,但王子仁告訴我,前些天老子與關喜已經辭官西去,不知所蹤。」

    伍封想起自己與楚月兒天天見到老子,卻是面對面也不能認出,道:「其實見過老子的人肯定不少,只不過就算見了面,卻沒有人知道他是老子罷了。」

    柳下跖道:「兄弟定是見過老子了?」

    伍封點頭道:「不瞞二哥說,兄弟和月兒一直練著老子一門的功夫,這次蒙老子不棄,承認我和月兒是他老人家的弟子。」

    柳下跖愕然良久,喟然嘆道:「原來如此!兄弟既是老子的弟子,家師早晚會來找你試劍,可要小心!家師早就說過,天下雖大,但能與他抗手的便只有老子,是以創出了屠龍劍術。雖然我想勸勸家師,但他絕不會聽我之勸而罷鬥。這件事二哥無法阻止。兄弟雖然能勝董梧,可家師的劍術要比董梧高明十倍,只盼兄弟小心為上,能避則避。」

    伍封道:「兄弟就聽二哥所勸,能避則避,不過以劍中聖人的本事,兄弟就算想避,只怕也避不了。」

    柳下跖嘆了口氣,甚是耽心。

    次日一早,伍封冒雪趕到城北,與姬仁等人一齊將柳下跖送走,這才回齊舍,姬仁自然也跟了來,向伍封學藝。

    由於風雪甚大,伍封與姬仁便在大堂上練劍。楚月兒等人無所事事,自然跑來看伍封如何教姬仁劍術。

    伍封道:「王子,我的學問自然比不上令妹夢王姬,也未必比得上你,不敢厚顏以教。不過我在劍術上略有所得,在晉國曾答應過要教你劍術。你先將本身的劍術使一遍我瞧瞧。」

    姬仁站在場中使了一套劍術,伍封見他的劍術實在平平,不過根基較為紮實,想來是自小便練劍的緣故。

    伍封看了好一陣,心道:「王子仁性格沉穩,使起劍來太過中規中矩,缺少變化,以他的體格,也練不了我衝殺決蕩的劍術。」

    姬仁練完之後,小心看著他,問道:「師父,弟子的劍術是否太差了?」

    伍封沉吟了一陣,道:「幸好王子的根基不錯,是否從小練劍呢?」

    姬仁道:「弟子自十歲時便向宮中侍衛學劍,至今練了三十二年,未遇明師。」

    伍封道:「我看你的劍術,非攻即守,招式太過分明,不過以你的性子體格,倒適合這麼練劍。只不過你一劍一式之中,攻則不夠凌厲,守則略欠周密。這套劍術你練了三十多年,再新學劍術反受束縛。不過我有辦法,可將你的劍術提高不少。譬如你這一招前刺,然後往上格擋,再收劍橫削,攻守分散而少力,可以先前刺,然後借轉腰之力橫削,劍勢收回時改為往上格擋,攻勢便凌厲得多了。」

    當下一招一式,就著姬仁劍術的原意加以修改,將次序略為變更,守式便借鑑董門御派的劍招,攻勢則用上葉柔和公良孺那一路劍術中的相近招式,自己和楚月兒凌厲的劍招中也有兩三式可用,一併融入姬仁本身的劍招之中,不拘一格。

    這些劍招變化不大,招式與姬仁以前的相似,姬仁使了許多遍,終於將劍術改了過來,防守相當嚴密,而攻勢也強了許多,尤其是那幾招由伍封和楚月兒劍術中改進而來的招式,威力相當驚人。姬仁越使越快,覺得這改進過的劍術順手之處,反而勝過自己練了三十餘年的劍術,心中大喜。

    到了午飯之時,姬仁便留在府內用飯。他學得興起,匆匆用過了飯,又自去練劍。伍封見他練熟,又教他快劍之術,並授以孔門公良孺那一路造勢之法,到晚間時,姬仁使其這套劍術來不僅快了一二倍,還堂堂正正,氣勢甚雄,頗具王者之意。

    楚月兒等人在一旁大為驚異,她們早間見姬仁的劍術古板而尋常,偏他又練了三十餘年,要重新練來不免積習難改,屬於最難造就的那一類。不料伍封仍能別出心裁,依著姬仁的體格心性,在其本身劍術上只做了少量的改動和調整,居然讓姬仁如同換了個人似的,劍術增進了數倍。

    晚飯之時,姬仁嘆道:「弟子曾向南郭先生求教,南郭先生說我積習難改,頗難有成,不料龍伯還能因材施教,使弟子大有進境。」

    伍封笑道:「王子這劍術還未練好,須知一套劍術練得熟了,只是熟悉了招式,真要用於實戰卻還不成,非得要與人拆招不可。王子無甚實戰經驗,這幾天王子只要有暇便來,由小興兒陪你拆招。小興兒的劍術不好,不過先只能與他試試,勝得過小興的劍法後,我和月兒便會陪你試招。」

    姬仁十分高興,又道:「今晚家姊府中有酒宴,師父要不要去?」

    伍封搖頭道:「算了,王姬府上我便不去了。是了,這些天為何不見王孫?」

    姬仁道:「眼下已到年底,在下派了介兒處理邑收去了。」告辭回府不提。

    次日開始,姬仁便來與鮑興拆招,三四日後,鮑興用劍便敵不過他了。然後由伍封或楚月兒與他試招,試招之餘,又讓展如、春夏秋冬四女、庖丁刀、鮑興、鐵勇等人與他對拆,由於眾人的兵器不盡相同,有劍有刀,有鉞有布,甚至還有鮑興的大斧,姬仁有三十餘年的劍術根基,在伍封和楚月兒指導下,用這套劍術應付不同的招式兵器,數日內經驗大增,不知不覺中劍術大進,比以前厲害了六七倍,已經比得上展如的劍術了。

    這幾日伍封一直教姬仁劍術,也不曾出府,不過姬仁每日都告訴他城中的消息,譬如宋、衛、魯、鄭、邾、莒、蔡等國的使者陸續到了成周,不過這中間並無伍封的熟人,伍封也不在意。最難得的是秦國派了世子贏利為使者,也來向天子賀壽,秦國向來不通中國,這次派世子為使者,十分難得。

    一日,圉公陽與商壺帶著寺人趕到成周,伍封問起了商卿的喪事,圉公陽嘆道:「喪事都順利,不過老商卻怪了。他在其父親棺前只是唱道:『嗟來父兮、嗟來父兮,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然後不哭不笑,坐了二三十天,餓了就吃,乏了就睡,總之不離棺前,其他人都以為老商是個呆子。」

    伍封長嘆一聲,道:「老商更近於無為之道,這是他的天性。在他的眼中,人的出生如同生瘡,死亡如同瘡破,因為他知道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所以不在意生死的先後。」

    楚月兒點頭道:「怪不得接輿師父對他甚是喜歡。他未必能吐納,卻只能習練玄菟法師一門的奇術。雪兒暇時,可授他養顏增力之術。」冬雪點頭答應。

    商壺笑道:「姑丈、姑姑,你們說的是老商麼?」

    自此日開始,冬雪便教商壺玄菟靈一門的養顏增力之術,商壺練時如魚得水,武技劍術又因此大增。

    這日,姬仁練完了劍,道:「師父到成周快兩個月了,有何不去舍妹府上看看?」

    伍封道:「我也沒有事情要找夢王姬,若僅為應酬,便不必去了。」

    姬仁道:「眼下列國使者,或是過境的使節,只要舍妹一設宴便巴巴地跑了去,唯有師父與眾不同,師父到成周以來,舍妹今日已經是第八次宴客了,居然一次也沒有去過。」

    伍封笑道:「夢王姬宴客,除了飲酒說話外還幹些什麼?」

    姬仁道:「舍妹喜歡與人述談,譬如治事之道、兵書戰策、列國軼事、施政心得,音律、雜玩、農藝,甚至劍術,無一不包,談事畢後,撫琴待客。非是弟子誇口,舍妹的琴曲委實是天下一絕。」

    伍封奇道:「王姬也擅劍術麼?」

    姬仁道:「劍術倒是不會,不過她見識不凡,與許多劍術大家談起劍術時卻另有一番別出心裁的見解,譬如智瑤、豫讓、南郭先生、柳下惠、顏不疑、玄菟靈……」,伍封驚道:「玄菟法師?」

    姬仁不知道他為何吃驚,道:「是啊,玄菟法師甚得舍妹敬重,法師還教過舍妹駐顏之術。」

    伍封笑道:「玄菟法師是我的岳丈。」

    姬仁道:「原來如此。智瑤到成周以來,每次舍妹宴客都去,這人的確才智卓絕,舍妹對他有些另眼相看。聽說這人想向父王求親哩!」

    伍封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你三番數次問我何不去夢王姬府上,原來是耽心智瑤將她娶了去。這幹我甚事?」問道:「王子是否想我橫裡打岔,壞了智瑤的好事?」

    姬仁面帶尷尬之色,道:「天子之女,向來嫁給列國之君,上次嫁給晉世子已經是受晉所迫,不得不然。不過世子是儲君,也算合禮。智瑤終是晉臣,怎能嫁他?」

    伍封嘆道:「這麼搞法,夢王姬再嫁便難了。那智瑤氣宇軒昂,智勇足備,三十多歲還未娶親,正是良配哩!」

    姬仁小聲道:「那日舍弟也這麼說,父王卻將他大加斥責,後來曾對我說,智瑤自恃其才,目無君父,早晚必生大禍。」

    伍封道:「原來王子厚想與智瑤結親。不過就算智瑤求親,天子也大可以拒絕,就說天子之女只嫁國君世子就行了。」

    姬仁道:「智瑤早放了風聲出來,說晉國世子未繼位時只算晉臣,世子是晉臣,他也是晉臣。」

    伍封皺眉道:「這人倒能自圓其說。當初他想娶趙大小姐,趙氏未允,將大小姐嫁給代君,如今心思又轉到王姬身上,天子何不為王姬再覓佳婿呢?眼下列國世子中多半才俊不少,未必盡不如智瑤。」

    姬仁嘆道:「父王也是這麼想,但這人需得讓舍妹看得上眼才是。這數年之間,往來求親者絡繹不絕,像宋、陳、邾、薛等異姓之國的世子等等。前年燕世子姬克曾來過成周出使,這人氣度寬弘,為人仁厚,父王對他另眼相看,若非他是同姓,父王定會將舍妹嫁給他。眼下曾來求親的各國世子都已經娶了親,父王常常遺憾,說舍妹眼界太高了。」

    伍封咂舌道:「夢王姬名滿天下,除了因其美貌文采之外,只怕與這眼界也有關。」

    姬仁道:「這也說得是。眼下智瑤之事甚是難辦,偏偏舍妹又對他十分看重。」

    伍封笑道:「不過這男女之事我可幫不上忙,王姬怎會聽我這粗人之勸?」

    姬仁道:「舍妹的心思我倒有些明白,其實自從晉世子病故之後,舍妹並無再嫁之念,要嫁的話早就嫁了。但舍妹喜歡學問,凡有學問見識者她都另眼相看,對智瑤便是如此,未必真是喜歡他,不過接觸久了,說不定會被智瑤所惑,有些不妙。」

    伍封與姬仁說了這許久的話,反覺得有些含糊不解,問道:「既然王姬不想再嫁,王子又何必耽心智瑤呢?智瑤若是真的厚顏求親,大可以憑此推脫。」

    姬仁嘆道:「父王和我當然可以推脫,但我們卻盼舍妹終能覓一佳婿嫁了,若推脫了智瑤,日後怎好嫁其他人?舍妹小我十五歲,從小便美麗可愛,幼時我常抱她四處遊玩,可不忍心由得她孀居一生。」

    伍封點了點頭,道:「這也怪不得,若換了我恐怕也會這麼煩惱。」

    姬仁道:「其實以弟子的想法,舍妹若真的要嫁時,師父才是真正的良配,像師父這樣的少年英雄還從哪兒可以找去?」

    伍封吃了一驚,忙道:「夢王姬怎看得上我?再者說了,我已經有了嫡妻,天子之女自能與我為妾?何況我的身份也不合適。」

    姬仁嘆了口氣,道:「這就叫造化弄人了。父王對師父十分喜歡,若非身有微恙,定會每日將師父招進宮去作徹夜之飲。」

    伍封道:「聽王子這麼說,我倒是有些興趣,今晚我去夢王姬府上坐坐,看看名滿天下的夢王姬是何模樣。」

    姬仁喜道:「正好,弟子便作嚮導,帶師父前往。」

    用過晚飯,伍封與楚月兒等人說了一會兒話,換了身白衣,披上黑色的狐裘,由姬仁引著,乘車徑往城東的王姬府。離府還有數十步,便見府外十餘支大燭立在大門兩側,遠遠地笑語歡聲傳來,姬仁先下了其車,等伍封從銅車上下來時,讓御者帶著鮑興將車駛到側門的車院之中。

    伍封見府門口站著八個雄壯的家將,由一個白鬚老者迎著,在門外接待賓客。

    姬仁道:「這老者是舍妹府上的總管,名叫莊城,原是楚人。舍妹從生下來時便由他帶人服侍,隨舍妹陪嫁到晉,又跟著回來,十分忠心。」

    兩人說話等著,鮑興與姬仁的御者出來,四人一起向府門走去。

    莊城見到姬仁,笑道:「王子今日來得晚些。」

    姬仁道:「莊兄,這位便是我的師父、名震天下的齊國下卿龍伯。」

    莊城見伍封年紀輕輕,生得罕見的高大,微微有些驚異,笑道:「原來龍伯如此年少,真是稀客哩!」

    伍封笑道:「在下這種粗魯客人還是稀些好,免得衝撞了王姬的文秀。」

    莊城道:「聽說龍伯早來了成周,不過今日是第一次到王姬府上,小人領二位進去。」

    眾人跟著莊城往內走,姬仁隨口問道:「今日來了些什麼人?」

    莊城道:「王子厚一早便陪了智伯前來,秦國的世子利、宋、衛、蔡、莒、邾、魯、鄭各國的使者均已經來了,另外還有劉公、單公和梁嬰父先生,十分熱鬧。」

    伍封道:「莊兄,可否覓個不顯眼的地方,我們悄悄坐下去而不讓人知道?」他見姬介對莊城十分尊敬,故而也喚他為「莊兄」。

    莊城不解其意,愕然道:「龍伯是大國貴人,理應上座才是。」

    姬仁笑道:「莊兄,師父不喜歡應酬,我好不容易才請了他來,找個僻靜處也好。」

    莊城點頭道:「小人便帶你們由側廂進去,坐在兩柱之間的暗淡處,這便沒有人注意了。」

    他們由莊城帶著由側廂轉進去,坐在右側兩中柱之間坐下,鮑興和那御者便坐在他們身後的席上。兩柱之上的大燭甚亮,不過他們身處中間,正是最暗淡處。

    本來,這位置雖然仍能看到整個堂上的光景,但處在堂中最暗的地方,向來沒有人喜歡此處,每每空著,堂上眾人正歡笑說話,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這時候便聽姬厚在大聲說話:「依在下之見,如果列國都像秦人一樣不許吏人帶劍,人們便不會這麼好勇鬥恨了,天下豈非安定了許多?」

    智瑤道:「王子說得有理,不過這佩劍之舉乃是禮儀中的一項,不全與好鬥有關。」

    梁嬰父笑道:「只要佩了劍,便不能不學些劍術,否則佩劍幹什麼?大可以佩美玉銅鏡。」

    一人問道:「以智伯和梁先生之見,天下間的劍術,以何國為首?」伍封見這人生得粗壯結實,容貌頗有凶惡之意,小聲問姬仁道:「這是何人?」

    姬仁道:「他便是秦國的世子贏利。」

    便聽梁嬰父道:「若說劍術之高,首推劍中聖人屠龍子支離益。以國而論,劍術至高之地也在代國。譬如天下高手除支離益外,董梧、任公子、顏不疑、市南宜僚、南郭子綦、東郭子華、朱平漫等人都出身代國,任一人都可與列國的一流劍手一爭短長。」

    贏利卻搖頭道:「劍術第一高手或是支離益,但其他的人未必極高,在下聽說董梧、計然、市南宜僚、朱平漫都死在齊國龍伯之手,任公子和顏不疑也多番敗在龍伯手下。這諸多高手都敗於一人之手,恐怕齊國的劍術才是列國第一吧?」

    伍封見他們說到了自己的身上,與姬仁對視了一眼。

    智瑤點頭道:「龍伯自然厲害,支離益更是了不起。不過要說哪一國的劍術厲害,卻不能因一二人來衡量。譬如齊國除了龍伯之外,其餘高手僅玄菟靈、田恆這一二人,那位子劍先生名氣不小,其實劍術並不甚高。以國而論,劍手之多、劍術之高自然是以晉國為首。不過各國人材輩出,譬如衛有渾良夫、孟厭、石乞三大劍手,渾良夫被殺,孟厭、石乞死於楚國,只道衛國再無劍手,偏偏又出了個石圃大夫,石大夫,你說是不是?」

    伍封暗暗點頭,他與許多高手比過劍術,也看過許多人的劍術,的確以晉國的劍手普遍高明些。這些人中又以智瑤最高,梁嬰父雖然名列晉國第二,卻比智瑤差得遠了。

    便聽一人道:「智伯過獎了,在下是後生晚輩,劍術只怕不及智伯一成,何足道哉?」

    伍封見這人生得精瘦,年紀才二十五六歲,卻顯得十分乾練。姬仁向伍封道:「這人是衛國的石圃,一直在晉國為質,據說劍術僅次於渾良夫,還在孟厭和石乞之上,前不久才回衛國去,這次任衛使來賀壽。」

    智瑤笑道:「石大夫正當年少,劍術便稱雄衛境,再練劍十年,只怕要勝過智某多矣。」

    石圃嘆道:「眼下衛國正是多事之秋,在下還哪有餘暇練劍?」

    這時,本來嘈雜的人聲突然靜了下來,便聞香風撲鼻,耳中環珮聲響,十二個白衣美婢擁著一女出來。

    伍封仔細向這女子看去,只見她長眉細如柳葉,鳳眼微微斜往上飛,鼻鋌而窄,美麗之中帶著飄然之意。

    姬仁小聲道:「師父,這就是舍妹夢夢。」

    夢王姬微笑道:「各位久等了。」聲音清脆有如銀玲,令人覺得帶著和藹而生親近之意,在眾人七嘴八舌地答應聲中,夢王姬緩緩坐在中間的席上,此刻她眼珠往場上掃視了一遍,雖然相距頗遠,伍封仍能見到她眼角中兩顆漆黑的眼珠如明珠般晶瑩而清純。

    伍封見夢王姬之美色直逼西施,心中不禁一動,小聲嘆道:「世間傳聞不錯,王姬果然是天下罕見的美女,怪不得一聽說王姬宴客,人人都急癲癲跑來。」他這話當然是對姬仁而說。

    夢王姬忽然向伍封看了過來,笑道:「龍伯甚不易來,既然來了,為何靜悄悄坐在昏暗處?」

    伍封心中微驚,不料自己在這裡悄然坐著,連智瑤也不能發覺,這夢王姬一眼就看到,還將他認了出來。自己與她素未謀面,她又怎會認識自己呢?

    堂上眾人聞言,都吃了一驚,一起向伍封看來,智瑤愕然片刻,笑道:「龍伯何時來的?此處佳客甚多,怎不來打個招呼?」

    伍封苦笑道:「在下正是見此處太多認識和不認識的朋友,若是人人哼哼哈哈,『閣下別來無恙乎?』抑或是『久聞大名』云云,只怕要鬧一整晚去,不免誤了諸位的談興。只好鬼鬼祟祟地往這裡一坐,本想胡亂混在人群中聽王姬撫琴,不料被王姬認了出來,可謂壯志未酬。」

    眾人聽他說得有趣,哄然而笑。

    夢王姬格格輕笑,道:「龍伯倒是個爽直的人,都是夢夢不好,壞了龍伯的計謀。既然如此,還請龍伯和仁大哥上坐。」

    伍封只好與姬仁移席前列,姬仁執意不肯坐在伍封上首,伍封便坐在左手的第一席上,與智瑤相對。各國使者都在席上與伍封拱手致意,忙了好一陣。

    夢王姬對伍封雖然客氣,卻不甚在意,此時問那衛使石圃道:「石圃大夫先前說衛境多事,貴國莊公新喪,公孫般師已經復了君位,正是修政養兵之際,未知還有何事?」

    石圃道:「衛人雖然復立了公子般師,但上月齊國田恆親領大軍入衛,般師被擒,立了公子起為君。國君繼位次日便派了在下為使,在下一路兼程趕來,想是這消息還未傳到成周,難怪王姬不知道。」

    伍封暗暗吃驚,自己不在齊國,想不到出了這事,轉念又想:「衛事全看齊晉二國,般師是晉人所立,出奔後又再復位,這衛國便成了晉人的勢力,怪不得田恆會帶兵擒他。不過齊人立公子起為衛君,晉國又會不悅。」

    夢王姬嘆了口氣,道:「當年衛懿公好鶴,厚斂於民以養鶴,狄人伐衛,衛人毫無鬥志,以致衛滅。衛民集於曹邑而重立,衛文公初立時,民五千人,車三十乘,後來遷於楚丘,發奮圖強,敗狄滅邢,衛文公晚年時,國有車三百乘。本來衛國複比於宋、魯,不料因莊公蒯瞶之故,齊晉相與插手,政事交錯,君位輪換不迭,只盼再出個衛文公,否則衛事就難辦了。」

    眾人紛紛迎合,道:「王姬言之有理。」

    智瑤點頭道:「衛君若能勤修政事,練養兵銳,國勢未必不能復振。」

    夢王姬問道:「石大夫為衛國重臣,未知道有何策復興衛國?」

    石圃道:「以在下之見,當除苛刑,修仁政,輕賦稅,施愛於民。」

    智瑤卻道:「衛國甚弱,恍如重病之人,衛大夫之策雖然甚好,畢竟緩了些,智某以為,除修仁政之外,此刻最要緊的是整兵備武,練天下悍勇。」

    夢王姬點了點頭,問道:「二位之言有理,衛國境小民少,該如何整兵?」

    伍封一直靜聽他們說話,此刻心中一動:「周與衛國境相仿,夢王姬每七日便宴客,常與人談論政事,莫非是想覓個重興王室的方策?」

    梁嬰父插口道:「如要整兵,自然是覓良將練習兵車戰陣,教以劍術箭藝,再配以利銳厚甲,使士卒一可當十,便成了天下精兵。聽說越王勾踐集宗族子弟六千,習巧藝、佩利器,稱為君子之卒,為越軍之最強。」這人並非卿大夫,卻能在眾人面前插言,可見他在成周的地位甚高。

    單驕不住點頭,道:「士卒之技擊最為要緊。昔日吳王闔閭也曾練勇士為前鋒,用於蕩陣決機,十分了得。」

    贏利卻道:「技擊固然要練,不過最要緊的卻是軍令。注重一卒之能,不如放眼一軍之強。為將者軍令嚴整,一軍使動如臂使指,這才算得上強兵。」

    一人撫掌笑道:「世子利之言頗合兵法。當年孫武初入吳國,闔閭卻不信其本事,命他訓練宮女為卒,以二姬為首領。孫武頒行軍令之後,眾女不聽號令者三,孫武殺吳王二姬,眾宮女肅然,儼然訓習多年的士卒。由此可見軍令最為要緊。」姬仁小聲告訴伍封,這說話人是鄭國使者,名叫游參,是鄭國的公族。

    智瑤道:「各位所言均有道理,不過有一點最要緊的沒有提到,那便是士氣。士卒無鬥志,就不會苦練技擊,軍令也不易整肅。譬如衛懿公好鶴之時,衛人深深怨恨衛君,不願意為衛君效力,此時就算以天下高手授士卒以技擊,以兵法大家令行軍法,只怕也無甚效果。」

    伍封暗暗點頭稱是,知道智瑤這番話很有道理。他自己喜歡以少勝多,以精銳之士卒行奇兵詭謀,的確與士卒的士氣大有關係。

    夢王姬不住點頭,道:「上施仁政,使君民士卒一心,下練士卒,使技擊兵甲精強。諸位之言,大致是如此吧?」

    眾人都點頭稱是。

    智瑤道:「眼下各國之君都說要施仁政,但究竟如何施政才可稱為『仁』呢?單是這一點便眾說紛紜了。以智某之見,要使士卒鬥志旺盛,便要勵士卒,這才是較實際的做法。」

    伍封心道:「怪不得夢王姬對智瑤看重,這人果然有點名堂,注重實際。」

    夢王姬問道:「智伯以為,應當如何獎勵士卒?」

    智瑤道:「智某之政,便是選天下精卒,技擊、體格極強者賞以田宅,免其賦役,雖死不收,又視其戰功而封賞,這樣便使得人人樂為士卒,苦練技擊,從而軍強莫敵。」

    夢王姬道:「此法果然比較實際。」

    伍封卻暗暗搖頭,認為智瑤這法子不大妥當,不過他不願意與人爭辯,也不說話。

    姬仁見他不以為然,問道:「師父久歷爭戰,破桓魋、滅群盜、伐越都、定中山,想來極有兵政心得,對於兵陣之事,師父又覺得如何呢?」

    伍封搖頭道:「諸位都是高論,在下也沒有什麼特異的見解。」

    夢王姬問道:「龍伯如有妙論,不妨直言。夢夢府上雖然常作舌辯,卻是雅而無傷,就事論事。」

    伍封道:「既然王姬相詢,在下也不好不答。不過在下之見,與諸位並無多少出入,只不過諸位所言雖然有理,但除了智伯外,都顯得略微有些空泛。在下以為,要使國強兵精,只有四個字:『賞耕勵戰』。賞耕之舉,各有各法,譬如如晉國四家之邑便各有不同,在下也不好妄加評說。何況在下的職司以武事為多,政事非在下所長,只在『勵戰』之上略有心得。」

    夢王姬道:「龍伯以為當何以勵戰呢?」

    伍封道:「勵戰要從賞功責罰入手。其實諸位都已經說過了,只不過在下與智伯的想法略有不同。」

    智瑤忍不住問道:「龍伯以為如何去做最好?」

    伍封道:「智伯之法是選精卒賜以田宅,死後仍由子孫相繼。這辦法定能振備出精兵來,果然有效,只不過時間長了卻不行。譬如智伯之精卒,十年之後年歲已長,不復為精卒,而不能收稅賦,所賜田宅也不能收回。再練精卒,又須如此,以免壞了前制,士卒生怨。眼下智伯地廣民少,還可實行,但二三十年後,滿目老弱之士卒,地宅盡賜了出去,賦稅日減,國內少人耕養多人,國力必危。從此國由強而變弱,由富足而變貧窮,絕非長久之計。」

    夢王姬微微一驚,沉吟道:「龍伯所言甚是,為政者施政當以長遠計,不可只顧眼前之勢利。」

    智瑤問道:「若不如此,莫非還有其它的法子?」

    伍封道:「在下也知道勵戰之要緊,是以重於軍功之賞。」

    智瑤皺眉道:「賞軍功與選精卒有何不同?豈非還是要賜田宅、免稅賦?」

    伍封搖頭道:「誰說一定要以田宅和免稅賦的法子?在下賞勵軍功是無功則不賞,賞則用金帛和民戶,徭役和賦收可免,稅不可不收。如此一來,既不損國之大利,不留後患,又可激勵士卒奮勇。」

    夢王姬道:「世人所求無非田宅,以金帛和民戶相賜固然有效,但恐怕不如賜田宅為好。」

    伍封笑道:「施政當按實際情況而行,眼下列國之中,許多地方戶少而地多,這賞賜民戶便十分重要了。立功者得了民戶,要想年收更豐,自然會設法鼓勵生育,使丁口激增。由於他們只免役賦,不免稅收,國用自然也大增,如此一來,國與士卒均能有益。再者說,他們丁口激增,田宅不敷,便會使人加懇荒地,以為其田,田有所增,一國之稅也增。如此勵戰之餘,又能使國用日盈,一舉而兩得。」

    眾人都不住點頭,其實伍封所說的並不是什麼極高明的道理,而是符合實際又較易推行的方法,此刻連智瑤也暗暗讚許。

    夢王姬點頭道:「龍伯這法子的確更符合實情。是否還有更多的辦法呢?」

    伍封心道:「我所說的辦法,適合於萊夷這民少地多的地方,也可用於列國,不過王畿內田壤肥沃,無甚閒地,且民戶甚足,便不能用我這法子了,怪不得你心有不甘要問。」

    他道:「在下的法子或可使良田丁口多增,不過長期下去,還須有它策配合。譬如數十、數百年之後,民戶極多、荒地盡墾,便要另覓它法。按在下的心思,依然是賜以金帛民戶以勵戰功,但其時得另行一策,便是允許百姓以金帛購買良田,此時所賜的金帛便有大用了。當此之際,表面上看起來是商貨興盛,實則仍是獎勵耕作。譬如某人以百金得千頃良田,自然要盡地力以求收穫,使每畝之收更增。這樣國稅仍能因此而增,況且百姓互購良田,只當求於官屬見證,也正好以此略收其交易之稅。境內良田互購日多,國收也能因此而增。」

    夢王姬眼中一亮,道:「龍伯這法子大有新意,且較易推行,是確是妙策。」

    眾人心中也十分佩服,心忖這人年紀輕輕,居然在政事上頗有見識,他只以勵戰為話頭,實際上涉及了國政大事。雖然說不上極為高明,卻十分符合實際。

    此刻眾人已經飲了不少酒,智瑤見人人的注意力都在伍封身上,暗暗不悅,打岔道:「王姬今日是否會撫琴呢?」

    夢王姬道:「今日賓客甚眾,諸位使者遠來不易,夢夢準備了《鹿鳴》一曲。」她身邊一個侍女抱了一具琴上來,夢王姬輕理琴弦,便聽「叮咚叮咚」數聲,極為悅耳,伍封心道:「這琴聲極美,定是那一具『鳳鳴』。」

    堂上眾人都知道夢王姬的琴聲天下無雙,極難聽到,無不屏氣息聲,堂上忽地變得極靜。

    這時,夢王姬身邊的十二個美婢走到了堂中,便聽琴聲悠然鳴響,美婢翩然起舞。

    這琴聲與眾不同,伍封初聽時,恍如一個親厚的老者在向人娓娓說話,過了一陣,又像一個頑皮的少女在身邊跳躍輕笑,至於琴聲中的美妙之處卻是無言可以說出來、無物可以比擬出來,只覺得一顆心活潑潑地跳動,如同大寒天有和暖的春風吹拂一樣,渾身暖洋洋地充滿了喜悅之感。

    琴聲響了一陣,堂下絲竹齊聲相和,眾婢妙曼旋動,環珮聲聲,香風陣陣,便聽眾婢唱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示燕以敖。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待唱到第三遍時,姬厚忍不住走在堂上,舞著大袖,隨琴聲歌聲同舞,片刻之後,單驕也上前去同舞。此時眾婢漸漸跳到堂上眾人之身後,在四周盤旋。

    伍封見姬厚和單驕如此,微感愕然,想起姬仁曾對他說過,周人喜歡歌舞,每每和歌而舞,看來不像其它地方的人,自重身份,以為歌舞是姬人女優的所為。

    這時姬仁忍不住擊案唱起來:「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連劉卷這老頭兒也舉聲唱和起來。

    這麼一來,堂上眾人情緒激昂,那魯使、鄭使都上前隨舞,在座的也不禁搖頭晃腦,連智瑤也笑吟吟地隨著歌舞搖晃著頭,神情甚歡。

    伍封暗道:「怪不得人人都喜歡往王姬府上來,如此絕妙的歌舞誰能抵禦?再加上眾情激動,怎不熱鬧歡暢?」心中大悅,仔細看著堂上歌舞,忽見美婢從眾人身後舞上來,纖足驚彈,飄素迴風,其中有些動作似曾相似,立時讓他想起遲遲來。

    如果遲遲未故,只怕自己時時守著她妙絕的歌舞,如今卻是人鬼殊途,夢魂牽引處也難見到。由遲遲又想起葉柔來,此女精明幹練,善解人意,可惜一生甚苦,嫁葉公之子還未入門,夫君就病死,後來好不容易許嫁自己,又因孔子之喪以至好事不諧,她在吳國之時助自己甚多,尤其是那日中了越王勾踐的詭計,若非她引府內之卒突出奇兵,自己與楚月兒便大有危險了,想起她臨死前終於忍不住叫了自己兩聲夫君,眼下想聽一聲也不可得。再想起趙飛羽遠嫁時的笛聲,田燕兒香車上的哭泣,西施的寂寞,蟬衣的熱血,漸覺傷心起來,眼眶也漸漸濕潤,忍不住狂飲了幾爵酒,不覺酒中醇厚的濃香,只覺此中的苦澀,黯然銷魂。

    也不知何時歌舞已畢,在眾人的讚歎之聲中,夢王姬問道:「龍伯神情落寞,是否應歌舞不好?」

    伍封暗讚此女的細心,嘆道:「歌舞甚妙,正因為歌舞太好,令在下想起了一些往事,心情抑鬱難解。」他將爵中的酒一口飲盡,起身告辭,道:「在下有些心思不屬,這便告辭,日後有暇再來拜訪。」

    眾人盡感愕然,此刻尚早,眼見人人興致才起來,這人卻要回去,不知何故。

    姬仁也起身道:「弟子送師父回府。」

    伍封搖頭道:「王子請留下歡飲,在下自行回去便了。」出了府中,上了鮑興的銅車回齊舍。轔轔車聲中似乎仍能聽到夢王姬府中的絲竹,不過他眼前晃動的卻是遲遲、葉柔、西施、趙飛羽、田燕兒和蟬衣的身影。

    這幾日周敬王又病勢稍重,姬仁天天在宮中陪伴照顧,無暇來練劍,伍封與楚月兒便往大典之府閱籍。

    這日午飯之後,楚月兒見伍封心情不好,知道他記掛著妙公主,便道:「夫君,聽說這成周與各地不同,我們不如出去走一走,也不用車馬,看看此地風俗。」

    伍封道:「眼下大雪紛飛,你們怕不怕冷?」他知道楚月兒與自己一樣不懼寒冷,是以向春雨等人詢問。

    春夏秋冬四女見他有意也帶自己出去,十分高興,甜笑道:「我們穿著這麼厚的熊裘,怎會怕冷?」

    伍封點頭道:「熊裘不如狐裘,萊夷家中的狐裘有十多件,可惜未曾帶來。既然你們不覺得凍,這就好了。要看風物,非得到市肆去瞧瞧。若有何好玩的東西,我們便買些來。」

    鮑興在一旁道:「龍伯,雖然不用車馬,仍當由小人帶些人手侍候保護吧?」本來府中人一直稱伍封為「公子」,眼下伍封年紀漸長,完完全全已經是一家之主,是以府內人都改了口,稱他為「龍伯」,就像智瑤的人稱智瑤為智伯一樣。伍封這「龍伯」這是天子賜爵,叫起來更是名正言順。

    伍封笑道:「這些天你留在府中哪兒都不要去,多陪一陪小紅,順便盯著老商,勿使他亂跑。哼,你們成親這許久,也不見小紅有孕,是否你不甚爭氣?」

    鮑興呵呵笑道:「龍伯說得有理,這些天小人便多使些力,勿讓龍伯失望。」

    小紅在一旁滿臉緋紅,狠狠瞪了鮑興一眼。

    伍封笑吟吟又向展如和旋波看了一眼,旋波立時臉紅起來,展如也嘿嘿地有些不好意思。伍封口中雖然未說什麼,但他的眼神誰都瞧得出來,自然是希望展如也多多努力。

    鮑興又道:「小夫人她們都的天下少見的美人兒,聽說周人又縱情聲色,萬一有些市井小人覷覦美色,不知好歹上來找便宜,總不成由龍伯親自出手吧?」

    伍封笑道:「就讓小刀和小陽跟著便成,以他們的身手又怕了誰?何況要買賣物什的話,還非得他們出面不可。若換了月兒去買,只怕人人都會爭著免費相送,就算太貴重了送不得,多半也會大打折頭,我們豈非搞壞了天子腳下的市肆規矩?」

    楚月兒聽他口中說得甚甜,格格輕笑,心忖這位夫君許久未這麼口花花地討大家開心了,看來此刻真的是有了興趣要逛市肆,才會忘了不快之事。

    伍封帶著五女出府,圉公陽與庖丁刀背著盛了金貝的大盒在前面引路,眾人一路踏著雪說話,只覺在飛揚的大雪中另有一番情趣。

    雖然大雪,但成周城中仍然十分熱鬧,道旁閭裡時有絲竹之聲,途人也是笑語不斷,似乎人人都透著精神。

    楚月兒道:「我們去過許多地方,似乎以成周的人看起來最為開心。」

    伍封點頭道:「王畿少有兵禍,良田一年兩熟,民較富庶,況且往來商旅甚多,物貨豐盈,民用足而自然快樂。」他忽地想起一事,問道:「小雨兒,你們四人來自燕國,聽說燕世子十分仁厚,你們是否見過他?」

    春雨點頭道:「我們到齊國之前在宮女當宮女,時時見到。燕世子為人十分和氣,對我們甚好,叫得出我們的名字。有一次春祭之時,還親自教我們弓箭。」

    伍封道:「你們在燕國叫什麼名字?」

    春雨道:「便叫小春、小夏、小陽、小冬,到齊國後四小姐才給我們的名字添了一字。」

    楚月兒問道:「燕國的雪也這麼大麼?」

    冬雪道:「雪看起來差不多,不過時日甚長,且十分寒冷。若在燕國時,這麼大雪便不能出門,否則很容易凍壞人。」

    秋風道:「是啊,尤其是燕北之地,多是風沙之地,林木極少,一到雪天便白茫茫一大片,不說凍死,在雪地走得久了還會目盲。」

    楚月兒咂舌道:「那豈非無法住人?」

    夏陽笑道:「人倒是可住,只不過雪天不出門便了。陽兒的老家便在燕北,一年彷彿只有兩季,夏天倒好,野草旺盛,牧養是最好不過,但天開始轉寒時,便要積草存糧,雪天人畜皆不能出外,不過也較輕閒。」

    眾人說話之間,便來到了市肆,只見市中十分熱鬧,商人極多。

    眾人一坊一肆隨意看著,眾女買了不少絲帛玉飾,信步到了一家銅坊之地,眾女見銅器甚多,嘰嘰喳喳東拿一件,西看一件,坊中那老闆見這些人氣度不凡,衣飾華貴,知道是貴人,不敢怠慢,細心向眾女解說諸般物什。

    這時,冬雪拿了個黃燦燦的薄銅面具在臉上比了比,只見這面具是個猙獰的虎面模樣,眼睛處留了兩個大孔,鼻尖處也有兩個小孔。

    眾人見冬雪一雙漆黑的眼珠子在面具後面轉動,雖然面具造型猙獰,眾人反覺得她十分可愛,無不失笑。

    春雨等人也各拿一個來玩,楚月兒道:「這面具老商定很喜歡。」

    伍封見她們喜歡,心忖:「這面具買多幾個,日後在府中捉迷藏只怕有趣。」圉公陽問明價錢,十個才值一金,伍封讓他給了五金買下五十個。

    庖丁刀和圉公陽是市井之人出身,到這市肆之中如魚得水,這時圉公陽順嘴問道:「有沒有什麼較特異的東西?」

    那老闆點頭道:「有倒是有,不過甚是貴重。」

    庖丁刀在一旁道:「有便拿出來瞧瞧。」

    老闆從室後抱了個小木盒出來,打開時,只見裡面黃燦燦的有兩面銅鏡。

    楚月兒順手拿了一面銅鏡,覺得鏡甚明亮,照時十分清晰,不像尋常的銅鏡有些模糊,又看鏡背的紋飾,道:「這銅鏡甚好,尤其是紋飾古怪,與眾不同。」

    老闆讚道:「夫人甚有眼力,此鏡可是件寶物,名曰透光之鏡。」

    楚月兒好奇道:「為什麼叫透光之鏡?」

    老闆道:「讓小人拿著給夫人瞧瞧。」他從楚月兒手上接過銅鏡,將鏡面對在外面的雪光,鏡背移近木盒,道:「夫人請看這木盒上的影子。」

    眾人探過頭去看,只見木盒上映著諸般圖紋,清晰可辨。

    楚月兒「咦」了一聲,接過銅鏡,看了看背面的圖飾,然後又映在木盒,讚道:「這銅鏡背面的紋飾怎能夠映上去彷彿日影一般,況且還纖毫不失?夫君你瞧,這麒麟的鼻尖都看得十分清楚。」

    伍封讚歎道:「銅鏡居然能透光,這可意想不到。」接過銅鏡,對著外面雪光看時,卻不見絲毫縫隙。

    老闆道:「可惜沒有日光,否則更能映得遠些。」

    秋風甚感興趣,從伍封手上接過銅鏡,也去映時,卻要離木盒寸許方能見到,奇道:「這就怪了,為何在小夫人手上,離木盒近兩尺也能照出來,到我手上卻不行?」

    楚月兒好奇道:「怎會如此?」探頭看時,那影子立時清晰起來。

    伍封忽想起來,笑道:「這是因為月兒頸上掛著的那顆夜明珠之故,只是這夜明珠晚間可比小小的火把,但日間並不見有光,想不到因這銅鏡便看出來,原來日間也有光的!」

    原來楚月兒頸上掛著的那顆大珠子甚是晶瑩透亮,她探頭彎腰時,珠子便垂下來到銅鏡之前。她這顆夜明珠每到晚間便瑩瑩發光,雖不算極亮,卻能照出近兩丈遠,只不過平日眾人見慣這珠子,未曾想到此珠其實日間也有效用,只不過肉眼不見而已。

    那老闆嘆道:「原來這便是夜明珠!聽說夜明珠有蓄光之效,不分日夜,只要有光便可聚蓄起來,無光時再放出來,可謂天下至寶!不過更難得是小夫人雪肌如玉,更勝過此珠。」

    庖丁刀叱道:「你是何身份,怎敢沒大沒小亂說?!」

    那老闆連忙請罪,便要跪下來。

    伍封伸手攔住,對庖丁刀笑道:「無妨,他是市井之人,不懂得禮儀,何況他也沒有說錯。」他見楚月兒喜歡這透光鏡,問那老闆道:「這鏡不錯,拿十幾面出來。」

    老闆苦笑道:「這種寶物哪裡會有多的?天下僅有兩面而已。」

    伍封惋惜道:「只有兩面?我還想給她們一人一面哩!」

    冬雪笑道:「這倒用不著,銅鏡是拿來照的,只要清晰便成,是否透光卻不甚相干。」

    楚月兒道:「為何只有兩面?既做得一面出來,自然可以做十面百面。」

    那老闆道:「也難怪小夫人不知道,這透光鏡只有一人識做,且是因淬火制鏡時無意中做出兩面來,這人數十年前就死了。這兩面鏡被王子朝得了去,後來王子朝之亂後便不知所蹤,早間有個人拿來給小人,小人還甚是驚奇,不知道他從何處得來,這人也不肯說。小夫人要是明日來,只怕已經給人買了去。」

    伍封也不在意,點頭道:「既然有兩面當然要買下來,給月兒和公主每人一面,拿來玩最好。」

    楚月兒笑道:「我不用它,給公主便成了,另一面夫君大可以拿去送人。」

    春雨點頭道:「如果要送人,送給夢王姬便最好不過。」

    伍封奇道:「為何定要送給夢王姬?」

    春雨道:「早間小紅從府外回來時說,夢王姬後日壽誕,眼下城中各國使者都尋思送什麼禮物哩!」

    伍封道:「原來王姬的壽誕與天子同月,不過早二十多天,也好,我們明日先送禮,免得後日與其他人趕在一時,備禮之時,將這銅鏡也送給她罷。」

    圉公陽問那老闆道:「這銅鏡價值幾何?」

    老闆道:「每面本是百金,不過看在小夫人面上,只收八十金算了。」

    眾人「咦」了一聲,想不到伍封大有先見之明,這人居然因楚月兒之故,自行打了折頭。須知此時各地的市肆都講究實價,貨貿以信義至上,都是一口價,比不得後世奸商如潮,紛紛亂開價。

    庖丁刀拿了一百六十金給他,這一金為一縊,每縊合有二十兩,相當重了。其實八十金至少可買尋常銅鏡數百面,這八十金一鏡算是極貴的了,不過伍封府中富豪,人人都不在意。

    那老闆嘆道:「其實這透光鏡極其珍貴,每鏡價值千金以上,不過送鏡那人只要八十金,買得甚賤,小人百思不得其解。」

    楚月兒奇道:「你八十金買給我們,豈非絲毫無賺?」

    老闆道:「各位想必是貴人,小人怎敢有賺?何況千金之物只賣八十金,只怕來路有些不正,小人一時貪心接了下來,頗為後悔,自然急於脫手。」

    伍封心中一動,問道:「拿鏡給你的是什麼人?可知他住何處?」

    老闆道:「小人也不認識,不過聽他的口音應當是齊人或衛人,雖然齊人與衛人口音相若,這人的齊語濃些,但小人覺得他多半是衛人,這些天有不少衛人跑來王畿之內,說是國內有變。小人猜想他或者也是從衛國來,不知道他住在何處。」

    伍封心想:「衛人逃難而來,眼下是大寒之天,定會到處覓地而居,南郭先生的舊宅空無一人,只怕會被人佔住,萬一九師父這些天趕到赴父喪,見舊宅被人佔用,有些不像樣子,須得派些人手看住才行。」問那老闆道:「那人還拿了什麼?」

    老闆道:「那人除了拿兩面鏡來,還拿了一口劍,但小人不能收。」

    伍封問道:「你為何不能收?」

    老闆道:「那劍的劍刃赤紅,雖然只索五百金,但小人沒那麼多金在手。」

    秋風道:「龍伯的天照寶劍微帶紅色以是少見,想不到世上居然還有赤紅之劍。」

    老闆道:「小人也覺得甚異,此劍鋒利異常,切玉如泥,理應是無價之寶,那劍柄上有『昆吾』二字。」

    伍封大吃一驚,道:「『昆吾』?!」

    眾人不知道他為何吃驚,伍封小聲道:「『昆吾』是天子的佩劍,當年周穆王伐西戎,戎人獻此劍給天子,此後『昆吾』便成了天子之劍。」

    那老闆嚇得變了臉色,伍封小聲對他道:「此事與你不相干,你勿須害怕。不過下次你見到這人,設法問一問他的姓名,若能查知他住在何處,速到齊舍報訊,你便立了大功,日後天子對你也定有賞賜。」

    老闆聽說天子賞賜,立刻精神大振,點頭道:「小人理會得。原來貴人是齊使,莫非便是龍伯?」

    伍封點頭道:「是我,你怎知道?」

    老闆忙跪地施禮,道:「龍伯到成周許久,城中人人皆知。只是這市肆之中除了有些貴人子侄偶來走走,向來沒有什麼貴人親自來,否則小人早就從龍伯口音中猜出來了。」

    伍封道:「此事不可洩露出去,免得招來大禍。」

    那老闆不住點頭:「小人理會得。」

    眾人出了這銅坊,又在市肆中走了一回,買了若干物什,見天色已晚,這才徒步回去。

    晚間伍封叫了十名倭人勇士,讓他們帶上銅爐、床褥、酒餚及必用什物到城郊的南郭舊宅守住,別讓流民進去。倭人勇士走後,伍封又命鮑興到王宮將姬仁請來,鮑興在宮門傳話進去,不一會兒姬仁便出宮,隨鮑興到了齊舍。

    伍封向他說起日間之事,問道:「『昆吾』是天子佩劍,怎會落到他人之手?」

    姬仁滿臉驚異之色,道:「當年王子朝之亂時,此劍遺失宮中,被王子朝所得。後來王子朝事敗,攜了大量典籍和宮中珍寶逃往楚國。王子朝死後,老子在楚國覓到典籍,帶回成周,但那些珍寶卻不知所蹤。後來才從王子朝餘黨口中得知,王子朝逃時,那些宮中珍寶卻沒有帶走,被他掩埋於某處,多半是在王城。舍弟這些年在王城中四處尋覓,一直未能找到。想來這『昆吾』劍和透光鏡都在其中,不知如何被人找到了。」

    伍封道:「原來如此,那麼這兩面透光鏡便請王子帶回宮去。」

    姬仁搖頭道:「透光鏡是王子朝之物,非宮中所有,師父既然買了來,自然是師父的,弟子有何道理拿走?」

    伍封道:「這也說得是,只盼那賣劍之人仍能到市肆去,只要覓到這人,必能找到宮中遺寶。」

    姬仁道:「宮中遺寶能否找到並不要緊,最要緊的是那九座寶鼎務要找到。」

    鮑興在一旁好奇道:「什麼寶鼎?」

    姬仁道:「當年禹王收荊、梁、雍、豫、徐、揚、青、兗、冀九州貢金,各鑄成一鼎,每鼎重千鈞以上,大者據說有六千鈞許,載其本州山川人物及貢賦田土之數,以九鼎象徵天下各地。夏傳於商,為鎮國重器。武王克商之後,置於鎬京。後來平王東遷,隨遷往雒邑。因為鼎重,遷移時徒卒牽挽、舟車負載,如同九座銅山似的,十分不容易。不料王子朝之亂後,九鼎不知所蹤。這九鼎是天下之象徵,周失寶鼎,震動天下之心,這些年遍尋不得,如能找到則是天下的最大的喜事。有人說王室益弱,便因九鼎之失。」

    伍封道:「王室漸弱並不在於九鼎,不過這九鼎干係重大,王室無鼎,不免讓列國有些人以為周室天命已盡,另打主意,生不臣之心,如能找到,則可振奮人心,利於天下百姓重生尊王之意。」

    姬仁嘆道:「當年楚靈王滅陳蔡二國,遷許民於東夷,又遷弦、黃、胡、沈、黃、申六個小國之民於荊山之地,其勢之強,天下莫能當之。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後來這位好細腰的楚靈王使人到周索要九鼎被拒。其實在此之前,楚莊王伐陸渾之戎,觀兵周郊,曾問九鼎之大小重量,天下為之震動。」

    楚月兒吐了吐舌頭,格格笑道:「本來月兒也想問這九鼎有多重,聽王子這麼一說,卻是不敢問了。」

    姬仁失聲笑道:「楚莊王問鼎,是輕忽王室;楚靈王索鼎,實則有代周之意。幸好其子伐之,楚靈王自殺,楚平王立,陳蔡才能復國,可惜上年陳國仍被楚國所滅。月公主問鼎,那是好奇,與楚莊王大不相同。不過這九鼎向來無人能移動,只知道每鼎在千鈞以上,每鈞三十斤,即每鼎在三萬斤以上,而且每一鼎的重量又有不同,委實不知其實重幾何。只知道禹王鑄鼎時,鼎的大小相同,但重量不一。每鼎代表一州,州大則鼎重,故而以豫鼎最重,雍鼎最輕。」

    楚月兒問道:「豫州比荊州要小,雍州比豫州、兗州、青州大,為何豫鼎最重,雍鼎會最輕?」

    姬仁道:「禹王時的九州與眼下不同,其時的荊州主要在江北,不算江南之地,是以不大,而原來的雍州本來只是鎬京一帶,其地甚小,平王東遷,將其地賜給了秦,秦人逐群戎,開地上千里,雍州才會這麼大。」

    伍封點了點頭,想起一事,問道:「聽說明日是夢王姬壽誕,為何王子未曾見告?」

    姬仁笑道:「此事怪不得弟子。只因父王與舍妹在同一月壽辰,故舍妹之壽誕向來是淡而化之,不敢盛賀。這次舍妹見列國使節漸來,特地叮囑不要外傳,本想只在府上家宴便罷,不料此事被智伯知道了,傳揚開去。」

    伍封道:「想必是王子厚告訴他的罷,智伯既要討好王姬,怎會放過這機會?」

    說了一會兒話後,伍封將姬仁送出了府。
別離 發表於 2009-3-23 00:52
第四十章 大啟爾功,為周室輔

    次日一大早,伍封與楚月兒剛剛盥洗後從房中出來,便見圉公陽守在門外,圉公陽向伍封稟報:「龍伯,昨日有人潛入南郭先生的舊宅,被守宅的倭人勇士擒住,已將他送了來,龍伯要不要瞧瞧?」

    伍封想不到有這種巧事,昨日剛派了人去守府,居然就拿了人來,問道:「是否從衛國逃難來的人?如果是衛人便放了。」

    圉公陽道:「不是衛人,是周人。」

    伍封奇道:「南郭先生已經不在了,宅中又無貴重之物,這人去幹什麼?莫非與南郭先生一家被殺之事有關?」一起到前面的側房,只見庖丁刀、商壺和一個倭人勇士正惡狠狠地守著一個人。

    那人是個中年人,看起來頗為剽悍,滿臉灰撲撲地跪在地上。倭人勇士道:「小人等奉命守南郭先生之宅,這人會些劍術,昨晚溜入府中,被我們拿住。」

    伍封問那人道:「你是什麼人?到南郭先生舊宅幹什麼?」

    那人支支吾吾不肯說實話,庖丁刀在一旁叱道:「好好問你話,你竟敢不說?」拔出鐵鉞來,「唰」地一聲向那人劈下去,青光一閃,伍封吃了一驚,忙道:「慢……」,才說出一個字,便見那人頭上的黑髮落了一地,中間露出青滲滲的頭皮來,卻沒有傷到絲毫皮肉。

    伍封不料他用鉞如此巧妙,讚道:「好!」

    商壺呵呵笑道:「小刀,你這鉞法甚好。」

    那人嚇得面如土色,忙道:「小人是王子厚的家臣,名叫劉始。」恰好鮑興這時走上來,愕然道:「天下還有人取名叫『牛屎』?!」

    商壺哈哈大笑道:「這人姓劉,可不是姓牛,小興兒不會分辨口音。」

    鮑興笑道:「小興兒不辨口音,莫非老商便懂各地口音了?」

    商壺道:「那是自然,天下各國的說話口音老商都會。」

    伍封奇道:「老商會哪些地方的說話口音?」

    商壺道:「王畿、晉、齊、鄭、衛、宋、楚、吳、越、燕各地的口音又的相差不多,有的差異頗大,吳越巴蜀簡直是另外兩種話,老商也會說,不過外族人的言語便難懂,只有胡人的話老商較會。」

    楚月兒驚奇道:「老商可了不起啊!」

    伍封心道:「想不到老商還有這本事!」笑道:「老商這本事日後定有用處,不過此事下次再說,先問這劉始的事。」

    商壺向劉始瞪眼道:「你說!」

    劉始嚇得一哆嗦,道:「小人是奉了王子厚之命到南郭先生府上探查,不料有人看守在內,被人擒住。」

    伍封問道:「王子厚派你去探查什麼?」

    劉始叩頭道:「小人也不大清楚,早些時王子厚派小人到南郭先生的舊宅去窺探,看看有無異常之物,又讓小人不可聲張,只在晚間才去。小人這多日晚間都入宅中,不料昨日竟有人守宅,便被擒住。」

    伍封皺起了眉頭:「王子厚此舉不大尋常,莫非他與南郭先生一家被殺之案有關?」沉吟了片刻,問道:「什麼異常之物?」

    劉始道:「小人也搞不清楚異常之物指的是什麼,或是看不順眼的物什吧。」

    伍封見問不出什麼來,命人將他解送到姬仁府上去。這成周城中關係頗為復集,姬厚、單驕、劉卷之間的關係有些古怪,多半還牽涉它國之人,值得伍封信賴的便只有王子姬仁,這人到了姬仁府上,說不定姬仁能從他口中問出些什麼來。

    伍封命那倭人勇士回南郭子綦的舊宅中去,繼續看守。忙了好一陣才用早飯,春雨道:「龍伯,要送給夢王姬的禮物已經備好了,除了那面透光鏡,還有些極美的海貝、珊瑚,玉飾、錦帛也不少。」

    伍封點頭道:「今日我和月兒到南郭先生的舊宅去,瞧瞧南郭先生府上究竟有什麼異物,值得王子厚半夜派人去。路過王姬府時,將禮物送入府中。」

    飯後,伍封、楚月兒、商壺、圉公陽、庖丁刀和三十鐵勇出府,叫了十幾個從人,除了帶上要送給夢王姬的禮物外,還帶了兩隻羊、數十壺酒和若干美食,擬去犒賞看守南郭舊宅的倭人勇士。他讓鮑興守在齊舍,便由圉公陽駕車充當御者。

    途經夢王姬府時,伍封入府送禮,那管家莊城將伍封迎了進去,道:「龍伯請稍坐,小人請王姬來。」

    伍封道:「不勞王姬芳駕,在下還有極緊要的事去辦,若與王姬說話,只怕會心不在焉,反顯得不恭。」

    莊城有些不解,問道:「這倒是件奇事,到王姬府上來的人都是千方百計要求見王姬,龍伯獨不願意,前些天宴飲時還中途離去,是否我們有得罪之處呢?」

    伍封嘆道:「莊兄想得太多了,上次在下中途離席是因心情鬱悶,這一次是身有要事,既不是故意扮清高,也不是想學魯國的柳下跖。坐懷不亂,嘿,在下可沒這本事。」

    忽聽堂後側門外有人格格輕笑,伍封看時,原來夢王姬已經出來,正走到門邊,恰好聽到他這番說話。她慢慢走近來,身後拖著長長的裙尾,如同一片彩雲般緩緩飄了過來,此時她穿了身淡紅的衣服,頭上盤著烏黑的斜雲之髻,美目流盼,文秀逸如。

    伍封怔了怔,施禮道:「王姬明日日壽誕,在下提早一日來禮賀,免得明日人多了,忘了向王姬道喜。」

    夢王姬本來面帶微笑,此刻卻秀眉微蹙,輕嘆了一聲,道:「龍伯可知道女子最怕的便是壽誕?」

    伍封愕然道:「這有甚可怕的?」

    夢王姬道:「每過壽誕,夢夢便覺大了一歲,眼見年華漸失,早晚變得老了。」

    伍封忍不住微笑,道:「王姬若還說老,天下人恐怕都算得上老態龍鍾。王姬可不能這麼想,否則在下見了王姬只好自稱老夫了。」

    夢王姬「噗嗤」一聲輕笑,更顯得美豔不可方物。

    伍封心中一蕩,心忖:「王姬與姊姊都生得極美,不過姊姊之美是嫵媚入骨,令人暇思,王姬之美卻是雅緻文秀,見者難生冒犯之念。」當下道:「在下的確是身有要事,只好告辭,王姬休要見怪。」

    夢王姬點了點頭,淡淡地道:「既然如此,龍伯自去辦事要緊,不過明日晚飯時夢夢的壽宴,龍伯有暇來吧?」

    伍封點頭道:「在下自然會來。」他知道自己剛來便要走,對主人略有些不恭,細細看著夢王姬,卻不見她有何惱怒之意。

    夢王姬見他說了走,偏又盯著自己不走,奇道:「咦,龍伯怎又不走了?」

    伍封搔頭道:「在下急匆匆地這麼來來往往,自知有些不妥,恐怕王姬會見怪。雖然王姬臉上並無責怪之意,但在下又尋思王姬是否心裡著惱,臉上卻瞧不出來?」

    夢王姬又好氣又好笑,嗔道:「我才不會惱你呢!走吧走吧!」

    就幾句話之間,夢王姬這麼忽笑忽嗔,忽而感喟忽而冷淡,頗令伍封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對付女子向來有些手段,但對此女卻覺得難以捉摸,心忖還是不要招惹為妙,告辭出府。

    楚月兒見他在府中打了一個轉便出來,時間短得出人意料之外,笑道:「夫君莫不是被王姬趕了出來?」

    伍封笑道:「我怕月兒在車上凍壞了,不敢久留。」

    楚月兒笑道:「我本來就不會怕凍,何況身上穿著這麼厚的狐裘哩!不信哪天與夫君到水下比一比,看看誰怕凍些。」

    伍封想起在吳國與展如斗水之事,笑道:「我怎鬥得過你?」

    眾人一路出了南門,到了南郭子綦的舊宅之中。那十名看守的倭人勇士迎了上來。

    伍封道:「大寒天的要你們在這舊舍中守著,多半有些氣悶。昨日你們立了個功勞,今日我帶了些酒肉來,大家一起飲幾爵,驅除寒氣。」又對圉公陽道:「你與小刀眼力不錯,最能辨識物什,你各室去走走,看看有無甚麼異物。」

    當下眾人坐在最大的那間室中,生好銅爐,庖丁刀帶人去宰羊制肴,生火溫酒不提。

    伍封與眾人說些閒話,又四下看看室內,嘆道:「南郭先生在成周十分有名,這家裡卻很是簡陋,以他的本事,若要富貴也不難。」

    過了好一會兒,圉公陽回來道:「龍伯,也不見什麼異物。」伍封點頭道:「沒有就行了,此事不必理會。」

    又過了一陣,庖丁刀帶人將羊肉熱酒拿了上來,眾人圍坐飲酒。眾勇士見伍封毫無架子,居然與他們在一起胡混,也不論大小規矩,自然是開懷暢飲。

    伍封飲了幾爵酒,見楚月兒笑嘻嘻坐在身邊,眼前的酒卻沒怎麼飲過,他雖然知道楚月兒不愛飲酒,此刻高興起來,道:「月兒,飲一爵酒是無妨的,何況你也曾飲過。」

    楚月兒笑著點頭,飲了這爵酒,道:「與夫君在一起,想不飲酒也難。咦,小刀要去哪裡?」

    原來此刻庖丁刀搖搖晃晃走出門去,商壺大呼小叫道:「小刀醉了,老商扶你去。」追了出去。

    圉公陽笑道:「大家都誇小刀制肴手段極好,灌了他不少酒,此刻想是要去方便。」

    伍封道:「小刀的鉞法大有長進,今日早間嚇唬劉始的那一鉞,委實不錯。」

    圉公陽道:「龍伯,其實這還不算好的,上次有一點草灰掉到小人鼻尖上,小刀高興起來,非要拿大鉞替我劈了去。」

    楚月兒吃了一驚:「哎唷,這可危險得緊,萬一手勁差了,豈非連鼻子也削掉?」

    圉公陽笑道:「小人對他瞭解得很,他若沒什麼把握,怎會讓小人冒險?當時小人便由得他去,只見他鉞光閃處,小人還無甚感覺,鼻尖上的那一點草灰便被他劈去了。」

    楚月兒讚道:「想不到小刀的鉞法高明至此!」

    圉公陽道:「後來小人與他試過多次,他的大鉞從未落空,小人的鼻子也從未傷過。」

    伍封點頭道:「小刀的鉞法好,小陽的膽識也甚高,若不是因你對他極其信任,怎可能配合得如此默契?你們二人都了不起!」

    正說話時,庖丁刀匆匆跑了進來,道:「龍伯,那菜地後面的竹林裡有些古怪。」

    伍封忙問:「有什麼古怪?」

    庖丁刀道:「先前小人和老商方便回來,老商見到後面那一大片竹林,忽想到要吃筍,纏著小人到林中覓些冬筍來制肴。小人和他入到林中,找到了一些青筍,老商便去掘挖,誰知道才入地尺餘,便覺得內有硬物,小人看似是青銅器皿,不敢深挖,讓老商守著,跑來報訊。」

    伍封心中一動,隱隱覺得這地底所埋之物或與南郭子綦一家之死有些關聯,起身道:「我們去瞧瞧。」

    圉公陽從側面室中抱了大堆銅鋤木掘,道:「這些鋤掘多半是南郭先生種菜所用。」

    眾人都隨了庖丁刀走到竹林,便見商壺正一處新挖的小坑前。

    伍封讓眾鐵勇和勇士小心挖掘,他們數十人七手八腳之下,挖出了個大坑,只見那中間赫然有一件巨大的物什立著,圉公陽和庖丁刀用竹葉將物什上的土撥掃乾淨,原來是一座巨鼎。

    商壺驚呼:「哇,好大個鼎!是否可烹下整隻牛?」

    伍封道:「天下間哪有這麼大的鼎,這必是天子遺失的九座寶鼎之一!」

    楚月兒蹲下看那鼎腹上面,有一個大大的「青」字,點頭道:「這是『青』州之鼎。」

    伍封忙道:「此乃天子之寶、天下之重器,我們先不要掘動。事關重大,小刀、小陽,你們速入城到王宮,稟告天子。」

    伍封讓眾勇士在這竹林附近守著,自己與楚月兒細觀這大鼎,只見這鼎是青銅所鑄,鼎耳上有雲紋,鼎身有許多鑄字,一看便知年代極其久遠,不過年代雖久,鼎上的紋飾文字絲毫未曾磨損,清晰可辨。

    楚月兒讚歎道:「想不到禹王之時,所鑄的銅鼎便如此精細。」

    伍封道:「楚莊王是月兒的先祖,當年莊王未能看到這鼎,月兒今日正好代先人一觀。」

    二人一邊說話,一邊辨識鼎上的文字。過了許久,便聽遠處馬鳴車轔,伍封與楚月兒躍出了大坑,見大道上人車雄壯,數百人馬由城中趕來,中間有一車黃燦燦的十分巨大,車上覆著赤紅的厚幄,以八馬駕馭,天下唯天子可用八乘之車,一看便知道這是天子的王輿。

    伍封想不到周敬王也親自來,忙與楚月兒到道旁施禮相迎。

    眾車停下,姬仁由王輿內將周敬王攙了出來,周敬王滿臉欣喜之色,問道:「龍伯,那寶鼎在哪裡?」

    伍封道:「便在竹林之內。」

    周敬王看了看楚月兒,笑道:「月公主來成週數月,寡人卻未能見過,這位想必便是月公主?」他裹著赤紅大氅,緩緩下車。三個宮女拿著極大的錦扇在周敬王身邊擋住寒風,唯留出其前面來。

    這時,有士卒侍衛劈枝斬柴,片刻間在雪地上鋪出了一條路,伍封、楚月兒、商壺、圉公陽和庖丁刀在前面引著,眾人一起往竹林而去,到了林中,周敬王看著那座大鼎,喟然道:「寡人上次見此鼎時還是王子,如今已經數十年了,以為再難見到,不料今日重見此鼎,這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伍封道:「微臣猜想剩餘那八座大鼎也在林中,特派人四下守住,等天子派人來發掘。」

    姬仁指揮士卒四下里小心挖掘,過不了多久,便聽一陣歡呼,原來又發現了一鼎。

    伍封見林中甚寒,對周敬王道:「此地甚寒,要掘出九鼎還有好些時間,天子不如先到前面南郭舊宅中稍坐,宅中銅爐正旺,可解寒氣。」

    周敬王本想在此看著,但自己身子不好,在寒地立得久了必會加重病情,遂點了點頭,由伍封和楚月兒陪著回到室中。

    圉公陽和庖丁刀早將宅內收拾乾淨,生旺了爐火,周敬王才坐片刻,庖丁刀與圉公陽便將熱酒奉上。

    這時,一個鐵勇入來稟報,說是夢王姬聽說了消息,也趕了來。

    伍封讓楚月兒陪著周敬王,自己出去相迎。只見夢王姬穿著黑色的狐裘站在雪地之中,一張臉被黑裘襯得雪白,面帶喜悅,光采照人。

    伍封道:「這裡是南郭先生的舊宅,在下也不算主人,王姬請入內。」

    夢王姬隨他入內,與周敬王和楚月兒見過後,坐在爐旁,幾個侍女立在其身後。

    夢王姬看著楚月兒,笑道:「月公主到成周多日,為何不到夢夢府上去走一走?」

    楚月兒笑道:「其實月兒也想去瞧瞧王姬,不過月兒一去,夫君不免要陪著,他這人有些無事忙,每到一處,少有閒時,是以月兒也無暇前往。」

    夢王姬愕然道:「莫非無龍伯陪著,月公主便不能外出?龍伯是否有些霸道呢?」

    伍封道:「在下不是霸道,只因月兒生得甚美,每每外出,常有人賊眼巡巡,若不是在下這凶巴巴的傢伙在一旁守住,怕有人色膽包天,意圖偷香竊玉,是以在下有些不放心。」

    周敬王呵呵笑道:「龍伯言之有理,月公主之美天下無雙,龍伯的確要提防。」

    夢王姬笑道:「聽說月公主劍術高明,別人若有歹意,只怕討不到好去。」

    伍封點頭道:「這也說得是,眼下就算董梧前來,也未必敵得過月兒,話雖如此,在下還是要耽心的。」

    夢王姬微笑道:「龍伯平日與公主到大典之府閱籍,自然無暇,今日龍伯並沒有騙我,果然是有要緊事辦。」

    伍封道:「其實在下也料不到,只是南郭先生的幼子列九是在下和月兒的姊夫。昨日聽說有衛民流入王畿,怕有人擅入南郭先生的故居,才派人守府,不料當晚便擒了個人,在下尋思來瞧一瞧,想不到被月兒的小徒發現了林中的大鼎。」

    周敬王道:「午飯前仁兒對寡人說起劉始的事情,寡人甚是納悶,尋思南郭先生是個庶人,淡泊無為,家無藏金,怎會有人打他的主意?現在想起來,定與寶鼎有關。後來宮中侍衛稟報說,南郭先生被害的當日,先生曾到宮外求見寡人,卻被厚兒帶走了。這厚兒太過不成樣子。」

    伍封驚道:「原來還有這事!」

    夢王姬一路趕來,自是早問明了事情的由來,沉吟道:「南郭先生不求富貴,若早知道寶鼎埋在附近,肯定不會隱而不報,想必是他也剛剛發現了寶鼎,便去求見父王稟告。只是厚哥哥知道了這事,又為何不說出來,反而支使梁嬰父派人鬼鬼祟祟窺探?」

    楚月兒道:「王子厚恐怕也不知道大鼎之事吧?否則劉始直接到林中去就行了,何必跑來宅中?」

    伍封道:「我正是這麼想。依我看來,南郭先生是個聰明人,這九鼎之事十分要緊,他不見到天子,恐怕不會說出去,否則定會驚攪王室,導致變故。」

    他雖然說得含糊,周敬王和夢王姬都聽出了他話中的含意。如今周敬王想立姬仁為太子,但又礙於姬厚勢大,更有智瑤支持,故而將立太子的事拖了下來。南郭子綦若將寶鼎之事告訴了姬厚,姬厚立下這天大功勞,天子再不立他為太子也說不過去。南郭子綦久在成周,當然知道其中的關鍵,所以未將寶鼎的事告訴姬厚。姬厚自然心中生疑,才會派人到舊宅窺探。

    周敬王哼了一聲,道:「此事定要好生徹查才是,寡人……」,話未說完,便聽竹林方向傳來歡呼之聲,其中夾雜著商壺大呼小叫之聲,其聲甚響。一人宮中侍衛飛跑而來稟告:「啟稟天子,九座寶鼎都已經找到了!不僅是大鼎,還有無數珍寶器皿。」

    周敬王大喜,道:「我們快去瞧瞧。」

    眾人趕到竹林,便見林中挖的數個大坑已經連在一起,成為一個巨大的土坑,坑中立著九座巨鼎,如同九座小山似的,覓到的珍寶器皿堆成幾大堆放在一旁。

    商壺正站在土坑中,將一隻鼎抱了抱,卻是絲毫未動,咋舌道:「這大鼎可重得!」

    伍封叱道:「老商,這是天子寶鼎,動不得!」

    商壺垂頭道:「老商知道了。」走回坑上。

    周敬王笑道:「九鼎重現,這真是天下幸事!」

    姬仁扯著伍封和夢王姬商議運鼎之事,這九座鼎十分沉重,要運起來當然十分艱難。

    周敬王隨便看了看那些珍寶,見都是王室故物,不甚在意。他在坑上看著大鼎,喜不自勝,由宮女扶住,沿著剛剛挖出的土階走下土坑,緩緩走到一座巨鼎旁細觀。看了好一陣,又彎腰看鼎腹的字,道:「這座『雍』鼎是……」,他彎腰時,身旁的宮女七手八腳去扶,不免人多手雜。這是新挖的土坑,先前挖掘時底下的土松弱了,再加上雪水滲入,三個粗大的鼎足正陷入土中,又被商壺胡亂抱憾過,此刻眾女在土上胡踏,本來靠著周敬王一側鼎腳下的土忽地坍了下去,大鼎晃動,緩緩斜落,向周敬王壓下來,眾宮女大驚之下慌了手腳,一時想不到將周敬王拉扯開,齊聲驚呼,竟一起用手扶鼎,但這鼎奇重無比,宮女們怎扶得住?恍如蟻憾大山一般,毫無所用。本來鼎倒得甚慢,鼎側的人大有餘暇跑開,但周敬王年紀高大,身子又弱,大驚之下,動作更是緩慢了。

    眼看這大鼎正向周敬王傾過去,周圍的人大驚失色。伍封和姬仁忙跳下坑去,但他們離周敬王甚遠,趕之不及。

    正在這時,楚月兒已經躍下了土坑,她所立之處正在周敬王左近,一閃便到了周敬王身邊,情急之下不及思索,一手撐住大鼎,一手將周敬王扯開。

    大鼎被楚月兒一手撐扶,略滯了滯,仍傾了下來,不過此時楚月兒已經將周敬王扯開了,此刻自己再要避開,恐怕已經來不及。她一扶之下,便覺大鼎沉重無比,忙將另一手扶住了鼎,雙臂使力,竟然將大鼎硬生生撐住!楚月兒自從習吐納之術以來,氣力日長,前不久吐納已入了「龍蟄神境」,氣力倍增,此刻全力施為,居然能將巨鼎托住,連她自己也想不到。

    伍封此刻已經閃身過來,雙手托住了大鼎,道:「月兒退開。」楚月兒此刻正覺得雙臂痠軟,支撐不住,忙退了開去。

    伍封的氣力比楚月兒大了何止數倍,雖覺得大鼎甚重,但這麼傾斜支撐,自己並非極為費力。

    圉公陽和庖丁刀十分機靈,與商壺此刻各覓了些石塊跑來,墊在鼎腳之下,伍封這才緩緩放手。

    楚月兒在一旁讚道:「夫君這氣力可不小。」

    伍封忙到楚月兒身邊,見她因為適才全力施為,一張小臉紅通通的,問道:「月兒,有沒有傷到筋骨?」

    楚月兒笑著搖頭,道:「沒有傷著,不過手臂有些痠軟。」

    伍封讚道:「眼下你這氣力不小,比得上我初練吐納之時了。」

    商壺道:「姑姑的力氣比老商可大得多了。」

    周圍眾人早已經目瞪口呆,伍封力大便罷了,想不到楚月兒這纖纖少女居然能有托鼎之力,委實是匪夷所思。

    伍封見周敬王也是滿臉驚佩之色,道:「天子可受驚了。」

    周敬王嘆道:「龍伯和月公主真是神人!」他見那些宮女嚇得魂不附身,正跪在周圍泥濘之中,便道:「你們起來吧。這事情是寡人莽撞了些,怪不得你們。」

    伍封和楚月兒將他扶出坑外,夢王姬嘆道:「今日幸虧了月公主和龍伯,否則父王定會受傷。」

    周敬王呵呵笑道:「豈止是受傷,先前若非月公主將寡人扯開,只怕寡人已經被壓成肉泥了。」

    眾人七嘴八舌稱頌不已,伍封道:「天子與王姬可先回去,剩下這些粗重活兒由微臣與王子做就行了。」

    夢王姬本想多看一陣,又怕周敬王凍著,點頭道:「也好。夢夢與父王先回宮中等著。」

    周敬王問道:「夢夢,你說這九鼎該放何處,是否仍放在太廟?」

    夢王姬道:「我倒有一個主意,這九鼎是天下之重、王權之徵,以前放在太廟之中,那是作為禮器。如今九鼎失而重現,正要以此振奮民心,最好是放在大殿之上,錯置排開。父王在大殿上接見眾臣,這些大鼎正好提醒他們天命在周。是否回放太廟,以後再說。」

    周敬王點頭道:「夢夢言之有理。仁兒,等一陣便將九鼎運到宮中。」

    周敬王與夢王姬走後,伍封與姬仁商議了一陣,珍寶器皿自然放在車上,足有三四十車,先讓士卒運回宮中。

    寶鼎太重,重然不能放在馬車上,姬仁和伍封商議了一陣,命人用巨木釘紮成數排,恍如木筏一般,置於雪地之上,再用無數根繩相紮成幾根粗繩,系在木排之上,每排用了二十匹馬相牽,又留了一根極長的粗繩,以備士卒牽拉。

    最難辦的是將九鼎由土坑中抬出來,眾人用了許多粗木置於鼎下,再以青綾將鼎和粗木紮在一起,人多力大,終將大鼎抬了出來,置於雪地木排之上。

    戰馬在前,眾多士卒肩扛粗繩,人馬一起使力,九座巨鼎緩緩向城中移去。

    伍封與姬厚並車在一旁指揮,商壺與鐵勇在前面開路,不一會兒九鼎入城,便聽城中歡聲雷動,道旁圍觀百姓不顧地上泥濘,紛紛跪倒稱頌,還有人自動上前幫士卒牽扯粗繩。

    等到了宮外時,道旁百姓下跪圍觀者足有數萬人,呼聲震天:「九鼎重現,大周萬年!」也不知道是誰人想出的詞。

    好不容易將巨鼎抬入了大殿,分別放在大柱之間,遠遠望去,使這大殿更顯得威嚴而具王者之氣。

    周敬王十分高興,彷彿突然間年輕了十餘歲一般,讓人備酒宴上來,請伍封和楚月兒在殿上用午飯,姬仁和夢王姬坐在對面相陪,並賜商壺、圉公陽、庖丁刀、鐵勇和倭人勇士在偏殿宴飲。

    用過飯後,伍封和楚月兒便想告辭,周敬王笑道:「龍伯立了大功,這九座寶鼎更勝過九座城邑,先不要走,待寡人與眾臣商議何以封賞。月公主有救駕之功,也要賞賜才行。」

    伍封辭讓道:「其實微臣等今日是誤打誤撞,算不上立功。」

    周敬王道:「有功則賞,有過則罰,這才合乎道理。是了,龍伯手下的人可以先行回去。」他讓夢王姬陪楚月兒到後宮坐一坐,觀賞宮中雪景,自己由伍封和姬仁陪著到了偏殿,眾鐵勇和倭人勇士早已經飯畢,見周敬王親自來,一起跪倒。

    周敬王笑道:「眾勇士立了大功,寡人便賜每人十金,帛十匹,以酬謝各位。商壺最早覓到寶鼎,賜三十斤,另賜月公主百金,帛百匹,以謝救駕之德。」

    眾人見周敬王封賞頗厚,一起跪謝。

    伍封對庖丁刀等人道:「你們都回齊捨去吧,南郭先生舊宅便不用再守了。」既然從南郭舊宅覓到王室重寶,若再派人去守著,不免找人閒話,以為他覬覦寶物。

    眾人出宮之後,周敬王帶了伍封和姬仁回到大殿,還沒說幾句話,侍衛來稟告,說燕國派了世子姬克前來為天子賀壽,眼下已經到了宮外。

    周敬王大喜,命人將燕世子請來,過一會兒便聽履聲輕響,那燕世子姬克趨步入殿,向周敬王施禮稱頌,無非是些向天子賀壽的禮儀套話。

    伍封早聽姬仁和春夏秋冬四女說起過這人,仔細看時,見他溫和有禮,舉止有度,心道:「聽說這人十分仁厚,下次覓個時間與他飲酒。」

    姬克曾來過成周,與姬仁熟識,他見姬仁在一旁,遂點頭示意,眼光又向伍封瞧來,見這人極其威武,生得比他們燕人還高大,微覺驚奇。

    周敬王指著伍封道:「這位是齊國下卿龍伯,世子並未見過吧?」

    姬克大喜道:「原來是龍伯,在下久聞大名,早就想拜見了。在下這次到成周為天子賀壽,途經齊國時曾到貴府拜訪,才知道龍伯也被派到成周為使。」

    伍封拱手道:「在下府中有幾個人曾服侍過世子,是以在下早知道世子的大名。今晚世子是否得閒?在下想請世子夜飲。」

    燕國向來巴結齊國,姬克早就尋思到成周後要與伍封結交,見伍封相邀,正合心意,大喜道:「如此最好,在下今晚便去打攪了。」

    此刻,那姬厚、劉卷、單驕、智瑤、贏利、石圃以及魯、鄭、邾、蔡等國使者紛紛入宮,向周敬王道賀,口中大抵是「九鼎重現,可見天子威盛,正可見四海咸服」之類的話。

    周敬王道:「全靠了龍伯,才能重新找到這九座寶鼎,龍伯之功勞不小,寡人正擬封賞。劉公、單公,以二位之見,寡人當如何賞賜龍伯之功?」

    劉卷道:「龍伯此功甚大,理合賜為卿士輔助天子,但又怕齊侯以為天子搶了他的重臣。」他與單驕為周室卿士,自然不希望天子賜伍封為卿,到時候由二卿變成三卿,事情就難辦了。

    單驕道:「劉公所慮不無道理,周室職官分卿事寮、太史寮和內廷三類。龍伯本是齊國三卿之一,賜龍伯為周之卿士不得,賜太史類職官爵位又低了些,內廷職官雖然親厚,一則爵位低,二則龍伯是齊侯之婿,讓他當天子的嬖臣也不成樣子。」

    姬厚道:「看來只好賜大邑予龍伯,不過龍伯在齊國邑地甚廣,只怕也不甚合適。」

    伍封哪裡在乎天子賞賜,忙出班施禮道:「九鼎重現是天子仁德所至,微臣是借了天子之威,才能誤打誤撞見到,這的確算不上什麼功勞。天子若要封賞,微臣必定汗顏之至。」

    周敬王倒有些為難,伍封本是齊臣而非王室之臣,自己賜什麼官也不合適;何況他是齊國三卿之一,王室能賜何爵能勝過大國之卿,除非是卿士還差不多。但卿士須留在成周為官,齊侯又怎會讓伍封留下來?若賜邑地,周室之地本就不多,眼下也沒有太多的邑地給他,賜少了又怕列國譏笑王室小器。

    周敬王躊躇了一陣,忽想起個主意來,道:「諸卿請稍候,寡人更衣便來。」在眾人愕然之中,匆匆轉到後殿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周敬王笑嘻嘻從殿後出來,登上高台,道:「寡人聽聞民間傳說,龍伯是傳說中龍伯國之君,晉、齊、楚、吳、中山等國都封為龍伯,既然如此,寡人便賜為伯爵,即龍伯。」

    殿上眾人立時嘩然,須知天子之制,列爵為五,封土唯三。爵為公、侯、伯、子、男,裂土以封唯侯、伯、子三爵,封此三爵即為諸侯。公爵為尊,不過是因侯爵功大後加稱其爵,伍封得封伯爵便等於是被封為諸侯。侯爵之國有晉、齊、魯、衛、蔡、滕、薛、宋等國,不過宋國因是殷人後裔,加爵稱公,衛國也曾加爵為公,不過僅是衛武公之時;伯爵之國有燕、鄭、秦等國;子爵之國有楚、邾等國;男爵不封國,只封以王室子侄,比於諸侯。周敬王封伍封為伯爵,那是侯、伯、子三類裂土以封的爵位,即為燕、鄭、秦一類的諸侯,非同小可。

    單驕皺起了眉頭,問道:「天子,既封龍伯為伯爵,又從何處裂土以封?」

    周敬王道:「既然人說龍伯是龍伯國之君,寡人便將龍國賜於龍伯。」

    姬厚愕然道:「這龍國又在何處?」

    周敬王笑道:「龍國遠在大海之上,日後龍伯能遠涉大海,所到之處便是龍伯之國。」

    殿上眾人都是政事老手,此刻方明白過來,知道周敬王這麼封賜之法,只是賜了伍封一個名譽上的諸侯,榮譽固然極大,實則毫無寸土以授,暗暗佩服周敬王這賞賜之法十分巧妙。眾人都知道伍封富華無極,他是齊國下卿,本來爵位就高,邑地也廣,心想自己如果身處其位,天子賜予它爵或邑地,都不一定能讓自己心服,唯有大加尊爵,才能安撫己心,又讓他人知道天子賞功之意。何況這麼一來,萬一伍封日後真的在海上覓到島嶼善地,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天子之國土,豈非為大周開闢了疆土?

    劉卷呵呵笑道:「天子這賞賜極為得當。當年武王克商,問商紂王之叔箕子以天道,箕子呈《洪範九疇》,武王遂封箕子於遼東朝鮮,箕子歷代下來,辟朝鮮一國,實則是代王擴土。今日天子封龍伯為伯爵,正合古意。」

    姬仁道:「今日之前,世人紛紛稱為龍伯,視為龍伯國之君,父王今日賜封,只是符合民意,也是承認晉、齊、楚、吳、中山之封。」

    伍封心想這爵位雖然名實地虛,可榮耀之極,足以為列祖列宗大添光彩,出班跪倒謝恩。

    殿上眾人紛紛向伍封道賀,忙了好一陣。

    智瑤此時覺得老大沒趣,心忖自己這「智伯」與伍封這「龍伯」站在一起,越發地不成樣子了,雖然天子、晉君和各國之人都稱自己為「智伯」,但畢竟只是一個名號,比不得伍封是名正言順的「龍伯」。此刻他打岔道:「微臣早聞九鼎之寶貴,天子能否由得臣等一觀?」

    周敬王將九鼎擺在殿上,正是為了讓列國使臣一觀,點頭道:「寡人親自帶各位觀鼎。不過寡人還是四十多年前見過這些鼎,對九鼎之銘已經記不清楚,此事非得夢夢解說不可。」讓人請夢王姬來,順便也請楚月兒來,道:「月公主今日救了寡人一命,正該致謝,今日列國之人均在,唯缺楚人,請她也來觀鼎,權代楚人。」其實還有吳、越等國沒有人來,不過他們不是天子封國,周敬王便不視之為臣。

    眾人聽說夢王姬來,精神為之一振。過了片刻,便見夢王姬和楚月兒由殿後出來,這裡許多人是都是第一次見到楚月兒,見此女容顏絕美,不在夢王姬之下,更難得是她臉上那清純天真的神采,彷彿並非人間所有,眾人見二女之美左右生輝,令人目眩,伍封、姬仁對二女熟悉了,自然無甚所謂,姬克和智瑤比較鎮定,石圃等人卻不禁失態,怔怔地發愣。

    伍封心中不悅,與姬仁故意擋住眾人視線,周敬王咳嗽了一聲,走下殿來,眾人這才緩過神來,暗叫慚愧。

    周敬王引著群臣依次看鼎,夢王姬此女學問通天,說起來頭頭是道,將各鼎上的文字細細解說了一遍,道:「各位別看這九鼎大小相同,重量卻是依禹王時九州之大小所鑄,各不相同。譬如這豫鼎與雍鼎一般大小,但豫鼎為最重,雍鼎為最輕。不過每鼎均在千鈞之上斤兩。」

    姬厚還不知道劉始被擒之事,心中甚是惱怒,心忖自己派人到南郭子綦舊舍察看多日,居然毫無所獲,以致這天大功勞被伍封得了去,不免對伍封又嫉又恨。此時突然道:「龍伯,在下看著這九鼎忽想起一事,想請教閣下。」

    伍封問道:「王子有何指教?」

    姬厚道:「久聞令尊伍相國有拔山舉鼎之勇,是否真有其事?」

    伍封不解其意,道:「那都是世人稱頌,只是比喻之意,不能當真,先父的確力大,不過舉鼎還好說,拔山又何以為之?」

    姬厚又道:「龍伯天生神力,自然是因父傳子承,未知能否舉這九鼎呢?」

    眾人聞言嘩然,心忖這位王子厚為人太不尊重,居然想讓伍封舉這九鼎,這不是故意為難他麼?

    周敬王叱道:「厚兒胡說些什麼?」

    智瑤故意道:「王子誤矣,這九鼎不比尋常之鼎,尋常之鼎大的也不過數百斤,禮器所用之鼎也無過四千斤者,這九鼎之中最輕的也有千鈞,那是三萬餘斤,龍伯怎舉得起來?伍相國拔山舉鼎之說固然是傳遍天下,那是形容其神勇的誇張說法,自然不會真的有如此大的力氣。」

    姬厚道:「昔日晉國有屠岸夷者,據說能負三千鈞絕地而馳,舉這千鈞之鼎想來無妨。」

    智瑤道:「晉人早知道此傳說有誤,那是將三千斤說成三千鈞之故。九萬斤之物能背著跑,天下無人能為之。不過屠岸夷能負三千斤行動,也算是天下一等一的力士,聽聞當時也有人說他能拔山舉鼎。」他此言一出,殿上人無不變了臉色。那屠岸夷雖是天下勇士,但人品奇低,兩番投靠謀事,再反手出賣同謀,晉國良臣大半因之而被殺,後被秦穆公斬首,成為天下間第一個反覆小人的典型。智瑤以「拔山舉鼎」為由頭,實則譏諷至伍子胥身上。

    伍封心中憤怒,忖道:「這王子厚和智瑤好生無禮,為了迫我舉鼎,不僅以先父來譏諷,還拿屠岸夷這種小人來比擬!我若不舉這鼎,讓人諷笑便罷了,只怕還會讓他們譏諷到先父身上。」他先前在土坑試過雍鼎之重,自忖舉這雍鼎應該無妨,點頭道:「既然王子這麼說,在下若不舉這鼎,只怕會損及先父英名,在下便舉一舉試試,若舉不起來,各位莫要笑話。」

    眾人愕然,想不到伍封被姬厚和智瑤言語激逼,居然真的要舉鼎,心忖這鼎是萬萬舉不起來的,恐怕只有出醜的份兒。

    夢王姬在一旁道:「厚哥哥是一時語失,龍伯身份高貴,何必如此?」

    伍封笑道:「王姬無須擔心,在下試一試也好,權作一樂。」

    姬厚見伍封自己要出醜,大喜之下,讓宮女拿來無數青絲編為粗索。

    楚月兒試過雍鼎的重量,知道伍封必定舉得起來,毫不在意,笑吟吟將絲索接過,寬寬地系在這雍鼎的鼎耳之上,以供就手之用。

    伍封在雍鼎旁看了看,微微蹲下,將雙崩套在絲索之中,雙臂使力,這雍鼎霍地離地兩尺,竟真的被伍封舉了起來。

    眾人嚇了一大跳,想不到伍封神力如此驚人,竟能舉起千鈞之鼎!姬厚和智瑤驚得張大了口,也忘了閉上。

    伍封緩緩將鼎放下,抽回了手臂,覺得大有餘力,回頭向眾人看看,道:「這雍鼎果然奇重,非比尋常。」

    智瑤有些不信,走了上來,自持力大,用手推了推這鼎,只這一推,便知道此鼎自己僅能憾動而已,暗暗咂舌。

    周敬王讚歎道:「龍伯竟能力舉千鈞,由此可見令尊拔山舉鼎之說絕非誑言。」

    伍封練成「龍蜇神境」之後後,自覺氣力倍增,此刻興致大起,想試一試自己究竟能有多大的力氣,逕自走到那最重的豫鼎之前,推了推鼎,這鼎晃動了一下,伍封心中約摸估計這豫鼎比雍鼎重出多少,心忖未必舉不起來,道:「月兒,你將絲索拿來。」

    眾人大驚,想不到這人力猶未止,還想舉這最重的豫鼎。不過此刻眾人也不覺伍封冒失,一起擁了過來。

    楚月兒將絲索照樣繫好,伍封照樣將手臂套入,略試了試,知道這豫鼎的確比雍鼎重了不少,當下大喝一聲,盡力一舉,這豫鼎離地二尺有餘。

    眾人在一旁齊聲喝采:「好!」

    不料伍封並不及時將鼎放下,奮神力走出了數步,又再走回來,這才將鼎緩緩放下來,沉吟道:「王姬,這最重的豫鼎比最輕的雍鼎重了兩倍多,是否意味著禹王之時,豫州地域是雍州的三倍以上大小呢?」

    換了旁人免不了要誇口,眾人想不到伍封居然說了這麼一句話,夢王姬點頭道:「龍伯此言甚是,想是如此。既然知道二鼎之輕重,便可以推知當時兩州地域。」

    眾人見伍封面不改色,也不氣喘,舉鼎行走之時腳步輕快,顯是大有餘力,更是佩服。楚月兒知道伍封以毛孔呼吸,自然不會氣喘,但見他舉著這最重的豫鼎還如此輕鬆,也有些感到意外,才知道伍封的力大還在自己的意料之外,心忖:「日後這毛孔呼吸久了,力氣還會大成什麼樣子?」

    周敬王張口結舌了好半天,嘆道:「早間龍伯與月公主曾力托巨鼎,連月公主都有如此神力,寡人早應該猜想得到龍伯無窮無盡的力氣。龍君和月公主真是神人!」

    除了姬仁和夢王姬外,眾人聞言都暗暗吃驚,想不到楚月兒也能托鼎,對這二人敬意大生。

    智瑤對伍封一直懷有敵意,雖然曾敗在伍封劍下,卻並不怎麼服氣,此刻終於對伍封口服心服,忍不住嘆道:「先前智某出言不慎,龍伯請勿見怪。天子賜龍伯以龍伯之國,果然是聖明之極。龍君只怕真如世人所傳說,是真正的龍伯國之君!」

    姬厚早嚇得面如土色,此刻連眼光也不敢向伍封瞧一瞧,只是躲在眾人身後,心忖自己好端端地非要得罪此人,愚蠢之極,暗生悔意。

    周敬王嘆道:「寡人之所以看重龍伯,並非僅因龍伯的武勇神技,最難得的是龍伯沉穩守禮,以武致和,以德報怨。龍伯破越救吳,反被吳子加害,愛妾亡故。齊國興師江淮,奪東夷之地,欲伐吳為龍伯報仇,卻被龍伯派人力諫而止,齊人收兵回國。吳國雖然不才,卻是寡人的同姓,龍伯不念舊惡,誰不敬服?」

    伍封心道:「原來此事已經傳到成周了,看來田恆這事情做得漂亮,楚國當已經知道此事。」

    晚間周敬王又賜晚宴,眾人向周敬王敬酒之餘,言出紛紛,無非是誇耀伍封之餘,又盛讚楚月兒之神力、夢王姬之學問,眼光時時在二女身上睃巡。

    眾人出了王宮,各自告別,在側門上車,鮑興御著銅車與三十鐵勇迎上來,伍封道:「小興兒,不是讓你這些天不要出來,多與小紅在一起麼?」

    鮑興笑道:「小人好些天未給龍伯御車了,心中總覺得有甚暢快,或是習慣了與龍伯在一起吧。小陽爭小人不過,只好由得我了。他們正好有空向老商學些躡跡尋蹤的打獵本事。」楚月兒愕然道:「他們學打獵幹甚麼?」鮑興道:「小刀最喜烹製美食,集市未必盡有所需,自然要千方百計尋覓野味生蔬。老商每每誇口最擅獵藝,小刀和小陽早想學了。」伍封點頭道:「這樣最好。小刀、小陽善於登堂入室,再學些躡跡尋蹤,若能再學學蒙兄的本事便最好,日後用來追覓敵人、打探軍情便更易得手。」

    伍封與楚月兒上了車,等姬克的馬車出來,他們等其他使者先走後,才並車而行。本來他們所居的齊舍、燕舍等各國客舍都在一個方向,一路過去,不免要與各使說話,所以都等了一陣,讓魯、鄭等國使者走後,才一路並行,鐵勇和姬克的隨從御車跟在後面。

    到了齊舍之後,一同入舍,鮑興去招待那些燕國的侍衛,伍封和楚月兒陪姬克到了大堂,春夏秋冬四女正在堂上等著,見伍封和楚月兒回來,笑吟吟迎了上來。

    春雨道:「龍伯今日可回得晚了,想是天子賜宴吧?」

    冬雪眼尖,認出姬克來,吃驚道:「原來世子來了,這真是意想不到。」

    姬克愕然一陣,認出四女來,笑道:「原來是小冬和小春,噢,小秋和小夏也在。」也虧他記性好,居然記得這四女。

    伍封笑道:「先前在下說過,府上有人識得世子,便是她們四位了,不過她們眼下叫作春雨、夏陽、秋風、冬雪。」

    眾人上了大堂坐下,伍封讓人準備酒餚,順嘴問道:「展兄他們在哪裡?」

    夏陽答道:「展爺在府中巡哨去了,波兒和小紅去了練劍。」

    等從人將酒餚拿上來,伍封與姬克飲了數爵,春雨等四女也一一向姬克敬酒,謝他昔日照拂之恩。

    姬克道:「想不到你們四位會在龍伯府上,父君不是將你們送給了田相麼?」

    楚月兒嘻嘻笑道:「她們本是在田相府上,不過被夫君要了來。」

    伍封笑道:「月兒這麼說法可不好,好像我是個好色之徒一般。」

    姬克道:「她們跟著龍伯,比在田相府上要好得多了。這次在下到臨淄時,田相帶大軍外出未歸,大司馬鮑息又在齊南修長城,只見到公子高和田逆。」

    伍封順嘴問道:「他們都還好吧?」

    姬克道:「都還不錯,不過田逆毫無實權,每日裡縱情酒色,看來身子頗差。對了,在下到封府時,令侄鮑琴十分盛情,請在下歡宴了一日。」

    伍封笑道:「小琴現在可長進了不少。」

    姬克道:「令侄對龍伯敬若天人,府中均以龍伯為傲,如今龍伯被天子賜為伯爵,族人想來倍覺有面子。」

    伍封道:「這都是天子的厚愛,在下有些汗顏。」

    楚月兒道:「先前月兒與夢王姬在宮中,天子匆匆來找王姬,說是不知道該賜夫君何爵好,王姬便出主意,說賜與龍伯之國,封伯爵,必能使夫君和眾臣都滿意。」

    伍封愕然道:「原來是王姬的主意。」

    姬克笑道:「夢王姬甚明天子的心意,天子對龍伯賜以高爵,自然是因龍伯找到了失蹤數十年的九鼎,這九鼎對於王室意義極大,非比尋常。雖然以此天大功勞授爵是理所當然,但依在下之見,恐怕還另有原因。」

    伍封心中一動,問道:「世子請指教。」

    姬克道:「在下到臨淄時,拜見齊侯,知道龍伯被派為使者向天子賀壽,但龍伯一路大肆張揚卻非齊君和田相的事先安排。龍伯這一路下來,弄得天下皆知,以致晉人不得不派使,晉使一動,其餘各國怎敢不來?龍伯這麼做法,為王室大增光彩,使得成周上下人人都說尊王。這個功勞可不小哩!」

    伍封道:「這也算功勞麼?」

    姬克道:「龍伯雖是順便為之,不大當回事,但在天子看來,這卻是最難得的尊王之舉。不過在下猜想,天子授龍伯之爵恐怕是有求於龍伯,早晚必會告知。」

    伍封嘆了口氣,道:「其實那日天子命在下收王子仁為徒時,在下也猜出了一點,只不過不願意捲入是非而已。」

    姬克愕然道:「原來還有這事!那天子之意其實很清楚了。」

    伍封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姬克與伍封是初識,雖然彼此很有好感,卻也不好談得更深入,見伍封瞭解其意,起身告辭。

    伍封帶著眾女將他送出去,回到堂上沉吟良久,將庖丁刀和圉公陽叫來道:「趁天未大黑,你們去一趟王子仁的府上,讓他將那位叫劉始的傢伙放了,就說我自有打算。你們的身手機巧靈動,悄悄跟著他,看他去了何處,然後回來報訊。」

    二人閒了許久,聞言大喜,正要下去,伍封又叫住他們:「天氣甚寒,你們可要仔細些,別受了涼。」二人點頭去了。

    楚月兒笑道:「夫君想是又有了什麼打算?」

    伍封道:「我想來想去,這劉始與南郭先生一家被殺的事定有些干聯,從他身上或可以查出一點線索來。」

    過了一個多時辰,圉公陽匆匆回來,道:「龍伯,那劉始並沒有回王子厚府上,反而去了梁嬰父的劍室。」

    伍封「咦」了一聲,道:「劉始是王子厚的家臣,又是王子厚派到南郭先生舊宅去,與梁嬰父又有何相干?」轉頭對楚月兒道:「月兒,我們去看看。」

    伍封讓大家自去睡覺,他和楚月兒二人也不用車,由圉公陽引著向劍室趕過去,此刻已經是亥時,天已經是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好在楚月兒胸前的那顆夜明珠閃閃發著瑩光,能照出一二丈的路徑。伍封暗讚此珠之妙,見道旁閭裡的門禁早閉,道上並無其他途人,小聲道:「一陣到了劍室附近,月兒便將珠子塞入衣襟去。」

    不多時到了劍室附近,楚月兒果然將夜明珠塞入衣襟,圉公陽帶著他們到了劍室後牆之下,學了一聲貓叫,片刻後庖丁刀輕手躡足過來,道:「龍伯、小夫人,先前有幾個人在土牆周圍巡視,小人躲著未被他們見到,不過那為首的是一個熟人。」

    楚月兒問道:「是誰?」

    庖丁刀道:「桓魋。」

    伍封吃了一驚,道:「這人竟在成周!看來他的確投奔了智瑤,才會與梁嬰父搞在一起。」

    庖丁刀道:「梁嬰父也在裡面,小人知道他和桓魋是高手,不敢逼近,是以未聽到他們說話。」

    伍封和楚月兒自從練成臍息之後,漸能夜視,如今更練成了「龍蜇神境」,眼光更加銳利,比招來天生的夜眼也差不了多少,此時抬頭看了看土牆,見有一丈許高。

    伍封問道:「這一丈高牆,你們能否上去?」

    圉公陽道:「小刀能上去,小人只怕不成,除非是掘牆而入。」

    庖丁刀道:「眼下是寒冬之際,牆頭必有薄冰,難以立足,小人也沒有多大把握,否則早就進去偷窺了。」

    伍封道:「你們二人若有龍爪,入牆便容易了。我和月兒帶你們進去,月兒,明日開始你便教他們使用龍爪,下次為他們各打造一條。」

    他和楚月兒飛身而起,在牆面上略踏一踏便上到牆頭,牆頭上雖有薄冰,但他們二人身手高明,站得極穩。二人看了看牆內,見無異常,遂將袖中的龍爪垂下去,將圉公陽和庖丁刀緩緩提上牆頭,又將他們放入了牆內站穩,這才收好龍爪,躍了下去。

    四人看著遠處有一室中火光甚明,悄悄走過去,遠遠便聽到裡面的人聲。四人躡步走近門前,便聽裡面有人冷哼一聲,道:「梁師父,你說這事情該如何處置?」

    伍封立時聽出那是桓魋的聲音。

    便聽梁嬰父的聲音道:「只好盡力擺脫了,免得招禍。」

    桓魋道:「也好。明日去將你那些弟子召回來,否則事情洩露了,我們無端端便要受他之累。」

    梁嬰父嘆了口氣,道:「世子利向老夫要二三十個弟子作護衛,誰知道他會幹出這種事呢?這人殺了南郭子綦一家,萬一被人知道了,還以為我們與他是一黨哩!這人也甚是聰明,先殺了南郭子綦一家,過數日才到成周來,別人便疑心不到他的頭上。」

    伍封等人吃了一驚,想不到南郭子綦一家被殺,竟是秦國的世子贏利所為!

    桓魋又問道:「劉始好像也是你的弟子吧?」

    梁嬰父道:「他不僅是老夫的弟子,還是王子厚的從人。唉,王子厚也太過份了些,南郭子綦發現了寶鼎,要向天子稟告,卻被王子厚擋了駕。」

    桓魋呵呵笑道:「南郭子綦也甚是聰明,居然未告訴他內情,弄得王子厚心生疑竇,派人去窺探,誰知道反會被龍伯立了功。」

    梁嬰父嘆了口氣,道:「如此天大之功勞被這小子唾手而得,想起來委實有些不忿!」

    桓魋問道:「世子利前些年敗在南郭子綦劍下,不料這人如此記仇,竟會殺了他一家大小!若非他這麼做,這小子怎會誤打誤撞覓到了九鼎?」

    二人不住地嘆息,說過不休,伍封等人聽了一陣,見再也聽不出什麼來,悄悄退到牆邊,按進來時的方法出去,回到齊舍。

    楚月兒嘆道:「想不到南郭先生一家是贏利所殺,夫君要不要找他,為南郭先生報仇?」

    伍封皺眉道:「這仇自然要報,不過他是秦國世子,就這麼殺了他,必生後患,雖然齊秦相距甚遠,但秦君若要報殺子大仇,未必不會興兵伐齊。」

    庖丁刀在一旁道:「要不龍伯和小夫人偷偷到秦捨去,趁夜將他殺了,以龍伯和小夫人的本事,也無人知道是我們所為。」

    伍封搖頭道:「我們可不能做這種詭詭譎譎殺人的事,否則與董門刺客何異?我得想個法子,如要報仇,便大大方方去做。」

    四人商議了一陣,也無甚辦法,伍封見天已晚,道:「要報仇也不在一時,這事情明日再說,我們先去睡覺。」

    伍封一早起來,向楚月兒道:「我想來想去,卻沒有一個好的方法,既能為南郭先生報仇,又不讓齊秦兩國結怨,甚是苦惱。」

    楚月兒嘆道:「夫君現在雖然已經是龍伯,但還算得上是齊臣,對手又是秦國的世子,要想公私兼顧的確甚難。不過今日是夢王姬的壽誕,不宜惹事。」

    用過早飯後,楚月兒見伍封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他必是想著如何找贏利報仇,便道:「夫君,今日已經雪停了,月兒早聽說城北邙山景緻甚好,夫君是否願意陪我出城外走走?」

    伍封心知楚月兒見他煩惱,是以想借這個辦法解悶,點頭道:「也好,夢王姬的壽宴在晚間,白天既然無事,便去看看邙山。早就聽說北邙山有天子的獵場,佔地數十里,我們去瞧瞧。」

    鮑興便去備車,伍封叫住他道:「小興兒既要去,乾脆也帶上小紅,還是按以前的法子,讓她穿上革甲,由你們二人御車。」扭頭對春雨四人道:「我們若是盡數出去,府中便無人手,你們留在府中,萬一有客來便有個照應。」

    四人一車出了北門,遠遠見到那邙山,饒過南徑,由山側往北一路過去,到了邙山之北,果見一大片獵場,種了諸多草木,甚是氣派。

    看了好一陣,伍封道:「這是天子獵場,我們可不能隨便進去,還是饒到山中去看看邙山風景。」鮑興駕車饒過獵場,由北面山口入山,便覺山路漸險。

    伍封道:「只道成周附近並無險地,想不到這邙山地勢甚險。」

    楚月兒問道:「這險地可以用兵麼?」

    伍封點頭道:「還算過得去,若是有敵軍攻城,這邙山之上可設一支伏兵,以為成周的外援。」

    鮑興道:「聽說這邙山之上有一種雪貂,通體雪白,皮毛極佳,專在雪地上出入。」

    小紅奇道:「咦,你怎知道?」

    鮑興笑道:「昨日我在王宮側面的車室等候龍伯和小夫人時,聽見那梁嬰父正與秦國贏利的御者說話,說過這雪貂是極其珍貴之物,若用那貂皮做披肩,不僅勝過狐皮,還十分好看,而且那貂肉也極美。」

    伍封笑道:「那梁嬰父怎有閒心與秦國的御者說話?這人自視甚高哩!」

    楚月兒興趣大生,道:「夫君,要不我們便去打獵,找這種雪貂?」

    伍封笑道:「月兒想要那貂皮麼?」

    楚月兒搖頭道:「貂皮我倒不想要,不過夫君喜歡美食,若將這貂兒拿回去,小刀必能製成佳餚,夫君多半又要飲不少酒了。」

    伍封立時覺得口內饞蟲湧動,道:「這主意甚好,我們便去找一找。」

    鮑興嘆道:「可惜老商未跟來,要說打獵,府中就數老商恐怕最為擅長。」

    伍封和楚月兒聽接輿說過商壺極擅打獵,伍封問道:「小興兒怎知道老商會打獵?」

    鮑興道:「他時時與小興兒說起,還說雪地打獵,極有講究。」

    眼見前面的山道狹長,銅車行動不便,伍封道:「我和月兒進去看看,小興兒和小紅在這兒等著,若發現了雪貂,再來叫你們。」

    鮑興與小紅守在車上,伍封和楚月兒從車上拿了弩箭,負在背上,一路沿山徑走過去,只見滿山白雪皚皚,他們並未見過雪貂,也不知道是何模樣,要找到那雪貂的確不容易。

    走到間深處,漸聽有人聲傳來,伍封奇道:「想不到這大寒天還有人在山中。」

    二人漸漸走近,楚月兒忽地扯了扯伍封的衣袖,向山邊一片灌木中指了指。伍封看時見有一物,體型甚小,尖鼻紅眼,通體白色,正盯著他們二人,模樣看起來顯得十分機警,猜想這或是那雪貂了。

    二人不敢再動,伍封從背上取下銅弩,搭上了箭,瞄著那頭雪貂,忽又尋思:「我若一箭射去,恐怕會射壞了貂皮。」將箭頭移動,對準那雪貂的眼睛,正要射時,雪貂忽地一轉身,向灌木中間倏地竄進去,速度奇快。

    楚月兒「唷」了一聲,道:「夫君,快追!」

    二人來不及叫鮑興,發足猛追。雪貂從灌木中閃出來,在雪地上電一般奔跑,二人見雪貂與雪地都是一般白色,彷彿與雪地融在了一起,眼光不敢稍離,唯恐一個不注意時,便找不到雪貂。這灌木林的另一邊是一大片空曠的雪地,周圍是較密的松林,若讓在雪貂到了松林中便難尋了。

    伍封知道楚月兒的身法比自己快捷靈動,向她打了個手勢,想讓她從側旁饒到雪貂前面擋住。這時,前面人聲忽地變得十分嘈雜起來,一人閃了出來,大聲道:「這這裡了,快來,快來!」倏地有許多人影竄了出來。

    伍封和楚月兒吃了一驚,抬頭看時,卻見十餘人從四周出來,手執弓箭棍棒,為首之人正是那秦國世子贏利。

    贏利向伍封笑了笑,小聲道:「龍伯,月公主!真是幸會,等擒了這雪貂,在下再與二位說話。」他盯著那頭雪貂,打著手勢讓秦人圍成一圈。伍封和楚月兒自然不好與他爭這貂兒,將弩箭背好,停步立在一旁。

    那頭雪貂忽見許多人出來,想是被嚇住,竟然在雪地上停了下來,一雙紅紅的圓眼珠正向各人瞧著。

    伍封見到贏利,立時想起南郭子綦一家是被他所殺,忿怒暗生,尋思:「原來他帶人來捉雪貂,我是否該躲在一邊,偷偷向他射一箭?」略一尋思便改變了念頭:「這麼偷放冷箭成何樣子?」

    周圍那些秦人紛紛張弓搭箭,要射那頭雪貂,嬴厲小聲叱道:「不要射箭,別弄壞了貂皮!」

    十餘人放下弓箭,彎腰伸手,緩緩向雪貂圍過去。伍封雖不懂得打獵,但見他們這架式,便知道這些秦人多半是些打獵的好手。

    忽聽弓弦勁響,一枝箭落在人圍之中,插在那雪貂身邊。雪貂受驚,倏地閃身,從一個秦人身下竄過去,那人雙手急撈,卻撈了個空,雪貂一閃便不見。

    贏利怒道:「誰在放箭?」話音未落,便聽「嗡嗡」之聲不絕於耳,數十枝箭由周圍林中飛出來,向贏利等人射過去。

    伍封大驚,立時想起那日在魚口遇襲之事來,此刻來不及思索,雖然這些箭不是射他和楚月兒,他仍拔出了劍衝了上去,一邊格打著飛箭,撞入人群,道:「世子小心!」一把將他拉在身後。

    楚月兒想不到伍封會去救他,微微一怔,也拔劍衝了上去,閃身到了贏利身體的另一面。

    就這麼一眨眼功夫,箭如雨下,那十餘名秦人在猝不及防之下,竟然全部已經中箭倒地,鮮血汩汩流出,雪地上立刻紅了一片。

    贏利急忙拔出了劍,心忖若非是伍封和楚月兒二人將他擋在中間,只怕早已經被射倒了。

    伍封臨戰經驗極為豐富,略一判斷,見先前自己與楚月兒所立的方向來箭甚少,沉聲道:「隨我來!」

    他揮動「天照」寶劍在前,楚月兒在後,贏利夾在二人中間,冒著箭矢,一陣風般向林中闖過去。

    本來飛箭速度奇快,伍封與楚月兒雖然多次遇過同樣的事,但要將來箭盡數撥落是極不容易的事,不過他們練了「無心之訣」後,又練成了吐納的「龍蜇神境」,眼疾手快,只覺箭速比他們揮劍要慢得多了,自然傷不了他們。二人劍揮不止,片刻間衝入了林中,身旁遺落了無數被撥斬落下的箭矢。贏利也揮劍撥打箭矢,不過他的劍術比二人差得太遠,無甚用處。伍封和楚月兒瞥見他的劍術是董門一派,暗覺奇怪。

    只見林中有十餘人正提著弓箭,三人一闖入林,這些人面帶驚恐之色,四下逃散,伍封大喝一聲:「休走!」長劍霍霍,微來追殺,眼下他的劍術幾至大成,這些哪裡是他的對手?被他一劍一個刺倒,無一人能擋住一劍。轉眼間刺倒了七八人,還有幾個逃得較遠的,被楚月兒閃身上去一一刺倒。

    贏利見他們二人穿梭般在林中倏來倏去,雖有松樹隔阻,卻恍如在空曠之地一般,形若鬼魅,不禁大駭失色。

    伍封見敵人盡數已經被刺倒,提劍回來,見贏利肩上插著一箭,問贏利道:「傷得重不重?」

    贏利道:「還好,多謝龍伯。」

    伍封哼了一聲,道:「月兒,你守住世子,我去四下瞧瞧。」他在周圍林中轉了一圈,見雪地上步跡狼籍,顯是刺客見伏擊不成,盡數撤走了。伍封暗暗吃驚:「刺客倏進倏退,一擊不中便立時退卻,甚有法度。」

    林中那些人被二人刺倒,幸虧伍封和楚月兒只是刺在他們大腿上,行走不得,卻未傷他們的性命,正躺在地上哼哼唧唧。

    贏利急忙出了林,看他那些中箭的隨從,只見他們大多已經死了,只有二人還活著,但箭傷甚重。

    伍封略一沉吟,道:「月兒,你與世子在此等著,我去去便來。」他急忙向適才入山之處跑去,見鮑興和小紅正在銅車上嘻嘻哈哈打鬧,上前道:「你們速回齊舍,將鐵勇和倭人勇士帶來。」

    鮑興和小紅吃了一驚,不敢多問,急忙馭車回城。

    等伍封回來時,見贏利已經裹好了傷,三四十個秦卒在周圍守護忙碌,楚月兒提劍守在贏利身邊,伍封心道:「此刻我若說報仇,月兒定會將贏利一劍殺了。」

    楚月兒見他回來,插劍入鞘,道:「世子將他在山口守候的士卒喚了來。」

    伍封道:「這邙山有幾個山口?為何我們未見到他們?」

    贏利道:「邙山有四個山口,伏擊之人也不知道從西面逃走,還是從東面逃走,龍伯由北而入山,在下的士卒卻在南面山口,都未能碰上。」

    他臉色甚是難看,嘆道:「適才在下已經盤問過這些刺客,都是秦人,共有一本多人,特地來伏殺在下。若非碰到龍伯和月公主,在下早已經被他們射死了。」

    伍封沉聲道:「既是秦人,為何敢刺殺世子?」

    贏利嘆了口氣,道:「他們是鄙國的智夫人派來,想殺了在下而立公子栩為世子。」他見伍封和楚月兒又些不解,續道:「在下是嫡長子,這世子之位自然是非在下莫屬。不過父君後來娶了智瑤之妹,生下公子栩。公子栩年方五歲,自然無所能為,但其母智夫人十分厲害,她仗著有智瑤為外援,在秦國弄權,想讓父君廢長立幼,改立公子栩為世子。父君年歲雖然高大了,行事常有糊塗之處,不過在這一點上卻甚是清楚,知道廢長立幼是生亂之舉,一直未曾答應。這一次智夫人曾在下入周為使,暗遣刺客隨來。只要殺了在下,父君便沒甚奈何,只好立公子栩為世子了。」

    伍封點了點頭,問道:「智瑤眼下也在成周,他們行刺之事,智瑤是否知道?」

    贏利道:「這個在下就不清楚了,這些刺客只是奉命行事,所知不多。」

    伍封覺得這中間頗有些隱密難辨之處,忽想起一事,問道:「世子今日怎會到邙山上來,是否早就有這打算?」

    贏利搖頭道:「這卻不是。在下前天聽說夢王姬壽誕,尋思送一份與眾不同的禮物,不過無甚準備,頗有些懊惱。昨晚聽御者說起邙山雪貂,才想到捉一隻雪貂,將貂皮送給夢王姬以為壽禮,是以一早便帶人來山中獵貂。」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了一眼,知道這是梁嬰父昨日與秦國御者大談雪貂,便是為了今日之事。

    楚月兒忍不住問道:「世子與梁嬰父是否甚好?」

    贏利道:「也不算太好,不過這人這些天時時巴結,還說在下侍從少了,借了二十幾個弟子來當護衛。在下不知其心腹,並未重用,只讓他們守護外宅。」

    楚月兒又問:「世子是否認識南郭先生?」

    贏利道:「他是在下的劍術老師,在下當然認識。在下此次入周,本就想將南郭先生一家接到秦國去,不料到了王畿,才知道他一家老小被人殺了,只好到他的墓上祭拜數次。」

    伍封奇道:「南郭先生似乎未去過秦國,世子怎可能拜他為師?」

    贏利道:「在下的邑地便在秦國接近王畿之處,時時前來,後來認識了南郭先生,拜他為師。南郭先生本來不喜出仕,不過他說秦人粗俗無文,不通中國,長此下去,秦國必會淪成戎狄之類,再非天子屬國,是以願意到秦國去。」

    伍封點了點頭,嘆道:「怪不得世子會董門劍術。幸好今日我們遇到了世子,否則必上桓魋和梁嬰父的大當!」

    楚月兒奇道:「夫君以為昨日桓魋與梁嬰父的說話是故意認我們聽到麼?」

    伍封道:「這都是我太過輕敵的緣故。我覓到九鼎,桓魋和梁嬰父想是已經猜出劉始已經被擒。昨日放了劉始回去,就算他不說實話,以桓魋之才也猜得出這是我們故意將他放走,其後必有人尾隨,是以才巧作安排,故意讓我們以為南郭先生是世子所殺。昨日小刀在牆後等我們時,桓魋帶人巡查,想是已經發現了小陽,只不過故意裝作不知道罷了。」

    贏利在一旁愕然不解,伍封將昨日之事向他說了一遍,道:「若非今日碰巧遇到了世子被襲,還真不容易弄清楚這事。」

    贏利變了臉色,道:「原來他們還想借龍伯之手殺在下!」想起先前伍封神出鬼沒的劍術,背上沁汗。

    伍封搖頭道:「他們或猜到了我不會如此莽撞,貿然傷害世子,是以今日才會有這埋伏。只不過南郭先生一家被殺,早晚會有人疑心到他們身上,但在下愛管閒事,多半會在中間作個見證,為他們洗脫嫌疑,那時世子已經死了,自然是無法自辨。」

    楚月兒道:「月兒看他們還有用意,秦國世子在成周被人殺了,自然要有人承擔責任,這責任由夫君承擔是最好不過的事。」

    伍封點頭道:「我要替南郭先生一家報仇,便有了加害世子的理由。這樣一來,世子被殺之事,便不會有人想到智夫人和公子栩身上去。何況日後秦國要與世子報仇,必要伐齊,中間隔著晉國,秦國自然會與晉國聯手。戰事一起,代國、中山便不能倖免,只怕連趙氏也會因此被禍。嘿,這事情想得如此深遠,想必那智瑤也脫不了干係。」

    贏利咂舌道:「原來如此,幸好龍伯未中其詭計。」

    伍封搖頭道:「其實在下也中了計,曾有加害世子的念頭,只不過在下不喜歡偷偷摸摸殺人,就算要報仇,也會光明正大的向世子下手,這麼一來,這中間的疑處便會被在下察覺。桓魋與在下多番交手,對在下甚是瞭解,想是知道在下這脾氣,是以派人向世子動手,不等在下找上世子。」

    贏利嘆道:「先前只要龍伯袖手旁觀,在下便已經死了。」

    伍封道:「這種埋伏殺人之舉在下遇過好幾次,先前見世子遇襲,一時間忘了南郭先生之仇,才會援手。」

    贏利點頭道:「好在龍伯有這番俠義之心,否則這日後之時,難以預計,弄不好會天下大亂。這救命之恩,在下必會報答。」

    眾人說了許久,不禁暗沁冷汗,心知若非伍封剛好撞到此事,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伍封嘆道:「幸虧今日月兒要到邙山上來,要說這救命之恩,全靠了月兒。」

    楚月兒嘆道:「每每雪地打獵,便會見到刺客行刺。上次在牛山打獵,碰巧救了盤少爺;這一次卻救了世子。下次打獵還會有誰被人行刺?」

    伍封忍不住笑道:「這真是十分巧合。」

    正說話時,鮑興已經帶著鐵勇和倭人勇士趕到,商壺也拿了大叉跟來。

    贏利愕然道:「龍伯派人帶家勇前來,莫非怕人在沿途設伏?」

    伍封搖了搖頭,問道:「世子先前盤問過刺客,想來知道他們的隱身之所吧?」

    贏利點頭道:「他們在成周與王城之間的山中。」

    伍封道:「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出擊。刺客伏擊不成,又有人被擒,定會逃往他處躲避,若由得他們逃了,難保不會另施詭計加害世子。今日在下碰上此事,怎好坐視?我們便趁他們未及逃時,飛快趕上去將他們一舉剿滅,為世子免除後患!」

    贏利見人數甚少,道:「我們有一百數十人,刺客也有一百多人,要全殲只怕不易。」

    伍封道:「在下這一百三十名勇士十分勇猛,若用得好了,全殲敵人也不甚難。」

    贏利甚是感動,道:「在下與龍伯無甚交情,想不到龍伯會如此維護在下。」

    伍封道:「天子腳下怎能由得刺客橫行?為公為私,在下均不能放走刺客。」

    贏利命人將傷者送走,自己帶著剩下的秦卒二十餘人跟隨伍封,伍封讓兩個被擒的刺客在前面車上帶路,前往刺客隱藏的山中。

    一會兒便到了一座茂林前面,那兩個刺客指著林中,道:「林中有處空地,設兩個大帳,人盡在帳中。」

    伍封見林中無法用車兵,讓人將那兩個刺客捆好,眾人全部下車,令勇士與秦卒各執弓弩四面潛入,吩咐道:「我們埋伏在大帳四周的林中,為免自己傷亡,不能硬拚,先用箭弩射殺。一陣間聽我的號令,箭射之後勇士再上去衝殺。世子受了傷,帶秦卒在周圍巡守,若有人要逃便擒住。老商是第一次臨陣,小興兒可要盯著他。」

    眾人悄然入林,往林中行出了百餘步,果然見林中有一處空地,方圓足有二百餘步,空地有兩座大帳,此刻那帳中亂成一團,說話聲聽得清清楚楚,無非是收拾逃走之意。

    便聽帳中有人叱責:「快收拾了走,休要亂了!沒用的東西放在帳中,等一會兒燒了這大帳,便無人知曉。」

    伍封與楚月兒對視了一眼,聽出是桓魋的聲音。

    伍封做了個手勢,眾鐵勇提著刀劍各立樹後。伍封看著帳上的積雪,暗暗搖頭,若換到夏秋之際,只須放幾支火矢,便可點燃大帳,可此刻卻不能放火,隔著大帳雖可放箭,但不見目標,箭矢無甚準頭,畢竟效用不彰。

    伍封看了片刻,立時有了主意。他向楚月兒舉了舉左袖,露出袖中龍爪來,楚月兒立時會意,點了點頭。

    二人趁刺客盡在帳中時飛身過去,使出了「比翼雙飛」之術,離地數尺飄過,雙劍下探,將大帳底上拴在木樁上的繩索割斷,每帳有四個樁,他們只割了其中兩樁,然後握手上躍,袖中龍爪卻已經飛射而出,爪在帳頂之上。

    這時候林中朔風正烈,大帳去了兩樁便有些晃動,帳內人驚呼聲中,伍封與楚月兒在空中腳尖相點,二人疾地往旁射飛,臂上使力,便聽轟然兩聲,兩頂大帳竟被他們扯得帳腳掙脫,緩緩傾覆下來。

    此刻伍封和楚月兒已經收回龍爪,各自落在離大帳數十步處。便見這厚布帳蓋在地上,數十人頭在帳中蠕動,驚叫不絕,亂成一團。

    伍封喝了一聲:「放箭!」話音才落,箭矢如雨般向帳中蠕動的人形射去,矢聲錚錚,弓弦鳴響,慘叫聲不絕於耳。

    那些刺客被大帳蓋住,正忙著擠迫掀帳,看不見帳外,利箭透帳而入,紛紛被射倒,未被射倒的,又被其他的人牽手扯腳,甚是狼狽。

    眾人射了好一陣箭,伍封見帳內蠕動漸息,知道這些刺客只是一時間手足無措,再等片刻必會破帳而出,便喝道:「衝!」

    箭矢立止,鮑興、小紅和商壺帶著勇士衝了上前,刀劍往帳中齊下,此刻鮑興的大斧正合大用,連連向帳中蠕動處劈去,這斧刃甚寬,一斧下去便見鮮血濺開。商壺的大叉只顧向帳內搠下去,每一拔出便有血箭隨叉頭射出來。

    那些刺客被裹在帳中,毫無還手之力,一百多勇士來往刺殺了一遍,帳中便只有極輕微的蠕動了。

    伍封和楚月兒緩緩走上來,勇士四下圍住,伍封正想讓他們掀帳,忽見一口劍從帳頂突出來,「嗤」的一聲,帳上劃開了一道大口子,一條人影從這口子中閃出來,劍光霍霍,向勇士撲去,正是那老對頭桓魋。

    伍封大笑道:「桓魋,今日你休想逃了!」他還未及上前,楚月兒早已經閃身上前,只聽「叮叮」數聲劍刃撞響,桓魋哼了一聲,肩上、臂上鮮血濺出。

    楚月兒眼下的劍術已比得上董梧,桓魋怎是敵手?桓魋數招之間便傷了兩處,心膽俱裂,知道再有數招必會死於這小丫頭劍下,閃身急退。

    商壺正在其身後撞上來,怪笑道:「嘿嘿,老商在這裡!」叉光暴閃,銅叉向桓魋右側刺去。這一叉甚快,桓魋此刻已是驚慌失措,亂了手腳,急讓時,恰好一個受傷的刺客從帳中爬出來,桓魋一腳絆上他,打了個趔趄,銅叉從他右脅刺了進去,最長的叉頭由胸前透出來,商壺拔出大叉,鮮血射出,桓魋重重地倒地,一命嗚呼。

    戰事已畢,鐵勇清點人數,己方未傷亡一人,那些刺客死了三十餘人,剩下七八十人都受了傷,輕重不一。鐵勇和倭人勇士收拾俘獲,將未死的刺客捆綁起來,傷者也包紮好,免他們流血而死,又將屍體堆在一起,用大帳覆好。贏利和那班秦卒見這些勇士悍勇無匹,訓練有素,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尤其是看著伍封和楚月兒的目光不同,他們見過二人的比翼雙飛之術後,不免對二人敬若神明。

    伍封問道:「世子,這些秦人是否交由你帶回貴舍處置?」

    贏利心忖:「他們是秦人,又是被派來刺殺我的刺客,自然要由我處置,這何必問?」正想說話,忽然明白了伍封的用意:「我若處置他們,智夫人要害我的事別人或不會相信,若由其他人來盤問處置,智夫人的詭計便鬧得天下皆知了。」笑道:「在下將他們帶回去有些不妥,這是天子腳下,應交給周人處置,王子仁甚賢,在下信得過他,最好交給王子仁盤問。」

    伍封笑著點頭,先派了兩個秦卒到城中向姬仁報訊。等收拾完畢後,眾人押著刺客一路回城,弄得城中十分轟動。將刺客押到姬仁府上,姬仁早得了訊息,自去安排盤問,又命人到城外收屍不提。

    伍封與贏利在姬仁府前分手,伍封道:「世子受了些傷,今晚王姬的壽宴去不去?」

    贏利此刻心情大好,呵呵笑道:「在下自然會去,到時候再與龍伯飲酒。」

    伍封等人回到府上時,已經是下午時間了。

    展如聽鮑興說完了今日之事,嘆道:「早知道如此,在下今日應該隨龍伯出去立功。」

    伍封對鐵勇、倭人勇士、寺人、侍女等都賞了些金帛,從離開齊國到今天,視其立功的不同、賞賜自然有別,立功多的重賞,未出外立功的賞賜守府之功,總之是無人有缺。由其是鮑興、小紅、商壺、圉公陽、庖丁刀這些天立功較多,更是重加褒賞,又賜了展如、旋波若干金帛。商壺對賞賜毫不在意,按例盡交給楚月兒,楚月兒讓冬雪替他收起來。

    齊舍中上上下下極為歡悅,展如見連那些寺人、侍女都有在沙家村剿敵之功,偏偏自己未建寸功,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在下可沒有立什麼功勞。」

    伍封笑道:「如非展兄和波兒守府,我也不能放心外出。天子賜了在下伯爵,你們都有功勞。眼下在外面不便,等回到萊夷,在下還要對府中臣屬一一封賞。」

    旋波在一旁笑道:「這也說得是,龍伯的家臣日後大可以授些相國、太宰、司馬之類的官屬,才合乎身份。」

    伍封啞然失笑,道:「我這伯爵只是個虛銜,怎能用一國之體加官授爵?」

    鮑興走上來問道:「聽小刀和小陽說,梁嬰父與桓魋是一黨,我們是否要去將梁嬰父擒下來?萬一被他走脫到智瑤處,便不好拿他了。」

    伍封搖頭道:「這事情還急不得,此刻若是拿他,萬一被他抵賴怎麼辦?我們總不能當眾說,某年月日,我們曾經偷偷摸到你的劍室,偷聽你們說話,險些上了你的大當。」

    鮑興嘿嘿笑道:「這也說得是。」

    這時,贏利派了幾個人送了一車厚禮來,一是酬伍封救命之恩,二是相借商壺一用。眾人大奇,不知道贏利借商壺幹什麼。

    秦人道:「世子對老商的獵藝甚感興趣,想與他述述。」

    鮑興笑道:「今日剿滅刺客回來,途中小興兒與老商說起獵雪貂的事,老商大說了一番獵藝,不料被世子聽見。」

    伍封道:「想來世子是個愛獵之人,老商便去吧。小興兒,你與小紅也同去,免得老商闖禍。晚間我到夢王姬府上赴宴,只帶小刀和小陽去就行了。」

    晚飯之時商壺等人還未回來,伍封帶了圉公陽和庖丁刀到了夢王姬府上,莊城將他引了進去,安排在中央高台上就坐。

    這高台是主人之座,客人座席應該在台下左右兩排。伍封愕然道:「莊兄怎將在下帶到此處?」

    莊城解釋道:「此乃王姬之意。龍伯之爵遠高於諸客,王姬不敢坐在龍伯之上,是以將龍伯安於此席,龍伯的侍從只好委屈坐在台下了。」

    伍封道:「到時候在下與王姬坐在台上,成何樣子?」

    莊城笑道:「不妨,王姬也請了王子仁和王子厚坐於台上。」

    伍封暗讚此女想得周到,點了點頭,見姬仁和姬厚都沒有來,問道:「二位王子沒有來麼?」

    莊城道:「王子仁已經來了,正在後室與王姬說話,王子厚卻還沒有來。」

    正說著二位王子,姬仁和姬厚分別入了大堂,只不過一人是由前院而來,一個是由後宅中來。

    莊城將他們引上台,伍封與他們見過後,坐在右首,姬仁和姬厚坐在左首,將中間主人席位留出來。

    姬仁道:「幸虧師父今日救了秦國世子,否則,我們這麻煩可不小,弄不好秦軍會大舉進入王畿。弟子盤問過刺客,他們的確是秦國智夫人所派來的。」

    姬厚也點頭道:「女人幹這種事自然不能周密,更何況刺客不小心遇到了龍伯。龍伯,在下昨日出言不遜,開罪了龍伯,龍伯請勿見怪。」

    伍封與姬厚見過了數次,每次見他都是趾高氣揚,今日難得他肯這麼認錯,笑道:「王子何曾得罪過在下?昨日說的也是實話,其實就算王子不說,在下也想試一下自己的氣力去舉鼎。」

    姬厚見他對昨日的事不以為然,慚愧道:「其實在下曾經派人去過南郭先生的舊宅,那是一番私意。只因南郭先生被害的那日,他到王宮求見,在下見父王剛剛用藥躺下,才問了問他,將他帶回府上。南郭先生說發現了王室舊物,不過並未說是九鼎。在下尋思派人到他府上去,誰知道當晚南郭先生便被人加害了。龍伯因此而發現了九鼎,立下這天大功勞。在下不免有些嫉妒之意,昨日才會出言無狀,幸好龍伯並未見罪。」

    伍封和姬仁見他公然承認,齊感愕然。

    姬仁本來疑心他與南郭子綦一家被殺之事有關,此刻卻改變了想法。點頭道:「小厚這麼說,我便放心了,我原還疑心你與南郭先生一家被殺之事有關哩!」

    姬厚忙搖頭道:「我怎會做出這種事情?殺害南郭先生一家對我有何好處?何況南郭父子劍術高明,要將他們全部殺了,我府中也沒有這樣的高手。」

    伍封想想也有道理,姬厚府中有無高手他不知道,卻知道他殺了南郭一家,似乎對他的確無甚好處。

    姬厚小聲道:「我聽說世子利被刺客伏擊之事後,想來想去,覺得梁師父有些可疑,或與南郭先生一家被殺之事有些關係。他的劍術高明不說,以他劍室中數十弟子的能力,要殺害南郭先生一家是足夠的。何況他是智瑤的人,我猜這事情與秦國之事有關。聽說南郭先生收了世子利為徒,要到秦國去,這樣一來,世子利的實力增了不少。」

    姬仁忽然大悟,也小聲道:「南郭先生一家若到秦國,未必能增加世子利太多實力,不過世子利到成周來,南郭先生必定與他在一起,有南郭先生父子保護世子利,刺客要行刺恐怕就要難得多了。」

    伍封點了點頭,沉吟道:「或是如此,不過在下總覺得其中恐怕還有些內情。」

    除了贏利外,各國使者漸漸都來了,他們都聽說了贏利被人行刺一事,眼光不停地向伍封、贏利瞧過去,話也說得少了,顯是各有主意。雖然出了這般大事,智瑤和梁嬰父仍然趕來赴宴,神情自若,彷彿刺客之事與他們並無干聯。

    智瑤略坐了一坐,向莊城說了幾句話,起身向高台過來,向伍封道:「智某有事想與龍伯一談,龍伯是否有空?」

    伍封道:「也好。」站起身來。

    智瑤道:「智某向莊總管說了,借王姬府上廂房一用,龍伯請隨智某來。」

    伍封倒不怕他另有詭計,隨他到了側面的廂房之中,廂房中的侍女奉了美酒果品之後退了出去,留下他們二人在房中。

    智瑤道:「聽說今日有刺客行刺秦世子,龍伯恰好在場,那為首之人真的是桓魋麼?」

    伍封點了點頭。

    智瑤道:「龍君定以為此事是智某所使了?」

    伍封見他開門見山說出來,皺眉道:「桓魋似乎已經投奔了智伯,而派遣刺客的智夫人又是智伯的妹子,誰都會這麼猜想。」

    智瑤嘆了口氣,道:「不瞞龍伯說,智某的確有意對付贏利,不過今日之事智某卻不知情。若是智某要殺贏利,必定會派豫讓、絺疵來設伏,府中高手也會大舉派來,不會這麼輕易被龍伯所破,智某手下並非只有桓魋一個高手。」

    伍封見他說得十分直捷,點頭道:「這也有些道理。」

    智瑤道:「秦國之事與龍伯不大相干,龍伯今日多半是仗義出手。智某之所以向龍伯直言,是相信龍伯不願意捲入秦國的奪位之爭。」

    伍封道:「秦國奪位之事在下並不在意,不過有人在天子腳下行刺,在下怎也不會容忍。」

    智瑤微笑道:「智某要想刺殺贏利,必定不會選在成周附近,眼下列國使者都在城中,人人都派出耳目散佈城中,不易辦得周密,更何況有龍伯在此,萬一被龍伯知道了,就算盡出府內高手,只怕行刺之事也不易得手。如此蠢笨之事智某自然不會去做。」

    伍封皺眉道:「智伯是說,行刺之事是粱嬰父和桓魋自把自為?」

    智瑤道:「自把自為卻是未必,智某猜想他們是被人指使。」

    伍封問道:「是令妹智夫人麼?」

    智瑤搖頭道:「他們表面上是受舍妹所托,實則另有所圖。龍伯試想,今日桓魋若是行刺得手,天子便要向秦國有個交待,必定四下搜捕刺客。桓魋故意告訴他們行刺是舍妹之令,這百餘名身手並不高明的刺客早晚有人會被擒,說出內情,這樣一來,鄙外甥公子栩想當世子也不可得了,秦國或會因此而亂,舍妹和公子栩在秦國怎呆得下去?唯有逃回晉國。」

    伍封心中一凜,點頭道:「智伯言之有理,在下本就有些奇怪,大凡這刺客行刺,必定是受金帛所馭,除了首領知道主使之人外,一般刺客怎會知道詳情?可今日盤問刺客,他們卻能直接說出是令妹所使,不合常理。」

    智瑤道:「舍妹若逃往晉國,秦人定會追殺,就算她們平安回晉,秦人未必會善罷干休,多半會大舉伐晉。這事是因我們智氏而起,趙、韓、魏三家怎會為我們智氏虛耗兵革?定會三家聯手,配合秦國伐我智氏。我們智氏力不能敵,又不在理,便會因此而滅。三家既救了晉國,又滅我智氏,然後將我們智氏的首級送往秦國,再三分我們智氏之地。龍伯以為這事情會否如此發生?」

    伍封道:「莫非桓魋暗中受趙、韓、魏三家所使?」

    智瑤道:「並非三家,而是趙氏一家。因為韓、魏兩家親智而慢趙,就算想滅四家中的一家,多半會先對付趙氏。」

    伍封道:「依在下所見,趙老將軍為人雖然廣有智謀,卻是個守禮厚道的人,怎會這麼做?」

    智瑤微笑道:「趙鞅為人十分狡詐,這種事情未必做不出來。不過以他的智謀,還想不出如此似是而非的詭計,智某猜想這必是趙無恤的謀劃。」

    伍封驚道:「無恤兄?」

    智瑤喟然道:「智某知道龍伯與趙氏父子交好,對趙無恤也很有好感。不過在下與趙無恤相識得久了,對他的性子比龍伯更為瞭解。非是智某有意挑撥,龍伯畢竟年輕了些,把趙無恤想得太好了。譬如趙無恤將趙大小姐嫁給代王之事,連趙鞅也被他瞞過了。」

    伍封沉吟不語,他知道智瑤為人極其傲慢,自然不屑於在背後說人閒話,此刻當不是故意挑撥離間,必有用意。

    智瑤道:「趙鞅有九子,趙無恤排在第八,上有兄下有弟,且出身頗賤,趙鞅卻力排眾議,立其為嗣,這當然並不是因為被離的神相之術所至。當初趙鞅有立嗣之念,將九子叫過來,說他在常山上埋了寶物,讓九子去尋覓。結果九子都空手回來。其餘八子均說沒有找到,唯趙無恤說有寶,他道:『常山上臨代國,可以佔代,天下之寶無過於代國者』。趙鞅因此才將九子帶往齊國,立了趙無恤為嗣。趙無恤謀代之急,更勝過對付我們智氏。他將其姊嫁到代國,無非是為寬代人之心。」

    伍封不以為然,道:「無恤兄不至於如此不顧親情吧?」

    智瑤冷笑道:「趙鞅的七子趙望鎮守鉅鹿,這人不服趙無恤,趙無恤將他擒住,軟禁起來,贈以絲竹三隊,美人數十,每日派人送酒十壺,趙氏族人還以為他這是愛護兄長,其實他這是故意以酒色戧害,前些天趙望因酒色過度而死,無人能查覺趙無恤之謀。智某手下的絺疵先生頗通毒物,曾使人偷了些酒出來,才知道那些酒中雖然無毒,卻下有天然的催情草汁。單從此事便可以看出趙無恤不顧親情。」

    他見伍封仍有些不信,道:「龍伯或者不會深信,不過日後趙氏伐代之時,便會想起智某今日之言了。你想,他新婚之日便能棄新婦而不顧,月餘方回到晉國,是惜親情之人麼?他哪裡是想送趙大小姐,多半是想趁未接掌趙氏一族,身份方便時探聽代國的路徑和虛實吧!智某以前與龍伯有些許衝突不和,得罪之處請勿見怪,不過無論是公是私,智某並非有心對付龍伯,所有的計謀,多是因趙氏而發。」

    伍封見他說得如此明白,道:「這個在下也理會得。」

    智瑤道:「智某雖想與龍伯化敵為友,不過也知道一時間為友不易,但化敵未必不能。」

    伍封道:「智伯在晉,在下在齊,就算是國事相沖,其實在下還沒有將智伯當成敵人。」其實智瑤在殿上以屠岸夷來譏諷其父伍子胥,伍封心中早已經深恨智瑤,口上雖這麼說,臉上卻顯出不耐之色。

    智瑤暗生懼意,他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譏諷伍封亡父肯定激怒了伍封,可惜當時話已經說出口,收回不得,心中嘆息,假意呵呵笑道:「這就最好了,智某知道龍伯並非心胸狹窄之輩。」

    伍封沉吟良久,道:「若真如智伯所說,桓魋是受了趙無恤所使,但這行刺之事須得隨機應變安排,如果無人在此操控,只怕不易謀劃,可趙氏並沒有派人前來,否則怎也要見見在下吧?」

    智瑤道:「趙無恤何須派人來,這各使之中便有他的人。」

    伍封愕然不解:「它國之使,怎會成了趙氏的人?」

    智瑤道:「那衛使石圃自小在晉國為質,居於趙氏家中,因為他是質子,自然無人理他,恰巧趙無恤因出身不好,眾兄弟也不願意與他在一起。這趙無恤與石圃同病相憐,自小玩到大,關係極佳,情若兄弟。這次石圃出使成周,卻先到了絳都,在趙氏府中住了兩日,這才到成周來。這些天桓魋和梁嬰父不住地往衛舍行走,自然是日日商議。若非如此,智某怎猜得出其中的原由?可惜智某前些天未曾在意,以為他們是為了研習劍術,今日出了事,才慢慢推想出來。」

    伍封道:「以智伯之見,那南郭先生一家被害又是誰做的?」

    智瑤搖頭道:「這件事智某可猜不出來,只因殺了南郭先生一家,似乎對任何人都沒有太多好處,舍妹派人刺殺贏利,也不會節外生枝,先殺南郭先生。」

    伍封道:「智伯以為日後是否還有人刺殺秦世子呢?」他問這句話,實際上是想問智瑤還會不會派人刺殺贏利。

    智瑤道:「經過今日之事,贏利再殺不得了。相反,智某還得派人暗中保護他才行,否則無論是誰殺了他,別人都當是智某所為,此事甚為煩惱。何況有龍伯在周,誰也不敢在天子腳下生事。」

    伍封點了點頭。

    二人說了許久,這才出了廂房,到了大堂之上,便見贏利已經來了,伍封看見他時,贏利笑吟吟向他打招呼。堂上眾人不知道伍封與智瑤密議些什麼,眼光不住在他們二人身上睃巡,卻無人敢問。

    堂上侍者往來穿梭,絲竹聲聲,竽笙相鳴,外面固然是寒風陣陣,但堂內爐火正旺,暖意烘烘,眾人紛紛脫了裘服,相互間說話飲酒,氣氛十分熱鬧。

    伍封忽想:「怪不得夢王姬府上宴客,各國使者每次都趕來,原來他們固然是要見一見夢王姬,更要緊的是可借此機會述談,展開各國的外交。列國之間或敵視、或盟好,若沒有這個機會,相互間拜訪得多了,免不了會被它國猜疑。」又想:「夢王姬想必也是知道此中道理,才會以宴客方式讓各使交談說話,這可免了許多私底下的國國交易和猜疑爭鬥。」他麼想著,漸漸忘了煩瑣之事。

    正熱鬧間,夢王姬帶著婢女從後堂出來。此時她穿了一身淺黃色的衣服,頭上盤著烏黑的雲髻,裊挪上了高台,與伍封等人點頭致意後,坐在主人席上。

    眾人聲音漸止,夢王姬道:「夢夢母難之日,難得各位貴使辱足,諸般壽禮足見盛情,夢夢受之有愧。」

    眾人紛紛出言:「王姬是天子之女,理當拜壽,些許壽禮更是不在話下。」如此云云。

    夢王姬向伍封道:「龍伯諸禮之中有一面透光鏡,此物甚難得到,多謝龍伯厚賜。」

    伍封笑道:「其實此物在下並沒有費多少氣力,只是從市肆上購來,且僅費八十金,如此便宜之物充作壽禮,王姬不嫌在下不恭便好了。」

    夢王姬笑道:「此鏡價值千金以上,龍伯僅以八十金便得到,看來是家學源淵,精通貨貿之秘。」

    她轉頭向贏利謝道:「世子那一隻雪貂更佳,雖然價值未必比得上透光鏡,但世子為雪貂遇襲受傷,旋又返身去獵貂,此舉甚為冒險,這番心意比天還大。」

    伍封愕然,心道:「原來世子利與在下分手之後,又去了邙山獵貂。」

    贏利呵呵笑道:「在下若不覓到那雪貂,怎好厚顏到王姬府上來?不過能擒這雪貂,龍伯也有功勞。今日全靠了龍伯的家臣幫手,才能擒到一隻雪貂。我們秦人的獵藝在列國中出類拔萃,想不到獵藝的天下高手卻是月公主的徒兒商壺。」

    伍封心道:「原來你借老商去,是為了幫你捉雪貂。」

    夢王姬十分細心,將各位使者的壽禮都誇了一遍,她見多識廣,深知每一件異物的由來,當眾將該物的珍貴之處說出來,自然令送禮者大為開懷,心忖自己辛苦準備的禮物,總算讓主人體察到自己的心意,人人都覺得在夢王姬心中,自己所送的禮物珍貴之處在他人之上,一個個臉露笑意。

    伍封心道:「此女很會說話,畢竟是天子之女,說話大方得體,三言兩語便讓人心中歡暢。」

    這時候侍女們奉上食案銅鼎,匕俎爵壺,眾人觥籌交錯,聽著廊下的絲竹,對飲不迭。

    伍封向夢王姬敬酒,夢王姬略飲一些便止,姬仁和姬厚卻扯著伍封對飲,眾人漸生酒意,堂中越發熱鬧起來。

    此時那魯使與鄭使游參爭執起來,便聽游參道:「以閣下之見,唯魯國是最守禮的地方,而我們鄭國則最不守禮。此言豈非太過份了麼?」

    魯使道:「並不為過。孔子之學問天下皆知,連他也以為魯國是禮儀之邦。」

    游參不悅道:「孔子甚有學問,畢竟有些迂腐,不能盡以其言作準。」

    眾人聞言而驚,連伍封也有些不悅,他向來敬重孔子,這游參居然說孔子迂腐,實在有些不恭。

    蔡使忍不住插言道:「閣下為何以為孔子之言也不能盡數作準?」

    游參道:「譬如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遜,遠之則怨』。王姬文采風流,趙大小姐精通兵略,越女善劍,若以此三女觀之,孔子之言誤矣。」

    那魯使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雖然此時女子小人不涉軍政,且在坐諸位都有同樣的想法,可夢王姬便在眼前,若附合孔子之言,只怕會惹得夢王姬不悅。

    夢王姬笑道:「孔子未必有誤,只因眼下之世如此,女子、小人不理軍政,若以事而論,自然難以溝通。昔日商王武丁有夫人名叫婦好,勇猛善戰,商王以之為將,曾伐印方、屍方。孔子若當其時,便不會這麼說了。孔子說這話時正在衛國,受衛靈公夫人南子所辱,是依時而言,非指萬世之通理。」

    游參又道:「王姬說得是,不過自古以來用人殉之制,眼下漸改為土木之俑陪葬以代真人,這是仁政之舉。聽說孔子反而有些不高興,曾說:『始為俑者,豈無後乎?』似乎仍想用人殉哩!」

    贏利道:「這又有何不可?眼下我們秦國便以人殉。」

    魯使搖頭道:「人殉太過殘忍,秦制早晚要改之才好。不過孔子此言,只是推測為何會有人制俑,並非反對以俑代人。」

    夢王姬點頭道:「夢夢也是這麼想。譬如從孔子之言,我們可以類比推想,譬如說『始制劍者。其必士乎?』或是『始試藥者,其必傷乎?』只須這麼想來,便知道孔子語意之中,並非堅持人殉。」

    魯使笑道:「王姬也這麼說,可見孔子之言無誤,是他人領會有錯而已。魯國有不僅有孔子這大賢,還是周公旦之封國,是列國中唯一得天子特許使用天子之禮樂之國,周禮是周公旦所制,怎比得鄭國之無禮?」

    游參不悅道:「鄭國如何無禮了?」

    魯使道:「昔日天下尊王,唯貴國鄭莊公時,公然割天子成周之禾、溫之麥,又以軍相向,臣軍伐王,箭傷周桓王不說,還假王命伐宋,無禮甚矣。從鄭開始,世人尊王之心大損。」

    游參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只覺頗難辯解,強道:「這是數百年前的事,當時實情如何,有誰知道?」

    衛使石圃插言道:「要說最先失禮,其實是秦國,然後是魯國。」

    贏利不悅道:「此事與我秦國何干?」

    石圃道:「秦之先人非子善牧,周孝王使之在渭水附近養馬。周宣王四年時,令非子之後秦仲為大夫,使伐西戎,秦仲戰死後,又封其子為西垂大夫,是為秦莊公,列為附庸。周幽王時犬戎攻鎬京,莊公之子秦襄公勤王有功,被周平王封為伯爵,從此成為諸侯。因犬戎佔歧豐之地大半,平王將歧豐之地賜給秦國。秦襄公逐戎,得歧豐之地,闢地千里,雖然將歧東之地獻王,仍成大國。秦文公時,僭祀白帝。魯惠公聞訊,僭用郊禘。這祀帝和郊禘都是天子之祭禮,秦魯僭用在先,才有鄭莊公之無禮在後。」

    智瑤在一旁道:「秦、魯、鄭都有失禮之處,壞了天子之尊嚴,不過最壞周制的,當屬楚國。楚為羋姓,又稱熊氏。周成王封熊繹為楚子,其後楚子僭爵稱王,到了周夷王時,楚子熊渠甚至還封其三子為王,後來熊渠怕周厲王伐楚,自去王號。到了周桓王時,楚子熊通見鄭國箭傷周桓王,天子唯有默受,便又再僭爵,自立為楚武王,天子也不敢問。君臣名份從此混亂,諸侯敢與王爭,卿大夫便敢與諸侯相爭。」

    伍封見眾人在成周之地、王姬府上大肆談論周室與列國之失,無人以為異,才知道正如夢王姬所說,在她府上常作舌辯的確是就事論事、雅而無傷,心忖在天下間只怕再難找到這麼一個能放心直言之處了,想來各國使者愛到夢王姬府上來,這或者也是一個原因。

    梁嬰父大聲道:「智伯言之有理。」他瞥了一眼伍封,笑道:「龍伯祖上是楚人,夫人之中又有楚國公主,未知對此事怎麼看法?」

    伍封道:「在下沒什麼看法,只是覺得自從宋滅曹、楚滅陳之後,日後各國事情多多,諸侯大夫難為得緊。何況各國民俗人情迥然不同,以致禮樂軍政不同,孰是孰非固然要清楚,不過列國要強盛,先要尊王。禮樂自是重要,軍政也不可偏廢,只重軍政而失禮儀也非強國之道。譬如魯重禮而兵弱,楚、秦、越重兵而禮廢,齊重技藝而流於空談,晉人奢華而橫蠻傲慢,王畿之人喜歌舞詩樂而不尚軍事,鄭衛不求自強而依附大國,各有其利弊。」

    眾人聽他指點各國之俗,言語中的,暗暗佩服。夢王姬道:「此言甚是。龍伯轉戰列國,想來對列國士卒較為瞭解吧?」

    伍封道:「在下是齊人,對齊人瞭解多些。齊人性情剛烈,倉廩盈富,但自景公時開始,君臣驕奢、輕忽民生,以致君位常換,政事多變,令不出於公宮,是以軍心不齊、士氣稍低。在下曾去過楚國,知道楚人性情柔弱,境大而富足,但王位嗣傳無常制,常有弒王自立之時,世代貴卿大臣又厚斂於民,以致政亂,民力疲憊,士卒雖多卻不能持久。晉人性情溫順一些,但傲慢而奢華,政事雖然平和,由於處中原之地,戰伐過多,民疲於斗,士卒厭戰,厭戰則無鬥志,傲慢則不敬將帥,奢華則貪心不足,因而士卒多而無大用。」

    眾人聽他侃侃而談,皆合於實情,敬佩之餘,又暗暗心驚,夢王姬聽得甚感興趣,問道:「其餘之國又是如何?」

    伍封道:「小國不論,秦國和燕國在下雖未去過,也略知一二。聽說秦人性情強悍,地勢險要,士卒好勝,因而甚有鬥志,不過秦人上重武技,下不知兵,守有餘而攻不足。燕人誠樸謹慎,好勇尚義,交朋友甚好,一旦有戰事,便稍缺智詐,也是只能防守,攻則機動靈變不足。」以他的年紀,自然不可能對未到過的國家瞭如指掌,不過他曾與孫武深談,聽孫武說過,是以照樣說出來,以致舉座皆驚。

    夢王姬嘆道:「莫非在龍伯眼中,列國均無能戰之士卒?」

    伍封搖頭道:「最能戰的莫過於越國。越人雖然力弱於北人,但堅毅勇悍,又詭詐多智。士卒純忠,大夫尚義,軍令整肅,最能上下一心。在下與越人兩番戰事,知道越國士卒技藝裝備並重,令發之後,數萬人行如一人,當真是天下少見的精兵。越國偏居東海,為楚、吳所阻,一旦被它滅了吳國、或是侵破楚國,兵鋒北指,便如大河缺口,一發而不可收拾。」

    魯、衛、莒等國使者暗生懼意,這幾國緊鄰吳國,一旦吳亡,後果堪虞。

    姬仁嘆道:「眼下列國相兼,兵戈不斷,的確是件令人頭痛的事。」

    夢王姬嘆了口氣,道:「天子不許列國互伐,但在夷王之時,衛頃侯並邶、鄘之地,首壞王制已經四百多年。其後這些年間,列國攻伐不絕。秦滅蕩社、邽、冀、小虢、梁、滑、芮等十餘國;齊滅紀、郕、譚、遂、萊等三十餘國;楚滅權、鄧、息、申、弦、夔、江、六、蓼、庸、英、鳩、賴、陳、唐、頓、蠻等四十餘國;晉滅耿、霍、魏、虢、虞、黃、鼓、肥、潞、甲氏、留籲、鐸辰、陸渾等二十餘國;魯滅項;鄭滅鄶、東虢、許;邾滅須句;衛滅邢;莒滅鄫;吳滅州來、徐;宋滅曹;狄滅溫。這中間雖然有不少狄、戎、夷、舒、蠻族之國,但大多數是天子封國。另見中山數滅數起;陳三滅於楚乃絕;蔡亡再復;衛被狄人亡後復國;六先亡於晉,復立後又亡於楚;英亡於晉,復後改為蓼,再亡於楚。其中兵禍之烈可見。晉楚爭競,宋鄭身處其間,所受戰禍各達數十次以上,日後這大國日盛,必使小國日衰,更不知有何國再上覆亡之途。」

    此女學識淵博,記憶奇佳,眾人聽她如數家珍般將諸國興亡之事說出來,無不佩服,莒、邾、鄭、蔡等小國的使者更是臉上變色,添了若干心事。

    夢王姬見氣氛稍有些低沉,改變話題道:「龍伯今日救了秦世子,又為天子立了一功。只是夢夢有些不解,龍伯為何在大寒天的也跑到邙山上去,終不成是與秦世子同樣的目的吧?」

    她這麼一問,眾人的注意力立時轉到了伍封身上。

    伍封笑道:「在下也是為了雪貂,只不過略有不同。世子利是衝著貂皮而去,在下卻是衝著貂肉而去。不瞞各位說,在下並未食過雪貂之肉,聽說其肉甚美,不免有些垂涎,誰知道貂兒未吃到,幾乎惹了一身臊。嘿,若不是在下學過幾招劍術,恐怕早就被刺客射倒在雪地上,來個『呦呦鹿鳴』了!」

    眾人想不到「呦呦鹿鳴」在他口中還有這種用法,雖與《鹿鳴》詩意相距甚遠,卻十分生動,登時哄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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