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VI‧豹魂》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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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 2012-8-3 11:01

正文摘要:

本帖最後由 Jakee 於 2012-8-3 11:10 編輯 書名:九州‧縹緲錄VI‧豹魂 作者:江南 作品簡介: 一個時代的結束,或一個時代的開始。殤陽關的失敗對於辰月只是一次演兵,如今他們終於傾巢出動,教宗偉大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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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10
歷史

  胤成帝六年春,北都城內亂,大火一夜之間燒掉了小半座城池。

  內亂中,大君比莫干·帕蘇爾,旭達罕那顏,貴木那顏均橫死,鐵由那顏瘋厥,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帕蘇爾家的男人們瞬間凋零了。

  久候的城外的朔北部大軍也向著北都進發了,就要兵不血刃地拿下這座象征草原霸主的巍峨大城了。

  在北都城陷落的最后一刻,一個扛著夔鼓的少年帶著僅剩的年輕人和各家的奴隸們走出了城門,他們穿著各式各樣的鎧甲,有的武器精良,有的僅僅手持獵弓,他們帶著酒氣和被酒氣熏紅的臉,高舉的旗幟上是青陽的豹子圖騰。

  呂氏帕蘇爾家最后的兒子,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從這一天開始被稱為北陸的大君。

  朔北部的白狼團和這些年輕人做了最后的交鋒。

  一日之后,大汗王厄魯·帕蘇爾捧著象征大君的九尾大纛出城投降。樓炎·蒙勒火兒·斡爾寒,這位狼背上的勇士終于如愿以償地開進了北都城,三十年前他在這里飲恨北竄,多年后終于實現了夢想。蒙勒火兒并未自稱大君,而四方畏懼他的威勢和殘酷,紛紛前來降服,草原上共稱“大狼主”,書中對他的稱呼是“篡王”。

  也許是已經習慣了北方荒原的嚴寒和寂靜,次年蒙勒火兒帶著他的白狼團離開了北都城,不知所蹤。有人傳說他最終回到了北荒中的朱提山,老死在冰雪中,被狼群分食。

  這位郭勒爾時代的最后勇士的死,象征著遜王之后草原五百年的平衡被打破了,諸部重新進入了混戰。

  歷史對于某些人已經結束,而對于另一些人,只是剛剛開始。

  《九州·縹緲錄》<全書完>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9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漫長的跋涉之后,謝圭終于帶著他的隊伍踏雪登上高地,看見了雄偉的北都城。他們頂著寒風在深夜推進,此時天光破曉,北都城北門的巨閘被鉸鏈拉升起來,一支軍隊正在出城,領軍的是一個年輕人,配著五尺的長刀。這支軍隊由形形色色的人組成,只是他們都在額頭上系了一根鮮艷的紅色布條,在皚皚白雪的襯托下,跳動如火焰。

  謝圭吸了一口涼氣,“要說戰術,沒有比這更愚蠢的了吧……可草原人的氣勢,就是那么雄偉啊。”

  他來晚了。他是戰陣的奇才,曾在鐵線河邊幫助真顏部連續抗擊青陽都大軍三個月,靠的只是軍力的配置和奇兵之術,這也是息衍派他來的原因。可惜這場大雪拖慢了他的腳步,他來的時候,看見的是轟轟烈烈的決戰,那個十八歲的孩子還沒有來得及學會息衍戰陣的精髓,就被他的血統和命運推上了戰場。

  他俯覽下去,看著那些蠻族武士跟隨在那個少年身后,一往無前,一個個臉上全無畏懼不安。那支軍隊就像一個巨大的馬群,那個少年就是他們的頭馬。

  “有的人,像我這樣,就只能當個將軍;有的人,就能當皇帝,因為人們愿意聽他的。”他自嘲地笑笑,“將軍,你教出來的是這種該去當皇帝的學生,這能算你教學有成么?”

  他想起那封信來,于是從懷里掏出那根竹管,直接拗開了,里面是張考究的樺皮紙,筆跡潦草飛揚。

  〖尊敬的阿蘇勒·帕蘇爾閣下:

  作為你的老師,我更習慣稱呼你為呂歸塵。

  但是在這個特殊的時候,我這么稱呼你,是把你看做值得尊敬的伙伴。我們需要你的幫助,非常迫切。

  你也許已經發覺,朔北部對北都的進攻是由辰月的教士們所挑唆的,我的情報已經證實了這一點。你已經在殤陽關親眼看見了辰月的強大和不擇手段,他們所要挑起的戰爭遠比殤陽關的更加慘烈。他們同時在瀚州和寧州扶植了自己的力量,如果他們在這兩州的戰爭中獲得勝利,下一步他們會把矛頭指向東陸,華族,蠻族和羽族之間的戰爭將會殺死上百萬人。

  你的另一個老師,一位值得尊敬的天驅武士已經緊急返回羽族布置我們的防線。而在瀚州,我們也需要一個值得尊敬的天驅武士站出來對抗辰月。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賴的人,我知道你的堅強,在我的學生中我為你驕傲。

  請勸說大君,把辰月和朔北的推進阻止在北都,失去了北都的防御,東陸將直接面對朔北部的屠殺。

  息衍〗

  “將軍,我想你要告訴他的事,他已經知道了。”謝圭緩緩地撕掉了那張信紙,隨手讓紙屑飛散在風中。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十年之后,他又一次踏上這片草原,又一次聽見戰鼓,又一次準備沖鋒。

  小時候他幻想著去瀚州的草原上流浪,那里有好客的牧人,豪情的少女,每到一個寨子他就下馬去討酒喝,拉著少女的手兒贊美她們的容貌,和蠻族男人爛醉在月光之下,天明的時候再起身去下一個營寨。就這么一桿槍,一壺酒,一匹馬,隨著水草飄零,在自己的馬脖子下掛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死便埋我”四個字。可偏偏來這里,肩上都負擔著使命,看到的都是戰火。

  他又想起那個牧民般的君王了,十年之后,“獅子王”的眉宇和笑容仿佛刻在他腦海深處那樣清晰,他真想這個男人還活著,可以一起坐下來喝一杯酒。

  “岳父大人……生命真像一個輪回,我又重新回到了這片草原,看見一個像你一樣執著的人沖向戰場。”他輕聲自語,自嘲地笑笑,“也許是因為我就是那么個愚蠢的人,所以才總是遇見這種愚蠢的……要為了榮譽和守護這種虛幻的事情而去拼命的人吧?”

  他摘下馬鞍上的黃銅酒罐,嗅了嗅里面殘留的酒氣,最后享受了下,點點頭,“難怪你那么看重你這個表弟啊。”

  “諸位都準備好了么?”謝圭回頭,看著身后的九騎黑駿馬,“一會兒我們要面對的可是朔北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和他的白狼。”

  沒有人回答,黑駿馬上的武士們在同一刻無聲地握住了自己的武器。

  謝圭緩緩地舉起了手,指間鐵青色的光芒在朝陽下猙獰如劍。

  “鐵甲,依然在!”

  “依然在!”

  阿蘇勒聽見了駿馬長嘶的聲音,猛地扭頭,看見南面的高地上,十匹黑駿馬一躍而出,順著地勢而下,向他直沖過來。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東陸,天啟城。

  雷碧城從露華大街的一間妓館里緩步而出,他身邊殷勤招呼著的是皇室重臣,太常寺卿。曉光刺破薄霧,從高處看去,城市的面目漸漸清晰,遠處的太清閣巍峨矗立。水汽中有股春天將要來了的暖意,雷碧城深深地呼吸,緩緩吐氣。

  “原來國師不好近女子,我還真是唐突了。”太常寺卿歉意地笑著。

  “感謝大人的盛情,侍奉神的人,身軀已如槁木。”雷碧城說,“但這里的茶很好,我很喜歡。”

  “在陛下和長公主面前,我的事情都拜托國師了。”

  “大人忠貞恤國,不避危難,梁秋頌下野之時,就是大人登龍之日。”

  “可這沒有了淳國為天啟屏障,北蠻會不會重演風炎皇帝的故伎啊?”太常寺卿搓著手。

  “不,不會,”雷碧城淡淡地說,“東陸已經沒有風炎皇帝,當蠻族鐵蹄再次踏入這片土地的時候,一切都會和七十年前不同。我步行回宮,這就和大人告別了,搜集梁秋頌謀反的證據,請務必從速。”

  他帶著兩名黑衣從者,沿著露華大街緩步而行。太常寺卿望著他的背影,琢磨他最后那句話,心里茫然。東陸已經沒有風炎皇帝了,一切將會不同。沒有那樣一個絕世的皇帝威懾蠻族,這不同莫非是指大胤終將亡國?可是這樣的不同又有哪里好?他苦著臉,搖搖頭,覺得國師真是太高深了。

  雷碧城走出很遠,忽然停下了腳步,他聽見了馬蹄聲,從前方而來,只有區區數騎,而勢如雷霆。他皺起眉頭,黑衣從者們不解,但還是踏上一步掩護在他身前。

  五匹純黑的戰馬風一般而來,逼近的瞬間,馬背上的騎士一同拔劍,他們都是最有經驗的武士,劍刃橫在一側,帶馬直沖。戰馬沖鋒在巨力遠比他們揮劍造成的傷害更大。間不容發,黑衣從者一齊發動,雙臂上的四枚銅盾組成一面堅不可摧的屏障擋住雷碧城,他們自己卻全無防御,一個被戰馬撞得斜飛出去,一個肩上留下巨大的傷口,一條胳膊幾乎被卸下來。

  五名武士擦著雷碧城閃過之后,立刻調轉馬頭,為首的默默地看著雷碧城,迎著日光瞇起了眼睛。他黑衣白帶,嘴角帶著不經意的笑容,拇指上青色的鐵光一閃。他沒有再貿然沖鋒,因為雷碧城在那一瞬間已經完成了掌心花紋的繪制,此刻那個秘術的印紋正如同燃燒般騰起光焰。

  “你居然回來,你來這里是為了殺我么?”雷碧城問。

  “當然,我們之間已經不可能和平下去,既然你們真要把這天下變成蒼生的戰場,那么我向你們宣戰,不死不休!”

  “天驅武士團,萬壘宗主,息衍。”為首者踏上一步,古劍靜都上初日的光芒忽地跳躍起來。

  “期待已久。辰月教,陽,雷碧城。”

  雷碧城擊掌,受傷的黑衣從者們從地上爬起來,默默地和雷碧城組成了三角的陣形。雙方都看著對方的眼睛,看到的都不是殺氣或者怒氣,而是決心。從這一刻起,沉寂了數百年的兩大秘密團體,他們的戰爭將徹底公開,將把所有人都卷入亂世的洪流中。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寧州。

  翼天瞻·古莫·斯達克舒展那對十二尺的白翼,無聲地降落在高樹上。他轉身回望,青都的方向滾滾濃煙升入天空,那座已有上千年歷史的羽族都城正在火焰中倒伏,那些古樹,青樟,紫檀,白樺,赤松,都將化為一場浮灰,想必正對著天空發出臨終的悲怨。這是翼氏重輝的一日,翼氏斯達克家族的勇敢子孫翼霖·維塔斯·斯達克投入四萬大軍,以長達半年的圍城戰,最終滅盡了忠于羽氏的守軍,他就將踏著鮮血和碎裂的白羽登上王座,接受整個羽族的俯拜。違逆他的人都將死去,他已經決心用弓箭和自己的意志來統治這片青色的土地,而非聽從神的諭示。

  神也不再諭示什么了,維塔斯在和談的會議上手握一支利箭洞穿了大司祭的心臟后,羽族不再有人能聆聽到來自云端之上的旨意。

  翼天瞻雙手合十,以長門僧的禮儀祭奠那些戰死在青都的戰士們,他逃離那片森林的時候,最后的十二個戰友把箭囊里的所有箭拔出來插在自己面前,張弓面對五千人的斯達克家族射手大隊。

  翼天瞻想自己真是老了。在他還年輕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撤走的,那時候他跟那些東陸朋友學得像個烈血的蠻子似的,浴血吼叫,面對幾十倍于己的強敵死戰不退,只要他的箭囊里還剩下一支箭,他就扔握著殺戮之柄,他一定會把那支箭送到敵人的心口里,而不是帶著它離開戰場。

  他張開雙臂擁抱身邊白衣的公主,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翼罕,帶羽然離開,不要再猶豫。進入寂靜之座,不要擔心驚擾那里的靈魂,泰格里斯之舞能開啟那座森林,羽族先人的靈魂會守護你們。”他轉向身邊的年輕人,“要等待時機,不要心急。”

  “爺爺!你要干什么?”羽然緊緊抓著他的衣袖。

  “喊什么,傻孩子。”翼天瞻面無表情地撥開她的手,“你以為我是一個想要死在這里的倔強孤老頭么?我是無法進入寂靜之座的,早在七十年前,我就成了羽族的棄民。那些靈魂不會允許我玷污圣地。”他眺望著遙遠的西方,“其實埋葬我的,該是瀚州的土地,原本七十年前的我就該死在那里了,但是我的朋友們用他們的命換我活了下來。我可不想就這么白白地死去,我還要在回瀚州去拜謁他們的墳墓。”

  “真的?你不說謊?”羽然摟著他的脖子,瞪大眼睛,“我們還要一起回東陸的,是不是?”

  “你很重了,不要總做這樣小孩子的事。”翼天瞻像是摘下一只白色花環那樣把她從脖子上摘了下來,“是的,總有一天我要像當年那樣騎著馬帶你去東陸,一路上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不是和姬野呂歸塵都有約么?我也可以和你約定,你想聽什么樣的誓言?”

  “我不要誓言,要是爺爺你不回來了……我留著你的誓言有什么用?”羽然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要相信老人的話,我們可不是那些矯情的年輕人,說著謊話勸別人離開,自己留下來獨自戰死。”翼天瞻拍拍她的頭,“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就去東陸,我會在南淮城我們以前住的新蓋一座房子,不過你可要快點來,我太老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死在床上了。”

  “那棵老樟樹還在的吧?”

  “樟樹這東西,只要不燒成灰,就算燒焦了,春天也會長出新的樹皮來,放火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翼天瞻說,“我們這些老家伙也一樣。”

  羽然把一只小小的手掌伸到翼天瞻面前。翼天瞻看了看,一巴掌拍上去。羽然轉過身,和翼罕一起展翅而起,翩然如兩只白燕。

  翼天瞻默默地看著自己的手心,那記響亮的擊掌在他的掌心里留下了微微的疼痛,這就是東陸年輕人訂約的方式吧?擊了掌,一生一世,縱然遠隔千山萬水,也不會忘記約定。他們還要一起策馬回東陸,羽然還在期待和那兩個男孩的重逢。

  這樣性格的公主,本不該學習泰格里斯之舞的吧?更不該把自己獻上羽族命運的祭壇。他想。

  “頭兒,都過了七十年了,你這種騙人離開的辦法還是有效”翼天瞻笑著搖頭。

  他還記得那個魁梧冷漠的男人在瀚州草原的夜幕下對他說這話時何等的嚴肅,“要相信大哥的話,我們可不是那些矯情的年輕人,說著謊話勸別人離開,自己留下來獨自戰死。”

  遠處的天空里,隱約的白影刺破了流云。他們來了,鷹一樣迅疾。

  翼天瞻緩緩地舒張羽翼,他掀起了強大的風壓,人如仰射的利箭那樣筆直地升入天空,他的腳下,落葉紛紛如同大雪。十二尺羽翼上光輝流溢,近乎透明,他的速度越來越快,森林在他的腳下越來越遠,他沖向天穹,沒如云層。

  鶴雪們感覺到了殘留在空氣里的澎湃力量,他們警惕地盤旋,懸停在森林的上空,眺望著東北方的墨綠色云障,那片永不散去云障仿佛一條巨大的龍,數百年來一直停留在東北方森林的上空。它的下方就是深綠的寂靜之座,由木靈和羽人靈魂封鎖的禁忌之地,傳說那里籠罩著一座山,山上有參天的大樹一直把枝葉伸入云層里。

  他們在疑惑是否要繼續追趕,侵入禁忌之地令人不安,多少代以來只有羽皇和大祭司能夠自由地進出那里,其他人卻可能遭到懲罰。

  他們探察著那股力量,那并非來自寂靜之座,而是什么人留下的。如此強大的力量痕跡,只能源于一名被棄的鶴雪,那個叛國者古莫,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飛行軌跡中隱藏的力量痕跡仍舊叫年輕人不安。鶴雪們把白羽箭搭在弓弦上,組成一個圓形,留意著四面八方的動靜。

  就在他們的正上方,云層之上,翼天瞻低聲說:“鐵甲,依然在!”

  他猛地收攏了雙翼,筆直地墜落,古槍楓花帶起一道筆直如線的銀光。

  “上方!”鶴雪首領大喝,“發箭!”

  鶴雪的箭雨逆空而起。

  相隔著十幾里,策馬疾馳的華碧海拉緊了韁繩。他身后追著戰馬奔馳的黑衣從者們驟然停步,“老師?”

  “那里,”華碧海指著黑衣從者們看不到的天空盡頭,“我像是看見了……一顆銀色的流星。”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彤云大山的支脈,絕高的山峰上,狂風掀起白色巨狼耳邊的長毛。

  “厄魯·帕蘇爾派人帶信來說,昨夜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當家主,還有旭達汗和貴木兩人,都死在北都城的內訌中,死傷數千人,如今北都城已經完全無力防御。但是郭勒爾的小兒子阿蘇勒糾集了大約數千人,試圖半途埋伏,請狼主小心。除此之外,狼主踏入北都的道路已經被打掃干凈。”斥候跪在巨狼的腳下。

  滿是筋節的粗糙大手撫摸著狼的脖子,蒙勒火兒眺望著朝陽下那座城池的影子。他的身邊站著一個桑都魯哈音,桑都魯哈音的脖子上騎著斷腿的雷碧成。

  “旭達汗沒能活到最后么?真出乎我的意料,不過我的另一個外孫讓我有意外的驚喜啊。”蒙勒火兒說,“來吧,郭勒爾的兒子,看看你能不能讓一個老家伙血管里的血重新熱起來!”

  他們的腳下,白色的巨狼夾在數以萬計的騎兵中,正高速奔馳,薛靈哥戰馬和巨狼組成的隊伍仿佛一道洪水,沿著地勢宣泄而下,在他們腳下轉過了巨大的彎。

  山碧空向著南方伸出了手,從五指間俯瞰大地,“神啊,就讓這個時代的火,燒得更盛大一些吧!”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8


  大合薩在疲倦得即將睡去的時候聽見了鼓聲,遙遠而清晰。那鼓聲經行于大地之上,仿佛一頭巨龍的靈魂在巡視它的領地。

  大合薩驚得起身,還沒來得及出帳打聽消息,一個人頭撞了進來。那里喘著粗氣的阿摩敕,也不打招呼,四處亂翻。

  “阿摩敕,誰在敲鼓?又出什么事了?”

  “是阿蘇勒,阿蘇勒帶著幾百個人出城去了。”阿摩敕終于在一口箱子里翻出他要找的東西。他阿爸在臨死前傳給他的那柄馬刀阿摩敕接手后從未出硝,刀上已經有了隱隱的銹斑。

  大合薩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你……你為什么不攔著他?幾百個人能做什么?他是帕蘇爾家最后的子嗣了!”

  “老師,你年紀已經大了。”阿摩敕用力把他的手按了下去,吐出一口酒氣,“這些事,交給我們這些年輕人吧!”

  “你要干什么?”大合薩呆呆地看著他。

  阿摩敕在自己胸口用力一拍,“我回來拿把刀,跟著大君去做英雄的事。”

  這一記拍得太重,他連連地咳嗽起來。

  “英雄的事?你們是去送死,你們不知道?”大合薩急怒攻心,臉漲得通紅。

  “天亮的時候狼主就會攻城,不管我們是不是自己送上去,都會死吧?”阿摩敕滿不在乎,“我們還有最后一個機會,我們要截擊他!我死了也沒什么,你留在這里等我們的消息,我比你年輕,這樣要死的事情也該我去。”

  大合薩被他一嘴的酒味一沖,“你喝醉了!醉糊涂了!”

  “老師,我沒喝醉,”阿摩敕的話音異常清晰,他的嘴角帶著笑,“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真的!”

  他轉頭沖入外面的寒風里,外面的馬廄里那匹老大君賜給大合薩的紫騮長嘶起來。大合薩愣了很久才明白過來,追到帳篷外,只看見黑暗里一個策馬遠去的背影。

  他無奈地笑了起來,“可你拿刀有什么用?你根本不會用刀啊……”

  阿摩敕終于趕上了阿蘇勒他們的隊伍,他緊握著刀柄,和阿蘇勒并騎而行,阿蘇勒不跟他說話,一下下擊鼓,鼓聲正在喚醒這座古老的城。道路的一側一百多人打著火把,披著紅色的大靡,靜靜地等待。為首的人斷了一只胳膊和一條腿,他騎在馬上,用皮帶把斷腿固定在馬鞍上。

  “班扎烈帶了一百四十六個男人來,都是以前跟隨您哥哥征戰的勇士。”班扎烈也策馬和阿蘇勒并行,“我們聽見了夔鼓的聲音,知道出戰的時候到了。”

  “嗯,”阿蘇勒微微點頭,“請列鋒矢陣,歸為第二部。”

  “是!”班扎烈帶著他的人融入了隊伍中。這些是最后的飛虎帳精英,他們把死去的兄弟的刀和弓背在背后,有的人背了六七柄刀,帶了三四袋箭。他們解下這些武器分給其他年輕人。

  經過木黎家寨子的時候,一對披著黑色大靡的人等候在寒風里,為首的人也少了一只胳膊。

  “不花刺帶著二十七個人來了,”不花刺腰間帶著木黎曾用過的那柄狼鋒刀,拉著馬,向阿蘇勒躬身行禮,“我還有一只手,那不了弓,握刀總不是問題。”

  “歸為第三部。”阿蘇勒說。

  “是。”不花刺翻身上馬。鬼弓武士們和大隊匯合,融了進去。

  “匝兒花帶著九十五個人來了。”巴赫的長子在不花刺出現后不久帶著一隊人追了上來,他和巴魯巴扎伸手在空中擊掌。

  “巴赫帶著一百五十五個人來了。”巴赫不悅地看了長子一眼,“不要以為父輩們是懦弱的人,應該等我一起。”

  “巴夯帶著九十三個人來了。”巴夯看著他兩個兒子的背影,心里有些得意。

  “柯烈門帶著四十二個人來了。”

  “木亥陽帶著六百三十四個人來了。”

  “敘古尼帶著七十四個人來了。”

  “蘇不朗帶著兩百三十個人來了。”

  走到北門邊的時候,數千的騎兵大隊已經整列完畢。

  “額日敦達賚帶著三千七百五十六個人來了,”年輕的貴族按著胸口,在馬上躬身行禮,“合魯丁家能戰斗的男人都在這里。”

  阿蘇勒點點頭,“明白了,等我的調遣。”

  “你也來了?”阿摩敕瞥了一眼額日敦達賚,“我還以為我們是對手呢。”

  阿蘇勒是靠著斡赤金和脫克勒兩家的武士殺到了金帳中,阿摩敕趕到的時候,哈魯丁家的武士正向巴魯巴扎兄弟死守的金帳發起猛攻。

  “他是大君。”額日達賚看著阿蘇勒,“大君敲響了夔鼓,誰敢不來?”

  “大君?”阿摩賚愣了一下。

  “現在誰敲響夔鼓,誰就是大君,不是這樣么?”額日敦達賚說,“我們青陽人,可不會像牛羊一樣任人宰割。”

  這時他們聽見后面鐵蹄震地的聲音,所有人都悚然回望。這時候的北都城里,已經沒有誰家有如此大隊的騎兵可以調動了,聽著那鐵蹄密集如雨的陣勢,足有四五千人正向這邊而來。那支隊伍很快沖破了黑暗,他們是些衣裳襤褸的年輕人,騎著各色的雜毛馬,最年長的也沒有超過二十歲,鼻孔上都有代表奴隸身份的鐵環,但是那幾千雙冷峻的眼睛讓人無法輕視他們,他們確實是一支軍隊,已經準備好了上陣沖殺。

  為首的是個瘦削的年輕人,他喝令全軍停頓,下馬走到阿蘇勒的馬前,半跪下去,“拉木獨四千五百真顏人,等待大君的調遣。”

  “真顏人?”所有青陽人都嘩然,真顏部應該早在草原上除名了。不過他們也明白這些人從何而來,貴族們甚至能從那群人里找到幾張熟悉的面孔,那些是他們家里的奴隸,十年之前,他們從戰敗的真顏部那里分得了這些男孩。

  “誰叫你們來的?”阿蘇勒問。

  “蘇瑪·枯薩爾,我們真顏人的領袖。”

  “我猜到啦。”阿蘇勒輕聲說,他轉頭回望金帳的方向,他知道那里有座白色的帳篷。他這一生已經不能再走進那座帳篷里去,但是那帳篷里有一個他很想念的人,也許正隔著很遠很遠,聽著他的鼓聲,在一盞燈下等待他的消息。她的耳朵上有銀色的小鈴鐺,隨著她的呼吸,叮叮當當地作響。

  “蘇瑪你也長大啦。”他在心里說。

  他一轉頭,看見跟在拉木獨身后的年輕人,覺得有點面熟,可記不起來在哪里見過。他按著額頭想了想,忽然指著年輕人說,“你是巴莫魯叔叔的弟弟!你和他長得很像。”

  年輕人點了點頭。

  “我記得你哥哥會用草編蚱蜢。”阿蘇勒無聲地笑了起來。

  “我也會。”那個年輕人也笑。

  阿蘇勒仰頭深深地呼吸,最終和旭達汗的估計是一樣的,在獲得了真顏部的四千五百人之后,他取得了這支一萬人的軍隊,青陽和真顏加在一起最后的力量。天就要亮了,東方開始泛白。

  “班扎烈。讓你的人把紅靡劃成布條分給每個人,都戴在額頭上,我們好分辨自己人。”他把夔鼓扔下,握住了影月的刀柄,“準備開城!”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8


  “狼主,北都城的東南西三面城門都已經打開,青陽人正大批外逃,要追殺嗎?”朔北部斥候快馬報到蒙勒火兒的面前。

  年邁的朔北狼主正登高眺望北都城里,赤紅色的火焰吞噬著城中央一片的帳篷,無數人的喊殺聲匯在一處,隔著幾里地都能聽見。那里正是金帳宮的位置,聽聲音,那里聚集了成千上萬人。

  “分出三個千人隊,控制三個城門,平民能殺多少就殺多少,如果發現混著貴族,就不能放過,但不要入城。匯集剩下的人到北門,太陽升起的時候我要從北門入城。”蒙勒火兒下令。

  “北門沒有開。斥候說。”

  “那就打破北門。”蒙勒火兒說,“我從北面而來,我不想繞道。”

  “是!”斥候領命就要離去。

  “等等,北都城里發生了什么事么?”蒙勒火兒問。

  “還不知道,我們只是推測有內訌,大概有上萬人正在城里廝殺,有人趁機殺人和掠奪,平民迫不得已才外逃。”

  “再查。”蒙勒火兒揮揮手。

  斥候飛馬離去。

  “陷阱里的野獸們都瘋狂了,這是最后的搏殺吧?”山碧空說。

  “該結束了吧?該結束了……”蒙勒火兒低聲說,“我現在真的很焦急,等待著太陽升起,等待著北都城的城門打開。不知道來歡迎我的會不會是旭達罕,我真的很欣賞他,那匹年輕的狼,有成為頭狼的天分!”

  “或者他會把他的牙齒對準狼主?”山碧空說。

  “那樣也好。”蒙勒火兒幽幽地說,“我很渴望敵手,”他嘆息,“可我的敵人們,都死了。”

  阿蘇勒站在雪地里的那個岔道口,眺望著兩座白帳,帳篷里各有一個女人,都是他想見到的。

  他不能選擇想走的那條路,因為那個帳篷不會對他打開,即使他只是想要走進去看看那個女人的臉兒,知道她還活著、還好好的。

  他走向了母親的帳篷,小女奴早早掀開了簾子等著他,看他的眼神跟上次不同,滿是小心和敬畏。斡爾朵距離金帳不遠,消息已經傳到了這里,從旭達罕死去的一刻開始,阿蘇勒·帕蘇爾已經是帕蘇爾家的主人。

  “你出去吧。”阿蘇勒對小女孩說,“找個暖和地方歇著,讓我和阿媽兩個人說說話。”

  他揭開了內帳的簾子,內帳里的勒摩在同一刻抬起頭來,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勒摩看他的眼神時而迷惘,時而清醒,在短短的一瞬變化了許多次,她慢慢地站起身來。阿蘇勒一步步走向母親,勒摩的眼睛里透出了不安,抱著懷里的布娃娃一步步退后。

  “阿媽,別怕,是我……”阿蘇勒柔聲地說。

  他知道這么說沒用,他的母親瘋了,早已認不出他,何況已經過去十年了,她記憶里的阿蘇勒大概還是個小男孩。

  勒摩搖搖頭,但是眼里的不安退去了幾分。她抱著布娃娃,嘴里低低地哼著什么歌,就像個小女孩兒,任阿蘇勒走到她身邊,輕輕摟住她的肩膀。勒摩抬起頭看著他,有些茫然,懷里的布娃娃掉在地上。阿蘇勒想彎腰去撿,卻被母親抓住了領子。勒摩撇著他,小心地湊近他的脖子,把鼻子湊過去輕輕地嗅著。阿蘇勒心里一震,知道自己疏忽了,他只是換了衣服,卻沒來得及沐浴,渾身都是血味。

  “阿……蘇……勒……”勒摩輕聲說。

  阿蘇勒以為自己聽錯了,低頭看著母親。

  勒摩仔仔細細地嗅著,點了點頭,又一次肯定地說,“阿蘇勒。”

  “阿媽!”阿蘇勒抱住母親,因為激動而不住地顫抖。

  “我的……阿蘇勒!”勒摩用更大的力氣來回抱他。

  “阿媽……你記得我啊。”阿蘇勒的淚水墜落,臉上卻是笑容。

  勒摩咿咿呀呀地哼著歌,抱著她的兒子阿蘇勒。阿蘇勒已經長高了,是個大人了,她依然是把他當作一個娃娃抱著,于是阿蘇勒不得不蹲在地上,這樣才能讓母親舒舒服服地把他的頭抱在懷里。

  他只剩下三個對時,他要用第一個對時來和母親說話。他不想留下爺爺身上的遺憾,他想把他在東陸看到的聽到的,還有他的朋友都告訴母親。這是亂世,每一刻都可能是永訣。

  “阿蘇勒,不怕,不怕。”勒摩溫暖的手拍著他的頭頂。

  “我知道自己是個小孩性格,什么都怕,總是要別人來鼓勵我。如果在東陸沒有認識姬野……如果沒有他,我已經死了好幾次。”阿蘇勒笑笑,“但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怕的東西不多了。”

  “時間不多啦,下一次我再來和阿媽說話。”阿蘇勒說著,站起身來。

  他從地上撿起那個布娃娃,拍去上面的塵土,放進勒摩的懷里,摸摸布娃娃的頭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就代我陪著阿媽吧。”

  布娃娃縫成的時候就是個歪嘴,此時還是歪嘴,倒像是沖阿蘇勒比了個鬼臉。阿蘇勒笑笑,覺得自己還真是有些孩子氣。他俯下身,緊緊地擁抱了母親,親吻她的頭發,轉身出帳。

  那個小女奴居然沒有離開,在帳篷外的風里凍得哆哆嗦嗦,抱著胳膊跳腳。

  “你怎么沒走?”阿蘇勒問。

  “側閼氏這里隨時離不開人,”小女奴說,“我也不能叫大那顏找不著我。”

  阿蘇勒摘下自己肩上的貂氅披在小女奴肩上,小女奴瞪著眼鏡,也不敢推拒,也忘記了道謝。

  “你叫什么名字?”阿蘇勒問那個小女奴。

  “我叫烏云。”小女奴怯怯地說。在蠻語里,這是智慧的意思。

  阿蘇勒微微點頭,“烏云,你守在我母親身邊不要走開,如果城破了,有青陽人來這里,你就告訴他們這里住的是蒙勒火兒·斡爾寒的女兒。記住了么?”

  “記住了。”烏云點頭。

  “謝謝。”阿蘇勒把長刀插在腰間,迎著朔風離去。

  烏云站在帳篷前,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小。走到那個岔道口的時候,阿蘇勒忽然駐足,回身眺望。風在呼嘯,風里的人影屹立不動。烏云心想這個大那顏這是奇怪,心里似乎總有許多事情,卻偏偏都不說出來。她揪緊了身上的貂氅,又想無論怎樣,大那顏還是個好人吶。過了很久,阿蘇勒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金帳前點著火堆,橫七豎八的都是尸首,靜悄悄的看不見人。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武士看見旭達汗的人頭后都散去了。巴魯巴扎兄弟吧莫速爾家的武士都派了出去,一個一個寨子通知旭達汗的死訊。金帳宮的武士女官們也都跑回自家的帳篷,誰都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后一夜,應該和家人在一起。

  阿蘇勒踩過那些尸體,走到空地中央的鼓架上,抬頭看著夔鼓。這面漆黑的巨鼓可以召喚北都城里素有的人,是他爺爺在天拓海峽捕殺異獸“夔”后剝了皮制成的,現在他的爺爺已經死了。他輕輕的撫摸著鼓面,夔的皮堅硬如鐵,冰著他的手。

  “阿蘇勒,城里的局面已經控制不住了。你快走吧。”阿摩敕的聲音從他背后傳來。

  “阿摩敕?”阿蘇勒回頭,“你怎么在這里?”

  “我一直在等你。”阿摩敕說,“幾家開戰,驚嚇了城里的平民,又有武士趁機搶劫、殺人和凌辱女人,所有人都瘋了似的,覺得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由著性子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也不過是死。東西南三面的城門被打開了,有人拼命往外逃,但是被朔北部三個千人隊擋住了路,死了很多人,十個里面只能逃掉兩三個。現在三個城門都已經在朔北部控制下,他們隨時可以進城,不過現在還留在城門外。”

  “狼主要從北門進城,或者他在等我們獻城。”阿蘇勒說。

  “阿蘇勒,走吧,憑你,要殺出去不難……其他人……反正狼主總不能殺了他自己的女兒……”阿摩敕說。

  “你呢?”

  “我?”阿摩敕一愣,搖搖頭,“我大概不會死吧,我是個巫師,各部交戰總不殺巫師的,前次狼主也沒下令殺我。”

  “蘇瑪呢?”

  阿摩敕這一次沉默了。

  “還有大合薩、巴赫巴夯將軍、姆媽、不花剌將軍,好多好多人,他們怎么辦?”阿蘇勒看著他。

  “阿蘇勒,別背那么多事啊,你會累死的……”阿摩敕低聲說。

  阿蘇勒不答,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幫我個忙好不好?”

  阿摩敕挺了挺胸,“我能幫你什么?你隨便說。”

  “酒窖里還有些酒,大概幾十壇,你你幫我搬出來,就放在火堆那邊,我去后面把羔子搬過來,哥哥他們準備的,都洗剝干凈了,還沒來得及烤呢。”

  “這……”阿摩敕瞪大了眼睛。

  “今晚是烤羔節啊。”阿蘇勒說,“吃羔喝酒的日子。”

  等到阿摩敕費盡力氣把酒窖里最后幾十壇古爾沁烈酒都搬了出來,阿蘇勒已經在火堆邊架著鐵叉烤羔子了,足足四五十個羔子,在火堆上架起一排來,阿蘇勒在鐵叉中跑來跑去旋轉它們,看見阿摩敕扛著酒壇過來便對他招手,“快過來幫幫我,容易烤焦了。”

  阿摩敕不想什么別的了,跟著阿蘇勒在鐵叉中跑來跑去。阿摩敕知道自己勸不出什么結果,這個夜晚阿蘇勒好像忽然長大了,眼神平靜而堅定。他聞著空氣里的焦香味,漸漸地也不再畏懼。他很久沒吃上羔子肉了,如果真的明天就要死,今晚飽餐一頓也不賴。

  “還留著這樣的好酒好肉!”他罵一聲,咽了口唾沫。“死了好,留下來給我們吃!”

  阿蘇勒笑笑,“我烤得怎么樣?”

  “你會烤羊我可沒有想到,以前你在北都城,不是頓頓飯都有人伺候你吃么?”阿摩敕說。

  “我在南淮城學的,我有個朋友叫姬野,總叫我一起去偷肉店里宰好的小豬,弄點木炭就考起來,往上面撒香料的細末兒,烤完一刀切兩半,一人一半吃。”阿蘇勒淡淡地說,“后來我們又有了一個叫羽然的朋友,就得切三塊,還有個叫息轅的朋友有時候也來湊熱鬧,一頭小豬就不夠吃了。”

  “烤那么多羔子今晚找誰一起吃?”阿摩敕問,“我去找巴魯巴扎?”

  “不用,誰路過,就找誰來吃。”阿蘇勒笑笑,“燒羔節,要成年的男孩子就該有肉吃有酒喝。”

  “那邊就有一個。”阿摩敕指了指不遠處。

  阿蘇勒望過去,那里站著一個身量小小的大男孩,大概十六七歲。比阿蘇勒略小一些,看衣服像是個奴隸,大概是聞到了烤羔子的香味過來的,盯著鐵叉上的羔子吞咽著口水,卻不敢湊近。這邊滿地都是尸體,兩個貴族年輕人跑來跑去地烤羔子,看起來確實夠詭異。

  “你餓么?”阿蘇勒放聲問。

  奴隸點了點頭。

  阿蘇勒拾起一柄鐵叉,“來,吃口肉,要能喝酒的話,還有古爾沁酒。”

  “古爾沁酒?”奴隸搖搖頭,“我是個奴隸。”

  “木黎將軍以前也是個奴隸。”阿蘇勒說,“我和你分一只羔子,嘗嘗我的手藝。”

  奴隸猶豫著,連吞了幾口口水,裹著羊裘縮在寒風里。

  “這邊還能烤火,”阿蘇勒說,“如果明天就得死,今晚吃一只貴族烤的羔子又能怎么樣?”

  奴隸放下了顧忌,上來就接過阿蘇勒手里的羔子,一口咬下,油從焦黃的肉里溢出來,滿嘴都是香味。他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頭,痛的直打顫。

  把那口肉舒舒服服咽到肚子里,奴隸才抬起頭來看著阿蘇勒,“謝謝……謝謝!”

  阿蘇勒拎過去一只酒壇給他倒了一碗酒,接過他手里的羔子,自己也咬了一口,點了點頭,“還行,火候正好。”

  奴隸搓了搓手,“我直接咬了,不干凈……沒關系么?”

  “沒關系。”阿蘇勒嚼著嘴里的羔子肉,含糊不清地說。

  奴隸不知道這個年輕貴族的身份,仔仔細細端詳著阿蘇勒的臉,最終他沒從那張臉上找到一點點的偽善。她心里充滿著前所未有的大膽,接過阿蘇勒手里的羔子又是一口痛痛快快的咬下,就著一碗古爾沁酒,大口地吞咽。阿蘇勒和他相視而笑,火焰驅走了嚴寒,羔子肉填滿了肚子,烈酒讓人胸膛里像是燒著一把火,渾身的血脈都張樂開來,奴隸臉上泛紅,開懷地笑,露出發黑的牙齒。

  “你多大?”阿蘇勒問。

  “十七歲。”奴隸抹抹嘴。

  “成年了啊,過過燒羔節沒有?”

  奴隸搖搖頭,“貴族才過這節,我是個奴隸,成年就成年,沒什么人管我們的。”

  “你有朋友么?”

  “有,我們差不多大的有十幾個,都是給主子放牧牛群的。現在主子覺得天都塌了,不管我們了,我們住在不遠一個沒人的帳篷里,餓得不行了出來找點吃的。”

  “幫我個忙,叫你的朋友一起來吃肉喝酒,只要他們愿意。”阿蘇勒說,“去城里隨便找些年輕人,告訴他們這里有燒羔節的酒和肉,如果他們愿意,就過來。”

  奴隸遲疑著抓抓頭,“這也行?”

  “行。”阿蘇勒說。

  奴隸跳了起來,拍了拍身上,裹緊羊裘,“我知道了!我去去就回來!”

  奴隸剛出門,巴魯和巴扎帶著一群莫速爾家的年輕人就涌了進來,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一起把那些尸體拖到后面,埋進雪堆里吧。”阿蘇勒挼起袖子,“然后我們回來吃肉喝酒,巴魯巴扎,你們也都沒過過燒羔節吧?成年的時候,我們都在東陸。”

  巴魯上前一步抓住阿蘇勒的腕子,“主子這些事情可不能要你動手,我們去做就可以了。”

  阿蘇勒撥開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平靜的說,“不,一樣的,我們都是一樣的。”

  他轉過身,抓住一具尸體的兩條腿往金帳后拖去,巴魯想要阻止,可是說不出話來,阻止的手伸到一半就懸在空中了。

  “哥哥,主子這是怎么了?”巴扎湊上來問。

  巴魯搖了搖頭,也蹲下身抓住一具尸體的兩條腿,默默地做起活兒來。他侍奉這個主子十年了,最初他決心要為這個主子拼命,是因為主子的善良,而非他的威嚴。在巴魯的心里,阿蘇勒從來不是一個施威壓人的主子,他是一個總想保護別人的少年,雖然自己還需要巴魯巴扎的保護。而從現在開始,阿蘇勒·帕蘇爾真的是他們的主子了,他們要聽從主子的命令,主子現在要帶著他們吃羔喝酒,主子也將帶著他們去沖鋒陷陣。

  一個細瘦的人影站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看著那些年輕人匯聚在一起,開始是三三兩兩,后來是幾十人,再然后是幾百人。有奴隸,也有普通的貧民,還有莫速爾家的貴族武士們,他們都餓了好些天了,沒能吃上肉。肉香和酒香讓他們的神經松弛,篝火讓他們的身體恢復了暖意,幾碗酒下肚,他們的眼睛亮了起來,有了笑容,爭搶著羔子,爭搶著酒壇。

  在這個城之將破的夜晚,金帳前的這篇空地仿佛沙漠上的綠洲一般充滿了幸福,吸引越來越多的人來這里落腳。

  他們開始大聲地笑了,在這個寂靜如死的北都城里已經有多長時間沒有聽見這么暢快的笑了?也許是一兩個月,可讓人感覺是幾年幾十年。那些年輕人的笑總是那么有感染力,仿佛晨光,滿是勃勃生發的元陽之氣,讓遠遠聽著的人也幸福地想要流出淚來。每個人的少年時,大概都曾這樣,在最難最險的時候,只要有好朋友在身邊,便也能哈哈大笑,不顧明天也許會死去。

  一個年輕的奴隸和人賭酒輸了,跳到火堆邊,扔掉了身上的羊裘,跳起舞來。他的舞姿簡單有力,身體的每個關節都打開,仿佛策馬急行,又仿佛臨陣揮刀,可他的雙手又在空氣中做出托舉的動作,似乎要抱著他心愛的女孩的腰把她高高舉起。他呼吸寒風,卻不再畏懼嚴寒,精悍的身體上掛著一粒粒汗珠,反射星星點點的火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他,他們手拉著手圍繞火堆旋轉,讓人們想起太古時代草原人最初在這邊土地上的時候,他們手拉著手舞蹈,祈求上蒼,給予他們一個幸福的來年。

  遙望的人雙手合十,望著漆黑的天空,無聲地祈禱著,風吹起她鬢邊的長發,她的眼瞳清澈。悲傷又欣慰。她的眼里流動著暖意,此時此刻她愿意相信那居于云端之上的盤韃天神雖然握著屠刀,卻也有一顆偶爾會萌發出憐憫的心,她祈求他帶他們度過這個哀傷的時代。

  火堆邊有一個和她有著一樣眼神的青年。他沒有加入舞蹈,始終坐在角落里。他不吃東西,也不喝酒,看著那些年輕人舞蹈,清亮的眸子里滿是火光,唇邊帶著淡而又淡的笑,像是他們的兄長。

  “阿蘇勒。”遙望的人呢在心底極深的地方喊他的名字。十年時間可以讓美人的眼角生出皺紋,讓男孩光潔的下巴生出胡須,但是沒有改變他孩子般的側臉。她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心里雀躍,悲傷又歡喜。

  “主子,說點什么吧?”巴魯說,他和阿蘇勒背靠著背。

  “說什么?”

  “主子,我這樣心思遲鈍的人也應該知道你是有話要說,大家都知道。說吧,我們等著聽吶。”巴魯淡淡地說,看著醉酒的阿摩敕圍著火堆跳起來,搖晃滿頭長發,倒像是他的老師祭祀時的瘋顛顛的模樣。巴魯無聲地笑了起來。

  “巴魯,你現在很像你大伯啊。”阿蘇勒在自己的碗里倒滿酒,站了起來。

  歡騰的場面平復下來,篝火噼里啪啦地響著,年輕人們都不說話,也不笑,看著剛才那個忙著給大家倒酒烤羔子的貴族青年走到一塊巨石上站著。

  “今天是燒羔節,是你們成年的日子,我十八歲,前年就該成年,那時我還沒能回家,沒有喝上這碗酒。”阿蘇勒說,“那時候我在東陸南淮城,你們中很多人沒見過我,現在,你們該知道我的名字了。”

  年輕人們驚訝地互相看看,卻都沒說話。阿蘇勒·帕蘇爾,北都城里唯一的一位大那顏,從前的世子。這位尊貴的貴族沒給奴隸和普通人留下太多的印象,在他或聰慧或武勇或堅毅的哥哥們掩映下,這個孩子從沒有獲得過眾人的目光。他像是僅僅存在于大家計數老大君有幾個兒子時,人們會說,小兒子就是世子阿蘇勒了。他惟一一次震驚草原是他和朔北人的一戰,有人說他和傳說中的欽達翰王一樣流著珍貴的青銅之血,是他在亂陣中斬殺數百人沖到狼主面前幾乎得手。可那一刻的光輝又被那場戰斗的慘敗遮掩了,太多的男人死在戰場上,北都城里的人們只顧得上悲痛,沒多少人去想那個倒在狼主面前的、年輕的身影。

  “如果你們的兄弟跟著我上過戰場沒能回來,”阿蘇勒低下頭,抿著唇,“很對不起,如果你們有人要罵我,先罵好了,罵完我再說。”

  沒有人說話,幾百雙眼睛看著他。

  “好,”阿蘇勒點點頭,仰望夜空,“我是阿爸最小的兒子,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年。我有四個哥哥,他們都比我優秀,無論怎么長大我在自己心里還是個孩子,因為我永遠比他們小啊。”他笑笑,“習慣了當小孩就從來不會真的想要負起什么責任,悲傷的時候就會大哭,要么自己一個人掉眼淚,說著要保護身邊的人,卻沒有力量那么做,有些事不敢面對,就總是躲著。現在想想自己小的時候,真是個很任性的小孩啊。有一次我和阿爸說他不該滅了真顏部,說著說著就放聲大哭,因為想著在真顏部的朋友們都死了,真是難過啊,那難過恨不能殺死我。可我那時候不會看我阿爸的眼神,我阿爸也很難過,他心里的難過也恨不能殺死他。他說我的表格伯魯哈·枯薩爾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會舍了命去換的人。可他沒有辦法,他要守護青陽部,他不能由著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輕聲說,“后來有一次我想起那次阿爸的臉,又憔悴、又疲倦、又蒼老……可我只會大哭,我的三哥旭達汗說得對,哭有什么用?哭救不了任何人,只是懦夫的發泄。我哭得很傷心,可是我在真顏部的姆媽訶倫帖還是死了,直到今天我都沒幫她做什么。”

  阿摩敕的酒略略地行了,他摸著自己的心口,覺得那里有一股酸楚在無聲地流動。

  “阿蘇勒,何苦對自己那么苛刻呢?”他想說,“你已經盡你的力了。”

  可他不能這么說,如果阿蘇勒不姓帕蘇爾,那么他可以接手自己已經盡力的事實。但是帕蘇爾家的男人,總要一個接一個地握著青陽的旗,守著這座城。失敗的人,都是可恥的人。

  “現在我阿爸死了,你們也該知道了,我的哥哥們也死了,我的二哥瘋了,斷了腿。我才忽然發現自己必須長大。我今年十八歲,是帕蘇爾家最后的男人,我不能再等著別人幫我,因為他們都不在了。我也不能哭,如果我也哭,那我阿媽該怎么辦?”阿蘇勒說,“所以,今天也是我長大的一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就要天亮了,我有一個最糟糕不過的消息,朔北狼主將在天亮攻城。他已經仿照遜王的做法在城外插下了紅旗,旗圈里的人都要死去。即使有逃脫的,他們也會追殺他到草原盡頭。朔北狼主是我的外公,可我知道他是為復仇來的,他要用這座城里所有人的血,祭奠三十年前死在我阿爸手里的狼騎兵。”

  年輕人們緊張起來,風吹到他們身上,他們感覺到了寒意。再過一個對時,天就會亮,那時和風一起來的,還有朔北人的馬刀。

  “我就要出城去,現在。在狼主以為北都城里已經沒有人敢和他對敵的時候,埋伏他。我試著做過一次,但我失敗了,死了很多人,不花剌將軍的箭還是沒能射到狼主的身上。但我仍要再試一次,因為我想不到別的辦法來保護這座城。為了保護這座城,已經死了很多人,包括我的哥哥們……讓我知道親人在懷里慢慢變冷的那種感覺。”阿蘇勒掃視他們每個人的眼睛,“我希望有人能跟我一起去,我不能保證成功,更不能保證你們會活著回來,所以我絕不勉強。可我自己是一定要去的,即使只有我一個人,因為我長大了,我要像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活著。我要保護我的家人和朋友,如果有人想傷害他們,就得先從我的尸體上踩過去。要成為英雄,先要當一個真正的男人。”

  他解開領口,扯斷脖子上那根銀鏈子,把上面穿著的指套戴在拇指上,高高地舉向天空,“我們這樣的人,在東陸被叫做‘天驅’,這種時候,我們總會說,‘鐵甲依然在’。”

  他深深吸了口氣,以漆黑的天空為背景,仰望他的指套,低沉地說:“鐵甲,依然在。”

  “依然在!”忽然有人回答他。

  人群里,一個莫速爾家的年輕武士把手高舉過頂。他的神情堅毅,拇指上也閃爍著鐵青色的光芒。巴扎吃了一驚,他記不起那個年輕人的名字了,他秘密聯絡少年時交好的伙伴要闖入“鎖龍廷”時,那個年輕武士聽到了消息自薦而來。殺向“鎖龍廷”的一路上,年輕武士一直提刀緊緊貼著巴魯,保護著他的側翼。

  “鐵甲,依然在。”巴魯高舉了手。

  “鐵甲,依然在。”巴扎也舉起了手。

  阿摩敕感覺到那股噴薄而出的熱氣沖散了所有的酸楚和無力,占據了他的胸臆。他不知道那五個字意味著什么,可是看那四個人說起時的表情,覺得那也許是一段咒語,或是一段舊時兄弟的盟誓,又或是一句舊日情人相愛時的低語,經過了許多年,知道蒼老發黃,再次提起的時候,仍舊能感到悸動穿越時間而來。

  他也想舉起手來,又有些猶疑。四周靜得足以聽見木柴燒裂的噼啪聲,幾百個人左顧右盼,只有那四只鐵鑄一樣的手臂指著天空。

  “鐵甲依然在。”忽然有個努力用力舉起胳膊,他的眼里跳蕩著火星。

  “鐵甲依然在。”又有人舉了手。

  隱隱有一道閘門被打破了,越來越多的人舉起了手,他們的聲音一個比一個大,那些流動在胸臆間的火焰爭先恐后地噴薄四射。幾十幾百人的眼里跳蕩著火星,有人跳了起來,在半空中有力的揮拳,仿佛要捶打天空。

  “鐵甲依然在!鐵甲依然在!”阿摩敕跟那些年輕人一起揮舞手臂。他正感受著二十幾年生命里從未感受過的歡樂,他用力地看周圍每個人的眼睛,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是何等的開心。

  他忽然發現自己身邊就是第一個過來的年輕奴隸,他正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己。

  “您是個巫師吧?”奴隸說。

  “那又怎么樣?”

  “您也要一起出城作戰么?我聽說……巫師都是很虛弱的人啊……”奴隸頭看著阿摩敕的臉色。

  “你要小看我么?”阿摩敕愣了一瞬,瞪著眼睛大聲喊,他捋起衣袖露出還有點肌肉的胳膊,“看看,我不是什么虛弱的人!”

  奴隸看他認真,呵地笑出聲來。阿摩敕瞥了一眼自己的胳膊,不禁也笑了。他們同時舉起手里的羔子腿,像是碰杯那樣撞了一下,狠狠地一口咬下。他們周圍呼喝聲如潮水般漲落……

  “我要走了。姬野,羽然,你們都在很遠的地方,用盡全力生活,等著我們重逢的那一天吧?”阿蘇勒對這天空舉起酒碗,“我也是一樣的,我心里……很想再見到你們啊!”

  這一刻,穿越上千里的海洋和土地,東陸中州高原上,十九歲的年輕人靠在黑馬的身上,仰望星空,懷抱著烏金色的長槍。

  他的身后,蒼藍色的旗幟下,老人坐在火堆旁彈奏著斑駁的阮琴。

  “阮是蠻族流傳過來的樂器么?”年輕人問。

  “是啊,在滿足那邊,會用馬鬃揉弦,那樣琴聲就蒼涼些,據說是種人人會彈的樂器。”老人摸弄著弦隨口說。

  “我在那邊有個朋友,他大概也會。”年輕人看向北方的天穹,輕輕地笑了。

  阿蘇勒一口飲盡了碗里的古爾沁烈酒,抹了抹嘴,隨手把碗摔碎在一塊石頭上。

  幾百只碗被摔碎在石頭上,幾百雙年輕的眼睛看著阿蘇勒跳下巨石。他走向鼓臺,撫摸著燮鼓鋼鐵似的鼓面,那是他爺爺留下的東西,欽達翰王的原意就是“戰鼓王”。他把那面沉重的巨鼓扛上肩頭,走下鼓臺跨上馬背,用力拍擊鼓面,“出發!”

  燮鼓沉雷般的巨響里,他迎著瑟瑟寒風,待著他的數百人開拔。

  走出大門的時候,他仰頭看那個被挑在旗桿上的人頭,那是如今北都城里人盡皆知的叛徒和篡權者旭達汗·帕蘇爾。人頭亂發飛舞,然而神情安靜,低垂著眼簾,比生前還多了些清秀。看著看著,阿蘇勒微微地一驚,覺得那顆蒼白的人頭睜開了眼睛,正默默地眺望北方。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8
第四章 豹之魂

  一

  一月十五日,傍晚。

  巴魯最后一次檢查自己全身的裝備,甲胄、繩子、佩刀、靴子里的匕首、封閉在銅管里的火種、從東陸帶回來的騎兵弩,他摸了摸自己背后的火把,四只浸滿牛油的火把用繩子拴著,隨時能抽出來,和他左右腰的兩柄刀一樣順手。

  “準備好了么?”他環顧四周。

  和他一樣裝備的三十個年輕人一齊站了起來,“好了!”

  巴魯在他們面前走過,一一檢視他們全身的裝備,這些都是莫速爾家勇敢的年輕人,其中還有他的弟弟巴扎。

  “今天只有一件事,就是救回大那顏,”巴魯說,“今夜是金帳大宴,他們會把人力盡可能地調回金帳里,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失去了就沒有第二個。進入地穴的方法我已經打探好了,就在城西被廢棄的一塊荒地里,里面說是很暗,所以記得不要把你們的火把弄濕了,在里面用的上。把一切擋路的人都殺了,我們可沒時間在這個要命的時候講仁慈。不要弄出什么聲音,他們有最后一招,就是往大那顏和欽達翰王的牢籠里澆牛油把他們燒死,所以我們要悄悄地靠近,先把那個管牛油桶的殺了!”

  “是!”所有人一齊回答。

  “更體面的話我也說不出來,你們可能會死,但是我巴魯·莫速爾會第一個往前沖,這是我們青陽部的男人該做的事,與其死在朔北人手上像待宰的羊羔一樣,不如去搏一把!”巴魯猛地揮手,“出發!”

  年輕人魚貫而出,此時太陽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以下,黑夜降臨了北都城,巴魯走在最后面,聽著前面人踏著雪的聲音。他扭頭看著東面帳篷的影子,沉默了一會兒。

  “哥哥你怎么了?”巴扎轉回來問。

  “其實應該去跟阿爸和大伯道個別的,可他們一定會攔著不讓我們去,他們會想我們的。”巴魯說完,掉頭跟上了隊伍。

  日暮時分,金帳中的筵席開了。

  旭達汗當之無愧坐了主人的位置,左右兩邊的上首坐著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的主人,右邊下首坐著合魯丁的主人額日敦達賚。雖然合魯丁家的老家主不幸死在了戰場上,但合魯丁家依舊是北都城里最強盛的家族。不過額日敦達賚是個懂禮貌的年輕人,恭恭敬敬地請兩位年老的當家主坐在了上首,這讓脫克勒家主人非常滿意。

  筵席比起前次更加隆重,不僅歌舞和奉酒的少女人數更多,食物也更豐富。洗剝好的羔子一條一條地埋在金帳后的雪里,奴隸們拎出來一只用雪水洗洗就架起來烤,也不知有多少,像是永遠也吃不完。金帳宮里所有珍貴的器皿都被拿出來招待這些尊貴的客人們,黃金嵌翡翠的杯子、白銀柄的切肉刀、巨大的刻花銀盤子,甚至奴隸們用來烤肉的叉子都是柄上鑲嵌了琥珀的黃銅制品,這些東西都要用毛皮和駿馬從東陸交易來。

  “我們是坐在大君的寶庫里吃東西啊。”斡赤斤家主人品嘗這罕見的冰鲅魚片,笑瞇瞇地說。

  “當然是大君的寶庫,這里是北都城里最珍貴的三位當家主,你們才是大君真正的珍寶。”旭達汗笑著回應。他披了件紫色的絲綢長袍,敞著胸,挽著袖子。

  斡赤斤家主人微笑著點頭,湊到脫克勒家主人的耳邊,“他沒穿甲胄。”

  “這是狂戰士的自負?”脫克勒家主人冷笑,“我不信有弓箭刺不穿的血肉。”

  他的背后坐著五十名脫克勒家的武士,全副武裝,不飲酒,也不吃任何東西,手始終按在腰間的長弓上。帳篷外還有兩百名,加上斡赤斤家的武士,他們在這附近有五百人,人數占著絕對優勢,相比起來額日敦達賚只帶了區區一百人,而旭達汗手中幾乎沒有什么人。

  斡赤斤家主人瞇起眼睛,看著烤羔子的奴隸用一柄快刀麻利地刨著烤好的羔子,泛著油光薄如蟬翼的肉片在銀色的刀光中紛紛下墜,很快就有了一盤,讓那些衣著輕薄的女人端到客人們的桌上。他想旭達汗非常小心地不讓他們起任何疑心,刨羔子的奴隸離他們遠遠的,靠近他們的只有那些可以看透衣裙的女人,旭達汗不穿甲胄,也不帶任何武器。這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太正常了,正常得讓他有點疑心,旭達汗·帕蘇爾設宴只是要對他們表示屈服么?他不相信。酒宴已經開始了一陣子了,旭達汗表現得很有耐心,始終沒說任何跟圍城有關的話題。這種平靜反而讓他很不安。

  但是局面應該還在他們控制之中,外面有四百人,金帳里有一百人,有任何異動,他們都會察覺。

  斡赤斤家主人決心自己挑破這層平靜的紙,他也是上過戰場的人,知道若是看不清敵人的戰術,最好莫過于趁敵人立足未穩時猛沖過去。

  他清了清嗓子,舉起黃金酒杯,“允許我敬酒給北都城的武神,旭達汗·帕蘇爾,你的力量像帕蘇爾家歷代祖宗那樣無人可敵。”

  旭達汗微笑著舉起酒杯,“斡赤斤家主人,感謝你的熱情,斡赤斤家永遠是帕蘇爾家珍貴的朋友。”

  斡赤斤家主人放下了杯子,“我心里懷著憂慮,也不避諱,趁著大家都在,就直說了。那個篡位的比莫干死了,北都城里的內奸除掉了,可是朔北都的大軍還圍在城外,我們可以在這里吃著羔子肉喝著古爾沁酒,奴隸們可都要餓死了。我們可得想個辦法。”

  旭達汗微微點頭,揮手讓舞蹈著的少女們散去,“斡赤斤家主人所想的,也是我憂慮的,所以今晚才請諸位來這里。”

  金帳里陷入了沉寂,北都城里四大家族的主子們都坐在這里,額日敦達賚低頭看著桌面,旭達汗默默地嚼著嘴里的肉片,脫克勒家主人搖晃著杯中的酒,斡赤斤家主人挨個看他們所有人。

  旭達汗清了清嗓子,斡赤斤家主人覺得自己耳根一跳,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旭達汗身上。

  “事到如今,再戰也不是辦法了,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開城和朔北部和談。”

  斡赤斤家主人一驚,扭頭看著下手的額日敦達賚。在旭達汗說話之前,額日敦達賚打斷了他。這個年輕人此刻抬起頭來,眼睛發亮,似乎帶著極大的決心。

  “可朔北插了紅旗,狼主下了屠城令,狼主以前說過的話可沒有不作數的。”斡赤斤家主人試探著,“還有你那死去的父親,我的老哥哥,我們應當為他報仇。”

  “這些天我也在想這件事,按說父親的血仇不能不報,”額日敦達賚低下頭,“可是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北都城里的年輕人再出城去送死,兩次仗打下來,我們死了七萬多人,再這么打下去,青陽部也是要滅族的啊。”

  斡赤斤家主人點點頭,“侄子這番心意,我也能明白,可是……狼主就能同意了么?如今他勝算在握,無非是早攻城晚攻城的問題,我們拿什么和他講和?”

  “這個我倒也想過,”額日敦達賚說,“我覺得狼主其實還是不想攻城,真是攻城,我們憑著北都城所有人,能叫他們損失不小。這冬天就要過去了,開春的時候,道路通了,其他幾個大部落要是來攻北都城,狼主就守不住了。我猜狼主不過是說些狠話,叫我們對他低頭屈膝,他還等著收整我們的軍隊為他所用,犯不著下屠城的毒手。”

  脫可勒家族主人捻著胡子點點頭,“這話倒也有些道理,我說朔北部怎么那么多天還不攻城。”

  “可我們若是開城講和,等若投降,我們幾個都是青陽部的罪人吶!”斡赤斤家主人搓著手。

  “將來有一天,我們的子孫長大成人了,再把血債討回來!”額日敦達賚轉向旭達汗,“三王子,您的母親是狼主的女兒,您有一半朔北部的血統。若是您出城講和,狼王會顧念親情的吧?這件事我們三個都做不到,只能請三王子出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旭達汗的身上,旭達汗沉默著,給自己慢慢斟上一杯酒,飲盡了,長嘆了一口氣。

  “要按我的本心,既然我現在暫管帕蘇爾家,就該和朔北人決一死戰!縱然講和也是我們交出些牛羊奴隸,他們退回北邊,北都城和這帳篷前的九尾大纛,是死也不能交給他們的。”他疲憊地搖搖頭,“可是這些天我讓清點各家剩下的兵力,實在是……不是我想做帕蘇爾家不孝的子孫,如果到了非我出城卑躬屈膝地去求狼主,我會做的!就看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當家主的意思了,他們年長,考慮得周全。”

  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兩位當家主對視了一眼,眼里都是疑惑。他們不知如何說起,這筵席和他們的預想差的也太遠了。

  “也是啊!既然要頂這個懦夫的名,也不能只讓兩個年輕人去,我們兩個老家伙也不好推辭,”斡赤斤家主人仿佛下定了決心,“這就算我們五老議政會商量的結果?”

  “我也同意,”脫克勒家主人說,“這仗,真的是沒法打了!”

  旭達汗一下子輕松了許多,端起酒杯來,“這就算我們商量的結果吧!我們喝了這一杯,只盼盤韃天神保佑青陽部,讓狼主手下留情。”

  四個人一同舉杯,帳篷里的氣氛隨之松懈了。幾家的武士臉上都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神情,按著弓的手不再那么緊張。

  “繼續!歌舞!今天剩下來的時候,都是好時候了!”旭達汗向著少女們揮手。

  少女們奔入金帳中央,隨著輕盈的轉身,織錦的馬步群被轉成了一朵朵盛開的花,像是過節般熱鬧。

  “說起來今天是燒羔節啊,男孩們成年的日子。”脫克勒家主人想了起來。

  “那更應該多喝幾杯,就算我們幫北都城里的男孩們喝的吧,讓他們快快長大,將來為我們青陽部討回這次的血債!”斡赤斤家主人舉杯,“都滿上吧。”

  音樂舞蹈中,又一壇古爾沁烈酒被啟封,濃郁的酒香中,每個人都開懷痛飲,笑得非常舒心,仿佛一切的煩心事現在都沒有了。

  脫克勒家主人微微有些醉了,瞇著眼睛看著那些舞蹈少女赤裸的雙足,扭頭向身邊的斡赤斤家主人說,“那個穿香紗褲的怎么樣?我想帶回去……”

  他愣住了,斡赤斤家主人遞來的目光是冷冽陰森的,這讓他的酒醒了大半。

  “好酒,真是烈!我出去解個手,解個手喝得更多。”斡赤斤家主人醉眼朦朧,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脫克勒家主人會意了,也站了起來,“我也解個手去,大冷天的,搭個伴兒。”

  他們帶著二十個武士出帳,帳外兩家的武士整齊地默立在雪地里,完全封鎖了金帳周圍,沒有絲毫異狀。斡赤斤家主人揮手示意他們繼續警戒,和脫克勒家主人一起轉到一頂帳篷背后。

  “旭達汗想干什么?真是出人意料。”他一邊解開腰帶,一邊問。

  脫克勒家主人搖頭,“我也看不出來,難道他是想了這幾天怕了?欽達翰王不認可他為帕蘇爾家的繼承人,他覺得玩不下去了?”

  “我看不像,那個男人,是條狼,和蒙勒火兒一樣。”

  脫克勒家主人點頭,“不過額日敦達賚看起來不想和我們對著干了,這倒實實在在是件好事。”

  “是啊,合魯丁家的人太多,我忌憚額日敦達賚,比忌憚旭達汗還多些,帕蘇爾家已經亡了,沒人了。”斡赤斤家主人思索著。

  “我們該怎么辦?照這樣看,我們明天開城講和就可以了,一切都順順當當的,用不著動武了。”

  “不,我不相信旭達汗,”斡赤斤家主人冷冷地說,“我也不想在開城的時候,我們三個走在他后面,讓他去獻九尾大纛。那樣我們能得到什么?我們都成全旭達汗了。”

  “這倒是,那么……”脫克勒家主人眼角一跳,拍了拍腰間的刀。

  “拿下旭達汗!額日敦達賚老老實實不動就算了,有什么不安分,就連他一起拿住!”

  “老哥哥你也是咄咄逼人吶。”脫克勒家主人說。

  斡赤斤家主人神色陰沉,扯著嘴角無聲地笑,“男人還有逆風撒尿的時候,那容得旭達汗那種小雜種在我們頭上放肆?”

  阿蘇勒感覺到脖子上一冷,猛地從夢中驚醒。他被人死死按在鐵欄上,不能動彈。面前就是欽達翰王那雙森冷的眼睛,脖子上是短刀的刀刃。

  “爺爺!”他吃驚地喊。

  “別亂動彈,否則會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刀口上切斷。”欽達瀚王把另一柄刀塞到阿蘇勒的手里,“不能睡了,今晚要離開這里,要集中精神,要警惕,像野獸一樣。他們在捕獵的時候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不吃東西,只是奔跑,你要學會那樣去生存,你才能在戰場上活得更長。”

  阿蘇勒精神一振,壓低了聲音,“我們要走了?怎么出去?”

  “等一會你就會明白,還有最后一件事。有些東西,十年之前我應該教給你,但你那時太懦弱,我不放心把它教給你。”欽達翰王說,“但我的壽命已經不長了,你也長大了,你沒能擺脫掉青銅之血,那就當個戰士吧。帕蘇爾家的男人,終究還是不得不上戰場的。”

  阿蘇勒明白了什么,默默地點頭。

  “站起來,”欽達王摸著阿蘇勒的臉,“我教給你大辟之刀最后的奧秘。”

  阿蘇勒默默地起身,欽達瀚翰王無聲地退后。三十多年后,這個老人再次握住了刀柄,他掌中有到的時候,曾在戰場上殺死數以千計的敵人,令那些男人的妻子哭喊,孩子孤苦,他是擊潰東陸進軍的英雄,也是草原上的噩夢。如今他握住了刀,整個人仿佛脫胎換骨般變化著,全身上下每個骨節都爆出清脆的響聲,肌肉緩慢地收緊又放松,呼吸沉雄有力,像是一只獲得了新生的野獸,在牢中逡巡。他的眼睛始終盯著阿蘇勒,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

  他正在極速地回復到自己握著刀統治草原的時候,那個時候降臨,他將揮出最完美的大辟之刀。

  阿蘇勒覺得冷汗從他的每一個毛孔里射出,他握刀的收也不由得收緊,呼吸急迫起來。他不明白為什么這個時候爺爺要對他演練大辟之刀,但是他已經無法中斷這次操演,越來越強烈的殺戮之氣仿佛實質那樣凝聚在欽達翰王身上,那是力量,無窮無盡的力量,正在蜷縮成一個小球,而后猛地炸開。

  他必須全神貫注,真正的大辟之刀斬出的瞬間,欽達翰王自己也未必能控制那柄刀。

  兩人在牢中旋轉,反復天穹上的一對星辰。

  “真正的大辟之刀,只有一刀,是最完美的圓,不停息,不斷絕。只有留著青銅之血的男人才能使用那一刀,因為只有狂戰士的骨骼和肌肉才能頂住揮刀時強大的反噬之力。普通人揮不過三個半弧,他們的手腕會骨折,筋腱就會扭傷。”

  “是。”

  “真正的大辟之刀,不留任何后力,你的每一刀都是全力以赴的,這樣才能確保你每一刀都沒有破綻。你的祖先用來在千軍萬馬殺出血路的這種刀法,當你揮舞起刀,你全身沒有任何破綻,每一件向著你而去的武器都會被這刀彈開。”

  “是。”

  “揮刀的時候,青銅之血會控制你,你不會有猶豫,不會不忍心,更不會畏懼。但你要把這一刀像是刻字那樣刻在腦子里,否則你會陷入混亂,不過是頭急欲殺人的野獸而已。”

  “是。”

  “注意我的手腕,這也許是你唯一的機會看這一刀。”

  欽達翰王緩慢地揮動短刀,刀光如同一道青氣圍繞他全身,像是急速旋轉點燃的線香,那道青氣在越來越快的揮舞之下形成了完美的圓環,刀鋒滑破空氣帶起了呼嘯,欽達翰王身邊的空氣變為亂流,他的身影模糊起來。阿蘇勒緊緊地盯著欽達瀚王的手腕,強行記憶手腕的每一次翻動,欽達瀚王那句叮囑的意思他現在才明白,因為刀在急速舞動的時候,他的目力根本無法清楚捕捉到刀的軌跡,而那一刀的秘密,又確實在手腕的動作上。要那么快速那么連續地揮刀,不能有一絲停頓一絲滯澀,必須是單手揮刀,否則雙手會形成死角,而且只能用手腕的動作來完成,因為手腕遠比肩部和肘部的關節更加靈活,這是一種匪夷所思的武術,它用手腕來代替肩和肘去發力,手腕要承受可怕的壓力。欽達翰王是對的,一個普通人如果掄出三個刀圈,他的手腕已經嚴重扭傷了,只有狂戰士的身體可以承受這壓力,用他們被神賜福又詛咒的、詭異的筋骨。

  阿蘇勒想起了什么,猛然把目光移到欽達翰王的臉上。老人的臉已經變了,惡鬼般猙獰,雙瞳里閃動著可怕的光!

  頭頂的地穴口灑落微弱的月光,夜光正是滿月,月亮的軌道和歲正的軌道在北天極短暫地重合,星辰的變動將喚醒那沸騰的青銅之血。已經來不及阻止了,欽達翰王被他自己的刀術吸引得沉醉進去,他已經是一個徹底的狂戰士了。

  阿蘇勒往后退去,一直退到背貼著鐵欄。他無法抵擋那一刀,息衍的切玉勁,那個幕后老師傳授他的“變化之術”,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大辟之刀前黯然失色。仿佛無數青色光弧從欽達翰王的身體里溢出、閃滅,輕盈華美,讓阿蘇勒想起在南淮城夏天夜晚的螢火蟲。欽達瀚王高亢地呼喊,步伐變化,被刀激起的紊亂氣流四溢,徹寒的殺氣如開閘般涌出。

  阿蘇勒鼓起全身的力量,一刀斬入那道青氣。他記住了那一刀。可他就要死了,欽達翰王說得對,那一刀,是沒有破綻的完滿的一刀,用它的人也不會猶豫、不忍心或者畏懼。那一刀是殺戮的至美,它的存在如果星空一般浩瀚偉大。

  “那我走咯。”有個聲音響起在他耳邊。

  他被那雄沛的力量撲面擊中的瞬間,腦海里浮現的是羽然那張臉,在一個傍晚,在酒肆的門口,轉過頭來看他。

  巴魯藏身在一個洼地里,他的身邊是莫速爾家的年輕人們。洼地外是北都城里最大的荒地,不長草,都是嶙峋的石頭,有幾處地洞,據說通往彤云大山下,可以偷偷潛出潛入,但是沒有人有那些洞穴的地圖,又據說往洞穴深處鉆的人都沒出來過。老大君在的時候把表面的幾間地穴收拾起來,加上鐵欄,用于關押最重要的犯人,那也是北都城里唯一的監牢。

  監牢的人口站著兩名武士,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月光照在他們頭頂,森寒如冰。

  巴魯摘下腰后的騎兵弩,對著弟弟比了個眼色。巴扎也有一張騎兵弩,都是息衍在下唐改進過的,用來裝備鬼蝠營,射程可以達到一百步,只需要單手就可以發射。兩支淬過毒的箭弩瞄準了那兩名武士。

  “要一齊,取喉嚨,別讓他們發出聲音。”巴魯低聲說。

  “明白。”巴扎露出一絲笑。刀劍之術上他不如巴魯,可弓弩和射御,巴魯只能算他的學生。

  “走!”巴魯低喝。

  兩支弩箭在同一時間離弦,同一時間命中了那兩名武士的喉嚨。他們完全沒反應過來,息衍設計的弩箭在風里不會發出明顯的聲音,箭桿也漆成黑色,以便夜間發射時不會被目標覺察。

  “息將軍難道是個斥候出身?做出來的東西全要不聲不響地殺人。”巴扎一笑。

  “走!”巴魯再次下令,拔出佩刀躍出了洼地。

  巴扎和其他人也迅速地跟上,巴扎在騎兵弩里填入了新的短矢,一手提弩,一手提刀。月光下這支衣甲純黑的隊伍俯低身形,掠過荒地,直沖入口而去。

  逼近入口,巴魯松了第一口氣,他所擔心的是進門之前就被發覺,被里面沖出來的人擋在外面,那樣別說偷襲,在他們摸到那個神秘的“鎖龍廷”之前,對方有足夠的時間把他們兄弟的主子宰了。兩名被弩箭射殺的武士躺在地下,手還握著腰間的刀柄。

  “跟上!”他轉身招呼。

  “哥哥!”巴扎忽然放聲大喝。

  這是警告,如果不是極其危險的情況,巴扎絕不會這么做,他們兄弟藏在南淮的軍營里無數次地練習配合,就像同一個身體那樣有著感應。巴魯毫不猶豫地蹲下,低頭。那一瞬間巴扎的弩箭離弦而出,一柄形狀詭異的刀在巴魯頭頂閃過。那兩個本該已經死了的武士忽然躍了起來,在他們全無防備的時候偷襲。巴扎的弩箭這一次取的是其中一人的額頭,弩箭直接洞穿,半支沒了進去,那個武士搖晃了一下倒在地上。而另一名武士則被巴魯自下而上的撩斬命中胸腹,他捂著傷口跌跌撞撞地退后幾步,也倒在了雪地里。

  “該死!”巴扎奔到巴魯身邊,“怎么沒死?”

  巴魯一刀壓在其中一具尸體的喉嚨上,解開了他的領口,一種他們從沒有見過的防具套在尸體的脖子上,摸起來像是鯊魚皮,但是更加堅韌。巴魯迅速摸過那具尸體的全身。

  “他們穿的甲胄和我們不一樣,是一種軟甲,只在要害的地方有防護,像是東陸的東西。”巴魯說。

  “刀也奇怪,從沒見過這種形狀的刀,”巴扎檢視那柄刀,刀身窄薄,刀頭帶有彎曲的鉤子,像是螳螂的鐮足,“會是哪一家的武士?”

  “看不出來。”巴魯搖搖頭。

  “那就別管了,殺進去吧!”巴扎扔下那柄刀,重新給騎兵弩填入弩箭,“我們被發覺了。”

  地洞里傳來急速的腳步聲,顯然巴扎剛才的警告已經驚動了里面的護衛。

  “希望主子能等著我們。”巴魯一手提刀,一手從背后抽出火把,用銅管里的火星點燃。

  此時此刻,金帳中,樂舞歡騰,酒香飄逸,一名奴隸露出精悍的肌肉,在金帳中央炫耀他刨羔子的刀術。他一手提著生羔子的一條腿,一手凌空揮舞薄刀,騰挪旋轉,刀光燦爛。少女們在他身后左后都擺上了銀盤,片下來的羔子肉紛飛如蝴蝶,落入那些銀盤中。那名奴隸猛地停下,扔下薄刀,跪在地毯上,雙手把羔子向著旭達汗高高舉起。他手中已經是空空的一具羊骨架,只有羊頭完好無損。

  金帳里一片掌聲,奴隸小心地撬開羊嘴,從里面掏出羊舌來,細細地切成薄片,在每個銀盤里放上一片,然后噴上些烈酒點著。

  少女們捧著在酒里燒得吱吱作響的羔子肉送到每張桌子上時,那些薄薄的肉片已經熟了,散發著酒灼之后的神奇香氣。

  “‘火燎羊’?”斡赤斤家主人嘖嘖贊嘆,用銀刀叉起那片羊舌放進嘴里咀嚼起來,“又是美食,又能看見這樣精湛的刀術,難得,難得啊!”

  “要說美食是不假,要說刀術,用來片羊的刀術能算什么?”貴木忽然起身,手起刀柄,“酒業喝得差不多了,看多了女人跳舞,看看男人舞刀怎么樣?”

  蠻族宴飲,舞刀是常見的事,可聽到這句話時,斡赤斤家主人的眼睛忽然瞇了起來。他似乎無意地瞟了脫克勒家主人一眼,脫克勒家主人微微點頭。兩個人都想差不多是時候了,旭達汗還是亮出了他的虎狼之心,貴木的刀在北都城里出名的好,接著舞刀的機會湊上來一人給他們一刀——這計謀雖然簡單,可若是沒有防備,也很容易得逞。

  “一個奴隸的刀術,引起了四王子的興趣?”斡赤斤家主人笑,“那是再好不過了,我上次見四王子舞刀,還是老大君在的時候。”

  “是,是!難得!”脫克勒家主人也笑。

  貴木不說話,看著斡赤斤家主人,按著刀柄,一步步向他走近。

  斡赤斤家主人一直笑,用力地鼓掌。整個金帳里只有他一個人在鼓掌,脫克勒家主人悄無聲息地退向自家武士中央,被五十人密不透風地圍護起來。額日敦達賚看著斡赤斤家主人,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孤零零的掌聲里有著什么不詳的寓意。

  他們都看不見,當這個清晰而單調的掌聲傳到金帳外,駐守在那里的斡赤斤,脫克勒兩家的四百名武士同時拔出了佩刀,點起了火把。

  “除了兩位當家主,不許任何一個人踏進這個帳篷,也不許任何一個人出來。”這些武士的首領下令。他的命令下得極其低聲,不讓金帳里的人聽見,用耳語在武士們中傳遞。

  隔著很遠,斡赤斤家的寨子里,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一空一萬七千名全副武裝的武士已經整隊完畢,斡赤斤家的次子和脫克勒家的長子統帶著這支軍隊。遠處,金帳方向的火光照亮了他們的眼睛,他們不約而同地振奮起來。他們知道這場大戲的最后一幕就要拉開帷幕了,有些人,將在這一夜的北都城徹底落幕。

  “如果那邊的火光熄滅,就徹底掃平金帳宮,是么?”脫克勒家的長子低聲重復了他們收到的命令。

  “如果火光手熄滅,就是阿爸他們都死了。那時候我們該為他們報仇,把帕蘇爾家和合魯丁家所以男人都殺光。”斡赤斤家次子冷冷地說。

  “明知道有危險,老爺子們還是不愿意出城去逃命啊。”脫克勒家的長子嘆了口氣。

  “祖宗的家業不就是這樣的刀口上積攢下來的么?”斡赤斤家的次子傲然地說,“所以父親送走哥哥和弟弟的時候我說我不走,我們斡赤斤家的男人不到最后一刻,不會像條野狗那樣逃命!”

  “四王子,你走得太近了。”斡赤斤家的主人忽然不再鼓掌了,他盯著貴木的眼睛,淡淡地說。

  貴木依舊逼近,那柄獅子牙在他的鞘中震動著,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他握著刀的樣子就像他的老師木黎,這讓斡赤斤家的主人想起木黎那雙焦黃的眼睛,他覺得自己被逼住了,那股撲面而來的危險氣息壓得他呼吸不暢。他覺得無需再忍耐。

  他端起金杯,把殘酒灑在面前。

  兩家一百名武士同時起身,同時抽出了弓,搭上了羽箭,弓開至滿弦,細長的三棱箭鏃上時危險的銅綠色。那一百枚羽箭同時指向了一個人,不是貴木,而是首座的旭達汗。額日敦達賚驚得起身,斡赤斤家主人向他揮手,示意他退后。王小姐和脫克勒家的武士迅速地調整位置,完全堵住了金帳的門口,烤羔子的奴隸和跳舞的少女被他們擠壓著往外退去,少女們發出了驚恐的尖叫。

  “破甲箭?你們從哪里得到的?這又是為什么?”旭達汗微微皺眉。他依舊坐在原地,平靜地端起一杯酒。

  “如果我再不出聲,四王子的刀就要遞到我心口了吧?”

  “我們之間有那么大的仇么?我們不都說好了么,你們想要開城投降,我也同意了,我為什么還要害你們?”旭達汗低頭,看著酒中自己的倒影。

  “額日敦達賚,就讓我告訴你這個號稱帕蘇爾家男人的旭達汗是什么人。他就是朔北人派來的奸細,他恨不得他哥哥死,這樣他就能坐上大君的寶座!就是他在背后主持了一切的事,要害死我們所有的人!”斡赤斤家主人冷笑,“這樣一個懷著狼心的人,我們不能相信。”

  旭達汗無聲地笑了,“是啊,我想要北都城,我想要振興這座城,我要青陽的旗插到這天下的每個角落。這有什么錯么?而尊貴的斡赤斤家主人,不是你一直想要打開城門對狼主卑躬屈膝的么?出賣消息給狼主的是你才對吧?你們那些破甲箭,時不時狼主從鬼弓的尸體上搜集了再送給你們的?你們現在掌握著北都城的城門,什么都能做到。”

  “旭達汗,你還能說出這無恥的話來?”斡赤斤家主人勃然變色。可他無法回答破甲箭的由來,當初他曾秘密地支持過旭達汗的三子窩棚,因此從臺戈爾大汗那里得到了這種價格高昂的武器。

  “尊貴的斡赤斤家主人,您是一個生意人,總和東陸人做生意,您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利益。”旭達汗仰頭飲下了那杯酒,“你這么做,我一點都不意外。”

  “哥哥,別跟他們多說!閃開!”貴木大喝。

  “貴木,你閃開,照我說的做。”旭達汗盯著斡赤斤家主人的眼睛,“我要看著斡赤斤家主人下令向我發箭,這樣他就可以殺了我,把帕蘇爾家從北都城里徹底抹掉,這不是一個內奸最想做的事么?我等著,想看他有多大的膽子。”

  金帳里一片死寂,合魯丁家的武士按著刀柄,保護著額日敦達賚慢慢后撤,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一共一百張勁弓拉滿了弦,旭達汗仍在那里自斟自飲,凌厲的目光如同刀子那樣落在斡赤斤家主人的臉上。他挑釁般笑著,紫袍緩帶,長發漆黑,旭達汗并不算個生得美得男人,但此刻在一百支利箭的直指之下,他身上淬煉出一股逼人的詭艷。

  斡赤斤家主人心頭煩燥。旭達汗捏住了他的要害,他還不敢殺死旭達汗,他還需要旭達罕為他搭起和狼主之間的橋梁。旭達罕的平靜讓他更加不安,他面對的是數代一遇的狂戰士,旭達汗不能稱做“人”,在他上,什么都可能發生。

  每個人都在流汗。脫克勒家主人滿是橫肉的臉上密密麻麻一層汗珠,慢慢地匯聚在一起往下流。他不敢擦,金帳里沒人敢動,弓弦已經緊得就要斷開,一絲絲的異動都會引發流血。

  “懦夫。”旭達汗從牙縫里吐出這兩個字。

  他緩緩地起身,舉起手中的金杯,慢慢地傾側,像斡赤斤家主人一樣,要把殘酒灑在地上。

  斡赤斤家主人心頭徹寒,那一定是行動的暗號,會是什么樣的行動?這里已經完全被他們封鎖起來了,旭達汗已經在死地中央。

  他敗給旭達汗的眼神了,那樣平靜的眼神背后,一定有絕大的信心。他絕不相信一個人可以那么平靜地等著一百支箭射在自己的身上,他看不穿旭達汗的陰謀,但他可以先放馬沖過去。

  “射!”他大吼。

  旭達汗唇邊流露出冷冷的笑意。

  一百支破甲箭在同一個瞬間離弦,如同憤怒的蜂群,一個人影和蜂群一起撲向了旭達汗。旭達罕的座位四周騰起了灰塵,四名穿著黑衣的人從地下躍出,用四面盾牌遮蔽了旭達汗的四面八方。那名片羊的奴隸尖嘯著躍起于斡赤斤家武士們的頭頂,踩著他們的肩膀逼近斡赤斤家主人,他拔出了那柄片羊的刀,一柄形如螳螂刀臂的薄刀,平平地揮過,切下了斡赤斤家主人的頭顱,沒人能夠阻擋他,那一瞬間所有武士都握著空弓。那個撲向旭達汗的人影被十數支破甲箭貫穿了胸腹,倒在距離旭達汗數步之遙的地方,他吐著鮮血支撐起身體,空氣中貫穿了他凄厲的呼喊。

  “哥哥!”

  旭達汗的所有笑意在一瞬間被抹平,他推開那些翼護他的黑衣人,冒著對面武士可能再次齊射的危險沖過去抱那個人,他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弟弟,貴木·帕蘇爾。可面對那個刺猬般的人形,他甚至找不到可以抱的地方。

  “貴木!貴木!”旭達汗對著他吼叫,“我叫你閃開啊!我叫你照我說的做……”

  貴木聽見了他的聲音,慢慢地睜開眼睛,看清是旭達汗,滿是血污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來,“哥哥,原來你沒事啊……是我自己傻,哥哥你應該早就安排好的……哥哥你的計謀總是對的……”

  他忽地焦急起來,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旭達汗的袍領,“快!快!哥哥……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我們的時間不多,不要讓消息傳回他們的寨子里……那些給你傳令的人在……”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生命的神采就已經從眼瞳中消散了,死亡的慘白泛了起來。他的頭頸失去了支撐,無力地后垂,只剩下那只手還死死地抓著旭達汗的袍領。

  “貴木……貴木!”旭達汗再喊他的名字,卻已經不會有回答了。

  “哥哥你的計謀總是對的……”旭達汗的腦海里回蕩著這句話。

  都是對的么?都是對的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錯誤?都是對的,為什么貴木死了?旭達汗的頭痛得像是要裂開。

  他沒有告訴貴木關于龍籬的事,沒告訴他自己準備怎么在金帳中解決那兩個老家伙。他太謹慎,從不把完整的計劃告訴任何人,因為天地不仁,掌握權力的人不能有朋友,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像是東陸那些高超的傀儡師,總能操作著無數絲線,讓那些傀儡按照命令去行動,無論是木黎或者龍籬,甚至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兩個老東西也曾是他的傀儡。他自負于自己對局面的掌握,他不需要朋友,只需要執行命令的傀儡。可是為什么出了差錯?為什么幾十年來從沒有違抗過他的貴木沒有閃開還要向他撲過來?是自己的戲演得太逼真了么?逼真得把貴木都騙過了。

  天地不仁,掌握權力的人就該欺騙所有人,就該是最好的戲子、最好的傀儡師。他都做到了。

  可他最心愛的那個傀儡就這樣碎掉了。

  “你會跟我一路走到頭的,對吧?”他問貴木。

  “對!”貴木大聲說。

  旭達汗把手指插入頭發里,繃斷了束發的紅繩。他彎下腰,劇烈地干咳起來,像是要把內臟都咳出來。他的雙眼泛著血紅,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他嘶啞地叫起來,像是痛哭像是狼嚎。他站起來,抓過了貴木手里的獅子牙,撕裂了自己的紫袍。

  “你們怎么能……你們怎么能……殺了他?!”他仰起頭,迎著狂風,縱聲吼叫。

  那神賜的、黑暗的、血腥的力量把他徹徹底底地包圍起來,野獸在他的心底蘇醒咆哮,他失去了一切人的憐憫和仁慈,狂呼著向斡赤斤和脫克勒家武士撲去。第二陣箭雨投向了他,卻已經無法傷害他,他的皮膚緊繃如鋼鐵,肌肉緊緊地虬結起來,側面命中的箭都被滑開,正面的被那柄獅子牙掃斷,唯有一支箭命中了他的大腿。但是他的速度沒有因此有絲毫減弱,他血淋淋地拔出了箭,扎入他遭遇到的第一個人的額心,之后抓起他的頭發,橫刀切下了他的頭蓋骨。

  那名片羊的奴隸已經趁著混亂全身而退,他搓去了臉上用于易容的膠泥和顏彩,露出一張仿佛被刀削去了肉的臉來。他從未告訴任何人,他并非生就這樣一張臉,而是長年敷藥化去了臉上的血肉,只有這樣,他才能借著膠泥和顏彩偽裝成或胖或瘦的各種各樣的人。

  “主子的令已經下了,五百零二個人,一個不能剩下。”龍籬淡淡地說。

  那些烤羊的奴隸、舞蹈的少女都不再驚恐,他們臉上的一切表情都退去了,從不同的地方拔出了螳臂般的薄刀。

  阿蘇勒默默地看著手中的斷刀,那柄鋼質純粹的短刀在勢如海嘯的撞擊中并沒有發出什么令人震驚的聲音,當力量被淬煉到極致的時候,兩刀相割,就像切紙那樣輕易,端口平滑如鏡。

  而欽達翰王手中的刀完好無損,同一爐的鋼水,同樣的淬火技巧,卻是完全不同的結果。

  “爺爺……”阿蘇勒輕聲說。

  “記住了么?”

  “記住了。”

  欽達翰王點了點頭,這次點頭讓他覺得很疲憊,他緩慢地坐在地上,按住了左胸的傷口,鮮血從那里汩汩流出,在腳下的石洼里慢慢匯集。他那柄完好無缺的刀插在他自己的心口,一擊擊斷了阿蘇勒的刀之后,那柄短刀劃著一道美得驚人的弧線返回,像只歸巢的燕子般,沒入了欽達翰王自己的心口。準確、犀利,毫不拖泥帶水,刀鋒從背后突出,徹底毀掉了他的心臟。

  “不要發出聲音,會被上面的人聽見,今夜是你離開這里的機會。”欽達翰王看著阿蘇勒的眼睛,用清晰而低微的聲音說。

  阿蘇勒撲過去抱住了他的爺爺,他想要放聲痛哭,卻哭不出來,欽達翰王用最后的力量瞪大了眼睛,嚴正地警告他。而那些兇戾如野獸的表情已經徹底消散了,他回復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直視阿蘇勒,帶著一家之主的威嚴。

  “阿蘇勒……你可以悲傷,但是不要哭。你是我們青陽的小豹子,身上流著神賜的血,你的族人還期望著你帶他們去神示的土地。”欽達翰王低聲說,“我已經老了,很高興這樣死去,像一個男人一樣守護著自己的牛羊和家人。”

  阿蘇勒只能點頭,用盡力氣不讓嗚咽脫口而出,可他的喉頭在抽搐,在劇痛,像是發不出悲哀的聲音就會裂開。

  “總有些時候,你不得不選擇,如果兩個人只能活一個,你選擇誰。這世界就是那么殘酷……你還太小,不敢選擇,那么就由爺爺來幫你選。我知道怎么選,我已經控制不了自己了,這是我快死的征兆。這個選擇對我來說很簡單。”欽達翰王用沾著自己鮮血的手指在阿蘇勒唇上劃了一道,“你今后有的是時間哭泣,但絕不是現在,你現在哭出來,爺爺就白白地死了。我現在告訴你逃出這里的辦法,我三十多年前就已經想到,可那時候我沒有水,等我有水的時候,我已經被移到了地宮里。”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股懾人的勇氣,這勇氣讓人心安,讓人平靜。即便他垂死了,還是那個武神般的欽達翰王,讓人信賴。

  阿蘇勒用力點頭。

  “現在解下你的外袍,把它擰成一股,擰得越緊越好。”欽達翰王說。

  阿蘇勒照著做了,絲棉長袍材質輕薄,擰起來如同一根錦絲繩子。

  “用它圈住兩根鐵欄,慢慢地絞緊,不必太用力。”

  阿蘇勒稍稍試著做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這個簡單的道理,這根絲綿長袍擰成的繩子就是一個最簡單的機括,只要他慢慢地絞緊繩子,就能把圈住的兩根鐵欄向一起拉近,一旦他把相鄰的兩根鐵欄都弄彎,就有一個足夠大的空隙可以讓他鉆出去。他并不是很魁梧,這給了他逃生的機會。

  “冷鍛魚鱗鋼是一種用來打造甲胄的鋼鐵,它柔韌,可以彎曲來卸力。你的刀鋒無法切開它,但是柔軟的東西反而能把它拉彎。只是你需要用水來幫你,絲綿很容易裂開,但是浸水之后它會變得極其堅韌,東陸人用絲綿泡在膠水之中晾干,制成綿甲的甲片,就是這個道理。”

  “水?”阿蘇勒不明白。他們已經很久沒有水和食物了,干裂的嘴里連唾液都分泌不出來。

  “用我的血,趁沒凝固之前,足夠了。”欽達翰王看著阿蘇勒的眼睛,沉默著,忽然直起身,拔出了胸口的刀。

  血如噴泉那樣涌出,帶著令人心悸的聲音,匯入他腳下的石洼。他無力地倒在地上。

  阿蘇勒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他,聽著他胸膛里漸漸衰竭的跳動。阿蘇勒知道這聲音終止的時候,他懷里的軀體將永久地沉睡,再不醒來,再不跟他說話。他太累了,累得不想哭,清寒的月光從頭頂那個缺口漏下來,寒氣從四面八方侵蝕著他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像是要被凍住了。

  還有太多的事情他沒有來得及做,譬如跟欽達翰王說完他在東陸的所見所聞,譬如問欽達翰王自己的奶奶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他懷里的男人是曾經擊退風炎皇帝的傳奇英雄,經歷過那個烽煙戰火遍及草原的傳奇時代,如果東陸那些說書人能見到他,會狂喜地拉著他的袖子問他真正的風炎皇帝是什么樣,他的鐵駟車有什么不同,什么是他戰勝風炎皇帝的秘密武器……可現在不會再有人知道了,他死了,他的靈魂追逐著那個早已消逝的時代而去。

  時間太短了,短得來不及握手,短得來不及說幾句溫暖的話,短得來不及叫他幾聲爺爺。

  阿蘇勒忽然明白了,當他們在地宮里背靠墻壁仰望頭頂的黑暗時,欽達翰王為什么要向他講述盤韃天神的神話。這個老人分了許多次,把那個浩瀚而血腥的神話拆開來,灌入他的腦海。這和白毅把他處世的經驗用呆板教條的方式灌入小舟公主的腦海一樣,因為相處的時間太短暫,要你記住這些,將來會有用,將來你忽然領悟了童年時那些教導中蘊含的深意時,你才明白教你的那個人是多么愛你。而等你明白的時候,你們已經遠隔天涯或者生死。別人的爺爺可以和孫子一起吃飯、一起逗趣、一起騎馬、一起射箭,在漫長的時間里傳遞積累了幾十年的知識,直到他爺爺老了,死在床上。可他的爺爺不行,欽達翰王沒有時間,他只能用神話把一切濃縮起來,呵斥阿蘇勒,要他銘記在心。他在講述那個神話的時候,無時無刻不在計算分別的時間。

  現在他們就要分別了,永久地。

  他懷里的欽達翰王動了動,睜開了眼睛。那雙枯澀兇狠的眼睛此刻忽然變得瑩潤起來,不再令人畏懼,籠罩著一層孩子般清澈的光。

  欽達翰王看著阿蘇勒,呆呆地伸手出去,似乎要撫摸他的臉。他忽然微笑起來,像是一抹金色的陽光灑在臉上。

  “阿欽莫圖,你……可以原諒我了么?”他輕輕地說,看著阿蘇勒的眼睛,充滿期待,異常認真。

  阿蘇勒知道此刻欽達翰王看見了誰。那個美麗的東陸少女正在臨終的幻覺中向他走去,走在金色陽光遍灑的草原上,向他張開雙臂,就要擁抱他。不只一個人說過,阿蘇勒長得不像一個蠻族人,更像一個東陸孩子,像他尊貴的奶奶阿欽莫圖大閼氏,這也是他的父親郭勒爾憐愛他卻又不肯親近他的原因,因為看見他的臉總是讓父親想起那些錐心的往事。

  阿蘇勒忽然明白欽達翰王為什么能在地宮里野獸一樣生存了三十多年,因為他的心里還有些東西沒能解脫,他不甘心那樣死去。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擊敗了風炎皇帝,換回的最大戰利品就是一個名為“白明依”的女人,他給這個女人改名為“阿欽莫圖”,因為她像金色的陽光那樣照亮了他充滿血腥的人生。盤韃天神賜予他珍貴的青銅之血,也讓他一輩子生活在殺戮的黑暗里,別人眼里滿是光輝四溢的英雄,他自己的心里他是一只在黑暗里振翅的蛾子,尋找著光,知道那縷金色的陽光劃破他的黑暗。于是他以飛蛾撲火的勇氣撲了上去,但那縷光被他黑暗的世界絞碎吞噬了。

  “阿欽莫圖,你可以原諒我了么?”欽達翰王又問。

  “我原諒你。”阿蘇勒低下頭,把老人的頭抱在懷里,輕輕吻他的額頭。那是他的爺爺,青陽部歷史上最偉大的英雄之一呂戈·納戈爾轟加·帕蘇爾。

  “真……好啊!”這是英雄最后的話。

  “擋住他們!擋住他們!牽我的馬!牽我的馬!”脫克勒家主人高聲呼喊。

  金帳外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的武士正在拼命往里涌,而那些奴隸和女人也拼命地往外沖殺。誰也不敢繼續留在金帳中,金帳里已經變成了旭達汗一個人的戰場,他所到之處只有飛濺的鮮血和肢體,羽箭、戰刀、骨骼甚至風,靠近他的一切都被那柄鋒利的獅子牙斬斷,他周身帶著刀割裂空氣的尖嘯,向著人最密集的地方沖殺。

  帕蘇爾家青銅之血的力量再次得到了證明,即使是老道的斡赤斤家主人也低估了這神賜的血脈。

  脫克勒家主人那些奴隸和女人也并不比他們的主子遜色多少,他們都不穿甲胄,僅僅握著手中那柄螳臂般的異形薄刀。他們和武士們擦肩而過,誰也看不清他們是從什么角度揮刀的,但是誰都能看清那些紅花盛開般的血花。他們每一刀都深及骨骼,每一刀都是要殺人。這是一種對敵人對自己都極盡兇狠的刀術,沒有防御,只有殺戮。

  脫克勒家主人在貼身武士的護衛之下逼近戰馬,不管金帳這里的戰局如何,他必須離開,他要去斡赤斤家的寨子,那里他們還囤聚著重兵,他們還有改變北都城局勢的能力。

  在他摸到馬韁的瞬間,烏黑的箭從貼身武士的縫隙中射入,洞穿了他的心臟。

  他艱難的轉身,要看清殺他的人。

  合魯丁家的主人額日敦達賚默默地人下手中的短弩,那張花了重金從東路買來的短弩藏在他衣底很長時間,他終于拿了出來,沒有人防備尊貴的合魯丁家主人,他一擊而中,眼里帶著復仇的狂喜和冰冷的譏誚。

  “為什么?”脫克勒家主人問。

  “我能分辨誰是內奸,想我阿爸死。不是你們想要分掉我們合魯丁家的人口和牛羊么?懷著這種不可告人的心思,可別告訴太多人知道。”額日敦達賚的話里帶著得意和憤怒,“不要小看我,我很年輕,可我也會在你的人里安插探子。”

  “旭……”脫克勒家主人沒能完成對那個男人的詛咒,撲倒在雪地里,停止了呼吸。

  他臨死的一刻無法不畏懼和仇恨那個叫旭達汗的男人。僅僅是靠著兄弟兩人,旭達汗把整個北都城里所有的貴族玩弄在手中。他從不準備和任何人合作,任何人都是他的武器,用完之后必然被毀掉。遠在他和斡赤斤、脫克勒兩位當家主把酒言歡的時候,旭達汗已經為最終的落幕準備了籌碼,他慷慨的同意要把合魯丁家的牛羊和人口分給兩家,對外卻緘口不言。當得意中的斡赤斤和脫克勒家主人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手下人時,旭達汗的密使已經警告了額日敦達賚,配合額日敦達賚自己埋伏探子的消息,旭達汗成功的把兩位家住押上了“內奸”的位置。

  狼主選對了人,旭達汗·帕蘇爾,這個男人生來就是要顛覆世界的。

  聽著金帳里旭達汗凄烈的咆哮聲,額日敦達賚仰望天空,喃喃地說,“阿爸,我為你報仇了,可死了太多人了……”

  “殺了他們!斡赤斤、脫克勒兩家的人,一個都不要放過!”他忽然拔出佩刀,平揮出去。

  一直保持戒備的合魯丁家的武士們猛虎般的出動了。

  斡赤斤家的寨子里,斡赤斤家的次子和脫克勒家的長子看著金帳方向的火光一一熄滅了。

  他們明白金帳宮中的戰斗結束了,在隨風而來的喊殺聲中,大概也夾著他們父親的吼叫和哀嚎。盡管不愿意相信,但是沒有人能否認自己眼前所見的一切,多達五百名武士的軍隊,在那里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完全地吞噬了。

  他們引以為豪的父親死了,必須復仇。就算明天是北都城的屠城之日,他們也要先殺死仇人。

  兩家的男人整齊的抽出了利刃,隨著斡赤斤家次子的一聲咆哮,他們策馬涌出了寨子,在馬上打起火把,向著金帳而去。

  那條高舉火光的隊伍借著地勢狂奔而下,遠遠看去如一條卷動的火龍。

  合魯丁家的寨子里,額日敦達賚的弟弟看見了那條火龍,他的馬后,兩萬個合魯丁家的男人已經整隊完畢。

  他猛地揮手,合魯丁家最后的力量傾巢而出。

  “阿爸,叔叔,合魯丁家和斡赤斤。脫克勒兩家的人殺起來了!”匝兒花跌跌撞撞地沖進帳篷。

  “什么?”巴赫巴夯一齊站了起來。

  “我們寨子前的人都撤走了,現在三家的武士都往金帳那邊去,他們在那里拼命的殺人,都殺紅眼了!”匝兒花說,“聽說是旭達汗在金帳設宴殺了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的當家主。”

  “旭達汗瘋了,這樣等于挑起仇殺,現在這個時候,城里自相殘殺……”巴赫無力的坐在地上。

  “各家寨子什么反應,九王那邊什么動靜?木亥陽呢?”巴夯紅了眼睛,“該死!旭達汗想干什么?”

  “我知道,他們都閉門不出。”巴赫說。

  匝兒花點點頭,“阿爸說的不錯,他們都閉門不出。”

  “我們也走不出去,現在走出自己寨子的,都會被殺死。他們瘋了,所有人都瘋了。”巴赫舉著一杯酒,慢慢地倒進嘴里。

  “巴魯和巴扎兩個小崽子呢?叫他們也不準出去!”巴夯忽然想起了自己兩個不安分的兒子。

  “從入夜開始就沒見他們……”匝兒花也警覺起來。

  巴夯的臉色鐵青,額頭上一層冷汗。

  巴魯正狂奔在巖洞中,他們已經損失了十三個人,而對方只損失了區區五個人。

  這里的守衛武士出乎意料的少,甚至可以說一個都沒有,守衛這里的人都是那些穿著鯊魚皮一樣貼身甲胄和黑色罩衣的人,他們如鬼影一樣藏在巖洞的角落里,每次都是一個或者兩個人出現,從他們注意不到的角度偷襲。那完全是殺手的風格,以獵殺為目標,比巴魯曾領教過的鬼蝠營更加詭秘。

  巴魯的心跳快到了極點,他不知道這里還剩下多少守衛,如果還有十個人,也許他們都會倒在這條通往“鎖龍廷”的路上。

  但他相信自己摸對了道路。他讓所有人帶上四支火把是對的,火光湊在一起把周圍照得通明。因為潮濕和溫暖,這些巖洞里散布著苔蘚,大概是棄之不用很久了,多數道路上都沒有人走過的痕跡,只有他們腳下這條路,腳印清晰可辨。他如今只希望“鎖龍廷”出口的守衛還沒動手。

  他忽然看見前方的黑暗里也閃動著星辰般的火光。

  “巴扎,準備好你的弩!”他低喝著,腳下不停。

  火光越來越近,他們無疑已經到達了“鎖龍廷”的入口,他們必須第一時間制住管牛油桶的那個人,一切全在巴扎的一支弩箭上。

  他們沖入了一間巨大的石室,巴魯忽地剎住,橫刀一攔,擋住了自己背后所有人。巴扎看了一眼石室里的情景,微微閃身,把騎兵弩遮掩在背后。

  莫速爾家的武士們迅速地調整位置,組成半月形,把巴魯和巴扎保護在后面,巴扎的手心出汗,汗水悄無聲息地滲入騎兵弩的機括里。

  這間石室足有兩座金帳那樣高,頂部有個巨大的缺口,月光從那里射入,地面也有一個缺口,卻只有兩人合圍那樣大,缺口里一片漆黑,旁邊架設著一具青銅絞盤,連著長長地鎖鏈。

  缺口旁點著一堆熊熊的篝火,最后的九名黑衣守衛全部站在那里,提著螳臂般的刀,冷冷地看著他們。其中一人的腳踩在巨大的牛油桶上,他只要用力一踢,那桶里上百斤的牛油就會傾入缺口中,再隨手從篝火里撿一根燃燒的木柴扔進去,就可以把缺口下的地穴燒成一口火井。

  還剩九個人,巴魯沒有取勝的把握,好在他們如今沒有藏在暗處,這樣機會略大了幾分。他盯著那個牛油桶,沉默著,等待對方說話。

  “莫速爾家的人都是勇敢的人吶。”九名守衛中為首的人說。

  巴魯不說話,此刻所有的話都是多余的,他看得出那些守衛的眼神,陰森冷漠,不可撼動。那是一群即便死也要完成使命的人。

  “放下武器。”守衛們的首領再次說,那名腳踩著牛油桶的守衛加了幾分力氣,牛油桶傾斜起來,保持著一個危險的平衡。

  “把刀扔了。”巴魯說。

  所有利刃都被扔在了地上,包括那些插在腰間備用的刀和胸前的小佩刀。

  “還有你背后那柄長刀。”

  巴魯背后的五尺長刀是阿蘇勒的影月,高過頭頂,仿佛一根旗桿。巴魯解開胸前的繩扣,把影月也扔在地上。

  “還有你們靴子里的匕首。”

  “很好。”巴魯說,他們的一切裝備都被對方看透了。

  巴魯彎下腰,所有人跟著他一起彎腰,這一刻隱藏在人群后的巴扎暴露出來,他的視野忽然開闊。他單手端起騎兵弩,立刻扣動扳機。

  扳機上異樣的感覺讓巴扎意識到這是個致命的失敗,他的汗水讓弩弓的機括打滑了,箭矢沒有離開滑槽。

  “哥哥!”巴扎咆哮。

  牛油桶傾倒,牛油直灌入地穴深處。

  巴魯知道自己只剩最后一個機會,在火種被扔進去之前,他俯身握住了距離自己最近的武器,影月。他長嘯著前沖,刀鞘自動脫落,那柄刀仿佛覺察到主人的危險一般,發出了凄厲的長鳴。巴魯咬著牙,忍受著刀柄上傳來的攝人的煞氣,他眼里只有一個人,對方的首領,首領用刀尖的鉤子勾起了一塊燃燒的柴。

  已經來不及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了。守衛們的首領帶著嘲諷般的笑把火種吊在地穴口,那點火光刺著巴魯的眼睛,仿佛利刃。

  首領滿足于對敵人的這份捉弄,他猛地抖動手腕,火種墜落。

  一瞬間巴魯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忽然感覺到疲憊了,想要就這么停下,他看著那火種下墜……下墜……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里。

  火焰猛地騰起,像是火山噴發或者巨龍在海底的吐息,熊熊烈焰中,一道人影騰空而起,平揮手中的刀,斬下了首領的頭蓋骨。他抖手拋去手中沾了牛油燃燒著的、血紅色的絲錦長袍,沉默地站在守衛們中間,低頭看著燃燒的地穴。火鳳撩動他的長發,他的四周盡是那些螳臂般的薄刃,可他甚至不想去閃避。

  火光在他赤裸的上身鍍上了黃金般的光澤,守衛們一時竟然不敢對他發起攻擊。

  “主子……你還……活著啊?”巴魯想要笑,卻已經笑不出來。他太累了,像一根繃得過緊的弓弦,就快要撐不住了。

  阿蘇勒·帕蘇爾低著頭,看著地穴深處“鎖龍廷”里那具流干了血的尸體,那具蒼老又蒼白的尸體,被熊熊的烈焰包圍了。他想著自己擰轉長袍時,那淋漓而下的鮮紅的血,帶著最后的體溫,溫暖著他的掌心……

  “主子!刀!”巴魯大喝著擲出手中的影月。

  阿蘇勒躍起在空中,抓住了刀柄。

  悲辛已經徹底籠罩了他,強烈得能夠摧毀他,藏在他心中那匹憤怒的狼以利爪刺穿了他的心臟。

  長刀輪轉,在半空中劃出了最圓滿也最蕭颯的弧,八片頭蓋骨在同一瞬間被激飛上天空。

  旭達汗坐在他渴望了太多年的黃金寶座上,膝蓋上放著貴木的尸體。他已經蘇醒,蘇醒時金帳里沒有一個活人。他第一眼看見的是擺在寶座一側的白銀花瓶,那是他獻給母親靈魂的花束;第二眼看到的是弟弟的尸體,一瞬間他覺得這是一場噩夢,過一會兒就會醒來。

  他的阿媽沒能保佑他和弟弟,也許她的魂已經散去了,聽不到兒子的祈求。

  他一根根拔掉了貴木身上的箭,擦去了臉上的血,這樣貴木看起來更像他平常熟悉的那個弟弟。

  他很少抽煙,此時卻不由得想抽點煙,于是他從死去的斡赤斤家主人身上搜到了煙鍋和煙草。他抽著煙,仰望著金帳頂,長久地沉默。

  外面不遠處傳來激戰的聲音,那是三家貴族的武士們在浴血搏殺,合魯丁家的武士和斡赤斤脫克勒家的聯軍在去往金帳的半途相遇,額日敦達賚在竭力阻止那些急欲復仇的男人靠近金帳。整個北都城都從夢里醒來了,三大家族的小隊武士在城里很多地方遭遇,他們已經沒什么可說的,直接揮刀砍殺,這些消息一條條送進金帳里來,旭達汗已經不想聽。

  他覺得累了,他本該去支援他的盟友額日敦達賚,但他不想動,如今已經沒有什么人能解救這個城市了,男人們只想互相復仇。

  他的謀略失敗了,貴木沒有說準。

  合魯丁家的武士們就快要支撐不住了,喊殺聲越來越逼近金帳,旭達汗等待著他們出現在自己面前。他仍是不可戰勝的,帕蘇爾家青銅之血的繼承人,敢沖到他王座前的人,必須有死的覺悟。

  喊殺聲已經逼到百步外,金帳的簾子被掀開,一個提著長刀的人緩步走了進來。

  旭達汗看了那人一眼,露出一個驚詫的笑來,“阿蘇勒?你還活著?你怎么來這里的?”

  “我告訴斡赤斤家的次子說,如果他們能掩護我來到金帳,我就能殺了你,我也有青銅之血,和你是一樣的,他答應了。”

  “你殺了爺爺么?”

  “沒有,我不會用刀對準自己的爺爺。”

  “那你殺不了我,因為你太懦弱。”旭達汗搖頭,“阿蘇勒,你是錯生在我們帕蘇爾家了。”

  “四哥死了,你很難過吧?如果早知道是這樣,你還會這么做么?”

  “天地不仁,容不得懦弱的人,我很難過,但我仍會這么做,要成為英雄,就要狠絕,你不懂,所以你只會趴在比莫干的尸體上流眼淚。”

  “旭達汗,你所說的我都不懂。就算我是個傻子吧。”阿蘇勒說,“我都傻了那么多年了,改不了的。”

  “你們這些愚夫,只有我才是能夠就北都城的人,可你們沒一個相信,你們一個個都只想著殺了我,殺了我之后,狼主就會攻入這里,殺了城里所有人,這樣就稱了你們的心意么?”

  “我在東陸,見過一種走鋼絲的藝人,他們在離地幾十尺的鋼絲上走來走去,翻跟頭。如果掉下來,他們就會摔傷,甚至摔死。可他們覺得自己不會掉下來,因為他們總在鋼絲上走,鋼絲對他們就像平地一樣。但我見過那些走鋼絲的老藝人,他們很多人的腿都瘸了。”阿蘇勒說,“旭達汗,你一輩子都在鋼絲上走,一定會掉下來的。”

  “阿蘇勒,這么說話可真不像你啊,我能覺得出你是真的恨我了。”旭達汗輕輕地嘆了口氣,“你這樣一個人,要讓你真的恨誰,也很不容易。”

  “我知道我很懦弱,可流血已經流的太多了啊,我走到這里來,一路上死了幾百人,我已經退不出去了。旭達汗,我們兩個的背后都是懸崖,是不是?”阿蘇勒仰起頭,長長地呼吸。

  影月旋轉,阿蘇勒換為反手握刀,刀劍沒有指向旭達汗,而是指向了他自己的腰間。長刀回到刀鞘,他默默地踏上一步,沉腰側身,五指落在血跡斑駁的刀柄上。他的動作終止在拔刀前一瞬間的姿勢上,歸于絕對的寂靜。額前的長發垂下,遮住了他的眼睛。

  “瞬殺?”旭達汗的眼睛微微地亮了。

  他聽說過這種刀術,來自東陸的雪國晉北,號稱世間刀法中最蕭颯也最凌厲的一種。晉北的武士們在漫長的雪季里用冰水沐浴,磨練精神和肉體,把強烈的殺戮之氣隱藏在心底深處,這是危險地魔鬼,只能在戰場上釋放。他們使用這種刀術時,被刀的殺氣駕馭,不見血而回鞘的刀被視為不祥和妨主的。

  旭達汗把貴木的尸體輕輕地放在地上,走下寶座,看著那柄藏于鞘中的五尺長刀,濃重的血腥氣透過刀鞘滲出,撲面而來。

  他雙腿分立,輕輕地活動手腕,把獅子牙松松地提在手中,刀尖落在地面上。

  阿蘇勒知道面前的哥哥有多么的危險,他在沒有食物和水的“鎖龍廷”中關了近三日之后,終于有機會和同樣有青銅之血的哥哥正面對敵。他使用瞬殺刀,因為這是可以逆轉局面的一刀。在殤陽關決戰前,他從古月衣那里學到了這種刀術,也曾目睹古月衣用這種刀術斬殺雷騎。凌厲如妖鬼,曼妙如蝴蝶。

  瞬殺刀的精髓,是凝聚全部的力量于拔刀的瞬間,這一刻力量的爆發就像滔天狂狼沖破了閘門,沛然不可抵御。運刀的人往往無法控制這一刀的力量,而必須借助刀鞘,刀鞘的位置和角度將控制出刀的方位。刀沿著鞘掙脫束縛的瞬間,會獲得鬼神般的速度。

  但是通常只有一次揮斬的機會,如果沒能命中,后背將留下巨大的破綻。

  旭達汗無聲地笑了,他喜歡強有力的對手,他已經不用再隱藏自己的力量扮成一個劍術平庸的三王子,他是帕蘇爾家頂尖的武士,需要頂尖的對手。他看得出來,阿蘇勒的力量和精神就像被鎖在紙盒中的火焰,那層薄薄的壁壘隨時可以被突破。

  旭達汗聽見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血流速度已經快到了極致。

  “阿蘇勒,我說過的,你是那種男人,永遠為了別人而活著,你是終要用一個哥哥的血去祭奠另一個哥哥的靈魂。”旭達汗輕聲說,“可你的星命在那顆永寂的谷玄上,和你有關的人都會一一死去,等到那一天,他們都死了,你又要用誰的血去祭奠誰呢?”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說吧。”阿蘇勒腳步微挫。腳跟震地的聲音仿佛一記巨錘擊打,身形如離弦之箭射出。疾風掀起了他的長發和他的長衣,向著兩側獵獵招展。

  “阿蘇勒,你果然在東陸學到了了不得的東西啊。”旭達汗深深吸氣,瞳子里仿佛吞吐著火焰。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我祖宗的血。”

  “他們的靈魂在黑暗中看我,他們傳給我尊貴的血和肉,他們傳給我天神的祝福。”

  “我們注定是草原之主,我們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們注定是神唯一的使者。”

  他對著阿蘇勒發出咆哮,那古老的,咒文般的語言像一粒火種,落到他幾乎干枯的血脈深處,想把他千瘡百孔的身體再次點燃,熔煉為金剛。歷史中還沒有任何人曾連續兩次喚醒青銅之血,但是他必須做到。他是旭達汗·帕蘇爾,他不能允許自己作為一個戰敗者倒下。在他對面的人流著和他一模一樣的鮮血,他更加不會退縮。他可以為了這次勝利付出任何代價,每一次的成功,他也從未計較過代價。

  “帕蘇爾家祖先的靈魂,在我這里!”他墜入了黑暗深處,眼中閃動著野獸般的光,傾盡全力探身一斬。

  那一刀斬出的軌跡,是天地間最圓滿蕭煞的弧線,那是天神以戰斧劈開世界的一斬,永恒的存在,帕蘇爾家歷代祖先們斬出的,都是同樣的圓弧。

  旭達汗完美地重現了大辟之刀!

  阿蘇勒的刀貼著刀鞘發出刺耳的長嘶聲,影月離鞘,光如滿月。他全力突出肺里的空氣,封鎖在刀鞘中的兇煞之氣,夾著那些因親人死而生的仇恨,潮涌而出。刀光細若一線。

  兄弟兩人擦肩而過。阿蘇勒沖出十幾部才艱難地剎住,兩個人背向而立。旭達汗幽幽地嘆了口氣,丟下獅子牙,阿蘇勒的手中已經沒有了刀,淋漓的鮮血順著手臂而下。

  “你是從我斬狼的那一刀里學會大辟之刀的吧?開天辟地的一刀……天地間最圓滿的弧線……那是帕蘇爾家刀術的精髓……你是對的,你是帕蘇爾家最強的武士,只憑一眼就能學會沒人教過你的刀術。”阿蘇勒輕聲說,“其實你才是比我更適合這刀術的人,你總想著要權力,要武力,要為自己開辟一片天地……而我只想保護自己身邊那幾個人。”

  “這時候還要嘲諷我么?你在瞬殺刀后的第二擊,用的是什么刀?”

  “這不是刀術,是槍術,”阿蘇勒說,“極烈之槍,破一切圓!”

  他轉過身。影月留在旭達汗的胸膛里,五尺長的利刃徹底貫穿了他的胸膛,他的胸口一直抵到了刀柄上。能夠斬斷最圓滿弧線的,只有最凌厲的直線,姬氏極烈之槍的“焚河”,被阿蘇勒用在了刀術中,幾頁曾教過他如何在最兇猛的突刺中調整呼吸、肌肉和精神。“焚河”擊出的時候,握槍的位置在尾部,和刀術沒有區別。

  “你在東陸,真的學會了了不起的東西。”

  旭達汗也轉過身,微微瞇起眼睛看著阿蘇勒,青銅之血的效果從他身上迅速地退卻,他的面容漸漸恢復了英挺,唇邊帶著冷冷的笑意。他伸手握住影月的刀身,緩緩往外拔,每拔出一寸都有汩汩的鮮血涌出,但是旭達汗像是絲毫不受影響。他終于把五尺長的影月從身體里拔了出來,血淋淋地扔在腳下。

  阿蘇勒覺得有只陰冷的手握住了自己的心臟,他不知道在旭達汗身上發生了什么,但他忽然想起了殤陽關里的喪尸。

  “一般的人,心臟毀了,早該死了吧?”旭達汗按住心口的巨創,“不過你和我不同,狂戰士有兩顆心,你身體里那顆血嬰其實是顆很小的心臟,當它和另外一顆心臟同時跳動,比常人更多的血就會被輸送到全身,全身脈絡都會舒展開,這就是青銅之血的秘密。但那顆小的心臟是個魔鬼,它里面滿是毒素。你的青銅血脈不完整,因為你那顆小的心臟沒有長成,是個殘疾的魔鬼。”

  阿蘇勒一步步后退,死死地盯著旭達汗空著的左手,以眼角的余光在地上尋找合適的武器。他感覺到旭達汗所說的那顆心臟了,那個小小的魔鬼,在鮮血的召喚下已經開始搏動了,正把帶著毒素的血輸往他的全身,當那兩顆心臟跳動被調整到一致的時候,他就會控制不住狂血,變成玩玩全全的狂戰士。他的體力已經差不多耗盡了,除了任狂血控制自己,他不知道還有什么機會能戰勝旭達汗。

  旭達汗忽然笑了笑。

  “別怕,一顆小心臟,我支持不了多久。你贏了。”他仰頭,望著金帳頂上的豹子圖騰,輕輕吁出一口氣,“阿蘇勒,你很好,不是我說的懦夫……”

  他松開了手,創口處一股血泉沖出,在半空中灑開,仿佛濃墨潑灑的一朵紅花。旭達汗仰面倒在地上,身下一灘血漸漸變大。阿蘇勒默默地看著他,旭達汗勉強抬起手,沖阿蘇勒招了招。

  “來。”旭達汗說,“放心,不是圈套。”

  阿蘇勒一步步走近,直到旭達汗身邊。他站在那里,頂針旭達汗的眼睛看了許久,旭達汗也一直在看他。阿蘇勒想他們這對兄弟從不曾這樣認真地凝視彼此,現在他們應該抓緊最后的時間了。

  他忽然想起件小事,大概是他四歲的時候,跑去金帳找父親,看見那時候十一歲的旭達汗抱著一只東陸產的藤球站在金帳外的陽光里,穿著白色的半袖,陽光把金色燙在他的身邊。那時候阿蘇勒還不明白旭達汗這個哥哥到底和他是什么關系,卻看見那只藤球上纏著五彩的絲線,綴著流蘇,他就吵嚷著要那個藤球。伺候他的女官急忙上來抱起阿蘇勒,說那個藤球是父親賜給三王子的,不能強要,她們也明白在大君家里,兒子們之間的關系是不會很好的。阿蘇勒在女官懷里大哭大鬧,而旭達汗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一直抱著那個藤球站在陽光里,神情淡淡地看著這個煩人的孩子。那時候他們也對視,一個十一歲,一個四歲,他們的眼睛都還清澈,不染塵埃。

  那件事的結束是燙著陽光金邊的旭達汗把藤球遞給了女官,“給他吧,這是小孩子的玩具,我不玩了。”阿蘇勒抱著好不容易要來的藤球,看著那個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的陽光里。

  他對旭達汗的戒備消散了,慢慢地跪下來,把旭達汗抱起來,用手按住他的創口,讓失血變慢一些,可他知道這不能阻止旭達汗的死。

  “爺爺死了么?”旭達汗低聲問。

  阿蘇勒猶豫了一刻,“他死了,很安詳。”這是實話,那個老人對于這個世界已經不再留戀了。

  “我感覺到了……同時有三個狂戰士的時代,帕蘇爾家本該橫掃整個草原吧?”旭達汗說,“可很快就只剩下一個了,還是不完整的那個。”

  “是到如今還有野心么?橫掃草原又有什么用?”阿蘇勒說。他們兩個的語氣都淡淡的,外面那些喊殺聲、咆哮聲、哀嚎聲好像暫時地遠離了他們,這對兄弟好像是在下午的陽光里喝著茶,一起說說閑話。

  “有啊,我這樣的男人,野心總是不會死的。”旭達汗說,“只是力量不夠。”

  阿蘇勒心里一動,“如果回到從前,讓你重來一次,你還會這么做么?”

  “會啊,在知道自己有青銅之血時,我想我應該成為英雄,這是天命賜予我的機會。我要成為遜王那樣的男人,我可以忍受孤獨,但要成就事業。”旭達汗低聲咳嗽,嘴里涌出血來,“因為我這樣的男人已經很孤獨了……如果不能成就英雄的事業,還有什么能安撫自己的心呢?”

  “你原本可以不孤獨,可你總是把自己和其他人隔開,哥哥,你永遠不相信其他人,你害怕他們傷害你。”阿蘇勒說,“也許有很多人傷害過你,對你不好……可是也有人只是把你看做哥哥,看做親人。”

  “貴木么?是啊,如果我告訴他完整的計劃,他原本不會死。”旭達汗說,“他是我這世上最愛的人。”

  “還有我啊,你給我那個藤球的時候,我可羨慕你了,覺得你有高大、又漂亮,那么有禮貌,我長大要能像你一樣就好了……”阿蘇勒說著,有種泫然欲泣的感覺。

  “什么藤球?”旭達汗笑笑,“我忘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旭達汗說,“其實我也很羨慕你,你有母親在身邊,又是最小的孩子,很多人都覺得你沒用,但也有很多人會可憐你。但沒有人會可憐我,我只能變得強大,我要忍著,要給貴木信心。你知道么?我第一次發覺自己有這血統,是因為我控制不住,殺了一個伺候我的女奴,當時害怕得整夜整夜睡不著,我想我會不會變成殺人的魔鬼。我不敢告訴別人我有這血統,因為我覺得我說出來就會被殺死,我不是純血的帕蘇爾家子孫,卻有帕蘇爾家最高貴的血統,那時候我還太小,像只小小的螞蟻。”

  “跟我從真顏部回來時差不多大?”

  “是吧。”

  “最終你還是暴露了青銅之血,因為覺得機會到了,再不用畏懼了吧?”

  “不,還是畏懼。”旭達罕說,“我永遠記得被我殺死的那個女奴的眼鏡,大得可怕,月光照在她的眼睛里。”

  “我也是啊,”阿蘇勒也說,“這些天我總是做噩夢,想起那些被我殺了的人,在夢里,我還在殺他們,不知道停止。”

  “我在想……十年之前,我們都那么孤獨……可彼此都不知道。”旭達汗說,“也許我們每個人心里……都有個孤獨的孩子啊……”

  “嗯。”阿蘇勒想起十年前北都城的陽光下他和旭達罕的對視,彼此看不穿對方的眼鏡,眼底都藏著刻骨的孤獨。

  “明天早晨,如果沒有人出城投降,狼主就會攻城……你要代替我出城,但你不是我,你沒法和狼主議和,你要帶兵埋伏在城門口……在他們進城的瞬間給他們重創,把他們的人推出城外,然后再議和。這很冒險,但也是最后的機會……狼主相信我會向他投降,我已經寫信給他,他在等我,他會放松警惕。”旭達罕說,“進城時他們不會全軍出動,你要竭盡全力地斬殺他們的精銳,重創他們。你至少要帶一萬上過戰場的男人,但是越多越好。”

  “明天?”阿蘇勒一驚,而后搖搖頭,“晚了,你聽聽外面的聲音,現在整個北都城里,你殺我,我殺你,所有人都要復仇,所有人都瘋了。哪里還有一支一萬人的軍隊?”

  “我把頭插在旗桿上,帶去各個寨子里展示,告訴他們我才是那個內奸,我才是一切禍亂的原因。他們會相信你的,其實他們也不想打下去了,只是停不下來。如果還需要證據什么的,去我的寨子里搜搜,總有的。”

  “你真的出賣了軍情?”

  “沒有,可總要有人承擔一切。你將是這城里的大君,但也許只到天明之前,你還有三個對時而已。”

  “這時候還要把別人玩弄在掌中么?你這個自信的男人。”阿蘇勒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青陽,交給你了,抓著他,別放手……就像那個藤球一樣。”旭達罕盯著阿蘇勒,握住他的手,而后慢慢合上了眼睛。

  他的三哥旭達罕·帕蘇爾死了,轉瞬間帕蘇爾家的男人們凋零了,他們曾經彼此敵視,如今一樣的冰冷。

  “你本該是拯救青陽的人啊!”阿蘇勒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是什么把你變成這個樣子的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旭達罕的身體完全沒有了溫度,阿蘇勒仍舊抱著他坐在金帳中央,仰頭看著天穹般的金帳頂幕。

  他記得幾天之前他也是這么抱著比莫干的身體,心理的憤怒和悲傷像是要沖破牢籠的野獸,可現在他不再憤怒悲傷了,只是覺得累。他不想再哭了,可是眼淚還是無聲地往下流,像是永不干涸的小溪。

  他解開旭達罕的束發帶,以手梳理他一頭粘著血污的長發,而后拾起影月,用衣角拭去刀上的血跡,在青冷的刀身里,照見了自己的眼睛。

  “守在這里!任何人不能踏入金帳!敢來試我們刀鋒的,就殺了他!”巴魯惡狠狠地咆哮。他手中的長刀上,血一滴滴墜落,他已經數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合魯丁家的武士還在源源不斷地涌來,帶領他們來到金帳門前的一千人戰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巴魯和巴扎所帶的莫速爾家一部,因為貼著金帳死守,還剩下三五十個帶傷的人。

  “巴扎,帶大那顏走。”巴魯把弟弟扯到身邊,低聲吩咐。

  “一起走!”巴扎不服從,死死地抓著巴魯的甲胄。

  “廢物!”此時此刻,巴魯也拿這個弟弟沒辦法了,只能瞪大眼睛,無謂地大聲呵斥。

  “少主人!守……守不住了!”一名莫速爾家的武士撲過來大聲吼道。

  巴魯回頭,成百上千的武士擠壓這他們這一小群人,陣線正在潰退。人太多了,甚至刀都揮舞不開,莫速爾家的武士們和對方的武士們以長刀格擋,卻擋不住對方人潮的壓力。后面的武士們使不上力,高舉著火把,狂呼著,一片火光照花了巴魯的眼睛。

  “退入金帳!從后面走!”巴魯下令。

  他掀起繡金的羊皮簾子,第一個沖進金帳。巴扎跟著沖進來,卻一頭撞在哥哥的背上。巴魯呆呆地站在那里,巴扎正詫異,猛一抬頭,心理一陣戰栗,也呆住了。

  無處不是尸骸,鮮血把那些松軟的楊邁地毯都浸潤成赤紅色。浴血的阿蘇勒·帕蘇爾坐在黃金貂皮的寶座上,以手支著額頭,寶座前插著鮮血淋漓的長刀。他掃視所有人,眸子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合魯丁家的武士也紛紛涌了進來,看著這場面都驚詫莫名,放低了手中的刀。

  巴魯和巴扎已經跟了阿蘇勒十年,從未覺得他們和這個主子的距離如此遙遠。這個年輕人坐在了大君的寶座上,是新的帕蘇爾家當家主,這世上最后一個青銅之血的繼承者。他忽然長大了,成了帝王,孤獨而強大,一如他的父親。

  阿蘇勒緩緩抬起手,手里是一顆人頭,旭達罕·帕蘇爾的人頭。

  他用一種平靜而遙遠的聲音說,“帶這顆人頭出去給所有人看,告訴他們不要打了。罪魁禍首已經死了,你們現在殺的,都是自己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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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四日,斡赤斤家的帳篷里,脫克勒家主人正背著雙手踱步,斡赤斤家主人皺眉沉思。

  “我看旭達汗這場筵席是沒安好心!”脫克勒家主人忽地駐足,高聲說。

  “能怎么樣?在筵席上對我們兩個動手?”斡赤斤家主人搖搖頭,“旭達汗大概不會那么傻,就算我們的護衛擋不住他,讓他得逞了,他還得對付我們寨子里的幾萬男人。我們兩個若是死在金帳里,我們兩家難道不會合兵殺了旭達汗?就算他是青銅之血,手里卻只有幾十個男人可用,總不成我們兩姓加起來殺不掉他。”

  “我對那個人不放心,”脫克勒家主人一再搖頭,“你記得那晚他在金帳里的樣子么?他是個瘋子,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奇怪。”

  斡赤斤家主人笑笑,壓低了聲音,“那么,殺了旭達汗如何?”

  “殺了旭達汗?”脫克勒家主人一驚,又搖頭,“也不行,他畢竟是狼主的外孫,如果殺了他,我們未必能在狼主面前討好。”

  斡赤斤家主人微微點頭,“我只能這么一說,我也只聽說蒙勒火兒是個喜怒無常的人。以旭達汗的才干,或許真的能被狼主所賞識,我們殺了他,狼主可能對我們大怒。我真正想的是……”他的眼皮一翻,“拿下他!”

  “拿下他?”脫克勒家主人一愣。

  “如果我們能把五百個精銳武士調到金帳前面,趁著筵席,必然能夠擒住旭達汗。傳說青銅之血何等的可怕,也不過是一個野獸般發狂的男人罷了,就算是頭戰錘,難道五百個男人收拾不下來?而且筵席上旭達汗不會穿著甲胄,我們就讓人用弓射他。我聽說狂戰士最怕被人射穿心臟,砍掉腦袋,或者失血,血流多了也支撐不住。”斡赤斤家主人說,“然后我們就押著旭達汗開城,跟狼主說實情,旭達汗名義上依附朔北部,心里想的卻是當草原的大君。”

  他瞇起眼睛,冷冷的笑了,“你說這樣狼主會怎么反應?”

  脫克勒家主人想了想,“行!我看這樣可以!”

  “計劃我已經想了很久,拿下旭達汗并不難。我唯一一個擔心的事,是額日敦達賚。他現在一心只想著為父親復仇,如果我們開城,他可能會帶著合魯丁家的人進攻我們。”斡赤斤家主人搖頭,“這個死腦筋的年輕人,讓我很頭疼……”也許殺掉額日敦達賚才是好辦法?

  “他也是明晚的客人,不如……”脫克勒家主人緩緩地握拳,“不如一起……拿下!”

  斡赤斤家主人伸出手,兩人擊掌,呵呵大笑。

  “那么我們還要等兩天,兩天之后,你我兩家就是青陽部的主人!”斡赤斤家主人舔了舔嘴唇,“我們在帕蘇爾家人的面前當了那么多年的部下,如今,總該輪到我們了吧?”

  貴木大步踏入金帳,看見旭達汗正盤膝坐在地上,身旁堆了些零散的花枝,他正把那些花枝的莖修短,一枝枝插在一只銀色的瓶子里。這么冷的冬天,誰也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的花,平時旭達汗也不好這些花花草草的女人東西,貴木覺得這些天來他的哥哥有些奇怪。

  “都安排好了。”貴木說,“只要那兩個老家伙敢來。”

  “我覺得那兩個老家伙會很戒備,他們會帶著大批的人一起來。”

  “這我也想到了,哥哥這邊應付得了么?”

  “應付得了,筵席上的事情都好辦,關鍵是筵席之后。你必須立刻帶人抓住兩個老家伙的所有兒子,宣布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才是朔北部安插在城里的內奸,同時你還必須派人到每家的帳篷里宣布這件事,一定要快,否則斡赤斤家和脫克勒家會組織男人們復仇,我們卻沒有人馬在手里。”

  “我已經組織了足夠的人手,哥哥這邊一旦得手,我那邊三百個人一齊出動去做這事,我在斡赤斤家和脫克勒家的寨子外還埋伏了兩千人,都是額日敦達賚借給我的,很可靠。”

  旭達汗微微點頭,“你能說動額日敦達賚對我們很重要,現在這五老議政只剩下四家,我們帕蘇爾家再加上額日敦達賚的合魯丁家,才能對抗那兩個老東西。”

  “還不都是哥哥教我的,”貴木說,“額日敦達賚是個沒腦子的,一心只想著為自己的父親報仇,聽說那兩家想要開城投降朔北人,牙都要咬碎了。”

  旭達汗微微地笑了,“是,那兩個老家伙自認為聰明,可是落在我們手里的把柄太明顯了。是他們出面截獲了比莫干的車隊,又是他們極力主張處死比莫干,如今又四處宣揚他們才真正掌握著北都城的權力,跡象太明顯了。我們可什么都沒做過。”

  “是!哥哥的謀略,一定都不錯!”

  旭達汗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貴木,你是個粗心的人。這次可一點錯誤都不能犯,否則我們就前功盡棄。”

  “我知道的!”貴木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若是沒做成,壞了哥哥的大事,就拿貴木這條命來抵!”

  旭達汗搖了搖手,“別說這個。”

  “貴木,來,跟我拜拜。”他把插好的花放在黃金寶座上。

  貴木愣了一下,抓了抓頭。他知道明晚是決定生死成敗的重要關頭,蠻族人這時候總會拜拜盤韃天神,可是祭祀盤韃天神都是用新宰殺的牲畜,有些甚至悄悄地用新生的嬰兒,因為那位神祉是勇猛、兇暴而嗜血的。他不明白旭達汗搞了一瓶花是什么意思。

  旭達汗拍拍弟弟的肩膀,“不是拜盤韃天神,是拜阿媽。”

  “拜阿媽?”貴木不解。

  他和旭達汗的生母在生下貴木后不久就死了,死于難產,那時候貴木只有兩歲多,旭達汗也只有六歲。貴木完全不記得母親的樣子,只是想起她的死就切齒痛恨。母親的死讓所有青陽貴族額手相慶,朔北部和親的大閼氏死了,他們盼著老大君再立一個青陽血統的大閼氏。但是老大君沒這么做,直接搬到了側閼氏勒摩的帳篷里住,這讓青陽貴族們深深不解,不知那個瘋癲的女人有什么勾人魂魄的地方。而在貴木看來,母親是個無謂的可憐女人,她甚至沒有嘗過自己丈夫的愛吧?也沒能保護自己的兩個孩子,就這么死了,讓他們倆兄弟飽受屈辱。而旭達汗也沒表現出對母親的什么感情,小時候貴木每次問旭達汗母親的樣子,旭達汗都搖搖頭說記不清楚了。

  旭達汗并不解釋,拉著他跪下,跪在那瓶花前面,向著北方,雙手合十。

  旭達汗拜了拜,“阿媽,你若是能聽見我和貴木在這里說話,就保佑你的兒子。你的兒子們都有出息,不會輸給那些欺負你的人。”

  貴木心里一顫,莫名其妙地覺得酸澀。他習慣了旭達汗陰陰冷冷的聲調,乍地聽到這話很不習慣,覺得哥哥像是變了個人。

  “貴木,你也說兩句。”旭達汗說。

  貴木比照他的樣子,笨手笨腳地拜了拜,“阿媽,你要保佑我和哥哥。”

  旭達汗滿意地點點頭,“這是東陸長門僧的禮儀,他們說人死了其實是有靈魂的,經過很長時間以后才會慢慢地散去。在散去之前,那些靈魂就游蕩著,去自己記憶里最熟悉的地方。如果是阿媽的魂,一定會回北方吧,我知道她在北都城里的日子很不開心。”

  “哥哥,怎么忽然想起拜阿媽了。”貴木想沖淡眼下這股酸澀的氣氛,咧嘴笑笑,“阿媽能保佑這種拔刀殺人的事?”

  “我們還能拜什么人呢?”旭達汗站了起來,“拜盤韃天神么?狼主說得對,那種高高在上的東西,根本不會管我們的死活……那我們還能拜誰呢?帕蘇爾家的歷代祖宗么?看看我們的爺爺欽達翰王,帕蘇爾家的祖宗還會保佑我們這種殺兄的罪人么?”他低下頭,無聲地笑笑,“斡爾寒家的祖宗么?他們都站在狼主那邊呢。”

  旭達汗伸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用力捏緊。即便貴木的體格強壯,也不由得臉上抽搐。旭達汗手上傳來的力量幾乎能捏碎鋼鐵。

  “只有阿媽會保佑我們……只有她!如果她的魂還沒有散成煙霧……她會保佑我們,因為她愛我們……我們是她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旭達汗拍著自己的心口,“除了她,這個草原上,沒有誰會跟我們一心。只有你和我……只有你和我……”

  貴木呆呆地看著哥哥的眼睛,旭達汗的眼眶是紅的,眼白里面一道道的紅絲。貴木想起哥哥已經一整天沒睡了,行動被提前了,他們得把每個細節都重新檢查過。

  “不要死!貴木!不要說什么要拿命來抵的蠢話,”旭達汗緊緊地擁抱弟弟,“你是我的弟弟,你要和我一起!我們還沒看到東陸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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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一月十三日了吧?”蒙勒火兒遙望著北都城,輕聲說。

  “是啊,這些天每個晚上狼主都來這里眺望啊。”山碧空騎著馬,站在他背后。

  “派人送信給旭達汗,說我等得有點焦急。”蒙勒火兒回頭對山碧空說,“三日之后,也就是一月十六日太陽升起的時候,如果北都城的城門還不打開,我們就沖進去。我們會殺死城里所有人,他也不例外。”

  山碧空微微一愣,笑笑,“對于已經在握的勝利,狼主為什么忽然著急了?”

  “這個冬天,我覺得格外寒冷。”蒙勒火兒裹緊身上的羊裘。

  山碧空心里一震,看著蒙勒火兒那張朽木般的臉,那張臉上面無表情。

  “我聽說辰月的秘術可以使人長生,是么?”蒙勒火兒隨便地說。

  “教中確實有可以延長壽命的秘術,不過修習非常艱難,傳說也有能和這世界一同不朽的秘術,但我還不知有什么人修成過。”山碧空說,“可千百年來總有人耗盡一生心血在典籍中鉆研永生之法,到今天他們都死了。”

  蒙勒火兒冷漠地笑笑,“你這么說,是擔心我要求你把長生的秘術傳給我么?”

  “狼主這樣的年紀,再想追逐長生,確實是晚了。”

  蒙勒火兒搖搖頭,“對于長生,我沒有興趣。我是想說,我根本不相信什么能與世界一同不朽的秘術。”他向著夜空伸出手,“總有一天這個世界也會死掉,星星都會墜落下來,那時候沒人能活著。”他扭頭看著山碧空,“我就要死了,不知什么時候。這些天我想到這個,心里焦急,我想要在我死之前把我的干渴填滿。如果我死在北都城的城門前,是不是顯得太愚蠢?”

  山碧空和他相視沉默。許久,山碧空點了點頭。

  “你也快要死了吧,山碧空,我在你身上能嗅到死亡的味道,和我身上的味道一樣。”蒙勒火兒說。

  “還能活幾年吧,”山碧空眺望著遠處,低聲說,“我也希望我不要在抵達我心中那座城之前倒下,那樣確實很愚蠢。”

  月亮已經滑入西天穹,漸漸逼近寰化的軌道,時間已經到了后半夜。

  北都城里最高的高地上,站著一匹長鬃的烈馬,旭達汗站在馬背上,俯瞰他的城市。他的貂氅在夜風里發出呼啦啦的聲音,有如一面旗幟。

  這是座由帳篷組成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帳篷,在城里圈起一個個的寨子,幾條石塊鋪出來的馬道縱橫把城市分為幾塊。往年雪少的時候,從這里可以看見馬道外盡是叢生的白茅,家家的帳篷前打著馬草堆和馬糞堆,木架子上掛著風干的牛羊肉。可現在大雪已經覆蓋了一切,雪地里一座座帳篷像是白羊掉了毛后的斑禿,寨子門前都點著火,星星點點的火光讓旭達汗想起燒荒結束的土地。

  寂靜,他的視野中看不到人。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來這里眺望,以前總覺得這座城市是草原上的明珠,引無數英雄來爭奪,如今卻覺得它那么荒涼蕭索,像是座死城。旭達汗還沒有機會去東陸,親眼看看東陸一州里數百座城市的勝景,從東陸回來的蠻族人都說,那里樓閣連云、錦繡如海,旭達汗無法想象那樣的城市,其實一直想去親眼看看。

  這要看盤韃天神給不給他這個機會。

  城外是他最仰慕的人之一,他的外公蒙勒火兒,隨時會沖進來殺死城里的每個人。而城里的平民們已經被絕望籠罩了,只是驚恐地等待著消息,掌權的人則想著投降來保存自己的實力,另一個他仰慕的人,他的爺爺,也并不認可他在帕蘇爾家的地位。而他已經除掉了那個叫做比莫干的男人,如果比莫干還活著,也許會比這些人多認可他一些。

  旭達汗感覺到了一絲孤獨。他獨立于高出,想要拯救這座城市,卻明白自己不會有什么同路人。他只能當一個孤膽的英雄,好在他不畏懼,他所知道的英雄都是孤膽的。他思緒紛亂,想起他的父親來。他從來都恨自己的父親,因為他知道無論自己做得多好,父親的眼睛始終還是看著那個“寬仁”的比莫干,可這時候他不由自主地想,三十年前的郭勒爾,是否也曾站在這個地方看他的城市,而后揮軍和蒙勒火兒決戰?

  貴木策馬登上高地,來到旭達汗背后,聲音焦慮,“哥哥,狼主來信了,說……如果三日之后,也就是一月十六日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們還不打開城門,他就下令進攻,同時我們和他之間的所有約定都作廢!”

  旭達汗臉上肌肉微微一跳,沒有說話。

  “哥哥,我們得想想辦法!三天,我們要收拾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這不可能啊!可現在開城,那兩條老狗肯定會在狼主面前搶哥哥的位子。”貴木說,“難道我們費了那么多心血,就讓那兩條老狗得逞?”他臉色猙獰,“我們得再跟他們談談,不要逼急了我們,大家一塊兒死!”

  “他們不會改變條件的,”旭達汗淡淡地說,“如今我們名義上是帕蘇爾家的領袖,可是幾乎沒有人可用,這種情況下他們一定會堅持。”

  “那怎么辦?他們說話和放屁一樣,狼主如果說三日后攻城,他是一定會做的啊!”

  “這我相信。”旭達汗沉默了片刻,“后天晚上,一月十五日,我要請斡赤斤、脫克勒和合魯丁三家主人在金帳中飲酒!”

  “哥哥你是想……”

  “把行動提前!如果狼主只給了我們三天,我們就在三天內解決一切問題。”旭達汗轉頭看著自己一奶同胞的弟弟,“三日之后我會打開城門,以整個青陽部主人的身份和狼主和談,他如果不接受我的籌碼,我會以北都城幾十萬人的命,把他堵在外面。他想拿下這座城,就得付出慘重的代價。”

  “狼主……會接受么?”

  “如果他認可我,他就會接受。”

  “嗯!”貴木用力點頭,“哥哥是沒問題的!”

  旭達汗心里微微一動,仔細端詳這個已經二十五歲的弟弟。貴木也已經成家了,卻還是十四五歲時候的孩子臉,倔強孤傲,眸子和下撇的嘴角帶著一股煞氣,像只咄咄逼人的豹子。旭達汗經常有種錯覺,貴木還是十幾歲的大孩子,沖動莽撞,卻又深深地相信和依賴哥哥。

  “你是大人了啊。”旭達汗隨口說。

  貴木一愣。

  “貴木,這些年你一直跟著我,我這個當哥哥的,沒給你什么好處,只是讓你陪我吃苦。”旭達汗拍拍貴木的肩,“你為什么這么相信我呢?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你就不怕我騙你?”

  “我跟哥哥可是從小就在一起的!我粗心,不知道哥哥平時在想什么,可我總知道我的親哥哥是不會騙我的!”貴木說。

  “其實我們和比莫干不也是兄弟么?可我設了那么大的一個圈套給他。”

  “我跟哥哥和哥哥跟比莫干可不一樣!”貴木說,“再說了,我不相信哥哥,還能相信誰呢?除了哥哥,這北都城里還有誰值得我相信?”

  旭達汗低頭看著馬前的雪,沉默了許久許久,抬頭對貴木笑笑,“你會跟我一路走到頭的,對吧?”

  “對!”貴木大聲說。

  龍籬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那個木然的年輕人,大那顏阿蘇勒·帕蘇爾。

  頭頂有水一滴滴打在他身后的水面上,那是一條地下河,河里游動著光色瑩瑩的盲雨,地下頭頂都生長著萬年的鐘乳石,狼牙般間利,他們仿佛站在一頭巨狼的嘴里。

  “很多年以前我們也是在這里分別,阿蘇勒大那顏,”龍籬頓了頓,“不,五王子。你的哥哥旭達汗要恢復老大君在時所有人的稱謂,因為你另一個哥哥比莫干的即位是一場陰謀,今后在草原上不會被承認。除了你的,你不再是世子,你是五王子。”

  “我不記得你,不知道你在說什么。”阿蘇勒說。

  “是,五王子不會記得我,把你扔在這里的時候,你是昏迷的。”龍籬從喉嚨深處發出陰寒的笑聲,“我只是感慨一下時間過去得真快,我離開本堂已經十五年,我一生最好的時間都花在這片草原上了,”他搖了搖頭,“這就是刺客的生存方式,五王子這樣的天驅武士不會理解。”

  “你是……那時候挾持我的人?”

  “是,那時候我是臺戈爾大汗王寨子里的一個馬夫,現在我是你哥哥旭達汗寨子里的一個馬夫。”

  “是旭達汗做的么?早在十年之前他就想殺了我?”阿蘇勒搖頭,“我沒有看出來,從來沒有想過……”

  “五王子這樣的人,總有人想要殺死你,你能活到成年,應該感謝盤韃天神的福佑了。”龍籬手,“轉身。”

  阿蘇勒平靜地轉身,龍籬猛地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前方就是一個漆黑的深洞,阿蘇勒直墜下去,聽見綁縛自己的鐵鏈在青銅的絞盤上滑動,發出令人戰栗的聲音。他不知道下面是哪里,也許是無數鋒利的鐵刺,但他沒有反抗,即便下面是地獄也沒什么,當他看見那灘辨不出人形的血肉時,他覺得這北都城已經成了地獄。

  龍籬伸手猛地按住絞盤的把手,阿蘇勒被吊在了半空中,鐵鏈陷入他的肉里,像是要絞碎他全身的骨頭。

  這是一個石穴,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線微光從頭頂的那個洞穴照下來,勉強只能照亮他腳下一塊。

  “這是你的死地,其實十年之前你就該死在這里的。”龍籬的聲音從正上方傳來,“伺候你爺爺吧,你們祖孫還能再次相逢,真是奇跡。”

  龍籬猛地抖動鐵鏈,那股震動沿著鐵鏈傳了下去,鐵鏈一段那個精巧的鎖扣自己解開了,龍籬再猛地收手,那根鐵鏈如同蛇一樣從地穴中躍出,嘩啦啦落在他腳下。

  他踩動了腳下的機括,鐵柵猛地翻扣上,阿蘇勒眼睛還未適應黑暗,他向著四面伸手,摸到的只是一根又一根的鐵欄,這是一個精巧的機括,大約是個方形的鐵籠,粗大卻不笨重,每一根鐵欄都有普通人的手腕那樣粗,卻有著嚴絲合縫的翻扣蓋子,像是東陸人用于捕捉某種珍貴的猴子時用的機械。

  “你的父親讓鐵匠打造這個籠子,花了很多的心思。他叫它‘鎖龍廷’,因為它要被用來鎖住不可能被鎖住的一種人,帕蘇爾家的狂戰士。你們在戰場上就像無人可以阻擋的狂龍。”龍籬對下面張望,“但是龍又怎么樣呢?這個小小的籠子里困著兩條龍,一點用都沒有。”

  他露出笑容。這時候他突然意識到危險的逼近,從五歲開始的嚴密訓練讓他本能地后仰,同時雙手按住后腰的短刀。一粒小小的石子彈在青銅絞盤上,化為石屑,在那里留下了一個足有指節深的缺口,一塊青銅被那枚石子硬是崩掉了。如果龍籬沒有閃避,那粒石子的力量足夠穿透龍籬的頭骨。

  “請原諒我太多嘴了,尊敬的欽達翰王。”龍籬沒有驚駭,也沒有發怒。一個刺客從小受的教育告訴他對于強大的敵人只能尊重,恐懼和怒火都無助于戰勝他,只有謙虛、懂得尊重的人才能掌握黑暗中的力量。

  沒有人回答他,那個撞擊聲還在地穴中反復地回蕩。

  “我衷心仰慕您的力量,真是可以改變一個時代的力量啊。”龍籬嘆息,“不過另一個人也擁有它,而且比你更年輕。”

  他將手中的兩柄短刀拋入了地穴,計算著時間,過了很久它們才叮當落地,這個地穴有二十丈之深,周圍都是堅硬的巖石,多年之前郭勒爾也是在這里,從背后推了自己的父親一把,這是個完美的陷阱,會把龍也困死在其中。原先供欽達翰王享受天年的地宮被打開之后已經無法再使用了,龍籬他們一起深入地穴深處,找到一個骷髏般的老人,老人皮膚上長滿了苔蘚,正捧著新出爐的馕和考好的羊肉往里走,他試圖拔刀反抗,但是被旭達汗輕易地斬下胳膊,臨死前老人做了最后一件守護主子的事,背對著他們把一柄青銅鑰匙吞進了肚子里。但是他們后來還是把那柄鑰匙挖了出來,卻只是半把,需要另一柄湊在一起才能打開地宮的銅門,可他們沒有找到另外一把鑰匙,郭勒爾甚至沒有來得及把它傳給比莫干就死了,于是只能把上千斤的銅門整個撬了下來。

  龍籬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準任何人靠近這里,”他扭頭看著自己背后那些蒙黑布的男人,“如果有人進攻這里,就把牛油潑下去,點著。”

  “是。”

  “還有兩天就是十五,月亮會圓,它的力量會在那天的午夜潑灑在整個大地上,你們血管里的血都會沸騰起來。”龍籬嘶啞地笑笑,“五王子,最后提醒你一件事,狂血和羽人的凝翼一樣,在月滿之夜會全然蘇醒。而你的爺爺已經無法控制那力量了,如果不想死,更好的辦法是一刀殺了他,殺了欽達翰王,殺了你們帕蘇爾家七十年來的傳奇。”

  龍籬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阿蘇勒默默地看著鐵籠一角的老人,他的爺爺。十年過去了,阿蘇勒已經長成了大人,可欽達翰王還是十年前的樣子,那雙直視阿蘇勒的眼睛里沒有任何祖孫重逢的喜悅,而像是要搏人而噬的野獸。阿蘇勒以為他已經死了,卻沒有想到他們還會相逢,十年前銅門在他背后閉合,他覺得那一刻就是永訣了。

  “爺爺……”他的嘴唇翕動著,吐出了這兩個字。

  他的眼淚忽然涌出了眼眶,像是在異鄉流浪了多年的人終于看見家鄉村子上空的炊煙,那么溫暖,卻讓人忽然變得脆弱不堪。欽達翰王那兇戾的眼神沒有讓他卻步,他猛地上前,想要撲在這個老人的懷里放聲大哭。這是十年之后的北都城里僅剩的一些沒有改變的東西,雖然他已經長大,要像個男人那樣扛起責任,但在這個老人的面前,他依然可以做一個孩子,可以放肆地痛苦去宣泄他的悲傷。

  欽達翰王猛地伸手按在他胸口,把他狠狠地推了出去,“愚蠢!流著青銅血的男人,你應該成為英雄!可你在北都城里做了些什么?還有臉來這里見你的祖宗?”

  阿蘇勒摔倒在地,背靠著鐵欄。剛剛涌上心頭的那股溫暖在欽達翰王的怒吼中散去了,他呆呆地坐著,久久說不出話來。

  最后他無力地靠在鐵欄上,“我……什么都沒有做成……我害死了很多人,我想救他們的……可是我很沒用啊!”

  “那你為什么沒有死在戰場上?”欽達翰王咆哮,“你要哭么?像個女人那樣?”

  劇烈的悲傷再次襲上心頭,仿佛要把阿蘇勒整個撕裂開來。他也覺得自己本該死在戰場上,跟那些飛虎帳的騎兵的尸體互相枕著,這樣他就不用再夢到那些血腥的場面,不用再面對那些死了親人的牧民悲傷的眼睛,不用看到那灘不能再稱為哥哥的血肉。那些人相信著他,可他失敗了,他沒能沖到狼主的身邊。

  現在他的祖宗嚴厲地質問他,他沒有能為自己開脫的理由。

  他疲憊地靠在鐵欄上,把頭深深埋在自己的雙手中,“是我沒用,是我害死了他們,他們都死了……”

  欽達翰王默默地看著他,而后回到鐵籠的另一側坐下,閉上了眼睛。

  大合薩在帳篷里焦急地踱步,巴魯一把掀起簾子走了進來。

  “怎么樣?有沒有阿蘇勒的消息?”老頭子竄過去,一把抓起巴魯肩頭的衣服。

  “有……還有更大的消息,是花了錢,一個斡赤斤家的武士告訴我的,”巴魯的臉色難看,“他們在金帳里看見了……欽達翰王!”

  大合薩呆住了,他腦袋里久已松懈的那根弦被人猛地撥動,腦海里一片聲音轟鳴,一時間只能看見巴魯的嘴巴在動,卻聽不見他的聲音。大合薩知道那場兒子囚禁父親的叛亂,他甚至是主謀之一。在那個地穴里,他親眼看著郭勒爾一掌推在自己父親的背后,把他推入了“鎖龍廷”,機括迅速地扣合起來,結束了草原上的欽達翰王時代。為了掩蓋這個秘密,他們不得不使用血腥的手段,把所有知情的人都處死,因為他們知道如果欽達翰王還活著的消息流傳在草原上,會掀起何等的波瀾,會死更多的人。

  但現在,七十年前那個戰神重新被釋放出來,旭達汗那些人要做什么?大合薩不知道,但他有種極不祥的預感。

  納戈爾轟加,那是被塵封在歷史中的一個惡魔。關于他的那頁歷史,應該用樹膠死死地黏住!

  “他還……活著?”大合薩跌跌撞撞地退后幾步,坐在床上。

  “還有,”巴魯深深吸了口氣,“他們說,旭達汗有青銅之血,他們親眼看到的……”

  “青銅……之血?”大合薩的聲音顫抖。

  他把雙手按在光禿禿的頭頂,心里的驚悸像是炸開似的,卻有種想苦笑的感覺。被視為黃金一樣珍貴的青銅血,帕蘇爾家往往數代都等不來一人,可這一代卻有兩人。而那個讓人永遠看不透的旭達汗,把自己青銅之血的秘密足足隱藏了三十年,他一定在期待這一天吧?驕傲地向整個北都城的人公布他高貴的血脈,以帝王般的形象出現在陽光下。七十年前年輕的欽達翰王在暴怒中燃燒了青銅之血,當著數萬人的面殺人如麻,人們卻不敢反抗他,只是蜷伏在地下等著屠刀落在自己頭上,他們不敢抬頭,就像那流淌著青銅之血的人是神的兒子,仰視他會被他的神威燒成焦炭。

  更可怕的是,如果欽達翰王還活著的消息被泄露出去,連郭勒爾·帕蘇爾的統治也是篡位,三十多年來,北都城始終被統治在兩個囚禁父親殺死叔叔的人手中。這是旭達汗要的效果么?那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登上大君的寶座,以英雄的名義。他甚至可以和朔北部和談,蒙勒火兒是他的外公,未必不會對他網開一面。或者……

  大合薩猛地抬起頭看著巴魯,“旭達汗……就是那個叛徒?”

  “阿爸和大伯都那么想,戰爭還沒開始前旭達汗就被朔北人收買了,”巴魯說,“大伯說,大君不可能是叛徒,因為叛徒勢必要從青陽部的失敗中得到些什么。如果現在城破,旭達汗能得到最多的東西,雖然青陽部不再是草原上最大的部落了,但是這個部落歸旭達汗了。”

  “你阿爸和大伯有沒有說我們該怎么辦?難道坐在這里等死?”

  巴魯搖了搖頭,“我家的寨子被嚴密地監視起來了,阿爸和大伯都不能隨便進出了……我們莫速爾家的男人,已經不剩多少了。”

  大合薩沉沉地點點頭,“對了,有阿蘇勒的消息么?旭達汗把他關在哪里?”

  “沒有,問了好多人,可誰也不知道。據說是旭達汗派了秘密的人安置的。”

  “短時間阿蘇勒應該不會有危險。他有青銅之血,任何人都不會輕易殺掉數十年一遇的狂戰士。”大合薩說,“尤其是他的血脈還可以作為和朔北部談判的籌碼。同時擁有三個狂戰士,原本應該是帕蘇爾家統治草原的時代啊,他們所到之處,應該如同三個神并肩行在云端,所有人下跪匍匐。”

  “是,那我先回去跟阿爸和大伯說,他們也在等著消息。”巴魯告別了大合薩,走出了帳篷。

  外面是一地清冷的月光,巴扎正騎在馬上等他。巴扎彎下腰湊近巴魯耳邊,“哥哥,你怎么說沒有主子的消息?主子不是被關在……”

  巴魯擺擺手,打斷了他,“走遠點再說。”

  兩個人離開帳篷二十丈外,巴魯才低聲說,“主子的事情,跟阿爸和大伯也別說。”

  “為什么?不管主子了?”巴扎瞪大了眼睛。

  “現在這個時候,各處都被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人封鎖著,他們不會答應我們去救主子的,要是說了,沒準我們兩個就被看住了。”巴魯說,“可我們身份不同,我們是主子的伴當,能說主子死了,我們在帳篷里等消息?”

  “你說旭達汗是要……殺了主子?”

  “我聽說欽達翰王發病的時候和不發病的時候,根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人,發病的時候,靠近他的一切活物都會被殺掉。他喜歡殺人,喜歡聞見血的味道。”巴魯微微打了個寒噤,他想到也許很多年后,他的主子也會變成那樣,如同被惡魔附體。

  “旭達汗這家伙……”巴扎明白了,“大合薩還說主子一時不會有事,這樣關著主子隨時會死啊!”

  “我倒是能明白旭達汗在想什么,我們誰都知道大君死得冤,是被陷害的,主子是絕不會聽他話的。這樣留著主子,就是留了一個和他一樣流著青銅血的男人,可旭達汗是想當大君的人,他怎么能允許北都城里還有一個人跟他一模一樣?他一定想殺了主子,把欽達翰王也殺了。這樣他是帕蘇爾家血統最優秀的后代,大君只能是他。”

  “哥哥的意思是?”

  “我不管旭達汗想怎么樣,在南淮城我們怎么救主子的,現在我們還是怎么去救主子。”巴魯說,“人還能年紀大了膽子卻小了?”

  巴扎點點頭,“反正我跟著哥哥,哥哥說去救主子,我就去救主子;哥哥說去殺旭達汗,我就去殺旭達汗;哥哥是主子的伴當,我是哥哥的伴當。”

  金帳里,旭達汗高踞在黃金寶座上,看著下面那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像灘爛泥那樣蜷縮在地上。他哆嗦著,翻著眼睛,只能看見大片的眼白,口角流著涎水,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像是十年沒洗了。

  “是真瘋么?不是裝的吧。”旭達汗淡淡地笑。

  貴木上去一拔拎起那個瘋男人,讓他身體懸空,下面失去支撐的兩條腿搖晃著,像是兩根用繩子吊起來的木柴。男人驚恐地叫喊起來,卻不敢反抗,雙手雞爪一樣縮在胸口。

  “他的腿斷了?怎么回事?”旭達汗挑了挑眉毛。

  “看守的武士沒有看住他,被他在晚上跑了出去,天亮才在一個雪窠子里找到他,兩個膝蓋骨都摔碎了,腿凍得僵死了,再也治不回來。”貴木把男人扔在地上,“這樣的會是裝瘋?”

  “鐵由·帕蘇爾,我的哥哥,你除了在女人身上足夠勇敢外,還能做成什么事?”旭達汗口氣里帶著悲憫,俯視那個男人,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是看了囊刑后給嚇傻了,說起來我看著也惡心。”貴木皺了皺眉。

  “帶他下去,好好地養著他,他想吃點什么就給他吃,想要女人就給他找。”旭達汗揮了揮手,“別讓我再見到他,我心里會煩。”

  一名武士進帳來提了鐵由出去,他們走得很遠了還能聽見鐵由含糊不清地叫喚著什么,像是夢囈,像是歡喜,又像是悲傷,在這個寂靜的夜里聽著確實讓人不由得煩躁。

  旭達汗用手指著額頭,想了很久,“北都城里也就這些人了吧?你說九王臥床不起,隨時會死,我不擔心他,他的虎豹騎所剩已經不多,他又是個愛惜自己的人,犯不著為比莫干的死跟我們拼命,狼主進城的時候,我相信他會低頭和我們合作;莫速爾家的兩個男人是有點蠻勇,不過要保住他們一家,如今也不會公然和我們作對。木亥陽也是個愛惜自己的人……那個班扎烈如何了?”

  “他有點麻煩,我看那人是死忠于比莫干的,他又知道比莫干出城的真相,不如結果了他。”貴木冷冷地說。

  “隨他去吧,如今死忠的人已經不多了,難能可貴。他又是個斷了一條胳膊一條腿沒什么用的人。”旭達汗淡淡地說,“留意九王、莫速爾家和木亥陽的寨子,剩下的,我們只需要擔心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兩個老東西了。”

  “是!”貴木說,“不過還有一個人不知道怎么處置,那個枯薩爾家的女人,怎么辦?”

  “枯薩爾家的女人?”旭達汗一愣,而后反應過來了,“比莫干的女人?一個啞巴,家族都被夷平了,我們需要擔心她么?”

  “不是,就是她執意要來見你,我就把她帶到金帳外了,還在那里等著呢。”

  “是么?”旭達汗沉默了片刻,“比莫干的女人非要見我一面?是想要我賜她一死,還是想要殺了我?”他無聲地笑了,“帶他進來吧,貴木,你先出去,我交代你的事情,辦好了來跟我說。”

  “知道!哥哥交的差,絕沒問題!”

  貴木出帳的同時,武士把那個白衣的女人推了進來,之后也叩拜出帳去了。

  旭達汗以手支著額頭,坐在高處,仿佛睡熟了,金帳里只剩下他和蘇瑪,蘇瑪默默地站著,低著頭,也不靠近,也不發出聲音。

  過了很久,旭達汗抬起頭來,看著蘇瑪,“我很尊敬你的父親伯魯哈·枯薩爾,但是進這個帳篷的人都要對坐在我這個位置的人跪拜,為什么你沒有?比莫干從不要你對他跪拜,是么?”

  蘇瑪抬起頭,看著旭達汗的眼睛。旭達汗的心頭微微跳了一下,他在刑場見過蘇瑪,卻沒有想到這個女人盛裝的時候會有那么一股讓人驚艷的美和讓人心痛的脆弱。她已經不小了,可是還長著一張稚氣的臉,這讓旭達汗想起很多年之前在北都城門前看著九王征討真顏部的大軍凱旋,他第一眼看見那個女孩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張稚氣的臉,也是那么一雙仿佛海一樣的眸子,也是那么悲痛,卻又帶著仇恨。

  “你長大了,讓人驚訝,蘇瑪·枯薩爾,難怪比莫干會為你發瘋。”他頓了頓,拍著自己身下的寶座,“有人說當初打造這張椅子的時候,用了五百七十斤黃金,即便是草原上最強壯的武士也不能挪動它,這重量象征著權力的穩固。即便這座金帳被風吹了、火燒了,這張椅子卻不會移動分毫。每一個攻進北都的英雄,都只能把帳篷扎在這張椅子的周圍,然后坐上去,君臨草原。如今坐在這里的已經不是你的丈夫了,你想要什么,應該用膝蓋向我走近,懇求我。”

  蘇瑪慢慢地前進一步。

  “不,別走近,我不想你在袖子里藏著一柄小刀什么的,”旭達汗淡淡地說,“我知道你有多恨我,我用馬踩死你的丈夫,讓你流產……我不想殺死你這個漂亮的女人,別人會說我暴戾。”

  蘇瑪微微地搖頭。

  “枯薩爾家的女人,就像你的父親一樣,對著任何人都不低頭,你是這個意思么?”旭達汗笑,“你要求我什么?”

  他猛地一擺手,“等等,讓我猜猜……也許是要我把你的丈夫好好安葬……也許是讓我不要再殺人,我聽金帳宮里的女官們說了,你是個仁慈的主子……也許是,你想再嫁個男人?”他呵呵地笑了起來,忽然直視蘇瑪的眼睛,“不,都不是,你擔心的是我就要毀掉你心愛的那個男人了,是不是?我手中捏著阿蘇勒·帕蘇爾,只要稍稍用力……”

  他伸出手來,在空中虛擬爪形,然后慢慢地收緊,手上的筋節暴突,“他就會化成齏粉,和你的丈夫一樣。”

  “給我看你手中捏的那封信,”他指指蘇瑪的手,“我想那上面寫著你要跟我交易的條件吧?讓我聽聽一個失去了所有親人的女人,能用什么樣的辦法救她心愛的男人呢?”

  蘇瑪手中握著一卷羊皮紙,她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一只那天晚宴后棄置的銀酒杯,把羊皮紙塞在里面,用力向著旭達汗扔了過去。

  銀杯不出多遠就落地了,滾動著來到旭達汗的寶座之下。旭達汗笑了笑,起身走下寶座,彎腰拾起銀杯,“你知道么?你是來這里的人中待遇最高的,北都城的主人都會為你彎下腰去,說起來有三個可能成為北都城主人的男人為你彎過腰,你這么一個長得像孩子的女人,怎么會有這樣的魔力呢?”

  他展開銀杯里的信,很快讀完了,沉默了很久,慢慢地把羊皮紙卷成一團攥在手心里,露出了喜悅的笑容。

  “果然是讓人動心的條件,如果你這時候發難,也許可以成為北都城里一方勢力的主人吧?我還要請你高坐。可是你卻用它來交換阿蘇勒的命。”旭達汗幽幽地說,“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很殘酷。你已經毀掉了一個叫比莫干·帕蘇爾的男人了。你用你的身體和情感包圍了他,讓他變成一個蠢驢,讓他為了你去對抗朔北,用他最后的九百人偷偷地把你送出城。”

  他沉默著,聽著那個女人耳朵上的鈴鐺叮叮當當地作響。金帳里沒有風,他想那個女人在顫抖,等待著他的回答,她說不出話來,臉上也很平靜,但是仍然被那對可愛的鈴鐺出賣了。

  人都是這樣的,再看得開的人,也總有一些事一些人放不下,所以總會有驚慌失措戰栗不安的時候。

  他舒心地笑了,“我的妻子死了,我如今是北都城的主人,我需要一個女人來幫我管好其我的其他女人們。我的第一個妻子出身不夠好,但你不同,你是‘獅子王’的女兒,非常尊貴,又是我哥哥的女人。他死了,我接著娶你,名正言順。我不介意你是個破貞的女人,反正你的孩子也流產了,你可以為我再生幾個好孩子,最好他們中有人能繼承我的血脈和你父親的勇氣。這樣,我就放了阿蘇勒。”

  蘇瑪的臉驟然變得蒼白,最后泛起病態的嫣紅。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因為顫抖,裙擺掃在地毯上沙沙作響,她面對旭達汗那雙狼一樣的眼睛,脆弱得像是隨時會跌倒。

  “相比你之前開給我的條件,你的身體只不過是個小小的添頭,你知道東陸人交易的時候,會在成交的價格上添個小添頭,有時候是塊佩玉,有時候是琥珀的煙嘴,總之是個放在手心里把玩的小玩具。”旭達汗輕柔地說,“你還需要考慮么?這樣對你、我和阿蘇勒都好,你這樣還能嫁給阿蘇勒么?他那么愛他的哥哥比莫干,怎么會和比莫干的女人睡在一張床上?你那么在乎自己的貞節么?你已經為阿蘇勒犧牲了一次,為什么不能再犧牲一次呢?”

  他呵呵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后笑得幾乎瘋癲,幾乎喘不過氣來,“你知道么?我忽然在想到底誰是你的第一個男人,是阿蘇勒還是比莫干?也許早在你們兩個還都是孩子的時候他就占有了你?哈哈哈哈。”

  他忽地不笑了,臉上恢復了冷漠和狼一般的兇狠,他指著蘇瑪,低聲咆哮,“滾!滾出這個帳篷!離我遠一點!我不是比莫干·帕蘇爾,不想要你的肉體和感情,雖然你真的很美……”

  他扶著寶座的扶手站了起來,對著看不見的天空緩緩地長開了雙臂,仿佛要擁抱它。

  “毋庸畏懼,你不會失去你的愛情和貞節,因為我不需要它們。阿蘇勒和比莫干都不懂的事情,我懂。我懂得當一個人坐上這張椅子,他就再不能有凡俗的感情和欲望,坐上這個位置的人,草原上的人叫他大君,東陸人叫他皇帝,他的意志就像天空和原野那樣浩瀚無邊。而東陸人說,天地不仁!皇帝只能有皇帝的感情,皇帝的欲望只能是土地和權力。他會很孤獨,失去所有朋友,這是他坐在這個位置上對盤韃天神奉獻的犧牲。”他清晰而冷淡地說,“我也不接受你的條件,我將捍衛北都城,我能夠做到。”

  武士們進來押走了蘇瑪,他們離去前偷偷看了一眼矗立在寶座前仰望的旭達汗,仿佛一尊雕像,那么孤獨。

  貴木跟著進帳,走到旭達汗身邊,“哥哥,怎么了?那女人跟你開條件?她有什么條件能讓哥哥你動心?哥哥你又不缺女人,你也不喜歡女人。”

  “很誘人的條件。當時九王滅真顏部,男子長過馬鞭者處死,所以八九歲大的男孩都處死了,剩下年幼的男孩四萬余人,全部淪為奴隸。大部分都在各家的寨子里干苦力活。但是九王大概也沒想到真顏部的女人很記仇,她們暗中教那些孩子,是我們青陽人滅了真顏部,等到他們長大成人一定要復仇。這些男孩中有個領頭的,名叫拉木獨,就是當時真顏部將軍拉木獨的小兒子,糾集了四千多個真顏血統的奴隸,他們秘密地聯系那個女人,她是如今唯一一個有獅子王血脈的人,他們想要光復真顏部,勸比莫干恢復真顏部的領地。那女人的條件,就是把這四千人交給我們守衛北都城,要我放了阿蘇勒。”

  貴木感覺到一股寒意,“我聽獵人說,如果在山里獵熊,殺了大熊,小熊也不能放過。就算還在吃奶的小熊也能記得是哪個獵人殺了它全家,記得他的味道,十幾年都不會忘。長成了大熊,只要獵人還在那個山頭打獵,那熊一定會報復。真顏部那些奴隸,真是熊崽子啊。不過,這條件可不錯,我們現在手里缺的就是兵,兵都在三個大貴族手里捏著,我們若有四千人可就方便多了,哥哥為什么拒絕?阿蘇勒那個懦夫,他命又值什么?哥哥剛才說得就很對,你要了那個女人的身子,天長日久的,她憑什么還記得阿蘇勒,不一心為哥哥你生孩子?阿蘇勒哪里必得過哥哥?”

  “你要是仔細看過那個女人的眼睛,就不會那么想了。”旭達汗輕聲說,“我不想接受她的條件,因為我不甘心。”

  “不甘心?”貴木一愣。

  旭達汗瞥了他一眼,轉身為弟弟正了正衣領,拍去甲胄上的塵土,“我們要守住北都城,和狼主談條件,但不對他卑躬屈膝,是不是?”

  “是!”貴木用力點頭。

  “阿蘇勒和比莫干都做不成,但是我們能做成,是不是?”

  “是!”

  “貴木,你跟著我隱忍了幾乎三十年,我們吃過的苦,我們自己知道,只為了這一日,在草原上光大我們倆兄弟的名字,是不是?”

  “是!”

  “可是那個女人,還有巴赫巴夯、大合薩、木黎,甚至比莫干,他們相信過我們么?他們覺得阿蘇勒才是個可憐的孩子,是我們奪走了本來屬于他的東西,他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就算他戰敗了,他也不過是個盡了力的孩子。”旭達汗猛地一腳踢在寶座的扶手上,“有那么多人會為了阿蘇勒不惜代價,可是誰管過我們兩個?我血管里流著和阿蘇勒一樣的血!”他嘶聲怒吼,“如今只有我能救他們,在他們眼里我卻是個畜生都不如的東西!”

  貴木呆呆地看著哥哥,他隱隱約約能理解哥哥的憤怒,自己的眼眶也不由得紅了。

  旭達汗深深地吸了口氣,把身子埋進寬大的寶座里,“我不想接受那些人的條件,我可以這么一直孤獨下去,但我終究會成就我想做的事!”

  黑暗里,阿蘇勒無聲地站了起來,月光正盛,有微光從頭頂上方唯一的缺口里滲進來。借著那光可以看清欽達翰王沉睡在鐵籠另一側的角落里,他不知道多少時間過去了,他的爺爺幾乎從不跟他說話,地穴里長久地沉默著。

  鐵籠正中央插著龍籬留下的兩柄短刀,月光在兩道清冷的刃口上浮動,散發著幽幽的寒氣。他們中沒人動過那兩柄刀,誰都知道龍籬留下那兩柄刀的用意。這個殺手滿懷期待地等著他們拔刀對決,等著看誰會倒下,在天羅山堂受過的教育和對狂血的了解讓他相信,在兩個人中必須有一個去死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本能地保護自己。他對于死亡有著強烈的興趣。

  阿蘇勒腳步無聲,緩慢地走到兩柄刀的旁邊,目光始終落在欽達翰王的眼睛上。欽達翰王看起來真的睡熟了,不像假寐的人,眼珠會在眼皮下緩緩地轉動。猶豫了很久,阿蘇勒矮身拔起了一柄短刀。

  他摸索著鐵欄,找到粘連處的地方,用刀在那里用力割了下去。他懂一點冶鐵,為了打造這種籠子,鐵匠勢必要把鐵欄的一端燒紅了,然后再跟另一根鐵欄粘連。那會導致退火,是籠子的弱點。

  “沒用的。”

  阿蘇勒驚得轉身,看見欽達翰王一雙白多黑少的眸子冷冷地注視著他,不知何時,欽達翰王醒來了,或者根本沒有睡著。

  他們是祖孫,又是關在籠子里的兩只野獸,理應互相防范。

  “‘鎖龍廷’用的是東陸買來的冷鍛魚鱗鋼,最好的冷鍛魚鱗鋼,不管怎么煅燒都不會退火。能夠切開它的只有魂印兵器。”欽達翰王說。

  阿蘇勒想到他那柄影月,可惜影月不在他的身邊。

  “爺爺,是我吵醒了你么?”他低聲說。

  “不,我沒有睡著,我以為你拔刀想要試試我的頸骨,對你多了些期待,但是你居然去試鐵籠子。”欽達翰王輕蔑地說,“這是‘鎖龍廷’,你那個聰明的阿爸造出的東西,連龍都能困住。”

  “我只是不能這么等著。”阿蘇勒說著,踮起腳尖想去試試能否撬開被機括封閉的頂部。但是薄刃的刀甚至插不進頂部和側部鐵欄的縫隙,那機括的控簧力量驚人,簡直可以比得上陳國炬石車所用的。

  “三十多年前我就試過,不可能。”欽達翰王冷笑,“比起來我的頸骨更適合動手。”

  “爺爺,我不會拔出刀對著你,十年前不會,現在也不會。”阿蘇勒輕聲說,“我是你的孫子阿蘇勒,不是魔鬼。”

  “那看起來我是魔鬼了?”欽達翰王說,“愚蠢的懦弱!當兩個人中只能活下一個人,一個是十八歲的孫子,一個是快要死掉的爺爺,你難道不明白誰更應該死?”

  阿蘇勒搖搖頭,“不會的,不會兩個人中只能活一個人的,我們會出去的。”

  “說著這么愚蠢的話,但是比小時候還是多了些膽氣。”欽達翰無聲地笑,“可是有些時候就是這樣,一個爺爺一個孫子,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那你怎么辦?”

  阿蘇勒還是搖頭,“為什么呢?為什么要想那么殘酷的事情?不該這樣的,都該好好地活下去啊。”

  欽達翰王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著地穴頂部的一點微光,“連這世界的神都是魔鬼,這世界怎么會不殘酷?你不該回來的,草原不適合你,你應該一輩子呆在東陸那個屬于懦夫的地方。”

  “風炎皇帝呢?他也是懦夫么?”

  “你在東陸聽說了風炎皇帝的事?”欽達翰王斜眼一瞥阿蘇勒,“他也是懦夫,如果他不是太在意那些忠于他的將領,也許他已經攻下了北都城。”他喃喃地說,“這些年有時候我會不斷地想那個那人為什么要打到北陸來,也許只是要證明他自己,那個愚蠢的男人……來,坐到這里來,跟我說說東陸人怎么說風炎皇帝,你如今是我們青陽部最懂東陸的人了。”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地面。

  阿蘇勒走到他身邊坐下,也望著頭頂的微光,想了很久,“東陸人很尊崇他,說他是僅次于薔薇皇帝的白氏最偉大的皇帝,如果他還能再活二十年,一定可以把大胤的疆界推到整個九州。街巷里很多人說他的故事,那些人被叫做說書人,有點像我們吟唱《遜王傳》,把風炎皇帝的事情編成英雄演義來講,說得很好玩,沒那么嚴肅。他們說風炎皇帝和蘇瑾深、李凌心、姬揚、葉正勛四位將軍就像兄弟一樣,被稱作鐵駟車,馳騁天下,任誰也擋不住,任誰也不能拆開他們,最后姬揚被問罪誅殺了,風炎皇帝活活給氣死了。”

  欽達翰王的眼睛里難得地透出了興致,“鐵駟車固然可怕,最難纏的那個對手還是公山虛,他一個可以頂鐵駟車四個人!”他想了想,“也許還加上一支三萬人的軍隊!”

  阿蘇勒想起了什么,“對了,我在東陸認識了一個朋友,他叫姬野,是姬揚將軍的曾孫。”

  “他用槍么?”

  阿蘇勒點頭,“他的槍用得很好,叫做猛虎嘯牙,是一柄魂印兵器!”

  欽達翰王也點頭,“姬揚是個令人放心不下的對手,他所帶的騎兵隊可以和我們草原人的騎兵隊相比,而且很快,快得就像風一樣……你笑什么?”

  阿蘇勒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也許是想到了姬野的緣故,也許是終于找到了跟爺爺的話題,他心里徘徊的沉郁之氣忽然散了很多。

  “我只是……覺得我又能跟爺爺說說話了,我心里……悶得慌。”他說。

  “廢物,總是因為別人而活,別人不跟你說話,你就連笑也笑不出來。”欽達翰王淡淡地說,“既然喜歡說話,就再跟我講講東陸的事,以前你的奶奶也經常給我說,她說天啟城里皇帝的宮殿是用木料和石頭建造的,其中有一個叫做太清閣的房子,有一百個夸父那么高。她還說起過天啟城里的集市、吃的東西、節日,還有那片名叫上清池的大湖,她說每到春天的時候,東陸那里的貴族女孩就穿著又輕又薄五顏六色的裙子,一起在那個大湖上劃鳶船,青山綠水的,湖兩邊都是圍觀的人。”

  “我沒去過天啟城,有一次我跟著東陸的老師出去打仗,已經打下了殤陽關,很接近天啟城了。天啟城里的皇帝等著老師他們進京去覲見,可是老師不愿去,帶著我們又回了南淮。”

  “你老師真是個奇怪的人,他不去,也應該讓你們去看看熱鬧。”

  “我和姬野后來也很后悔,覺得要是跟老師告個假,就能混在大軍里去天啟城里玩玩了。”阿蘇勒說,“不過南淮城也跟天啟城一樣繁華,那里有個叫做鳳凰池的大湖,據說比上清池還要大。春天的時候,城里貴族的女孩們也都穿著新裁的裙子去泛舟。然后她們就會在林子里野餐,把外面的裙子解下來,每一件張開都有兩件馬步裙那么大,有晏紫的、水紅的、杏黃的、月白的,能想到的顏色都有,在周圍樹上系上繩子,圍成錦帳,她們就在里面喝酒和玩,外面的人看不見。”

  “你也去看么?”

  “去……我和姬野每年都去。”阿蘇勒說。其實最喜歡去看的是羽然,拉著他們兩個飛跑著穿過林子,到鳳凰池邊視線最好的地方,騎在他們倆某一個人的脖子上,往水上或者那些錦帳里張望。可他還沒有想到如何跟爺爺講羽然的事。

  “在東陸有相好的女人了么?”

  阿蘇勒愣了一下。爺爺的想法是很簡單的,若是有了喜歡的女孩,就該去獵了狐貍來,把洗剝好的狐貍皮子掛在她家的帳篷外,告訴她自己喜歡她;就該和喜歡她的其他男孩打架,告訴周圍的人這女人已經是自己的領地了;就該帶著她騎馬到看不到人的地方,把她的裙子解下來。如果他告訴爺爺他喜歡羽然卻連告訴她的勇氣都沒有,爺爺一定覺得他很沒用吧?

  “沒有。”他低下頭。按照欽達翰王所謂的“相好”,他在東陸確實是沒有的。

  “沒用!”欽達翰王給出了同樣的結論。

  兩個人沉默了片刻,欽達翰王說,“若是有了相好的女人就得告訴我,我是你爺爺。”

  “嗯。”阿蘇勒點點頭。

  “我一直在想,你奶奶其實很想回東陸去看看,”欽達翰王忽然說,“可是她沒有告訴我,怕我生氣。”

  “你們可以一起去看看啊,這樣她就不用離開你,也能看到東陸了。”

  欽達翰王沒有回答,鐵籠里沉寂下去。

  “滾開,”欽達翰王說,“離我遠一點,不要往這里看。”

  阿蘇勒吃了一驚,扭頭看著爺爺。借著微弱的星光,他看見欽達翰王的面孔扭曲了,虬結的肌肉一條條突出,瞳子因為淤血而赤紅,像是要搏人而噬的野獸似的。他心里一寒,這樣的情景在十年前他見過,在地宮里的時候,欽達翰王每每出現這種無法控制的情況,就用鐵鏈把自己鎖死。

  阿蘇勒警覺地后退了一步,他現在沒有鐵鏈,只有兩柄利刃。

  “滾開!”欽達翰王低吼了一聲,艱難地墮入了漆黑的角落里。

  阿蘇勒不敢違抗他,背貼著鐵欄坐在另一側的角落里。對面他看不見的黑暗里傳來了可怕的聲音,仿佛一頭垂死的龍在咆哮,尖利的牙齒在咬噬鐵欄,又有些聲音如同絕望的哭嚎,鐵籠震動起來,那個角落里傳來的巨大力量讓“鎖龍廷”都似乎要崩潰。他不敢看,只能捂著臉,他知道一個狂戰士要克制自己對血的渴望是何等艱難,他有過那種墜入黑甜噩夢的經歷,那時對新鮮血液的渴望好比魚對水的依賴一樣。

  欽達翰王在克制那股沖動,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里他一直在克制著那種沖動,換作其他人,早該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邊的聲音平息下來,鐵籠的震動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個粗重的喘息聲。

  “現在可以靠近了。”欽達翰王虛弱的聲音傳來,“過來。”

  阿蘇勒戰戰兢兢地走近,看見他的爺爺垂死般躺在地下,枯瘦的胸膛像是風箱般拉開又合攏,十指的指甲都碎裂了,鮮血淋漓,剛才應該就是他的指甲在鐵欄上留下來可怕的刮擦聲。

  “等你老了也會這樣,如果你能活到老的時候。”欽達翰王看著阿蘇勒的眼睛。

  阿蘇勒伸出手,輕輕摸著他的額頭,那粗糙如巖石的皮膚上盡是冷汗。這個老人像是一條被擠干了水的手巾。

  “快到月圓的時候……必須從這里離開,”欽達翰王說,“明天是不錯的時機。”

  “明天?”阿蘇勒吃了一驚,“爺爺你有辦法從這里離開么?”

  “有人會救你么?”

  “有,我的伴當巴魯和巴扎一定全力在找我。”

  “是兩個年輕人吧?”欽達翰王搖搖頭,“他們沒用,旭達汗很聰明,他會把關押我們的消息封鎖,而且你沒有聽說么?只要有人攻入這里,他們就會把牛油澆下來,點火燒死我們。你爺爺會告訴你如何離開。”他輕蔑而驕傲地笑,“旭達汗那個家伙,太年輕了,這種牢籠對我只能使用一次,否則郭勒爾也不會花那么大的心思營造那個地宮。”

  “怎么離開?”阿蘇勒振奮起來。

  “到時候告訴你,”欽達翰王說,“現在接著跟我說說東陸的事……你奶奶告訴我說東陸人娶親要用一只大雁作為禮物,是么?”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6


  胤成帝六年,一月七日,夜。

  北都城外,呼都魯汗策馬而行,緊緊跟著巨狼背上的蒙勒火兒。每次晚飯后蒙勒火兒會騎狼漫步,有時候出去一整夜才回來,不知去哪里。偶爾山碧空會陪著他,呼都魯汗則很難得陪伴父親散步,今天是他苦求而得的機會。

  “父親,旭達汗是個危險的人,我們該收緊傀儡的線了!”呼都魯汗一直想跟父親說明白這個問題。

  根據情報,青陽大君比莫干已經被處死,歸附于旭達汗的三大貴族掌控了局面,如今人人都期待貴族家主們能夠想出好辦法來和朔北部議和。可旭達汗的信里說局面依舊混亂,還需要更多的時間收攏人心,所以他暫時不能打開城門。

  但蒙勒火兒對這件事毫不在意,這些天他只是騎著巨狼圍繞北都城轉圈,獨自一個人,悠閑而沉默。

  “這等于謀逆啊!”呼都魯汗又一次念叨。

  蒙勒火兒一拍胯下的巨狼的頭,這匹狼王止步了。巨狼扭頭看著呼都魯汗,呼都魯汗那匹薛靈哥戰馬驚悚地退后幾步。風吹起巨狼三尺的長毛,毛邊暈著月光,這匹狼的眼神和他的主人蒙勒火兒一樣,冷冷的睥睨眾生。呼都魯汗低下了頭,不敢直視。

  “呼都魯汗,你應該更冷靜,更有耐心。莽撞的人,對戰果太貪心的人,是不可能持久地掌握權力的。”蒙勒火兒依然看著前方。

  呼都魯汗背后悄悄地沁出汗來。“掌握權力”,這話蒙勒火兒說到了他的心上。

  “兒子心里是很焦急。”呼都魯汗說,他不說自己知道錯了,因為他知道蒙勒火兒不喜歡這樣敷衍的謝罪。

  “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陷阱,里面是一群饑餓的野獸。我們向陷阱里投了一個誘餌,他們會為了爭吃這個誘餌而互相搏殺。如今只是剛剛死了一個比莫干,這場斗獸只是開始”蒙勒火兒淡淡地說,“旭達汗非常聰明,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斗獸的人,而是野獸之一。他要成為最強的野獸,再來和我們談條件。”

  “兒子是擔心旭達汗這頭野獸不好控制,而且等到他們拼得兩敗俱傷,北都城里也不剩下多少人可以為我們所用了。打下一座空蕩蕩的死城,對我們有什么意思?”

  蒙勒火兒笑了笑,“我的兒子,我要說你多少遍你才能記住?”

  呼都魯汗一愣。

  “我來這里的目的和你,還有山碧空都不同。你想要更大的權力,而我,”蒙勒火兒扭過頭來,眼里滿是嘲弄,“只是回到我曾經踏入的陷阱里,來復仇!”

  “是!”呼都魯汗一手按胸,低下頭去。

  “多好啊,看著自己的仇人們相互廝殺,在那個被命運詛咒的城里,拋下了貴族的驕傲和草原主人的威嚴,淪為野獸一樣的東西。”蒙勒火兒舒心地笑笑,“那不是最痛快的復仇么?”

  “是!”呼都魯汗再次說,他自己已經明白再勸什么都是沒用的。

  “我不擔心旭達汗,”蒙勒火兒最后說,“我甚至期待著他要死其他所有野獸之后,出城和我決戰。這很好,我蒙勒火兒的外孫應該這樣。”

  他有拍了拍巨狼的頭,巨狼抖動全身長毛,以舒緩的步伐在風雪里漸漸遠去,凄冷的月光照在一人一狼的身上,在背后留下長長的影子。這一次呼都魯汗沒有追上去,他想自己的馬跑得再快,也永遠追不上父親的步伐。他眼前那個孤獨如魔鬼一樣的人,正一步步地,仿佛要踏在月光走上天空。

  此時此刻,北都城里,金帳中,燈火通明。

  這座沉寂已久的帳篷在它的前主人死后忽然煥發了活力,曾經死也不愿再踏入金帳的大貴族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都應旭達汗的邀請出席了這場盛大的晚宴。

  在如今食物匱乏到極點的北都城里還有這樣豐盛的筵席,那些縮在自己帳篷里用燕麥粒和草根果腹的窮牧民是不敢想像的。鐵叉上架著焦香的全羊,壇子里溢出濃郁的酒香,赤裸上身的奴隸們在火焰上反動鐵叉,同時把一勺勺烈酒澆在將熟的羊肉上,酒在火焰里瞬間就蒸成了青煙。烤好的羊被利刀片成薄片兒,碼在銀盤子里,澆上赤紅色的辣醬,灑上紫蘇碎屑,再淋上幾滴透著濃香的芝麻油,呈在貴客的面前。一同呈上的還有滋滋冒著油泡的獺子肉、月白色的干酪和風干的鮭魚,這些鮭魚是在炎熱的夏季在南方千里外的天拓海峽捕獲的,不抹任何香料和鹽,在海風里吹干之后送到北都來,是海邊居民獻給大君的貢品。

  嬌美的少女們圍繞烤羊的火堆舞蹈,她們穿著昂貴的紗裙和羊羔皮子的坎肩,兩只紗織的袖子是半透明的,就看火光可以看見他們柔軟如青藤的臂膀和圓潤的肩頭。

  這場盛筵用來慶祝一個叛徒的死去,他的名字叫做比莫干·帕蘇爾。

  斡赤斤家主人喝得很盡興,滿臉泛著紅光,懶洋洋地倚在羊皮靠墊上。肆無忌憚地品味舞蹈少女們的曲線。在此之前他從未有機會這樣坦然無忌地直視她們,這些少女都是金帳宮里從小培養的女官,她們細嫩的雙手不像普通的蠻族女人那樣握過羊鞭切過馬草,她們只是等待著伺候蠻族的主人,大君。

  主座上的旭達汗也很盡興,一再地舉杯敬酒,酒香辛烈的古爾沁烈酒被男人們倒空了一壇又一壇。

  “果真是草原之王的享受啊!”脫克勒家主人大聲地說。

  “老朋友,你是說這酒,還是說那些胳膊柔軟的女人呢?”斡赤斤家主人明知故問。

  旭達汗笑著揮揮手,一名舞蹈著的少女腳步輕輕地走到脫克勒家主人的身邊,為這個老人敬酒。脫克勒家主人醉眼朦朧地看著她桃紅色的臉蛋,忽然雙臂一探,熊一樣地抱住她的腰身,少女不敢反抗,低著頭縮在脫克勒家主人的懷里。金帳里的男人們都發出了歡快的笑聲。

  “人老了多來幾個妻子沒什么壞處。”斡赤斤家主人笑。

  “是啊。”旭達汗也笑,“那就帶她會脫克勒家的帳篷里吧,看看她是不是比得上脫克勒家美麗的女主人們。”

  “可以么?”脫克勒家主人斜眼撇著旭達汗。

  “怎么不可以?”旭達汗攤開雙手,“我只恨沒有個美麗的妹妹,能嫁給英勇的脫克勒家主人。”

  脫克勒家主人愣了一下,大笑,“我能娶一個帕蘇爾家的女人么?我們不是尊卑有別么?”

  旭達汗不再說話,只是高舉著銀杯。脫克勒家主人摟緊少女的腰肢,痛快地飲下了一杯烈酒。

  斡赤斤家主人含笑看著他們。他滿意于旭達汗近乎無恥的謙恭,心里彌漫著懶洋洋的愜意。但同時心底有個聲音在提醒他,這個謙恭的男人是不可信任的,他的禮敬隨時都可能變成進攻的前兆。

  旭達汗放下手中的銀杯,微微躬身行禮,“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到今天為止,已經有六支斡赤斤家的車隊,六支脫克勒家的車隊離開北都城,一共上千人越過朔北部的紅旗去往南邊,沒有任何人阻擋他們吧?”

  “旭達汗王子非常信守承諾,我很欣慰。”斡赤斤家主人舉杯,“喂帕蘇爾家年輕有為的新主人,我們不該干上一杯么?”

  眾人一起舉杯,旭達汗卻沒有動,瞇著眼睛微笑,看著斡赤斤家主人。金帳里忽地安靜了下來,眾人尷尬地覺著杯子,不敢大聲呼吸。

  “旭達汗王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說?”斡赤斤家主人神色自然,笑笑,“旭達汗王子是急于成為北都城的新大君么?這件事我們這樣的老家伙都幫不上什么忙了。”

  “不,我只是好奇一件事,我已經代替狼主允許兩位尊貴的當家主帶齊財產離開北都,可是連續這么多天,兩位只是不段送走妻子家人,自己卻還留下。兩位難道不擔心?朔北部如果攻破城門,屠城之中,未免不會錯殺,到那時兩位的安全我可不能保證了。”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威脅,脫克勒家主人濃眉一皺,推開身邊的少女,對旭達汗怒目而視。他背后數十名武士都放下酒杯,冷下臉來。可斡赤斤家主人擺了擺手,不讓自己的侍衛武士有什么動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如果旭達汗王子是個碌碌無為的人,我們早就帶著家人逃走了。”斡赤斤家主人意味深長地笑,“可是旭達汗王子這些天來的表現,真令我們這些老人吃驚,甚至可以說是超過郭勒爾的英雄。這讓我們覺得也許留在北都城,會有更大的好處。”

  “留在北都城?”旭達汗吃了一驚。

  “我忽然有個猜測,”斡赤斤家主人盯著旭達汗的眼睛,“狼主其實不會屠城,也許狼主七十年來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算數,可是這一次他會破例。他已經破例了,把賜人活命的權利交給了旭達汗王子,那么他為什么不能夠破更多的例呢?”

  旭達汗沉默了片刻,“這個猜測很危險。”

  “我們今天的家產,都是祖宗騎著馬揮著刀奪來的,危險可嚇不住我們。”斡赤斤家主人從容淡定,“我想此時即便朔北部攻下北都城,也要冒巨大的損失。這對他們可是糟糕透頂的事,很快春天就要來了,雪化了,瀾馬部、九煵部那些大部落會得知朔北戰勝了青陽,卻奄奄一息。他們會片刻不停地帶著騎兵橫掃朔北部,奪取這座城。那時候,狼主三十年的隱忍不都白費了么?”

  “所以對于朔北人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青陽能向他們投降,青陽剩下的兵力能為他們所用。他們可能把青陽和朔北合成一個新的大部落,這樣草原上沒有任何部落敢嘗試挑戰。”脫克勒家主人說。

  “我們留下來,對于狼主而言是有用的人。可如果我們離開北都城,這里就真的成了旭達汗王子的天下,那時候我們還有什么籌碼可以拿來和旭達汗王子談條件?就算我們僥幸沒有死在路上,旭達汗王子也會立刻翻臉,把我們留下的人口牛羊都據為己有,睡在我們的帳篷里,玩弄我們的女人。”斡赤斤家主人看著旭達汗,開心地笑著,嘴唇上的胡子一動一動,“我有幾個妻子,很年輕,都是絕色,年輕的男人看見了也會動心。”

  他們兩個人就像一唱一和,顯然早已達成了一致。旭達汗沉默地聽著,臉上泛起霜一樣的白色。斡赤斤和脫克勒的當家主相視而笑,笑得肆無忌憚,他們身后的武士忍了片刻,也呵呵地笑了起來,金帳里無處不是男人們自得的笑聲。貴木終于忍不住,霍地起身,腰間長刀出鞘一半,正是多年之前山碧空作為國禮饋贈的“獅子牙”。

  立刻有幾十幾百柄刀出鞘的聲音回應他,兩家的侍衛武士一齊起身,拔出的長刀反射火光,猙獰刺眼。

  “四王子,可別忘了,如今還是我們控制著北都城!如果沒有我們,你能坐在這金帳里喝酒?”脫克勒家主人獰笑一聲,重重地把被子放在小桌上。

  旭達汗豎起一只手,阻止了貴木。他低低地嘆了口氣。

  斡赤斤家主人清了清嗓子,是時候了,該把一切的面紗挑開了。“旭達汗王子,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拿來和狼主交易的,是整個青陽部。外孫?呵呵,我不信蒙勒火兒那樣的男人會在乎一個從未見面的外孫。他強暴過的女人有多少?生下的后代有多少?他自己都數不清吧?你不過是狼主的傀儡,你帶著他施的恩來北都城里招攬人心,如果你能讓所有人都依附在你的旗下,狼主就會開恩繼續讓你當青陽部的主人,如果你不能……你就是個沒用的人,就該去死!”

  旭達汗微微瞇起眼睛,沒人能看明白他的表情,“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這是你第二個猜測,你是狐貍一樣精明的人。不過別忘了,城外是幾萬朔北男人的刀,你拿來賭的是自己的命。猜錯一件事,你的命就沒了。”

  “旭達汗王子,要獨吞一切的好處,是否太貪心了一點?”斡赤斤家主人冷笑。

  “好處?好處是什么?”旭達汗問。

  “青陽主人的位置!”斡赤斤家主人起身,手指旭達汗,“誰向朔北部獻上這座城,誰就是有功之人,可以繼續統治青陽!”

  “我的舅舅呼都魯汗說,想做傀儡的不只我一個人,果真是這樣的。”旭達汗輕輕嘆了口氣。

  斡赤斤家主人聳了聳肩,“我們原來也只是你父親、你哥哥帳下的一個隨從,我們的心不高,只想選擇主人,蒙勒火兒·斡爾寒至少比比莫干·帕蘇爾更適合當我們的主人。我對于三王子的才干和勇氣也都很欣賞,沒有要踩在三王子頭上的意思,我只是想,也許北都城不再需要一位新大君,草原上的新大君應該是朔北狼主,而今天在這里的我們三人,應該一起把這座城獻給新大君,分享他的恩寵。三王子,你覺得這條件如何?”

  “這不是我們最初交易的內容吧?”旭達汗說。

  “交易的條件隨時都會變的,”斡赤斤家主人攤了攤手,“我們經常和東路人做生意,這很多見。”

  “分享他的恩寵?”旭達汗冷冷地笑了。他做了一件誰都不敢相信的事情,他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下,發出了響亮的一聲“呸”。

  “這低賤的話是出于尊貴的斡赤斤家主人么?”旭達汗猛然起身。

  幾十柄長刀在鞘中震動,淡定灑脫的斡赤斤家主人臉上也露出了怒色。他本以為勝券在握,卻沒有料到這個背后沒有依靠的旭達汗會公然挑釁他。這太不像平時的旭達汗了,他本應是個狡詐、虛偽、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對他有幫助的人面前不惜狗一樣低頭。斡赤斤家主人的心里也有點驚疑不定,不知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錯,把旭達汗激怒得如此之深?

  “請我們尊貴的主人。”旭達汗用異常清晰冷漠的聲音說。

  帳篷外傳來了金屬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分外刺耳。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著金帳門口,貴木握緊刀柄,手心沁出冷汗,站到了旭達汗的背后。那金屬摩擦的聲音在緩緩地逼近,仿佛一個鋼鐵巨人在行走,二十步……十步……五步……越來越近。

  旭達汗掀起自己的袍擺,跪在地下,全身向前撲倒。貴木如他一樣拜服下去。那是蠻族最隆重的大禮之一,以往只在迎接老大君的時候使用。可是那個叫做郭勒爾·帕蘇爾的男人已經是死了才對,斡赤斤家主人浮起不祥的陰影。

  猩紅色的簾子被掀開了,幾個武士合力推動一間熟鐵打造的牢籠進入金帳,那牢籠下面安裝著鐵輪,滾動起來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第一眼看見牢籠中的人,斡赤斤家主人覺得自己的血管一寸一寸地被凍結了,他的手忍不住顫抖,膝蓋在酥軟,他就要跪下去,向這個人獻上他的恐懼和敬畏。三十年之后,他再次看見了這個人,才發覺心底最深處對他的尊敬、對他的畏懼、甚至于對他的愛,從未有半分減退。

  “不可能!不可能!”有個聲音在他心底最深處咆哮,“他已經死了!死了!”

  他的雙手哆嗦著按上額頭。他覺得腦袋里的血管再狂跳,血漿要擠破血管涌出來。這難道不是夢魘么?最可怕的夢魘!

  旁邊的脫克勒家主人已經完全呆住了,斡赤斤家主人則用盡全力喊出了那個名字,“欽達翰……王!”

  鋼鐵牢籠中的老人絲毫沒有理會他,沉默地看著旭達汗。他雪白的亂發如火焰,森然的眼瞳也有火焰,這火焰曾經燒毀了東陸一位皇帝的霸業,那個皇帝名叫白清羽,謚號“武帝”,別號“風炎”,也燒毀了蘇瑾深、姬揚、李凌心、葉正勛所謂“鐵駟之車”的宏圖,讓這數百年難得一見的英雄集團飲恨在雪嵩河邊。

  欽達翰王,呂戈·納戈爾轟加·帕蘇爾,郭勒爾·帕蘇爾的父親,旭達汗·帕蘇爾的爺爺。蠻族人的傳說中他是那“血染的青銅戰鼓”,扛著戰鼓,持著鐵刀,殺死了數以千計的東路人,咆哮在地獄般的戰場上,無人能敵。

  “爺爺,請您駕臨這里,是為了讓你看看這兩位尊敬的家主,您還記得他們么?”旭達汗抬起頭來。

  欽達翰王冷冷地掃了一眼。他的目光里仿佛有著山一般的沉重,脫克勒家主人終于堅持不住,爛泥一樣跪了下去。

  “亦護都·斡赤斤,斡根赤·脫克勒,你們這兩個狗一樣的東西還活著么?”欽達翰王的聲音有些異樣,也許是太久不和人說話,音調詭異,卻還能清晰地辨出這兩個名字。幾十年來,他們不準其他人再喊他們的名字,以示尊貴。此刻這兩個名字再次被喚起,讓他們覺得自己像是被扒掉了皮的狗。

  “他們還活著,而且已經是北都城里掌握最大權力的人了。”旭達汗說。

  “掌握北都城的,永遠是帕蘇爾家!”欽達翰王喝道。

  “是,掌握北都城的,永遠是帕蘇爾家!”旭達汗緩緩起身。

  他抓起一瓶酒,在金帳中痛飲而徐行,敞開自己紫袍的領口讓清澈的酒液淋在赤裸的胸膛上。旭達汗是個謹慎的人,每一次飲酒他都端坐著,上身挺直如劍脊,他的酒量很好,雖然大口地飲酒,卻很少會爛醉。但此時他還沒有喝多少就已經醉了。

  他在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武士的刀劍中坦然行過,帶著虔誠肅穆的神色。他走到了欽達翰王的牢籠前,全身伏地向他跪拜。

  “掌握北都城的,永遠是帕蘇爾家!”他的聲音嘶啞,和欽達翰王竟有幾分相似。

  他抬起頭來。

  脫克勒家主人不經意地看了一有,被旭達汗臉上的神色嚇到了,體會到一種撕心裂肺般的恐懼……因為他親眼看著魔鬼在一個活人身上蘇醒了。旭達汗那張白皙英挺的臉上,一道道橫著的肌肉跳了出來,像是被絞緊的帆纜,嘴忽地變寬,雪白的牙齒突出于唇外,眼眶變得有平常兩倍之大,那雙平靜又狡詐的眼睛也變了,森冷的火焰在其中吞吐。

  他張大了嘴,深深地呼吸,而后用盡全力吐出。洪荒巨獸般的咆哮聲席卷了整個金帳,如狂風、如暴雪、如旋舞的刀劍,聽到他咆哮聲的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只覺得整個人仿佛身處暴風雨里,隨時可能被撕裂。同時旭達汗身上那件精致的絲綢袍子被繃緊了,暴突的肌肉從內而外把絲綢一縷一縷扯開,古銅色的筋肉上流淌著生鐵般的光輝。

  旭達汗猛地回首扯去了身上的布縷,又一把扯開了束發的紅繩。他擺頭,就像是雄獅擺動滿頭長鬃,而后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那件鋼鐵牢籠全力搖晃。

  欽達翰王也以同樣的吼聲回應,兩個人仿佛一里一外兩只被激怒的雄性野獸,吼聲交織在一起,像是巨錘那樣砸在每個人的胸口。他們都抓著欄桿搖晃,這堅不可摧的牢籠在他們的手里像是無比脆弱,能被紙一樣撕碎。

  “青銅……之血!”斡赤斤家主人的眼前一黑。他覺得自己被那潮水般的咆哮聲吞沒了。

  他從探馬那里知道了阿蘇勒大那顏在戰場上的失常,意識到那可能就是已經失傳了整整一代的青銅之血。但是他誰也沒有告訴,繼承這種神圣血統的人在青陽人的眼里無疑是天命的英雄,可他不想有任何人再以英雄的面目出現。就讓狂戰士的傳說成為過去好了,其實誰也不需要一兩個能夠憑著自己一柄戰刀拯救草原的人……

  但是他錯了,在過去五百年里都罕見的事情就發生在他的面前,三個擁有青銅之血的男人活在同一時刻。

  這是盤韃天神不讓帕蘇爾家滅絕啊!他心底忽然升起了對宿命的絕大敬畏。

  吼聲漸漸平息下來,欽達翰王和旭達汗隔著鐵籠沉重地喘息,各種異象從他們身上消失,暴突的肌肉慢慢地恢復了柔軟,扭曲的五官也漸漸回復了常態,那股魔鬼般的精神也暫時地離開了他們是身體。他們依舊保持著兇戾的眼神,但至少看起來確實是活人了。

  滿地狼藉,烈酒在地毯上緩緩流淌,少女們的耳朵和鼻子里流出鮮血,武士們呆若木雞。

  “在你壯年的時候,我大概不是你的對手。”旭達汗喘息著說。

  “你要對這些人證明什么?”欽達翰王問。

  “證明我,”旭達汗拍著自己赤裸的胸膛,嘶聲低吼,“旭達汗·帕蘇爾,才是有能力拯救者北都城的人!爺爺,你相信么?我才是最適合掌握帕蘇爾家權力的人!我才能守護這個家!我才有能力為這個家帶來更大的疆土!”

  “你殺了你的哥哥,”欽達翰王冷笑,“你是用殺死兄長來拯救帕蘇爾家的么?”

  “你殺了你的女兒,”旭達汗冷冷地回應,“爺爺,我們兩個的血管里流著一樣的血,有什么必要嘲笑彼此呢?”

  “不,不一樣。”欽達翰王搖頭,“我殺死了我的蘇達瑪爾,因為我是個瘋子,可你不是,你殺死了你的哥哥,因為你的野心。”

  旭達汗微笑著搖頭,“不,所謂的英雄都是瘋子,爺爺你是,蒙勒火兒也是,我也一樣。至于野心。哪一個草原上的英雄沒有野心?沒有野心的人應該放羊牧馬,跟一個女人過日子,平平安安地老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有足夠的理由殺死比莫干,因為他是個懦夫,已經沒有能力守護北都城了。他只會阻擋我的路,在一個馬群里,病弱的馬駒就該被殺死,反正遇到狼群的時候它也逃不脫。是不是?”

  “擋你路的每個人都要殺死,是不是?”欽達翰王問。

  “是,因為我能守護北都城。”旭達汗拍著自己赤裸的胸膛,“我,旭達汗·帕蘇爾,才是真正繼承了帕蘇爾家血統和意志的男人!我要把帕蘇爾家重新帶到輝煌的頂峰,這是我的父親,還有你,都沒有做到的。為了帕蘇爾家光輝的未來,納戈爾轟加·帕蘇爾,我的爺爺,你難道不該和我攜手么?”

  “如果讓我抓住你的手,我會捏碎你的骨頭。”

  旭達汗看著欽達翰王的眼睛,良久,“你那么厭棄我么?爺爺。”

  “你們都那么厭棄我么?”他忽然縱聲咆哮,額頭血管跳動,兇獸般四顧,“我可以殺死你們所有人!就像捏死螞蟻那么簡單。”

  他再次扭頭看著欽達翰王,“爺爺,你的北都城就要陷落了。蒙勒火兒知道你還活著,他迫切想要進城看一看關在籠子里的你,像是看一匹血統優良的種馬,所以他叮囑我要好好照顧你。欽達翰王殿下,你本該成為草原上的皇帝,你能忍受么?但是你沒辦法,你的其他子孫也都沒辦法,你老了,而你的子孫們太怯懦,他們守不住北都。只有我,只有我!”他低吼,“只有我能做到!我要你認可我為北都新城的大君!我要你告訴這城里的千千萬萬人,旭達汗·帕蘇爾才是能帶領他們在草原上活下去的人!”

  欽達翰王看著旭達汗猙獰的面孔,久久地不說話。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等待那個昔日帝王的回答。旭達汗沒有說錯,他可以掌握北都城的權力,只要欽達翰王認可他。只要欽達翰王像郭勒爾傳位給比莫干那樣,在北都城的人們面前把旭達汗的手舉向天空,旭達汗就是名正言順的大君。北都城的人們會把對欽達翰王的仰慕轉為對旭達汗的期待,即便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的武士也會匍匐在他的戰旗下。

  “蠢材。”欽達翰王冷漠地說,“你渴望著我把你送上大君的寶座么?你希望我說一句話就能讓那些不臣服于你的人對你磕頭?蠢材!一個想要在草原上稱雄的男人,應該殺死所有不臣服于他的男人,就像遜王做的那樣。”

  “殺了他們,殺了亦戶都·斡赤斤和斡根赤·脫克勒這兩條老狗。”欽達翰王瞥了一眼兩位大貴族,聲音里帶著嘲弄,“把他們的頭扔到各自的寨子里去,如果他們家里的武士有人敢于復仇,就把他們也都殺了。你能殺死自己的哥哥,這些應該不難做到。”他頓了頓,“你還應該殺了我,我也是不臣服于你的人。”

  他桀桀大笑起來,可對于金帳里的每個人而言,這笑話不好笑。

  “如果站在這里的是阿蘇勒,爺爺你會認可他為北都城的主人吧?”旭達汗的聲音清晰平靜。

  他沉默著轉過身,一步步走向大君的黃金寶座。已經很多天那里沒有坐過人了,原本最受大君寵信的人也不過能湊上去扶著寶座湊在大君耳邊說話,它顯得高不可攀,但是它現在沒有主人,看起來忽然就低了許多。一次酒醉中脫克勒家主人開玩笑地說要上去坐坐,斡赤斤家主人攔住了他,也是開玩笑地說,如今坐那個座位的人,要做好斷頭的準備。旭達汗站在他們背后,只是微笑。

  旭達汗輕輕地撫摸著黃金寶座,小心翼翼地坐下,仿佛那寶座上面有針會刺傷他。

  他慢慢舒展了身體,適應著那并不舒服的寶座,他終于找到了舒服些的姿勢,如一只疲倦的虎那樣斜靠著,目光低垂。

  “爺爺,你說得很對,我不需要什么人認可我。”旭達汗說,“我已經自己坐上了這大君的座位,你們沒人可以阻擋,阻擋我的人,我可以殺了他們,我不是阿蘇勒,不需要討任何人的歡心,我也做不到。這世上有兩種辦法讓別人對你微笑,一是讓你喜歡你,二是讓人害怕你。我已經把刀舉了起來,殺了人,就放不下來,有沒有人喜歡我,不重要,但他們會對我笑的。”

  他揮揮手,“送我尊貴的爺爺出去。”

  武士們推著鐵籠就要走出帳篷的時候,旭達汗又說,“你那么喜歡阿蘇勒,很快就會見到他。你們可以好好聊聊。”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脫克勒家主人,”他閉著眼睛,像是要睡著了,“我的建議兩位還是考慮一下,也許再過幾天,出城的路就被封上了。別想著殺了我,你們做不到。”

  “哦,還有,我的名字是旭達汗·帕蘇爾,我告訴過你們,你們每個人都該記住。”旭達汗忽然睜開眼睛,環顧眾人,而后又一次閉上了眼睛,“晚宴就到這里,我有點累了。”

  貴木冷眼看著兩位倨傲的當家主帶著手下的武士急匆匆撤出了金帳,頭也不回,輕蔑的冷笑。

  他對那些伴舞和伺酒的女人揮揮手,令她們也出去,剛才歡騰喧鬧的金帳,一下子就只剩隨手丟在地下的羊骨架和傾倒的酒瓶,荒涼又冷清。

  “這才是如今北都城的真相啊。”旭達汗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著人去帳空,滿地狼藉,“雖然還有人,可荒涼的像個死城。”

  貴木走到旭達汗身邊,“哥哥,我們該怎么辦?那些豬一樣的老東西看起來不會那么容易就屈服了。”

  “我本想在出城的路上結束這場交易,讓他們去服侍我們的比莫干哥哥,不過他們比我想得要聰明。這也不錯,他們會喜歡在北都城里被燒化,而不是被狼吃掉吧?”旭達汗冷冷地說。

  “可他們手中還有兩三萬的軍隊,而我們手里能調動的人不過百來人。”

  “他們還不敢輕易動手,不是因為我的血統,”旭達汗冷笑,“而是殺了我,他們沒把握能和狼主和談。豬一樣的老東西很怕死,不到迫不得已,他們不會拿命來賭。”

  “我知道了,我信哥哥的!”貴木用力點頭。

  “按照我們說好的去準備,”旭達汗摘下自己的佩劍,用力拍在貴木手里,“把北都城變成我們兄弟的。”

  “是!”貴木攥緊那柄劍,咬著牙回答。

  他轉身出賬,金帳里只剩下旭達汗一個人。旭達汗抬起頭,默默地看著帳頂,低低地嘆了口氣,“出來吧。”

  一個瘦削的黑影從帳幕后閃現,悄無聲息地從背后逼近旭達汗。他佝僂著背,行走起來就像一條餓極了的豺狗,要從后面撲殺一只獵物。而旭達汗很平靜,作為青銅之血的繼承人之一,他可以不畏懼任何人。

  那個人全身的皮膚都被裹在質地古怪的衣料里,雙手套著黑色鯊皮手套,臉上蒙著黑巾。縱然這樣,看他一眼,尋常的人也會做噩夢,從黑巾眼孔里露出的兩只眼睛異常深陷,眼眶的骨頭鋒利地凸出,像是被人用小刀剮去了眼眶周圍的肉。

  那人嘿嘿地笑了兩聲,聲音刺耳陰沉,“三王子,你終于忍不住暴露了自己的血統。”

  “龍籬,這讓你這么開心么?”旭達汗冷冷地回應。

  被稱為龍籬的黑衣人還是笑,“我只不過覺得這樣一來,北都城離得局面會更加有趣,讓我急切地想看到后果。”

  “想賭博么?來下注吧,誰會活到最后?”旭達汗說。

  “我已經把賭注押在了三王子的身上,誰能不相信三王子這樣雄才偉略、卻又身懷青銅之血的人?”龍籬說,“只是此刻以此公然示威,三王子不怕激起兩家大貴族的敵意?他們已經知道三王子是不肯簡簡單單向朔北部低頭的,那么他們和三王子就沒有共同的利益,你們之間的合作隨時會崩掉。”

  “我必須讓他們有所忌憚,我需要更多一點的時間,但是我現在手中沒有可調動的兵。”旭達汗直視龍籬那雙可怖的眼睛,“你有多少人?”

  “一百個,這是我為臺戈爾大汗王他們訓練的,原本的目的是把刀子插進比莫干的心口里。不過,三王子干的更漂亮。”

  “我可以調用這一百人么?”

  “隨時,”龍籬說,“本堂已經認可了三王子,就會不惜一切代價支持三王子。”

  旭達汗點了點頭,眼瞳深處忽然寒芒一跳,“龍籬,十三年之前,你從東陸千里迢迢來到這里,投奔在臺戈爾大汗王的麾下,帶給他松針箭的技術,也為他訓練殺手。那時候,你的雇主是辰月教么?”

  龍籬笑了,“三王子對于東陸的事情,了解得真多。是的,那時辰月以重金雇傭了我們,我的任務就是支持三位大汗王,扶助三王子登位。那時候沒人看得出三王子是一頭雄獅,三位大汗王想以你為傀儡,辰月和我們也都認為一個沒有實權的大君對己方有好處,所以我們合作默契。”

  “原來是這樣,”旭達汗微微點頭,“最早支持我的人竟然是辰月教……那么現在辰月的教士山碧空就在朔北部的營寨里,是那邊尊貴的客人,你這個天羅刺客為什么又選擇了我這一方,你明知道我并不準備對朔北部臣服。”

  “因為局面在變化,立場也在改變。我知道的是,辰月的囂張已經令本堂大為不安,本堂的長老們認為辰月將發起一場席卷東陸的戰爭,這將大大傷害我們在商道上的利益。所以我得到的最后密信里說,去年的深秋,本堂已經決定徹底地倒向辰月的敵人,在東陸,那群人被稱作‘天驅’。本堂在宛州的南淮城做了最雷厲風行的事,直接派遣刺客殺死了辰月的使節,救出了您弟弟的老師,一位天驅武士團的重要領袖。從那一刻開始,我們和辰月已經變成了敵人。”

  “席卷整個東陸的戰爭么?”旭達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倒是讓人期待啊……”

  “隨時等待您使用那一百柄隱藏在黑暗里的刀,加上我的,是一百零一柄。”龍籬用謙恭的聲音說,“主人。”

  “我現在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幫我安排。”

  “什么事?”

  “我的爺爺欽達翰王年紀已經很大了,我想讓我的弟弟去牢籠里照顧他。”

  龍籬楞了一瞬,“兩個有青銅之血的帕蘇爾家人關在一個牢籠里?三王子,你在想一件可怕的事。”

  “可怕么?”旭達汗面無表情。

  “欽達翰王已經老了,不像您,他無法控制狂血帶來的殺意。他發怒時會殺死任何人,即便是最心愛的女兒,”龍籬說,“他也會殺死他最心愛的孫子,當然不是您,而是……世子殿下。在欽達翰王的眼里,雄才偉略的三王子卻比不上一個軟弱的年輕人,真讓人傷腦筋。”

  旭達汗拉動嘴角,無聲的笑笑,不說話。

  “我的話讓三王子覺得不舒服了么?”龍籬桀桀地笑了起來,“可這是事實,十年之前也是三王子讓我把世子扔進鼠洞里。可真的太意外了,那孩子沒死,反而學會了大辟之刀。其實那時三王子已經察覺了自己的青銅之血,也該知道,大辟之刀的最后繼承人是欽達翰王納戈爾轟加,除了他,還有誰能在鼠洞里把那開天辟地的一刀傳授給世子呢?想起來是不是很后悔?”

  “十年之前我告訴你不要殺死阿蘇勒,今天我也一樣不會殺他。他的生死,由他自己掌握。”旭達汗說,“我不后悔。”

  “三王子,你的心機太深了,這是缺點,做人該坦白一些,否則我們作為三王子的盟友,心里難免揣著不安。”龍籬說,“十年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卻得不到結果……以三王子做事的狠絕,為什么會給沒用的弟弟留了那條活路?如今三王子能對我說出這個秘密了么?”

  “其實在有些事情上,我的心機沒有多么深,只是你們想得深了。”旭達汗輕聲說,“我沒有讓你殺死阿蘇勒,只是因為,同是留著青銅之血的人,我早就看出了他的潛質。青銅之血是帕蘇爾家最神圣的東西,我不忍心他被你們這樣的人殺死。”

  “僅僅這樣?”龍籬有些吃驚。

  “僅僅這樣。”旭達汗淡淡地回答。

  龍籬點點頭,轉身離去。旭達汗也習慣了,龍籬從不告別,也從不打招呼,來來往往就像一個孤魂。

  “三王子,我很看好你。”走到金帳門口的時候龍籬忽然回頭。

  “我有這個榮幸么?”旭達汗冷笑。

  “因為你強大,所有曾想把你當做傀儡的人,都是你名單上的敵人,你會一個個把他們除去,即便是黃金王和朔北狼主。”龍籬微微躬身行禮,“祝您在草原主人的帳篷里,做個香甜的好夢。”

  “你也會說這樣的客套話?真讓人不安吶。”

  “抓緊時間睡吧,聞著著空氣里的血腥氣,大戰就要開始了吧?不知道還有多少機會閉上眼睛再睜開。……”龍籬笑,笑聲鋒利得如小刀刮著耳骨。他忽然消失了,甚至旭達汗也沒有來得及看清,一張黑色的蒙面巾悄無聲息地飄落在地上。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6


  上千人圍在金帳前,他們在等待貴族們議事的結果。

  青陽部在幾十年后又一次恢復了“五老議政”的制度,前一次還是欽達翰王王在位的時候。

  只有及其特殊的時候,當大君不能理事時,才會讓大貴族們一起開會,討論對策。欽達翰王時候的“五老議政”,是因為那時候這個草原之主還年幼,而這一次,是因為要被審判的恰恰是大君本人。

  欽達翰王的孫子比莫干·帕蘇爾,登位僅僅一年多之后,被查出他勾結朔北部的信件,揭出了他殺死叔父、逼死父親、奪取大君之位的罪行。他還向朔北部的惡魔出賣了青陽部的軍情,從而無數青陽男人葬身在城外,包括忠于他的木犁將軍。

  整個北都城因此而震怒了,這些日子,幾乎每一個家庭,從貴族到奴隸,都有人死在北都城外的戰場上。大君一而再再而三地堅持要出城和朔北部決戰,一次次損失更加慘重,現在人們終于知道了原因。青陽部上下所有貴族目睹了大君逃離的車駕被截獲,以及那些寫在羊皮紙上的來信之后,都沉默的表示了接受,而大君最大的支持者九王厄魯·帕蘇爾在上一場戰后再也走不出他的帳篷,這張青陽的神弓已經斷了弦,再也射不出致命的箭。

  青陽就要亡了,死于自己的主人之手。這將是翰州草原上從未有過的笑柄,令青陽的男人們雖死仍蒙羞。

  金帳的簾子被人猛地掀開,青陽部里僅次于帕蘇爾家的大貴族家主額日敦達賚·合魯丁走了出來,年輕的臉上毫無表情。跟在他身后的,是帕蘇爾家的代表旭達汗·帕蘇爾和斡赤斤、脫克勒兩家的家主,如今這四家共同決定著北都城的未來。

  額日敦達賚面對金帳前的小貴族和他們的從人站定,清了清嗓子,“青陽的叛徒比莫干·帕蘇爾,他叛逆的證據無可否認,是他害死了青陽的好男兒和我的父親,”他的眼角跳動,臉色變的猙獰,“我們已經決定,他當被處以囊刑!”

  囊刑,這個古老的名字讓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而后有激憤的人拔出了胸前的小佩刀,“這是他應得的!”

  那憤怒的情緒在人群中高速地傳播,更多的小佩刀被拔了出來,在靴子上擦的雪亮,高舉起來虛劈,想要劈砍那個背親叛族的罪人。

  刀光映日,旭達汗沉默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旭達汗沉默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英氏夫人端著一碗面走進帳篷,坐到床邊,摸了摸阿蘇勒的額頭。額頭上細細的一層汗,阿蘇勒依然緊閉著眼睛。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每一次從戰場上歸來,這個年輕人都會長時間地昏睡不醒,絕不是受傷的緣故。她知道那是什么原因,青銅之血正在逐步侵蝕他的身體,他變的強壯了,可是從未遠離死亡。

  她轉過身,給炭盆里添上新的碳,再轉身回來的時候,微微地打了一個寒戰。

  阿蘇勒已經醒了,睜眼看著上面,看著五彩搓花繩下面的那枚小銅鈴。他的臉上呆滯無神,瞳仁像是兩粒漆黑的煤核。

  “阿蘇勒你醒了,”英氏夫人輕輕地撫摸他的額頭,“這一次又是七天,你的身體真叫人擔心。”

  “昨天就醒了,那時候姆媽你不在,我又睡了過去,很累,不想醒過來。”阿蘇勒低聲說。

  “別想了,戰場上的勝負,不是你一個人能扭轉的,我們都知道你盡力了。”英氏夫人嘆了口氣,“起來吃碗面,你都不知道自己餓的快沒人形了,這些天只靠給你喂點羊奶過活。”

  她扶著阿蘇勒坐了起來,把面碗遞到他手里,辣燜羊肉蓋在手搟的寬面上,澆了調入辣椒的芝麻油,一層鮮亮的紅色。

  阿蘇勒對著那張英氣又慈祥的臉,想不出理由來拒絕,勉強地笑了笑,伸手接過了英氏夫人遞過來的碗。羊肉香和蕎麥面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英氏夫人的手藝總能讓他胃口大開。但是這一次不一樣,那濃郁的肉味讓他克制不住的驚恐,胃里一陣翻騰,他哇的一聲吐了出來,把一口酸苦的水吐在了碗里。

  “姆媽……對不起……”他看看那碗面,又看看英氏夫人,慢慢地垂下眼簾。

  “唉,有什么對不起,一碗面而已。你的身體還沒恢復,就先別吃這樣油重的東西,我去給你熬一點粥喝。”英氏夫人說。

  “我還不想吃東西,姆媽,我再睡一會兒。”阿蘇勒說。

  “也好,”英氏夫人淡淡地笑,“那我先出去,你好好地睡。”

  阿蘇勒慢慢地平躺在床上,依舊看著那枚小銅鈴。他不敢告訴英氏夫人他為什么嘔吐,因為他剛從一個夢里醒來,世界是一望無際的黑色,濃郁的血腥味彌漫到各個角落,他咆哮著揮舞刀劍砍殺,不知疲倦,不知畏懼,每一次撲面而來的血腥味都讓他振奮,他貪婪地舔著濺到嘴邊的血,享受著那股味道,期待著那味道更濃重。他想要血,更多的血……

  他看著英氏夫人的背影,“姆媽,這幾天外面怎么樣了?”

  英氏夫人笑笑,“沒事,不花剌都回來了……不過損失是很慘重,大君和幾個大貴族天天商量該怎么辦,到現在也沒什么結果。可這些不是大那顏的錯,大那顏的一萬一千人,也殺了上萬的朔北人,城里的人都知道大那顏是了不起的男子漢了。”

  “那些都是我殺的人。”阿蘇勒在自己心里說。

  幾萬個青陽人和幾萬個朔北人因為他死在戰場上,可一切都沒改變,因為他的奮武只不過多流了幾萬人的血。他太弱小,說下了豪言壯語,卻沒有能力去做到,他沒有把碎箭之陣學精,沒有保守住出兵時間的秘密,沒能及時擊潰那個辰月教士,可說后悔,已經太晚太晚了。

  “大君一直沒來……他是怨我么?”阿蘇勒問。

  “沒有的事,大君很好,沒有事,大君只是在和貴族們議事,太忙了。”英氏夫人忙說。

  她的神色讓阿蘇勒心里一凜。他心思很細,上一次英氏夫人對他說起木犁的時候,臉上也帶著相同的神情。

  “哥哥……很埋怨我么?”他不由地說了出來。

  英氏夫人愣了很久,輕輕撫摸阿蘇勒的額頭,“怎么會呢?你想想怎么會呢,你的哥哥比莫干,是很愛你的啊。”

  阿蘇勒不再說話,默默地想著比莫干授予他一萬飛虎帳騎兵時的眼神,他不知道該怎么去見哥哥,再看見那雙眼睛的時候,他還能說些什么。

  “什么人敢擅闖?”巴扎的怒喝聲從帳篷外傳來。

  “傳‘五老議政會’對叛賊比莫干的審判結果,北都城里每一個貴族都該知道!”一個冷硬的聲音傳來。

  不再有人說話,取而代之的是長刀出鞘的聲音,顯然巴扎已經和那個人拔刀相對。

  在英氏夫人阻止之前,阿蘇勒跳下床沖出了帳篷。雪地里站著一名斡赤斤家的武士,他背后插著牛皮的令旗,原本那是代替大君傳話的人才有的標記,他和巴扎的刀都出鞘半尺,對視的眼睛里殺氣凌人。

  “主子?”看見阿蘇勒,巴扎一愣。

  這瞬間的出神讓那個斡赤斤家的武士占據了先機,他拔刀抵在了巴扎的喉間,疾步而進。巴扎沒有選擇,飛快地后退,一直被他逼得背靠在馬草堆上。

  斡赤斤家的武士掃視沖出帳篷的阿蘇勒和英氏夫人,一手摘下了背后的牛皮令旗,一字一頓地誦讀,“‘五老議政會’令,比莫干·帕蘇爾背棄祖先英靈,勾結朔北部,暗殺叔父、威逼父親、竊取大君之位,處囊刑,今日執行!”

  囊刑!聽到這個名字,阿蘇勒、巴扎和英氏夫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

  “扔下你的刀,否則砍下你的頭!”一柄長刀直指斡赤斤家武士的后頸。持刀的是巴魯,他是聞聲趕來的。

  “主子!主子!”巴扎大喊。

  巴魯還在發愣,巴扎一把抓住斡赤斤家武士的刀背,把刀奪了過來,一肘擊打在那個武士的臉頰上,把他打翻在雪地里。

  “打這個人有什么用?”巴扎一推巴魯的頭,“主子……主子跑出去了!”

  巴魯心里一寒,順著巴扎一推看向背后,看見阿蘇勒只披了一件絲綢睡袍的背影踉蹌奔跑在雪地里。英氏夫人也呆住了,跟著追了出去。

  巴魯急得在那個斡赤斤家武士的身上狠狠地踩了一腳,“早該一刀殺了你!”

  阿蘇勒狂奔在雪地里,北都城的街上只有過節的時候才有那么多人,這些人全部向著金帳前匯集而去。

  阿蘇勒追著那人流,超過了一個又一個的人。夔鼓聲響起在遠處,一聲聲越來越沉重,鼓點越來越密集,那是即將處決比莫干的鼓聲,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心上。他覺得自己快要累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跑到的時候是不是只能面對著一具尸體。但他不敢停下,他大口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用那股寒冷支撐著自己。

  他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在他沉睡的時候,這世界仿佛顛倒過來。他無法相信比莫干會是那個叛徒,那是他的哥哥,那是蘇瑪的丈夫,那是個誓言要捍衛帕蘇爾家尊嚴的男人,還欣喜地等待著兒子的降生。

  他怎么會是叛徒呢?那個說不上勇毅的男人,他那么愛他的妻子,怎么就敢賭上自己和妻子的未來去當一個叛徒?

  他是坐在黃金寶座上的人啊!他是青陽部尊貴的大君啊!

  一定有什么錯了,不該這樣,不該這樣!阿蘇勒心里有個聲音大喊。

  比莫干死了,蘇瑪怎么辦?他不敢想這個結果。

  夔鼓聲越來越急了,阿蘇勒覺得自己的肺都要裂開。

  比莫干被黑暗籠罩著。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外面密集如雨的夔鼓聲宣告著他的生命已經不剩下多少了。

  他知道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但即使他現在大聲地呼喊,也沒有人會相信他。他太愚蠢,只想著自己,想著妻子,沒有分出心思去提防那些貴族。他很后悔,他的朋友洛子鄢在最后一次分別得時候曾經緊緊握著他的手提醒他說,這世上從沒有永恒的朋友或者敵人,與其提防敵人,不如多花點心思提防朋友,因為朋友的背叛會更加危險。他知道洛子鄢是在暗示誰,但他只是開了一個玩笑,說那樣的話他最該提防的就是洛子鄢。

  洛子鄢苦笑著離去了。

  那東陸人是個值得信賴的好朋友,也許將來有一天他也一樣會背叛,但是他已經沒有機會了,因為比莫干就要死了。

  洛子鄢說過開春化雪的時候他會回來,但比莫干希望他不要再回來了,洛子鄢如果真的回來,會發現北都城已經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他終于明白了父親為何始終猶豫著是否要把大君的位置傳給他。其實父親一直都希望他更堅強些、更狡詐、更機敏,也更狠毒,只有那樣的人才能扛起被都城主人的責任。可他沒有理會父親眼里的訓斥,他太自負了,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勇力,又懂東陸人的統御之術,相信自己可以當一個比父親更好的大君。

  父親直到臨死的時候還在等著他長大吧?可父親沒有等到,只能匆匆把這座城市傳給了他。

  他不知道班扎烈怎么樣了。他被一支羽箭洞穿了肩頭暈過去之前,那個獨臂的班扎烈硬撐著腿上的箭傷站了起來,從一匹已經死去的戰馬背上摘下一面盾牌,擋在他的面前。之后又一支羽箭命中了班扎烈的腿,他只能以雙膝跪在地上,雙手扣住盾牌的邊緣讓它樹立起來。

  他也不知道阿蘇勒怎么樣了。這道這時候他才后悔,他應該早一點去看一眼那個昏死的弟弟,雖然他沒能帶來勝利,可這個溫和的孩子終于屈服于他瘋狂的血液咆哮著在戰場上殺戮。他已經盡了全力。

  他竭力要多想些事,因為他就要死了,他的靈魂即將散去,記憶也不服留存。

  他只是不敢想蘇瑪,他聽見城門外那個奮力拍門的聲音。他知道那是蘇瑪,可那個小小的女人又怎么能拍開北都城門?她為什么就不能有一次聽自己的話呢?她應該走的啊,帶著他們的孩子。那么多次自己都聽了她的話,最后一次她卻不肯聽自己的話……她舍不下自己么?如果真的舍不下,為什么不早點告訴他呢?他跟在那馬車后面慢慢地走著時,多么希望蘇瑪能撲下馬車來向著他奔跑。他不敢送那馬車去城門邊,因為他不知道怎么說告別的話,他怕自己會在班扎烈的面前像個女人那樣留下淚來。

  他心里始終還存著一個心結,他覺得他愛蘇瑪,遠遠超過了蘇瑪愛他。可是這樣一場不公平的婚姻,他卻舍不得。蘇瑪冷漠而順從的時候,他無數次地想要去寵幸更多的女人來報復她,可他沒有,因為他想即便那樣蘇瑪也還是會平靜地伺候他,心都不泛起一點塵埃。

  他想要大口地呼吸,但是罩著他的馬皮囊密不透風。他很想有半日的時間好好想想他這一生,這時候鼓聲停止。

  圍觀的人群也在同一時間安靜下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馱著馬皮囊的戰馬馳入金帳前的雪地中央,解開了皮繩,把馬皮囊仍在雪地里。那邊帶著牛角冠的巫師唱起了祝詞,八名武士松開了戰馬的韁繩。八匹戰馬并排奔馳,像是八齒的梳子那樣在雪地上留下痕跡,第一次它們避開了雪地上的革囊。第二次其中一匹馬踩了上去,革囊劇烈地抽搐起來,想是一只干了的海蝦那樣弓起身來,但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里面的罪人已經被堵死了嘴。

  這就是草原上曾經盛行的囊刑,身居高位的人如果犯了叛逆之罪,會把他們裝入馬皮縫制的革囊里,用烈馬輪番地踐踏而死。這是最殘酷的刑罰之一,革囊里的人不能發出聲音,所見的只有一片黑暗,他們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馬蹄會踏到他們身上,只能等待死亡。而騎馬的武士們會謹慎地控制著節奏,一開始,他們只是命令戰馬用打了鐵掌的蹄子去踢,這只會弄斷罪人的骨頭,讓他們痛苦不堪,漸漸地他們會命令戰馬去踩,這會毀掉罪人的背脊和內臟,最后,他們會來回奔馳輪番踐踏。整個行刑的過程會持續很久,打開革囊的時候,里面是些難以辨認的骨渣和模糊不堪的血肉。

  又一匹馬的鐵蹄狠狠地踢在了革囊上,把它踢得在雪地里翻滾,原色的革囊上有血的顏色暈染開來,誰也不知道那醉人的哪根骨頭斷裂了,但是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他們可以想見那罪人所受的痛苦,這是為了償還他們死去親人的命。

  戰馬們在革囊邊圍成了圈子,他們輪番踢著革囊,就像是東陸人玩蹴鞠,革囊里的人能做的只是竭力在雪地里翻滾去閃避。但他看不見,只是憑著一股求生的本能,他也避不過,每個方位都有一匹馬等待著。

  人們看他的掙扎,是看一個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淪落得連奴隸都不如。他的一切掙扎都是無謂的,像是貓爪里的老鼠。他掙扎,只不過讓圍觀的人更有一股捉弄的歡喜和復仇的快意。

  一個披著白色狐貍裘德身影不顧一切地沖入了刑場,她撲在那個革囊上,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和悲痛欲絕的抽泣。

  行刑的武士們吃驚地閃避。他們認得出那個女人是過去的大閼氏,這個罪人的妻子,但她不在行刑的名單上,武士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目光請示刑場的斡赤斤家主人。圍觀的人多半沒有機會這么近地目睹尊貴的大君妻子,都帶著審視的目光打量她,這個昔日的女奴,傳言她的美貌勝過世上一切的女人,大君在她面前丟了魂魄似的,于是不惜一切代價從自己的弟弟那里搶來。男人們在酒后秘密地討論這個大君的女人,帶著艷慕的心,可是現在他們失望了,那確實是個美麗的女人,卻不魅惑,她根本還是個長著孩子面孔、蒼白、瘦弱的女孩,那個隆起的小腹和她孩子般的容貌極不相襯。

  “混賬!不是說了要把她看起來的么?”脫克勒家主人不悅地說。

  “這樣不也好么?”旭達汗幽幽地說,“聽見她的哭聲,比莫干的痛苦會是死亡的十倍吧?”他仰首望著天空,深深地嘆息,“男人一生,最大的悲痛莫過于竭盡全力去做的事情沒做成,不顧一切要保護的人死了。諸位家主怎么想?”

  “我覺得我們該仁慈一點,”斡赤斤家主人露出淡淡的、和藹的笑容,“比莫干是我們過去的主人,讓他如愿地和他的妻子一起死吧。”

  他以眼神向行刑的武士下令。

  為首的行刑武士不再猶豫,他要以自己的行動為其他人做出表率。他猛扯韁繩,戰馬人立而起,鐵蹄想著那個孩子臉的女人踩了下去。

  “不!”阿蘇勒咆哮著,推開了擋在他面前的人,向著刑場中央狂奔。

  他來晚了,太晚了,當他在刑場中央的時候,姬野帶著十二柄長刀等在刑場邊準備救他。而比莫干被扔在刑場中央的時候,他還在路上氣喘吁吁地奔跑。比莫干在最后的時候是否也期待著有個人忽然出現來救他?可是沒有,曾經是大君的比莫干·帕蘇爾,曾經被那么多人簇擁,可死的時候如此孤獨。只有他一直愛著卻又擔心失去的那個女人撲在他身上,徒勞無助地哭泣。

  從沒有像這樣,阿蘇勒的心里充斥著刻骨的恨,像是有一只磨著利齒的野獸在那里狂吼。他恨自己為什么沒有帶著影月出來,如果是那樣,他會揮刀把面前的八個人都殺了。對!都殺了!他們應該死的!都該死!

  但他甚至來不及撲上去把蘇瑪從馬蹄下拉開。他內心里渴望著再見到蘇瑪,但是又不敢,此刻他就要見到她了,她卻要死了。

  在最后一瞬間,那個革囊忽然彈起來抱住了蘇瑪,轉身把她壓在雪地里。馬蹄落在革囊上,蘇瑪聽見里面傳來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而殘忍。黑暗中的比莫干覺得自己的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覺,劇烈的疼痛仿佛要把他撕裂。他的脊柱斷了。他只能緊緊地抱住懷里的人,他想湊到她身上去嗅那熟悉的氣味,但他只聞到濃重的皮革味。只有那懷抱的溫軟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是他在這地獄中唯一的救贖,是他僅有的藥,可以治他的傷痛和絕望。

  又一匹馬人立起來。

  阿蘇勒如一只垂死的野獸般吼叫,他飛躍起來,用盡全身力量狠狠地撞在那馬匹的側面。巨大的力量讓戰馬傾翻在地,那一瞬間,阿蘇勒從鞍上拔出了長刀。他一手拎起蘇瑪遠遠地扔了出去,之后緊緊地抱起革囊想要沖出去。可是一口氣接不上來,他跪倒在雪地里。剩下七匹馬上的武士一起拔刀,卻不急于進擊,而是命令戰馬紛紛揚起前蹄去恫嚇。十四只馬蹄的鐵掌被雪磨得獰亮,在阿蘇勒的面前閃動,他跌坐在雪里,胡亂地揮刀,淚如雨下。他沒有想過要來救人,也沒有想過要逃走,他不知道自己能逃到那里去,這世上也不會有人來救他了,他想大哭著喊姬野和羽然的名字,但是他們一個在東路而一個在寧州。他覺得自己就要瘋了,真的逃不出去了,這世界就是一個無邊的刑場,把每個人都押上來處決。

  可是為什么呢?到底為什么呢?

  “真可憐吶。”旭達汗看著戰馬中央披頭散發的阿蘇勒,看他如同被獵犬們逼到走投無路的小獸,無助地揮舞爪子,扭頭四顧。

  “三王子,你會可憐弱者么?”斡赤斤家主人淡淡地說。

  旭達汗冷漠地笑笑,不回答。

  巴魯和巴扎剛剛趕到,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哥哥!”巴扎剛想阻攔,巴魯已經拔了刀,直沖進去。他沒有猶豫,閃身進步一刀劈向其中一匹戰馬的脖子。馬背上的武士用刀背一格,巴魯得到了一個空隙,伸手把阿蘇勒從馬蹄圍繞下抓了出來。

  “媽的!也管不得了!”巴扎也拔了刀。他不能看著自己的哥哥一個人對七個人,他們兄弟從小就是一體。

  巴魯和巴扎攔在阿蘇勒和比莫干的兩側,擋住了七名武士,圍觀的人群里爆出了憤怒的喧嘩聲,那些人在戰場上失去了親人,渴望著看到這場行刑有個殘忍而完美的結束。不知是誰投出了第一個雪球,接著數百數千個雪球向著巴魯巴扎他們砸了過去,行刑的武士們也被波及。

  “拉開他們!否則一樣處死!這是行刑,不是鬧劇!”額日敦達賚憤怒地說。

  阿蘇勒顫抖著用刀割開了革囊,露出了比莫干蒙著鮮血的臉。他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微微睜開眼睛,迎著日光看著阿蘇勒。這個將死的人目光平靜,沒有仇恨,沒有痛苦,只有淡淡的悲傷。

  “哥哥……哥哥……”阿蘇勒嗚咽著,緊緊抱著革囊。他知道自己就要失去這個哥哥了,他已經失去了父親,現在又失去了哥哥,是這個人不惜代價從南淮城的刑場上救他回家,但是他的家已經不一樣了。那些關心他的人,一個個都死了。

  “不要讓蘇瑪看我現在的樣子,”比莫干用游絲般的聲音說,“她會很難過。”

  “嗯!”阿蘇勒用力點頭。

  “阿蘇勒,聽著……我不是叛徒。”比莫干又說,“我是帕蘇爾家的子孫,我若背叛青陽,父親在天之靈不會饒了我。”

  “我聽見了,我聽見了……”

  “阿蘇勒,要保護蘇瑪啊……”比莫干從革囊里探出手來,他的眼睛微微發亮,帶著期待,看著弟弟。

  “是!是!”阿蘇勒伸手去和他緊緊交握,嚎啕痛哭。

  兩只手握住的瞬間,阿蘇勒感覺到比莫干的身體在他懷里變輕了。什么東西從他身上離開了,永遠地。一顆雪球恰好砸在比莫干的臉上,蓋住了他的臉。阿蘇勒伸出手,把比莫干臉上的雪粉抹去,看著那雙渙散的眸子。這個曾經身為北陸大君的男人,至死不肯閉上眼睛,也許是他沒有來得及聽見阿蘇勒的回答。

  阿蘇勒抱著他哥哥的尸體,用盡全力站了起來,仰天發出狼一樣的哭嚎。更多的雪球砸在他和比莫干的身上,像是東陸戲臺上那些抹了白粉的小丑一樣滑稽。

  武士們拋出了套馬索,巴魯和巴扎都沒能避開,倒在雪地上,戰馬拖著他們沖出刑場,去向不同的方向。

  “繼續行刑!”額日敦達賚下令。

  武士強行把比莫干的尸體從阿蘇勒那里拖走了。阿蘇勒沒能反抗,他把刀都扔在地上,那具尸體被扔到刑場中央,八名武士再次騎馬匯聚起來,圍成圈子,對準比莫干的尸體縱馬踐踏,就像是一群狼獵到一頭羊要把它撕碎來吃掉那樣。比莫干的尸體在馬蹄下漸漸化為一堆辨不出形狀的血肉,積雪和泥土被掀到那些血肉上,黑的泥土、紅的血漿和白的雪混雜在一起。

  人群里爆發出震耳的歡呼聲,他們從仇人的血腥氣里獲得了安慰。

  阿蘇勒坐在雪地里,呆呆地看著蘇瑪。他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和蘇瑪面對面,他終于見到她了,那么近,可他寧愿自己是瞎的,看不見她那木然的臉。阿蘇勒甚至不敢撲上去抱住蘇瑪,他怕一抱,蘇瑪就粉碎了。

  蘇瑪在喉嚨深處發出了含糊的、痛苦的呻吟,她緩緩地倒在雪地里,昏死過去,裙下一灘鮮血。她流產了,失去了她和比莫干唯一的孩子。

  斡赤斤家主人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會省去他很多的麻煩。

  英氏夫人跑到蘇瑪的身邊,一把把她抱了起來,這個年老的女人身體依舊結實,頭也不回滴離開了。

  行刑的武士們也散去了,雪地里只剩下阿蘇勒默默地對著那灘令人作嘔的血肉,一點比莫干的痕跡都找不出來,他的哥哥完完全全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他按住自己的頭,慢慢地把頭埋在雪里。

  “是我的錯啊!是我的錯啊!”他趴在雪地里,干嘔著,捶著地面,“是我打了敗仗,是我害死了那些人,是我的錯!”

  圍觀的人把更多帶著泥土的雪球砸在他的頭上身上,可他感覺不到寒冷,也感覺不到痛。他的渾身都麻木了,像是不屬于自己,只有讓人窒息的悲痛清晰銳烈。他覺得自己就要被痛苦殺死了,夾雜著悔恨的悲傷,像是刀一樣割著他的身體。他只能嚎啕大哭,這是唯一輕松些的辦法,最后他還是只能選擇這個懦夫的辦法。

  “是我的錯啊!是我的錯!”他說,“哥哥他不是叛徒!”

  他抬起頭,看著旭達汗和幾位大貴族并馬而立,臉上各自帶著或是不屑或是冷漠的神情。他明白了這是一件怎樣的事,他面前的就是五老議政會,就是這些人判了他哥哥的死刑,也是他們當日匍匐在哥哥的腳下。他胸口里危險的怒氣一震,拾起距離他最近的刀,大步走向旭達汗。

  貴木拔出獅子牙,策馬攔在旭達汗前面,對著阿蘇勒咆哮,“滾!”更多的武士聚了過來,在旭達汗面前組成人墻。從貴木到這些武士都懷著不安,眼前看起來脆弱的阿蘇勒,曾在戰場上鬼神般殺戮,他是青銅之血最后的繼承人,任何人面對持刀的他,都不能不謹慎。

  “讓他過來!”旭達汗低吼。

  貴木不得不讓開了通路。阿蘇勒走到旭達汗的馬前,手中得到微微顫抖。他看著旭達汗那張冷漠的臉,胸口里積蓄著的殺氣忽然煙消云散。他并不想殺旭達汗,就算殺了也就不回比莫干。他覺得疲憊了,他想自己是個那么虛弱的人,無論他做什么,都是沒用的。

  “我親愛的小弟弟,你拿著刀,是要用你一個哥哥的血來祭奠你的另外一個哥哥么?”旭達汗上下打量著他。

  阿蘇勒用袖子擦去眼淚,“哥哥,就這樣,停手吧!你已經殺了大哥……青陽還有誰能當大君?只有你了!你已經是大君了,不會有人跟你爭的……可這些還有什么意思呢?城破,每個人都要死,為什么我們自己的親人要自己來動手殺?為什么啊?哥哥!停手吧!”他像個孩子那樣跳著腳,揮舞著雙手,流著淚,哭喊,“停手吧!停手吧!”

  旭達汗沉默地看著他,微微搖頭,眼里的神色誰也說不清,像是鄙夷,像是嘲諷,像是憐惜。阿蘇勒哭得沒有力氣了,慢慢地跪在地上,雙手撐著地面,眼淚一滴滴落在雪里。

  “阿蘇勒,我親愛的弟弟,我該怎么說你?這十年里你長高了,強壯了,學了東陸人的武術、東陸人的兵法,可是你心底里還是那個懦弱的小孩。”旭達汗輕聲說,“你大聲吼著要保護誰,可是你除了大吼還能做什么?你要保護的那些人一個個地死了,青陽馬上要滅族,你卻只能在這里吼叫在這里哭……”

  “你真讓我失望……”他忽地怒容滿面,放聲大吼,“你是有青銅之血的男人!你本該是這個城的救主啊!”

  阿蘇勒呆呆地望著旭達汗。他看得出那憤怒不是偽裝的,壓抑了太久之后,在這一刻噴薄而出,像是銳烈的雪風。

  旭達汗·帕蘇爾,這個心永遠深得像井的男人,可以平靜地帶著微笑看著自己的哥哥被馬蹄踩死,卻又為什么如此憤怒?

  旭達汗嘆了口氣,以手支著額頭,仿佛極疲倦,“你和比莫干那樣軟弱的人,有什么力量守護青陽?這個亂世的權柄,只能握在最強的人手里!”

  “軟弱的人,永遠……都是沒用的!”他拋下了這句話,策馬離去,大隊的騎兵跟隨在他的身后,把雪塵灑在阿蘇勒的身上。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6


  “不可能!大君怎么會是內賊?”大合薩在得到消息的第一瞬就從床上跳了起來,“他是北都城的主子!這是他的家!他有什么理由把自己的家賣給蒙勒火兒?”

  “如今全城都知道了,說什么都沒用了,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說,從金帳里搜出了大君和蒙勒火兒來往的信件,從大君還是王子的時候就有。他們說大是受了蒙勒火兒的支持,殺了自己的三位叔叔,逼老大君把位子讓給他,老大君被他氣死了。所以蒙勒火兒在老大君死后立刻從北荒回來,這些都是他們商量好的。”阿摩敕疲倦地坐在地上,雙手插入頭發里,“我知道這些都是假的,可是大君帶著大閼氏和班扎烈逃走,在南門被截獲,北都城里幾萬人都親眼看到了啊!”

  “完了……完了,”大合薩踉踉蹌蹌地退后幾步,跌坐在床上,“就算是大君,背親叛族,那也是……”

  他忽地怒吼,“比莫干那個蠢才!被他的女人害死了!”

  他慢慢地恢復了平靜,聽著帳篷外鬧哄哄的,整個北都城像是一鍋沸騰的水。他覺得自己疲倦得就要癱軟下去,喃喃地說,“他就真的那么愛蘇瑪么?”

  十二月三十日,正午。

  金帳里只有一個人。旭達汗·帕蘇爾站在金帳中央,背著手,仰頭端詳著帳篷頂上巨大的繡金圖騰,一只蜷曲身體隱藏在云霧中的豹子。

  簾子被悄無聲息地掀開了,一個人緩步走到旭達汗背后,低低地咳嗽了兩聲。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沒有通報,你是不該踏入這座帳篷的,”旭達汗手指地面,“這是我帕蘇爾家的地方,以前是,現在也還是。”

  他瞥了斡赤斤家主人一眼,細長的眼角里有冰冷的光一閃而逝。

  斡赤斤加主人皺了皺眉頭,臉上顯而易見地露出不悅,卻還是壓下了情緒,“旭達罕,你已經如愿地拿下了比莫干,可你還不是大君,別忙著發號施令。你對我們說的,算數嗎?”

  “我想合魯丁和脫克勒兩家的當家主也都在外面吧?何不一起進來聽聽?”旭達罕笑。

  沒有等斡赤斤家主人發話,脫克勒家族那位威猛易怒的老人已經猛地揭開簾子,出現在旭達罕眼前。

  “合魯丁家主人呢?”旭達罕問,“到了我向各位兌現承諾的時候,不必浪費時間。”

  “額日敦達賚?”斡赤斤家主人臉上閃過難以覺察的笑意,“他還是個孩子,這樣機密的事情,他不參加更好。他為他父親的死正耿耿于懷,想要向朔北狼主復仇,這樣的人,和身為朔北狼主孫子的你,怕是沒什么好談的吧?”

  旭達罕微微一愣,“看來這個年輕人之所以那么痛恨我的哥哥,是你們讓他相信,比莫干真的要背叛青陽部,私下向朔北部投誠?”

  “那個沖動的孩子,還不懂得承擔起保護家族的責任,跟他說這些機密的事情,有意義嗎?”脫克勒加主人不耐煩地說,“你現在只要告訴我們,我們怎么能帶著自己的人,平安離開北都城,就夠了。如果你所謂狼主給你的特權是假的……”老人的話音里透出一股猙獰,“不要忘記現在真正控制北都城的還是我們!”

  旭達汗笑笑,“怎么會是假的呢?蒙勒火兒·斡爾寒,那是我的外公啊。你們可以帶著家人平安地離開北都城,朔北人對你們的車隊不會攔截也不會追擊,你們會沿途得到保護,一直到北都城一百五十里外。但是,你們不能再回來,如今北都城一百里之內,所有人都在狼主要滅絕的名單上。”

  “我們如何相信你?”斡赤斤家主人死死地盯著旭達罕的眼鏡,“我們怎么知道出城了不會被朔北人一陣亂箭射死?”

  旭達罕還是笑,“試試不就可以了?今晚你們就可以安排第一支車隊出城,先送幾個妻子出去,看看她們能不能走出這片死亡之地。諸位都有很多妻子,可以拿出幾個來冒這個險。如果第一支車隊半路就被殺了,你們可以立刻殺了我報仇。反正我會留在北都城里,哪兒都不去。”

  他有意無意地解開領口,露出脖子上那根鐵繩,鐵繩上穿著一塊帶有銹跡的鐵牌,一塊白狼團的銘牌,從那些死去的紅骨勇士的骷髏上摘下來的。他撥弄著那塊鐵牌,刮著鐵繩,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音。

  “狼崽子!”脫克勒家主人用低而刻毒的聲音說,咬著舌尖唾了一口,“原本輪不到你這種人得意。”

  斡赤斤家主人伸手阻止了他,轉向旭達汗,“可以。但從此我們就再也不能回北都城。我們本都是要和朔北部和談的,現在卻要離開自己的家鄉,一輩子在草原上漂流,是否該有些補償?”

  “補償?”旭達罕微微皺眉,“如今北都城里最有人力財力的就是你們這些大貴族,帕蘇爾家還有什么能拿出來補償你們?”

  “有你旭達罕坐鎮,我們怎么還敢從帕蘇爾家那里奪什么東西?”斡赤斤家主人陰陰地一笑,“不過我覺得合魯丁家在額日敦達賚的手里也沒什么機會了,大君就把這個小伙子派去戰場上給他的父親報仇吧,他家的牛羊和女人,我們兩個老人會幫著照看的。”

  旭達罕沉吟了片刻,微微點頭,“這樣的人情不費我什么,我非常樂意。”他目光一閃,瞥了斡赤斤家主人一眼,“你剛才叫我什么?”

  “大君,北都城新的大君旭達罕·帕蘇爾……還是旭達罕·斡爾寒?”斡赤斤家主人呵呵地笑,和脫克勒家主人對了對眼色,兩個人的笑聲越來越大,旭達罕先是沉默,慢慢地也開始笑,越笑越是開懷,最后三人拍著彼此的肩膀,就像是相交幾十年的好友,已經沒有了開始的劍拔弩張。

  “旭達罕·帕蘇爾,”旭達罕說,“雖然我有那樣英雄的外公,但我的父親仍然是郭勒爾·帕蘇爾,我們都愛我的父親,不是么?”

  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還是笑,“是是,我們都愛郭勒爾。”

  “可惜他已經死了,”斡赤斤家主人忽然收起了笑容,盯著旭達汗的眼睛,“所以,不要耍任何花樣,你父親在世的時候,也沒能收拾掉我們幾個。我知道他一直都想。”

  “以我的生命起誓。”旭達汗手按胸口,“我還有最后一個忙,要兩位幫我。”

  “你說。”斡赤斤家主人說。

  旭達汗嘆了口氣,“我的哥哥比莫干,他已經被剝奪了大君的身份,可他還活著。但我的舅舅呼都魯汗對我說,他可以把生命賜予任何一個人,只有比莫干·帕蘇爾是例外。因為他太欣賞這個男人,不能允許這個男人被他賜予生命茍活下去,這是對他的不敬。”

  “原來是這件事。”斡赤斤家主人拍著旭達汗的肩膀,“我們這些老家伙很懂你們年輕人的心意,要么不做,要么做絕。如果比莫干還活著,你這個新大君怎么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寶座上?這件事我們已經想好了,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結果。”

  “太好了。”旭達汗露出感激的神色,“那么今天晚上,第一隊大車就出發吧。”

  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兩人一起走向金帳門口。

  “不告別嗎?”旭達汗忽然說。

  “也許我們今晚就隨第一隊大車離開了,還是應該告個別啊。”斡赤斤家主人笑笑,嘆口氣。“旭達汗,其實我很為你不值。以你的才能,十倍于你的哥哥,過去你的父親因為你不是純血的青陽人而不信你。現在你的外公會真的相信你嗎?你不是個純血的朔北人。你留下來,得到這個其實屬于朔北狼主的城,有意思么?”

  “不會屬于狼主的,我的舅舅已經向我保證,北都城還是青陽部的領地。”旭達汗說,“兩位家主如果有耐心,定會看到我好好的治理青陽部和北都城。”

  斡赤斤家主人搖頭,“老了,耐心不夠了。”

  兩人笑著出賬而去。

  貴木按著腰刀,從金帳一角的幕后閃出,站到旭達汗身邊,對著金帳門口狠狠地啐了一口,“豬狗般的東西。”

  “對將死的人沒必要太憤怒。”旭達汗淡淡的說,“我剛想和他們道個別,他們卻誤會了。”

  貴木一愣,“哥哥你是想……”

  “放兩個大貴族離開北都城,帶著上萬精壯男人、幾萬匹駿馬、還有金銀器皿寶刀弓箭無數,對我們有意義么?”旭達汗問。

  “當然是沒意義,要我說,早該殺了這些人,可哥哥你剛拿下比莫干,如果這時候你真的對幾個大貴族動手,會不會失去支持?”貴木憂慮地說。“我們現在可是靠著他們的支持,才能站在這金帳里。”

  “我們不必動手,”旭達汗笑,“有人會比我們更加憤怒,讓他知道一切,他會立刻拔刀砍下這兩個老東西的頭來。那個人,叫做額日敦達賚·合魯丁。”

  “合魯丁家主人?”

  “是個,那是個沖動的年輕人,急切地想為父親報仇。”旭達汗笑。

  貴木完全明白了,用力點頭,“那我派人去盯著他們的動靜,他們可別今晚真的跟著第一個車隊出城,那我們就再也找不著他們了。”

  “不會,絕不會,”旭達汗擺擺手,“尊貴的當家主們,怎么會自己沖在前鋒線上冒險?他們還等著接收合魯丁家的財產和女人,還會在北都城呆幾天。我也想多給他們幾天時間。”

  “哥哥你想讓他們活到什么時侯?”貴木問。

  “我想他們去陪陪比莫干。”旭達汗淡淡地說,回復到仰頭而望的姿勢,喃喃地說,“父親和比莫干在的時候,在這里就總得低著頭……”

  當夜。

  鐵氏莫速爾家的寨子,巴赫悄悄地揭開簾子的一線看向外面。今夜的夜色出奇得好,照在寨子外那些披甲武士的身上,反射的光冷而硬。

  巴赫默默地放下簾子,轉身看著弟弟巴夯,巴夯盤腿坐在火盆邊喝著一壺酒,臉上通紅,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憤怒,眼睛里卻空落落的,比外面的雪地還荒涼。這個勇敢的鐵牙武士從未流露出這樣的眼神。巴赫走過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不說什么。

  一個人影無聲的閃進帳篷,巴夯眼里兇光一跳,伸左手按在刀柄上。

  “是我,叔叔。”巴赫的兒子匝兒花急切地說。

  巴赫上去抓住兒子的肩膀,“慢慢說。”

  “出大事了,如今城里上上下下都說大君是叛徒。他眼看撐不下去了,先是派旭達汗出城去媾和,不成之后又偷偷地帶著大閼氏要出城逃走,拋下整個青陽部的人。人人都憤怒,有人說其實第一戰的時候,如果不是大君舍不得自己的一萬親兵,其實已經打敗了朔北人,青陽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大君的錯。”

  “昨夜出的事,今夜就滿城的傳聞,有人在散布消息。”巴赫說。

  “貴族們聚在一起商議,說現在大君不能信任,要重開‘五老議政’的祖制!”匝兒花說,“明天一早,合魯丁、斡赤斤、脫克勒家的主人就要在金帳里開會,他們推選了旭達汗當帕蘇爾家的代表,其他的貴族都有份旁聽,要討論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處置大君!”

  “我該把他們的頭一個個地擰下來!”巴夯的聲音傳來。

  巴赫吃了一驚,他從未聽見巴夯這么說話,冷澀又兇狠,話音里藏著要把什么人的喉嚨咬斷的恨意。

  “可我拿他們沒辦法……我現在是個廢人了。”巴夯的聲音低落下去。他誰也不看,舉起酒壺把烈酒澆在火盆里,火焰霍地竄高,一閃而滅,巴夯狠狠地把空酒壺在地下摔得粉碎。

  “處置大君,”巴赫低聲說,“看他們有多大的膽子了。”

  匝兒花猶豫了一會兒,小心地看看父親的臉色,“若是幾個大貴族意見一樣……真能廢掉大君?”

  “就看他們有多大的膽子了,”巴赫說,“可要造反的人,膽子都不會小。”

  “若是大君被廢了,我們家……”匝兒花不敢說下去了,誰都知道巴赫巴夯這對兄弟在比莫干即位之前就是鐵了心的長子一黨,比莫干一倒,莫速爾這個家族在北都城里就失去了依靠。

  “等消息吧,看看外面那些人,我們沒辦法的。”巴赫低低地嘆息。

  外面那些盔甲森嚴的武士并不是巴赫巴夯訓出來的鐵騎兵,那些是三大貴族家里的武士,派來是為了封鎖這里。大君走前把九尾大纛和佩劍留給了莫速爾家這對兄弟,此事他們被看做叛徒的走狗,已經沒有權力踏出這個寨子了。

  “不要告訴阿蘇勒大那顏知道,”巴赫囑咐兒子,“那個年輕人已經盡了全力,別把他再卷進來了。”

  他默默地站在帳篷簾子后,聽著外面風吹大旗呼啦啦的聲音。那是九尾大纛,象征著無上權力和尊榮的青陽豹子旗,曾經足以號令整個草原,巴赫可以想見旗桿上的九條白色豹尾在朔風里狂亂的飛舞……此刻他就插在莫速爾家的帳篷外,可甚至不足以擋住外面那些武士沖進來殺死寨子里的人。

  一些舊事涌上巴赫的心頭。許多年前他選擇了比莫干的長子窩棚,不僅僅為了捍衛青陽部帕蘇爾家的純血,也為了鐵氏莫速爾家在這北都城里的未來。他不像憨直的弟弟,他的心里始終存著家長的私心,要借比莫干這位未來的大君振新莫速爾家。十幾年來和三子窩棚明爭暗斗,十幾年來艱難險阻帶傷無數,終于看到比莫干坐上大君的寶座,本以為終于可以揚眉吐氣。可朔北狼來了,木犁死了,北都城就要亡了,如今連大君都成了風里一棵飄搖的孤草。

  莫速爾家也會在這場浩劫里滅亡吧?他想,他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被刀柄磨出了繭子堅硬如鐵,可還是弱了,保不住莫速爾家,更保不住北都城,鐵晉·巴赫·莫速爾,在傾城之時也不過是個普通的持刀男人而已。

  何苦花那么多心思呢?他鐵一樣冷硬的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也許還不如像那個憨直的弟弟一樣任意橫行。

  他猛地轉身,走到火盆邊坐下,拾起一只酒壺仰頭痛飲。巴夯倒被哥哥的一反常態驚到了,呆呆地看著,知道巴赫把空了的酒壺扔在地上,抹去滿嘴的酒水。

  “是該把他們的頭一個個擰下來!”巴赫低聲說,“可太晚了……”

  此時此刻,月光照在北都城南門的城頭上,兩個人裹著黑色的貂氅站在寒風里,其中一個人的嘴角閃著微弱的紅光。

  “時間差不多了。”斡赤斤家主人從嘴邊摘下煙鍋,對城下揮了揮手。

  斡赤斤家的武士們摸著黑跑到城門邊,拉開鐵制門閂,十幾個人合力推開了城門。他們盡量輕手輕腳,但是略微生銹的鐵樞還是發出了另人牙酸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分外清晰。

  “混賬!”斡赤斤家主人低喝。

  所幸沒有人聽見,斡赤斤家的武士們已經接管了這個城門,周圍兩里之內,非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親信武士不得踏入。

  脫克勒家主人一揮手,五百名精通弓箭的武士在城門兩側列出鶴翼,張弓搭箭,引弦待發。

  城外靜悄悄地,白皚皚的雪地里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

  兩輛漆黑的篷車穿過鶴翼中間的夾道出城,每輛篷車都有二十名精銳的騎馬武士護送,刀弓甲胄整齊,駕車的人也在身邊插著一丈七尺的長梭。

  馬車一出城,城門立刻閉合,武士們松開了弓弦,不約而同地擦了擦額角的汗。主子命令他們開城他們不得不聽從,但是誰都害怕,如果朔北的白狼埋伏在城外,這開門的片刻,沒準兒狼騎兵就沖了進來。他們中有人曾親眼看見狼騎兵披著羊皮,忍著酷寒,在臺納勒河邊的雪下長時間埋伏,那簡直不是常人能想象的。但是狼騎兵能做到并不奇怪,青陽人心里隱隱都這么覺得,因為那些狼騎兵根本不是人,是魔鬼。

  斡赤斤家主人瞇起眼睛,看著那支小小的車隊漸行漸遠,再往前就是朔北人插下的紅旗了。血一樣鮮紅的旗在夜里看來是一團漆黑,隨風舞動,像個被釘死在旗桿上的死魂。

  “還剩兩百步。”脫克勒家主人死死盯著那面旗,車隊距離它很近了。

  隨著他這句話,一聲凄厲的鳥鳴忽然橫過天空。

  “禿鷲!”脫克勒家主人聲音顫抖。

  被月光照的銀白的雪地忽然翻開了一塊,巨狼背上的武士猛地抖動羊皮,把積在上面的雪粉灑向天空,順手抄起了鞍子上的短斧。十幾名埋伏在那里的狼騎兵同時現身,不發出任何聲音,從兩側迅速的逼近車隊。巨狼腥臊的味道讓車隊中的人腦海里一片眩暈,但是好歹馬匹還都保持了冷靜,它們看不見,聽不見,也聞不到氣味,只是本能地覺察到危險逼近。戰馬聚在篷車的周圍,騎槍向外,組成了防御的圈子,駕車的人拔出了長梭,他身旁的武士則拉開了長弓。

  巨狼急速奔馳的時候不亞于烈馬,綠瑩瑩的狼眼里閃動著對肉食的渴望。他們逼近了,那些久經沙場的武士都是一身冷汗。

  斡赤斤家主人感覺到嘴唇發干,摘下煙鍋不停的舔著,脫克勒家主人指節爆響,在貂氅下按住了佩刀。

  兩名駕車的武士對視一眼,用早已點燃的火絨點亮了車棚前懸掛的燈。那是一盞普通的燈,只是外面罩了暗紅色的布,發出的光曖昧昏暗。

  狼騎兵們看見那紅燈的瞬間,一同勒緊了韁繩。饑餓的狼眼看就要失去這些新鮮的血食,憤怒的低吼起來,但是狼騎兵們毫不留情地用鐵鞭打在它們的脖子上,讓巨狼不得不屈從主人的決定。

  狼騎兵們帶著巨狼緩慢地逼近到車隊邊,為首的朔北武士盯著兩盞紅燈看了很久,慢慢地把目光移開。十幾匹巨狼后腿彎曲蹲了下去,在車隊的兩側列隊。駕車的武士戰戰兢兢地抖動馬韁,恨不得早一些離開這些可怖的畜生,護送的武士們更害怕,那些狼吐著長舌,牙齒上發射著鐵一樣的光。

  他們走出了幾十步,狼騎兵的頭領忽然低喝,“留下!”

  護送武士們一起調轉馬頭,緊張地平端騎槍。城墻上,斡赤斤家主人心里一緊,攥緊了煙鍋。

  “留下一匹馬。”狼騎兵頭領冷冷地說。

  一名武士下了馬,跳上篷車,把自己養了幾年的駿馬丟棄在雪地里,對于這一切茫然無知的馬兒緊張地豎著耳朵,胸廓張合,吞吐白氣。而整個車隊帶著死里逃生般的狂喜,向著南面狂奔而走。

  他們沒有走出多遠,就聽見背后那匹馬痛苦的哀鳴,但他們不敢回頭,只是一路狂奔。斡赤斤和脫克勒家的兩位當家主在城墻上,看著十幾頭狼從四面八方圍住了那匹孤零零的馬,同時咬住它身體的一部分把它活生生地撕開,馬血染紅了大片的雪地,巨狼們嚼著自己得到的一片肉大口吞食。

  脫克勒家主人極慢極慢地打了個哆嗦,覺得那股血腥氣直涌到他胃里。

  車隊消失在夜色中很久之后,一道明亮的光從正南方沖上天空,在夜空里爆開后熄滅。那是暗號,當車隊達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們會對空射出表面抹了磷粉的箭,箭桿里灌了火油,她的亮光在夜里幾十里外都看得見。脫克勒家主人憋在胸口里的那口氣終于吐了出去,一顆心落回原地。

  “旭達汗那個家伙,在狼主面前倒還說得上話。”斡赤斤家主人贊賞的點點頭。

  “你那篷車里的是誰?真是你的幾個女人?”脫克勒家的主人問。

  “當然不是,是我的長子和幼子,你那篷車里的是誰?”斡赤斤家主人向著漆黑的夜色里吐出一口青煙,神色淡然。

  脫克勒家主人臉上變色,眼角抽動了一下,“你的長子幼子?你敢拿他們的命去賭?”

  “想賭總得下重注。旭達汗那個狼崽子,沒法相信,但是第一個車隊我猜能安全的離開,因為旭達汗現在還靠著我們,他要做點事情來對我們表露誠意。”斡赤斤家主人倨傲的笑笑,“現在我放心了,如果我死在北都城里,兒子們會有一天長大成人,為我復仇。我可以輕松地和旭達汗玩玩。”

  脫克勒家主人愣了愣,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里,“唉!我真傻了,我在車里只是放了幾頭捆起來的羊!”

  斡赤斤家主人拍了拍老兄弟的肩膀,“別懊喪,旭達汗要翻臉也不會那么快,我不還留在北都城里么?我也想活著離開這鬼地方。”

  “我們該怎么辦?”脫克勒家主人誠懇地問。他和斡赤斤家主人從小是好朋友,一直覺得兩人兩家都不相上下,說不上誰聽誰的,可這回真的是服膺了。

  “只好讓比莫干去死了。”斡赤斤家主人把煙鍋在垛堞上磕了磕,皺著眉頭呼出肺里最后一口煙,“旭達汗展示了好意,輪到我們報答了。”

  脫克勒家主人嘆了口氣,“其實比莫干倒不能說是個難伺候的主子。”

  “誰不是這么說呢?”斡赤斤家主人攤攤手,“可我們這樣的老家伙,總得先為自己家里考慮。這城就要破了,別人的命,哪里顧得上?”

  北都城外,朔北部營寨,蒙勒火兒·斡爾寒牽著他的巨狼,圍繞營寨緩步而行,山碧空雙手籠在貂皮大袖中,騎馬跟在他背后。

  “我在北荒,每夜都是這么過的,”蒙勒火兒說,“牽著狼,走在一望無際的雪里,有時候擔心走進去了,就再也走不出來,可也不害怕,心里想很多的事。”

  “三十年沉思,能夠得到很多答案了吧?”山碧空說。

  “有些事想明白了,還有些事,我知道我永遠也沒法想明白。”蒙勒火兒笑了笑,對著夜空長長吁出一口白氣,白氣后面,是一輪這些天來罕見的明月,月光投射在黑的發青的夜空中,如同纖細的冰塵。

  “狼主今夜的心情很好啊。”山碧空笑,“是因為從帕蘇爾家那里奪回了外孫嗎?”

  “不,我很看重自己的血脈,但是多一個后代還不至于讓我那么開心。”蒙勒火兒平靜地說,“我沒有告訴過你么?雖然我只有呼都魯汗這一個兒子,可我有很多的后代,成百上千人,都是我紅骨的勇士們。”

  山碧空沉默了一會兒,“用自己的血親后代組成的軍隊?難怪有人說白狼團永遠不會背叛蒙勒火兒·斡爾寒,在白狼團里您就是神……”他話音一轉,“該有很多的女人怨恨著狼主吧?”

  “能說是怨恨么?”蒙勒火兒搖頭,“是仇恨,她們眼里我是野獸,被野獸凌辱的女人不會埋怨,只會仇恨。”

  “狼主這樣的英雄,本該是草原上所有女人所共仰的男子,為什么選擇把自己的樣子變成魔鬼?”山碧空看著蒙勒火兒的紅瞳,那眸子的深處,仿佛有膿腥的血在慢慢流動。

  “我也愛過一個女人,她很美,我的女兒勒摩長得很像她,”蒙勒火兒踩了踩腳下的土地,“可她死了很多年了,她的尸體在土地里已經爛光了。男人不能選擇女人作為歸宿,男人和女人會相互背叛,也會有人先死去,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若是懦夫,就會孤獨地哭泣。”

  “那男人的歸宿是什么呢?”

  “戰場,”蒙勒火兒簡簡單單地回答,“戰場永遠不會拋棄你,你殺不了人的時候,你就該死了,沒時間悲傷。”

  山碧空低著頭,看著腳下白皚皚的,沉默了很久,笑了笑,“男人有時候真是固執,我有個朋友雷碧城,也會說和狼主一樣冷硬的話,讓人聽了心里難過。”他頓了頓,“狼主還沒有告訴我,今夜為什么那么開懷呢?”

  “因為又有一場戰爭要開始了。”

  “新的戰爭?”山碧空一愣。

  蒙勒火兒遙遙指著南方黑暗里不可見的地方,那是北都城的方向,“就在那座城里,會有一場戰爭,青陽部的男人會為了活下去而拔刀對準彼此。我們不用動手,只要旁觀,像是看斗獸那樣好玩。”

  “狼主授予旭達汗的權力是……誘餌?”

  “是啊,誘餌……不過我是真心希望我的好外孫能夠活到最后,把那個誘餌吞下去當食物。”蒙勒火兒笑笑,“如果他夠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