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VI‧豹魂》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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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Jakee 於 2012-8-3 11:1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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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九州‧縹緲錄VI‧豹魂
作者:江南

作品簡介:
一個時代的結束,或一個時代的開始。殤陽關的失敗對於辰月只是一次演兵,如今他們終於傾巢出動,教宗偉大的身影矗立在暗處,發出了末世戰爭的號召。從這一刻起,沉寂了數百年的兩大秘密團體之間的爭鬥徹底公開,他們以整個九州為棋盤的廝殺混戰,所有人都被捲入濁浪滔天的亂世洪流,金戈鐵馬天下名將陷落崩裂之世,要麼沉默著生存,要麼咆哮著死去。神在高天上俯視,光華萬丈的劍柄,只看這世間誰能把握住它!巔峰巨作《縹緲錄》歷時5年盛大謝幕。神使們吹響號角,信徒以聖戰之名集結,冥冥中戰爭之神的腳步在接近,它的名字叫——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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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1
第一章 狐之忿忿

  一

  胤成帝五年十二月十日,天啟城,桂宮。

  長公主一身素紗,赤著雙足坐在臥榻上,抱著個織錦的靠枕,和雷碧城對弈。雪后冬晴,長公主的心情似乎極好,落子便笑,輕笑聲如漣漪般在宮殿里慢慢地漾出去,媚人心骨,雷碧城卻端坐思考,對一切仿佛不聞不見。

  寧卿躬身站在長公主身后,有時殷切地上去為她按摩肩背,有時候接過女侍手里的熱茶,吹得溫度正好才遞過去,長公主于是輕柔地撫摸他那張軟玉般潤澤的臉。

  “寧卿,碧城先生在我新下那枚棋子的上方掛了一手,你說我怎么應對比較好?”長公主細品著寧州出產的樟木茶,咯咯輕笑著問。

  寧卿躬身行禮,攏著大袖沉思了片刻:“碧城先生的用意似乎是以‘雁切’之勢斷長公主的十六子,招數凌厲,但是太過凌厲則有破綻。寧卿為長公主考慮,不妨向左跳一步落子,這樣碧城先生還想走出‘雁切’的局面來,就得多走至少兩步,以盤面來看,碧城先生是不會花這兩步來斷長公主的十六子的。”

  他還沒有說完,雷碧城已經將手中的一枚深色的翡翠棋子投向木盒里,這是認負的意思。

  “棋術上寧卿公子堪稱大胤一代國手,寧卿公子作為長公主的軍師,雷碧城沒有勝算。”他躬身行禮,隨即抬眼看著寧卿,“如今盤面上已經落了不下七十多枚子,一個盲眼的人,卻能記住每個棋子的位置,那么快地做出判斷,如果我不是親眼所見,必然不敢想象。”

  寧卿恭謹地回禮:“那是因為碧城先生雙眼如炬,必然是會依賴那雙眼睛,所以心算之學沒什么必要。而寧卿生來就是個瞎子,對于一個瞎子來說,腦海里的東西就是世上的一切,我從家父那里學棋的時候就是靠記盤面。所以記盤面這種事情在碧城先生看來艱難,在我卻不過像是親眼看到了那么簡單。”

  雷碧城微微思索,也向著寧卿回禮:“寧卿公子這么說,極有深意,令人拜服。”

  “不敢,承碧城先生夸獎。”寧卿再次回禮。

  長公主一串銀鈴般的笑,用手里的靠枕在兩個躬身行禮的人腦袋上各敲打了一下:“看你們這么行禮,你一拜我一拜的,還沒完了,真有意思。可別忘了是我贏的這一局,寧卿啊,只是一個軍師。”

  “云中葉氏《兵武四卷書》中,《攬勝》一章說,‘殺人,上將以謀,中將以策,下將以戰。’用人是最大的謀,是權謀,是權者所為。長公主能用寧卿公子這樣不世出的人才,便是謀略過人,我們的勝局,也是靠著長公主的權謀才得到的。”雷碧城恭恭敬敬地說。

  長公主微微一愣,隨即掩口而笑,一邊笑一邊嬌俏地靠在寧卿身上,捶打著他的肩膀:“寧卿你說碧城先生多會說話,你們一個是神的使者,一個是不世出的人才,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好好的,說起來倒是我的功勞了。我貪了你們的大功,不是該開心死了?”

  寧卿只是含著笑,任她軟綿綿地捶打。

  長公主的動作忽地停滯。她呆了一下,目光流轉,看著寧卿的臉,聲音飄忽:“可我忽然又擔心了,你這樣不世出的人才,會不會有一天從我身邊走掉,就再不回來?”

  寧卿一愣,臉色微變,剛要說什么,長公主已經把身體微微前傾靠近雷碧城:“碧城先生對于我們的勝局,有多少把握呢?”

  “九成。”雷碧城回答,“根據最新的情報,北都城下第一次接戰,青陽部大敗,連排在第一的名將木黎也戰死了。除了木黎,青陽再也沒有人能阻擋朔北的狼騎。而羽族那邊的進展也相當順利。”

  “那么這大胤很快就是內憂外患了,”長公主微微點頭,“好,很好!外族的兵會讓那些狂妄的諸侯嘗嘗兵臨城下的滋味。他們要明白一件事,當東陸真有戰事的時候,只有我們白氏皇族才能擊敗外敵,守衛疆土!”

  “四萬勁弩隨時待發!”雷碧城說,“能打敗蠻族鐵騎和羽人長弓的,在東陸只有長公主。”

  此時一名年輕的白衣官吏雙手攏在袖中,低著頭一路快走,剛踏入長公主的寢殿,就在門邊跪下行大禮,自始至終連頭也不敢抬起。

  長公主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略有些煩躁。這個人是如今皇帝的御用書記,官職是蘭臺令,在帝都是個品銜不高的大臣,卻也是眾多人都得巴結的對象。五年之前也是她把這個年輕人推薦給了現在的皇帝,可是這個年輕人在皇帝身邊的表現實在太讓她失望。這個年輕人十六歲的時候被她寵愛,文筆樣貌都嫵媚動人,那時候在帝都也算是豪門名媛們的夢中人。可是如今真的成了皇室的大臣,反而覺得靈氣衰退,變成了個徒有幾分相貌的粗蠢之人,和她背后這個寧卿比起來,不啻天上地下。

  自從她找到這個叫寧卿的孩子,忽然覺得世上其他男人都污濁了起來。只有這個孩子,無論他唯唯諾諾的時候,還是他縱橫捭闔的時候,都叫她從心底里喜歡,即便是看著他在雪窗前靜靜地坐著,一雙看不見東西的瞳子默默對著窗外撲進來的風雪,也覺得這個還未必能稱得上男人的大孩子是翡翠為骨冰雪肌膚,一縷凝聚的檀香煙做他的魂魄。

  她不便對著這個蘭臺令動怒,因為當初送他到皇帝身邊,也是因為得了寧卿。她擔心這寢宮里容不下兩個貌美如花的男人,于是找個借口把其中一個趕了出去。可這個蘭臺令就是不懂事,出去五年來,每次進寢宮還是不找人通報,似乎仍把這張臥榻看作了他的棲身之所。

  她微微扭頭看了寧卿一眼,寧卿雙手攏在大袖里,默默地躬身肅立,那雙淡淡的、仿佛蒙著煙霧的瞳子靜靜看著前方,帶著一縷淡淡的笑。

  “長公主,御史們說看完息衍的卷宗,已經有了主意,七位御史大人主意一樣,還想看看長公主的意思。”蘭臺令的聲音柔膩。

  “哦?御史大人們的手腳麻利起來了嘛。”長公主懶懶地笑,“說來聽聽,這幫老夫子想怎么判息衍的罪。”

  “御史大人們的說法,蠻族世子得以從南淮城里脫逃,主要是息將軍麾下一個青纓衛劫了法場,又讓蠻族騎兵潛入南淮予以策應。息將軍對下屬督導不嚴,理應嚴懲,又是蠻族世子的老師,教導不得法,也是罪名。不過從卷宗里倒是看不出息將軍有暗通蠻族的嫌疑,謀反也說不上。南淮的城防也不是息將軍負責,所以被蠻族騎兵潛入,不能怪罪到息將軍那里。念及息將軍曾在殤陽關勤王有功,多年來對皇室忠心耿耿,理應酌情定罪。御史們的意思,是除去其爵位官職,在南淮城就地監禁,令其悔過自新……”

  “混賬!”長公主沒有耐心繼續聽下去了,起身抓起案子上的一只翡翠煙壺,狠狠地砸向蘭臺令。

  煙壺落地“砰”的一聲巨響,分崩離析,色澤濃郁的翡翠在長公主憤怒之下被摔成了白色的粉末。蘭臺令驚得全身哆嗦,叩頭不止。他也知道這個判決長公主多半不能滿意,來前心里已經想了幾句應對的話,可是在這個女人的威嚴之下,他硬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也曾在錦被里擁著這個女人赤裸的身體,也被她嬌笑著喂過羹湯,可他能感覺到她身上那種母狼般的兇狠,只要她發怒,狎戲歡好時的恩寵就立刻被收走,容不得一點悖逆。

  “息衍沒有暗通蠻族?那么蠻人劫法場的時候,恰巧息衍心血來潮,一紙手令把城中駐守的軍隊都調到城南野地里傻站了整整一日?也是恰巧那天息衍心血來潮,所以把自己的全部卷宗付之一炬?息衍沒有謀反?天驅宗主萬壘之鷹沒有謀反?”長公主怒極而笑,“你們以為天驅武士團是什么?是你們一起出錢湊份子喝酒嫖女人的私密組織?”

  寧卿緩步趨前,湊近長公主耳邊:“長公主不必動怒,大概息衍確實把自己隱藏得很深,從表面上看不出他是天驅的逆賊。他又把全部卷宗和書信付之一炬,我們也找不到太多的證據。御史們大概是明哲保身,不愿意重判吧?”

  “御史臺這幫蠢物在想什么?這次不永絕后患,總有一天息衍這只狐貍會逃歸山林!”長公主看了他一眼,略略降低了聲音。

  “回去帶信給諸位御史,以前嬴無翳占據天啟的時候,為了自保依附于嬴無翳,長公主施恩,不會追究。他們留在嬴無翳那里的把柄,時過境遷,也就忘了吧。但如今是長公主輔佐陛下治理天啟城,如果諸位御史依然想著效忠嬴無翳,那就是死罪。”雷碧城淡淡地說著,揮揮手,“請諸位御史大人重新再看息衍的卷宗,多想想。”

  蘭臺令看到雷碧城揮手令他退下,簡直如同死囚蒙了大赦,向著長公主匆匆拜別,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出了桂宮。直到站在了宮墻外的陽光下,他才狠狠地打了個哆嗦,一身冷汗涌出毛孔,濕透了里衣。

  這一回倒不是畏懼長公主,他已經習慣了這個女人的陰寒和易怒,可是雷碧城緩緩睜開眼睛的瞬間,他驚得無法呼吸。雷碧城淡淡的目光里,似乎有個森冷的鬼魂撲進了蘭臺令的身體。

  桂宮里,雷碧城說:“長公主不必動怒,御史們并不是愚蠢。他們懂長公主的意思,可是有別的人在威脅他們。嬴無翳有個屬下謝玄,在‘離國三鐵駒’中是排第一的人物,對于權術極有心得。在嬴無翳占據天啟的時候,由他出面收買了不少帝國公卿,還搜集他們行為不檢點的證據,作為把柄捏著手里。這次七御史的意見如此一致,難得罕見,如果我沒有猜錯,是謝玄私下要挾的結果。”

  長公主沉吟了一會兒:“嬴無翳要救息衍?嬴無翳為什么要救息衍?他們是死敵。”

  “敵人和盟友,總是流轉變化的。比如我也曾是嬴無翳的屬下,可我如今可以為長公主去取嬴無翳的人頭。何況,自始至終,息衍也并未把嬴無翳真正看做他的敵人。如果不是息衍阻止,白毅或許能在殤陽關前射殺嬴無翳。”雷碧城淡淡地笑。

  “有過這樣的事?”長公主吃了一驚。

  “千真萬確,消息是我埋伏在離國軍隊里的學生送出來的。不但息衍并不想殺嬴無翳,白毅也在猶豫。因為他們都是出仕于諸侯的武士,不能出面對抗掌握皇室大權的長公主。而嬴無翳這只來自南蠻的獅子卻是長公主最好的敵人,嬴無翳只要還活著,長公主就很難實現收服諸侯的大計。”雷碧城語意深長,“其實白毅和息衍眼里,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正是皇室啊!”

  “皇室?”長公主悚然,“我知道白毅和息衍早有不臣之心,想借助兵勢在諸侯國坐大,可他們難道真敢把矛頭指向皇室?他們不怕死么?”

  “白毅身為御殿月將軍,十年來從不曾入天啟朝覲。對他而言,皇室不過是個象征,楚衛國才是他要效忠的,皇室想收服諸侯,首先是離國,其次就是楚衛國。楚衛的疆土并入王域,無疑是白毅不想看到的。而息衍是如今東陸天驅的領袖,從風炎朝以來,天驅幾乎被趕盡殺絕,這些都出自皇室的授意。長公主以為他能不恨皇室么?白毅和息衍都是武士,如果皇室的復興威脅到了他們自身,他們就會變作不擇手段的暴徒!”

  長公主沉思良久,沉沉地點頭:“碧城先生一語,點醒夢中之人!這么說來,就更不能讓息衍這個逆賊活過這一關!”

  “長公主英明,應有最雷厲風行的手段,令御史臺即刻定罪,即刻執行,不要等待春天。”雷碧城聲音冷峻,“息衍是一只可怕的狐貍,多活一日,就多一分危險!”

  “就依碧城先生之意!”長公主點頭,“寧卿,午后你自己去御史臺,三日之內,把定罪的文書發往南淮城,要百里景洪即刻執行!十日之內息衍若是還沒死……御史們該知道后果!”

  “領長公主令!”寧卿肅然行禮。

  “那么雷碧城先行告辭,陛下下午還有召見,我明日再來拜會長公主。”雷碧城起身。

  就在他起身的一刻,宮殿一角的黑衣從者也站了起來,他一直半跪在那里,拄著長刀,沒有動過一分一毫,也沒有發出哪怕丁點聲音。蘭臺令走進這座宮殿時完全沒有察覺宮殿一角的陰影中還有這么一個人,遠看去那根本就是一座跪著的武士俑。

  “碧城先生輸給了我,可有什么彩頭獻上?”長公主笑。

  “富有四海的人,只有天下可以作她的彩頭吧?”雷碧城也笑。

  他轉身直出宮門,黑衣從者在他身后亦步亦趨,黑衣下的鐵甲叮叮作響。

  直到那鐵甲聲消失在遠處了,寧卿才轉身面對長公主,壓低了聲音:“長公主,寧卿有話,不知該不該說出來。”

  “說吧,有什么不能說?只要你乖乖的,你說什么我都喜歡聽。”長公主摸了摸他的頭。

  “按照碧城先生的計劃,蠻族和羽族會分別進軍淳國和晉北國,兩國兵力無法抵擋的時候,我們派出金吾衛和羽林天軍馳援,趁機奪取兩國,把諸侯的領土納入王域。可是這有一個前提,就是淳國和晉北國的兵力加上皇室的兩萬輕騎和四萬重弩,確實能夠擊潰來犯之敵。否則我們將滿盤皆輸,蠻族鐵騎和羽族射手會一直推進到天啟城下。而我們南邊的天南三國只要聯合起來鎖住殤陽關,就能夠擋住蠻族和羽族,保住他們自己的領地。此時我們無路可退,”寧卿頓了頓,“王域將變成外夷肆虐之地……大胤會……亡國!”

  “是,你說得一點都不錯。”長公主一點也不驚訝,“寧卿,你從未真正相信過碧城先生,是么?”

  寧卿斟酌了一下:“寧卿無法相信一個自己不了解的人。”

  “是啊,我也想知道碧城先生為什么而來,在想什么。可我不知道,也許世間就是有這種半神半人,以俗子的智慧要去揣摩他的心,是不可能的,那僭越了天地間的至高的禮數。”長公主低低地嘆了口氣,“可我相信他,對這么一個人來說,俗世的財富權力,都不在他的心里,他代表神的意志,不能違抗。寧卿,你不知道這些日子在我身上都發生了些什么,如果你能看見,你一定會為我高興。你過來,過來摸摸我的臉。”

  寧卿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有很長一段時間長公主沒有招他侍寢了,他也沒有太多機會觸及長公主的肌膚。他了解這個正值虎狼之年的女人,除非有了新歡,否則那么久不招男子共寢是不合她本性的。他意識到有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緩緩地伸出了手。長公主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貼在自己面頰上。

  手指上傳來的感覺像是觸到了玉,觸到了絲綢,可是玉沒有那么溫暖,絲綢不會有那樣的彈性。那張臉上的肌膚仿佛有股磁力,讓人觸到了不忍放手,像是觸到了什么天地間的至寶似的。

  “恭喜長公主……恭喜長公主!”寧卿的聲音微微顫抖。

  這不可能是長公主的臉,那張滿是皺紋,皮膚干澀的臉。這些年來,每次侍寢之后他總要拿一張帕子沾著蔬果中擠出的汁液為長公主輕輕擦臉。可她老了,一個四十歲的女人永遠回不到二十歲的肌膚,幾十年來的濃妝和歲月本身的剝蝕,像是風化石頭那樣,在她的臉上刻下了無法抹去的紋路。可是那張臉下的輪廓,以及那股熟悉的氣息,又毫無疑問是長公主本人。

  他是在撫摸二十歲時的長公主的臉!時光仿佛倒流了。

  “很快我就要變成十六歲的樣子了,十六歲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時候。十六歲的白凌波……十六歲的白凌波,沒有一個公卿的女眷能比得上。”長公主拉著寧卿的手在自己面頰上移動,輕輕吻著他的掌心,像是在夢中囈語,“寧卿,我在鏡子里看著自己,再也不懷疑碧城先生的力量。逆轉時光,是神使才有的術法啊!這九州之內,又有誰能不臣服于神之下呢?”

  寧卿點頭,坐在她身邊,緊緊摟住她的肩膀。

  長公主也抱住他的頭,按在自己心口,輕輕撫摸他的頭發:“傻孩子,怎么不說話?我不會丟下你的,很快我就變成十六歲的樣子了,十六歲的白凌波,是九州最美的女人,她和你站在一起,就像一對要飛升的神仙。我再求碧城先生治好你的眼睛,那時候你看見我的樣子,一定歡喜。”

  偌大的宮殿中,一男一女相擁,久久也不說話。窗外的陽光照進來,照在長公主瑩潔如玉石、嬌軟如嬰兒的臉上,近乎透明,可以清晰看見皮膚下柔柔的血色。她笑了起來,不再有老女人的兇戾,是二十歲女人帶著憧憬和夢的笑,她的眼瞳明凈,仿佛秋湖上漣漪蕩開。

  雷碧城走到桂宮的正門前,忽地止步,轉頭看著黑衣從者:“你立刻啟程去南淮,我會用飛鴿送一份七御史聯署的判罪文書給你,你拿到這份文書,立刻去找百里景洪,然后親自處死息衍。時間定在四天后的夜里,一刻也不要拖延。”

  “不必等寧卿公子那邊的回信么?”黑衣從者問。

  “不能等,不能小看天驅埋伏在天啟城里的勢力。御史臺發出判罪文書,他們會立刻知道,會不惜代價準備援救息衍。就算欽差帶著判罪文書快馬趕到南淮,情況可能已經完全變化。所以,你拿著一份假的判罪文書,處死息衍之后,真的判罪文書才會到達,前后會相差三五天。”

  “學生明白了!”黑衣從者轉身就要離去。

  “此外,即便如此,你未必不會和息衍埋伏在南淮城里的人對敵,但你已經跟隨我十二年,區區幾個天驅你能應付,只是千萬小心。”雷碧城在他背后說,“為你哥哥復仇吧,不必留情。”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2


  胤成帝五年十二月十一日,晉北國北方臨海,北固山城。

  這是一個港口,也是一座雪城,每年瀾州的第一場雪都是落在北固山城。北固山城以北是分隔寧州和瀾州的羽淵海峽,從外海來的冰冷海流日夜從這里經過,注入浩瀚的濰海,海上來的冷風和雨云讓這里終年陰霾,陽光珍惜得像金子一樣。也正是這糟糕的天氣在保護著這座地處荒遠的小城,從這里北望一百二十里就是屬于羽人的寧州,羽人在那里建筑了一個堅固的石頭堡壘“刻印城”。羽淵海峽最窄的地方甚至窄過天拓海峽,而東陸的王朝千百年來正是靠著這兩道海峽保衛著自己的邊疆。

  相比天拓海峽,羽淵海峽更加的平靜。盡管更窄,卻有著冰寒海流高速經過,永不停止。只有羽人的木蘭長船可以在這一帶的海面上航行,可就算是木蘭長船加上羽人本性中駕馭風的能力,航行于羽淵海峽上還是一件令人緊張的事,船隨時可能被海流形成的漩渦拖到海底去,或者遭遇暴風天氣被吹得撞在附近的山崖上變成一堆海面上漂浮的碎木。東陸人說這道海峽是神劈開來保護東陸的,對于羽人它就像是天淵一樣不可逾越,所以命名為“羽淵海峽”。

  但是防御并不曾松懈,開國大帝白胤把一位伯爵封在了北固山城,稱為北固山伯。這個軍武家族世代守衛著這個小城,在晉侯的管轄之下,卻享有在這座漁港城市收稅的特權。從這座小城無論往東或者往西,數百里內都是陡峭的懸崖面對著白浪滾滾的大海,海浪拍打在峭壁之下濺起數十尺高的水沫,沒有船可以停泊。而北固山城所在的卻是峭壁地形的一個缺口,這里是個天然的良港,兩邊伸展出去的海岬中間是一片靜水,人們甚至可以在近海捕魚。白胤曾登上這座城市的高處看了很久之后說,將來羽人的進攻必然從這里開始。所以他在北固山城的最高處設置了火鼎,如果有一天這座火鼎被點燃了,就是羽人已經攻陷了北固山城。長達六百里的烽火連傳,直到晉北秋葉山城,晉侯會一面向帝都報警,一面舉全國之兵抗擊。

  古月衣帶著兩千五百名出云騎射趕到北固山城的時候,正是雨后的陰天,這一代的北固山伯誠惶誠恐地等候在城門前,遠遠地看見大隊的騎射手踏著泥漿疾馳而來,一色的白衣白馬。這些年輕武士每一個都是輕衣散發,隨身只有一張角弓,連腰刀都沒有,為首的武士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配了一柄黑鞘的長刀,以黃金裝飾,倒像是件將官用的武器。

  騎射手們迅速地在城門前整隊,為首的武士遞上了晉侯的親筆信。

  “出云騎軍的古月衣古將軍么?”北固山伯不太相信這位秋葉山城來的晉侯使者如此年輕。

  “古月衣,晉北國出云騎軍副都統,拜見北固山伯。”古月衣翻身下馬,近前行禮。

  “真想不到如此年輕有為,秋葉山城忽然有這么多貴客來我們這個偏遠的地方,讓人誠惶誠恐。我接到晉侯的傳書,急忙讓手下人安排民舍給將軍的屬下居住,將軍知道的,我們這個小城里總共也沒幾萬人,一時間要幾千人的兵舍,那是實在沒有。”北固山伯搓著手,討好地笑著,話里繞著彎子提問,“平常晉侯派人來視察防務,才幾十個人罷了……”

  “這不是平常時候。”古月衣淡淡地說。

  “是是,晉侯大人運籌帷幄。”北固山伯不敢說什么了,“將軍下屬眾多,實在安排不過幾千人的筵席,只好為出云騎軍的將士們準備了食水,我在寒舍為大人單獨備了一席海產。我們這里不產別的,產的魚卻是瀾州最好的,捕到的都是深海大魚。我上次帶人出海,捕來的龍王花斑鰭,足有這么大……”

  古月衣看他雙臂張開,憑空比出一條二尺長的珍貴海魚來,瞪大眼睛帶著誘惑的神情,好比魚市里誘惑客人買自家魚鮮的小販,不禁微微地笑了。七百年里東陸和羽族沒有發生什么戰爭,這段平靜的日子足夠讓這個伯爵家族的后代忘卻羽人那足以洞穿堅甲的利箭,變作一個普普通通的鄉下貴族。

  “承北固山伯的盛情,這么大的龍王花斑鰭,一定去嘗嘗。不過我這次來,主要是看看羽族是不是意圖渡海進攻,君侯很關心這事。北固山伯能否帶我去海邊看看?”古月衣說。

  北固山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一點點不屑。他知道這是古月衣的來意,心里頓時松了一口氣。他原來以為晉侯這是來興師問罪,責怪他上個月送到秋葉山城的魚不新鮮。上個月海潮太急,城里的漁民不敢出海,所以北固山伯只能偷偷拿死了的魚埋在冰里充數。

  “古將軍這個可不必擔心,”北固山伯說到防務,倒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座城堅如磐石,外面羽淵海峽是天險,我家又是世代鎮守與此,每天登高望遠,眼睛里都是這片海港,地形那是了如指掌。羽人膽敢渡海,海流不要他們的命,我也要了他們的命。”

  “這樣是最好了,那就帶我看看,也讓我放心吧。”古月衣含笑說。

  “好好,古將軍晉北名將,來了我們小地方,先看海,再吃飯,也是正理。”北固山伯殷勤地擺個手勢,“請。”

  北固山城中間是一座小山,山坡最高處一座森嚴的堡壘俯視全城。當初白胤下令修建這座城堡的時候,還沒有漁民居住在附近,堡壘里面都是精銳的武士,擅長海戰,備齊弓弩。那時候這座堡壘就是北固山城,孤獨地矗立在海灣前,披著北方的風雪,像是個沉默的巨人。

  古月衣登上堡壘最高處,首先看到了那具重數千斤的青銅重鼎。這座鼎按照白胤的吩咐,在秋葉山城取材鑄造,用了四十匹駑馬的馬隊運送到北固山城來,安置在這里,七百年沒有動過。里面無論雨雪始終放著一堆被火油浸透的焦炭,這些炭在燃燒時會釋放出滾滾的濃煙,仿佛火山爆發那樣,在數里之外看得清清楚楚。

  大鼎比古月衣還高出三尺,需要借助一架梯子才能登上去。古月衣看見里面淺淺地泡著一層水,那些浸透了火油的焦炭就堆在水里。

  “這幾天下雨,”北固山伯笑呵呵地解釋,“積了點水,大概軍士們也忘了把下面泄水的木塞子拔了。不過沒事,這些炭都浸了油,就算是有水也點得著。倒是要擔心防火的事,誤傳消息可就不好了。”

  古月衣默默地點頭。

  北固山伯拍拍那鼎:“這大家伙,可是古董了,純青銅,好幾千斤,十來個大男人都抬不起來。古將軍看,這上面可還有薔薇皇帝的詩呢……”

  古月衣微微點頭,走下木梯,轉身看向一里之外的海面。這是風平浪靜的一天,開闊的海面上漁船往來,一派繁忙景象。再過幾日近海可能就要凍上了,雖然只是層薄冰,走不了人,可是漁船也就沒法出海了,漁民是抓緊最后的機會,存點漁貨準備過年。

  “這片海富啊,產晉北國一半的魚呢,地方也不算窮,不過太偏僻,外鄉的女人不愿意嫁到這里來,本鄉的小伙子老想出外闖闖。”北固山伯眺望海面,像是菜農看著自己的菜地,滿懷感慨,“我年輕時候也想過去晉侯那里出仕,當個武士,風風光光的。將軍這樣的英俊人物,我當時最是仰慕的。不過現在老嘍,離不開這片海嘍,哪一天晚上沒鮮魚湯喝,心里貓抓似的癢。其實想想我年輕時候,連個五十斤的弓都拉不開,出仕什么啊,自己找罪受。人生來命不同,我這輩子也就是漁民。”

  古月衣聽得一笑:“北固山伯滿門可是世代軍籍啊,天啟城里的陛下還想著大人為他北鎮羽淵海峽呢。”

  “唉!”北固山伯擺手,“說得好像我們這個小地方有多要緊,老弟你看這個城啊,其實是個易守難攻的所在,羽人根本打不過來!”

  他覺得這個年輕將領蠻和善,并不耍晉侯特使的氣派,心里親近,不由地就把稱呼換成“老弟”了。

  “這個倒要請教北固山伯了。”古月衣恭恭敬敬的,像是學生請教老師。

  北固山伯覺得面上有光,腆了腆魚湯填大的肚子:“要進這片海港啊,先得過羽淵海峽,羽淵海峽那浪多高,水流多急,我不說老弟你也知道的。就算羽人渡得了海,我們只要在海港入口堵上十艘漁船,澆上火油塞滿柴火,羽人一來接戰,我們點上火,大船順風過去,風助火勢,那是燒得呼啦啦的。就算火攻也不奏效,依舊沒事,這片海不深,地下有兩百枚破浪錐,是薔薇皇帝時候埋下的,請的河洛匠師打造,用的鐵名叫水晶精,幾百年不銹。只有我們本地人知道那些破浪錐的所在,行船的時候自然繞開,羽人的船輕,船底不厚,撞到就沉。就算破浪錐也沒有都把他們沉海底去,羽人也得登岸啊,一上岸,他們在水里的本事都不算什么了,我這里城墻高厚,萬弩齊發,嘿嘿!”

  “萬弩齊發?”古月衣環顧周圍,只有一些軍士懶洋洋地在周圍走動,并不帶弓箭,只是挎著柄制式老掉牙的軍刀,“倒是不知道這里射手有多少人?”

  北固山伯一愣,撓了撓腦袋:“這個……倒是不瞞老弟你,晉侯大人也知道的,我們這里幾百年不打仗了,那些軍籍的人家都改行當漁民了。如今要練兵都叫不來人了。而且你看這海面,要練海戰,不夠開闊,要練弓箭……練了也沒用處,射個海鳥?還不如打漁呢。”

  古月衣知道和這個以漁民自居的伯爵大人是說不通了,只能笑笑。

  “將軍,那邊是不是出了點事?”跟在古月衣身后的一個副將指著海面說。

  古月衣放眼看去,靠近海面的幾十艘漁船升起了風帆,往海港中間聚集,那里是兩艘漁船船頭相對,隱隱約約兩邊各有人站在船頭怒罵。

  “唉喲喂,是司馬家和陳家的兩個狗東西!”北固山伯一張望就明白了。

  “司馬家和陳家?”古月衣問。

  “我們這里的兩個大戶,各有百十條漁船。薔薇皇帝那會兒派到這里來駐防的一共有四個姓氏,如今司馬家和陳家壯大些,其他兩家就沒多少人了。這兩家的人都是軍籍,脾氣躁得很,老是為了你掛了我的漁網,我占了你下網的地方鬧事,鬧起來就把漁船叫到一起圍起來,把風帆升起來在里面打架,等我問起來又都不承認,我沒有親眼所見,也不好多管。可我說了今天晉侯大人的特使來視察海防的,這些混帳東西!”北固山伯一拳砸在掌心里。

  果然,圍聚到一起的漁船都升起了風帆,把中間的兩艘船徹底遮蔽起來。漁民們大聲地吆喝起來,似乎是為里面打架的人助威,幾十條漁船,加起來怕有上千漁民,鬧起事來確實也是這個北固山伯管不了的。

  “古將軍!那邊起火了!”副將忽然說。

  古月衣抬頭看去,那群圍聚在一起的漁船中央,是一面被火焰吞噬的風帆。漁民們依舊在大聲地吆喝,吆喝聲里已經滿是驚慌,漁船圍得那么緊,一時散不開,很快火就會蔓延到周圍的船上。中間那艘船燒得極快,轉瞬間徹底被火焰包圍了,就像是一塊被火油浸透的木頭。火焰飛速地向著其他船蔓延,風在這個時候居然大了起來,風助火勢,不可阻擋。

  “怎么……怎么會這樣?”北固山伯驚得瞪大眼睛,茫然不知所措。

  “一艘船,即便失火也不該燒得那么快吧?”古月衣低聲說,“除非有人故意放火。”

  “誰?誰敢在這北固山城里放火燒船?那些都是軍船!”北固山伯大怒。

  北固山城這里的漁民多數都是用軍船打漁,這些偽裝成漁船的軍船都是上好的木料建造,龍骨堅固,船板厚實,升帆之后速度遠高于普通漁船。側舷留有射箭的口子,船里常年備著武器、繩索和鐵鉤等物,一艘船上幾十個漁民,一旦開戰,該操帆的操帆,該射箭的射箭,該準備步戰的披甲,絲毫不亂。

  “大……大人!”站在高處眺望的軍士忽地大吼,他的聲音已經扭曲了,手顫巍巍地指著海天盡頭。

  古月衣全身一顫,放眼望去,看見巨大的風帆在海面上緩緩升起,不是一面,是數十面,排成整齊的隊列。一人高的海浪推動著這些巨艦,高速直撲北固山城而來,海流和風向對那些船都極有利,就像是戰馬從高坡上沖下,勢不可當。古月衣對于海戰沒有經驗,可是他知道如何在極遠的距離上分辨物體的大小,在這個距離上那些風帆上的花紋仍然清晰可見,那么那些船都是足以容納數百人的三桅巨艦。

  那是羽人最驕傲的戰船——木蘭長船!

  古月衣看了一眼自己身邊的北固山伯,這個伯爵嚇得兩腿哆嗦,整個人像被拎走了魂魄似的,一張臉煞白,說不出話來。

  “那些著火的漁船上有上千人,都是你屬下的軍人,是么?”古月衣問。

  北固山伯呆呆地點頭。

  “那么你還有多少人、多少船可以調用?”

  北固山伯呆呆地搖頭。

  古月衣知道自己問不出什么了,問一個漁民此時該干什么只是浪費時間。

  “既然對方知道用火攻來打開進港的道路,那么破浪錐的位置想必也知道了,這些不能移動的東西在那里都立了七百年了。船帆上的花紋是青翼,是羽族翼氏斯達克家族的家徽。那些是船頭安放了炮弩的戰船,他們是來進攻的。”古月衣低聲說著,轉身看自己的副將,“傳令,全體檢查弓箭和馬匹,準備出發。”

  “和君侯的情報分毫不差啊。”副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們該慶幸君侯的情報太準確,還是該擔心自己呢?接下來我們要面對的是生來以弓箭為驕傲的羽人。”古月衣淡淡地說,拍了拍北固山伯的肩膀,“大人,留在火鼎旁邊,只怕你要準備好火種了。”

  他仰頭對高處那個負責眺望的軍士說:“吹號,羽人來襲!”

  古老的銅號再次吹響,在天地間轟響,港口里燃燒的船帆燒紅了水面,尚未整頓休息的出云騎兵重新上馬。這個堡壘在號聲中蘇醒,七百年后,它再次從一個漁民小城變作了人類和羽族的前鋒陣地。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2


  胤成帝五年十二月十四,南淮城,盤城大獄。

  入夜后下起了暴雨,一直不停。屋頂漏了,牢房里滴滴答答地下小雨,當作床墊的稻草一股霉味兒,引得囚犯們連聲的罵娘。獄卒在這種壞天氣里也沒好氣,不耐煩了就進來揮舞鐵棍敲打鐵欄桿,大聲的喝罵。幾次三番囚犯們也不罵娘了,知道抱怨也沒用,反正在漏水的牢房里也睡不著,于是隔著鐵欄桿三三兩兩地湊一起說閑話聊女人,居然有酒肆般的熱鬧。

  息衍捶了捶牢房墻壁:“我投出來二,黑馬進二。”

  隔壁傳來一聲得意的怪笑:“我便知道你要走這一步,看我的手氣!紫薇行在上,北辰行在旁,神兵開大道,我今日賭桌得勝要逢雙!”

  這幾句是南淮城里的賭徒扔骰子前常說的話,無非是諸神開財路,賭運上上吉一類的意思,跟著對面就傳來石子在地面上滾動的聲音。

  “六點!六點!老息你要完!”對面的人興奮極了,尖著嗓門把那些聊天的人都蓋了過去。

  “老東西你給剮千刀了么?喊那么大聲?玩盤雙陸就樂成這樣?”那邊聊天的囚犯一邊惡毒地詛咒一邊抱怨。

  息衍對面的老囚犯不敢再囂張了,呵呵地賠笑,聲音里仍舊滿是得意。息衍也笑,低頭看著他用石塊在牢房地面上畫出的雙陸棋盤。

  這座監獄名字起得森嚴可怖,其實什么人都關,豪門里惹出是非的淫娃妖婦、市井里打架殺人的販夫走卒、乃至一些犯了事的低階的官員,都可能往這里扔。不過這里也是南淮城里防備最森嚴的監獄,關在這里的人犯的事兒都不小,隔幾天就砍幾個,牢房空了又填滿,犯人流水樣的換。以息衍的官爵,就算下獄也該關在單獨的牢房里,他下獄的前幾個月也確實是被單獨關在南向的一間石牢里,除了巡視的獄卒不能和任何人接觸,僅有一扇天窗通氣。百里景洪因為法場劫囚的事在東陸諸侯中顏面掃地,對息衍恨意極深,從宮里派了個內監來看看息衍這個逆賊如今是否氣焰低落。可內監到時,只看見息衍正對著天窗嘬唇吹口哨,去逗弄一只在那里歇腳的鴿子,一臉的懶散。內監回報百里景洪之后,百里景洪怒火燒天,下令把息衍關入臭氣彌漫的死牢,和那些卑賤的囚徒吃一樣的牢飯。

  百里景洪之后沒有再派內監來探,否則他會越發的惱怒。因為看起來息衍只是有點抱怨周圍囚犯身上的臭氣,卻對這個比較熱鬧的地方并不很排斥,入夜就隔著鐵欄和其他囚犯神侃。他會說市井里粗人的俚俗語言,囚犯們也樂得聽這個失勢的大人物講點軼聞,息衍在這幫人里面還算有點人緣。又過了一陣子,息衍又發覺他隔壁那個老囚犯雙陸下得不錯,可惜石墻隔著兩個人從來不能見面,于是各自弄了差不多四方的石子兒做骰子,在地上畫了雙陸棋盤,靠著敲墻來下棋,一個晚上能有三四把輸贏。

  “說起來老東西你是犯了什么事兒?”息衍捏著手心里的兩枚石子兒,捶了捶墻壁。

  “假造金票,是殺頭的罪。”對面的老囚犯倒也不很沮喪,答得很是坦然。

  “假造了多少?”

  “也就二十萬金銖。”

  息衍愣了一下,笑出聲來:“難怪是殺頭的罪,你假造的金票可以買半條紫梁大街了。”

  “那您是犯了什么事兒?您可是南淮城大名鼎鼎的息將軍,能淪落到這里來,犯的事兒不會小。”老囚犯反問,他們這些人都比息衍關得久,跟外面不通消息。

  息衍抓了抓頭:“說起來被抓到了把柄的事兒也就是私下里調動軍隊。”

  “調動軍隊?調動了多少人吶?”老囚犯追著不放。

  “也就三四萬人。”息衍學他的口氣。

  “難怪是殺頭的罪,你私下調動的人能把一國給打下來了。”老囚犯得意洋洋的報復。

  兩人一起笑了起來,看起來對于彼此要被殺頭這個事情倒有幾分歡悅。

  “其實我覺得我還算運氣的。”老囚犯說。

  “你是說沒判磔刑算運氣?”

  “不是,”老囚犯說:“反正我沒家人,死了就死了,沒什么牽掛的,這就是運氣。早知道造它兩百萬金銖的票子出來,也還是砍頭吧?”

  “你倒也想得開。”息衍笑。

  “這年頭四處都打仗,我看這南淮也安靜不了多久了。打起仗來,誰敢說自己就能活命?犯了王法的不犯王法的,刀砍過來都是人頭落地。這就是亂世啊,個個都是身不由己,個個都是圖口飯吃,跟討活路的狗差不多。我就是運氣差點兒。”老囚犯嘆了口氣。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默默地看向墻壁上唯一的窗,冷雨從窗外潑灑進來,外面一片漆黑。

  “別扯這個了,我盤面大好,我這把可要贏你了,快投快投。”老囚犯一迭聲地催促。

  息衍剛回過神來,就聽見令人牙酸的聲音。死牢大門生銹的鐵軸緩緩轉動,打開了。火把的光照在陰濕的地面上,兩條影子投射得極長。囚犯們忽然安靜了,呼吸聲都輕微起來。死囚是不能放風的,大門只在送食水和殺人的時候打開,聽到鐵軸轉動的聲音,就像催命,只不知道輪到誰死。現在是深夜,獄卒斷然不會好心地給囚犯們送點吃喝,那么是殺人?這樣惡劣的天氣,劊子手愿意殺人?

  “這天就是個要死人的天啊!”不少人心里都這么想。

  兩個人沿著走道向前,其中一人顯然是獄卒,用鐵棍在鐵欄上趟過去,發出一連串讓人心驚膽戰的叮當聲。另一人則沒有發出絲毫聲息,腳步如貓一樣靜。兩個人最后停在息衍的牢房前,息衍看見一身熟悉的黑色大氅,風帽遮住了那人的面部,大氅下隱隱的是鐵甲,他配了一柄修長的刀,刀鐔上的空腔有一枚銀亮的鐵珠。

  那是雷碧城四名黑衣從者之一,殤陽關下這四個人保護雷碧城在千軍萬馬環繞下通過,強大而沉默,有如神明的護軍。

  “你是來處死我的欽差么?”息衍打量完畢,點點頭。

  “天啟七御史對息將軍的案子已經下了判決,息將軍通敵賣國,結黨謀逆,罪當處死,無赦。”黑衣從者展開手中的卷宗,遞給鐵欄另一側的息衍。

  息衍接過,掃了一眼,扔在旁邊:“不必了,我相信你說的。如今你們已經控制了皇室,就算沒有這樣的判決,你們也可以寫一份出來,加蓋皇帝的國璽。”

  黑衣從者不回答,算作默認。

  “你殺了我哥哥,但我并不恨你。”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說。

  息衍一挑眉,再次打量黑衣從者:“殤陽關那個尸武士?他是你哥哥?看起來你們兄弟之間差得很多。”

  “我比不上哥哥,在所有的學生中,哥哥是最得老師欣賞的。”

  “你說你不恨我?為什么?”

  “因為我和我哥哥一樣,都是神之祭壇上的犧牲。”黑衣從者淡淡地說。

  息衍沉默了一會兒,笑笑:“你修為上差點,不過說話講理,腦筋清楚,這個就比你哥哥強得太多。不必廢話,對一個將死的人,是否能滿足最后的要求?我要一張三十六弦的箜篌,一壺酒,一些吃的東西,一個女人,會吹笛子的。在我奏琴的時候,她能用笛子為我伴奏。”

  “去紫梁街上,為息將軍買一壺酒,一些吃的東西,買最好的。還要一張用過的老箜篌,三十六弦的。”黑衣從者對獄卒下令。

  獄卒看著外面瓢潑的大雨,心里十萬個不愿,卻不敢對這位帝都的欽差多說什么,只覺得這欽差比起上次的那個可難伺候得太多了。他把油布雨披罩上,咬咬牙出門去了。

  息衍微微點頭:“用過的箜篌好,你是個懂琴的人。箜篌如白玉,不磨不成器。可那個會吹笛的女人呢?”

  “雨很大,現在去找一個會吹笛的女人,時間太久。”黑衣侍者從自己的衣袖中拿出一支褐色的短笛,“我能夠吹笛。”

  “好!”息衍笑笑,“辰月吹笛,天驅奏琴,將軍臨陣,拔劍生死。”

  “老息你這是要死了……”老囚犯在隔壁聽著,看著眼前一盤沒有下完的雙陸,想起自己這些天來和這個獄友隔墻下棋的幾分交情,忽然涌起兔死狐悲的心情,不由得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每個人都會死。”息衍站了起來,“可不要彎下腰。”

  他背著雙手在牢房里踱步,黑衣從者在鐵欄外雕站著,紋絲不動。風帽下,他還罩了鐵面,完全看不到臉,也無所謂表情。囚犯們不敢大聲呼吸,隔著鐵欄望著彼此,等看著這個威震東陸的英雄人物如何死去,他們這樣已經送別了好些獄友了。外面的雨更急了,風雨聲里,息衍的腳步清晰而舒緩。

  他轉到第四十圈的時候,獄卒回來了。油布雨披沒能幫上大忙,獄卒渾身都濕透了,他用南淮鄉音罵罵咧咧的,把一包東西放在黑衣從者面前。黑衣從者冷冷地看了一眼獄卒,以刀鞘扒拉著那些東西,一件件地看清楚了,點了點頭。獄卒也不打開鐵門,從鐵欄里一件件東西往里遞。

  息衍打開酒罐聞了聞香氣,又翻檢油紙包,看到是玫瑰花生、梅子蜜餞、砌香櫻桃幾樣果子,搖搖頭嘆了口氣:“這酒倒是陳酒,這果子都是甜的,怎么下酒?下酒的好物是肥瘦合度的豬頭肉、炸得酥脆的鴨皮、幾片咸豬腿,花生該炸過灑點細鹽,牢頭你買這些,一看就是不喝酒的人。”

  獄卒一肚子火氣沒處發,剛要瞪眼,被黑衣從者伸手阻止了。

  “下酒的東西不好,可以再去買來。”他低聲下令,“按息將軍說的,豬頭肉、鴨皮、咸豬腿、咸花生。”

  “免了。”息衍擺擺手,“要死的人,為了一點下酒的小食婆婆媽媽,只會讓人恥笑……好箜篌!”

  他撫摸著那張老箜篌,嘖嘖贊嘆。箜篌式樣普通,也沒什么銘文,想必不是什么很值錢貨。同樣的東西在街頭賣,全新的不過值幾個金銖。這張怕是有幾十年了,被摩挲得太多,表面很多地方漆都被磨去了,卻光滑得像是深褐色的琥珀,泛著一層柔光。息衍細細地調弦,看起來愛不釋手。

  “不知是哪個老琴師用過的,好木頭。”息衍淡淡地說,“大概用這琴的人已經死了,后輩不懂事拿出來賣的吧?否則彈琴的人,誰能舍得這樣一張老琴?”

  獄卒沒說話,心里卻突地一跳。這張琴是他冒著雨去敲一個老琴師的家門,便宜價買回來的,那個老琴師以前常在街坊里說書,講薔薇皇帝那幾卷老故事,賺幾個小錢,活得很是潦倒,上個月剛死,兒子留著這張琴沒用了,一個金銖就賣給了他。

  息衍的指尖在弦上一挑,語音清冽,襯著外面的雨聲,忽的一股寂寥慢慢地漾開。他的神色變了,不再笑,目光寂寂地看向窗外的黑暗,看著雨水打在窗臺上飛濺。忽然間,他顯得有些蒼老,這時候他才真的像個三十多歲的人。

  “你說你那樣的人,本來就該在四處像孤魂那樣游蕩,只是不小心進了牢籠,”息衍幽幽嘆了口氣,隨手理弦,“其實每個人何嘗不是不小心進了牢籠,從此就不敢出去……”

  獄友們都扒著鐵欄看他,覺得這個素有英雄之名的獄友莫非死到臨頭發了瘋病,這么說話,倒像是有什么人坐在他對面似的。

  “廟堂既高,蕭鼓老也;

  珠淚堆紅,幾人歌吹。”

  息衍曼聲長吟,手中三十六弦歷歷而動,如屈指扣古木,拔刀擊堂柱。忽然他十指飛動,聲如裂羽。黑衣從者在同時吹響了短笛,笛音出奇的清澈,隱隱有白毅簫聲里的那股清剛。他在笛子上想必用功很深,笛聲尾隨息衍的箜篌聲而走,絕不喧賓奪主,卻也不落下分毫,仿佛并飛的白色鳳凰以極高的速度切開浮云,而后一同掉頭俯沖入海。周圍那些囚犯在音律上都談不上什么造詣,可也能聽出笛聲和箜篌聲似乎和諧卻又交織纏斗,分毫不讓。

  箜篌被息衍催動到極點,不再是白色鳳凰的華美端雅,而是如一只直沖天頂的巨鷹。笛聲也隨著扶搖直上,不肯有絲毫落后。黑衣從者一口氣極長,笛聲幾乎不受呼吸的制約,可此時那管絲竹卻攏不住笛聲了,笛聲像是一條掙扎著要擺脫束縛的龍。囚犯只覺得照這口氣吹下去,那笛子就怕要裂了,那三十六根弦也怕要斷了,不知一個欽差一個死囚到底玩什么把戲。笛聲箜篌聲已經壓過了風雨,每個人都揣著不安,隱約覺得有什么危險正在逼近。

  是的,絕大的危險,就像是黑夜里游動的黑蛇!

  息衍的箜篌聲忽地一頓,翻上新高,同時放聲而歌:

  “人壽百年爾,誰得死其所?

  有生當醉飲,借月照華庭。

  我不見萬古英雄曾拔劍,鐵笛高吹龍夜吟;

  我不見千載胭脂淚色緋,刺得龍血畫眉紅。

  ……”

  笛聲中斷,黑衣從者拔刀,刀色生青,刀身筆直,刀鐔中那粒鐵珠急震,發出令人悚然的銳響。他伸手從背后摘掉大氅,露出渾身鐵鱗甲,每一片烏鐵上都隱隱透著冰絲花紋,那是淳國特產的冷鍛魚鱗鋼,風虎鐵騎便是使用這樣的鋼材打造鎧甲。黑衣從者打開死牢大門,看了一眼外面瓢潑般的大雨,提刀緩步而出。

  他的背后,息衍的箜篌聲越發高亢,仿佛十萬甲兵列陣,十萬戰馬躦蹄,十萬長刀轟鳴于鞘中。

  黑衣從者打了一根火把,可是火光不夠穿透黑暗。他環視周圍,隱隱約約六條黑影站在雨里,對他呈包圍之勢。沒一個人打傘,因為他們需要緊握武器,兩個人持刀,一個人持重劍,一個人持雙手重槌,一個持長槍,還有一個人持一對帶鎖鏈的牙鉤。他們每個人都穿著全套甲胄,冰冷的雨打在他們的鐵盔上,濺起了水花,水花又順著甲縫一邊往下流一邊滲入里衣,這樣寒冷的天全身濕透必然難受得很,但是沒有一個人動作,除了流汗。

  在這寒冷的雨夜里,他們每個人都在流汗。

  黑衣從者前進幾步,六個人組成的包圍隨他一起移動,每個人和他之間的距離都保持了不變。他把火舉高,勉強照亮了距離他最近的敵人,那個人持長槍,頗為年輕英挺,看起來面熟。

  “羽林天軍都統謝誠,我在帝都曾見過你。”黑衣從者想了起來。

  “天驅武士團,謝圭,這才是我的真名。”持長槍的年輕人說。

  “我不用知道你們的真名,我不會為你們立墓碑。”黑衣從者淡淡地說。

  “我敢于告訴你真名,因為對將死的人不用刻意隱瞞。”謝圭一字一頓。

  黑衣從者把火把拋向空中,雙手緊握刀柄,收到右胸前,刀尖指天,石像般寂靜。火把落在地上,立刻被雨水熄滅了,一點光也不剩下,每個人都面對黑暗,聽著嘩嘩的雨聲。謝圭的汗流得更急了,他知道這個對手何等可怕,雷碧城的學生不會是弱者,這個黑衣從者如果不具備殤陽關尸武士那驅使死人的秘術,那么勢必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他那柄刀上。謝圭知道殤陽關上白毅和息衍如何聯手才重創了尸武士,他們六個人加起來是否比得上素月墨羽?謝圭完全沒有把握。

  黑暗里忽地跳起兩點光,顏色像是螢火蟲的淡綠,卻火一般熾烈。綠色的光斑在一道冰冷的金屬上滑過,鐵珠急震,雨幕和風被凄厲的呼嘯撕裂。

  “梟瞳!”謝聽說過這種秘術,它能讓人在絕對的黑暗里看見任何發熱的東西。

  六個人同時發動,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就像是有人拍了一下掌,下達了命令。事實上無人拍掌,給他們下命令的是息衍的箜篌聲,那個瞬間箜篌聲忽地斷絕,天地間的風雨聲在此時變得分外清晰。時間仿佛變慢了,地面上濺起的水珠在黑暗中掠過銀亮的線條,武器切斷那些線條掃出致命的弧。天驅和辰月的絕頂武士交錯而過,武器沒有發生格擋,謝圭的槍鋒所指是那對碧色梟瞳之間,黑衣從者的眉心。但是在他命中之前,梟瞳熄滅了,那是黑衣從者閉上了眼睛,謝圭感到他的槍走空了,隨即溫熱的液體濺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某一個同伴在交錯而過的瞬間受傷了,但是沒有人發出聲音,在生死的搏斗中,一次呼吸的時間足以致命,失去目標的天驅們同時轉身向著黑暗攻擊。天驅之間默契的配合使第二次攻擊沒有留下死角,但是武器只是在冷濕的空氣里帶起了幾聲無奈的呼嘯,黑衣從者仿佛融入了黑暗而消失了。六個人立刻背靠背結成防御,彼此都感覺到同伴劇烈的心跳。

  謝圭握住長槍的中段,那是傳自翼天瞻的“雙曼羅單手陣”,羽人無數代精煉出來的防御武術。他開始后悔自己的大意,他本以為己方占有人數上的優勢,但是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人數完全不能發揮作用。那名黑衣從者用他刀鐔里的鐵珠聲和那雙綠色的梟瞳迷惑了他們,在他們以為自己已經接近成功的時候,鐵珠聲和梟瞳的綠光都消失了。而謝圭絕對相信黑衣從者正在一個他們無法預估的角落里梟鳥般觀察他們這群獵物,推算下一次進攻的時間,這樣詭秘的風格不像一個武士,而是刺客。黑衣從者再次出現的時候,他們中也許會有人倒下。

  他沒有抬頭,所以看不見頭頂的黑暗里一雙細長的碧眼緩緩睜開。那雙眼睛懸停在那里,仿佛漆黑的天幕開了口子,隨即蝙蝠般墜落。

  那名持牙鉤的天驅爆發了一聲短促的警告,在梟瞳下落的前一瞬,他在自己光滑如鏡的武器中看到一道綠色閃過。六個人幾乎在同時察覺進攻不可思議的來自頭頂,五個人向前撲出,謝圭舉槍迎擊。他擊中了,卻不是黑衣從者的身體,他的紅槍和黑衣從者的佩刀在空中交擊,一連串短促的格擋聲連在一起。依靠“雙曼羅單手陣”幾乎沒有破綻的防御,他在黑衣從者落地之前接下了全部攻勢。

  但他沒有聽見黑衣從者落地的聲音,當他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晚了一個瞬間。他的同伴清楚地看見謝圭背后的黑暗里,兩道碧光緩緩張開。

  謝圭在同伴的驚呼中預感到敵人的位置,他發力前撲,聽著背后那柄刀的嘯聲如索魂般跟了過來。他不能再快了,也來不及轉身格擋,因為來不及換氣,他的力量已經耗盡。鐵珠急震,毫不忌憚地暴露出黑衣從者的位置,因為獵物就要死去,獵人也就可以坦然現身了。

  謝圭站住了,絲毫不動,以自己的后背硬接那一刀。仿佛把整個身體割裂的痛楚從背后傳來,但是謝圭知道自己冒險成功了,他聽自己的老師說過,如果真正的快刀切開人的身體,死去的人只會在那個瞬間感到一種足以冷卻整個世界的冷。謝圭在羽林天軍大氅下穿了重甲,黑衣從者出刀前沒有時間蓄力,刀上的力量并不足以破開精鍛鎧甲。

  謝圭回身長槍橫掃,卻再次失去了目標。黑衣從者又一次闔眼,如前次一樣完全融入了黑暗。

  這一次靠的是運氣,下次黑衣從者出現時誰會死?謝圭不能再等下去,他忽然撒手拋掉長槍,用力擊掌。他清楚這是何等冒險,他沒有在黑夜里視物的能力,對手也許就在他身前不到一步處,可能不等他擊掌完畢就會一刀穿透他的心口。

  他沒有死。隨著他擊掌,黑暗里騰起一道兩尺長的火焰。

  燃燒的是一張紙,可是誰也沒見過一張紙燃燒起來可以有這樣熾烈的光,倒像是澆了牛油的火炬。那張紙懸空浮在一個人掌中,那個人打著一把傘,站在不遠處的角落里,傘低垂了下來,遮住他絕大部分面容,只剩傘檐下留著一抹小胡子的嘴。

  那張嘴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去吧,燒不了很久,但是足夠你殺掉他。”

  他的背后,一柄帶弧度的劍從黑暗里慢慢顯露出來,一個精悍的黑影大步而出,踩著雨水走向謝圭。那張燃燒的紙照亮了周圍的一切,黑衣從者賴以藏身的黑暗被驅逐了,他原本在謝圭側面不遠處貓兒一樣俯著,此時慢慢地站直了身體。他生青色的長刀垂在一側,雨水沖刷著血跡高速流下。

  提著弧劍的人走到謝圭面前,那是個大概十六七歲的男人,一身看不出材質的貼身黑衣,一張年輕卻落拓的臉,頭發隨意的挽成一把垂在肩上。

  黑衣從者背對著他,凝然不動。

  “你的劍很好,這就是殺手劍?”謝圭說著緩步退后。

  “影虎,自己打的。”年輕人用最平淡的聲音回答。這時候他轉動那柄弧劍,劍身反映持傘人手中的火光,晃著每個人的眼睛。

  “快點,不要浪費時間。”打傘的人用含笑的聲音催促。

  年輕人不再回答。他和黑衣從者相隔不到兩丈,都紋絲不動,這個距離足夠謝圭以長槍發動雷霆一擊,是至危險的距離,但是雙方似乎都不急于動手。

  “天羅,這么做你們考慮過后果么?”黑衣從者淡淡地問。

  “誰知道呢?老爺子們大概想過結果吧,不過不會告訴我們。”打傘的人說每一句話無不帶著溫和的笑。

  天地間只剩下雨聲,年輕人轉動著那柄自做劍“影虎”,越來越快,光影飛速閃動,可是他的腳下如釘子般穩固。天驅們緩慢地靠攏,謝圭看著持傘人掌中的紙慢慢地化為灰燼。事實上那張紙燃燒的速度已經很慢很慢了,可謝圭還是不由得擔心起來,一旦那以秘術點燃的火炬熄滅,黑暗重來,黑衣從者的梟瞳將再次占據上風。

  但是持傘人依舊含笑,年輕人臉上漠無表情。

  紙終于燃燒到盡頭,持傘人緩緩握拳,懸在掌心的紙在熄滅前忽地騰起了三尺高的烈焰,仿佛炸開。此刻年輕人的劍在急振中發出刺耳的蜂鳴,如日之光一瞬而滅,六名天驅同一瞬間舉起武器防御,謝圭最后一眼看著年輕人拖著劍射出,劍尖在沒腳面的積水里割開銀色的一道。黑暗降臨,梟瞳的綠色復燃,黑衣從者這一次把速度提到了極致,雙眼拖出瑩瑩的余光,就像在黑暗中揮動點燃的線香,常人的視力已經不夠分辨他的準確位置,謝圭也只是勉強能追得上。他看著那兩道碧光在黑暗里倏忽閃動,急速地轉折進退,這一次黑衣從者不再敢闔眼,那個年輕人的“影虎”帶給他的威脅分明遠大于謝圭的槍。兩個人踩水的聲音響成一片,金屬破風聲刺耳,卻沒有一次有兵刃相交。

  持傘人在不遠處輕輕笑笑,打著火鐮去點火把。大概那種燃紙照明的秘術很消耗他的精神,他不愿再次使用了。

  火星落下,火把燃起,幾乎同時腳步聲和武器破風聲都平息了。持傘人把火把舉高,謝圭瞇著眼睛,看見年輕人提著“影虎”,踩著雨水,大步向他走來。年輕人的背后,黑衣從者默默地站著,雙手平持長刀,暴雨打在他一身漆黑的甲胄上,濺起銀亮的水花。

  “看來用不著我了,刀太出色,守望人就總是沒事可做。”持傘人笑笑說。

  年輕人和謝圭擦肩而過的瞬間,黑衣從者仰天倒下,唯一的一道傷口在他的頸下,他的頭顱像是一只漏水的水囊,鮮血混著雨水沿著下巴嘩嘩流淌。那一劍對謝圭來說不可思議,年輕人在黑暗中瞬息消逝的機會里,用“影虎”從下巴下方刺入,一直貫入了腦顱。黑衣從者倒在積水里,他最后一個動作是舉手向天,袖甲里什么東西激射出去,在夜空里拉出凄厲的鳴聲。

  “該死!”謝圭臉色一變。

  “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殺了這個人,現在他已經死了,其他的和我無關。”年輕人停了一步,側頭看著謝圭。

  謝圭沒再說什么,按住腰間劍柄保持戒備,看著年輕人緩步離開。他從那個年輕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虎一樣的光芒,讓他感覺這是個不可逼迫的人。他驚訝地發現年輕人渾身上下幾乎無處不是傷口,那身看起來柔韌無比的黑衣上有不下幾十道細小的傷口,鮮血被雨水沖刷而下,有些傷口很貼近要害,如果黑衣從者能夠多刺入一寸,這一戰的結果就要改變。

  “龍襄,別那么沒禮貌,見過天驅武士團的謝圭先生。”持傘人慢悠悠地說。

  年輕人沒有停留,收劍入鞘,和他擦肩而過。

  持傘者漫步從角落中走出來,和謝圭并肩,看著那個年輕人離去的背影,笑了笑:“沒有讓雇主失望吧?那就原諒一下年輕人的傲氣吧,這是本堂五十年來刀術最出色的年輕人,他太出色了,以至于我們都不知道派他執行什么任務才合適。還要多謝你們為他找來合適的木偶。”

  “木偶”在刺客行當里暗指被殺目標,“刀”指執行殺人任務的人,而“守望人”的任務要么是對漏網之魚補刀,要么是解決無法逃脫的殺手。

  “這是事先說好的報酬,五千金銖的金票,宛州江氏開具,可以在宛州和帝都任何地方兌換。”謝圭從懷里摸出一只密封的小竹筒遞了過去。

  持傘人接過竹筒,笑笑,收進自己袖子里:“算是你們運氣了,這樣練習殺手武術的辰月教徒,確實不是你們這種上陣砍殺的武士擅長對付的。”

  “不查查看金票的數額?我聽說天羅是這世上最精明的生意人,交易的一分一厘算得清清楚楚。”謝圭斜眼看著持傘人,那張褐色的竹傘依然有意無意地遮著那人的臉。

  “沒有必要,我們相信天驅的信用。”持傘人轉身準備離去。

  “是因為你們看重的并非五千金銖吧?”謝圭在他身后說,“天羅從不會為了區區一點小錢出動本堂的刺客,你說你叫蘇鶴麾,那個年輕人,你叫他龍襄。天羅上三家中,龍家研究極致的暗殺武術,蘇家最精于殺人秘道。沒有絕大的利益,天羅不會派出你們這樣強絕的搭配吧?”

  “刺客只執行任務,不過問決策。太想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殺一個人,會動搖決心。”蘇鶴麾笑笑,“交易結束了,快去救你們的朋友吧。”

  “一路走好。”謝圭說。

  蘇鶴麾在瓢潑大雨中走了幾步,停了下來,卻并不回頭:“老爺子們的想法,是這時代要再次改變了。無論辰月這一次的謀劃能否成功,大胤注定要亡國。我們想在新的時代活下去,天驅或者辰月,我們想知道誰能主宰新的時代。魘非常欣賞息將軍,他認為息將軍將給東陸帶來平安的新時代。而刺客也想生活在平安的時代……也許有一天我們之間會有更多的交易。”

  “你們和辰月也有不錯的交易吧?”

  蘇鶴麾笑笑:“據實而言,在出價上辰月的教士們更加闊綽……不過老爺子們對于之前和辰月的交易并不滿意。”

  “你說話真像宛州商人。”

  “這是我們之間的區別啊。我們不是天驅,也不是辰月,不想為了理想或者神作戰。我們只是一群湊在一起,想互相支持著活下去的人而已。”蘇鶴麾在遠處微微欠身,像是行禮,而后緩步離去。

  謝圭沉默著,看著他的背影慢慢地進入雨幕。忽然,他消失了,像是融化在那片大雨里,一把傘落地。

  外面的聲音徹底平息了,息衍默默地站起來,把手里的箜篌放下,整了整自己的衣領。曲子已經奏完了,琴師只需等人喝彩,息衍卻還沒有絕對的把握喝彩的人會是誰。

  沉重的戰靴聲由遠而近,謝圭抖開滿是雨水的風帽,隔著鐵欄對息衍一笑:“差點死了。”

  “我正在想我已經準備好了,只不知進來領我上路的是你還是那個辰月。”息衍說,“你幾乎來晚了,再有一會兒我的尸體都涼了。”

  “事實上對你的判決昨日才下達,文書還沒呈交給皇帝審閱。但是那名辰月武士提前出發,用一份假的判罪文書騙過了百里景洪,等你人頭落地,真的才會寄來。雷碧城急于要你死,我聽聞一個名叫百里莫言的人持加蓋皇帝印璽的密信要求御史臺從速判罪,才意識到這件事遠比我想的急迫,召集他們馬不停蹄地趕了兩天一夜,剛到有風塘就看見你的信鴿飛過來,又馬不停蹄地往這邊來。”謝圭說,“多虧你的鴿子,你怎么訓的鴿子?在這種大雨天都不找地方避雨,始終準備給你報信。”

  “這個以后可以教給你,你說那個人叫做百里莫言?”

  “百里莫言,大概十五六歲,盲眼,是個白玉一樣的貴公子。以前帝都公卿里都沒有過這個人。”

  息衍深深吸了口氣,臉色凝重:“百里莫言是百里長青的兒子。”

  “百里長青?”謝圭也被震動了。

  “所以他就是這一代的百里家主人,連百里景洪在他眼里也不過是個分家的主人罷了。我一直在猜測百里長青之后百里家還能不能維持他們在東陸幾百年來的權力,現在看來他們有了繼承人。除了辰月,我們還得跟這樣的家族敵對啊。”息衍頓了頓,“你買了天羅的殺手?”

  “多虧買了。”謝圭猶豫了一下,“聯絡天羅的辦法是那個女人留給你的么?是她留下救你的辦法?”

  息衍的表情僵了一下,沒說話,淡淡地笑了。謝圭的同伴中,一人把刀收好,從腰帶里摸出一個皮篋,打開來是一套精密細小的精鋼工具。他蹲在牢門邊嘗試開鎖,動作干練,這名天驅居然也是一個頗有些造詣的機關師。

  “我有個壞消息。”謝圭說。

  息衍也一笑:“原來是個傳遞消息的,我還以為你是來救我出獄。”

  “聽完這個消息將軍大概就笑不出來了,”謝圭說,“翼霖·維塔斯·斯達克的軍隊在七日之前乘十二艘木蘭長船,企圖偷襲晉北海港北固山城。雷千葉已經有預料,派遣古月衣帶領三千出云騎射駐扎北固山城加強防御。雙方隔海對射十萬支箭,最終羽人未能穿越出云的箭嵐,暫時退回了對岸。”

  “羽族的進攻?”息衍果然笑不下去了。

  “這一次的勝利非常危險,古月衣靠的是出云的騎射,三千匹馬在海邊的馳道上來往奔馳,一刻不停。所以即使羽族的箭術遠高于人類,卻沒有辦法輕易命中目標,不過出云的弓箭射程遠不及羽人的普通長弓,古月衣只能以箭嵐封住可以登陸的海灘一線,卻沒能射中一名羽人。最后羽人的箭支耗盡,不得不回撤。古月衣一度告急,下令點燃了北固山城城樓上的火鼎,大胤立國七百年來,那一直是羽人正式入侵的信號,火光一路傳遞到達秋葉山城,雷千葉以為北固山城已經被突破,兩萬五千精銳武士立刻整備完成,即將出城,得到消息說古月衣成功把羽族艦隊驅走了。”

  “確實是斯達克城邦的軍隊?”息衍問,“翼氏的軍隊不可能在那么快的時間里推進到海邊,羽族諸城邦不會那么快的臣服于他。何況天武者還在那里……”

  “古月衣送來一個情報,據說來自晉侯雷千葉安排在寧州的斥候,但還不能確認,”謝圭沉默了一刻,“從斯達克城邦叛逃的貴族翼天瞻在上個月被人發現偷襲他的侄孫翼霖,但是翼霖出人意料的早有防備,短暫的交戰后……殺手被翼霖的衛隊射殺。”

  “絕不可能!”息衍臉色劇變,“翼天瞻是誰?他是我天驅的蒼溟之鷹!他用不著以刺殺阻止翼霖!而且他是鶴雪中的第一人,他想刺殺的人還從未有過漏網的!”

  “我們的斥候已經證實翼霖還活著……如果被刺殺的人還活著,那么殺手的下場會是什么?”

  息衍沉默了,緊鎖眉頭在牢房里踱步。謝圭覺察到息衍身上透出來的壓迫感,很少會在這個懶散的人身上看到這種森冷逼人的氣息。

  “翼霖認為他已經得到了整個羽族的臣服,正帶著他的軍隊前往青都,準備在年木下接受大司祭的加冕。也有人認為這是一個陰謀,羽族貴族們想把翼霖引誘到青都城下,趁他沒有防備狙殺他。但是翼霖隨身帶著七千名精銳射手和一萬兩千名輕步兵組成的龐大軍容,任何刺殺計劃都很難說有絕對的把握……如果天武者都失敗了的話。”謝圭說,“古月衣并沒有給翼氏的軍隊造成任何傷害,他們很快會嘗試再次登陸。如果明年開春之前蠻族騎兵也南下,大胤將沒有足夠的軍隊兩線開戰,羽人的長弓,蠻族的鐵騎,加在一起勢不可當。”

  “打不開,這鎖太復雜。”開鎖的天驅擦了一把汗說。

  “那是河洛特制的十字花對心鎖,珊瑚金的質地,不容易對付,鑰匙在百里景洪手里。”息衍說,“從外面把墻壁打碎!”

  謝圭的同伴中,最孔武有力的那人點了點頭,提起雙手重槌,轉身向外走去。

  “北都的戰事有新消息么?”息衍問。

  “有,也是壞消息。青陽部的老將木黎戰死,青陽和朔北的第一場仗,青陽完敗,戰死兩萬余人,虎豹騎損失慘重。如今北都城里熱議的是何時獻城投降。如果青陽堅持不住,野心高漲的朔北部大概會直接推進到瀚州南岸,最早明年春天他們可以渡海進軍。”謝圭這么說著,自己心里也沉重,“朔北世子呼都魯汗是個對土地欲望極強的人。”

  “不知道塵少主怎么樣了……想起來他快滿十八歲了。”息衍低聲說,“他是個出色的學生,假以時日還會是杰出的天驅武士,但是現在他還只是個孩子。此時此刻我們無法影響北都的戰事。”

  他沉默了一會兒,猛地吸了一口氣,抬起頭:“就算是山崩之局,我們也不得不進去!我不信翼天瞻會死,如果翼霖真的殺死了他,無疑會對四方公布這個消息,說他誅滅了整個羽族的叛徒古莫·斯達克,這會給他的皇冠一個絕好的裝飾。翼霖不會那么輕易地獲得權力,關鍵在于北都,你明天出發去北都城。你曾在鐵線河邊幫著龍格真煌打了一個月的仗,熟悉那里,這次你要幫青陽擋住朔北人!”

  “明白,我立刻啟程,如果天拓海峽的海面沒有封凍,我應該能在兩個半月之內到達北都。”

  “如果封凍了,就踩著冰過去吧。”息衍說。

  “踩著冰過海去瀚州?”謝圭苦笑,“將軍對部屬還真是嚴苛啊。”

  “閃開!”墻外傳來那個持槌的天驅的聲音。

  用成塊青石壘砌的石墻猛地震動了一下,石縫里的灰塵激射出來,幾塊青石松動開來。又是一擊,灰塵彌漫,一個魁梧的人影竟然沖開墜落的青石直入牢房。盤城大獄的墻壁號稱以黏稠的糯米汁調了石灰來砌,也不知是這個天驅武士的力量太過駭人還是有人偷工減料。那名天驅武士顯然也沒有料到如此的輕易,詫異地看著自己的重槌,拿手背抹去濺在臉上的泥灰。

  “早說這個屋子要塌。”謝圭抓住那些男人手腕粗細的鐵欄晃了晃,紋絲不動,“不好好砌墻,只在鐵欄和鎖這種表面事情上下工夫,為百里景洪建這座監獄的人只怕貪了不少好處。”

  “盤城大獄的圖紙是我畫的。”息衍說。

  謝圭點點頭,看起來并不意外:“難怪。”

  “借你的家伙用一下。”息衍伸出手。

  那名天驅聳聳肩,把重槌遞給息衍。息衍握住,掂了掂分量,忽地旋身飛轉,重槌帶著低低的風嘯砸在他身后的那面墻壁上。那名天驅和這件武器相伴了十幾年,也吃了一驚,沒有想到這個東西到了看似文士的息衍手上忽然爆發出如此可怕的力量,兩個牢房間的墻壁徹底崩碎,彌漫的灰塵里露出對面那個老囚犯呆呆的臉。

  息衍把槌還給那名天驅,拍拍手,對老囚犯說:“如果想逃,就趁現在吧。”

  老囚犯傻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狂喜得幾乎是跳起來撲在地上使勁磕了幾個頭:“多謝息將軍大恩,你是個大英雄!”

  息衍也不跟他客氣,走向石墻上的缺口,走了兩步回頭一笑:“英雄不英雄不重要,關鍵是雙陸下得比你好!”

  謝圭和其余天驅跟在息衍背后,謝圭把一襲黑色的羽林天軍大氅遞給息衍,息衍迎著冷風抖開,把自己完全的罩住。不遠處傳來了駿馬的嘶聲,去牽馬的天驅武士團,已經回來,他所帶的六匹神駿中,赫然有一匹就是息衍的墨雪。

  “息轅那邊解決了么?”息衍問。

  “安排了四個人過去,會在城外和我們會和,他所在的監獄,防御遠不如這里,四個人綽綽有余。”謝圭回答。

  “你們在外面殺傷多少?”

  “三十多人,全部獄卒,沒敢留下活口,驚動了軍隊就麻煩了。”

  “以后我們還不得不殺更多的人吧……”息衍站在階前,仰頭望著雨線連著天地,“有時候也會問自己,為了大胤能殺多少人呢?”

  謝圭站在他背后,猶豫了片刻,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極遠處傳來了低低的梆子聲,想必是隔著一兩個坊,打更的老人披著蓑衣溜著墻根慢慢走過。午夜來臨了,因為大雨而變得濕澀的鐘聲隨之向著南淮城的每個角落播撒,那是文廟的鎮國鐘,每個午夜敲響,已經漫漫七百年。謝圭忽然想起自己初來南淮的時候,十分不解為何這個城市要在午夜敲鐘,讓人不能安睡。可他很快就發現南淮城里的人對于午夜那記鐘聲并不覺得煩擾,因為他們聽著這鐘聲渡過了許許多多的日夜,那聲鐘是響起在他們安寧的夢境里,告訴他們一切平安,他們只會在臥榻上舒服地翻個身,繼續酣睡。他想這大概就是南淮了吧,就像文睿國主詩云:“水畔聽鐘七十年,便了卻了此生。”

  息衍出神地看著雨幕,很久很久,低聲說:“這樣的雨夜,南淮真是多啊。”

  “這一次離開,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了吧?”謝圭也陪著他看雨,銀色的雨滴打在院子里的青石板地上,碎裂、跳躍,“將軍在這個城市住了十幾年吧?”

  “是啊,十幾年。不過沒什么可留戀的了,以前的那些人和事……都不在了。”息衍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為什么嘆氣?”

  “我在想,從今而后,在我不在城市的時候,一年又一年,我種的那些花是不是還會生生發發……或者被人鏟平?”息衍淡淡地說,“以前我走過很多城市,總不愿留下,怕在一個地方住得久了,就再也走不出去。可是走到南淮……偏偏沒能走出去,就羈縻了很多年,看遍了這里的大街小巷,種下了那圃花,弄得現在還站在這里……啰啰嗦嗦的像個碎嘴的老頭子。”

  他低頭笑笑,搖搖頭,像是自嘲。

  他忽地大步踏入雨幕,上去抓住墨雪的勒口,五指掠過愛馬的長鬃,激起一片冰涼的水,翻身上馬,扯緊了韁:“走吧!已經耽誤很多年了!”

  謝圭忽地笑了,從懷里摸出一只精鋼酒罐,打開來飲了一大口,一股暖氣怯退了寒意。他抓緊紅槍,大步奔向自己的戰馬。

  密集的腳步聲從外面的街上傳來。謝圭一驚,凝神分辨,那些腳步聲沉重而急促,顯然是穿了制式重靴的軍人,人數不下百人。他們人數有限,能夠劫獄成功甚至要感謝那個辰月武士,他手持的判罪文書是偽造的,所以更加不愿秘密處死大臣的事情成為口實,特意把守軍調開,只是自己由一個獄卒引路,準備親手處死息衍。而如果所有守軍都在,人數不下三百,以謝圭所帶的精銳,殺進來也并非容易的事。

  “來不及了,那是他調回軍隊的信號!”謝圭左手拔劍拋給息衍,右手一振紅槍,“殺出去!”

  黑壓壓的軍隊踩著雨水涌入了這片空地,他們一色青灰色的軍服,外罩黑色魚鱗鐵甲,腳下牛皮重靴,每個人都僅僅配兩尺的短刀。謝圭全身繃緊,他意識到他們遭遇的軍隊是鬼蝠,如果下唐還有一支軍隊可以憑自身的戰斗力名聞東陸,那么一定是息衍親自訓練的鬼蝠營。這支軍隊被作為精銳中的精銳訓練,強化了暗殺和斥候的技巧,在這種貼身戰斗里,鬼蝠遠比重裝鐵騎更可怕。謝圭和其他五名天驅同時策馬靠近息衍,準備借助戰馬的優勢發起沖鋒。鬼蝠們并未立刻展開進攻,而是繞開他們,左右分為兩隊,組成了完整的包圍。謝圭舉槍翼護息衍,緊張地環顧周圍,無數火把照亮了鐵甲,這個包圍毫無破綻。他意識到自己這伙人不可能毫發無損地離開了。

  息衍平靜地帶馬上前幾步,其余六人以不變的隊形推上,護衛他的兩翼和后背。

  “雷云伯烈,你是來阻擋我的么?”息衍對鬼蝠中的一人說。

  謝圭注意到了那個矯健的年輕人,他軍服的領口上所繡的蝙蝠和其他人都不同,顯然是這些鬼蝠的首領。他也聽過雷云伯烈這個名字,南淮雷云家的長子,下唐年輕將軍中和幽隱、息轅齊名的人物。

  雷云伯烈排眾而出,走到息衍的馬前站定,他空著雙手,后面跟著他的三弟雷云仲明。雷云仲明響亮地擊掌,所有鬼蝠同時收回了佩刀。雷云伯烈轉身接過雷云仲明遞來的長劍,雷云仲明忽然抓住哥哥的小臂,瞪著眼睛看著哥哥。

  “回去!”雷云伯烈對他低喝。

  雷云仲明手抖了一下,仍舊不肯放開。

  “回去!”雷云伯烈重復。

  雷云仲明默默地放手,轉身退回了人群里。

  雷云伯烈把那柄劍高高地舉過頭頂,舉向馬上的息衍:“這是將軍的佩劍靜都,將軍即將遠行,不能沒有隨身的武器,我們是來送將軍的。”

  謝圭看向雷云伯烈,但是雷云伯烈低著頭,他便看不到雷云伯烈的表情。他又看向雷云伯烈腰間的兩尺佩刀,纏了牛皮的刀柄上雨水滴落。天地間只剩下雨水沖刷大地的聲音,息衍默默地看著自己的佩劍,抖手把謝圭給他的劍插入一側地下,緩慢地探出身體,把手伸向靜都。

  息衍握住了靜都的劍鞘,瞬間,雷云伯烈微蹲,身體呈“虎勢”,閃電般按住腰間刀柄,謝圭已經聽見他腰間傳出了刀出鞘的摩擦聲。息衍握住劍鞘的手仿佛按過琴弦那樣沿著劍鞘滑動,他的速度之快,在劍開始下墜前他已經握住了劍柄。

  清光揚起,一閃而滅。

  雷云伯烈默默地站在雨里,他手握刀柄,短刀出鞘一尺,一雙眼睛沉靜而悲傷。

  息衍默默地看著天空,靜都指天,劍鞘墜地。他的一劍宛如大雁飛起的弧線,在雷云伯烈的胸口留下一道一尺長的致命傷口。

  天驅武士們扯緊韁繩,準備硬沖。

  可是鬼蝠們沒有拔刀,沉默地看著。雷云伯烈低頭,艱難地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傷口,緩緩地推動短刀回鞘。鬼蝠中發出一聲悲痛的呼喊,雷云仲明沖出人群奔向自己的哥哥。雷云伯烈沒能等到他跑到自己身邊,已經閉上了眼睛,沉重地倒地,濺起一片雨水。息衍橫劍在前,凝視劍刃。暴雨淋在古劍靜都上,洗凈了雷云伯烈的血跡,劍在火把的照耀下泛著肅殺的光,連濺起的水點都被染上了一層鐵色。

  謝圭驚疑地看著息衍,息衍漠無表情,彎腰撈起劍鞘插入腰帶,按劍回鞘。

  “帝都的欽差嚴令,我們沒有辦法。哥哥說,雷云家世代效忠百里氏,是下唐的忠臣,到了他這一代也不能例外。”雷云仲明在哥哥的尸體旁跪下,這個白皙的少年默默地把頭盔摘下,解下自己的武器放在地上,膝行上前兩步,把哥哥整個抱了起來,“他已經為阻攔將軍而死,盡了對百里氏的忠誠。其余的就不是他能做到的了,他的下屬也得以活命。”

  “我知道,他拔刀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你哥哥真愚忠。”息衍淡淡地說。

  雷云仲明揮手,鬼蝠們的包圍圈忽的分裂,一條足夠六匹馬并行的道路呈現在息衍一眾人面前,所有鬼蝠半跪下去。雷云仲明已經做完了哥哥交代他的所有事,放下一切的少年終究沒能忍住悲傷,抱住哥哥的尸體號啕大哭起來,哭聲穿破了雨夜,像是一只離群的鳥兒。

  謝圭看著息衍的臉,這一刻他忽然想從這個男人臉上看出一些悲痛。他跟了這個男人快十年,不時的總想知道他的虛弱,這樣他會顯得更真實一些。可他什么都沒看到,息衍解下了領巾默默地蒙在臉上。那是雨夜騎馬趕路的人常見的做法,以免雨水寒氣撲入嘴里。謝圭楞了一下,這時候他忽地看見一個蒙著面巾的馬賊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故事人物。

  “雷碧城,我們已經付了代價,總要有結果。”息衍拍了拍墨雪的脖子令它前行,“來吧,開始了,不死不休!”

  他忽地大喝一聲,墨雪黑電一般馳入雨幕,謝圭愣了一瞬,帶馬追了上去。

  “將軍的花我們照管得很好,我們還會繼續照管下去。”雷云仲明帶著哭泣的聲音從后面傳來。

  鐵蹄不停,大雨瓢潑。

  胤成帝五年冬,十二月十四,雨夜。下唐國武殿都指揮息衍在同伙的協助下越獄,斬殺獄卒三十四人及鬼蝠營百夫長雷云伯烈,他以此舉宣布了自己的正式叛亂。三天之后,加蓋皇帝印璽的通緝令從天啟發出。多數諸侯接到這份通緝令的時候都震駭莫名,因為這份通緝令中明白無誤地寫出了息衍的真實身份,“天驅武士團寇首”。風炎朝之后,諸侯們用了五十年來剿滅這個組織,如今這個組織再次逼迫皇帝把它的名字寫入了詔書。

  大概只有離國那位鄉下諸侯在接到詔書時露出了頗有些喜悅的笑:“這只狐貍又是一巴掌扇在辰月教士的臉上了啊,處死他的話,雷碧城應該派出一支軍隊。如今整個東陸都在通緝他,你說他會不會逃竄到離國來避避風頭?畢竟皇帝的詔書在我這里等若廢紙。”

  被問的是離國驥將軍謝玄,此刻這個男人正一襲輕袍背著雙手眺望遠方的天空。

  “想招攬他么?他不會來的。”謝玄站在流云之下,“離國對于他來說太偏僻了啊,他那只鷹的羽翼,離國的天空里容不下。”

  “終究還會是敵人吧?”山巔上席地而坐的嬴無翳低低嘆了口氣。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2
第二章 妖弓之箭

  一

  十二月十七,北都城。

  阿蘇勒慢慢睜開了眼睛,看著奶白色的帳篷頂上,垂下一根五彩的搓花繩,下面綴著個個小銅鈴。

  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夢有一生那么長,夢里他還在南淮,水波瀲滟,他、羽然和姬野劃著偷來的筏子在鳳凰池上漂過。他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腦海里一片空白,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那么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躺在這里,看著那個搓花繩子和小銅鈴,聽著它叮叮地響。

  他忽地想起來了,這是木黎的家,他已經回到了北都城。他小時候跟木黎學刀,有時候太晚了,或者累得虛脫了,英氏夫人就把他帶到自己的帳篷里睡,醒來就看見這根搓花繩子和銅鈴,十年過去了就沒變過,連那股羊奶的香味都一模一樣。

  他支撐著身體要坐起來,卻被一只柔軟的手按住了額頭。他看過去,看見了一張女人的臉,有些英麗威武,又有些溫柔,十年過去居然只是多了幾道皺紋,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他的嘴唇抖動,“姆媽。”

  這個世上只有兩個人他稱呼為姆媽,訶倫帖姆媽已經死在了鐵線河邊,剩下的是木黎的妻子英氏夫人。

  “大那顏,真的醒了啊,這個月可嚇死我們了。大合薩說你今天會醒,我就一直眼巴巴地看著,居然就讓他說對了。”英氏夫人眼角里流露出笑意,和阿蘇勒記憶中的一樣,她從不是那種溺愛孩子的女人,可是她那帶著英氣的笑卻能讓她身邊的每個孩子覺得她是最可靠的姆媽。

  “木黎將軍……”阿蘇勒的聲音顫抖。

  “他已經下葬了。大君在金帳里說,木黎是忠勇的武士,戰敗不是他的錯。武士啊,總是難免要有為主子盡忠的一天,其實我早都知道。”英氏夫人扶著阿蘇勒躺好,伸手抓住搓花繩子晃動,鈴聲一陣響亮,“這些都是一個月以前的事情了,你睡了一個月啊。”

  “我睡了……一個月?”阿蘇勒吃了一驚。

  帳篷簾子被人一把掀開,一個閃亮的光頭出現,沖進來的人急切得像只捕獵的斑貓,上去擠開英氏夫人一把抓住阿蘇勒的肩膀,上下左右地看。

  “大合薩,我沒事。”阿蘇勒說。

  大合薩顯然松了一口氣,坐下摸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你上次昏過去,醒來就不認得我了,我還不得多小心一點?”

  阿蘇勒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笑了。這是從他看見北都城的城墻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其實有些東西依然沒有改變,就像是英氏夫人,就像大合薩,這些人甚至沒有上來啰啰嗦嗦說分別以來的事,也沒有渲染什么思念,說起話來好像他只是出門打了一趟獵。

  “我怎么會那么久不醒?”阿蘇勒問,“我并沒有覺得很難受。”

  “你在東陸是不是又一次熱血上涌?”大合薩嚴肅起來。

  阿蘇勒想起法場的一幕,心里一寒,點了點頭。他不知道那可怕的力量和意志從何而來,但是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那是一種極度危險的東西,那時候他只要再前進一點點,姬野就可能被撕碎。

  大合薩猶豫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離開的時候你太小,老大君不愿意告訴你,怕你不懂,怕你害怕。等你回來,老大君都不在了,就讓我這個老頭子跟你說吧。你的病其實并沒有被治好……其實你根本沒病,你的血統和普通人不同,你有青銅之血!”

  “青銅……之血?”阿蘇勒想起他的爺爺曾對他說過這件事,但他對于究竟什么是青銅之血并不清楚,多年以來這是帕蘇爾家的傳說,青銅之血是武神賜予帕蘇爾家的,擁有這血脈的人可以變為武神的化身,可以在戰場上一人殺死上千人,最后一個號稱擁有青銅之血的帕蘇爾家后代恰好是他的爺爺欽達翰王,而無論在欽達翰王或者父親口中,受到萬人尊崇的青銅之血似乎并非什么吉兆,而是惡魔。

  在法場上,自己豈不正像一個嗜血的魔鬼?阿蘇勒微微打了個哆嗦。

  大合薩嘆了口氣,“其實多年以前這種血脈被稱為‘狂血’,擁有這血統的人也不知是被神保佑了還是被惡魔詛咒了,他們擁有比一般人大得多的力量和速度,天生是成為武士的料子。當他們血液里的力量被全部激發出來的時候,就是‘狂戰士’,一個人掃平一支軍隊也并非不能做到。狂戰士的身體會擁有很多不可思議的能力,比如傷口會迅速愈合,眼力和耳力都遠比常人敏銳,不知道痛楚,也不知道疲倦。但是,他們也沒有神智,不分辨敵我,只是想殺人,他們如果不清醒過來,會一直砍殺到耗盡體力而死。”

  阿蘇勒呆了許久,默默地點頭。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狂血往往會造就一個草原上的武神,然后徹底地毀掉他。至今以來所有擁有狂血的人,隨著他們一再地使用這禁忌的力量,他們就會慢慢地喪失本性。你的祖先依馬德是我們知道的第一個狂戰士,他最后瘋了,逼迫那些被自己霸占的親姐妹們和他徹夜狂歡后一個一個咬死了她們,然后用刀一片片把自己的肌肉割了下來。”

  阿蘇勒感到一股戰栗從后脊一直沖上頭頂。

  “你的爺爺其實是個懷有愛心的人,他年少時候遠比我們青陽的先祖依馬德正直。可他也未能逃過狂血的詛咒,他第一次爆發狂血,是因為當時掌權的青陽五大老密謀殺死了他的母親,那一次你的爺爺獨自殺死了數百人。他沉迷于那種力量,向人夸耀,自命為武神的使者,卻不顧自己的性格越來越暴戾。最后他漸漸地瘋狂了,懷疑一切,甚至懷疑他最心愛的女人——你的奶奶豁蘭八失大閼氏阿欽莫圖和人通奸,疑心你的父親不是他的骨肉。于是他放逐了妻子和兒子,你的奶奶因此而死。你爺爺在清醒的時候想起這件事就會悲痛得吼叫,所以他越來越迷戀狂血上涌時候忘記一切的感覺。發起了很多戰爭。你的姑姑嫁給了真顏部的主君,本來是你爺爺最心愛的女兒,可她救了你父親之后千里迢迢來北都城為他央求,你爺爺卻不能控制自己,用鞭子勒死了她……”

  “有一天我也會那樣……是么?”阿蘇勒低聲說,“瘋子一樣,殺我最喜歡的人,連這是大合薩那是姆媽都認不出來。”

  英氏夫人聽得一陣心酸,上去撫摸他的頭發,揮手讓大合薩不要說下去了。

  “可你也是我知道的最善良的孩子,”那個饒舌的老家伙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越發嚴肅,“你不僅不是依馬德,也不是納戈爾轟加,你不恨任何人,你的父親曾經嘆氣說,這一代我帕蘇爾家只有那么一個有青銅之血的兒子,可神為什么要把這血脈賜給我最孱弱的阿蘇勒呢?我反問他說,如果它被賜給你最強壯的兒子,你是不是會覺得更可怕?你的父親想了很久,說是。我說,那就對了,你的兒子阿蘇勒,他不是一個虛弱的人啊!”

  “我?”阿蘇勒呆呆地看著這個老家伙,那雙老眼里閃著比年輕人更熱切的光。

  “人的強壯,并不只是力氣大,”大合薩指著自己的心口,“人的強壯,是在這里。阿蘇勒,你明白么?你從不仇恨任何人,這不是你的虛弱,是你的強大。如果要克制那惡魔一樣的血統,我們需要的難道不正是心里最強壯的人么?這是為什么你父親要送你去南淮的原因啊,你父親要你遠離兄弟間的戰場,去為他完成最大的心愿。”

  “最大的……心愿?”阿蘇勒記憶深處,慢慢浮現起那個眼中有一道白翳的男人的臉。他叮囑自己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來著,“去東陸吧!我的兒子,阿爸和阿媽會想著你,你回來的那一天,阿爸會帶著你阿媽,帶著虎豹騎的千人隊,去天拓海峽邊,看著載你的大船乘風破浪地回來。那時阿爸扶你坐在金帳里,你是新的大君,讓草原上的人都叫你長生王!”在南淮的時間里,阿蘇勒一直覺得這句話只是個空洞的鼓勵,也從沒有寄望父親真的把大君的位置從矯健的哥哥們手中搶出來交給他。可是父親說這話的時候,那雙眼睛是那么的真誠和熱切,熱切得不像他自己。

  “這個世界上你父親最恨的一件東西就是青銅之血!因為這血緣無端地害死了他的母親和他的姐姐,讓他顛沛流離受盡侮辱,而他甚至沒法把這一切歸于他父親的錯。但是你父親并不恨你,他愛你,他希望你能夠克制住青銅之血,不要讓發生在你爺爺身上的事情重演!”大合薩抓起阿蘇勒的手,用力抓住,讓他能夠感受到自己的體溫。“是獅子王給你起名為‘阿蘇勒’。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我們都希望你‘長生’,你活得長長久久,克制住這詛咒的血,你父親一輩子的心結就解開了啊!”

  “長……生王。”阿蘇勒喃喃地說。

  原來是這個意思……記憶中那個男人的眼睛里帶著堅毅和關愛。他默默地放松身體,躺在松軟的床上,覺得自己有點想哭。過了好些日子了,他本以為自己對父親的思念已經慢慢地淡去了,可是當他發覺他那么多年以來真正明白父親話里的意思時,卻已經沒有一個人能站在他面前聽他說,“我懂得了”。他想起路夫子對他解釋“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句話時,忽地停了下來,默默看著窗外一株梧桐。

  “家父已經過世十二年了,”那個老頭子說,“我幼時家貧無財,父親為我手植梧桐。夏天在樹蔭下讀書,父親為我打扇驅趕蚊蠅。父親說,此樹快長快長,我兒快長快長。這樹亭亭如蓋的時候,我兒也一定出相入將,車上翠葆霓旌。”

  他用手按住額頭,閉上了眼睛。

  大合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每一次你使用狂血,這詛咒都會侵蝕你的身體,你的身體又遠不如常人強壯。我聽巴夯說了戰場上的情景。那些東陸人當時用了某種秘術強行克制你血液里的烈性,秘術我懂得有限,可是越是強大的秘術越是危險,要壓服狂血的秘術更是非常危險,就像東陸賣藝人玩的走鋼絲一樣,稍有不慎就會反噬自身。同是這些東陸人,他們的力量可能解開他們當時封入你身體里的禁制。你已經被這力量侵入了一次,所以連續一個月昏迷不醒,你要千萬記住,無論如何,離那些東陸人越遠越好!”

  “我明白!”阿蘇勒睜開眼睛,緩緩地點頭。

  “唉,阿蘇勒剛醒來,大合薩你就說了那么多,你們都不餓么?”英氏夫人看到氣氛已經平靜下來,埋怨著老家伙,摸摸阿蘇勒的額頭,“睡了一個月,只靠補羊奶過活,餓也餓死了吧?我們阿蘇勒都是十八歲的男子漢了,靠喝奶當然不夠,想不想吃獺子肉?”

  阿蘇勒的肚子很不爭氣地發出了咕咕的空響,仿佛是對英氏夫人的回答。阿蘇勒愣了一下,抓了抓頭。

  英氏夫人禁不住笑了,拎起裙子起身出帳篷去了,她掀開簾子的時候,巴夯帶著他的兩個兒子急沖沖地跑進來,也一股腦兒地圍到阿蘇勒的床邊,巴魯和巴扎一路上仍舊穿著自己從東陸軍營里帶出來的軍服,此時都換上了嶄新的蠻族大袖。一眼看去都是魁梧的蠻族男子漢,都是蠻族少女心中的勇士樣子。巴魯巴扎兩兄弟圍上來探著脖子,說了同一句話,“可醒了,嚇死我了!”

  巴夯愣了一下,兩個胳膊肘分別頂著兩個兒子的腰眼,像只蠻橫的野豬把他們拱開,“父親在的時候,父親先說話!”

  巴扎性格比哥哥活潑,對于父親也沒有顧忌,剛要接著說話,被巴魯又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示意他安心等父親說完。

  巴夯很滿意十年未見的兒子們服從了他這個父親的威嚴,抖了抖肩膀,鄭重地靠近阿蘇勒,想了想說,“可醒了,嚇死我了……”

  “不還是我說的那句?”巴扎捂著嘴笑了一聲。

  “同樣的話,父親說出來就不一樣!”巴夯強調。

  巴魯只好對父親擺擺手,意思是大家都別爭了,確實巴夯這個父親在說話上還未必有兒子高明。

  阿蘇勒看著他們父子三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想起第一次巴夯把自己的兩個兒子拉給他當伴當的時候,摸著兩個男孩的頭說,“這是我家兩個小崽子,世子一定喜歡!”他確實喜歡巴魯巴扎,喜歡這樣看著他們說話,更喜歡巴夯,這個十年沒有變過的武士。這是他的家,在這里他和他的朋友們又相逢了。

  大合薩懷里一個小小的腦袋探出頭來,那只叫做巴呆的耳鼠不耐煩地出來透氣,阿蘇勒忽然想想知道,大合薩給它起名巴呆是否占了莫速爾家那幾個武士的便宜。巴呆顯然選擇了錯誤的時間露頭,英氏夫人帳篷里養的那只黑白相間的草原斑貓從床的一角蹦了出來,閃電般竄過去伸出爪子抓巴呆。巴呆慌不擇路往床下跑,大合薩平生就只養了那么一個寶貝,原本只能活幾年的耳鼠被他養了十幾年,嚇得趕快去攔斑貓,莫速爾的父子三個也幫他攔斑貓,不小心撞上了,三個都是魁梧力大的人,彼此撞得退開一步,斑貓就直接沖過去抓巴呆了。

  “拔都兒!拔都兒!”阿蘇勒急忙喊那只斑貓的小名。

  斑貓站住了,回頭看著阿蘇勒,不知道這個陌生人為什么知道它的名字。趁這個機會大合薩跳過斑貓,把巴呆抓了塞回自己的羊皮袍子里。

  莫速爾家的父子正拍著自己的肩膀互相埋怨對方的莽撞,看見阿蘇勒慢慢從床上爬了起來。他們趕快過去按住了他。

  “要水么?要吃的么?讓我家小崽子們去就可以了。”巴夯以父親的威嚴說。

  阿蘇勒略有尷尬,“要出去解個手……”

  “哦哦哦,不過外面冷得很,就在帳篷里解也很好,一會兒讓奴隸蓋層土就好。”巴夯說。

  巴扎終于得到機會捅了一下父親,“大那顏是讀東陸人的書過了那么些年,在東陸可沒有在睡覺屋子的地下解手的,就算在屋子里也是用器皿。蓋層土?那不成貓了么?何況英氏夫人的帳篷那么干凈……”

  阿蘇勒實在受不了這三個人就這件事爭執下去,只好披了件羊皮大氅說,“我出去一下,順帶看看姆媽的獺子肉好了沒有。”

  雖然沒有說什么,但是三父子的眼里顯然都露出了饞涎欲滴的神情,各自靠在床邊坐下了。

  阿蘇勒揭開帳篷簾子,那一瞬間,他愣住了。帳外是一片看不到邊的白雪,貼著帳篷一個女人蹲在地下,捧著一個銅盆,里面是噴香的獺子肉蓋飯。那個女人雙肩聳動,無聲地哭泣著,淚水滴在她自己親手烹制的獺子肉上。阿蘇勒從她的背影里感覺到一股足以吞噬掉他的悲傷,他的身體在寒風里一寸一寸的冷卻。

  “姆媽……”他的嘴唇嚅動。

  英氏夫人驚得抬起頭,一張美麗卻憔悴,淚水縱橫的臉。

  阿蘇勒想自己真是個傻瓜。你不會悲傷么?如果你失去了陪伴你一生的人,你不會難過么?他在眾人面前砍下了自己的頭。你會不絕望么?他即便死都被看作一個引發了敗陣的老奴隸。木黎是姆媽的丈夫啊!丈夫是什么意思?

  他從心底深處感覺無力。其實那些都是大家騙他的,希望他開心。在這些人眼里自己還是個孩子。可他沒法開心,木黎死了,人頭落地的一幕歷歷在目,北都城依然被困,城外大概還躺著幾萬具尸體。從他踏上歸途的那一刻開始,他故鄉的天已經開始坍塌了。

  他走上去,蹲下來,抱住英氏夫人的肩膀,低聲說:“姆媽,有我啊……就跟木黎將軍在的時候一樣!”

  金帳里,比莫干、將軍們、大家族的主人們都在。

  鐵由心里突突地跳,左看看,右看看。將軍們以巴赫為首,都低著頭保持沉默,大貴族們臉色緊繃,也不說話,他們的首領是斡赤斤家的主人,他年紀最大,勢力也最大。三個大家族中,原來勢力最大的是合魯丁家族,但是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戰死了,他的兒子額日敦達賚剛剛接管家族,還太年輕,許多原來依附于合魯丁家族的小家族都開始疏遠,這個年輕人此刻正坐在斡赤斤家主人的身邊,目光陰森,像是眼里能拔出一柄刀來。而比莫干也不說話,一手按著黃金寶座的扶手。這個動作讓鐵由格外不安,比莫干按住扶手不動的時候,總是在用力抓緊,那是他在努力克制。

  這沉默已經持續得太久了,氣氛僵住了,誰也說不服對方。爭執到了這個地步,在別的部落里也許已經拔出刀來了,但是青陽畢竟是受東陸影響最大的部落,講究禮教,不顧大君威嚴拔出刀來叫囂的時候很少。

  比莫干從黃金寶座上站了起來,走到人群中,攤開手,緩緩坐在地上,“我們這里有人的意見不同,那就按照遜王的辦法,開一個小的庫里格大會。大家都坐下發言,誰都能說話,誰也不要懷疑別人有沒有說話的資格,都把心里的疑慮說出來。”

  斡赤斤家主人搖了搖頭,冷冷地說,“大君,我恐怕我的想法和您不同。將軍們中主戰的多,各家主人要和談的多,這些都說明白了。我剛才說將軍們沒資格說話,并不是懷疑將軍們的勇敢和忠誠。但我不得不說將軍們靠的是勇氣和戰功,我們幾個老家伙年輕時候也一樣敬仰勇士,自己手里的刀劍也不含糊,可是我們如今管著自己家族下面幾萬人口,我們不能拿著大家的命去賭。這事情關系到北都城里幾十萬人的死活,將軍們還要說什么祖宗的尊嚴不能讓朔北人玷污了,祖宗的土地不能送給狼崽子,我不能同意。”

  巴赫慢慢抬起眼睛,“我們在談的,是青陽的存亡,不是斡赤斤家的存亡!”

  以他的性格,這句話已經說得極重了,幾大家族的主人臉色都變了,年輕的額日敦達賚眼睛里跳過一絲兇狠,抖身就要站起來,被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生生地按了回去。

  “巴赫將軍在嘲笑我們這些老家伙沒有勇氣么?只想保著自己的牛羊和帳篷?”斡赤斤家主人冷笑,“別忘了我們和你一樣迎著朔北人的刀沖鋒過!斡赤斤家幾千個男人的尸體還躺在城墻外面呢!”

  比莫干緊緊地皺眉,搖了搖頭。鐵由急忙上去斡旋,“現在大敵當前,我們有話好好說,朔北人可巴不得我們不信任自己人呢!”

  “其實朔北這一戰的損失并不小,也死了幾萬騎兵,呼都魯汗的兵力折損也很大,我們主要是輸了士氣,這時候朔北人未必敢主動進攻。我們不必太過擔心,如果要和談,也可以延后,試圖取得幾次小規模的勝利,我們才能在談判中占據主動。”開口的是旭達汗,這個曾經在北方和夸父作戰的那顏原本絕對有資格在軍事上發言,但是經歷了貶黜和赦免后,他出奇沉默。今天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很多時候,旭達汗這個人已經被大家給忘了。

  脫克勒家族的主人翻了翻眼睛,以極度的輕蔑瞟了旭達汗一眼,“流著狼血的人就別多說什么了。”

  旭達汗旁邊旁邊的貴木一直低著頭,此刻眼睛里兇光一閃,伸手就摸刀柄。旭達汗看著地面,默默地伸手把貴木的刀柄扣住。他沒有再辯駁,帳篷里也就此沉寂下去。

  比莫干的一個伴當進帳來,“大君,阿蘇勒大那顏醒了,正在金帳外等著覲見呢。”

  比莫干點了點頭,起身說,“那今日先這樣,這個小庫里格大會我還要開下去,大家各自回帳篷去想清楚,我會再召集大家來。最后一件事,我知道城里有餓死奴隸的事情,我知道大家剩下的糧食都不多,但是奴隸也是人,得活命。尤其現在又是需要人的時候。”

  阿蘇勒跟著那名伴當進帳,開會的人們和他逆著走,每個人都只是掃他一眼,并不說話。阿蘇勒和他們一個個擦肩而過,覺得那一道道冷冷的目光像是從他臉上割過去。他剛才站在外面已經聽見了許多,并不覺得很奇怪,畢竟現在城外的敵人是他的外公蒙勒火兒。

  片刻,帳篷里只剩下比莫干、阿蘇勒和那名伴當。比莫干坐在他的黃金豹皮寶座上,低頭看著這個弟弟。阿蘇勒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尷尬地意識到自己忘記了禮節,這個哥哥已經是大君了,見到大君是應該下跪的。他又有些不習慣,猶豫了一下彎曲了膝蓋。

  比莫干遙遙地揮手阻止了他,“阿蘇勒你不必跪,你醒來我很欣慰。你上陣很勇敢,我也很高興。沒事就好,去見見你母親吧,她應該很想你才對。”

  阿蘇勒楞了一下,不知該說感激還是其他什么,剛一抬頭,看見比莫干已經起身走了。他看著比莫干的背影,心里有些難過,他想自己大概是個多余的人,站在空蕩蕩的金帳里顯得那么突兀。

  阿蘇勒被那個伴當引著往金帳后走去,這里是他從小熟悉的地方。蠻族把大君的整片營帳叫做翰爾朵,里面住著伺候大君的女人們和伺候的奴仆,差不多等若東陸皇帝的后宮。他放眼眺望,不禁楞了一下,在雪地里,他看到了兩座一模一樣的白色帳篷。在蠻族,大君的妻子們也被稱為翰爾朵的女主人,其中又以大閼氏和側閼氏為正妻,好比東陸的皇后和貴妃,只有她們生下的孩子才是嫡出,才可以作為繼承人。大閼氏所居的帳篷是紅頂,側閼氏所居的是白頂,阿蘇勒的母親勒摩·斡爾寒就一直住在白帳里,可他站在岔道口,看著左右兩條路,不知道往哪邊走才對。

  “那是新的大閼氏的帳篷,她堅持說自己是個卑微的奴隸出身,不能住在紅頂帳篷里,大君將來會娶到真正能管理翰爾朵的大閼氏。但是大君說,她就是大閼氏,讓我們都這么稱呼。”那個伴當這么說的時候,筆直地看著阿蘇勒的眼睛。

  阿蘇勒不知道那些話是否隱含著某種提醒或者威脅,默默地點了點頭。

  伴當引著阿蘇勒走近其中一頂白色帳篷,一個年輕的女奴提前出來掀起了簾子。

  “呼瑪呢?”阿蘇勒隨口問。呼瑪是他母親身邊最得力的女奴,他有點想見她。

  “呼瑪去年冬天就死了。”年輕女奴說。

  “呼瑪……死了?”阿蘇勒心里一涼。

  “老死的,走得很安靜。”年輕女奴說。

  阿蘇勒呆住了,看她掀開里面一層的簾子,幽暗的燈光下,一個女人默默地坐在床邊,時光沒有奪走她的美麗,她年輕得就像是阿蘇勒的姐姐,只是一雙失神的眼睛,讓她再沒有當年草原天女的光輝。她抱著一個布娃娃,輕輕地唱著歌,她的床上,鋪著一件反毛的貂皮氅,阿蘇勒還能認出這是他阿爸穿的,夜深的時候會被拿來壓在身上。這大概是他阿爸最后死去的地方吧,而他阿媽大概還以為她的男人什么時候會再回來。

  他忽然想要用力擁抱什么人,于是撲進去緊緊抱住了母親。他的眼淚無法控制地流了下來,他把頭頂在母親的胸口,希望她能給自己一個溫暖的懷抱。

  可女人沒有,依然只是低低地唱著歌,抱著她的布娃娃。

  伴當揮揮手讓女奴放下簾子,轉身離開了。

  阿蘇勒過了很久才出來,已經擦干了淚水。外面只有那個年輕女奴在點炭盆,伴當已經不在了。

  “這里就你一個伺候么?”阿蘇勒淡淡地跟她搭話。

  “以前還有幾個,不過手腳不如呼瑪勤快,伺候不好主子有時候生氣會哭,就都給攆到外面去了。不過我一個也夠了,新立的大閼氏對主子可好呢,每天都來陪著,有時候還陪主子過夜。大君在那邊的白帳等一晚見不到人,還抱怨呢。”年輕女奴是個直言快口的人。

  她沒有聽到阿蘇勒的回答,愣了一下扭頭看去,看見外面又開始下雪了,年輕的大那顏默默地掀起簾子走了出去。

  阿蘇勒沿著那條分叉的路慢慢地前行,雪飄在他的頭發上,天地蒼茫。他走出了很遠,回過頭,看見自己留下一串足跡慢慢又被新下的雪蓋上了,遠處兩座白帳在雪里模糊起來,像是一座城門。他用靴子把周圍的雪掃開,發覺自己正站在那個分岔口上。他看看腳下,想了想,走上了去另一邊白帳的路。

  距離那頂白帳還有十幾步路的時候,他聽到了笛聲,于是停下了。他太熟悉那笛子的聲音了,聽著就讓人想到月夜之下女孩一個人脈脈低語,因為蘇瑪不會說話,所以她才會用笛子去表達。他的神思追著那旋律走,想著有幾分腐儒氣的百里煜認真地對他說,“塵少主吹的,是親情啊。好像草原一望無際,親人遠行,吹笛的人留在帳篷外,看著風吹草低,等著那人回歸,所以曲調始終低轉。偶爾風來,看見遠方的牧人馬群,迎上去,卻不是,于是又只有風聲,仍舊是依依相望,只是多了幾分失落。”

  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總是在午夜醒來的時候聽到笛聲,那時候蘇瑪在外面,他在里面。只要他咳嗽一聲,蘇瑪就會走進來摸摸他的頭,幫他蓋好被子。他倒從沒有想過會是他在外面聽,蘇瑪在帳篷里面。

  “蘇瑪,這些年你過得好么?”他用極輕的聲音對雪說。

  他在帳篷外站了一會兒,直到笛聲漸漸淡去,他才轉身離開。

  走回到那個岔口時他又一次回望風雪里白帳的影子,忽然想起姬野給他看的那本《四州長戰錄》上說,最后薔薇皇帝抱著薔薇公主,在雪野橋邊眺望天地盡頭的天啟城,無比孤獨。他想就是這種感覺了,真是孤獨,雖然是故鄉。有什么東西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3


  北都城外,雪深沒膝,蒙勒火兒坐在一張狼皮上,看著他的狼在遠處啃食一具僵硬的尸體。

  呼都魯汗走到父親背后,“我們抓住了一個想靠近城墻的青陽人,看起來好像是青陽派出去的使者。”

  “帶到這里來。”蒙勒火兒下令。

  兩名狼騎兵押著年輕人來到蒙勒火兒面前。年輕人大約十八九歲,一身樸素的牧民衣裳,可那雙白皙細長的手暴露了他的貴族身份,脖子上用銀鏈子掛著一件造型詭異的玩意兒,像是兩片墨晶磨成的圓形薄片,套在精巧的金屬細框里。大概是從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要和朔北狼主這樣的惡魔面對面,這個纖弱的家伙抖得像是一根被撥動的琴弦,臉白得像紙,魂兒都被拎走了似的。

  蒙勒火兒出人意料的平靜,看了他一眼,“阿摩敕,你是沙翰·巢德拉及的學生。”

  阿摩敕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覺得自己只是個小人物,連老師都說他的天賦差得離譜,將來能否繼承大合薩的地位都不知道,可草原上令人恐懼的朔北狼主卻僅用一眼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我叫我的兒子呼都魯汗去了解北都城里哪些人我需要注意,我的兒子告訴我說沙翰還活著,他說自己有個出色的學生。我了解沙翰這個人,他看中的學生我會留意。”蒙勒火兒完全明白阿摩敕的驚疑,“你的里衣領口說明你是個巫師,還有你脖子上的透鏡。”

  阿摩敕低頭看自己的領口,才覺察到自己雖然罩上了牧民衣裳,里衣卻還是巫師特別的五彩領子。

  “你從哪里來?”蒙勒火兒一邊問,一邊望著他的狼,像是牧人看著羊兒吃草。

  “瀾馬部。”阿摩敕低下頭。

  “你是去求援的,瀾馬部愿意為了擁戴沒有經過庫里格大會的大君而派出援軍么?”

  阿摩敕猶豫了很久,低聲說,“瀾馬部說愿意派出援軍,但是雪地會阻礙進軍的時間。”

  “這樣的天氣,瀾馬部的營地到這里怎么也得走一個多月吧?”蒙勒火兒隨意地說,“他們的騎兵很好。”

  阿摩敕不敢接話。

  “你覺得青陽可以取勝么?”蒙勒火兒用一塊磨石打磨他的青銅大鉞。

  阿摩敕看著那柄森嚴可怖的武器,眼睛里滿是驚惶,憋了很久,搖了搖頭。

  “去城下勸說你的族人們投降,告訴他們沒有援軍回來救他們。我不會傷害他們,我只要北都城。在我還沒有決定要屠滅這個城市前,你這么做是救他們。完事之后無論他們是不是開城投降,我都給你一百個牧民,三千只羊和五個漂亮的女人,以后你當我的巫師。”蒙勒火兒淡淡的說。

  阿摩敕渾身哆嗦,木愣愣的看著那柄那柄大鉞的利刃,聽著磨石擦擦地響。呼都魯汗有些不耐煩了,走到他背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聲。

  阿摩敕驚得跪倒在雪地里,慢慢地俯身行禮:“我知道了,讓我去勸勸他們,可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聽我的。”

  “試試看吧。”蒙勒火兒揮手讓人帶走他,“如果你沒能說服他們,我只是要多費點心思砍下他們的頭來。”

  阿摩敕被狼騎兵押著在雪地里走了很遠,聽見背后遙遙傳來蒙勒火兒的囑咐,“呼都魯汗,派人跟著他,如果他耍什么花樣,就殺了他。”

  他腳下一個趔趄,幾乎摔倒,被一名狼騎兵抓雞仔一樣拎了起來,雙腳虛浮著繼續前行。

  北都城北門,大合薩提著袍腳慌慌張張地沖上城墻。豹子旗下,不花剌瞇著鷹眼眺望,手把長弓,弓上搭著一只黑羽箭。

  “那是你的學生阿摩敕么?”不花剌微微偏過頭,以眼神示意大合薩。

  大合薩扶著城頭的垛堞看出去,距離城墻兩百余步,一個年輕人被兩個精悍的朔北武士押著跪倒在雪地里,把頭埋在雪里。

  “朔北人說他是你的學生,大概是讓他來勸降的。”不花剌低聲說,“我不想聽見任何人勸降,青陽部沒有那種懦夫。請大合薩告誡他,不然我就用我的箭告誡他。”

  大合薩的肩膀微微一震,默然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氣,“阿摩敕,是你么?”

  那個年輕人從雪里抬起頭來,一張清秀白皙的臉上寫滿了驚惶,頭發散亂,眼神迷茫。大合薩覺得一股血涌上來,幾乎失足跌倒,他的老眼不算犀利,卻也看清楚了,那就是他派出去求援的學生。

  他咳嗽了兩聲,嘶啞地對外喊,“阿摩敕,不花剌將軍說……青陽部沒有懦夫,讓我告誡你,不然他就用弓箭告誡你……阿摩敕你要記住啊!”

  他用顫抖的手捂住自己的頭,眼淚涌了出來,劃過臉龐,在寒風里幾乎凍成冰渣。不花剌瞥了他一眼,默默地張開長弓。

  阿摩敕身后的兩名朔北武士,一人上前一步,把一面蒙著牛皮的盾牌豎在阿摩敕的前方,另一人拔刀押在阿摩敕的后頸里。

  “站起來,告訴他們!”朔北武士低吼。

  阿摩敕默默爬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雪塵,抬頭看著城頭的老師和數百名青陽武士。

  “青陽的族人們……”他的聲音顫抖著,卻分外嘹亮,在雪地里傳出很遠,“我去了瀾馬部,還去了九煵和沙池部,為大家請求援軍……”

  他的眼淚也涌了出來,和城頭的老師一樣。

  “他們都答應了!援軍會來的!不要投降!”阿摩敕忽然用撕裂般的聲音大喊。這個纖弱的年輕人不顧一切前撲,以肩膀撞退了持盾的朔北武士,發瘋般向著北都城門奔跑。持刀的朔北武士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變化,但一瞬的錯愕之后,他立刻提刀撲前,揮刀劈向阿摩敕的后背。可不花剌的錯愕更短,黑羽箭尖嘯著離弦,持刀的朔北武士像是正面被人擊中一拳,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幾步,低頭看著插入自己心口的羽箭,慢慢跪倒在雪地里。

  “該死的青陽人!”不遠處眺望的呼都魯汗大怒,“殺了他!”

  他背后數十名朔北騎兵同時開弓,瞄準那個在雪地里跌跌撞撞的人影。

  “援兵會來的!援兵會來的!”阿摩敕奔跑著,狂呼著,揮舞手臂,頭發散亂,像是個瘋子。他撲向北都城的城門,淚花四濺,仿佛傷心的孩子撲向母親的懷抱。

  “阿摩敕!快啊!快啊!”大合薩狂吼。但是沒有用了,他們之間有兩百步遠,阿摩敕跑得再快,又怎么快得過羽箭?

  一匹馬從呼都魯汗背后閃出,那是朔北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本人。他按在一名武士的小臂上,把舉起的弓按了下去。朔北武士們都愣住了,面面相覷,慢慢地松開了弓弦。

  “真是個有意思的年輕人,我很欣賞他的勇敢。放他進城,他能帶給青陽人的一定是壞消息,青陽最后的希望也會斷絕。”蒙勒火兒淡淡地說。

  “壞消息?”呼都魯汗不解。

  “他想騙我們,說瀾馬部會派援兵來救北都城。可他還太年輕,眼睛里藏不住。他沒能請來援兵,一個都不會來。放他入城,他會把這個壞消息傳給郭勒爾的兒子。青陽人只會更加恐懼。”蒙勒火兒撥轉馬頭,放任馬兒漫步離去。

  “你說各部落都拒絕派出援兵?”比莫干的聲音顫抖。

  金帳里,將軍們和貴族們懷著狂喜聚集而來,卻覺得被一盆冰水淋在頭上。金帳外面,援軍即將到來的消息在武士、奴隸、牧民的嘴里跑馬般地傳播著,原本死氣沉沉的城市忽地振奮起來,無數人在不同的帳篷間鉆出鉆入。可準確的情報卻完全不是這樣。

  阿摩敕裹著羊皮氅,臉色慘白,止不住地哆嗦,“他們都說雪太大了,援兵派不出來,瀾馬部還說……還說這是盤韃天神給青陽降下的劫難,青陽需要自己承受。”

  比莫干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幾十年來,北都城里的大君第一次被整個蠻族拒絕了,他的命令和請求不再通行草原。比莫干感覺到沉重至極的無力感幾乎要把他壓垮。

  “我聽說達德里大汗王的子孫在瀾馬部重新得勢,他們對老大君誅殺達德里大汗王的事非常記恨吧?”九王低低地嘆了口氣。

  “可是阿爸也是迫于無奈……”比莫干說到這里收住了。就算那時候老大君是再三權衡才忍痛對曾經全力支持自己的達德里大汗王下了手,可又怎么能對人說作為盤韃天神選中的人,卻要違背自己的意愿做出什么事來?

  “其實我已經猜到了,只是想試試。”大合薩說。

  “那些人想看看朔北人攻進北都城么?北都城的主人換成了朔北的惡狼,對他們又有什么好處?”比莫干的聲音里帶著怒氣。

  “大君,其實北都城的主人是我們青陽對他們也說不上有什么好處……他們是覺得青陽要輸這一場仗,就算是不輸不贏,青陽也會重傷,再沒有兵力去討伐他們了。”大合薩搖了搖頭。

  “是說整個草原都覺得我們會輸掉這場仗么?”比莫干的聲音微微顫抖。

  無人回答,金帳里一片死寂。

  阿蘇勒騎著驪龍駒,默默地走在雪地上。他的背后是一輛馬車,馬車里是大合薩守著昏過去的阿摩敕。從金帳里出來,沒有人說話,灰色的絕望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今天的北都城格外熱鬧,一直憋在帳篷里不露頭的男人女人好像春天到來草根發芽似的,忽地都出來了,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甚至放任孩子們在雪地上追打。女人們在自家帳篷外扎上了五彩的搓花繩子,這是給就要出去打仗的男人們的祝福,希望他們打敗敵人凱旋歸來。天色將暮,空氣中彌漫著很久聞不到的血味,不知什么地方有羊被宰殺前的哀聲,女人在帳篷里支鍋燒水,等待她們的男人割一刀肉回來。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好消息。很快援軍就要來了,青陽軍隊將和其他部落的援軍一起把朔北人徹底打回北方去,這是男人們立功的好機會。

  阿蘇勒拉緊韁繩令戰馬停下,讓兩群追打的孩子從他的馬前經過。孩子們揮舞著木頭削制的刀劍跑遠了,阿蘇勒聽見他們嘴里發出“嗖嗖”的聲音,大喊著說你們是朔北人你們輸了!另一群孩子則倔強地反擊著大喊說你們才是朔北人,輸的是你們!

  阿蘇勒摸索著握住影月的刀柄,卻覺得自己的手那么無力。縱然他握緊這把刀又有什么用呢?援軍永遠不會來的,吃光了城里的糧食,就會有人餓死。最后朔北大軍會攻破堅固的北都城門,把這些孩子都變成狼群的食物。他閉上眼睛,卻止不住想到那些孩子躺在血泊里,身旁躺著他們的木頭小刀劍。

  “大那顏,快走吧。要被他們知道你是在臺納勒河邊擋住了朔北人的英雄,他們會把你圍住的。”一個武士策馬靠近阿蘇勒。

  “我擋住了朔北人?”阿蘇勒搖搖頭。

  “大那顏可是在潰軍中往前沖的那個人啊。”那個武士淡淡地說。

  阿蘇勒楞了一下,回頭看了那個武士一眼,發覺他有點面熟。

  夜很深了,阿蘇勒坐在床邊。還是英氏夫人的那頂帳篷,現在換成阿摩敕躺在這里昏迷不醒。巴夯父子三個和大合薩每天都往這里聚來議事,晚上就睡在這里。阿蘇勒知道為什么巴夯父子要這么做,因為有人說臺納勒河邊戰死幾萬人是木黎的錯,有些人死了父親兄弟,覺得木黎死了都沒法償還這個錯誤,于是放言要讓木黎的家人接著償還。巴夯在深夜里提著刀在帳篷周圍轉圈,像只守窩的老虎,遠遠看見鬼祟的人影就放聲大喝,把阿蘇勒從夢里驚醒。

  不過今天巴夯大概不會巡視了,他正與兩個兒子和大合薩在旁邊的帳篷里喝酒,此時大概只有古爾沁烈酒能讓他舒服一些。

  阿蘇勒了摸了摸阿摩敕的額頭,覺得他的體溫差不多恢復了。這個童年好友已經算是真正的男人了,可還長了一張孩子的臉,唇上一層淡淡的絨毛。阿蘇勒不知道這個家伙哪里來的勇氣去欺騙惡魔般的狼主,換得了這個生還的機會。

  有人掀開了帳篷簾子,阿蘇勒回頭,看見是那個面熟的武士。他警覺地把手按在刀柄上。這頂帳篷是木黎生前住的地方,一般人輕易不準進來,而這個武士逼近的時候沒有發出絲毫腳步聲。

  那個武士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唇上,示意阿蘇勒低聲。

  他攤開雙手以示自己沒有敵意,“大那顏不記得我了?我叫哈勒扎,大那顏去東陸那年,我從幾百個孩子里被選出來,作為大那顏的七名隨從之一。我曾在大柳營的比武場上和大那顏的朋友姬野當對手。后來只有巴魯巴扎兄弟在大那顏身邊伺候,我們幾個都被編入下唐軍隊學習,四處換防。直到青陽和下唐斷交,我收到巴魯的召喚才返回,大那顏被鐵浮屠保護著強突出城時,我們曾在城里各處制造混亂。”

  “你……”阿蘇勒忽地想起來了,“你有一對能伸長的錐槍!”

  哈勒扎笑著點點頭,“當時我可是得意得很,覺得到了東陸能揚我們青陽的威風,可是一演武就被姬少將軍繳掉了武器。”

  “坐下說話。”阿蘇勒上前招呼他,“其他四個人呢?都和你在一起么?”

  “兩個人死了,沒能從軍營里逃出來,被就地格殺。還有兩個不愿意再回北都,效忠了下唐國。”哈勒扎低聲說,“只剩我一個。”

  阿蘇勒和他并排坐在羊皮墊子上,想到南淮城和那里的人,一時間悵然出神。

  “如果巴夯將軍發現我私下來找大那顏就麻煩了,我的時間不多,有些話請大那顏聽我說。”哈勒扎神色異常嚴肅。

  “我們是一起去東陸的朋友,有什么話都可以說,可為什么要瞞著巴夯他們?”阿蘇勒問。

  哈勒扎沉默了一會兒,翻開牛皮手甲,露出拇指上鐵青色的鷹徽,壓低了聲音,“鐵甲依然在。”

  阿蘇勒在震驚中習慣地一手按住手腕,豎起拇指,“依然在!”

  哈勒扎拇指上是一枚真正的天驅鐵指套,阿蘇勒分得出真偽,雖然沒有宗主指套的銘文,但是這種金屬極其特殊,無法仿制,而東陸流傳的天驅指套據息衍說不超過兩千枚了。

  “我從息將軍那里得到了這枚指套,我知道大那顏也是天驅的成員。”哈勒扎說,“作為天驅,我們之間不分貴賤。我想直接對大那顏說,既然已經知道了朔北人后面是辰月在指使,我們應當竭盡全力把他們阻擋在北都城下。否則這場戰爭會變得越來越可怕。”

  阿蘇勒沉默不語,盯著哈勒扎的眼睛看。哈勒扎覺得對方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陌生了,心下不安,卻筆直地迎上了阿蘇勒的目光。

  許久,阿蘇勒收回了目光,看著地面,“哈勒扎,你知道我是天驅的成員,我卻不知道你是。你從將軍那里得到了指套,是將軍安排你跟著我的么?你現在來見我,因為天驅需要對抗辰月,你們需要我?”

  哈勒扎愣了一下,“不是我們需要你,你就是我們!你也是一名天驅啊!”

  阿蘇勒沉吟了很久,“將軍是我的老師,是我生平最信任的人之一,按說他說的一切我都會去做。可是……”阿蘇勒抬起頭來,“哈勒扎,你該親眼見過白狼團的進攻,青陽的軍隊不是他們的對手!我的外公……連木黎將軍也擋不住,還有誰能夠擋住他們?按白狼團一直以來的習慣,不投降的部落如果被擊潰,女人和孩子都淪為奴隸,男人全都被殺死。我如果勸哥哥在北都城擋住朔北部,那會要了北都城里幾十萬人的命……”

  “如果是將軍在這里,會要我犧牲自己的族人,為東陸的平安守住北都么?”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哈勒扎呆住了,一時間沒能說出話來,阿蘇勒默默地把頭轉開。

  “這是大那顏第二次被圍在城中了吧?”哈勒扎打破了沉默。

  “是啊,第一次是在殤陽關,那一次我覺得自己已經該死了。”

  “殤陽關那一仗,戰死的大概不下十萬人吧?大那顏有沒有想過那十萬人是為誰而死的么?那些諸侯軍隊的士兵,是為了東陸大皇帝戰死的么?”

  阿蘇勒茫然了,搖了搖頭。

  “每個人上戰場,都不是為了皇帝或者大君吧?”哈勒扎說,“都是為了保護什么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所以要保護國家,為了保護國家所以要保護皇帝。我們青陽的武士為什么上戰場?也不是為了帕蘇爾家吧?很多人是為了保護自己家里的人吧?大那顏,你是為了什么加入天驅的?天驅是為了什么要在每個危亡的朝代站出來,冒著戰死的危險守護什么?”

  阿蘇勒思索了片刻,還是搖搖頭,“其實我不知道,我加入天驅,只是因為我是將軍的學生吧?我也不知道天驅為什么要這么做,大概每個天驅都該是勇敢高潔的人吧?”

  “其實也是為了保護什么人啊!為了保護那些對自己很重要的人,所以要守護一個平安的世代!一旦戰爭按照辰月的意愿開始,就會蔓延到九州各地。那時候我們的族人能幸免么?戰亂的時代人命會變得很卑賤,會死很多很多的人,我們現在不阻止,就失去阻止的機會了。”哈勒扎的眼睛深處仿佛燃著火。

  阿蘇勒低著頭,害怕看他的眼睛,在那雙眼睛下他覺察到自己內心的卑小。

  “大那顏有沒有覺得奇怪,為什么你能輕易地逃離南淮?就算下唐的軍隊沒有一支比得上我們的鐵浮屠,可城里數萬大君駐扎,就算用人墻硬生生地堵住城門,鐵浮屠也不可能沖出。可巴夯將軍一路保護著大那顏,從北門突出直到抵達港口換成商船,一直沒有被圍堵。”哈勒扎說。

  阿蘇勒心里一動。他也詫異過為何他們從法場撤離,一路上如入無人之境,南淮城的防守在那一天出奇脆弱。

  “因為息將軍早已經知道了巴夯將軍的計劃,他當時已經被軟禁在有風塘,可還是以一道手令把絕大多數守軍調回了大柳營。”哈勒扎說,“大那顏想息將軍做的這些事如果被下唐國主察覺,會是什么結果?”

  阿蘇勒心里發涼,他這才想起在他們藏匿的那段時間里,完全沒有得到息衍的消息。而原本息衍這樣在東陸舉足輕重的人物,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些消息傳出來。

  “就在大那顏成功撤離南淮的當天,息將軍被秘密逮捕。他是有皇室官爵的御殿羽將軍,下唐沒有權利審訊,所以現在他應該正在獄中等待天啟城七位御史前往南淮會審。這會拖很長時間,但是如果最終審定息將軍里通北蠻,縱敵逃走,那么就是叛國大罪。按東陸的律法是……處斬!”哈勒扎說。

  “處斬?”阿蘇勒心里一凜,急得幾乎要站起來。

  “大那顏,很多人都可以懷疑息將軍,你卻不能。”哈勒扎說到這里,忽地剎住,露出警覺的神色。

  外面隱隱約約傳來巴夯喝醉了高聲說話的聲音,也不知他是否已經喝完了,正要往這里過來。

  哈勒扎急忙起身,疾步往外走去。他掀開簾子,回頭看著阿蘇勒,“大那顏,息將軍愿意冒險保護你,不僅僅是因為你是天驅的成員,也因為你是他的學生,是他想要保護的人。我其實懂得也不多,不過我相信每個天驅都是為了保護什么人而加入的。我十年前被選中當大那顏的隨從,如果哪一天大那顏上陣,我無論作為天驅還是隨從都會沖在大那顏前面去擋箭。”

  “大那顏你不能死的,青陽和天驅都需要你。你是在潰軍中往前沖鋒的那個人!”哈勒扎快速地說完,消失在帳篷外。

  阿蘇勒茫然地站了起來,看著風掀動羊皮簾子。他覺得剛才的一席談話就像夢一樣,他在北都城遇見了一個天驅,是他年少時的隨從,帶來了天驅武士團的意志,應當把辰月的野心阻止在北都城下。可他不知自己該怎么辦,這聽起來不是他能做到的,他忽然發現自己還遠沒有準備好成為一名天驅。

  “阿蘇勒……”有人喊他。

  阿蘇勒猛地回頭,發現床上的阿摩敕醒來了,正看著他。

  “阿摩敕,你好點了么?”阿蘇勒急忙上去扶住他,“我去叫大合薩進來。”

  “先不要,剛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著呢。”阿摩敕伸手握住阿蘇勒的手腕,手心里滿是冷汗,“阿蘇勒,他說得對啊!你能救青陽的!你是英雄啊!我小時候見過你握刀,你是英雄!我們那時候就相信!我們都相信!”他顫巍巍地伸手指著影月,“只要你拔出那把刀……”

  阿蘇勒低頭沉默,良久才低聲說,“阿摩敕,你休息一下。”

  “阿蘇勒!別猶豫啊!”阿摩敕急了起來,“現在那些貴族都被朔北人嚇得傻了,我們得有人站出來!”

  “阿摩敕……”阿蘇勒深深吸了口氣,“我知道這么說我顯得很懦弱……可我真的不是什么英雄。我在東陸待了差不多十年,回到家鄉,才發現家鄉跟我想的不一樣了。阿爸死了,木黎將軍也死了,哥哥不相信我,大概是覺得我很討嫌。不知道除了你們幾個還有誰真的等我回來,我白天想我是不是真的是個不祥的人,我回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戰場……我覺得我在這里其實根本就是個多余的人,我也想幫著做點事情,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其實什么都不懂。”

  阿摩敕急了,使勁抓住他的肩膀,“阿蘇勒,你別這么說!你走了十年,我們等了你十年!木黎將軍,他也一直等你回來啊……蘇瑪……她也一直等你回來啊!”

  阿蘇勒驚得抬起頭來。“蘇瑪”,這個名字震得他耳邊嗡嗡作響。

  “她是為了你才答應嫁給大君的啊……因為只有她答應下嫁,大君才答應往東陸派鐵浮屠啊!”阿摩敕仿佛要用盡全力才說得出這句話來,“你不是答應過要保護她的么?她一直記得,你難道忘記了么?”

  “我……沒有忘記。”阿蘇勒聽見自己心底極深處的聲音。

  “蘇瑪……是我啊……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多年前的熾烈陽光下,那個孱弱的男孩伸手把女孩臉上的淚水抹去,說出這個要用盡他的一生來實現的承諾。那時候他臉上鄭重的神情在許多人眼里是很傻的吧?幾個人會記得?幾個人會當真?

  但他自己記得,十年過去,言猶在耳。他只是曾經懷疑是否還有人需要他的承諾,其實他不該懷疑的,想到那些夜晚里,那個永遠沉默的女孩把凍得發抖的他和皮氅一起抱緊,輕輕撫摸他的頭發,他怎么能懷疑呢?

  他抬起頭看著帳篷頂,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深夜,金帳里燈火通明。

  比莫干和將軍們、貴族們都席地而坐,這個小庫里格大會已經從午后開到了深夜,沒有任何結果。以巴赫為首的將軍們堅持集合軍隊尋找機會再次發起進攻,貴族們對于立刻派遣使者和朔北狼主和談一樣很堅持。前日阿摩敕帶回的消息給這次會議帶來了濃重的陰影,貴族們的態度比前一次更加堅決。如果不是比莫干命令所有人把刀解下放在金帳外,也許雙方早就拔出刀來了。

  “那么我再問一件事!”脫克勒家主人瞪視巴赫,豎起一根手指,“這個時候,你們要開戰,靠什么兵力?誰還能帶兵?”

  “大汗王的虎豹騎,我們莫速爾家的騎兵。”巴赫一字一頓。

  “你們莫速爾家的騎兵?”脫克勒家主人冷笑,“莫速爾家還有多少騎兵?就算還剩幾千人,誰又能領兵出戰?你那個只靠一把蠻力的弟弟么?”

  巴赫已經忍到了極點,霍地起身,挺起胸膛,“巴赫·莫速爾還沒有死!”

  斡赤斤家主人在旁邊發出冷漠的一聲笑,撣了撣靴子上的灰,“我們青陽的鐵牙武士已經不多了,還要去送死?巴赫將軍不惜自己的命,可不要像那個發瘋的老奴隸似的,把別人拖累死!”

  巴赫猛地攥拳,牙關咬死,兩頰凸出鋒利的線條,如同怒虎。斡赤斤家主人也有點畏懼,身體往后仰了仰似乎想要閃避。巴赫胸前纏著的白布上慢慢地滲出紅來,那是他的箭傷再次崩裂了。金帳里的氣氛緊到極點,九王起身擋在了巴赫和斡赤斤家主人中間,無言地拍了拍巴赫的肩膀。這位戰功第一的親王在敗陣之后就很少再說話,總是低頭鎖眉。

  “木黎已經死了,你們還想說什么?還要把多少刀子樣的話語對準自己人?”比莫干的聲音微微顫抖,“我再說一次!木黎是我阿爸手下最勇敢的武士,不是老奴隸。”

  “可就是那個最勇敢的武士害死了幾萬人。”斡赤斤家主人緩緩地說,“大君,你要為整個青陽的未來考量,不是一個人幾個人。現在再夸豪勇有什么用?我們得了豪勇的名聲最后被滅族,有什么意義?”

  比莫干覺得一股氣堵到喉嚨口,可話卻說不出來。他心里知道那次失敗和木黎急于求戰不無關系,斡赤斤家主人其實說得不錯。斡赤斤家主人和脫克勒家主人對了對眼色,都微微點頭。來這里之前他們私下談了很久,都同意青陽再不能冒險決戰,貴族們私下已經達成了一致,只要保住部落和人口,其他的代價都可以答應朔北人。現在他們預感到已經接近勝利了。

  合魯丁家族的新主人額日敦達賚忽地站了起來,他在斡赤斤家主人身邊坐著,一直沉默到現在。

  “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年輕,為了青陽該怎么辦,我說不出來。”額日敦達賚雙眼中隱隱透出紅意,“可我阿爸死了!我們合魯丁家就算死到最后一個人都不能放過朔北老狼!這血仇我不報,我家歷代祖先在天上都會用唾沫吐我這個懦夫!”

  斡赤斤家主人本以為他要和巴赫爭辯,聽到這番話驚得瞪大了眼睛。和談這件事,他們私下商量的時候額日敦達賚也在場,這個倔強的青年聽著只是點頭,從不發表意見,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的主人就以為他也會支持,畢竟額日敦達賚死去的父親原本就是最支持和談的。可他們這才發現自己忽略了可怕的“血親復仇”,按照草原上多少年的老規矩,額日敦達賚如果不為父親報仇,是莫大的恥辱,所有同姓族人都鄙夷他。

  即將到手的勝利又失去了,兩邊互相怒視,克制著火山般的怒火。

  一個人掀開金帳的簾子,大步進來。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很少有人敢于不經通報直接踏入金帳,即便是大那顏阿蘇勒·帕蘇爾。

  “大君,我有幾句話,想私下里跟你說。”阿蘇勒低聲說。

  比莫干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好啊,阿蘇勒,我等著你來找我的。諸位,今天就到這里,讓我和阿蘇勒單獨呆一會兒。”

  將軍們和貴族們都起身退了出去,幾個人回頭看著這對兄弟,心里滿是詫異。素來懦弱靦腆的大那顏這樣沖入金帳來,和平時完全不一樣,而一直有點避諱這個弟弟的大君卻立刻把其他人都請了出去,誰都猜不出這是怎么個局面。

  金帳里終于只剩下他們兩人了。阿蘇勒默默地站在那里,直視哥哥,比莫干捻著自己鎧甲的帶子。

  “我……能叫你哥哥么?”阿蘇勒低聲說。

  比莫干把帶子解開,活動了一下肩膀,拍了拍自己身邊,“阿蘇勒弟弟,過來坐下說話。”

  阿蘇勒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走到比莫干身邊,抱著膝蓋坐下。這對兄弟肩并著肩,誰也不看誰,都低著頭。

  許久,阿蘇勒低聲說,“從我回到北都城,哥哥沒有跟我說幾句話,總是刻意避開我,是因為大閼氏么?”

  比莫干猶豫了一下,“叫她大閼氏不太順口吧?你還是叫她蘇瑪好了,我不會介意。”

  他頓了頓,“要我這個大君親口跟你說,因為蘇瑪,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話……這話實在很難出口,你來跟我說,我覺得心里輕快多了。是,我沒怎么跟你說話,不是什么別的,就是因為蘇瑪。”

  他又笑笑,像是自嘲,“我剛剛娶了蘇瑪的時候,心里一萬個開心,又有一萬個僥幸,覺得若不是你去了東陸,蘇瑪便一輩子都不可能嫁給我。可是不過幾日又覺得心里堵得很,覺得我堂堂青陽部的長子,費了那么多心思娶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心里卻記掛著我的弟弟。我比莫干哪里不如別人?”

  “可是怎么辦呢?我離不開她,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能見到她,這樣我才能相信她就在我身邊,心里才安靜。”他苦笑著搖搖頭,“那時侯我真羨慕你,我想為什么不是我先在真顏部的草原上認識了蘇瑪,我又想為什么那時侯就那么傻,沒有跟父親要了蘇瑪。我有時候一個人生悶氣,生完了氣又想用我所有的東西跟你換……換一個女人的心……”

  “這話只能說給你聽,要是班扎烈他們知道了,又要說我言談太過輕率不能服眾了。”比莫干輕聲說。

  他這么說的時候仰著頭看著帳篷頂,仿佛一個人自言自語。阿蘇勒想起這個哥哥小的時候就是這樣的,英武驕傲,目中無人,覺得其他兄弟跟自己相比差得太多。

  “喝杯酒?古爾沁的烈酒,你在東陸喝不到的。”比莫干忽然說。

  “好啊。”愣了一下,阿蘇勒說。

  比莫干從坐毯旁邊取過兩只純銀的杯子、一陶罐打開過的酒。打開蓋子,辛烈銳利的香氣彌漫開來,是最好的古爾沁烈酒,這東西在東陸被稱做“青陽魂”,只有極少的大酒家才能買到,價格不菲。比莫干給阿蘇勒和自己各斟滿一杯,兄弟兩人捧著酒杯小口地啜飲,又進入了目視前方的沉默中。

  “這些酒還是阿爸在世的時候釀的……想想小時侯,能得阿爸賞一杯酒喝,真是開心,從心里暖洋洋的。現在這酒隨便就能喝到,卻只有你和我坐在這里,酒喝到喉嚨里燒,心里還是冷的。”過了很久,比莫干低低地說。

  “有時候很想阿爸……”阿蘇勒說,卻怎么也說不下去了。

  比莫干拍了拍阿蘇勒的肩膀,看見他杯中只剩下小半杯酒了,吃了一驚,“你能喝酒了?以前你可不是這樣,一杯烈酒喝下去嗆得像是要死過去,酒對你來說跟毒藥似的。”

  “我在東陸學的,我在那里有幾個很好的朋友,經常一起喝酒。東陸的酒不像我們草原的酒那么烈,有的喝著還有股甜味,有的喝著有蜂蜜的香氣,可是也上頭,喝多了天旋地轉。”阿蘇勒嘴角動動,笑笑,“有時候我們喝醉了就在紫梁河的河灘上躺著,你枕著我的腿,我枕著你的肩膀……南淮不冷,這么睡也不會著涼,有一次一覺醒來,天還沒亮,看著很多很多的河燈從上游漂下來,都是紅紙折成的小船,有幾百幾千只那么多吧?那時侯使勁揉眼睛,不知道是做夢還是真的。”

  “其實我也很想去東陸看看……”比莫干說。

  兄弟兩個繼續喝酒,小口小口地抿,聽著帳外風如鬼嘯。

  “我在東陸認識了一個女孩,我很喜歡她。”阿蘇勒忽然說。

  “哦?”比莫干眼睛忽地一亮。

  “她叫羽然。”

  “羽姓?是羽人皇族的姓氏,大概也是流落到東陸的羽人貴族吧?”

  “不太清楚,聽說倒是個公主,可她說她再也不能回寧州了,因為她父親死了,她的姐姐為了她也死了……她的家鄉已經不剩下什么人了。這么想著,就覺得她的心里該比我難過多了。可她還是整天蹦蹦跳跳的,高興起來就唱歌,生氣了就罵人,好像一點也不憂傷。”

  比莫干笑,“跟蘇瑪可完全不一樣。”

  阿蘇勒抓了抓頭,“是啊,可完全不一樣……永遠猜不透她心里怎么想的,可我很喜歡她,很想看到她,有時候找不到她會害怕,好像她是只鳥兒,不知什么時候就會飛走……”

  “真是有趣的女孩。”比莫干說著,喝干了杯中的酒。

  阿蘇勒點了點頭。

  比莫干忽然直視阿蘇勒的眼睛,眸子像是火一樣亮,“阿蘇勒,你是想跟我說你在東陸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所以我不必擔心,是嗎?你是想安慰我?”

  阿蘇勒吃了一驚,不知如何回答。

  比莫干也并不需要他回答,嘆了口氣,在阿蘇勒頭上拍了一巴掌,“你是從小就是個很乖巧的弟弟,總是怕傷害別人,怕害了別人,卻不怕自己受傷。”

  “我……我不是,我真是喜歡羽然……”阿蘇勒想我說出這話可也真不容易,第一次能對什么人坦誠地說出這件事來,卻又被哥哥嘲笑了。

  “不用說了,我聽得出來你是在說真話,你真喜歡什么人,說到她的名字,聲音都不一樣。”比莫干說。

  阿蘇勒呆住了,他聽見心底深處自己的聲音,那個聲音在念著一個人的名字。

  “羽然……”他默默地念著,聲音在心底深處那個空落落的天地里回蕩。

  真的不一樣么?他從沒有覺察,也許其他人早已經發現了。

  阿蘇勒低頭看向自己的酒杯中,忽地一仰脖子把酒干了,他迎上比莫干的視線,“哥哥要保護青陽么?就像保護蘇瑪那樣。”

  比莫干沉重有力地點頭,“是!我要保護青陽!我娶了蘇瑪,才有了一顆當丈夫的心,知道一個男人該保護他的女人。北都城里有幾千幾萬個我這樣的男人,我若是對狼主低頭,也許能保全我自己,卻要連累幾千幾萬個男人和他們的女人。你有一半的朔北血,我卻不想對你隱瞞,我不信朔北人,他們兇狠得就像是狼,不講什么信義。貴族們都說朔北人這次來不過要一些牛羊、要一些人口、要一些牧場。可我不信,只要我們放下手里的刀,朔北人就會沖進城來,殺我們的男人,強奸我們的女人。我跟九王滅過真顏部,我們開戰前給獅子王送信,說只要他放下武器舉族投降,我們一定施以寬仁。可是我們心里早已經想好,獅子王不會投降,我們去的幾萬騎兵也都沒帶著什么寬仁的心,我們是去殺人的,我們是些渴望見血的野獸。如今我們換到了真顏部的位置,朔北人就像我當年那樣,是來殺人的。我的選擇跟獅子王一樣,我不會放下刀,除非我死了。”

  阿蘇勒也點頭,“我也聽說我的外公蒙勒火兒是草原上數一數二的英雄,草原上的英雄,總是要殺很多人的……”

  “那么,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辦?”比莫干抓住阿蘇勒的肩膀,“阿蘇勒,告訴我,如果繼承大君之位的是你,你會怎么辦?”

  阿蘇勒心里一涼。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哥哥的位置可以說是從他手里搶去的,如果是在東陸,皇帝這樣問自己的兄弟,那些親王只怕要嚇得屁滾尿流地磕頭謝罪了。

  猶豫一閃而過,他來這里不是要遮遮掩掩的。

  “如果我是哥哥,我也不會放下刀向朔北人屈服!”他看著哥哥,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比莫干看著他的眼睛,許久,點了點頭,露出了笑容。

  “你這么說,我本該高興,可我卻沒法高興起來。”比莫干嘆了一口氣,“剛才我們議事的場面你都看見了。幾個大家族為首,北都城的貴族里一多半人都覺得我們該和狼主和談,無論花多大的代價,給牛羊,給人口,就算把北都城也讓給朔北部,好歹留下一條退路給青陽部。這一仗沒有打之前,我們只知道朔北部勢大,還不知道白狼團真正的厲害,想要和談的人總有些猶豫。現在不同了,木黎敗了,巴赫重傷,連九王的虎豹騎都被蒙勒火兒埋伏了,北都城里還有什么人有膽量和朔北部開戰?就算我堅持開戰,誰能領兵?”

  阿蘇勒整理自己的衣袖,站了起來。比莫干不知他要做什么,吃驚地抬頭看他。

  “哥哥,我十八歲了。我如果在北都城長大,十六歲的時候應該過燒羔節,痛快地喝一夜的酒,從此就算是大人了。我在東陸十年,學了十年的刀術,也學了十年的軍事……我不再是你眼里那個小弟弟了,阿蘇勒·帕蘇爾現在是個可以為你出征的男人了。”阿蘇勒單膝跪在比莫干面前,“哥哥,你會相信我這個小時侯沒什么用的弟弟么?”

  比莫干看著阿蘇勒,仿佛看一個陌生人,他竭力想從阿蘇勒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是他看到的只是鐵一樣的堅硬。

  他忽地一把抓住阿蘇勒的手腕,聲音微微顫抖,“阿蘇勒,你這么說我很欣慰……真的很欣慰……可這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木黎做不到的事,北都城里還有誰能做到?我不是不相信你,可我不想看著自己的小弟弟走木黎的路!”

  “哥哥,不是我自負,如果巴赫將軍不受傷,如果木黎將軍還在,我只求跟在他們的馬后去為哥哥打仗。”阿蘇勒平靜地說,“但現在不是這樣,現在我們得有一個人站出來。我今天來找哥哥,是我昨天想了一夜,我已經有了把握,我要一萬個騎兵,還有全部的鬼弓,就足夠了,我可以打敗朔北部!”

  “一萬個騎兵和全部鬼弓,”比莫干神情肅然,“阿蘇勒你明白你在要的是什么么?你要的東西絕不少。如果損失掉了,青陽將再也難以翻身。”

  “我不能保證取勝,戰場上的事誰也說不準。但我明日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演示我的戰術,說服他們所有人。至于一萬騎兵和全部鬼弓,我愿意用我的命來交換,雖然我的命不夠做什么,但是如果我失敗,我不會逃回來!”阿蘇勒深深吸了一口氣,“阿蘇勒·帕蘇爾也是草原人的子孫,把尊嚴看得比一切都更重要!”

  比莫干仰起頭,深深地呼吸,用力攥拳。他低下頭發出一聲短促有力的低喝,雙拳捶地。

  “夠了!”他猛地抬起頭,“我要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話!我跟那些將軍和貴族磨了那么久,就希望聽到這樣一句話!夠了!他們都可以閉嘴了!我的小弟弟已經說出來了!”

  “班扎烈!”他對著金帳外大喝。

  班扎烈應聲入賬,比莫干從懷里摸出一根兩指寬的黃金令符,上面鐫刻著華美的飛虎紋。他把令符拋給班扎烈,班扎烈楞了一下,用力點頭,轉身出帳。

  “哥哥?”阿蘇勒不解地問。

  比莫干舉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說,“聽。”

  阿蘇勒和比莫干一起閉上眼睛,聽著外面的風聲。阿蘇勒忽地瞪大了眼睛,風聲里激昂的馬嘶突出,鐵蹄聲風暴般襲來,那是上千匹戰馬一齊奔馳才會有的聲音,地面微微震動,火燭都搖晃起來。他猛地起身,按住腰間刀柄,敢在大君金帳附近鞭馬奔馳的人極少,這樣大隊騎兵忽然到來,唯一的可能是作亂。

  “跟我來!”比莫干拉著他出帳。

  金帳的簾子揭開,阿蘇勒驚得退了半步。外面雪塵揚起到一人高,數千匹駿馬正高舉火把,圍繞金帳奔馳,每個騎兵都罩著赤紅色的大氅,鐵刀鐵甲,甲胄上反射著懾人的寒光。比莫干緊緊抓著阿蘇勒的手腕,站在金帳前,拔劍指天。數千騎兵一起拔出佩刀在頭頂旋轉,放聲高呼。

  比莫干看著阿蘇勒,眼里滿是驕傲,“他們有一萬人,每人都有兩匹好馬,一件東陸匠人打造的上好鎧甲,一口折鐵刀。”

  “這是哥哥練的兵?”阿蘇勒明白過來。

  “不錯,這一萬騎兵,是我當王子的時候練的,我在他們身上花了十幾年的心血,十幾年里總是咬牙切齒地想要用這支軍隊要了旭達汗和那些大汗王的命。”比莫干搖頭,“可是我殺死大汗王們的時候才發現這些人也老了……根本無須一萬個武士,看見我提著刀走進帳篷,他們就嚇得跪在地上求饒了。想來有點可笑,我十幾年的心血得到的是一支沒用的軍隊……”

  阿蘇勒忽然想起了什么,“哥哥……臺納勒河那一戰,這些騎兵沒有出戰……”

  “是啊,”比莫干低低地嘆了口氣,“這就是為什么我沒有足夠的膽氣去斥責那些擁兵自重的大貴族……”

  他拍了拍阿蘇勒的肩膀,“你已經猜出來了,猜得沒錯,那些人想保留自己的實力,我也想……我對于木黎能否打勝那場仗沒有把握,我是青陽大君,我可以賭上自己的命,但我不敢賭蘇瑪的命,如果我沒有了這一萬人,我這個新即位的大君在北都城里就沒有任何地位可言,如果我死在臺納勒河邊,那些人會把蘇瑪捆起來獻出去作為求和的條件。所以我只帶了一百人,剩下的人如果得到我戰死的消息,就會保護蘇瑪從南門撤退。”

  他無聲地笑了一笑,沉默了一會兒,“阿蘇勒,你可以嘲笑我。”

  阿蘇勒看著他,搖了搖頭,“誰能嘲笑誰呢?誰沒有懦弱的時候?誰沒有懦弱的理由?”

  “阿蘇勒,現在你的麾下有一萬個騎馬的男人了!你還會有一千名聽你指揮的鬼弓,這是我所有的一切了。”比莫干解下自己的佩劍遞了過去,“這是阿爸用過的劍,木黎也用過,拿著!也拿著你哥哥的命和蘇瑪的命!”

  阿蘇勒伸手抓過那柄重劍,毫不猶豫,隨即單膝跪下。

  “別跪我。我們不是主子和奴仆,我們是兄弟。”比莫干說,“此外,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

  “明天你不用向任何人演示你的戰術,也不要把你出戰的計劃告訴別人,”比莫干壓低了聲音,目光閃動,“我想,我們中有內賊。”

  “內賊?”

  “你不覺得太巧了么?恰恰在臺納勒河邊,朔北人最后的戰場上,埋伏著白狼團。那一戰的前一半和木黎的計劃一模一樣,木黎只有一點沒有想到,他沒有摸到白狼團的位置。而白狼團,恰恰就出現在最要命的地方,那是一口斷喉的刀,埋伏在雪地里足足半日。如果不是預測到最后的戰場是在那里,狼主不會讓他的武士們付出那么大代價。”比莫干盯著阿蘇勒的眼睛,“是誰告訴他的?”

  阿蘇勒緩緩地打了一個哆嗦,一直寒到心底深處,“是誰告訴他的?”

  “金帳里議事的人都覺得有內賊,幾個大貴族這么想,九王這么想,旭達汗貴木這么想,巴赫巴夯這么想,我也這么想,”比莫干低聲說,“但我知道內賊恰恰在他們之中,我不能相信他們中的任何人,甚至我自己都有嫌疑。但是你沒有,阿蘇勒,那時候你剛從東陸趕回來,直接沖上了戰場,你現在是我最相信的人。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是!”阿蘇勒低喝。

  比莫干扯起他,揮手令騎兵們撤去,拉著阿蘇勒又回到金帳里,“大事說完了,我們兄弟聊聊,既然有好酒量,就多喝一點!”

  阿蘇勒忘記了那天晚上兩人喝了多少酒,只記得天將黎明的時候,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要出帳,只覺得天旋地轉,酒罐酒杯散落一地。

  “阿蘇勒,其實若不是最近發生一些事,昨晚我可能沒法這么坦蕩的跟你說蘇瑪的事。”醉眼迷蒙的比莫干帶著笑站起來拉他。

  阿蘇勒皺了皺眉頭。打了個酒嗝,“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

  比莫干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露出笑容,雙手按著他的肩膀,壓低了聲音,像是要跟他分享一個最大的秘密,“你不用再安慰我了,我也不能告訴你發生了什么。但是我終于明白蘇瑪心里是喜歡我的,她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像看自己的丈夫,她答應我幫我生一個兒子。”

  阿蘇勒感覺到自己的肩膀忽然僵硬,有什么冰冷的東西擊穿了暖洋洋的酒勁。他忽地清醒了,被酒催起來的熱血慢慢地從腦袋里流回身體各處,慢慢地冷卻。他看著比莫干笑著笑著要往金帳后去,那個側門通向斡爾朵的白帳。但是比莫干沒能成功,他走到黃金寶座邊就撲在地上嘔吐起來,沉沉地睡去。

  阿蘇勒忘記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而后他轉身出帳。外面天色已經微微亮了起來,正下著細雪。他仰起頭默默地看著飄雪的天空,覺得天地俱白,天地俱老。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3


  十二月二十一,清晨。

  阿蘇勒在北都城的城墻上向北眺望。這是這個冬季里難得的晴天,晶瑩的雪反射著朝陽的光輝,平靜得讓人感覺不真實。以往逢上冬季里的這種日子,北都城里的大貴族們都牽出獵狗和駿馬,帶著奴隸們出去狩獵,稱作“冬狩”。冬狩與其說是為了獵物,不如說是為了在難得的暖洋天里活動筋骨。阿蘇勒小時候最喜歡冬狩,他被放在父親的馬鞍上,看著身邊的人錦衣駿馬,高張旗幟,弓袋里露出金或者銀包角的好弓,馬鞍插袋里成排的長尾羽箭也顯得特別威風。獵狗歡快地跑前跑后嗅來嗅去,男孩子們縱馬比賽,馬后總是傳來大人的呵斥。

  現在回想小時候的事,有種做夢的感覺。

  他微微瞇眼,側著陽光照來的方向,眺望視力所及的最遠處。在這樣的天氣下,他可以看到大約五里遠近。五里外有些模糊的影子,似乎在雪地里來往逡巡。

  “不花剌,你能看清么?”阿蘇勒問身邊的鬼弓首領。

  “是白狼,大約幾十匹,他們在啃尸體,沒有人。”不花剌說,他的目力遠比阿蘇勒要好。

  “這幾天一直都有狼來吃尸體么?”

  “晴天的時候幾乎都能看見,少的時候幾十匹,多的時候百十匹一起。我們的斥候冒險出城看過,被啃過的尸體都不成樣子了,狼喜歡吃內臟,就把尸體一具具地撕開。”不花剌說。兩天之前,大君命令他和他的鬼弓接受阿蘇勒大那顏的命令,不花剌沒反對,雖然他有些擔心這少年戰場上的經驗不足,不過他也相信這位大那顏的勇氣,而且莫速爾家的兩位鐵牙武士巴赫和巴夯都當即表示了絕對的支持。

  阿蘇勒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不花剌猶豫了一會兒,“大那顏問大君要了鬼弓和一萬騎兵,大君同意了,不花剌就一定聽大那顏的軍令。但我們至今都不知道大那顏的戰法,心里不安靜。木黎將軍在臺納勒河邊的一戰,出動青陽幾乎十萬騎兵,還是沒能取勝,我們現在只有一萬騎兵和一千鬼弓,大那顏準備怎么辦?若這是秘密,大那顏不告訴我也沒事。”

  “我可以告訴你。”阿蘇勒平靜的說,“只靠一萬一千人我沒有把握擊敗白狼團和朔北騎兵。”

  “那然后呢?”

  “但我有把握殺一個人,”阿蘇勒轉頭看著不花剌,“我要進行一場刺殺,目標是朔北狼主。”

  不花剌微微一怔,“刺殺?”

  若不是阿蘇勒那雙靜如止水的眼睛,不花剌幾乎以為這是個玩笑,哪有浩浩蕩蕩的萬人大軍去執行一場刺殺的?

  “在東陸戰術里,這被稱作‘穿心’。”阿蘇勒說。

  不花剌搖搖頭。草原上英雄對決,講究的是一個“勇”字,馬一拍刀一舉,一往無前,要說戰術是老祖宗從狩獵里總結出來的經驗,沒有太多的名頭。不花剌也跟其他將軍一樣,靠著幾本東陸流傳過來的兵書自學過幾年陣法,不過最后也只是從圖紙里隱隱約約抓到了點皮毛,精深的東西他不懂。

  “求教大那顏了。”他只好說。

  “其實很簡單,風炎皇帝第二次侵入北陸,用的就是‘穿心’的戰術。那時候我們草原人仗著馬快,以游騎戰術著名,風炎皇帝如果要不斷地應付我們的游騎騷擾,推進的速度就會大大地變慢,所以他選擇的辦法是不管,令他麾下‘羽林上將軍’蘇瑾深帶領全軍精銳走了幾乎一條直線向著北都推進,如果當時真被他以穿心戰術攻下了北都,其他部落可能都會投降了。”阿蘇勒說,“朔北狼主對于朔北軍的號召力和當時青陽部對于草原上各個部落的號召力是一樣的,以我的判斷,只要我們殺死狼主,朔北軍就會軍心潰散,不戰而逃。”

  不花剌想了一會兒,“大那顏的意思,穿心之陣是靠速度,借著新上陣的銳氣直接沖入對方本陣,斬殺敵酋。可是蒙勒火兒幾乎時刻都跟他的三千狼騎兵在一起,除了薛靈哥種的戰馬,其他的馬見了狼群就會驚恐地四處奔逃,隊型就亂了。”

  阿蘇勒點了點頭,“我想到了,白狼團的最大優勢還不是戰斗力,而是馬天生怕狼。我曾經到過臺納勒河的西岸,看了一眼那個戰場,昨夜我把整個地形畫成了圖。”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光板羊皮,向不花剌展示那張手繪地圖。他繪制地圖的本事傳自息衍,息衍又是跟白毅學的。白毅可以把整個殤陽關乃至于周圍的山川河流一齊繪制成兩人高的大圖,阿蘇勒有白毅三四成的本事,整整一張羊皮上被標滿了記號,涵蓋了臺納勒河直到北都城一帶的地勢。

  他在地圖上指點臺納勒河的西岸,“當時的戰場在這里,從臺納勒河往西不過一里。白狼團出擊之前,我們的騎兵有絕對的優勢,白狼團進入戰場后,我們在人數上依然比對方多了兩萬人。我們第一陣輸,輸在沒有事先覺察白狼團的埋伏,中伏之后武士們心里畏懼了,戰馬也怕狼,他們還沒有近身,我們的軍心已經潰散。”

  “馬兒怕狼,那是天性,何況是白狼團的狼。”不花剌說,“當時我看見那些狼,心里也涼了,想這下子是完了。”

  “我在東陸曾遇見過同樣的事,大群的戰馬失去控制,和發瘋一樣。但是一位東陸將軍發現只要把馬的耳朵塞住,就可以讓馬安靜下來。”阿蘇勒看著不花剌的眼睛,“我們要蒙住馬的眼睛,塞住它們的耳朵,把它們的鼻子也纏上,讓戰馬只聽從武士的指揮,一路前沖。”

  “那樣馬豈不成了瞎子?”

  “我們要的就是瞎子,”阿蘇勒把兩枚綠色的藥丸放進不花剌手心,“將軍一定明白,要在戰場上活命,害怕是沒有用的。東陸將軍們說,沒有死志,難覓生門!”

  “沒有死志,難覓生門?”不花剌看著阿蘇勒的眼睛,默默地念叨這句話,點了點頭。他把藥丸湊到鼻子邊,聞到一股泛著腥氣的香味。

  “昨天晚上做的,用女人的香粉,混合了面和一些魚腥草磨的粉,放進馬的鼻孔里,每個鼻孔一顆,再裹上紗布,能把一切味道都吸掉。”阿蘇勒說,“出擊之前,你的每個人都會得到兩顆。”

  不花剌在手心里把玩那兩顆藥丸,目光忽然一閃,“大那顏單獨把我叫到這里來,解釋戰法,給我看這些藥丸,是有原因的吧?”

  “當然有,”阿蘇勒平靜的說,“因為在我的戰法里,最后殺狼主的人是你。”

  “我?”不花剌瞳孔放大,感覺到全身的血流加速了。

  阿蘇勒看了他一眼,從袖子里摸出一截炭筆,在光板羊皮的背面勾畫陣形,“我會以矢形陣出戰,大汗王帶五千虎豹騎為左鋒,木亥陽帶三千虎豹騎為右鋒,居中的是從奴隸和牧民里新招的騎兵,他們組成這支箭矢的箭桿,巴赫將軍帶領三千騎兵在陣后組成它的尾羽,隨時準備馳援。”

  不花剌搖頭,“中間是新軍?那些奴隸和沒有受過訓練的牧民?他們一看見狼撲過來就會嚇得隊形混亂,只能任朔北部屠殺!”

  “朔北人也會發覺這一點,左鋒和右鋒雖然人數不多,但都是精銳,一時間很難吃掉,中軍確是實力不強的新軍。他們會選擇用騎兵從左右翼包抄,把新軍組成的箭桿……”阿蘇勒從不花剌的箭壺里拔出一支箭,拔出小佩刀削為兩截,“從中斬斷!而后把我們的軍隊分成兩部包圍,他們的兵力占優,足以做到這一點。”

  不花剌點點頭,“若是我是朔北部領軍,我也會這么做,避開左右鋒的銳氣,騎兵迂回,從兩側交叉斬切中軍。”

  “那是我所需要的,”阿蘇勒把那個鋒矢陣的前半截“箭桿”描粗,“我會把大君交給我指揮的一萬精銳騎兵隱藏在中軍的前一半。他們斬斷‘箭桿’之后,會首先集中兵力吃掉較弱的后半截,這會占用他們的多數騎兵。那時候,左右鋒向兩側裂開,這一萬精銳騎兵會暴露身份,從正面全力刺穿敵軍,直指敵軍陣后的呼都魯汗。”

  不花剌看著那陣形圖,心里一動,“明白了,這時候這陣就不再是箭矢,而是一條毒蛇,那一萬騎兵就是蛇信!”

  “不,蛇信還不在那里,”阿蘇勒指著左鋒,“真正的蛇信隱藏在左鋒下,你的一千名鬼弓隱藏在九王的虎豹騎后,當一萬精銳騎兵就要刺穿敵軍的陣心時,白狼團一定會出擊,就像在臺納勒河邊一樣。他們總是會走側翼,從側面直插我們的陣心,戰馬畏懼馳狼,他們再明白不過,來時會非常有自信,決不考慮防御,只是進攻、進攻、一味的進攻!他們會選擇九王一側,因為‘青陽之弓’的敗退會逆轉整個戰場的形勢。而狼主會親自帶領白狼團,這時候沒有得到藥丸的虎豹騎會后撤,左鋒會裂開,僅剩下你的一千個射手。你會發動最后的攻勢,帶領全部人向狼主馳射,那時候他的騎兵要么在圍攻‘箭矢’的后半截,要么就和我們的一萬精銳苦戰,白狼團和騎兵被隔開了,你有一千個善于射箭的男人,而且不怕他們的狼,狼主會非常吃驚地發覺你就在他不遠處,你有足夠的機會殺死他,你的一千人每個瞬間都能射出一千支箭,把它們全部指向狼主吧,只需要一箭命中!”

  不花剌愣了很久,猛地擊掌,“我懂了!他們想切碎我們的時候,我們反過去切碎他們!”

  “是,”阿蘇勒說,“這是我老是息衍教我的陣形,他稱它為‘碎箭’,當我們的箭矢陣被切碎的時候,箭矢的碎片反過去切碎敵人的軍隊,只要我們合理地配置精銳人馬,就可以做到!我們所有人組成的箭矢陣形發起‘穿心’之擊,但是一邊前進一邊分裂,把敵軍騎兵拖入混戰的泥潭,箭矢中隱藏著一根針,就是你,箭矢碎掉,你就炸了出來,刺向敵人的眼睛!”

  “我將不辱使命!”不花剌半跪下去。

  有個孤零零的掌聲在他們背后響起,緩慢而有力,跟著好些掌聲紛紛響起。阿蘇勒和不花剌回頭,看見比莫干帶著一幫從人剛剛登上城墻。

  “阿蘇勒,你在東陸真的學了些了不起的東西啊!”比莫干贊嘆。

  他走到不花剌身邊,從自己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抵到不花剌手中,“看看合用不合用。”

  箭落到不花剌手中,微微一沉,不花剌的眼睛一亮。

  “用銅鑄造的箭簇,刃口細長,足夠射穿鐵甲,還加厚了脊,比普通的狼牙箭重,射的更遠,力量更大,帶倒刺,射進肉里沒法立刻拔出來,銅銹蝕了還會有銅毒。”不花剌微微點頭,“真是兇險的武器,哪里弄來的?”

  “臺戈爾大汗王他們準備的,據說是模仿東陸晉北國的一種破甲箭‘松針’,很花錢的東西。原本這些箭是要射在我身上。”比莫干說,“命令所有鬼弓,換用這種箭,我們有大概五萬支,每人可以裝滿兩個箭囊。”

  “全部射向蒙勒火兒么?”不花剌明白了。

  “五萬支箭,你要親眼看見其中有一支扎在蒙勒火兒·斡爾寒的肉里,才能回來!”

  不花剌把那支箭納入自己的箭囊,“我們是大君放出的獵鷹,如果不能抓掉獵物的眼睛,又有什么臉回金帳來?”

  “好,就讓獵鷹們盡情地展翅高飛!”比莫干按了按阿蘇勒和不花剌的肩膀,“我不耽擱你們的時間,出戰前,還有好些事要做。”

  他轉身離去,后面跟著的奴隸把一捆捆的破甲箭扛到城下。他們都在肩頭墊著厚厚的氈子,以防不慎被那些危險的鋒鏃劃傷。

  “大那顏,我去清點箭數。”不花剌一躬身,跟著比莫干下城。

  走了幾步他回過頭來,“進攻的時間是?”

  “后天凌晨,天沒亮之前,你們聽見夔鼓敲響,就帶兵到城下集合。”

  “我會等著夔鼓聲。”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阿蘇勒一個人站在城頭上,他眺望遠方,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地打了一個寒戰。

  一個武士悄無聲息地走近阿蘇勒身后,“大那顏在想什么?”

  “哈勒扎?”阿蘇勒回頭看了一眼,“你來了……我只是在心里有點靜不下來,‘碎箭’之術,是最精妙的,也是最危險的。我從沒有真正用過,卻要上萬人跟著我拿命去賭。以前將軍開書塾,我和姬野時不時逃課,將軍就罵我們說,總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你們有一天要指揮成千上萬人了,敵人沖到面前不知道該如何了,就會后悔何不早把兵書讀透些。當時以為是老生常談,現在已經開始后悔了。”

  “大那顏也是上過殤陽關戰場的英雄啊,東陸十萬人的戰場都見過,這里也一定行的!”哈勒扎說。

  “可那時候姬野、息轅還有將軍他們都跟我在一起啊,”阿蘇勒輕聲說,“這時候真想他們在我旁邊,哪怕一個也好。”

  “嘿!說什么呢說什么呢?領軍的大人物,可別說什么喪氣話啊。”一個粗豪跳脫的聲音響起在不遠處。

  巴夯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走了過來,看了哈勒扎一眼,一把摟住阿蘇勒的肩膀,大力拍著他的胸口,把阿蘇勒拍得喘不上氣來。

  “第一次自己領兵,總有些怕,放不開手腳。我當年也跟你一樣,帶了兩千騎兵,思前想后,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擱,挨了哥哥好一頓訓。”巴夯笑,“不過也別擔心,我雖然不如哥哥有謀略,可我也姓莫速爾,我家里還有巴魯和巴扎兩個小崽子,都陪著你上陣。東陸人說,一扇籬笆三根樁子,我們就算你的三根樁子!”

  “我也不是怕……我只是有些想念他們。”阿蘇勒輕聲說著,眺望南方,看著天空里的鷹如黑色的閃電一樣撕開流云斜刺天空。

  夜深人靜,北都城外的高地上,蒙勒火兒坐在巨狼之上,放眼眺望。山碧空看著蒙勒火兒的眼睛,那雙泛著血紅的眼睛里映出遠處天幕下的城池,異常的平靜。

  “狼主已經在這里站了很久,斗膽請問,狼主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一些奇怪的事。”蒙勒火兒低聲說。

  “敢問什么事是狼主所說的奇怪的事?”

  “我的一生里,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踏進那座城。那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只能屬于配得上她的男人。其中有兩次我感覺到我接近了,伸手就可以觸到她,”蒙勒火兒向著天地盡頭燈火隱約的大城伸出了手,像是要越過漫長的距離去撫摸它,“撫摸她的身體,感覺她的溫度,聽她低著頭哭泣……那樣我心里的干渴才能稍微平息。”

  他巨大的手在空中慢慢翻轉,緊握成拳,“真近啊……”

  “東陸人說,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草原上的人說,寶刀要在最勇敢的人手里。北都城注定是狼主的,所以我不遠萬里去北荒,只為成為狼主的仆從。”

  “是我的,又如何呢?”蒙勒火兒問。

  山碧空微微一怔,沒有說話。

  “三十年前我敗于郭勒爾,那以后我就帶著狼群走在荒原上,走了三十年。有一天我死了,我的狼會吃了我的尸體,我的肉會讓它能在荒原里走得更遠。我和我的武士都不能停下,我們不能留在那個城里,就算那個城屬于我。有時候我會因此仇恨郭勒爾還有那個叫阿堪提的男人,他們經過再多的戰斗,總能回到自己的帳篷里,睡在自己女人身邊,得到片刻的休息。”

  “可我不能改變,這就是我的人生!”

  “狼主這樣的英雄,也會后悔自己的人生么?”山碧空沉默了很久,“我們跋涉了半年,從北荒回到這里,距離北都城只差最后一步的時候,狼主卻露出了放棄的意思?”

  “不,我依然想要占有她……不為什么,就算我無法擁有她,可我可以感覺到我心里的饑渴,就像幾十年前一樣,火一樣燙,一點也沒有平息。我要占有她!否則我將遺憾地死去!”

  “狼背上的勇士蒙勒火兒·斡爾寒,傳說中他的鉞上染過上千人的血,可他也會在深夜里站在即將屬于自己的城池前思索。這很多人都不會相信吧?”

  “一個人在最北的地方待了很多年,總會有很多時間想事情。”蒙勒火兒扭頭看了山碧空一眼,“山碧空,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么?你到底是販賣死亡的商人,還是救世的神使?”

  “有時候這兩種人并沒什么區別。”山碧空淡淡地說。

  “有意思,你說話總是很有意思。”蒙勒火兒淡淡地說,再次看向遠處的北都城,“已經過去三天了,青陽部會打開城門嗎么?”

  山碧空也遠眺,緩緩搖頭,“不,帕蘇爾家族的子孫還沒有那么懦弱,郭勒爾·帕蘇爾的勇氣仍會鼓舞他們,他們會冒著被屠城的危險發動進攻。他們必然進攻,因為城里有幾十萬人,很快糧食就會被耗盡。”

  “他們還會采取木黎那樣的戰術嗎么?”

  “不,他們已經看到木黎的失敗了,不會重復上次的路。”

  “那他們會怎么進攻?”

  “不知道,”山碧空微微搖頭,“但是世界上有諸多取巧的戰術,卻有一種不可戰勝的東西,那就是絕對的力量。”

  他緩緩起身,手用力揮向前方,“我們將摧毀他們,從軀體直到靈魂!”

  蒙勒火兒緩緩地抬頭,看著忽然間如將軍臨陣般的山碧空,這一刻山碧空的威嚴仿佛覆蓋整片草原。

  “青陽還有虎豹騎,還有鬼弓,還有鐵浮屠,是什么讓你如此有信心?”蒙勒火兒沒有被那股威嚴干擾,他冷漠地問。

  “我們有援軍!為了兌現對狼主的許諾,教宗從東陸為狼主送來了援軍,他們剛剛抵達。”山碧空揮手指向后方。

  蒙勒火兒慢慢地扭頭,他的耳廓微微震動,他聽見背后傳來風吹動衣角的聲音、風在金屬鋒刃上流過的聲音、戰馬鐵蹄踐踏積雪的聲音。除此之外,一切安靜,這是一支精銳至極的隊伍正在逼近,他們不說話,甚至不大聲呼吸,連他們的馬都不發出聲音。

  漆黑的天幕下,一支騎隊緩緩登上了高地,他們有數百人,每個人都是漆黑的漆黑的大氅,大氅的風帽遮擋了他們的臉,大氅下則露出純銀包裹大的弓梢和藤蔓花紋的華貴箭囊。他們列隊完畢后,一齊在馬上彎腰,向蒙勒火兒致敬。

  “揭下你們的風帽,讓狼主看看你們的臉。”山碧空說。

  那些人抖開了漆黑的大氅,露出淡金色或是銀白色的頭發,手工精美的漆甲,以及肩甲上的青翼家徽,當然,最亮眼的還是他們的弓,那些精美的長弓遠超過草原人所用角弓,能把箭射的更遠更有力,讓箭路更直。

  “羽人?”蒙勒火兒沉默了片刻,露出一絲冷冷的笑意,“有意思。”

  上百年來,這還是第一次有成建制的羽人軍隊踏上了瀚州草原。蠻族和羽族這對數百年來的宿敵,如今只隔著十幾步,卻沒有急于張弓搭箭去對射。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4


  十二月二十三,夜半。

  不花剌坐在自己的帳篷里,輕輕地撫摸著新弓的弓弦,等待著那聲音。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穿好甲胄,給木黎留下來的那匹透骨龍喂足了草料,把木黎留下來的狼鋒刀插進自己的刀鞘,用破甲箭裝滿父親傳給他的箭囊,給一張新選的好弓緊好弦,上好油。他隨時可以沖上戰場,只等夔鼓敲響。

  今夜北都城里能上陣的男人都不會入睡,都在等待。這可能使他們最后一個獲勝的機會,必須盡早決戰了,備戰消耗了大量的糧食和馬草,剩下的儲備已經越來越有限。

  距離黎明大約還有一個對時,不花剌猜測決戰的時間會是凌晨。這次出戰的準確時間沒有向任何人公布,應為擔心消息外泄。貴族們和將軍們心照不宣,木黎的慘敗源于被白狼團埋伏,有人泄露了木黎的戰術,而且在北都城里的地位不低。木黎已經小心地保密,直到出戰前一刻才下達各種命令,能夠準確知道最終決戰地點的,不會是一般人。

  入夜前,大君忽然派人賞了鬼弓一千人五百只羊和兩百壇古爾沁烈酒,如今羊肉和烈酒的香氣正飄在這間帳篷里。不花剌知道這是為什么。因為他們這些人能活著回來的可能不多。

  這兩天他在腦海里不斷勾勒那戰術的最后一瞬,左峰的虎豹騎大隊忽然崩散,在白狼團最驕傲最狂妄的時候。一千個黑衣的射手從崩散的左鋒里突出,直插白狼團的心臟,蒙勒火兒所在的位置,破甲箭如同低飛的蝗群。對方會用弓箭和回旋的鐵斧反擊,他多年來的兄弟會一個接一個從馬背掉下,他們就像一支鐵箭,射到了堅硬的甲胄上,不斷鉆入,不斷磨損,只需在箭鏃磨損之前鉆透那甲胄,就是勝利。

  不花剌希望射出最后一箭的是自己,即便隨后他就會死在敵人的箭下。他不畏懼,而他想用這一戰為那個死去的老奴隸,還有他的三千個孛斡勒證明些什么。

  他記得那一刻他撲向那個老人,想要大吼些什么,可已經來不及了。那腔噴涌的頸血襯著蒼白的天空,華美而悲傷。

  不花剌深深的呼吸,不想在決戰前總想著那些令人難過的場面。

  帳篷簾子被人掀開了,一個人影閃入,“不花剌將軍,請帶著你的鬼弓出北城門整隊。”

  那是阿蘇勒大那顏的一個伴當巴魯,如今已經是北都城里出名的武士了。

  “不是會擊鼓么?”不花剌起身。

  巴魯把一只金箭遞給不花剌,“出城的命令由我一一送給各位將軍,前后時間不同,所有人都整隊完成,才會擊鼓出發。”

  “擔心消息外泄?”

  巴魯點了點頭。“不要點太多火把,能看清就可以。”

  不花剌為首,一千名鬼弓組成的騎隊在北都城的馬道上行進。整個北都城都在沉睡,但是男人們都已經策馬離開了寨子,他們竭力保持安靜,馬蹄上都裹了棉花和皮子,人馬都銜枚,不打很多火把,見面也不招呼。越來越多的旗幟匯集過來,不同的家徽,不同的顏色,武士們以眼神致意,向著北門方向前進。

  不花剌覺得振奮,摸了摸箭囊里那些危險如毒蛇的破甲箭。他從著沉默的行軍中到希望,他們現在就像潛行的刺客,等著朔北人發覺他們開始進攻時,想必會大吃一驚,措手不及。

  大軍開至北門外,在巴魯和巴扎的指揮下部署在各自的位置,不花剌從未見過草原人列這么復雜的陣,每一個細節似乎都飽含深意。他瞪大了眼睛,竭力想從中領會什么,但腦子里一團亂糟遭,就像要用武士粗糙的大手去解開一個糾結的絲線團那樣,無從下手。

  紫黑色的驪龍走到他身邊停下,一身甲胄的阿蘇勒和不花剌對視一眼。

  “大那顏也親自出戰?”不花剌說。

  “我的老師說,真正將軍從不在陣后,因為不在戰斗最激烈的地方,聞不到戰場上的血味,看不到一個個人倒下,就不能理解戰場,下的命令也就靠不住。”阿蘇勒說,“如果被姬野知道我坐在城里指揮,他會嘲笑我的。”

  “姬野?”

  “我的一個好朋友,就是來劫法場就我的那個家伙。”阿蘇勒笑笑。

  不花剌點點頭,“大那顏會在什么位置?”

  “我會在中軍,帶領鐵浮屠和哥哥給我的一萬騎兵,等我們前后軍被切斷,我會帶隊往前沖。”

  不花剌吃了一驚,“不行!那是最危險的位置,如果大那顏有事,誰來指揮?”

  阿蘇勒搖搖頭,“一旦開戰,依這個陣型,我們就不需要指揮了,沒有人能指揮得過來。敵人和我們都會陷入混戰,每一部都會分散,兩軍被互相切割開,只要將軍能夠在準確的時間突入,直插白狼團的陣心,我們就有獲勝的希望。”

  不花剌沉默了一會兒,“大那顏,縱然你不怕死,也不必這樣。你不是一般武士,你是帕蘇爾家的后代,原本能當上大君的人。”

  阿蘇勒低頭,笑了笑,“我這樣的人,當大君,不是會害了人多人么?我也不是不怕死,但是我這樣年輕沒經驗的人,如果不在那個位置,憑什么讓大家都相信我呢?我需要大家都相信我,如果大家心里懷著疑惑,我們的希望就沒了。”

  他仰起頭,對著黑沉沉的天空吐出一口氣,“姬野說我總是沒信心,覺得自己什么用都沒有。有這么一個機會讓我覺得自己有用,我是很開心的。”

  “那些是白狼么?”阿蘇勒遙遙指著北面。

  天空已經微微地發白,以不花剌銳利的鷹眼,隱約前方幾里的地方有些黑色的影子逡巡著。

  “是,是白狼,是趁夜出來啃食尸體的,”不花剌看了很久,點了點頭,“一般主人不會跟著,那些畜生應該不會發現我們是在列陣。”

  “嗯,最好敵人沒有察覺前,我們已經逼近他們的營地,這樣他們來不及設置什么埋伏,”阿蘇勒說,“營地的位置絕對可靠么?”

  “絕對可靠,臺納勒河一戰后,我們有個出色的斥候藏在雪地里,跟隨后撤的朔北人,摸到了他們營地位置。這些天我們一直派人悄悄地監視著。”

  阿蘇勒微微點頭,又皺了皺,“有點奇怪……為什么我覺得今天來吃尸體的狼比以往要多不少呢?”

  不花剌跳上馬背觀察遠處,一一點數那些黑影。他心里涌動一股難言的不安,阿蘇勒說得沒有錯,以往城外吃尸體的狼最多只有百十匹,而此時那里游蕩的影子至少有兩三百,而且還在增加。黎明已經到來,天空一片暗白色而草原一片漆黑,地平線漸漸地清晰如刀刃,不花剌親眼看著一匹又一匹馳狼的影子躍上地平線,加入那個啃食尸體的狼群。他估計狼群的數字已經超過五百匹的時候,意識到出了問題。

  “大那顏!回撤吧!此時不能出戰!”不花剌回頭看著即將成形的鋒矢之陣,“有什么不對!狼太多了!”

  “我知道,你看那里。”阿蘇勒臉色微微發白,指向遠方。

  不花剌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心底一股寒氣翻涌著上來,嗆到他的喉嚨里。那是一個比其他巨狼都更高、更魁梧、更威嚴的影子,正以帝王般的姿態踏上地平線,它走得緩慢而有力,每一步都踩得雪花飛散,它在風里抖動身體,馬鬃似的長毛像是戰旗般飛動。它的背后,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它的背上,坐著一個黑色的人影,隱約可以看見那人的手中,提著森嚴的大鉞。

  狼中的皇帝站定了,仰著頭對著初升的太陽發出了吼叫。所有的狼都向它靠近,跟著它嘶吼起來。整隊中的青陽武士們都怔住了,狼后聲海潮般涌來,像要將他們吞沒。

  數百匹數千匹的狼狂奔著登上高地,和先前啃食尸體的狼群匯合,跟著狼群出現的,是提著戰斧和巨鉞的男人們,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跨上狼背。第一個出現的男人把一桿破碎的大旗用力插入雪地,旗桿沒入了小半,騎狼的男人們在那面旗下匯合。

  “白夜蒼狼旗,”不花剌覺得自己心底的恐懼像是個水泡那樣幽幽地從極深處浮了起來,“那是朔北狼主!整個白狼團都在那里!”

  九王厄魯策馬疾馳而來,“回撤!回撤!不能進攻!他們已經有了準備,我們進攻的時間被他們知道了!”

  阿蘇勒的臉色蒼白,嘴唇微微抖動,搖了搖頭,“不能回撤。”

  “這不是作戰的時候!”九王焦急而憤怒,“你和蒙勒火兒對面過么?那不是人,是一個魔鬼!”

  “來不及了,”阿蘇勒指向后面的北都城門,“我們在城外足有三萬人的軍隊,都要通過那個城門,我們就算從現在開始回撤,也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撤進城里。我們一大半人還沒進城的時候,白狼團就會從我們的背后殺到,如果我們殿后的人擋不住白狼團,狼群就會跟著潰退的人進入北都……狼進了北都,結果會怎樣?”

  “內奸!”九王低吼,“第二次!我們被出賣了!”

  青陽軍中一陣騷動。

  三人一齊看向遠處,那里又多了一面大旗,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之下,朔北部的騎兵們正在匯集,那些雄峻的薛靈哥戰馬圍繞著黃金蒼狼旗小跑,這個圓形的騎兵大陣漸漸從幾百人變成上萬人,武士們奔馳著,狂呼著,和不遠處沉默入生鐵的白狼團鮮明對比。

  巴赫、巴夯和木亥陽都策馬而來,青陽部的將軍們都已經明白了眼前的處境。他們不必交談,只用焦慮的眼睛交流,而后一齊看著阿蘇勒。

  阿蘇勒低著頭,沉默良久。

  “關閉城門。”他下了決心,抬頭環顧四周,“仍舊按照原來的戰術,和朔北部在城外決戰。”

  將軍們彼此間對視幾眼,一齊躬身向阿蘇勒行禮。他們都是見慣戰場的人,只要稍微思考,就這道這是唯一的辦法。

  “總說要為青陽盡忠,卻沒有想過真要盡忠的一日是這樣的,”九王清冷的臉上漠無表情,“我們這些人,也曾在戰場上為了戰功而爭奪,以往相處算不得融洽,今天卻要一同打這場沒有退路的仗。我只能希望諸位都竭盡全力。”

  “是!”所有人同聲回答。

  “其實我一直不喜歡木黎,”九王低低地嘆口氣,“但現在我很想他在我們中間。”

  他掉轉馬頭奔向自己三千虎豹騎組成的本隊,其他將軍也各自散去,只留下阿蘇勒和不花剌并騎而立。

  “大那顏是還有人什么吩咐么?”不花剌說。

  “前天我在城墻上跟將軍說的,只有你和我兩個人知道,每個人都知道我們要采用‘穿心’戰法,卻不知道最后一擊是將軍。”阿蘇勒低聲說,“知道的只有你和我。北都城里一定有內奸,但是這個消息不會泄漏,除非內奸是你或者我。”

  “這種局面下仍舊要在萬軍中刺殺狼主?”不花剌微微點頭,“好!”

  “我會切開呼都魯汗的騎兵大隊,如果我能行,我就斬斷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阿蘇勒伸出手,看著不花剌,“白夜蒼狼旗,就交給將軍了。”

  不花剌看了這個年輕人一眼,忽然想起前一次戰前和他握手的是那個枯瘦的老奴隸木黎,也是差不多的動作,眼神都有些像。他沉默了很久,伸手和阿蘇勒緊緊握住。兩人一齊用力,都感覺到對方手心里的冷汗。

  不花剌看著阿蘇勒也拔馬離去,撫摸著透骨龍的長鬃,長長地吐息。

  “關閉城門!”阿蘇勒的聲音從陣中傳來。

  北都城的北門是一扇帶著鐵齒的銅制巨閘,在機括推動下緩慢地降下,鐵齒插入地下的鐵槽中,把內外完全封閉起來。城頭班扎烈帶領的武士們拉開了長弓,三千支利箭指向城外,城下這支軍隊一旦離開,就再也不能回來。混戰中即使是友軍靠近城墻,也會被亂箭射殺。

  虎豹騎和鬼弓這兩支訓練有素的軍隊還保持著平靜,但中軍有隱隱的不安涌動,交頭接耳的聲音不絕于耳。

  “開拔!”阿蘇勒下令。

  他不準備說什么來安撫部下。這支拼湊起來的軍隊中有多達一萬人是臨時從奴隸和平民中選拔的青年男子,都位于中軍,對于第一次上陣的人而言,任何語言都無法讓他們減輕壓力,任何關于榮譽和責任的虎吼都不能讓他們忘卻恐懼,戰斗開始的時候,他們將遭到最慘烈的屠殺,中軍將被生生地切斷。這是“碎箭”之陣中關鍵的一環。

  這就是戰場了,有些人必然死去,你可以憐憫他們,但是做不了什么。因為每個人皆有自己的位置,也許下一刻,你自己就會死去。

  阿蘇勒對著灰色的天空大口地呼吸,想把心頭壓著的沉甸甸的石頭搬掉。

  難得冬日里的南風天氣,青陽武士們處在上風口,漸漸強起來的風掀動雪塵向著下風口的朔北騎兵而去,這是有利的風向,他們行進著開始加速,駿馬的速度總給人以一往無前的勇氣,小跑之后的戰馬暖和起來,他們興奮起來,仰首嘶鳴,越來越快。

  風把大群戰馬的嘶聲帶到了朔北騎兵的陣地上,朔北騎兵們警覺起來,他們意識到青陽人并未喪失斗志,青陽人的陣形緊密地收縮起來,三萬匹戰馬結群沖鋒,左鋒是號稱草原上最強騎兵的虎豹騎,任何敵人都不能掉以輕心。朔北軍漩渦般的圓形大陣停止了轉動,陣形裂開了缺口,缺口對準正高速逼近的青陽軍鋒矢陣,像是一張打開的巨口要把它吞沒。

  “圓形陣變半月陣。”阿蘇勒在心里說。敵軍中也有懂得東陸戰陣的人。

  他并不擔心,他也無需擔心。他的老師是息衍。東陸戰陣最強的人之一,那個曾在天啟演武中震驚皇帝的少年天才,那個總被用來和風炎時代李凌心對比的名將。阿蘇勒對于自己的師承充滿了自信。

  青陽軍的推進越來越快,戰馬們在滾滾的雪塵里競相追逐,一片片鐵刀出鞘的聲音。中軍沒有經過訓練的新軍漸漸地跟不上沖鋒的節奏,年輕人們竭力鞭策戰馬,但是隊形漸漸地分散,這根“箭矢”的中段慢慢地脹大起來,越來越松散,在奔馳出三里之后,整個隊形已經拉長了兩倍。

  這在阿蘇勒的預料之中,地勢更高的呼都魯汗也可以輕易地發覺這個陣形變化。他們不難猜到左右鋒的騎兵更加精銳,而中軍的訓練遠遠跟不上,正是青陽軍的弱點。

  朔北部的半月陣在變化,左右兩側向前伸出的月牙迅速地拉長,月形越變越大,數萬人的騎兵大隊從左右兩翼飛起,顯然是包抄的陣形。

  而白夜蒼狼旗被一名狼騎兵拔起,整個白狼團在戰斗開始前高速地回撤,讓出了正面的戰場給呼都魯汗率領的騎兵團。一切都和息衍在成帝三年那次陣法課上的說法吻合,這個被故意暴露出來的弱點在騎兵對陣時一定會吸引敵人兩翼包抄。而息衍也曾假想過他只是耳聞從未親眼見過的狼騎兵,在阿蘇勒都不知道這支騎狼的軍隊是否真的存在于草原之上時,息衍就斷言它們不可能被用來作為正面沖突的力量,因為他們太珍貴,經不起損失,而那些巨狼馱著人又缺乏久戰的耐力,所以他們勢必被用作奇兵。

  阿蘇勒的心中振奮,他走出成功的第一步了。他仰望天空,想著南淮大牢里的那個男人,想著他的一顰一笑,插科打諢,卻在不經意間把自己最寶貴的知識種植在阿蘇勒和姬野的心里,他期待那些種子萌芽生發,他期待學生們長成英雄。

  “將軍,要活下去啊,等我回去!”阿蘇勒無聲地說。

  他猛地拔出影月,長刀斜指前面的天空,“前進!踏平他們!這是我們為青陽雪恥的一天!”

  “殺!后面沒有我們的路!”左鋒的九王咆哮著,用兩柄戰刀在頭頂敲擊,發出刺耳的轟響。

  右鋒的木亥陽部也跟著把速度提到了極限,左右鋒都是極鋒銳的騎兵,他們進一步向著中軍收攏,戰馬之間是緊貼著奔跑,他們已經組成了無堅不摧的利箭,即將開始“穿心”。

  他們的前面只有兩個敵人,朔北騎兵后陣,黃金蒼狼旗下的呼都魯汗,更遠一些的,白夜蒼狼旗下的蒙勒火兒。

  這是一支要貫穿兩只雄鷹的利箭,已經離弦,再不回頭!

  朔北騎兵陣的中部迅速變得薄弱,左右兩翼卻集中了最快的戰馬和最精銳的騎兵,如同張開又攏起的鶴翼,避過了青陽騎兵精悍的左右鋒,從中軍中部猛地插入。

  幾乎在前軍鋒線沖入朔北部陣地的同時,朔北部的兩翼左右交叉斬切,攔腰把那支“箭矢”從“箭桿”中部截斷了。新軍在少許的抵抗之后就被沖散,“箭”斷了,前后被分開來包圍。留在后軍機動的巴赫帶著莫速爾家的鐵騎兵突前,接替了新軍的位置,和朔北人展開了激戰。他必須堅持至少半個對時,這是阿蘇勒要求他的時間。前軍同樣被包圍了,人數占優的朔北人從四面八方圍涌上來。

  左右鋒同時和朔北部騎兵沖撞上了,男人們在飛濺的血塵里咆哮著揮舞戰刀。

  阿蘇勒眺望北面,確定他和黃金、白夜兩桿蒼狼大旗的距離,攔在他正面的是一萬五千人的朔北部騎兵,他需要突破這些人。他答應過不花剌要斬斷黃金蒼狼旗,這也將引發白狼團的沖鋒。他握刀的手燥熱,在大軍的咆哮聲中心跳加快。

  他距離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還有兩里半的距離。

  比莫干帶著貴族們沖上北都城的城墻。他們也都不知道出戰的具體時間,是在清晨的夢里被城外震天的喊殺聲驚醒的。

  不同于臺納勒河邊的戰斗,雙方都已經熟知對方的兵力和裝備,這場戰斗不需要任何的試探,從一開始就是全軍壓上。

  “被分成兩截了?”脫克勒家主人皺著眉,“這可是用兵的大忌啊。”

  “可能是故意的,”斡赤斤家主人搖頭,“后軍只是在拖延敵軍的大隊,前軍集中了九王、木亥陽和大君親兵的優勢兵力,朔北部雖然人多,沒占優勢,而且我軍還有余力。”

  “阿蘇勒在東陸學到了了不起的東西啊!”比莫干贊嘆。他清楚地看見前軍的左右鋒在朔北人的重壓之下仍在推進,急欲雪恥的虎豹騎選擇了精銳中的精銳出戰,每一人都勢同猛虎,這些倨傲的鐵騎兵并不真的在乎死在戰場上,他們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名譽,前次被白狼團驚馬而撤退,令這些兇悍的男人在家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有希望,大君選對了領軍的人吶!”斡赤斤家主人點了點頭,“不過雖然有勇力,兵力和朔北部相比還差里一些吧?”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這句話可以留待我們拿下狼王頭顱的時候說。”比莫干說。

  “拿下狼王頭顱?”斡赤斤家主人吃了一驚。在草原上,有人會想著如何擊潰朔北大軍,但是取下那個魔鬼般男人的頭顱,令人有一種近乎弒神的恐懼,是他從未想過的。

  “是,阿蘇勒要做的,就是這樣了不起的事!”比莫干微微瞇著眼睛,“如果我們猜測的內賊真的存在,那么他就在我們之中,現在他已經知道我們的目的,卻沒有機會去告訴蒙勒火兒了!”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彼此對著眼神,彼此懷著猜測。

  “哥哥,阿蘇勒還真的不簡單!”貴木死死握著腰間“獅子牙”的刀柄,眼睛里全是恨不得自己上陣沖殺的沖動。

  “是啊,站在城墻上往下看,他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旭達汗淡淡地說,而后他低低地嘆了口氣。

  貴木覺察到哥哥的心緒不佳,一把按在旭達汗的肩頭,“若是哥哥你領軍,這仗能打得一樣漂亮,不……更漂亮!”

  “我不是為這些事煩心,”旭達汗撥開貴木的手,壓低了聲音,“我們這些流著朔北血的人,原本就只能做看客。”

  “可阿蘇勒也有朔北血。”貴木反駁,“阿蘇勒在戰場上的經驗,怎么比得上哥哥你,哥哥你可是在西面迎擊過夸父軍隊!”

  “可是他很簡單啊,阿蘇勒是個內心很簡單的人,”旭達汗低聲說,“你只要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想要什么,擔心什么,害怕什么。所以比莫干會相信他。”

  他注視著貴木,“你從我的眼睛里能看出我在想什么么?”

  貴木愣了一下,撓了撓頭。

  “不,你看不出來的,”旭達汗幽幽地說,“有時候對著鏡子,我自己都看不出來。”

  他的嘆息聲被城外高亢的喊殺聲吞沒了。

  阿蘇勒夾在騎兵中央,目測他與黃金蒼狼騎之間的距離,只剩一里半。

  他回憶著澀梅谷口和離國雷騎相遇的那場戰斗,那是東陸名將和騎兵霸主之間的經典戰例,雷騎軍以名聞天下的“兩段沖”在大約五百步的距離上發起了猛攻,紅潮滾滾,勢如破竹。這是他唯一一次騎兵實戰的經驗,他在揣摩距離,猶豫著何時開始“破箭”,這是“破箭之陣”的第二步,由他親自領兵。

  一名虎豹騎策馬狂奔到他面前,“大那顏,左右鋒損失已經過半!”

  以士氣支撐的左右鋒在損失過半之后無法堅持很久,阿蘇勒看了看自己馬后的巴魯、巴扎和哈勒扎,三個人同時對他點頭。

  “傳令左右鋒,準備‘破箭’!”他對虎豹騎下令,同時從袖口中取出了比莫干給他的那枚飛虎紋的黃金令符,高舉過頂,“飛虎帳!準備沖鋒!”

  他背后的就是飛虎帳,青陽九帳騎兵中已經消失了很多年的一部,比莫干恢復了這支騎兵,親手訓練他們,以他們為自己的親兵。此刻一萬個男人穿著一萬件東陸鐵鎧,握緊了一萬柄東陸淳國造的折鐵刀,這是一支生力軍,阿蘇勒一直謹慎地把他們保護在左右兩鋒之后。

  此刻從北都城的城墻上往下看去,青陽軍前部的“箭鏃”忽然裂開,九王部和木亥陽部的騎兵們分別向著兩側擠壓朔北騎兵,掃蕩開一條幾十丈寬的道路。“破箭”了飛虎帳蓄積已久的殺氣噴薄而出,大那顏阿蘇勒·帕蘇爾一騎當先,一萬個披紅氅的男人隨著他拍馬舞刀,縱聲咆哮。

  朔北騎兵們為之色變。

  東陸離國的“兩段沖”在草原上被重現,一萬人分作前隊五千人和后隊五千人,中間相隔數百步,直取黃金蒼狼旗的位置。

  呼都魯汗立馬在自己的戰旗下,看著不遠處那支穿紅的青陽軍,正高速地撕裂朔北部的陣型,向著他逼近。

  他微微皺眉,他的兵力占優,但大部都用于剿殺敵軍的后軍,對著那些沒有戰斗力的中軍展開屠戮,但是那里的莫速爾家騎兵浴血死戰,朔北人一時還難以全殲他們,兵力陷住了,沒能及時掉回來。圍困敵軍前軍的部隊則遭遇了極大的壓力,敵軍左右鋒都是極其精銳的騎兵,而青陽的領兵人物還在左右鋒后藏著一支生力軍,短瞬間占據了正面的兵力優勢。

  “世子,危險!敵軍從正面突破了!”護衛武士提醒他。

  “急于殺死我么?”呼都魯汗低聲說著,抬頭看了看自己那面織金的大旗,“還是我的旗幟太耀眼,就像燈火那樣招蛾子?”

  “世子,我們往后撤兩里吧!”護衛武士說,“如果敵軍沖到面前我們再拔旗后撤,會很倉促,若是真的被人奪了旗,那該多丟臉。敵軍不過是垂死掙扎,等我們的大部解決了敵人后軍再轉回來,我們就勝了。”

  “我可以暫時后撤,但是我的旗不能撤。”呼都魯汗拍了拍旗桿,“從今天這一戰開始,我要每一戰都把我的旗往南插,一直插到……東陸的南端!”

  “可……敵軍就要上來了。”護衛武士不解。

  “交給那個人吧,”呼都魯汗微笑,“既然他是那么強有力的人,就讓他來守護我的旗。我們走!”

  飛虎帳騎兵鉆透了朔北部在正面薄弱的防御,當他們完全沖開了朔北騎兵的阻擋之后,整隊中爆發出一陣歡呼。

  他們距離那桿黃金蒼狼旗只剩下幾百步了,奪旗的人會被看做英雄,他們每個人都渴望著成為英雄,而朔北部世子居然沒有及時帶著他的戰旗后退,給了他們最好的機會。

  阿蘇勒帶馬閃過的瞬間把影月轉到左手,右手把一個來不及閃避的朔北武士從馬上直抓了起來,用力向一側拋出。短暫的哀嚎聲后,那個朔北男人消失在飛虎帳騎兵的鐵蹄下,阿蘇勒心里微微有些不忍,繼而驚得拉住了馬韁。

  他和黃金蒼狼旗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阻礙了,此刻他才發現旗下沒有站著呼都魯汗或是任何一個朔北人,旗下只有一個人,一個老人。

  那個像極了離國國師雷碧城的老人,山碧空。

  山碧空佝僂著背,扶著旗桿而立,像是一個居于山中的老人扶著古樹眺望,騎軍帶起的大風把他一身灰袍吹得呼啦啦作響,他顯得平靜、孤獨、又蒼涼。面對來勢洶洶的鐵騎兵,他沒有絲毫畏懼的神情,隔著幾百步和阿蘇勒對視了一眼,而后轉過身,背著手,圍繞著蒼狼旗漫步。

  這詭異的一幕令飛虎帳的騎兵們都覺得不安,他們紛紛拉住了戰馬,在距離山碧空兩百余步的地方站住了。這樣一支龐大的騎軍,停下來很是艱難,騎兵們急促地喘息著,等待著阿蘇勒的命令。

  哈勒扎攔在阿蘇勒的馬前,“大那顏,那是……辰月教士!”

  “我知道。”阿蘇勒聽著影月發出了不安的鳴響,“他還是個位階很高的辰月教士。”

  “怎么辦?是疑陣么?”

  阿蘇勒搖搖頭,“我不知道。”

  “那是呼都魯汗他正向著白夜蒼狼旗那邊撤退。”巴魯指著遠處。他們已經登上了高處,附近幾里內的局勢看得清清楚楚。

  “不能停下,”阿蘇勒長刀虛劈,“我們距離黃金王和狼王都不遠了,我們不能停在這里,九王說得對,后面沒有我們的路。”

  山碧空遙望著對面那支殺氣騰騰的隊伍。他已經很老了,可視力還沒有衰弱,看見了被萬軍簇擁的那個年輕人,他穿著白色的皮鎧,舉著那柄天驅領袖的長刀。

  一萬雙眼睛都在看著山碧空,這是一對一萬的凝視,山碧空的目光平靜坦然。

  遠處的喊殺聲被風卷上高空,又自上而下地壓過來。他所在的高地如同死亡之海的海灘,這海的水是死人的血和哀嚎組成的,它掀起滔天的巨浪,席卷過來,要把他吞沒。他已經很老了,看過不知多少人死去,立于戰場中央不會感到悲傷,但總覺得疲憊。

  這個世界紛紛擾擾,總有些理由讓男人們不得不舉起刀去搏殺,他們咆哮,他們砍殺,他們哀嚎。

  “這是這世界的罪啊,”山碧空在心里說,“不是人的。”

  這世界被作為戰場而創造,注定要浸滿鮮血,無論多么努力地守護它,終究都不能結束戰爭。

  山碧空想要揮袖對那些急欲建功或者復仇的年輕人說,“退去吧,你們在撲向死地。”

  但是他沒有說出口,他知道此刻一切的言語都沒有用,當仇恨和鮮血蒙蔽了人們的眼睛,他們聽不進任何話。

  他低頭默默地看著自己腳下,圍繞著黃金蒼狼旗,腳印組成了完美的圖騰。他緩緩地呼吸,那個圖騰隱隱地一閃一滅,漸漸和他的呼吸節奏吻合。

  “附近沒有發現埋伏,”斥候回報到阿蘇勒面前,“但是朔北人的騎兵已經從后面追上來了!”

  阿蘇勒回過頭,剿殺后軍巴赫部的朔北騎兵大隊中的大部分已經放棄了包圍,戰馬全力奔馳,馳援本陣。對方足有兩萬之眾,正當殺紅了眼,飛虎帳戰勝的機會不大。而被阻擋的青陽部前軍正在竭盡全力向著飛虎帳靠攏,左右鋒的鐵騎把一千個始終沒有出手的人包裹在中央,那是不花剌的一千人,他們在黑氅上覆蓋了一層灰白色的麻布,遠遠看去只是普通的新軍,他們沒有帶刀,卻帶了五萬支毒箭。

  他們距離遠處的白夜蒼狼旗還剩下三里的距離,那里只有三千匹白狼。

  “弓箭!”阿蘇勒喝令,“射殺那個人!我要斬斷黃金蒼狼旗!”

  巴魯巴扎帶著幾十個飛虎帳騎兵趨前,到距離山碧空只剩下一百步的地方,一齊張弓搭箭,他們都是出了名的神射手,尤其是巴扎,在東陸的時候大柳營里演武,每次射箭第一的紅花都落入他的囊中。

  遠處山碧空緩緩地抬眼,看了看那些獰亮的箭鏃。

  “射!”巴魯喝令。

  幾十枚羽箭同時離弦,飛虎帳騎兵們立刻收弓拔刀,預備沖鋒。沒有人能在這樣的攢射下逃生,除非他是鐵鑄的。

  羽箭在空中拉出尖嘯聲,山碧空的手微微用力在黃金蒼狼旗上一震。一個如同波濤拍打礁石的聲音把羽箭的嘯聲整個壓了下去,飛虎帳的騎兵們覺得眼前出現了一個幻覺,在山碧空拍擊旗桿的瞬間,一片火焰色的光閃滅一個呼吸般的波動以旗桿為中心向著四面八方傳播出去。

  他們的箭已經到了山碧空的面前,可是遇到了那個波動,瞬間化為灰燼。鋼鐵的箭鏃融化成鐵水,墜入雪地里又凍裂成鐵渣,蒸發出裊裊的白氣。

  巴扎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一腳踢在身旁哥哥的腰間,把他踹下了戰馬,同時自己也仰身從馬鞍上翻了下去,接著撲到哥哥身上把他的頭用力壓到雪地里。他聽見頭頂上如同颶風掃過,帶著盛夏般的熱浪,熱風里像是帶著燒紅的刀,要把他的后腦剖開。

  這對兄弟驚恐地起身時,發覺那些和他們一起趨前的飛虎帳武士都默默地坐在馬背上,一動不動,如同雕塑,只是從腰腹到膝蓋完全焦黑了,馬也是一樣,脖子全黑了,那道熱風就像是在人和馬身上刷下了一道黑漆。隨即,焦黑的部分碎裂坍塌了,馬頭掉了下來,人的上半身也掉了下來,大潑大潑的血漿在他們周圍潑灑,像是一個個裝滿血的袋子裂開了,那些血都近乎沸騰,咕嘟嘟冒著氣泡,灑在雪地上,蒸汽升騰。

  遠在三百步外的本隊也同樣被熱風波及,阿蘇勒被那道熱浪迎面擊中,瞬時無法呼吸,吸入的熱氣像是烙鐵一樣燙得他五內如焚。

  “焚風!”他聽說過這種秘術,秘術師們取了日光的精華把它用作殺敵的武器,但他沒有想到這種秘術的范圍可以到百步之外。

  山碧空舉起雙手,對著天空吟唱,沒有人能聽懂他在唱什么。他腳下的圖騰中有光焰升騰,圍繞他盤旋,隨著他每一次呼吸更加幽長,那光焰高得越過了旗桿頂。

  “巴魯巴扎!回來!”阿蘇勒大喊,“隊形散開!所有人,準備弓箭!”

  飛虎帳的弓箭射程可以達到一百五十步,他們可以在一百五十步的距離上從四面八方攢射山碧空,焚風殺傷的距離在一百步開外,而且秘術師施術有時間間隔,只要抓住空隙就可以射殺山碧空。

  飛虎帳的騎兵們在敵人不可思議的力量前戰栗不安,一時間沒有人回應阿蘇勒。

  “我帶人沖上去!”哈勒扎從馬鞍上摘下他的錐槍,“大那顏不要靠近!”

  “跟著我!殺了那個妖魔!”他沒有等阿蘇勒回答,大喊著拍馬,直沖出去,飛虎帳沖在最前的幾百名騎兵們一愣之后,追隨在這個勇士的馬后,散開成半月的陣型。

  巴魯和巴扎正匍匐在雪地里往回爬,他們不敢直起身體抬起頭,以免被那殺人的熱風擊中。

  “燃燒吧,陽昊之井!”山碧空完成了他的冥想,對著撲進的半月之陣揮袖。

  巴魯和巴扎同時感覺到地面的震動,和焚風襲來的時候不同,攜著十倍的暴烈,雪塵沖天而起,晶瑩的雪中裹著熾烈的光焰,仿佛大地深處是一個封閉的熔爐,只有深井直達那里,壓抑已久的火光直沖上天,筆直如劍。這樣吞吐火焰的深井在雪地上如同開花般綻現,每一次的火焰噴射像是一次呼吸,帶著雷霆般的巨響。

  一次吞吐在距離鐵氏兄弟僅僅兩丈的地方發生,氣浪飛卷,卷起的雪塊打在巴魯的背上,隔著鐵質甲胄,巴魯仍舊吐出了一口血。他拼命抓住弟弟,緊緊把他壓入雪層里,用身體壓在上面。

  他們曾經自負勇力,但是在這股簡直能摧毀天地的偉力面前,他們就像雷云中飛翔的兩只鳥兒,聽著耳邊不斷的雷鳴,無法掙扎,不知何時就會死去。

  哈勒扎帶領的飛虎帳騎兵足有三成在陽昊之井發動的第一瞬間就被腳下騰起的火焰震碎之后焚燒,飛虎帳武士們防備著焚風,甩脫了馬鐙,僅以雙腿夾著馬腹奔馳,以便隨時滾下馬鞍,但是當他們看見山碧空揮袖,立刻滾落馬鞍時,才發覺火焰從腳下襲來。戰馬們在它們無法理解的力量前驚慌失措,恐懼地哀鳴著,四處奔馳。

  哈勒扎呆呆地站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名騎兵在他面前一丈的地方生生被火焰吞噬了,火焰涌出的一瞬間,他全身的皮膚開裂,鮮血迅速地氣化,下一瞬間,他就被火焰中的巨力炸開,身體的碎片四處濺落。哈勒扎是一個天驅,他在下唐軍中的老師曾經向他講述過這些黑衣教士的種種可怕,但當他真的看見,他還是驚呆了,那個吟唱著舞蹈著的山碧空仿佛握住了神的權柄,正無情地懲罰世人。山碧空的神色淡定,目光平靜,面對這一切的血腥,他仿佛沒有感覺到任何罪惡,只是忠誠地執行他的使命。

  “妖……魔!”哈勒扎咆哮,“妖魔!”

  山碧空沒有理會這個普通人的吼叫,他圍繞旗桿款款起舞。那是神臨之舞,曼妙而蒼勁,如同森林深處的古樹在月光下在風里輕輕搖晃著新發的枝條。他呼喚著這片土地上最純凈最浩大的力量憑附在他的身體上,這個時侯他會短暫地超越凡人,化身為半神般的存在,此時他毋庸顧慮那些螻蟻之輩的憤怒。神的劍已經出鞘,接下來的只有屠殺。

  “大那顏,敵軍主力跟上來了!”斥候急報到阿蘇勒的馬前。

  增援朔北部本陣的兩萬騎兵已經繞過了左右鋒的阻礙,高速向著他們逼近,剛才被飛虎帳沖散的朔北騎兵也在重新整隊,一個巨大的包圍網正在向飛虎帳灑開。整個“箭矢”已經被分割作了三個部分,后軍的巴赫苦戰,而左右鋒的九王和木亥陽也在苦戰,被保護在中間的不花剌已經意識到局面正在向著不利于他們的方向變化,正帶著他的鬼弓竭力要突出來靠近飛虎帳,但他做不到,擋在他前面的不是敵人,而是死戰的友軍,左右鋒已經傷亡過半了,武士們已經沒有機會整隊沖鋒,他們拉住戰馬揮刀劈砍,甚至下馬步戰,以血肉相搏。

  阿蘇勒看見隊伍中的九王頭盔已經不見了,披散著頭發,嚎叫著揮刀。他對這個叔叔有心結,因為是他把整個真顏部滅族。但此時此刻他終于明白這個男人何以名為“青陽之弓”,他也曾像一個普通的武士那樣用命去換取功勛,揮刀砍殺。

  “殺了蒙勒火兒!殺了他!”九王從一個敵人的心口拔出戰刀,對著飛虎帳的方向咆哮,之后撲向了下一個敵人。

  阿蘇勒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能明白他的意思,在這個戰場上他們各有各的位置,也許下一刻他們就會死去,所以沒有時間為戰友覺得悲傷。

  “白狼團……出動了!”斥候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前方。

  這是陽昊之井暫時停息的瞬間,雪塵落下,黃金蒼狼旗之后三里,白夜蒼狼旗開始向他們推進,簇擁著那旗的,是整個白狼團,他們的領袖蒙勒火兒必然也在其中。白狼團終于忍不住出擊了,最艱難的局面和最好的機會同時到來,只要不花剌能在朔北部主力騎兵圍上來之前突出人群,他們就有機會殺了蒙勒火兒。

  他需要為不花剌劈開道路,他必須殺了這個山碧空,提前壓制從兩翼包夾上來的騎兵。

  阿蘇勒用手握住刀刃,而后把刀拔出。影月吸取了主人的血,光芒更甚,這柄妖異的刀仿佛從夢中睡醒那樣呼吸、搏動,阿蘇勒知道刀中棲宿的那些魂魄在不安地呼吼。

  他不能允許自己被區區一個人阻擋了成功的路,如果他不成功,不殺了這個人,北都城里要死幾十萬人!

  山碧空完成了又一次冥想,深深呼吸,再次揮袖,陽昊之井再次爆發,熾熱的力量把方圓一里的所有積雪都融化,熱水匯成小溪,汩汩地流淌,露出下面結冰的泥土。

  “全軍壓上!”阿蘇勒揮刀,“殺了他!不惜一切代價!”

  他知道這樣的戰術會讓多少人死去,但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他需要有一個人,趁著山碧空兩次施術的間隙沖到他身邊,劈下一刀。

  “殺了他!”飛虎帳的男人們吼叫著,拍馬上前,再不閃避。他們都明白阿蘇勒的意思,秘術對他們很可怕,但是也不過和密集如蝗群的箭雨一樣,他們都被訓練過迎著箭雨沖鋒,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箭矢會落在自己頭上,好比永遠不知道火焰什么時候會在自己腳下騰起。

  一個巨大的身影從低洼處走上高地,站在山碧空身邊,他背著一付床弩般巨大的弓箭,張開了弓,一次把三枚巨箭搭上弓弦。

  那是山碧空的夸父學生,桑都魯哈音,他足有兩個蠻族男人的高度,張開的弓十倍于蠻族角弓的力量。

  陽昊之井的火焰一再地起落,密集得幾乎沒有閃避空間,如果這些火焰真的是從地底深處射上來的,此刻這片土地已經變成了蜂窩。飛虎帳的一個千人隊在推進到距離山碧空的五十步的時候已經全部落馬,他們射出的箭被桑都魯哈音以一面巨大的銅盾遮擋,山碧空在他的防御之下全力施術。

  “大那顏!繞路吧!正面沖不過去!”千夫長滿臉焦黑從雪塵中狂奔回來,他的馬已經被火焰炸成了兩段。

  阿蘇勒看往左右,左右的朔北部騎兵已經形成了包夾之勢。

  “沒有機會了,”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必須從正面直沖過去!繼續沖鋒!”

  飛虎帳的千夫長們沉默了一會兒,一人低聲說,“大那顏,這么沖,我們也許都要死在這里。”

  阿蘇勒看著他們的眼睛,覺得那些目光刺著他,像是鋼針。他可以命令他們去戰斗,但是無法命令他們去死。

  “那么,我去!”他說。

  “混賬!”有人在阿蘇勒的背后咆哮。

  仿佛一尊騎馬的武神,一身鐵浮屠甲胄的巴夯從隊伍走出,一巴掌打在那名千夫長的臉上,“大君養你們,是為了讓你們在青陽部的生死關頭說出這種懦夫的話來?”他拔刀卡在那名千夫長的喉間,“聽見大那顏的命令了么?殺了那個妖人!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跟著上!你們全死了,就輪到我,我死了,輪到大那顏自己。”

  “我不喜歡懦夫,”巴夯的目光猙獰,“寧可我自己殺了他們!”

  他緊緊地按住阿蘇勒的肩膀,用目光暗示他回頭眺望,數以萬計的朔北騎兵距離他們只有一里之遙,他們和左右鋒之間已經完全被割裂開來,不花刺的一千人已經從虎豹騎陣后移動到陣前,卻迎上了大隊的朔北騎兵,沒法和他們匯合。兩軍人馬擁擠在一起砍殺,鬼弓武士們的箭沒了用處,他們紛紛從地上拾起死人掉落的馬刀去揮砍。

  “看見了么?沒時間了,”巴夯低聲說,“阿蘇勒,領兵的人,上了陣就得當魔鬼,你說沖鋒,誰敢退后,就得殺了他。因為你肩上扛著北都城幾十萬條人命,死幾百幾千幾萬人,只要能殺了狼主,都值得。別因為一時的仁慈壞了大事。我帶鐵浮屠去接應不花刺,你砍斷黃金蒼狼旗,在我回來前別死,能切開白狼團最好。”

  “鐵浮屠!”巴夯從馬鞍的架子上提起沉重的鐵騎槍,飛虎帳騎兵散開,隱藏在其中的鐵浮屠們暴露出來。他們緩慢而有序地整隊,把鐵騎槍并作了鋼鐵荊棘,那些彎曲如鐮的槍頭指向后方。這就是蠻族騎兵的巔峰之作,七十年前欽達翰王統帥他們的時候,他們有上千人,就是一個可以移動的楚衛山陣,一座不可摧毀的鋼鐵之山。

  鐵浮屠們帶馬開始奔跑,龍血馬的血性被戰場所激發,它們嘶吼著,越來越快,隊形漸漸地分散開,兩匹馬之間連著的荊棘鎖鏈拉緊。這條戰線展開足足有一里的長度,憑著一百人向著對方的上萬朔北騎兵發動了包抄。

  “我們繞不了路,”阿蘇勒的目光一一掃過那些千夫長,“我們的路只在前面。”

  他知道巴夯說的對,此刻對于武士們的仁慈毫無用處,只要能殺了狼主,一切的犧牲都有價值。怎能被一個人攔住了去路?怎么可能被一個人擋住了他的決心?怎么能被一個人阻斷了青陽部幾十萬人的生路?

  他心里忽的一股怒氣勃發,揮刀指向山碧空,“沖鋒!后退的人,我來砍下他們的頭!”

  “是!”千夫長們散開。軍令以下,不容違抗。

  山碧空覺得自己渾身的血如沸騰般涌動,流動在他筋絡中的力量如同一條無法束縛的龍,狂暴地沖擊他的關節,要摧毀他的身體。但他的思維清晰,腦海明澈如鏡,沛然偉力還在源源不斷地化生,他再次逼近自己力量的極限,白日里看不見的星辰依然向著大地拋灑著力量的弧線,組成一張張巨大的網,一直扎入大地深處,而這些錯綜復雜的線在山碧空的身側扭曲,力量應著他的冥想匯集在身體里,像是要把它撐裂。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吟唱咒文,歌聲里陽昊之井爍日噴發,暴烈的力量和火光一起沖向天空,把一批批沖過來的騎兵攔腰斬斷。洶涌的熱流在一瞬間就能讓人體達到極高的溫度,有些騎兵聰明避開了力量沖擊,卻被熱流掃過,他們沖出火焰的瞬間,全身的鮮血汽化,整個身體就像是一個炸開的、盛血的皮囊。

  他無法計算自己殺了多少人,一件件紅氅落下,整片雪地融化,地面如同被神的刀犁耕種過。

  他感覺到疲憊了,雷霆般的巨響讓他也聽不清聲音,不斷被激飛上天的塵土模糊了他的視線。

  阿蘇勒只能在煙塵落下的瞬間隱約看見黃金蒼狼旗上閃爍的金光,獰厲刺眼。他知道多少人已經死去,因為足有三個千夫長帶兵沖向那面大旗,卻沒有回來。飛虎帳騎兵們在馬背上發射了密集的箭矢,但是要么被陽昊之井里沖出的火焰摧毀,要么被桑都魯哈音的銅盾擋住,凡是能夠靠近到山碧空身邊的騎兵沒有人避過桑都魯哈音的巨箭,那一箭射來,能把人整個拋下戰馬,或者擊碎頭顱。

  白夜蒼狼旗仍在逼近,狼騎兵們決不著急,他們只出動了一個人就擋住了這邊的上萬大軍。他們此時加入戰場只是要更快地收割頭顱。

  他的后方,鐵浮屠戰馬踐踏著朔北騎兵,繃緊的鐵鏈上掛著死人的尸骨,要為不花刺沖開一條路。時間所剩不多,如果白狼團來到面前而鬼弓主力還沒到,他們將失去殺死狼主的唯一機會。如果不花刺趕到了而他們沒能突破山碧空的阻礙沖散白狼團,不花刺只能望著白狼團興嘆。他只剩下唯一的選擇,用人命趟開一條路,只要一柄刀,或是一支箭,就足夠多樣死那個辰月教士,只要他們能越過面前雷池般的法陣。

  “下一隊!”阿蘇勒揮刀大吼,“下一隊!我們要……斬下呼都魯汗的旗!”

  陽昊之井爆發的聲音震耳欲聾,世界仿佛要在這轟響中崩塌。阿蘇勒感覺到那撲面而來的煙塵里蘊含著宏大如整個世界的悲傷,那些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帶馬從他身邊馳過,走出巨大的之字形,試圖繞過危險的火井,然而一隊接一隊地落馬,殘斷的肢體無處不是,下一隊武士又踩著戰友的尸體咆哮著帶馬沖鋒。

  他想起息衍跟他說起過秋天那些溯流而上去云中產卵的鯡魚群,它們要經過危險的寒云川,那里等候著狡黠的獵人們,那些鸕鶿、熊和危險的鯰魚群等待著它們一年之中最豐盛的筵席,熊在河灘上等待,鸕鶿在水面上游蕩,鯰魚群沉在水底,張著嘴,露出鋒利的牙齒,等待著這些肉味鮮嫩的鯡魚。沒有畏懼也沒有遲疑,鯡魚們知道它們歷盡千辛萬苦從大海深處來到這里是為了什么,只有短暫的幾天激流涌動的寒云川平靜一些,它們必須一往無前地沖過獵人們布下的網。任憑熊的利爪起落,鸕鶿和鯰魚君把多數的同伴從身邊叼走撕碎,它們只是拼盡了全力往前游,每前進一寸就更接近云中,那里有一個溫暖、滿是水藻的湖泊,在那里幸存的魚兒會代替它死去的同伴們產下成千上萬的卵,來年春天這些卵孵化,小魚不僅像它們的父母,也像那些沒能從獵人手中逃脫的鯡魚。這就是戰場上殘酷的生存法則,在這里,任何一個人的命都不重要,只要最后一個人能夠爬到敵軍的將旗那里砍斷旗桿。是死在半路的千千萬萬人的手為他舉起那斬旗的一刀。

  “這就是為將的道理,就算你知道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卻必須忘記這一點。為將的人,每一次下令都會有人因你的令而死去。但是所有的令箭都必須投擲出去,”息衍這么說的時候眺望著落日下的遠山,“這就是所謂‘殺伐決斷’。”

  這就是殺伐決斷,面對著屠場般的世界,懦弱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

  他回頭看著正在崩潰的左右鋒,九王和木亥陽正在相互靠近尋求支撐,厄魯·帕蘇爾那面所到之處震驚百里的大旗在煙塵中堪堪就要倒下,每一次掌旗的武士被利箭穿心,立刻就有人撲到九王背后再把那大旗豎起,數以萬計的朔北騎兵帶馬圍著他們奔跑,箭矢如雨,左右鋒化作了圓形陣,死死地保護著陣心的一千人。

  那是他們的旗,他們斬狼的長刀,他們是要去那個溫暖湖泊里產卵的魚。

  “敗退者斬!”一名千夫長咆哮。

  阿蘇勒猛地回頭,看見一名飛虎帳武士驚恐地捂著兩耳吼叫,從戰場上不要命地往后逃。他的指縫里滲出鮮血,大概是兩耳都在雷霆般的巨響中聾了。那名武士就要從阿蘇勒馬側馳過,阿蘇勒握刀的一緊,他知道軍令的嚴肅,他如果此時不斬下這個武士的頭,下面不會再有人沖鋒。但那是一張何等年輕的臉啊,只有十六七歲,大概是剛剛接過了父親的刀和鎧甲,成為了一名效忠大君的飛虎帳武士。阿蘇勒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是真的害怕,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孩子,看見那么多人就在他的身邊化作橫飛的血肉,他理所當然地害怕。那樣就要砍下他的頭么?阿蘇勒的手腕僵硬,腦海忽然一片空白,這個間隙,那名武士在阿蘇勒面前一閃而過。阿蘇勒意識到這是個巨大的錯誤猛地回身時,看見那個大孩子的頭從脖子上滾落下來,無頭的尸首膝蓋彎曲,撲倒在地上。斬下他頭顱的刀握在千夫長手里,那是個四士多歲的男人,冷厲的臉上不帶一絲表情。

  “我帶隊再沖一次,再有兩隊好射手從左右包抄。”千夫長說道,“讓那個妖魔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施法。”

  阿蘇勒在那個男人鐵一樣堅硬的面孔前只能點頭,“謝謝,本該是我動手。”

  “理應為大那顏效勞,”千夫長看著地下那個大孩子的頭顱,“我們騰格爾家的男孩不能是懦夫。”

  阿蘇勒沒有來得及說話,巴魯和巴扎從左右閃出,“我們帶射手從左右包抄。”

  他們從那片焚燒的焦土上奇跡般爬了回來,雙手和膝蓋都磨得鮮血淋漓。但此時他們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個錯誤的奇跡,在這個戰場上沒人在乎誰活著回來,只有沖過去殺掉山碧空的那個人才是值得在意的。他們避過了焚風之后應該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拔刀迎著焚風再做一次沖鋒,莫速爾家的男人和騰格爾家的男人一樣,不能是懦夫。他們必須晚會自己家族的尊嚴。

  三隊騎兵一齊涌出,他們沒有等待阿蘇勒給他們出擊的命令。阿蘇勒看著他們的背影,值得自己還不能用威嚴征服這些男人,在那些鋼鐵一樣堅硬的臉和心之前,他還只是個學過些東陸陣法的孩子罷了。

  對面的騎兵高速地接近,山碧空卻沒有立刻施法。

  他默默地撫摸著自己的胸口,黑袍下滲出漆黑的血來,他的呼吸急促,無法駕馭的力量在他的體內分散開來,千萬條蛇似的穿梭。

  他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教中那些神異的駐顏之術可以模糊他的年紀,但是生命之火的熄滅是早晚的事,作為一名秘術師,他已經越過了巔峰的年紀,每一次動用這種逆天的禁術,他都在耗損自己剩余不多的生命。三十年前在那個晉北小鎮上誅殺天驅啟示之君的決戰之后,他又一次感覺到靈魂將從他殘破的身體中溢出。

  “老師,我們撤走吧,把這里留給白狼團來防守。”桑都魯哈音準備把山碧空扛在自己的肩上。

  “不,還不能撤走,你沒看見白狼團逼迫得這么緩慢么?狼主在窺看我的力量,他只尊重掌握力量的人,我們需要他的尊重。呼都魯汗也一樣,他要把我的命和他的旗捆在一起。”山碧空在巨盾后緩緩地挺直身體,“我們是神的使者,沒有人能殺死我們。”

  “老師,您的身體已經撐不住了啊!”桑都魯哈音也看得出山碧空到了油盡燈枯的極限。

  “是啊,撐不住了,”山碧空輕聲說,“能殺死我們的,只有神和我們自己。”

  他用盡全力伸手在空中寫畫,手指上黑色的血迅速汽化成暗紅色的霧氣,隨著山碧空快速的勾勒,秘術的花紋瞬間成形,這些蘊藏了靈魂的血之咒能將秘術提升到極致。山青空猛地揮袖掃去了那個浮在空中的印紋,同時陽昊之井再次噴發,火柱矗立在戰場上,如同神的刑場。

  疊都魯哈音知道此刻自己該做什么,他抓起巨弓,每次上弦三箭,左右射出。山碧空強攻著正面而來的數百名青陽騎兵,桑都魯哈音的巨箭直取左右偷襲的小隊。

  千夫長帶隊在噴薄的火柱間繞行,不斷有人被可怕的熱浪推下戰馬,炸成碎片。左右兩側的巴魯和巴扎都已經落馬,桑都魯哈音的弓箭之術像一個草原人那樣精準,而他的夸父同胞們往往只能投擲巨石罷了。他沒有取人,而是對準了巴魯和巴扎的戰馬,每次三支箭離弦之后并排飛行,足長七尺的箭像是一柄被擲出的長槍,彼此間間隔只有兩尺,完全沒有閃避的機會。

  巴魯和巴扎都不準備回頭,他們立刻跳起來向著山碧空奔跑,一邊奔跑一邊發箭。這讓桑都魯哈音不得不重新舉起巨盾防御,而沒有機會阻擊正面的千夫長。正面的一隊人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了,但他們就要成功,他們比以往任何一隊突進得都遠,他們已經可以看清山青空的臉,此刻如果山碧空再使用陽昊之井,巨大的沖擊力可以波及他自己。

  飛虎帳武士們咆哮著高舉戰刀,他們從心底深處痛恨那個老人,是他一個人讓半數的飛虎帳精銳損失在戰場上,這是草原上不曾聽聞的事。無論是多么強大的妖魔,這些男人都不在乎了,他們一定要殺了他。

  “愚夫。”山碧空低低地嘆了口氣。

  他輕輕地一跺腳,地上早已畫好的印紋震動了,山碧空的手指間出現了一道明麗的火焰,彎曲如刀弧,他舉著那柄沒有重量的刀輕輕地平揮出去。一刀之內,他斬下了面前所有人的頭顱,那些戰馬還在往前奔馳,從山碧空身側馳過,那些戰馬本能地畏懼這個老人,不敢沖撞他,而馬背上那些無頭的尸體已經無力舉起手中的刀對準山碧空的頭顱斬下。

  山碧空吹熄了指間的火焰,如君王般傲然地面對著他造就的屠場。

  這就是接近他的下場。

  但是下一刻,掠起在空中的黑影驚呆了他。最后一匹戰馬的馬腹下,忽然閃出了一個人,他踩著馬背躍起在空中,身形后仰如弓,雙手短槍對山碧空的頭顱刺下。山碧空已經來不及吟唱和冥想,他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在敵軍中除了那個名叫阿蘇勒的年輕人之外,還有人也清楚秘術師的弱點,他們可以召喚永無止盡的力量,但他們需要時間。武士們不需要,他們殺人如同電光一閃。

  電光一閃,錐槍落下。

  “哈勒扎!”阿蘇勒大喊。那是哈勒扎,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藏身在尸體中的武士,千夫長的馬隊經過時,他藏身在一匹戰馬的馬腹下接近了山碧空。

  桑都魯哈音本能把巨盾提高,護住了山碧空的頭。

  哈勒扎落地,立刻蹲伏下來,那對銀色的錐槍中彈出了鋒銳的刺,短槍立刻成了六尺長槍,他把雙槍從巨盾下方送入,直貫山碧空的雙腿。他一旦得手,立刻棄槍拔刀,山碧空的腿已經廢掉了,那個夸父武士并不重要,他的目標是那桿黃金蒼狼旗。

  但他的刀沒能出鞘,桑都魯哈音移開了盾牌,山碧空伸手按在哈勒扎的額頭上。這個本應重傷垂死的老人異常平靜,沒有表情,直視著哈勒扎的雙眼,掌心中灼熱如烙鐵。他雙腿的傷口都有紅黑色的血涌出,那兩槍已經毀掉了他腿上的肌肉和脈絡,但他就用那雙已經廢掉的腿筆直地站著,沒有一點搖晃。

  “天驅。”山碧空低聲說。

  “鐵甲依然在。”哈勒扎說。

  山碧空的手往下壓在哈勒扎的心口,手像是燒紅的劍坯那樣流動著金紅色的光。他似乎完全沒有用力,那只手破開了哈勒扎的衣甲和肋骨,直入胸膛。阿蘇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狂呼著帶馬前沖,數千人的大隊追隨著他。哈勒扎沒有發出任何哀嚎,那是山碧空的手切斷了他的肺管和膈肌,他已經完全無法呼吸。

  山碧空揮掌下劈,把他的心臟切為兩片,之后把手抽出,鮮血在他滾燙的手上冒著氣泡。

  哈勒扎無力地倒在雪地里。

  “你做得很好,很多年沒有人能傷害我的身體了。”山碧空拔出了兩柄錐槍扔在一旁,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桑都魯哈音,帶上世子的旗,我們離開這里。”

  桑都魯哈音早在等待這個命令,他把山碧空扛在自己的肩上,一手拔起大旗,奔馬一樣回撤。阿蘇勒看著他扛旗的背影,知道已經追不上了,在這片戰場上他們扔下了數千具尸體,卻沒能斬斷一根旗桿。他撲過去抱住哈勒扎,檢視他的傷口,一切都是徒勞的,山碧空的手在那一瞬間化作神裁的利刃,把哈勒扎的五臟六腑全毀了。

  “哈勒扎……”阿蘇勒緊緊地抱著他,腦海里是十年前那個演武場上和姬野試手的男孩的身影在跳著。

  哈勒扎艱難地睜開眼睛,“大那顏,我就要死了……你要守住北都城……將軍還在東陸等你。”

  阿蘇勒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力點頭。

  “我是個青陽人,可是為了天驅的信念,勸大那顏死守北都城,結果死了這么多人,不知道算不算背叛了自己的族人。我也知道大那顏心里很猶豫,要打仗對你是很為難的……所以來之前我已經下了決心,就算我死了,也要為大那顏殺出一條進軍的路……總算做到了……”他的喉頭顫動,全憑聲帶在說話,“我不是大那顏那樣有本事的人……能做到的只有這么多……”

  “你是了不起的天驅。”阿蘇勒說。

  “世子……哈勒扎這輩子能死得像個英雄,都是因為能跟世子去東陸,成了天驅。我做夢還能想起我們騎著高頭大馬,進南淮城的那一天,那么多人夾道歡迎我們,那么多的旗幟、兵器,那么多穿綾羅綢緞的貴族站在我們馬下……真是威風啊。”哈勒扎滿是血污的臉上露出笑來。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說,“鐵甲……依然在……”

  阿蘇勒抱著哈勒扎,覺得他真的死了,這才輕聲說,“依然在。”

  他默默地站了起來,看著尸橫遍野的戰場,覺得疲憊,強忍得辛酸在他鼻腔里涌動。他的頭很痛,痛得像是要裂開,心里很空,像是面鼓,可以砰砰地敲出聲音來,他不由自主地又去想那些洄游產卵的鯡魚群,想那個被親人斷頭的少年,想著飛虎帳的武士們穿行在火柱之間,烈火燒沸他們的鮮血,他們被強橫的力量撕成碎片。這世界真的是一個戰場,就像他爺爺欽達翰王曾說的那樣。總有一天他的朋友都會死,就像哈勒扎一樣,他們在這個戰場般的世界里太弱小,把握不住的命,更保護不了別人。

  前方飛虎帳騎兵已經和白狼團正面交鋒了,戰馬們被封住了視覺和嗅覺,在鞭打下不顧一切地沖入狼群。但是跟狼騎兵比起來他們還是太弱小,那些馳狼跳起在空中,撲下來直接拍碎馬頭,狼騎兵們使用帶鏈的鐵斧和巨鉞砍殺,飛虎帳騎兵占不到任何優勢,這樣下去他們會被白狼團整個地吃掉,更不必說為鬼弓打開道路。

  后方不花剌的一千人在鐵浮屠的接應下已經從左右鋒中脫出,他們在高速地逼近,但是時機幾乎沒有了,鬼弓們已經暴露,蒙勒火兒一定會有防備,飛虎帳卻不能切開白狼團。左右鋒就要覆滅了,巴夯的鐵浮屠陷入大隊的朔北騎兵中,這支驕傲的騎兵皇帝被人海吞沒,敵人的刀劍無法傷害他們,他們也無法策馬沖鋒,只能拔出刀來笨拙地揮砍。

  北都城里,比莫干還在等消息。

  阿蘇勒知道還有最后一個辦法能為不花剌殺開一條道路,那樣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不過他不在乎了,任何代價都沒有哈勒扎還有那些死去的飛虎帳武士付出得多。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4


  不花剌不斷地給透骨龍加鞭,狂奔著逼近白狼團。

  “給我一百五十步的距離,一百五十步上,我在馬背上發箭,可以射死蒙勒火兒!我只要一百五十步的距離!”他大吼著向鬼弓們發令,“所有人,齊射,不要閃避,不要回頭。我要你們用箭為我打開一條路!”

  他也已經看出飛虎帳騎兵在巨大的損耗之后已經無法為他打通道路,此刻他唯一可以期待的只有跟隨他的兄弟們,鬼弓的箭是無敵的,這是他在戰場上最信賴的東西。他只要接近距離白夜蒼狼旗一百五十步,而他的背后有五十支箭,只要有一支洞穿蒙勒火兒的喉嚨就可以。

  “將軍!看那邊!”一名鬼弓以弓梢指點著驚呼起來。

  不花剌順著看了過去,他無法相信自己的所見的一切。一個高速奔行的人影如利刃般切入了白狼團的陣心,他一手提著五尺的長刀,一手提著闊身重劍,如風車般旋轉,那些巨狼在他的面前,就像是戰馬遇見了巨狼似的,驚恐地后退,但是來不及,那個人的速度如同太陽移動的時候影子在大地上飛馳,被他盯住的巨狼無法逃脫,一匹巨狼忍無可忍反擊時,那個人猛地躍起,達到三個人的高度,一刀劈斬之下,把那頭狼的頭骨和他的主人一起劈開。

  沒有人敢靠近那個人,血花在他身邊盛開又凋謝,濃郁的血腥氣里,他嘶聲狂嚎。

  “青銅之血。”不花剌隱隱地打了個哆嗦。

  欽達翰王之后數十年,帕蘇爾家再次出現了青銅之血。那個孱弱少年爆發的時候,和他爺爺一樣兇暴,儼然是當年欽達翰王當著所有青陽貴族的面懲罰背叛者的場景,飛虎帳騎兵躲避著他的鋒芒,狼騎兵也躲避著,他所到之處武士們閃出一片空地,他則野獸般向著人最多的地方沖去。

  白狼團在一個人的壓力下漸漸被分開,裂縫越來越大,指向白夜蒼狼旗的位置。

  “大那顏是要給我這個機會么?”不花剌抽出鳴骸鳥之箭,搭在弦上,對空射出。這是進攻的信號,鬼弓們在疾馳中把第一陣箭雨投向了白狼團。

  他盯著在寒風里招展的白夜蒼狼旗,朔北狼主蒙勒火兒的戰旗,三十多年前他帶著這面旗從北都城下撤走,三十多年后他回來,原本的蒼青色大旗被北荒的風洗成了慘白。不花剌希望用那面旗做他和狼主的裹尸布。

  白夜蒼狼旗下,蒙勒火兒沒有騎在狼背上,戰旗下擺著一張粗木椅子,他放松地靠在椅子上,瞇起眼睛看那個仿佛從巖畫中跳下來的血紅色人影在人群中穿行。他的兒子呼都魯汗恭恭敬敬地站在椅背后。

  “那就是青陽的驕傲,青銅之血,在草原僅次于遜王‘黃金之血’的血脈。”蒙勒火兒低低地嘆了口氣,“我年輕的時候一直渴望著親眼看見狂戰士在千萬人中砍殺,看看盤韃天神給了帕蘇爾家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可惜那時候欽達翰王在世,我還太年輕,不敢來北都城挑戰他的威嚴。”

  “父親,要不要避避鋒芒?”呼都魯汗說,“那只是個瘋子,不必父親您為他費心。”

  “不,那不是瘋子,是帕蘇爾家高貴的狂戰士,你妹妹的兒子。”蒙勒火兒說。

  呼都魯汗一愣。

  “阿蘇勒·帕蘇爾,我親愛的女兒勒摩的孩子,我在北荒曾經讓人偷偷地畫下他的模樣給我看,你看他那張臉,那雙眼睛,不是很像勒摩么?”蒙勒火兒淡淡地說。

  呼都魯汗眺望出去,只看見一雙血紅如兇獸般的眼睛和一張鮮血淋漓的臉。

  蒙勒火兒站了起來,提起斜靠在椅子旁的青銅大鉞,大步走向阿蘇勒。他的行跡如利刃般切開了人群,他奔跑起來,發出沉雄的吼聲。

  遠處的高地上,桑都魯哈音把黃金蒼狼旗平鋪在地下,把山碧空放在旗上。血從山碧空的全身涌出,染紅了旗上金絲織成的蒼狼。他的身體千瘡百孔,哈勒扎擊中他的瞬間,給他造成了不可彌補的傷害。那一瞬間在他身體里沖撞的力量失去了控制,像是千萬條無形的蛇從他的脈絡中沖出,重新散逸到天地間。對于秘術大師,施法中被人打斷是致命的。

  “老師!老師!”桑都魯哈音驚慌地按住山碧空的傷口,可以他的大手也蓋不住。

  “我不會死的……桑都魯哈音,別害怕,我不死的……我只是太累了……太累了……”山碧空睜開眼睛,用虛弱至極的聲音說,“可我還不能死,如果我死了,雷碧城才會真的把這片天地當做他的戰場……如果我死了……就再也沒人能克制他心里兇猛的野獸……”

  “所以我還不會死。”山碧空緩緩合上了眼睛,疲倦至極地睡去。

  桑都魯哈音試了試老師的鼻息,略微放下了心。他解下自己肩上的整幅葛布,小心地把山碧空包裹起來扛在肩上,警惕地環顧周圍,大步后撤。他曾作為一個夸父武士和蠻族人在虎踏河周圍打了十年仗,他不相信這些蠻族人,無論是青陽人或者朔北人。

  遠處飛虎帳和白狼團的戰場上,一個老人和他的外孫竭力廝殺,數千匹狼仰天狂呼。

  “雷碧城。”桑都魯哈音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看向南方,想象那個讓老師視為最重要的同伴、卻又始終放心不下的老人。

  “山碧空。”冥想中的雷碧城忽地睜開眼睛。

  早晨的陽光從窗格中照進來,照在他的眼睛上,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可別死在瀚州了,”他低聲說,“你這還想要救世的瘋子。”

  鬼弓的第一波箭雨被狼騎兵們以皮盾擋下了,這些從北荒牦牛身上采皮制成的皮盾異常堅韌。被羽箭命中的巨狼也沒有倒下,巨大的身軀和厚實的皮毛讓它們能夠忍受這些危險的武器,破甲箭的銅毒一時半會兒并不致命,只會隨后導致壞血。

  后面大隊的朔北騎兵正在馳援這里,形成了前后的包夾。不花剌距離白夜蒼狼旗只剩下三百步,他隱隱約約看見蒙勒火兒在親衛們的圍繞之下和阿蘇勒揮舞武器對攻,蒙勒火兒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柄大鉞上,沒有意識到高速逼近的鬼弓的圖謀。這是絕好的機會,不花剌覺得背上的四十九支箭都在毒蛇般搖動著身體。

  他開弓了,一支破箭甲擦著皮盾的邊緣慣穿了一條馳狼的眼睛。他的血沸騰起來,透骨龍仿佛感覺到主人的殺氣再次加速。

  混戰中的飛虎帳武士們竭力為他們壓出一條通道,只剩下一百五十步就可以達到有效的射程,一百五十步只是一箭之遙,不花剌希望自己現在是一支利箭。

  狼騎兵們高舉皮盾,同樣閃開了道路,不花剌還未來得及理解這么做的用意時,他看見野獸般的狼騎兵們陣營里,竟然有銀子一樣的白發在風里起落,冷厲的鷹眼閃動,密密麻麻數萬支箭插在泥土里,數百張長弓張開。鬼弓們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層屏障,那是一個脆弱的鶴翼陣,在騎兵沖鋒的時候這種陣形會被輕易撕碎。但是如果配上羽人的箭,它就是最強。整齊的弦響,仿佛雷聲響起在不花剌的腦海深處,兩翼張開的鶴投射出白色的、殺人的羽毛。

  一時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骯臟、兇狠、野獸一樣的狼騎兵和高潔、冷漠、鶴一樣的羽人并肩而立,那撲向他們的數百支箭在一瞬間就把一片鬼弓掃倒。

  鬼弓們沒有準備防御的盾牌,他們不需要防備流箭,他們本該是這草原上射箭最快最遠的人,因為瀚州草原上沒有羽人。在羽人的長弓射程下,蠻旗彎弓沒有反擊的余地。

  羽人射手們快速地拔起插在自己面前的箭,再次開弓,射箭像是他傘兵天賦,完全不需要命令,他們有種默契,自然知道把箭雨投向敵人的哪一處軟肋。射箭對鬼弓們而言是鷹的捕獵,對于羽人們來說是居高臨下的、帝王的殺戮。

  數十年的積累,幾代人的繁衍,青陽驕傲的鬼弓在羽人的箭下無從反擊。少數射出去的箭半途就力竭落下。

  “沖過去!沖過去!”不花剌咆哮。

  沒有選擇了,他知道沖得越前他的兄弟們死得越多,但是他只有唯一的一個機會,是那些飛虎帳騎兵用命踩出來的路,是那個名叫阿蘇勒的少年浴血屠殺為他換來的。

  不花剌跳下馬背,步行而進。速度此刻很重要,但是騎在馬背上巨大的目標會讓他成為箭垛子。他奔跑著,全力發箭,他的身邊鬼弓們疾馳而過,把他遮蔽在馬后。鬼弓們知道首領的用意,這是他們為首領打開最后通路的時候了,只需要再前進一百步,也許八十步。

  羽人射手們完全沒有被鬼弓們沖鋒的氣勢影響,他們自幼開始訓練,每日迎著陽光不斷重復開弓的動作,絕不眨眼,全身肌肉為了拉弓協調到最好的狀態,他們被訓練為射箭的機括,他們的經驗是高速的發射才能在戰場上存活,即使敵軍的戰馬沖到只剩一步之搖,一個精銳的羽人射手也不會拔刀,而是習慣地從地下拔起下一支箭。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不花剌看著自己眼前的兄弟們如被收割的莊嫁那樣,成排地落馬,他們都死了,只剩下負傷的戰馬沖在前面,作為他的盾牌,不花剌沒有時間悲傷,他就要到達射程內,他的心狂跳。

  阿蘇勒反手握著影月急退,狼騎兵們狂呼喝彩。

  這是不可想象的,一個老人,在帕蘇爾家的狂戰士面前不僅沒有被壓倒,反而占據了優勢。蒙勒火兒的青銅大鉞以無可匹敵的旋轉把阿蘇勒擊得步步后退,阿蘇勒如一只困獸般數次前突,卻都沒能成功。

  “你比欽達翰王差得很遠,你也配成為狂戰士么?”蒙勒火兒沉重地喘息著。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我祖宗的血。”

  “他們的靈魂在黑暗中看我,他們傳給我尊貴的血和肉,他們傳給我天神的祝福。”

  “我們注定是草原之主,我們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們注定是神唯一的使者。”

  阿蘇勒嘶啞地呼喚祖先們的名字,他血紅色的眼睛因為這些妖咒似的話變得越發的亮,他猛沖而前,踏步揮斬,大辟之刀重現,完美的刀弧向著蒙勒火兒的肩膀斬落。

  “帕蘇爾家,沒落了。”蒙勒火兒說著這句話,把青銅大鉞墊在了自己的肩上。

  影月斬中了大鉞,卻沒能讓那塊青銅碎裂,反崩回去,蒙勒火兒在那一瞬間伸手抓住阿蘇勒的頭顱,把他高高舉了起來,而后一拳打在他的后頸,讓他昏厥過去。

  不花剌的箭沒能出手,因為蒙勒火兒把阿蘇勒擋在了自己的面前,冷冷地看向不花剌的方向。

  不花剌知道自己失敗了,從一開始,蒙勒火兒就已經看穿了他們的戰術,設下了完美的伏擊圈套,那兩面旗幟是誘餌,蒙勒火兒把自己也用作誘餌,鬼弓、虎豹騎、大風帳、飛虎帳,都是投火自殺的飛蛾。

  不花剌扭頭看看自己的身后,已經空無一人,他孤零零地站在戰場上,羽人射手們完成了任務,沉默地把長弓收入囊中,拔起剩下的羽箭撤走。狼騎兵們緩緩地向著不花剌團聚而來。

  巴夯帶馬逼近白狼團時,沒有任何一個狼騎兵阻攔他,反而為他閃開了道路。飛虎帳殘余的人馬已經回撤,完成了屠殺的朔北部武士們不再追趕,從容地撤退,巴夯來到這里,只是要找阿蘇勒。

  阿蘇勒橫躺在一個老人的膝蓋上,那個老人坐在一張椅子上,背后張揚著白夜蒼狼旗。

  巴夯知道那是誰,看起來蒙勒火兒正在等他。巴夯摘下了頭盔,點頭致意。

  “這是青陽的鐵浮屠么?你敢來這里,確實有過人的勇氣。那么把我的外孫帶回去,他有青銅之血,非常珍貴,我不想他死去。我寨子里的環境太惡劣,對他沒有好處,他應該在城里等他的外公去看他。”蒙勒火兒看著巴夯,淡淡地說,“等他醒來的時候告訴他,靠著祖宗傳下來的狂血殺人,只不過是一只套了豹子爪牙的羊。他讓我很失望,比他的爺爺差得太遠。只有當他的心里也被血填滿,他才能真正稱為帕蘇爾家的狂戰士。”

  兩名狼騎兵把阿蘇勒抬起來,送到了巴夯的馬鞍上。

  “還等什么?你殺不了我,我還有戰俘要審問。”蒙勒火兒揮了揮手,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

  巴夯帶馬離去,僅存的幾十名鐵浮屠正在不遠處等待他,他們每個人的馬鞍后都扛著戰死者的尸體,他們必須把這些珍貴的鎧甲運回北都城,雖然看起來已經沒有什么用了,短時間內他們甚至訓練不出什么人可以穿著這些鎧甲作戰。

  呼都魯汗看著巴夯離去的背影,心里微微一動,抽出腰間的長弓,對準巴夯的后腦,他的弓術算不錯,足以命中。

  “呼都魯汗,你要干什么?”蒙勒火兒的鉞緩緩地壓在兒子的后頸里。

  呼都魯汗的全身僵住了,他知道那柄刀刃口算不得鋒利的鉞在父親的手中砍下過多少頭顱。他是蒙勒火兒唯一的兒子,但是如果他敢于在眾人面前質穎蒙勒火兒的權威,蒙勒火兒一定會讓那柄沾滿鮮血的鉞落下來。

  呼都魯汗緩緩收弓,把弓和箭都扔在地下,“那個孩子看起來很危險,我們不該留下他。”

  “我說過讓他們走,蒙勒火兒·斡爾寒的一生,永遠兌現自己的許諾。”蒙勒火兒也收回了鉞。

  他看著阿蘇勒一行的背影,冷冷地笑了,“呼都魯汗我的兒子,你急于對他下手,是擔心他影響了你的地位吧?這個孩子的身體里流著我的血,你認為我喜歡這個孩子,你忌憚他?”

  呼都魯汗不回答,仰頭看著天空。

  “山碧空,你怎么想?”蒙勒火兒淡淡地說。

  “他是一個天驅武士,但還太年幼,不足以對我們構成威脅。現在放他走,會有好處,北都城里的大貴族們會試圖投靠我們。如果我們連狼主的外孫也殺死,他們會明白投靠也絕沒有活路,他們要么死戰,要么向南逃竄。對于我們未必是好事。”騎在桑都魯哈音脖子上的山碧空說,“而且,當初是狼主以和親換回了和青陽部之間的和平,這個孩子是和親的結果,狼主理應顧念情誼。”

  蒙勒火兒咧開嘴,無聲地笑,“是啊,他是我最心愛的女兒勒摩生下的孩子,我的勒摩啊,是草原北方最艷麗的花。我卻不得不讓她嫁給我的敵人,換取她父親的撤退……”

  他笑著笑著臉色忽地一變,仿佛惡鬼暴怒般,額頭上青筋跳動,眼神猙獰得仿佛要搏人而噬,“她還和郭勒爾生下了男孩!讓他把武器對準他的外公!這是我不可洗刷的恥辱!”

  他的咆哮聲中,所有人戰栗不安。

  等到那怒容很久之后漸漸平息下來,蒙勒火兒低低嘆了一口氣,“他說他叫阿蘇勒·帕蘇爾……你看他的眼睛,是像郭勒爾啊。呼都魯汗,你真是愚蠢,你看不出來么?他絕不會是我們的朋友!”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1:05


  不花剌站在雪地里,左臂斷口上掛著血色的冰棱,右臂撐著弓才能勉強站直。但他知道不可能站得很久,他的身體在慢慢變冷,那張好弓的背脊也已經發出了將要斷裂的哀聲。

  他放眼向四周,無邊的大雪里躺著他的兄弟們,像是成群死去的黑色烏鴉。木黎留給他的透骨龍就倒在他腳下,已經冷透了。馬鞍一側掛著他祖傳的箭囊,里面還殘留十二支破甲箭,他再也不可能射完這些箭了。那匹兇猛的戰馬大概是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陷入了敵群中卻沒有箭了,于是帶著箭拼命地沖進來。它連續閃開了巨狼的利爪,卻沒能避開羽人的箭,一只利箭從它的胸口里慣穿進去,只留下白色的尾羽在外。

  他的面前是一張粗木座椅,蒙勒火兒坐在那里,他的巨狼蹲在一旁,他輕輕撫摸著狼背上的長毛。所有的狼騎兵都圍繞著不花剌,這支野獸般的軍隊軍紀異常嚴明,蒙勒火兒沉默著,狼騎兵和狼也都不發出聲音。

  蒙勒火兒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不花剌,不花剌以森冷的目光回敬。

  他在等待,等待蒙勒火兒巨鉞一斬,讓他的人頭落地,這個期待支撐著他不倒下。他想起木黎死前的一幕,頸口里涌出的血泉在空中仿佛一面飄展的戰旗,他不知道此刻他胸膛里的熱血能否化成艷紅色的泉水了,他覺得血管里已經結滿了冰。

  “鬼弓神箭不花剌,我從北方來的路上聽說了你的名字。有人提醒我說我可以不防備木黎,但是我一定要留心不花剌,因為不花剌要殺我,我甚至看不見他在哪里。”蒙勒火兒用低沉平淡的聲音說,“現在你這張鬼弓已經沒有箭了,我再也不必留心什么人。我很高興,就放你回去吧,順便,把我的禮物帶回給青陽的主人。”

  “我不會幫你做任何事,砍下我的頭,趁我還活著。”不花剌說。

  “我并不是要故作仁慈來折辱你,我這么做只是因為我欣賞你的勇氣,這是我含著敬意的禮物。你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木黎,可惜他最后變成了一只求死的老狗,這讓我覺得難過。”蒙勒火兒說,“你也想求死么?因為你已經不能射箭了?”

  “我父親教我的,”不花剌,“魔鬼的禮物不能收。”

  蒙勒火兒低低地嘆了口氣,眺望著遠言,沉默了一會兒,“如今草原上人人都蒙勒火兒·斡爾寒和他的武士們是魔鬼。他們強暴別人的女人,搶走生下的孩子,再訓練成殺人的狼騎兵。聽到白狼團的名字孩子都不敢哭泣。可是三十年前,在我們敗在郭勒爾手中之前,我們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我手下的每一個武士都有自己的家、妻子、孩子和牛羊。那一戰后狼騎兵的子孫徹底地失去了這些,我們變成了冰原上孤獨的野獸。”

  “你說我們制造了魔鬼?”不花剌嘴角抽搐著,冷笑,“草原上偉大的英雄,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要把自己殘暴的罪行推在敵人的頭上么?”

  “不,我們是魔鬼,我承認。但是任何人在生下來的時候都是善良的孩子,是不是?年輕人,一個人成為魔鬼總有些原因,其實每個人都可能成為魔鬼。青陽人并不擁有絕對的正義,這是戰爭,戰爭里只區分敵人和自己人。”蒙勒火兒淡淡地說,“在戰場上你只需要想著殺死敵人和保全自己人,伙伴的死去會讓你覺得孤獨,只有敵人的血才能夠洗去孤獨。”

  “那是為什么?是因為你的野心!如果沒有野心,你的武士們就不會死那么多,你們不會有三十年前那場失敗,你的武士也不會失去家,變成野獸!你們覺得孤獨?那是你們應得的!是你們自己……把自己的家人……和一切,都毀掉了!”不花剌仰起頭狂笑。

  他是真心實意地覺得舒暢,因為他可以嘲笑蒙勒火兒的孤獨。他本以為推動了弓箭和一只胳膊他已經無力去進攻這個可敬畏的老人了,但他現在覺得語言也可以,只要蒙勒火兒覺得孤獨,那么他堅不可摧的、魔鬼的內心上還有裂痕。不花剌心里涌起一點報復的快意,他要用兇狠的語言,變成鋒利的鑿子,在那個老人的心上鑿出缺口,深深地鑿下去,鑿出鮮血來。

  他就要死了,不在乎蒙勒火兒暴怒地砍下他的頭。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他想以這去安撫他死去的伙伴們。

  蒙勒火兒沉默著,笑了笑。不花剌愣了一下。

  “年輕人,想用語言來激怒一個老人?”蒙勒火兒說,“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們這樣的男人生在這片草原上,不曾畏懼過孤獨。心里涌動著對這個世界的欲望,我一定會伸手去奪取,英雄在踏上戰場前已經清楚他可能失去的一切,但是他不會因此后退。就算命也丟掉了,也沒有辦法。因為你敵不過欲望。”

  不花剌盯著蒙勒火兒,可蒙勒火兒的形象在他眼里越來越模糊。他本來覺得那是一頭兇蠻的野獸,不顧一切地要吃人,但真實的蒙勒火兒站在他面前的時候,殘酷、高傲、又孤單,坐在皚皚白雪中侃侃而談,像是個東陸的哲人。

  “你算不得什么英雄。”不花剌終于想到了一句話去反駁。

  “就算被稱做魔鬼又怎么樣?我們已經承受過太大的痛苦、太深的恐懼,失去一切流放自己,在永凍的雪原里等待了三十年,可是我沒法讓我的欲望平息下來,我的心里干渴,只有酒和女人能夠稍微地滋潤。我在意被稱為魔鬼么?”蒙勒火兒環顧他的武士們。

  狼騎兵們都沉默著,冷硬的面孔上沒有絲毫表情。

  “我還想被深深地滋潤,而能夠滋潤我的,只剩下你們青陽人的血了。”蒙勒火兒低聲說。

  “你錯了!就算最后一個青陽人流干了血,又能怎么樣?你就要死了!蒙勒火兒!你能當上幾天的大君?然后埋葬你的只有小小的一塊土地!你的欲望根本沒法被滿足,你的欲望是深不見底的海!”

  蒙勒火兒又笑了,笑得很輕松。

  “我來這里并不是跟你爭論誰對誰錯,”朔北狼主雄踞在寶座之上,仰望天空,低聲說,“回去告訴比莫干·帕蘇爾,我只是來……復仇!”

  比莫干和貴族們急匆匆地登上城墻,放眼望出去,數萬朔北大軍在北門外集結。他們打起了上萬面紅竭色的大旗,雪地上像是鋪滿了一層鮮血。

  “他們是要……攻城?”比莫干心里一顫。

  昨日敗陣之后,殘余的軍隊退回了城里,帶回了昏厥的阿蘇勒,朔北人出人意料的沒有趁機攻城,他們在距離城墻兩百步的地方勒住了戰馬,放任青陽潰軍入城。其后的整整一天,比莫干都在金帳里和貴族們議事,夜以繼日。壞消息不斷地送進金帳來,接近三萬人的大軍,活著回來的只有不到三千人,虎豹騎、飛虎帳、鬼弓三部精銳皆毀在這一戰里,九王、木亥陽、巴赫都傷重,而不花剌沒能撤回來,有人看見他被巨狼一爪撕下了一條手臂。整夜北都城里都是哭聲,幾萬人失去了家人,北都城的戰力真正被摧毀了。比莫干討論不出結果,沒人能告訴他該怎么辦,貴族們一時沉默,一時暴躁地疾走,場面一度失去控制,而凌晨的時候,傳來了朔北部在城北再次集結的消息。

  “哪來那么多紅旗?”旭達汗說,“難道他們昨夜是要染這些紅旗?”

  他想到《遜王傳》里一個古老的故事,狠狠一顫。

  “他們是要攻城!該讓所有能動的男人都集中到北門來,帶著弓!箭越多越好!”貴木說。

  “不,他們不是要攻城。”旭達汗擺了擺手。

  一名朔北部武士帶馬出,推進到距離城墻兩百步停下,仍在普通角弓的射程之外。

  “狼主令,送不花剌將軍回城!”他高聲說完,掉頭返回本營。

  “他們要把不花剌送回來?”比莫干一愣。草原上傳說蒙勒火兒對于俘虜從來沒有興趣,但他并不喜歡釋放他們,而是直接殺死。

  朔北部本陣裂開了一個口子,一個人影被從里面推了出來。他低著頭,在雪地上蹣跚而行,像是隨時會倒下。比莫干漸漸能看清他的臉了,那確實是不花剌。但是比莫干心里沒有一點高興,不花剌身后,拖著一條長長的鏈子,組成那條鏈子的,是無數人頭。那些頭顱的長發被分開為兩段,彼此系在一起,一頭系在不花剌的頭發上。那條殘忍的鏈子不知道有多長,看起來只要不花剌一步走下去,那鏈子永遠不會斷,每一環都是一個死去的青陽人,城外有幾萬青陽人的尸體,朔北人如果愿意,可以叫不花剌托著那鏈子走到死,都能割來新的死人頭顱續上。

  城頭上一片死寂,武士們把頭低了下去。

  比莫干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貴木,你帶幾個人下去,城門一開就把不花剌將軍引進來。”

  “不能開城!”斡赤斤家主人大聲說,“還看不出來么?這是朔北人的詭計!我們一旦開城,他們就會趁機進攻!”

  “不會,要攻城昨天就攻城了,”旭達汗說,“狼主不像是個喜歡玩這種招數的人。”

  貴木帶著幾個人匆匆下城,隨著城門頂上的黃銅絞盤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閘北被緩緩提到貴木胸口的高度。貴木按著獅子牙的刀柄,一矮身閃了出去,在雪地上奔跑幾步,一把抱住不花。他幾乎懷疑不花剌不是個死人,身上沒有一絲熱氣,外袍浸透了血,被凍得鐵一樣硬。不花剌木然看著他,讓貴木想起死去的魚。

  “不花剌將軍!”他用力搖晃不花剌,“醒醒!沒事了!你回來了!”

  “貴木那顏,”不花剌動了動嘴唇,“我不該回來的,我的兄弟們都死了,為什么我還要回來呢?”

  貴木看向不花剌身后,他大致能認得出來,那根鏈子上的每顆頭顱都屬于一名鬼弓武士,朔北人用這種殘酷的方式來折磨這個男人。他和不花剌并沒有什么情誼。可是看到這樣一個勇敢的族人變成這個樣子,心里也滿是辛酸。他一刀削斷了不花剌的頭發,斷了那條人頭鏈子。抱著不花剌返回城里,他剛剛閃進來,黃銅巨門震動,直落下來發出驚雷般的巨響。如今青陽人只能依賴這些厚重的城門了。

  “不花剌,你覺得怎么樣?”貴木抱著不花剌登上城墻,比莫干就迎了上來。

  “蒙勒火兒說他有句話,讓我一定告訴大君,”不花剌的聲音游絲一般,“他只是來復仇的,別的什么都不要。”

  他無力地后仰,暈厥過去。

  “青陽的男人們,你們再也活不到下一個冰雪消融的季節了!”城外,蒙勒火兒忽然放聲咆哮。

  他在巨狼的脖子上拍了一巴掌,調轉狼頭離去。數萬個朔北男人歡呼聲仿佛震動,持紅旗的武士們從兩側而出,像是一只紅色的大鳥探出了雙翼。每隔一百步左右,他們便插下一桿紅旗,那些木桿都是新伐來的枯樹,下端削尖,朔北武士們用把鞘把它們砸下去,直到下端刺入雪下的泥土著人里。騎兵圍繞著北都城奔跑,紅旗隨著他們的步伐廷伸,顯然不久就會在南門那里交匯。這些紅旗組成一個赤紅色的圈子,把北都城完完全全地包圍起來。

  “那是遜王的……神罰之圈。”旭達汗低聲說。

  “蒙勒火兒……他會怎么做?”比莫干乍聽見那個可怖的名字,臉色慘白。

  “他會……屠城!”

  在遜王的時代人,他率領一萬名古爾沁部落的騎兵,帶著一萬面紅旗馳騁草原,所有向他宣布效忠的部落,他就賜予他們白色的馬尾,表示這部落由遜王守護。那些不服從的,向著遜王進攻的人,遜王會命令古爾沁騎兵們用紅旗圈起那個寨子,從那一刻開始,紅色的圈子里每個長過馬鞭的男人都會被殺死,這個部落將被姨平。

  消失了五百年的神罰之圈重新出現在草原上,卻是出自蒙勒火兒這個魔鬼一樣的男人。他會比遜王做得更加徹底,沒有人懷疑。

  “是威脅么?”比莫干問,“他真的會屠城?”

  旭達汗搖頭,“不是威脅,而是宣言。我們城外的是蒙勒火兒·斡爾寒,他把自己的話看得比一切都重,他說過要做的事鐵一樣不能動搖。”

  “大君,您不是曾跟著九王,在鐵線河邊掃平了真顏一部么?”旭達汗說,“我想對于蒙勒火兒來說,北都城只是一件戰利品,把北都城奪到到手,他就是草原的大君,他當年敗在您父親手下的恥辱也就洗清了。他根本不需要這座城市,白狼團生活在極北的荒原上,那里才是蒙勒火兒的家。”

  “他會怎么做……”

  “殺死所有的成年男子,甚至男孩和女孩,放任他的武士強暴遙相呼應以生育的女人。十個月后女人們生下孩子的時候,他會下令把女人也都殺死,訓練那些嬰兒成為白狼團的武士。”

  “北都城要亡了……要亡了!”斡赤斤家主人忽地怒吼,“大君,現在您知道你做錯了什么么?”

  這位尊貴的家主轉身噔噔噔地下城,脫克勒家主人也跟著他下城,兩家的武士也都跟著下城,城墻上的人忽然清空了一半。

  “這……”比莫干愣住了。

  合魯丁家的新主人額日敦達賚也搖搖頭,招手帶著自家的武士下城。

  “額日敦達賚!”比莫干大喊,“你們這是要干什么?”

  “大君,我們說的那個內奸若不揭出來,這城怎么守也沒用。”額日敦達賚說,“可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怎么守呢?就憑這些人?”

  城頭上只剩下班扎烈帶領的幾百名飛虎帳武士沒有挪動位置,比莫干眺望著三家貴族遠去的身影,忽然感到由心而生的疲憊,他想要蹲下去好好歇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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