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哦?徐官人予你有何恩惠啊?」段知縣又問。徐衛一家人自從來了射洪,算得上是樂善好施,尤其是他的夫人,最好個扶危濟困。因此,這附近的人都尊重。 不料,那漁夫卻搖搖頭:「徐夫人女菩薩一般,這鄉里城裡受她恩惠的倒極多。不過,小人只是與徐官人談得來,朋友一般,送他兩條魚打什麼緊?」 段知縣一時無語,隨即揮手道:「魚留下,我讓人給你捎過去就是。」 漁夫沒回話,華知州已道:「既然是徐官人的朋友,為何不讓人相見?沒有這個道理。」 段知縣一聽,便讓那漁夫先去。後者大概也明白情況,小跑著往徐衛那別墅跑去。等他們這一頭到時,漁夫正快步往回趕,而徐衛的兒子徐虎追在後頭,正道謝呢。 華知州和段知縣都是常客,徐虎哪裡不認得?上前見了禮,便請二位官人堂上坐定,又使人送上了茶水,他自己便去請父親大人。 段知縣屁股剛坐下,便聽華知州道:「知縣若是公務繁忙,就不必相陪了。」 這把人鬱悶的,我陪你跑一趟連頓飯都撈不著?還說吃那兩尾鮮魚呢。可知州發了話,明顯不希望他在場,沒奈何,只得走人。 但轉念一想,便道:「下官既來了,總得跟徐節使打個招呼再走,否則,豈不失了禮數?」 正說時,徐衛從裡頭出來,還是那副打扮,若是不看臉,只當他是個鄉下人。知州知縣趕緊起身行禮,雖說虎落平陽,龍游淺水,可人家好歹還是節度使呢。 「行了,都不是外人。坐吧。」徐衛笑道。 段知縣卻不坐,道:「下官縣裡還有公務,就不陪兩位長官了,告辭。」 「嗯?這話說的,你段知縣到我這裡,我連頓飯也不讓你吃?」 「謝節使美意,下官實是有公務在身,這不知州相公來麼。理應陪同過來。」 見他再三不肯,徐衛也不勉強。讓兒子送走他後,正要請茶,可華知州哪有心喝茶,急急道:「恩相,前線出事了!」 「嗯。」徐衛蕩著茶末,全不吃驚。 華知州自然曉得,陝西出任何事情,恩相一定比自己先知道。可他還是著急:「張經略率秦鳳軍北上增援,與契丹人大戰於天都山。迫得後撤上百里啊。」 「你倒不用撿好聽的,敗就是敗了。什麼迫得?蕭朵魯不這是真恨毒了我們,看家本事都拿出來了。」徐衛波瀾不驚地說道。 要知道,秦鳳軍可是正經的虎兒軍,他的嫡系。自從大名府起兵以來,幾乎就很少吃敗仗。 「更要命的是,女真人遲遲不發兵,到時契丹人若明白過來。調集重兵壓境,這禍事可就大了!」 「這是必然的。」 「恩相是指?」 「紙裡包不住火,蕭朵魯不很快就會明白女真人的用意。我估摸著。不出一月,他就會把東線的兵力調到南面,到時,數十萬大軍壓境,規模空前啊。」 見他漫不經心的樣子,華知州倒有些不解了。雖說如今恩相去了職,丟了兵權,可他向來是關心時局的,也不該這般冷漠啊。 估計是知道這個老部下的心思,徐衛歎道:「我一力促成宋遼結盟,如今鬧到這步田地,還有何言?不過你也不必過於憂慮,就算蕭朵魯不打下陝西又有何用?」 華知州細想一陣,明白過來。 是這個道理,如今宋、金、遼三方共存。如果契丹人打下陝西,那大宋肯定要全力反撲。這個時候,如果女真人從中再插一槓子,不管是宋,還是遼,恐怕都吃不消。 換言之,契丹人不可能真全面進攻,徹底撕破臉,那肯定是要留著餘地,以等待時變的。 至於這個時變是什麼,他卻清楚。 「最近下官收到消息,說是朝廷裡有聲音,要請恩相出山呢。」 這個徐衛卻是不清楚,因此問道:「哦,具體情況?」 「朝廷遣往北方的使者沒有了消息,料想是被扣押了。朝中已經炸開了鍋,矛頭直指秦檜!連麟王也公開抨擊他誤國!」 徐衛眉頭一皺:「不會是折仲古要我出山吧?」 「那倒不是,是胡銓。」 「哦,原來是胡放砲。」徐衛會心一笑。這個人的名字,他早就聽說過了。 「胡銓上奏說,恩相坐鎮川陝多年,在西軍中廣有威望。又事君得體,忠心體國,現在事到臨頭,不請恩相出山更待何時?秦檜等人極力反對,麟王倒沒有明確表態。」 徐衛輕笑一聲:「麟王如今家大業大,倒束手束腳,不似從前灑脫了。」 「官家對此議很謹慎,不置可否。」 徐衛聽了這話,心中暗笑,他自然是要謹慎的。現在陝西掌握兵權的,是他老婆的娘家人,他敢不謹慎?可很快,事態就會逼著他做出選擇。不是自己自負,這件事情,誰來都不好使,誰也收拾不了這個爛攤子。 果然不出所料,到十月末時,大宋天子坐不住了。派遣往金國的使者杳無音訊,必是被扣無疑,女真人這等於是公開毀約敗盟! 一想到這個,趙謹就惶惶不安。他知道這回事情搞砸了,女真人翻臉無情,又把契丹人得罪得不輕,這是樹了兩家敵啊。 事情的起源在哪裡?說到底,屁大點事,不就是劉光世上任以後,關閉了邊境上的互設,挑起了一些爭端,最終發展至此麼?現在這怎麼收場? 秦檜也傻了眼,他當初力促聯金攻遼,心思就如同當年的道君皇帝一樣。希望搞出一點業績來,可哪知道狗日的女真人放著嘴邊的肥肉不吃! 他是這件事情的如作俑者,無論如何也逃不了干係。情急之下,也就顧不得許多,提出一個建議,一個不用打仗的建議。那就是跟契丹人和談,你們不就是為了邊境互市麼?我重開就是! 趙謹此時也後悔事情做得太絕。立馬批准,並派秦檜的心腹為使臣,前往陝西與契丹人和談。 可這使臣剛走沒幾天,就又出事了。 宮室之中,徐婕妤正逗著朱妃留下的小公主。小丫頭長得漂亮,完全繼承了母親的優點,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一刻也不離她臉龐,早已把她當作了母親。每當徐婕妤逗她時。小公主總會笑歪了嘴。 趙官家在旁邊看著,連日來愁雲籠罩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笑容。伸出手去道:「給我抱抱。」 徐婕妤將小公主遞給他,大宋天子緊緊摟著,動作有些僵硬。可到底是血脈相連,小公主看著他,竟也不哭不鬧。 「你看她養得很好。」趙謹道。 「朱姐姐臨終托付,臣妾敢不盡心?只是,到底比不得親娘。」徐婕妤歎道。 趙謹聞言,卻不接話茬,只顧逗女兒玩耍。徐婕妤瞥見沈擇神情閃爍地進來。到跟前向她行個禮,又對皇帝道:「官家。陝西,急報。」 此時徐婕妤才注意到,他手裡拿著一個奏本。 「何事?」趙謹一聽,動作就停滯了。 沈擇卻不回答,徐秀娘會意,伸手想接過小公主,趙官家卻不鬆手。催促道:「你說!」 沈擇這才道:「秦鳳軍敗退,失了西安、懷德兩軍之地!眼下,契丹人已經兵臨鎮戎。志在渭州!」 渭州一下,那可就直趨關中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西軍不是西北勁旅,大宋精銳嗎?而且最最擅長攻堅防守,怎麼會讓契丹人連下兩城? 一念至此,他疾聲問道:「劉光世在奏本裡怎麼說的?」 「劉太尉稱,秦鳳軍不盡力……」 「不盡力?」趙謹一時怒了。但他突然想到,陝西前些日子來的軍報說,秦鳳帥張憲是主動請纓北上抵抗,他怎麼會不盡力?「他接下想怎麼辦?」 「劉太尉打算親自率領神武右副軍北上,與敵在鎮戎展開決戰。並已火速調熙河姚大帥來援。」沈擇回答道。 趙謹聽了,默默無語。摒退沈擇之後,他將公主交還徐秀娘,半晌不說話。 徐婕妤也不作聲,許久,才聽官家道:「秀娘啊,說不得,要請你叔父出山了。」 哪料,徐秀娘聽了這話,不但不同有半分歡喜,反而道:「臣妾得蒙官家恩寵,一門顯貴,別無所求。今日,只求官家一件事情。」 「嗯?何事,只管說來!」 徐秀娘將公主交到宮娥手中,撐著大肚子想跪,趙謹慌忙扶住:「你作是這甚!」 眼看就要臨盆了,你這一跪,要是跪出事來怎麼整? 「叔父徐衛,已經為國征戰半生,稱得上勞苦功高。也正因如此,叔父擔心盈滿之患,所以自請去職,隱居於林泉之下,不問時政。」 「官家或許不知,臣妾的祖母在生下九叔之後便不幸去世。九叔實由臣妾之母一手撫養長大,所謂長嫂如母,在母親眼中,九叔既是兄弟,又是兒子。如今,臣妾的母親還在病中,她時常掛念著叔父。所以,請官家,再不要提出山一事。」 趙謹聽了,大惑不解:「這是為何?你母親既然這般重視你九叔,那……」 「自古以來,功高主疑,權大朝忌。若官家再任用九叔,只怕流言蜚語四起。再者,臣妾的父親時常寫信詢問九叔情況,他的戰創未癒,也難以擔當重任。」 趙謹聽罷,歎息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劉光世這回為何據實以報?只因事情已經瞞不住了,丟了西安懷德兩軍,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天都山」被契丹人控制了。昔日宋夏相爭,西夏之所以敢與大宋抗衡,一是其兵強馬壯,二就是橫山天都山之險要。 現在倒好,西夏早完了,天都山倒讓契丹人奪了去。若讓他們在此站穩腳根,以後時時都可威脅涇原地區。 而涇原是關中的障礙! 朝裡不論派系,都感到了事態的嚴重。大臣們不禁疑問,劉光世到底在陝西幹什麼吃的?之前搞得民怨沸騰,各界不安,如今又連吃敗仗! 你若說西軍將領大多是徐衛故舊親信老部下。不聽他指揮,陽奉陰違還罷了。可這回的作戰計劃是他親自擬定,官家御准的。西軍不是照此執行的麼? 素來以直言敢諫而著稱的胡銓再次上奏,強烈要求重新啟用徐衛主持陝西軍事。讓人意外的人,朝中持此議的人居然還不少。 趙謹似乎也動了心,問秦檜意見,後者直言不可。難不成這天下就他徐衛一個人會帶兵打仗?沒有了徐屠戶,就得吃帶毛豬? 又問折彥質。得到的回答卻是,先看看。 看什麼?看和談能不能談得成,如果能談成,自然就不需要勞動徐衛大駕了。 可和談這種事,有個講究,敢戰方能言和。因此,劉光世親提神武右副軍五萬馬步北上,與秦鳳帥張憲所部一道,兵抵鎮戎,打算跟遼軍來個決一死戰。 本來這姿態是挺高的。作為川陝最高長官,親臨一線。坐鎮指揮,多少能振奮士氣。可劉光世把部隊派出去了,他自己卻留在了渭州城裡遙控。而且還留了三千騎兵在他身邊。 前頭的將領們大為不滿,你既然都說親自北上了,怎麼不在軍中指揮,還留那麼騎兵?萬一戰事不順,你撒丫子就跑? 可氣歸氣。仗還得打。 宋軍紮在開遠堡,遼軍駐在三川寨,兩軍相隔只有幾十里。大戰一觸即發。遼軍上下對此役是志在必得,因蕭總管下了嚴令,只要戰勝此役,西軍就被動了,大宋也被動了,到時主動權在我們契丹人手裡,要怎樣便怎樣! 然兩軍對峙不到三日,遼軍突然後撤,而且是往西安州方向撤退。這頭不明就裡,一探才知,原來是兩位徐大帥引軍趕來。 劉光世聞訊大喜,神武右副軍、秦鳳軍、涇原軍、鄜延軍的精銳都在這裡,加起來十餘萬步騎,何懼遼人?因此,火速離了渭州,北上至軍中坐鎮。 正當他要下令進攻時,朝廷的使者到了,要和談。 劉光世思之再三,事情弄到如此局面,我如果不扳回一城,這宣撫使的位置如何坐得穩?可又不敢違背朝廷的意思,只能強壓著各路大帥們,不許進攻。 這一來,惹毛了涇原帥徐成。腳下就是他的地盤,他可比誰都著急,和談?這有什麼好談的?契丹人踩著我的地,我還跟他和談?於是強硬主張進攻。 鄜延帥徐洪,秦鳳帥張憲也都持此議。現在我們幾路精銳集結,就算要談,也得把契丹人趕出境去再說。 劉光世不許,嚴令各路兵馬不得妄動,否則軍法從事! 這一日,天寒地凍。四川雖然地處南方,可冬天卻也難熬。徐衛極其難得地陪著張九月到金華山玉京觀拜神。 自那「陪江保障」匾下的山門抬階而上,只見道旁古柏參天,不懼嚴寒。山腰有一小殿,供奉的是一位王靈官。據射洪人說,王靈官是他們本地人,所以善男信女們格外信仰,香火鼎盛。 張九月上前虔誠地拜了,又添了香油錢,繼續往上。既然是道觀,那自然少不了主神。山頂一片平坦,首先看到的便是三清殿,廣場上立一桿鐵旗桿,在一人多高的地方有個洞,裡面據說是銀子鑄的,本地人喜歡摸一摸,然後往眼瞼上抹,說是可以明目。 再往後,又有玉皇殿,甚至還有送子觀音殿,再後,就到陳子昂讀書檯了。正經的,儒釋道不分家。 張九月是見神就拜,徐衛可不想跟她見像就跪,因此由他去,自己則在那陳子昂讀書台中瞻仰先賢。 那壁上刻有陳子昂感遇詩二十九首,朱廣胡亂看著,一直尋那「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好不容易找到,正細細品味時。聽得山下吵鬧喧嘩。他也沒當回事,又出了讀書檯,站在那金華山頂上,眺望著涪江景色。 正陶醉時,背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原來是兒子徐虎搶進來。 「父親!華知州,段知縣,陪同著天使到了!」 徐衛聽了,又把頭轉回去,漫不經心地問道:「來幹什麼?又要貶我的官?」 徐虎的聲音絲毫不掩飾激動和欣喜:「官家降了明詔,要重新啟用父親主持陝西軍事!」 「哦。」 徐虎見父親「哦」一聲之後沒有下文,一時愣了。這不正是父親所期盼的嗎? 「那父親是不是……」 「讓他們候著吧,你母親還在拜神呢。」 「可是……」 「我平日是怎麼教你的?」 徐虎這才不說話,踱步至父親身後,跟那看了一陣,可怎麼看也看不出來有什麼好看的。大冷天,江上非但不見一條漁船,更是連隻鳥也沒有,入目一片蕭索,看什麼呀? 他終究沒有其父的定力,又忍不住道:「華知州告訴兒子,說官家重新任命父親為川陝宣撫使,復武威郡王爵,並且再次授予臨機專斷,便宜行事之權。凡川陝兩地,不論文武,皆聽節制制裁!」 「意料之中,不要這麼沉不住氣。」 「可是,可是父親說了,契丹人犯境,與大宋撕破臉皮,是壞事也是好事。如此一鬧,這西北就再也離不開父親了!如今天子重新啟用,父親難道就……」話至此處,見父親轉過臉來盯著自己,朱虎這才閉上了嘴。 可等啊等啊,母親還不見回來。他實在呆不住,便轉身要去尋找。突然想起一事,道:「哦,兒子忘了說,六姐上月臨盆,產下一名皇子。」 一直淡定的徐衛猛然回過頭來,大聲道:「你說什麼!」 徐虎駭了一跳:「四伯家的六姐,就是徐婕妤,生下了皇子。」 徐衛聞聽此言,目光閃爍,臉上欣喜之色怎麼也藏不住!穩了!這下穩了!當即不再拖延,把袍擺一掀,大步往山下而去! |
第八百八十三章 趙官家挨這一記軟刀子,心下也不是滋味。可沒辦法,當初徐良、徐衛、折彥質三人都說過,聯金攻遼有莫大的弊端,可自己最終並沒有採信。人家有點怨氣,也是應當的。 此時,那殿上群臣都在等著。等皇帝一個態度,聯金攻遼是誰首倡的?又是誰極力促成的?現在事情搞成這樣,是不是要有人出來負責?這個人當然不會是趙官家,皇帝怎麼會有錯? 趙謹看著麟王,又掃視群臣,嘴唇一動,卻沒說出話來。又看旁邊沈擇,見他也是埋頭默默。 「折卿,此事如何能怨你?快快平身。」 頓了一頓,等折仲古起身之後,又道:「金人雖然失期,但,未必就是毀約敗盟。」 這話,殿中大臣不知道有多少人信,反正折彥質是肯定不信的。自當年宣和事變以來,他跟女真人交道不是一回兩回了,金人的行事風格還不清楚麼?那從來都是沒皮沒臉,完全沒有信譽可言。 這一點,秦會之應該也知道。可他還是極力促成聯金,置大宋安危,國家利益於不顧。宰相,不是這麼當的。 一念至此,他開口道:「陛下,金人會不會發兵,臣不敢妄下定論。但有一點,無論金人發兵與否,陝西都應該極力反擊。」 趙謹頻頻點頭:「這是自然,朕會親筆下詔給劉光世,命西軍將來犯之敵驅逐出境。」 秦檜頗有些緊張地盯著身前的這位同僚,他預感到,折彥質要說的話,恐怕還沒有說出來。 「劉太尉乃西軍宿將,臣料,他必然指揮陝西諸路強軍,予契丹人迎頭痛擊。」折彥質此話一出,秦檜卻沒感覺到鬆了口氣。這回我出了事,他居然不逮著機會反撲? 正疑惑時。麟王的親信們紛紛出班,雖然說法各異,有人稱金人定然敗盟,有人說契丹人今非昔比,但有一點是相同的。沒有任何一個人懷疑劉光世對西軍的控制力和影響力。 秦檜明白,他們是不敢把矛頭對準劉家。至少現在不敢。 這次朝議很快結束,沒什麼乾貨,就是派遣使節前去金國責問催促。同時皇帝御筆親書,詔命劉光世將來犯之敵擊退。 可很快,大宋君臣們就傻眼了。南方派出的使團,一入金國境內就被扣押。而契丹人此時似乎也回過神來,女真人不會發兵! 有人建議蕭朵魯不把東線的兵力抽調出來,全力壓在南面。他考慮再三,還是不敢這麼做,畢竟,契丹人費盡千辛萬苦才重返東土。出不得半點差子,萬一金賊又良心發現。突然出兵?那可就直驅賀蘭山了。他不敢冒這麼個險。 四川,射洪縣。 段知縣最近很忙。忙的不是公事,而是迎來送往。這幾個月以來,不時有人蒞臨射洪這個詩酒之鄉。而且來的人形形色色,以官員居多。近的,便是四川各州縣,遠的,便有陝西。甚至是荊湖。 他們來的目的無一例外,全是探訪徐節使。你想他小小知縣,哪位長官來了不得陪著?就這麼三天兩頭往鷺嶼洲小島上跑。以至於徐衛一家每日吃的什麼他都門清。 這一日,心說不會有人來吧?正在家裡歇著,衙門遣人來報,說是知州相公來了。 段知縣頓時就怒了!還讓不讓人過日子!別人就算了,那麼遠來一趟不容易,可知州相公你這是鬧哪樣?我沒記錯的話,上回中秋你來一趟,還跟徐節使賞月來著。再上回,說是春茶出來,你又親自送來。 這回又來作甚?送年貨,這也忒早了點! 就是怪了,以前就來過一個河東張宣撫,最近是怎麼回事,跟趕集似的! 抱怨歸抱怨,可段知縣還是趕緊換了衣服趕去相陪。他雖然只是一縣之長,不可能接觸到朝廷內幕,但這種人往往善於看風向。 徐衛現在是什麼身份?倒不說犯官,可從堂堂郡王,擼到太尉,又擼成節度使,這擺明了是朝廷要弄他。 以前,除了張浚這種死黨,誰敢去看他?可現在,不光是四川,陝西,連荊湖的官員都來探視,是不是上頭對徐節使有什麼新的安排? 琢磨著這些,段知縣敢耽擱麼?心裡嘀咕著,我三天兩頭相陪,腳都跑腫了,這眼看到飯點,就到徐衛家吃! 迎了知州相公,又陪著一起往金華山下去。坐船過江時,段短縣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問道:「知州相公對徐節使一家如此照拂,真是令人感佩。」 那梓州知州,最先是在徐衛宣撫使幕中作準備差使的,姓華名庸,用他作知州,其實還是折彥質爭取來的。 聽段知縣這麼問,心知其意,笑道:「節使是我老長官,於我有提攜之恩,如今不過是略表心意,哪敢稱照拂?」 「是是。」段知縣諾諾連聲。 「若說照拂。」華知州轉過臉來「你段知縣是本地父母,理當是你照拂才對。」 段知縣一愣,隨即道:「不敢不敢,徐節使乃國家功臣,下官也是略盡綿力,略盡綿力而已。」 華知州沉默了片刻,輕聲道:「近來,你挺忙吧?除了本縣事務,還要迎來送往,可是不勝其不擾?」 「不敢,那許多長官光臨本縣,這是射洪的榮幸。下官身為地主,歡迎還來不及。」 「多陪吧。」華知州歎道。「讓那各地的官員都知道你沒有為難節使,有你的好處。」 再笨的人,聽了這話,也該聞絃歌而知雅意。段知縣連聲稱是,心裡更加肯定,徐衛的處境只怕要改善了。 說話間,船靠了岸。段知縣扶著知州相公上去,腳剛一沾地,後頭又駛來一船,見一漁夫,有六十多歲,赤著腳,戴著斗笠,手裡提著兩尾大魚。一見他們這排場,嚇了一跳,趕緊站在旁邊不敢出聲。 「老人家,你上來島來作甚?」段知縣想叫知州曉得他親民,因此親切地問道。 「好叫知縣知曉,小人打了兩尾鯉魚,特來送給徐官人。」 |
第八百八十二章 可樓照終究還是欠火候,不可能像秦檜那麼靜氣。等了一會兒不見「恩相」有所表示,還是忍不住問道:「恩相,學生左思右想,這女真人該不會是想坐山觀虎吧?」 秦檜坐在椅子上鬆了鬆筋骨,頗有些舉重若輕的味道,瞄了樓照一眼,道:「這事還不能下定論,或是其中有什麼緣故也不一定。還是遣人去問問,畢竟契丹人和女真人仇深似海,而前者一心復國,是女真心腹巨患!」 聽他這麼一說,樓照心裡才有了點底,頻頻點頭道:「相公所言極是……」語至此處,想起自己一直心裡懸吊吊的,不禁有些懊惱,看人家秦相,這才叫穩如泰山,這才叫處變不驚,我還得修煉啊。 「相公,既然如此,那學生就……」樓照狠狠地自我批評了一番之後,起身欲辭。 秦檜也沒有留他,只點了點頭,樓照趨身向前,便聽恩相道:「本子留下,你去吧。」樓照不疑有他,當即告辭離開了秦府。 他前腳一走,秦會之的目光就落在了那道奏本上,許久不也曾離開。漸漸地,臉色變得陰鷙起來,只見他腮幫不住地鼓動,顯然是在生氣?劉家這班貨,遇事就想著把自己摘乾淨,就憑他劉光世那個腦子能寫出這道本子來?聯金攻遼是自己一力促成的,若是成了,功勞得跟劉家分,若是出了岔子,這黑鍋就得自己背! 想到此處。秦檜不禁歎了一聲,這就是寄人籬下啊。別看現在作得宰相,可明裡暗裡,大家都知道自己背靠著劉家這一顆大樹。人得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沒奈何……可有道是風水輪流轉,且忍他一時,來日再看! 眼下的局面,幾乎可以斷定,女真人再一次背信棄義了!否則大軍征戰非同兒戲。失期不至這是兵家大忌!後面的路怎麼走,這才是緊要的!可劉光世這個腌臢,本子裡洋洋灑灑幾大段,愣是沒有一句實在話,隻字不提具體的戰況!以自己對他的瞭解,倘若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戰果,他絕計沒有不提的道理!現在遮遮掩掩,只怕前線也不好過!紙裡包不住火。事情遲早是要捅到御前的。 唯今之計,只能大張旗鼓地派人前去北邊責問,盡量把事情往女真人身上推,在聖上面前盡力營造對於女真的怨忿,而淡化自己的責任。至於前線,也不能等著看劉光世的笑話。他若是有個閃失,自己也得跟著倒霉。但從前西軍那麼驍勇,量也不至於有多大的損失。 只是如此一來,自己聯金攻遼,就得宣告破產了…… 由於提前得知了情況。秦檜不至於陷入被動。在次日的朝會中,他主動向皇帝報告了女真人失期不至的消息。所謂一言出,滿堂驚,資政殿上當時就炸開了鍋!大臣們驚詫於女真人的背信棄義,紛紛痛斥女真狄夷不可信!卻無一人把矛頭對準此事的始作俑者,秦檜一夥。 可見。秦檜在朝堂上不遺餘力地排斥異己,還有頗有成效的。自打徐良罷相,忠直之臣或遭貶謫,或自請出京,折彥質一班人馬,也是自顧不暇,朝中還真沒有人能與他抗衡。 趙謹當時就驚呆了,他甚至沒去想這事當初是誰攛掇他幹的。一門心思就琢磨著,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等他把這話問出來時,殿上鴉雀無聲。 秦檜很享受這種出風頭的感覺,輕咳一聲,站出班去,奏道:「臣啟聖上,當務之急,是遣使北上,責問女真,催促其盡快出兵。以西軍之驍勇,縱使無金軍相助,擋住契丹當無問題。」 「果真如此?」趙謹臉色煞白。 「回聖上,劉太尉奏本中並未提及戰況,想是沒有大礙吧。」秦檜幽幽地說道。劉二,你可別想把自己摘乾淨!大家一條繩上兩個螞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聽他這麼說,趙官家心裡稍稍寬鬆了些,喃喃道:「但願如此,但願如此。」稍許,定定心神,又道「至於遣使一事,賢卿盡快定出人選吧。前線,朕也當親筆下詔給劉光世,激勵士氣!」 轉念一想,又不對,問道:「倘若女真人鐵心失約敗盟,拒不發兵,如之奈何?」 大臣們一聽,對啊,假如女真人抱定坐山觀虎鬥之心,甚至就如當初折首相說的那樣,人家一開始就設下了圈套,就是要宋遼兩家鬥起來,你怎麼辦? 秦檜明顯是早有準備,從容答道:「如今宋、金、遼三足鼎立,沒有任何一方能強到大吞併其他兩方的程度。川陝乃大宋重地,不容有失。這一節,我朝明白,女真人也明白。倘若川陝有失,遼人勢力自然急劇鼓脹,這也不符合金國利益。」 此話一出,真如給殿上君臣吃了一顆定心丸。只是有些人暗暗發笑,心說秦檜好厚的臉皮,這話是你說的麼?從早,徐良說過這話,徐衛說過這話,之後,人家麟王也說過這話,當是你不以為意,現在自己撿來說卻這般熟稔,眼皮都不帶眨一下的。 趙謹聽了這話,也覺得有些耳熟,想了半天,目光落在文官班前的折彥質身上。見這位大王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彷彿置身事外一般。 又想起當初他據理力爭,勸諫自己不要聯金,如今想來,真是有點悔不當初。一念至此,開金口道:「折卿,如此大事,為何不發一語?」 折彥質今天從頭到現在,一句話也沒講,不止是他,連他的朋黨也不發表任何意見。這不能不使人懷疑是事先串通好的。朝上誰都知道,在中書政事堂裡,折秦二相不合那是半公開的狀態。如今女真人失期不至,不正是折黨絕地反擊的好機會麼?為何如此淡定? 秦檜心裡也有些懷疑,難道說,折仲古一早就知道這事? 只見折彥質出班,一開口,就唬得秦檜變了臉色,怎麼說? 「聖上,臣有罪。」折彥質道。 趙謹一時不解,問道:「卿國之重臣,何罪之有?」 「聖上當初就聯金一事問臣意見時,臣沒有反對,因此,臣有罪。」折彥質道。原來,這位等著這個機會呢! |
第八百八十一章 在當下的杭州城來說,秦相的府邸基本是享有旅遊景點的待遇。你在街上尋人一問,十有七八都知道。自打進了「開府儀同三司」,秦會之在他原宅四周買了不少地皮,擴建他的府第。上梁那日,行在不少高官都來祝賀,一時傳為「盛事」。 如今大宋的局勢,雖然比前一時期好轉不少,但不說「國難當頭」吧,但至少也是「多事之秋」,秦檜居然大興土木,顯然是不合時宜的。但這絕不是「窮奢極侈」就能一言以蔽之的,秦檜之深諳為臣之道,此舉頗為自污之意。 此刻,在秦府這考究精緻的宅院裡,下人們已經在開始置辦年貨了。其實不用他們操太多的心,自然有人上趕著來巴結這位權貴。 秦檜在他小苑裡,躺在一把鋪了毛毯的板椅上,膝蓋也裹著厚厚的毯子。前些年東奔西走,再說上了年紀,難免有些毛病。他現在很惜命,一直小心養著。面前小几上的茶是新泡的,第一泡不能喝,等一陣,旁邊一個靈巧的小童上來換了水,又過一陣,才給滿上杯。 「相公,品品這新茶。」 秦檜這才睜開眼睛,搓了搓手,用兩根指頭捏過那精緻的小杯來,先聞茶香,便覺心曠神怡,稍用力一吸,一股清香立時滿口,等那茶喘著喉頭滑下去,回甘無窮,不禁讚道「好」。但卻只喝這一口便放下杯。茶這個東西,輕抿細啜,那叫「品」,你要當白開水似的灌,那叫「解渴」,不是斯文人幹的事。伸出兩個指頭,拈起小一片薄薄的點心來放進嘴裡,細嚼慢咽,那愜意的勁頭就不用說了。 正當這會兒,府中的管事邁著穩健的步子從前院過來。一看相公那悠然自得的神情,便停步不前。立在屋簷下好一陣,當看到秦檜掀起蓋在腿上的毯子,才上前道:「相公,樓照來了。」 「有事?」秦檜在小童攙扶下站起身來。 「看樣子挺急,小人請他落座品茶,他也沒有心思,只管來催。」管事的回答道。 秦檜卻不慌不忙。偌大個朝廷,哪天沒有大事?若都著急上火,那這日子也就不用過了。「叫他候著吧,我更了衣便去。」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是絕計不會這身便裝就出去會客的。 另一頭,給事中樓照屁股就沒沾過椅子。跟陀螺似的在花廳上打轉。這人當有五十上下年紀,雖是文官,但生得極為雄壯。高額,寬鼻,大嘴。連鬢鬚,一眼望去,十足陽剛。看得出來,他也想極力保持鎮定,可那一雙手不停地絞,眉心那一個「川」字沒有散過。不時重重呼出一口氣,卻顯示出他內心的急切。 他為什麼這麼急?得從他的背景說起,樓照並非宦門大戶出身,雖說也是科舉出來的,但卻是「賜同進士出身」,所以仕途上還是比較暗淡的。好在,終於在年近知天命時跟對了老大,投在了秦檜門下。前一段秦檜不是出任「御營使」。利以這個機構網羅了一批爪牙麼?樓照也跟著進了御營司的編制。後來通過秦檜的操作,出任給事中,這可是正四品的官職,分治門下省日常公務。 給事中負責的事務,便是審讀內外出納文書,駁正失當,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日錄奏章以進,糾治其違失」。因為全國各地送到中書的奏章,不是每一本都要皇帝拍板決定的。只有一些極為重要的軍國大政,才由宰相寫上意見,送到御前。為了避免宰相專權,給事中通常會隨機取閱中書批復的奏本,檢查是否得當。 今天是官員旬休日,中書幾位大佬都不當值,樓照去三省都堂取本子的時候,正好碰到入內內侍省的都知沈擇。說是官家派他來看看,有沒有西北前線的軍報。兩人便一同進去了,哪知一翻本子,好死不死,就看到了川陝宣撫司劉光世的本。打開一看,兩人頓時傻了眼。 好在沈擇是經歷過風浪的,心說這一本要是自己直接帶到御前,那必然是天顏震怒,秦相處境就被動了。當時就對樓照說,這本得壓著,我回御前推說沒有,你下了值以後,帶著本去秦相的府上,讓他心裡有個底。 就這麼地,樓照一下值,揣著本就出了宮,直奔秦府而來。 「何事如此急切,讓你連家都不回就趕過來了?」秦檜慢悠悠地從裡間轉出來,見樓照還穿著公服,便問道。 樓照大步上前,略施一禮:「相公,川陝急報!」 秦檜本來一手已經撐住了椅子扶手要坐下去,身子都側了半邊了,一聽這話,又重新站直:「怎麼說?」 樓照從袖裡取出來,雙手呈上前去,秦檜看他神情,心頭跳了一跳,狐疑地接了過來,打開細看,竟忘了坐下去。 劉光世簡短地概述了一下西北戰況,左右都是些仰賴陛下威靈,將士用命,戰局順利云云,全是些場面話,沒有任何具體的戰報。然後話鋒一轉,說當年舉兵之前,與大金約定,一旦宋遼開戰,神武右軍掃清金軍渡河通道,女真人即大舉來援。可這都十月了,還遲遲不見金軍蹤影,他想請示朝廷,情況終究若何? 不難看出,劉光世雖然干實事不行,但心思還是有的。你說江南和川陝,誰離著金國近?你要想知道怎麼回事,派個人到大同去僕散忠義不就行了?何至於繞這麼大個彎子,跑來問朝廷? 劉太尉這一來是想把自己摘乾淨,這事都是朝廷在運作,我只是執行,到時候出了差子別牽連我;二來,也是想讓皇帝和朝廷知道,我不是徐九那樣的人,我大事小事心裡想著的都是朝廷。 秦檜合上本子,眼皮越垂越下,終於緩緩落座下去。 「相公,女真人不會是想……」樓照將心裡的擔憂說了說。 但秦檜擺了擺手,示意別說下去,而是問道:「這本誰看過?」雖然知道今天中書沒人當值,可他還是有些不放心。 「沈都知看過。」樓照道。 秦檜臉色微變:「他?他怎麼……」 「聖上記掛著前線戰事,遣他來中書看看,是否有川陝軍報。當時沈擇說,這本如果先讓聖上看到了,相公你就被動。所以,讓下官帶來,讓相公心裡有個底。」樓照道。 聽到這裡,秦會之鬆了口氣,臉色也和緩了不少,對樓照道:「坐吧,不要急,遇大事要有靜氣。」 「是,學生謹記。」樓照應道。他這股陽剛范兒,再搭上這股慇勤小心勁兒,實在是不和諧。 |
第八百八十章 十月的徐衛不淡定,而遠在興元府的劉光世則更是坐立不安。他已經收到軍報,遼軍竟然直驅直入涇原,前鋒部隊一度拱到鎮戎軍,距離渭州一步之遙!奪渭州則直入關中,這個利害,作為西軍將門之後的劉宣撫是再清楚不過的! 驚出了一身冷汗之後,劉光世心下有些沒底了。目下的戰局並沒有按照他原先美好的設想發展,遼軍並沒有去救援蕭合達,而是直撲涇原。張憲雖然率領秦鳳軍頂了上去,但若契丹人集中兵力打涇原,張宗本能否頂得住?一旦頂不住,後果是什麼? 此刻,他沒空再去想什麼消耗徐衛的嫡系,他只想著怎麼將這個戰局扳回來!秦鳳經略司的兵力顯然是不夠的。楊彥的永興軍在關中,姚平仲的熙河軍也離得太遠,最近的,就是他自己親自掌握的神武右副軍。七萬步騎,如果頂上去,那是綽綽有餘,什麼都不用擔心。但如此一來,此前種種算計,豈不撲了空? 這世上,但凡作惡人的,都要惡到底。而劉太尉雖有心作惡,卻又怕把徐九的嫡系消耗殆盡當然是好,可萬一門戶開了,使遼軍有入關中的可能那就大大不妙了!思之再三,左右權衡,最終還是悄悄下了命令,讓神武右副軍集結待命,一旦不測,就立即增援。 同時,他也顧不上自己的戰略計劃,飛馬傳令涇原鄜延二軍火速回撤。別管什麼蕭合達了。先保住陝西是緊要。就這麼一道命令,就使得宋遼戰局攻守易位。蕭朵魯不若知道了,只怕是哭笑不得。 實際上,兩位徐大帥已經在撤退的路上。徐成在他九叔跟前那麼幾年不是白混的,一打眼就知道契丹人幹的是圍魏救趙的勾當。而且,似乎在蕭朵魯不眼中,蕭合達的生死存亡不是最重要的。在這種情況下,他才不在意蕭合達,還是回師救援自己的根據地為重。 赤髯虎徐洪到底是老兵油子,他提醒堂侄。契丹人既然揮軍往涇原,那就是跟我們先前一樣,攻其必救,等我們回師,彼必設伏兵以待,甚至布下口袋。這一路上非得小心謹慎不可,但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兩軍若直向威州,你就再小心也難免遭了算計。不如你涇原軍跟著我,往延安撤。 徐成哪裡肯依?合著不是五叔你的防區你不著急?倘若遼軍攻破我渭州怎麼辦?就算渭州不下,奪去了西安州,拿回了天都山怎麼辦?到時我跟你在延安,遠水救不得近火!所以。他堅持回師救援涇原,對於五叔的擔憂,他自然是知道的。但?窮寇莫追,歸師勿遏?,契丹人就算是三頭六臂。豈能擋住我急切回歸之師?自威州而至渭州,已非契丹人大規模騎兵軍團逞威風所在,我加倍小心就是。 甭看在私來說,他二人是叔侄,但在公,兩人同為一路帥守。誰也節制不了誰。爭執不下,只好讓劉子羽出來說個理。 劉彥修在西軍裡也算是老資格了,儘管去幹了幾年陝西都轉運使,但在軍隊系統裡說句話還是有用的。他仔細考慮兩位大帥的意見,誠然,延安這位徐大帥的法子穩妥。但是,涇原現在情況不明,坐鎮興元府的劉太尉不太靠譜。倘若涇原有失,會直接威脅到關中,這可是誰也承受不起的打擊! 思之再三,他決定支持涇原徐大帥。於是,兩路大軍直奔涇原!只是這一路小心又小心,非得要前哨把路都探明了,大部才前進。如此一來,速度自然放慢,一天走不到一百里。 然則此時劉光世並不知情,仍舊憂心忡忡。而且最讓他心急如焚的是,女真人哪裡去了?不是約定九月舉事,一旦西軍掃清其渡河障礙,他們就進兵助戰的麼?現在麟府安撫司的徐勇已經達成作戰目的,金軍在哪?怎麼還沒有消息? 就幾日時間,劉太尉不知道拔掉了多少根鬍鬚,心裡頭那團疑雲越來越密,終究按捺不住,一道奏本快馬加鞭送到江南,金軍不至! 近來,行在的氣氛有些詭異。一直臥病在床的參知政事朱倬,半月前沒了。他一死,秦檜范同等人在朝中更是無人掣肘。首相折彥質本來還有個陳康伯可以幫襯幫襯,可陳參政因為觸怒趙官家,被貶陳州,剩下折彥質一個?光桿司令?在朝廷已經是孤掌難鳴。 本來,他還是有一部分追隨者的。可首先,徐良被罷相,讓部分正直賢良的大臣寒了心,不管被貶的,還是主動求去的,反正散了好大一夥。接著,折彥質在一些重大議題上畏首畏尾,立場搖擺,也讓部分大臣不滿,與他漸行漸遠。又尤其是在對待諸如陳康伯,張浚等人的問題上,麟王沒有絲毫反應,更是讓人心散了個乾淨?? 而秦檜則不然,他搭上了劉家,有皇后撐腰,又網羅了一批爪牙,聲勢漸隆。也不太把折彥質當回事。軍政要務,一送到中書,肯定先擺在秦檜的案頭。之前,他或許還會跟折仲古商量商量,現在根本不知會,直接批了,往御前送。而皇帝趙謹十有八九是原樣送回,照此辦理。 一時之間,秦檜大有權傾朝野之勢。 可是,這個權臣,秦會之卻作得並不愜意。他一方面要妥善處理跟劉家,跟中宮的關係,一方面要琢磨趙謹的心思,萬事順著他來。可這兩方面有時候又是矛盾的,如果拿捏不好,這個位置就坐不穩當。 而最近,他關心的,便是西北戰事。聯金製遼,是他一手推動的大政,現在已經開打,就等著摘桃了。在他看來,打契丹應該還是有把握的。西軍是大宋頭一等的勁旅,又有女真人的助陣,契丹人鐵定會被打得滿頭包。 這從川陝宣撫司送一的捷報中也得到了證實。為此,皇帝專門召了他去,好生褒獎了一番,還許諾,只等功成,便要大行封賞。 秦檜遂眼巴巴地望著前線軍報,只要是送到了杭州,哪怕是散值以後,也必須第一時間讓他知道。 |
第八百七十九章 四川,射洪。 在這西南,十月的天氣已經是分外涼爽了,田間地頭勞作的農夫仍有亮著膀子的。今秋收成不錯,那些將脫粒後堆積起來的桔桿一擔擔挑回家裡作柴禾的人們,神情頗為喜悅。徐衛在院壩裡搭了一把椅子,一把矮桌,有些無聊地品著茶。茶是新上任的梓州知州托人送來的峨眉雪芽,說是今年的新茶。 茶是射洪段知縣親自陪著送來的,見到徐太尉時,還有些不好意思,再三對當初闖島的事表示歉意。徐衛表現得很大度,似段知縣這種下級官員其實也不易,上頭吹什麼風,他就得跟著搖,也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原來監視鷺嶼洲的那些公差早就撤了,現在附近的農夫漁民隔三差五地都能自由出入,或者給徐衛送幾條鮮魚,或者摘些時鮮的蔬菜。來而不往非禮也,徐衛也時常回饋他們一些東西,應該說鄰里關係還是不錯的。只是,這些升斗小民並不知道島上這位官人的底細。 不過,縱使現在管制鬆了,徐衛在這小島上的一舉一動,都會被送到興元府甚至是江南去。畢竟,他曾經掌握數十萬軍隊的兵權,管轄川陝達十餘年,對他不放心的,大有人在。 豈止是他,就連被罷去相位,遠撥泉州安置的徐良,朝廷也時常「關懷」。前不久,徐良給堂弟來了一封信,雖然沒有細說。但從字裡行間徐九讀出了徐六在東南的苦悶與無奈,更讀出了他對朝政局勢的擔憂。 是夠讓人添堵的。現在這位趙官家,是個沒主意的人,近年來這幾個大動作,表面上看好似都同自他的手筆,其實本質是上是幾大家互相傾軋的結果。劉家依仗著皇親的身份,在朝在野都逐漸崛起。折家本來就是一大門閥,折彥質選擇與朝中權貴合作,保證了折家的繁榮。倒是徐氏一門,因為樹大招風。成為眾矢之的。現在徐良被罷相,徐衛也被剝奪了兵權,兩大主事都下了台,似乎風光不再。 但是內鬥的惡劣後果也是顯而易見的,宋遼關係惡化,發展到兵戎相見,現在勝敗未知,而女真人暫時還未按約定出兵。局勢撲朔迷離…… 徐衛旁邊那桌矮桌上,放著一封信。信裡詳細報告了陝西內外的情況。張憲已經率軍北上,二徐情況不明,陝西各界頗有怨言。這些其實都是他預料之中,事情也按照他的設想在發展,可徐九卻高興不起來。 遠處。一艘船正靠在碼頭上,徐虎攙著母親,祝季蘭和徐嫣跟在後頭,正下船來。張九月頗為崇信神靈,每月總要上金華山兩回拜拜神。徐衛雖不信鬼神之說。可也從不加干涉,由得她去。 見妻兒回來,他想從搖椅上起身,可這一掙扎卻發現有些艱難。等站起身,低頭一看,腰裡那條帶子似乎有些勒不住肚皮了。 「爹。」徐虎步入院壩。叫了一聲。 「嗯。」徐九似乎若有所思,隨口應了一句。當兒女的,很少能懂父母的心思,但枕邊人卻不同。張九月輕輕推開徐妠,揮了揮手,祝季蘭並兒女們便都進了屋。 「山上有位坤道,自來與我相熟,今日上山拜神之後。她請我喫茶。閒聊之間,說起占卜,我素知她精通此道,便請她算了一卦。」張九月道。此時,徐虎替母親搬了一把椅子來,夫妻兩個就跟院壩裡坐著。 徐衛聽了,笑道:「我向來是敬鬼神而遠方,這些東西,歷來是不信的。」 「信不與信,又打什麼緊?官人只當聽為妻胡言幾句,一樂而已。」張九月也笑道。 徐衛雖不信,倒對妻子的信仰倒也從不干涉,她既要說,聽聽又何妨?遂不多言語,等著下文。 「那女道問我求什麼,我說問官人的前程,她便要了生辰八字去……」 她方才說到此處,徐衛便疑惑道:「要生辰八字?那是算命啊,算命跟算卦可是兩回事,算卦是弄一龜殼,裝幾枚銅錢,拿手裡搖……」結果,他話也沒說完,便發現妻子盯著他,遂沒再說下去,點頭道「你繼續說。」 「她便要了生辰八字去。」張九月再次強調。「這一推一算,便得了兩句。」 徐衛聽得好笑,這算命的,哪個不是撿好聽的說?十有八九是說什麼「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之類,只是表面上也不說破,繼續聽。 「為妻沒讀過幾句書,但這兩句卻記得緊,喚作『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我當時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想要再問,道長已說……」 徐衛這回不得不搶一句:「天機不可洩露。」 「正是,不過她還說了,只要這兩句傳到官人耳朵裡,自然明白其中含意。」張九月道。 紫金虎才沒心思想這些,只敷衍道:「這推算之人,多半說的是隱語,一時也想不明白。」 「官人真不明白?」張九月認真地問道。 「真不明白。」徐衛使勁點頭。 「為妻這一路下山,一直在想。倒是妹妹到底多讀了些書,說這雲橫秦嶺,莫不是我們南下時越過的終南山?家何在?不就是官人到這射洪之後一直在念想的麼?雪擁藍關馬不前,這一句,妹妹說,要官人自己才能明白。」 當她說完這些以後,就發現丈夫沒有回應,而是坐在那裡出神。她也不去打擾,將丈夫茶杯的裡的冷茶倒掉一些,又加了新水進去,遞過去時,徐衛接過,卻沒有喝,口中道:「或者是湊巧,這兩句倒還真跟我眼前的處境沾上邊。」 徐衛前世時,倒也讀了書,但他卻並不知道這兩句詩文的出處。這是唐代韓愈的一首《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中的兩句。當時韓愈已經上奏,批評皇帝勞民傷財迎拂指舍利入宮中供養,結果觸怒唐憲宗,被貶往潮州,行至藍田關時,他的侄孫韓湘到來,遂寫了一首詩。當時韓愈很是鬱悶憋屈,此詩最後兩句「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邊江」,意思是說,我知道你遠來應該是有考慮的,等我死在充滿瘴氣的江邊後,好好收斂我的屍骨吧。 這金華山是川中名山,道教聖地,再加宋代崇信道教的風氣,山上男女道士平素裡只怕也沒少見達官貴人。而張九月是個實誠的女菩薩,一來二往,那女道多半也聽到一些口風,雖不瞭解底細,但也知個大概。遂拿這兩句來蒙,反正模稜兩可。 |
第八百七十八章 這一面軍旗,遼軍或許還不太熟悉,但若是女真人黨項人看了,雖不至於望風而逃,至少也會心裡暗呼一聲,虎兒軍! 沒錯,大旗上繡著的那頭按爪待撲的猛虎正是徐衛嫡系部隊的標誌!這面軍旗曾經飄揚在東至河北,西至河湟,南及中原,北至燕雲的土地上,戰旗指處,有進無退!旗下,西軍頭號悍將楊再興面上籠罩著殺機,這不僅僅是因為臨陣殺敵,更因為一位父親,要去救他的兒子。在他的身後,數千精騎揚塵而起! 「將軍!宋軍大舉來援,撤吧!」部將大聲吼道。 那回將此番沒有猶豫,宋軍既已來援,這前頭只怕是先鋒,主力還在後頭。實在沒有必要在此糾纏,還是向主力靠攏要緊。一念至此,便下了軍令,號角聲一響,已經衝向楊繼嗣部的遼騎生生調轉馬頭,打起了轉,繞了好一圈,向大陣靠去。 不得不說,遼軍行動非常之迅速,僅僅片刻時間,數千軍已然如退潮一般湧向了北方。楊繼嗣勒停戰馬,氣喘如牛,隨著他每一次呼吸吐納,創口處血流不止,幾乎快栽下馬去。他強打精神,回頭望去,父親楊再興正一馬當先衝了過來。 看著五百騎所剩無幾,又看到兒子身被多創,這位悍將臉色非常難看。一扯韁繩,問道:「要緊麼?」 「不關事,撐得住。」楊繼嗣咬著牙回答道。 「渾貨!」楊再興罵了一句。但看著兒子受傷不輕,後頭的話也就沒說出來。此時幾員部將衝上前來,他即吩咐去叫熙寧寨的軍官來問話。問明情況之後,所有軍官都神情凝重,遼軍來得好快,就這麼幾天,已經打到鎮戎軍來,再一步,就打到涇原經略安撫司所在的渭州了。要是遼軍攻下了渭州,那可就直入關中!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楊再興也不敢大意,當即回頭去鎮戎。 鎮戎城中,知軍衙門裡,秦鳳帥張憲一巴掌拍在案桌上,怒氣沖沖。一是氣遼軍神速,數日之內,竟然長驅直入!二是氣劉光世拖延,若早早發兵。哪有今日之事? 「大帥,看來契丹人這回是動了真格,戰局,凶險。」杜飛虎扯著鬍鬚,沉聲說道。 張憲哪裡不明白這個道理?遼軍已經突至跟前,威州情況如何。不得而知。倘若威州已經失陷,那麼涇原徐大帥的退路就被截斷,戰局確實凶險。而他現在還擔心另外一件事情。 黨項人之所以能和大宋抗衡那麼多年,一是憑借驍勇剽悍的軍隊,二就是地利。而這個地利。簡單地說,就是橫山和天都山一線。橫山在陝西北部,亦即古橋山,為橫山主峰,高出地面一千二百尺,直接寧夏諸山。橫亙千餘里。 在宋代,這一山系地形險要,境內分佈著很多州軍,宋人所指的橫山,並不是整個山系,而是特指其北部。而當初被西夏倚為屏幕而控制的橫山,主要是指銀、宥、夏這三州,現在已經被宋軍控制住。 而天都山。則位於涇原路防區內的西安州境內,即後世的寧夏海原縣。天都山並不像橫山山系那樣綿延千里,但是歷史上它曾有「固靖之咽喉,甘涼之襟帶」的說法,於西夏來說,極其重要。 橫山天都山,是當年西夏跟大宋叫板的本錢。黨項人地不如大宋廣,人不如大宋多,為什麼昔日能夠屢屢挑起戰端?依靠的,就是這橫山天都山。因為這兩處戰略要衝,南面,亦即面朝大宋這一邊,都是險要的地勢,而在北部,也就是西夏境內的地區,則是肥沃平坦的土地,以及在此地聚居的羌人,宋人謂之「橫山羌」,西夏軍隊兩張王牌,平夏鐵鷂子,橫山步跋子,後者正是由「橫山羌」組成。 夏軍每次進攻陝西,都是先從西夏腹地出發,到橫山天都山地區「就糧」。什麼叫就糧?就是出發時根本不帶什麼補給,到了與陝西一山之隔的橫山天都山地區才補充物資。然後兵馬南下,突入陝西,可謂事半功倍。 范仲淹當年在陝西推行「堡壘戰術」,搶下一地,立馬修築城池堡壘,一寸一寸往前推進。雖然行之有效,實則是無奈之舉。因為如果不這樣,你只要一動,黨項人就能奪回來。他發一次兵,比你容易得多。 現在張憲擔心的是什麼?遼軍進攻威州,這是先前川陝宣撫司都知道的事情。但是現在,秦鳳軍才走到鎮戎,遼軍已經出現在面前,這可是深入數百里之遠!天都山所在的西安州,就在威州的西南方。換作任何一個稍有見識的將領,都不應該忽視這個戰略要地。 徐太尉當初與遼軍相約伐夏,為什麼捨得把大片的西夏領土都讓給契丹人,而獨要橫山,天都山,以及西涼府?就是因為只要西軍控制住這些地區,退可以堅守,遼軍很難攻得進來;進可以直撲銀州平原,並且卡斷夏境和西域的交通。說白了,主動權必須抓在自己手裡。 如果說,遼軍襲擊西安州,奪取了天都山,那麼就在這道防線上撕開了一個口子。這一個點破了,整條線都會波動。 張憲把他的擔憂說了出來,當時帳下一副都統制即道:「兩位徐經略的大軍還在遼軍背後,倘若契丹人真志在天都,難道不怕被涇原鄜延兩軍斷了退路?」 這話得到了許多秦鳳將佐的附議。確實如此,西安州險要城堅,不是輕易攻得下來。遼軍倚仗著騎兵之利,應該不會把心思放在攻城拔寨上,他們最有可能的目標,還是在涇原鄜延兩軍身上。 這兩個帥司,是諸路西軍中兵力最強的,倘若二徐有失,西軍就將受到重挫!徐家,也理所當然地挨了一記窩心腳!只怕站都站不起來! 張憲坐將下去,緩聲問道:「那依你等看,我軍是按原定馳援威州,還是……」 「現在敵暗我明,虛實不清,依卑職看,還是先摸清情況,再圖進兵。否則,這一頭亂撞,步步凶險!」 |
第八百七十七章 五百騎沿驛道往北快速行進著,隆隆的蹄聲彷彿敲打在騎士們的心坎上,漸漸激起了將士們的求戰之心。往北的路途上,仍時常可見拖家帶口南去的百姓,楊繼嗣不停地在馬背上詢問著,百姓都言今日還不曾見過遼軍。 將士們不禁有些失意,難不成今天碰不上了?真若如此,那往前巡個一百多里就得掉轉馬頭回去。沿著蔚茹河走了六七十里,仍不見異常,再往前,就快到高平寨了。楊繼嗣有些氣餒,傳下命令,巡到高平寨就回去。 這命令剛下不久,忽然有騎士叫道:「狼煙!」 這兩個字如同一柄巨錘砸在將士們的心弦上,不少人抬頭眺去,只見遠處半空之中,果然升起狼煙!狼煙就是敵情,敵情就是命令!楊繼嗣什麼話也沒有,突然催動胯下坐騎,口中那一聲「哈」,洪亮而震撼! 鐵騎發動,在蔚茹河邊疾馳而北! 驚慌失措的百姓紛紛停下逃亡的腳步,望見眼前的官軍,有人大聲喝起彩來!不一陣,騎兵們已然看到高平寨,那狼煙正是從寨內升起,但令人疑惑的是,並不曾見到半個敵人的影子。 五百騎在高平寨前停下,城上的守軍早已戒備起來,楊繼嗣命一軍官上前打聽,城上守軍只遙指北面,大聲喊著熙寧寨!楊繼嗣聽了,也不多言,揮軍向北!奔跑不一陣,又望得前方狼煙滾滾。五百將士是馬不停蹄,風馳電掣。 在這陝西邊境上,因當年仁宗朝時范仲淹治陝,大力推行「堡壘戰術」,所以在一些戰略要地,軍寨壁壘密佈。這種戰術,並非只為了防守,宋軍的用意,是借由堡壘軍寨,穩步推進。蠶食絞殺,一寸一寸地把土地奪回來。 所以,僅在這鎮戎軍小小地盤上,軍寨堡壘達九處之多!其密度可想而知!熙寧寨距離高平寨不過三十幾里地,楊繼嗣五百馬軍說眨眼就到那是誇張,但盯著那騰起的滾滾狼煙不一陣,騎兵們就已經聽到了嘈雜的呼喝聲。 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吃了一驚! 小小一座熙寧寨,除靠山一面外。其他三面被圍得水洩不通!將士們首先看到的,便是那已經攀上軍寨的敵人!陝西邊境上這些軍事建築,除了各府州縣的城池之外,主要有三種,便是「城、堡、寨」。城,比如當年由徐衛親自坐鎮。熙河軍平定邊境少數民族暴動的貓牛城。城,規模較大,設施完備,堅固難攻;堡,比如鎮戎軍境內的開遠堡。張義堡等,亦有永久性的堅固建築,規模較城要小;寨,就更次一些了,大多沒有堅固厚實的城牆,立木為柵。裡頭一般都是士兵住的營房。 它本來也並不是作為一個據點存在,軍寨一般設在道路要衝,是為了策應城池堡壘,或者維持地方上的治安,駐兵通常來說不會太多,幾百人而已。 所以這麼一說就不難明白,這種軍寨它是擋不住敵人優勢兵力進攻的。一般遇上重大戰事,如果有必要。軍寨都會提前撤離。偏生此番敵人來得極快,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讓熙寧寨的守軍猝不及防。軍官倉促之下組織防守時,敵人已經越過了高高的柵欄…… 此時熙寧寨的情況可說是千鈞一髮,萬分危急! 而遼軍將士們也很著急,當然,他們急的和宋軍不一樣。他們是著急趕緊拔了這一寨,然後繼續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擊鎮戎,將這涇原一路攪得底朝天!所以,遼軍將領焦急地指揮著部下,他的吼聲不時從陣中傳出,號角聲隨著他的命令響起,激勵著遼軍士兵勇往直前。 就當此時! 遼軍嘹亮的號角聲中,突然摻進了一絲雜音。想這號角是傳遞主將軍令,作用一如漢軍之戰鼓鳴金,但凡當兵的,從進隊伍開始,就開始聽,有誰會不熟悉?這一絲雜音,顯然不是遼軍的號角所發出!那是西軍,尤其是徐九各嫡系部隊馬軍所用的銀號角! 如女真、黨項、契丹各族軍隊,其號角聲大多嘹亮雄渾,而西軍的銀號角則尖銳高亢,宛若亂石穿雲,驚濤拍岸! 很快,遼軍騎士們紛紛側首,他們赫然發現,打南邊襲來一支騎兵,那絲「雜音」正是他們所發出的! 遼軍主將是耶律鐵哥麾下的一名悍將,他既不是契丹人,也不是漢人,而是西域的回回。耶律大石征服西域後,他效力於軍中,作戰勇猛,所以跟隨精銳部隊一起調到了夏境。從耶律鐵哥命他南擊涇原就可以看出,此人甚得上頭信任。 發現敵軍來襲,他沒太當回事。一則,遼軍歷來以騎兵為主力,對其馬軍的戰力非常自信;二則,正好相反的是,宋軍一直缺乏大規模精銳的騎兵軍團,而且眼前襲來的部隊兵力非常有限。 這回將倒有些佩服宋軍的膽氣,就憑這點兵力,敢向我發動攻擊?但佩服歸佩服,兩軍交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甚至沒有拔刀,只將手中馬鞭一揮,軍令即刻下達,一部騎兵離了陣營,迎向來襲之宋軍。 回將下達命令之後,便轉過頭來,他在意的是熙寧寨。速速拔了這一處,也該調頭北回了。這兩天從威州南下,掃蕩涇原,戰果可謂輝煌。以目下之情況看,應該是宋軍大舉來援了。否則,不會突然之間冒出這麼股子馬軍來。 偏生此時,熙寧寨的守軍也發現了援兵趕到,立時士兵大振。雖說遼軍已經越過障礙,攻入了寨中,但倖存的守軍仍舊結成嚴陣,作最後一搏。回將看到這裡,鼻子裡「哼」了一聲。隨即又增派一部士卒…… 眼下已是十月,秋高氣爽,呼呼的風聲在騎士們耳邊呼嘯。楊繼嗣一雙虎目中快要噴出火來,他手中的戰刀直直往前,一馬當先,衝向了敵人。身後,五百弟兄戰刀雪亮,面對優勢敵人,全無懼色! 風聲幾乎掩蓋住了轟鳴的馬蹄聲,戰士們幾乎聽不到自己的吼叫。但如鷹一般的眼睛卻已經死死盯住了自己的目標! 短兵相接! 鋼鐵的碰撞聲,戰刀砍過鎧甲的鏗鏘聲,刺耳而尖銳!被刀鋒撕裂的皮肉,甚至高高彈起的頭顱,都考驗著騎士們的勇氣! 不用置疑遼軍的勇敢,在偉大的菊兒汗統率下,他們橫掃西域,破十餘國。所向披靡!如今,他們回歸東土,志在復國,每一名戰士都甘願拋頭灑血!任何敢於阻攔他們的人,都將被消滅! 也不用置疑西軍的膽氣。這是一支擁有值得驕傲歷史的軍隊,在徐衛重建它以後。西軍打出了前所未有的威風。西軍將士百戰餘生,在血與火的淬煉之中,鑄就了無所畏懼的軍魂! 兩軍穿插而過,屍體,傷兵。無主的戰馬被拋在了後頭。沒有猶豫,沒有遲疑,很快,雙方都重新集結成陣,準備再度發起衝擊! 一直注意著戰況的遼將露出驚訝的神情,他扭過腦袋。對密切關注熙寧寨的回將道:「將軍。」 「嗯?」回將終於將臉側了過來。當他發現宋軍再次進攻時,也有些意外。往常都說西軍的步卒堅韌強悍,器械精良,怎麼?難道騎兵也值得一提?當他觀看完一個回合之後,臉垮了下來。 這怎麼可能?我們在西域縱橫多年,罕見敵手!縱使西域最優良的戰馬,配上最勇猛的騎士也不是我的對手!宋軍的騎兵,憑什麼跟我戰兩個回合不敗?無信無義之國。怎會有如此驍勇的軍隊? 「將軍,這彪軍馬來得蹊蹺,想是宋軍大舉來援。末將聽說,這西軍之中,尤以秦鳳軍最是剽悍,乃是徐王嫡系部隊。秦鳳便在涇原以南,這來援的,十有八九是秦鳳軍,不可輕視。我部脫離主力,深入涇原數百里,還是小心為上,莫如先北撤,待摸清有敵情……」 部將的話還沒有說完,回將已經怒道:「退?你幾時見過我臨敵退卻?往年追隨先帝時,再苦再惡的仗也打過了,豈懼西軍?」 部將不敢再說,可心裡卻不以為然。西域是西域,中土是中土,在西域打擾,和在中土作戰,根本就是兩回事情。而且面對的是西軍,這可不是西域那些烏合之眾可比的。 此時,兩邊都戰況膠著。熙寧寨的守軍受援兵鼓舞,拚死抵抗,而楊繼嗣五百騎雖然不斷折損,但遼軍顯然也沒有討到便宜,硬是打了一個旗鼓相當。要這麼一回合一回合拼下去,還真不好說誰生誰死。偏楊繼嗣是個二愣子,他的任務本是為大軍前哨,偵察消息。這遇敵拔寨,救援是應該的,可敵我力量懸殊,虛晃一槍走人得了,趕緊回去催動大軍是緊要。可他立功心切,派人回去稟報之後,便打定主意要死磕了! 也難怪他狂妄,他爹是楊再興,徐衛麾下老資格的悍將。軍中又那麼大的名聲,他作為長子,自然眼睛長在頭頂上,這北上第一功,說什麼也要搶下來!哪怕搶不到功勞,我拚個一死,也非要咬下契丹人一口肉來! 回將一思量,熙寧寨是十拿十穩了,倒是這部宋騎,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念至此,便伸手要去拔刀!正在這時,有那眼尖的士卒,突然發現南面那山坡頂上,搖起一面軍旗來!緊接著,號角聲隱隱傳來! 未及參戰的遼軍將士紛紛側目,怎麼?宋軍大部隊到了? 遼將作勢拔刀的手收了回來。此番南下,是奉命襲擊涇原,震懾西軍,從威州一直打到鎮戎軍,也不差這小小熙寧寨。現在敵情未明,不必為一時之氣而置身於險地。撤倒未必,卻需先將部隊聚攏,看他是實是虛。 「收兵。」想明白了,便不拖延,即刻下令。號角一響,攻進熙寧寨的遼軍便往回撤。守軍苦苦支撐,此時自然不會追趕。倒是與楊繼嗣殺得紅了眼的騎兵們乍聽收兵號角。一時回不過神來。 最後,也只得悻悻調轉馬頭,奔回主陣。楊繼嗣雖然渾,卻還不是傻子,明知不可能取勝的情況下,也不敢就憑這幾百騎往人家大陣裡沖。遂也勒住了坐騎,下令停止進攻。這一頭聚攏部隊,另一頭觀望警戒。而熙寧寨中的守軍守著一座破寨卻不敢輕動,為何?他們距離遼軍進,離援兵遠。倘若是往援軍處奔,遼軍馬快,趕上就是個死! 將帶血的戰刀在衣袖上兩面一插,還刀入鞘,楊繼嗣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側身對旁邊同袍道:「看敵情勢,並不想撤,這卻為難。」 那軍使也是頭大。方才與遼軍一戰,甚是吃力。對方騎兵的驍勇讓他印象深刻,記憶裡,當年「馬如龍」的金軍才有這氣派。對方兵力幾倍於我,真要打下去,結果明擺著的。倒是後頭怎麼回事?大帥的援兵趕來了?不對吧。主力部隊在鎮戎軍城,除非我們前腳一走,大帥就又派出了後續部隊,否則,不可能這麼快就趕上來了。 腦子裡突然一亮。是了,定是高平寨的弟兄,眼見我們北上,便尾隨而來。此時只亮旗號,虛張聲勢,是想嚇退遼軍。只是。沒想到,遼軍竟不撤,擺出一副我看你耍什麼把戲的模樣。要是等久了,把戲就得給揭穿。到時…… 「統領,現在撤是撤不走了,我們一動,遼軍就得追上來。我們就算跑得了,熙寧寨的弟兄。還有後頭扯大旗那些,都跑不掉。若這般回去,大帥知曉,也定不會饒過。唯今之計,我等定在此處,盼著大帥的援兵快些到。」軍使小聲說道。他們本是來偵察敵情,倘若一見遼軍,便立即回去,並不違反軍法。可你既然打了,就不能半途而廢。要是拋下涇原這些兄弟部隊自己落跑,且不說軍法,名頭就算是壞了。 楊繼嗣此時倒也不悔,聽罷,頻頻點頭:「便如此罷!」 遠處,遼軍數千人馬已經集結成陣。看樣子,他們也摸不清宋軍虛實,所以未敢輕動。甚至任憑旁邊熙寧寨的殘兵又推起了柵欄。現在讓遼軍將領們糾結的,就是宋軍騎兵背後那山頭上豎的大旗到底算怎麼回子事?虛張聲勢?誘敵之策?秦鳳軍在哪? 又等一陣,除了熙寧寨守軍忙得不亦樂乎之外,宋遼兩軍誰也不動。遼軍不動,宋軍非常清楚是為什麼。可宋軍不動,就讓遼軍摸不著頭腦,這到底是幹啥? 如果楊繼嗣幸運,碰上一個足智多謀的,心眼多的對手,保不齊真給唬住了。因為這足智多謀的人,難免就想得多,想得多,就難免疑心重,疑心一重,沒有的事都給想出來了。可偏不走運,這回將心眼還真不多,是個實在人,等了一陣,不見異常。便失了耐性,怒道:「定是西軍使詐!虛張聲勢!休管他!傳令!」 望見遼軍陣中軍旗一動,便有人暗暗叫苦,沒想到,剛北上,就得馬革裹屍了。楊繼嗣也將牙一咬,又將馬刀拔出,打算拚個魚死網破。騎士們自知惡仗,也沒誰去想死活的問題,只想替那些倒在地上的報仇,多拉一個墊背! 剎那之間,戰刀出鞘的聲音響成一片!這一動靜,倒讓遼軍有些震撼了,明知是死,卻義無所顧,西軍的名聲,還真不是吹出來的。 回將又是一聲哼,將馬鞭猛然朝宋軍方向一揮。手落時,號角齊鳴!早已經等得不耐的遼軍騎兵狂吼著催動戰馬,以排山之勢向宋軍壓去! 楊繼嗣虎目圓瞪,不說話,只顧催動戰馬,身先士卒之前!他一動,跟點了鞭炮一般,後頭三百多弟兄嘩啦啦一片全湧了上去!都知道凶多吉少,也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遼軍這一回,出動了兩隊人馬。這個「隊」,不是泛指,而是遼軍之編制。遼軍十人為一組,帶頭的軍官稱為「十將」,與宋軍的「什將」類似。五十組,就為一隊。也就是說,遼軍出動了一千騎,來打楊繼嗣的不到四百騎。 一個回合之後,楊繼嗣左右一望,見弟兄越來越少。吸一口氣,也顧不得肩膀上的傷,血紅的眼睛瞪得老大,高舉著戰刀又一夾雙腿! 兩個回合下來,即使他身上穿著堅韌的鎧甲,也身被五創,這小將仍舊一臉的驕橫之色,只是呼吸愈加急促。胸口至左肋處,鎧甲被劃出了一條口子,隨著他胸膛的起伏,血水汩汩地往外流…… 再有一個回合,就將見分曉了。遼軍再度咆哮而來,楊繼嗣沒多想,只知道是時候了。他馬未動,口中已發出淒厲的嚎叫! 忽然之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麼清楚,那麼高亢!沒錯,那就是銀號角發出的聲音!在衝鋒途中的宋軍騎兵自然不可能回頭去看,但面對他們的遼軍卻穩不住了。 回將臉上露出捉摸不定的神情,極目向南望去。 |
第八百七十六章 威州城 知州兼兵馬鈐轄,涇原帥司統制官周恭吊著他的右膀子,正趁著戰鬥的空檔在城頭上巡視著。檢查戰鬥減員,器械損耗,更重要的是,鼓舞守軍的士氣。激戰下來,將士們都非常疲倦,女牆上的血跡還清晰可見。甚至於在一個齒垛間還撲著一具遼軍士卒的屍體,兩名軍漢合力給推下城去。 而憑城俯瞰,映入眼簾的場景可謂「慘不忍睹」。僅僅是牆根下面,堆積的屍體有半丈高,還有人卡在雲梯上到死都沒上不沾天,下不沾地…… 護城壕早已被填平,當然不是屍體填的,再往外延伸,被守軍強弓硬弩射斃的遼軍士卒比比皆是,仔細看會發現,這些屍體幾乎沒有多少是背朝威州城的。也就是說,他們都死在衝鋒的道路上。 最慘的,莫過於那被八牛弩直接命中的人。八牛弩正式的名稱喚作「三弓床弩」,可射千步,那玩意本是用來釘城牆的。「高射炮」拉來平射已經是了不得,可況俯射?八牛弩所用的箭,其實應該叫「槍」,被它命中的士卒生生給釘在了地上,雙手仍舊緊緊握著「箭」桿,到死也沒拔出來…… 除了滿地的屍首,還有被擊毀的器械,都是數不勝數。一看便知道,遼軍遭受了重大挫折,威州仍舊屹立不倒。 僅僅是一天戰鬥下來,遼軍便折了一千餘人。但是威州的守軍也不輕鬆,別看遼軍兵臨城下時是一水的騎兵,可他們攻城卻並沒有拿騎兵當步兵使,當天夜裡,他們的步軍和各色器械就已經就位。 西軍曾經和遼軍並肩作戰,在他們的印象中,遼軍的騎兵無疑是驍勇善戰的,但步軍就不值一提的。但這一天打下來,威州的將士們才發現,遼軍已經「繼承」了夏軍的衣缽。步軍扣城也頗有章法。 因為遼軍集中攻擊一面,戰鬥最激烈時,城頭上各處都攀上了敵人。守軍硬是靠人牆將上城之敵給推倒下去。儘管遼軍為此付出慘重代價。但周統制心裡明白,這不過是前期佔了優勢,如果這麼耗下去,遼軍人多勢眾。自己兵力有限,物資有限,終有不支之時。但願在此之前,援軍能夠趕到。 遠眺遼軍大營,周恭道:「今天遼人不會再打了。抓緊時間補充整頓,明天還有惡戰!」 「統制官人,憑威州的城防,似遼軍這般強攻,再守上三五日不成問題。但三五日之後,若援軍再不來……」一名文官提出了擔憂。 「放心,會到的。」周恭肯定道。「縱使宣撫司不派兵來,少帥也會回師救援。咱們只管緊守城池是正理。」 周知州猜得沒錯。就在他說話的這會兒。從南到北,增援他的部隊都在火速前進。徐洪徐成叔侄就一直注意著有遼軍動向,耶律鐵哥兵臨威州第二天,徐成就收到消息了。二話沒說,當天就將部隊往回撤!後路不能讓人抄了! 而張憲在劉光世點頭以後,當天就馬不停蹄趕回秦州。第二天一早,虎兒軍就北上馳援了。似乎可以預料到。很快,在涇原經略安撫司防區內。一場雙方投入數十萬兵力的大戰即將爆發! 十月初六,張憲率領的秦鳳援軍已經過了涇原經略安撫司所在地,渭州,進入了鎮戎軍。再往北過了懷德軍,就到威州。 「大帥,前面就是開遠堡,是否歇……」 張憲斷然道:「不!到了懷德再歇不遲!涇原主力都不在,我秦鳳軍若不上心,只怕鬧出大亂子來!劉光世自不用理他,只是日後太尉回來,不好交待。」 楊再興杜飛虎等將聽了這話,倒也沒什麼異議,不過楊再興隨後說了一句:「這群撮鳥。」 杜飛虎側過臉去:「說誰?」 楊再興盯他一眼,卻沒回答,但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杜飛虎催著馬走了一段,也道:「女真人事還沒了,如今跟契丹人又撕破臉皮,這不是太尉的路子啊。」 張憲聽他兩人嘀咕,雖然身為秦鳳帥,但這兩個都是軍中元老,也不好把話說重了,只道:「現如今說旁的都沒用,先解了涇原之危是緊要。」 楊再興冷笑一聲,自顧言道:「太尉在時,誰敢造次?那甚麼蕭總管幾次路過秦州,咱們都是看到的,規規矩矩,客客氣氣。現在倒好,面皮一翻,動起手來!太尉若在,他敢?」 杜飛虎立馬接過話頭:「這倒是!你看看,劉宣撫上任多久?搞得陝西烏煙瘴氣,不知道朝廷怎麼想的。」 張憲聽他說得有些過了,遂道:「契丹人此番生事,箇中原由很複雜。歸根到底一句話,朝廷將太尉當初定下的策略摒棄了。所以契丹人才撕破了臉。」 「還不是一個意思?太尉在,陝西就沒事,劉光世一亂搞,陝西就亂了。」楊再興道。 張憲的意思,其實是說問題出在政策上,並非某個人所能左右的。哪怕是徐太尉還在位置上,契丹人該鬧還是要鬧的。不過,他卻沒有再反駁楊再興。四處一望,此間人煙漸旺,左手邊河畔有一處村落,炊煙裊裊,正是作飯之時。 又有行人三三兩兩,向南而行,見官軍,都閃到旁邊避讓,且始終目送,顯得有些興奮。秦鳳諸將初時不以為意,只當百姓擁護罷了,但又走一段路,見行人越來越多,再不是三三兩兩,而是拖家帶口!漢子趕著車,車上坐著二老雙親,婆姨娃娃,甚至一些細軟行李! 再有,看想來這些人並不是單獨出門,而是結伴搭伙!這模樣,像是,逃難? 不對吧,近來秦鳳涇原不見什麼災害啊,今年陝西各地收成都還不錯,總不至於缺鹽就鬧得背井離鄉? 張宗本越想越不對,便派了一軍官去問。正是楊再興的長子楊繼嗣,這廝離了隊伍,催馬攔了一家人,見有老有小,被服等行他都裝在板車上,頭一抬,問道:「那漢子,你們打哪處來,要往哪處去?」 趕車的漢子約莫四十不到,一看便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見這威風凜凜的軍官一擋,已然有些慌,聽他問起,竟結結巴巴說不上來。倒是初生牛犢不畏虎,車上一娃娃,估計只有七八歲,脆聲答道:「我們從熙寧寨來,要去渭州。」 他若說旁的,楊繼嗣未必知道,但這「熙寧」曾是神宗皇帝的年號,所以熙寧寨秦鳳軍官大多曉得,那正是鎮戎軍防區內的一個軍寨。 楊繼嗣還想問時,那娃娃已經被母親捂了嘴,他一見,就怒了:「你這婦人好沒道理!我又不會害你,你捂他嘴作甚?」 婦人只管將頭埋下去,不敢應聲,那漢子這才道:「官人莫怪,莫怪。小人一家都是熙寧寨人,因前方開仗,所以要去渭州投親。」 楊繼嗣聽了有些疑惑:「前方開仗,離著鎮戎軍好幾百里,你們慌個甚?」 漢子一聽,連連擺手:「好叫官人曉得!小人們離鄉時,就聽說賊破了懷德西安,駭得全莊老小紛紛離鄉避禍!若走得遲了,只怕要遭!」 楊繼嗣吃了一驚,疑他那漢子扯謊,撇下他一家,又連著問了幾撥人,都是這般說法。不得了,趕緊扯馬回去! 「大帥,這些百姓,大多是鎮戎軍本地住戶,也有從懷德南下的。都說賊破了懷德西安,因此逃亡!」 楊繼嗣此話一出,張宗本臉色大變!他們此行北上,是要去救援威州。威州地處宋遼邊境,往南便是懷德軍,再往南,便是此刻所在的鎮戎軍。現百姓傳言賊破了懷德西安,那威州…… 「壞了!契丹人好快的手腳!這都快打到跟前了!」杜飛虎道。 張憲手一舉:「別急,事情還不一定。」遼軍未必就破了威州,也有可能是分遣兵馬趁涇原防備空虛,四處掃蕩也未可知。略一思索,即下令道:「楊繼嗣,予你五百騎,疾馳往前刺探。若遇敵時,休與它糾纏,盡速回報!」 楊繼嗣領了命令,即率五百精騎風馳電掣脫離了主力向北而去。因敵情未明,張憲也不敢再讓部隊繼續北上,遂下令往開遠堡靠近休整,按下不表。卻說楊繼嗣領了五百精騎,恰似蛟龍入了大海,一路上縱馬狂奔往北推進。 但見路上拖家帶口逃難的人群絡繹不絕,心裡猜測著百姓所言,未必是空穴來風。搞不好這一趟出去,就得碰上遼軍! 楊繼嗣為啥這麼激動?他父親楊再興,是徐衛麾下數得著的悍將,如今即便年歲高了,但英勇如昨,西軍裡大大地有名。虎父無犬子,楊繼嗣完全繼承了父親的武藝和性格,一門心思想的都是殺敵立功。這回秦鳳軍北上馳援,他就很歡喜,如今又得了這麼個好差使,領兵先行,刺探軍情,便打定主意,要立首功。所以,他是巴不得碰上遼軍,擼他一串首級回去! |
第八百七十五章 衙門裡頭掐架,這在宣撫司成立以來還是頭一遭,本司的官員都擁過去了,連衙門口的衛兵也尖著耳朵,聽裡頭愈演愈烈的爭執,心說這回事鬧大了。 「不好!又來一個!」一名士兵說完這句,趕緊長身肅立,目不斜視。同伴們四處張望,便瞧見數騎朝宣撫司衙門奔來,定睛仔細一瞧,壞了,今天這事收了不場,怎麼這位大帥偏生這時候到了? 你猜來的是誰?秦鳳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張憲,張宗本。這秦鳳帥徐衛原本一直兼著,但是他要負責宣撫司這一攤子事,所以秦鳳帥司的事務其實一直是由張憲以副帥之名在處理。後來,徐衛更是將這支嫡系的部隊交到他手裡,扶了正。 秦鳳帥司的兵力在陝西諸路中可能算是最少的,馬步軍攏共不到四萬人。但是,其武器、裝備、戰力、戰功絕對是首屈一指。一段時間裡,在金軍中,虎兒軍幾乎成了西軍的代名詞。 此次戰端一開,張憲就奉命集結了三千精銳騎兵,一萬七千剽悍的步軍,隨時準備北上應變。遼軍進攻涇原的消息,他比宣撫司還先知道,本來應該在秦州坐等命令。但是,張宗本已經得知劉光世向朝廷請示的消息,認為這道發兵的命令可能沒那麼容易下來,因此,親自來了興元府。 張憲跳下馬背。徐衛還真不是小家子氣,耶律大石攏共才送他幾匹寶馬?怎麼這陝西西軍大帥們人手一匹? 將韁繩扔給後頭的親兵,張憲略整衣冠。抬頭看了一眼門匾,那張英氣仍在的臉上露出嚴肅的神情來。 「張經略!」衛兵們全認得他,紛紛俯首。 「嗯!」張宗本應一聲。大步往衙門裡而去。方進門,他就聽到了激烈的爭吵聲,仔細一辨認,這是張慶張參議的聲音?好像在說什麼「遷延」「推托」?聽了片刻,他腮幫突然一陣鼓動,挎在金帶上的手一緊,大步往右廂而去。 當他踏入宣撫司官員們日常辦公之所時,眼前的景象頗為壯觀。一群人都圍在宣撫使的簽房外。若說是「看熱鬧」,那這些人本該踮著腳。伸長脖子。但是在場的,無一例外,長身而立,倒像是在這裡靜默。 有人無意間側首看到了他,一怔之後,忙道:「經略相公。」餘眾紛紛轉身。見他來,竟不約而同的閃出道。簽房裡。激烈的爭吵仍在繼續,馬擴時時振臂,張慶口中不停。吳拱咬牙切齒…… 這一切,因為他的出現,嘎然而止。 劉光世見張憲出現在面前,怒氣沖沖之中,也帶著一絲錯愕。他不是應該在秦州麼?怎麼跑到興元府來了? 張宗本神情冷峻。看了馬張等人一眼,上得前去,抱個拳:「見過太尉。」 劉光世一肚子火尚且憋著,也就沒有什麼好臉子,嗯了一聲後,問道:「張經略此來何為?你不是應該秦州待命麼?」 張憲放下手,拉長著臉道:「遼軍進攻威州,涇原危險,卑職此來,想請太尉示下,是否立即北上增援?我部馬步軍……」 「此事宣撫司自有考慮!」劉光世強橫地打斷了他的話。再加上,此時他正在氣頭上,語氣自然不會好了。而這一頭跟他爭吵半天的張慶馬擴等人也還處於血氣翻湧的狀態,還沒準備好「接受」張宗本突然到來這個情況。 張憲在徐衛一眾部下裡,資歷不算老,但位置很重要,因此西軍上下都不敢小覷他。再加上,在西軍諸路大帥中,他年紀最輕,卻已經作到節度使,又統率著西軍最精銳的部隊,自然免不了有些自負。平素裡,便是宣撫司這幾位見著他都是客客氣氣的,徐衛也對他信任有加,心裡便沒把劉光世當瓣蒜。 現在劉光世這種態度,他頓時有些光火,但總算還考慮著對方好歹是川陝長官,因此直視對方,一字一頓道:「刻不容緩!」 劉光世頓時給架起來,下不了台。 宣撫司幾位主要幕僚已經跟他爭執多時,言辭激烈,現在來了一個統軍大帥,一照面就逼著發兵,而且不容分說,根本沒有退路!此時,他如果「示弱」,把話說得軟乎些,可能暫時過了這一關,但如此一來,便是打了自己的臉。 如果強硬到底,拒不發兵,那今天這台就不下來。看看現場這陣仗,一個參謀、一個參議、一個主管機宜,還有一個統軍帥臣,甚至外頭圍觀的宣撫司一干人等,顯然,他們的態度和立場是一致的。這就是徐衛經營的結果,他們始終是一夥的! 「太尉,卑職在等你的命令。」張憲又加重語氣道。 劉光世騎虎難下,臉色十分難看,好似被人照臉砍了一刀!思量許久,他開口道:「若是遼軍攻陷圍州,你們看,下一步會向哪處推進?」 此話一出,簽房內幾位知道他讓步了,互相交換了眼色之後,似乎都有默契,由張憲開口道:「回太尉,卑職認為,若遼軍攻下威州,極有可能轉兵向東,取定邊保安兩地,截斷兩位徐經略的退路,待其回師,半道擊之。」 劉光世不言。 「卑職若揮師北上,遼軍必然放棄圍攻,重新考慮策略。這給西軍贏得時間。當然,前提是威州守軍要撐到秦鳳軍北上。」張憲繼續道。這是句大實話,遼軍既行「圍魏救趙」之舉,那肯定是有備而來的。威州能不能撐到那一天,誰也不敢保證。 馬擴聽到這裡,插話道:「不管威州能否堅守,秦鳳軍都必須北上。否則,空門大開,遼軍長驅直入,如何是好?莫說什麼金軍,女真人是最靠不住的!」 劉光世不看他,也不回應,片刻之後,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說:「此等大事,本應等朝廷示下,這是我們武人安守本分。但現在情況緊急,金軍又還未渡河參戰,少不得只能權宜變通。」到底,他還是頂不住這些人的壓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