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明望族 作者:雁九 (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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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 2013-7-28 17:41

正文摘要:

【作者簡介】:雁九,男,北京 - 東城,創世中文網與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兩宋元明 【內容簡介】:   諺云:天下沈氏出吳興,吳興沈氏與汝南周氏、會稽顧氏、隴西李氏、東海陳氏、中山張氏並稱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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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corn 發表於 2019-6-25 15:33
第675章 山重水復(二)

    正德八年四月,春夏相交之際,大家都有點忙。

    寧夏,安化王朱寘鐇在忙著焚官府、釋囚徒、招降邊軍將領兵卒,忙造反。

    陝西,趙弘沛在忙著遊說坐鎮延綏的楊一清,想靠著一副好口齒、一身好功夫以及皇帝親信這一好背景,加入討逆的隊伍,向自己的第一份軍功進發。

    山西,李熙忙著盯梢晉王府、慶成王府等宗藩府宅,想著能攔截從逆的書信最好,若是不能,就加緊炮製一些證據出來。

    而京裡,諸位大人們也忙著“打仗”——打嘴仗。

    被焚燬了弘德殿的乾清宮修是不修?如何修?

    用哪裡的木頭?征何處的工役?

    以及最最緊要的,銀子從哪兒出?!

    圍繞著這諸般問題,內官外臣、工部戶部好一番唇槍舌劍,愣是從正月十五吵到五月初五,還沒有個結果。

    各派手下的御史給事中再輪番藉著乾清宮火災上點兒摺子責備一下皇上各種不是、天下各種不公。

    首當其衝,就是皇帝不該縱情聲樂——不玩花燈不就啥事兒沒有了嗎?

    “說的都是沒道理的話,從古到今,哪個上元節不點燈的?御史家不也一樣點燈,也沒見把他們燒成灰了。”

    壽哥口中嘲諷,一揚手,將一隻活雞丟過柵欄,落在獸池那湖石堆砌的假山上。

    那山石上臥著只猛虎,皮毛黑白相間,竟是只罕見的白虎。

    但見那白虎四肢舒展,神態慵懶之至,任那雞在面前驚惶撲騰,始終眯縫著眼睛曬太陽,全然懶怠理會的樣子。

    方才壽哥一行剛自狼坊而來,那邊幾隻活雞甩進去,狼群一擁而上,爭搶撕咬,熱鬧之至,看得壽哥拍手大樂。

    這虎池裡卻是這般冷場。錢寧怕壽哥覺得無趣,還想著法子要逗弄那白虎過來取食,博壽哥一笑。

    怎知壽哥卻是越發歡喜,向左右道:“這才是百獸之王應有之態。”

    錢寧立馬識趣的跟著吹捧,左右大小內侍更是聯繫到帝王,猛誇壽哥一通。

    看管獸池的小內侍往後縮了縮,笑容略顯尷尬,就是土狗剛吃飽了十斤牛肉,也會有這等“帝王之態”的……

    壽哥笑眯眯聽著眾人頌聖,半晌揮揮手道:“再養個把月,就挪到百獸園去。也讓百姓同樂。”

    身邊立馬又是一片“皇上聖明體恤百姓”之聲。

    百獸園的總管太監笑得一臉褶子,好像看到銀子在招手。

    西苑如今日日開放,百獸園也由五日一開放變成三日一開放,依舊人滿為患日進斗金。

    不止門票收入,當初沈傳臚給小劉公公(劉忠)支的妙招,允許百姓給獸禽喂食,也是獲利極豐。

    甭管是一把小米還是幾個果子、一隻活雞,可都比外頭集市上賣得貴多了,依舊不少人樂意買來作嬉,不光賺錢,更省了喂養獸禽的開銷。

    皇上又是個大方的,許多珍禽異獸也肯放過來與百姓共賞,而這樣名貴的禽獸都是要收高價門票的。

    這回來了白虎,這可是祥瑞啊!

    當初進城時候悄沒聲的誰也沒見著,如今能得以一見,百獸園的大門還不被百姓踏破了!

    卻說這白虎乃是月前建昌侯張延齡送進西苑的。

    張延齡是早許了皇帝外甥弄一隻白虎來的,但這樣的白虎若是易得也就不稱為祥瑞了,這些年建昌侯府一直叫人在遼東深山老林裡尋,卻始終未能如願。

    去歲將入冬時野人女直部有消息傳來遇到白虎,重賞之下,便是大雪封山也有人冒死前去獵捕,直到今年開春才終於擒獲。

    一眾人歡喜之極,敲鑼打鼓的把這白虎祥瑞抬出了深山。

    山中消息閉塞,直到了縣城裡,才得知乾清宮失火。

    歷來皇宮失火這種事都要說上天示警的,而御史言官不少摺子內容都有流傳到民間,生活不如意的百姓更是深以為然。

    建昌侯府的人也傻了眼,這種時候,這祥瑞是獻還是不獻?

    皇上貪玩的名聲也不是傳了一天兩天了。

    這邊兒剛剛上天示警,那邊兒就說天降祥瑞,可千萬別解圍不成反被打成勾搭了皇上玩物喪志的妖孽啊。

    可這一路抬白虎出山動靜鬧得忒大,十里八鄉的人都知道了,再放回去肯定是不行,私下養著更不行,這除了天子又有誰敢養這麼個瑞獸?

    這廂急急報進京裡,張延齡也是頭疼不已,怎麼就趕上這麼個時候!

    為這白虎耗費頗多,這花銀子還花出不是了!

    他進宮和太后商議了許久,最終這白虎還是送進西苑了,只不過十分低調,百姓大抵不知。

    這回要是往百獸園一送,一準兒全城轟動。

    總管太監已經在盤算著這門票收多少合適了。

    而他到底還是眼界窄了,一旁的錢寧就會陪笑道:“皇上慈悲,讓百姓也能拜拜祥瑞,天大的恩德!這是不是要做個儀式……”

    他聲音略低了些,“也好壓一壓有些人的嘴。”

    眾內侍一聽,皆齊齊稱正當如此。

    這陣子內官可被外臣罵得狠了,還是句句奔著鎮守太監和皇店去的,真是一點兒有油水的地兒都不想給他們留了,眾內侍如何不想扳回一局來!

    奈何他們的萬歲爺不這樣認為。

    壽哥滿不在乎道:“壓他們作甚麼,眼皮子淺的,好容易得了只活雞,就搶來搶去,且讓他們咬去吧。”

    說著又扭頭去欣賞那白虎優雅姿態,興之所至,又吟了兩首前人詠虎的詩作。

    眾內侍不由都是暗暗苦笑,萬歲爺您這不是把御史當眼皮子淺的狼崽子,而是把咱們當活雞丟著玩吶。

    沒等他們再多勸兩句,錢寧已是緊跟皇上腳步,大讚皇上氣度。

    壽哥瞥了他一眼,忽問道:“你說,御史家點花燈怎的便不走水呢?偏寧王進的燈起了火。”

    錢寧眼珠子一轉,陪笑道:“臣見那花燈精巧,想是寧王爺花了心思的,做工繁複,點燈人不曉得機關,失了手也是有的。”

    那日乾清宮布燈的內侍早已在化人場灰飛煙滅了,也就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皆由著錢寧說圓說扁。

    這錢寧沒少拿寧王的好處,然皇上曾抱怨山東花燈不好的話卻是臧賢透給寧王的,寧王送了華美宮燈來果然得了皇上歡心,加倍的厚禮送與臧賢,這讓錢寧很是妒恨。

    這會兒花燈出了問題,錢寧原是幸災樂禍的。

    不過既皇上問起,他又拿了寧王恁多銀兩,不好捎帶上寧王,話鋒捎帶,就給自家表功起來:“要說花燈雖小,但想要做得好,卻須得費大心思,當初臣乾爹進上的金銀琉璃結絲燈也是……”

    他乾爹大太監錢能在成化年間鎮守雲南,發現永昌人煉石成絲,堆織成布以為燈屏,稱結絲燈,遂扣下方子,不許外流,做出宮燈進獻皇家。

    此燈可謂“鏤玉裁雲,妍雅精工”,華美異常。

    直到錢能死後,這發明這料絲的後人才敢將方子傳出去,如今“滇南料絲燈”和江蘇丹陽仿製的“丹陽料絲燈”行銷海內,備受歡迎,可見此燈精妙。

    當然,其中最最上等的自然還要屬進獻宮中的,也無怪錢寧有炫耀的資本。

    壽哥的思路卻沒跟錢寧的話走,沒稱讚一句錢能,而是道:“既是寧王的燈燒了乾清宮,自是要寧王來賠的。”

    錢寧一噎,立時閉上嘴裝死。

    這話怎麼接茬?臣願為陛下分憂去說與寧王聽?不,臣不願意!

    不能好聽的話叫臧賢說了,得罪人的倒叫自己去辦。

    好在壽哥似乎不在意錢寧是否接話,轉而吩咐身邊內侍道:“你想著些同劉大伴說一說,讓他與內閣各位老先生商議。”

    錢寧登時鬆了口氣,心下又有些納罕,皇上怎的早沒提這茬,拖了這麼久倒想起來了呢?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說了什麼。

    又或者哪個不開眼的御史……

    錢寧已是在心裡暗暗思忖起能拿這個消息同寧王換些多少好處來。

    待皇上那邊去皇后寢殿,錢寧這邊不當值,也就趁勢出宮回府,找了幾個心腹過來,問了朝野各處消息,又打發人去尋寧王在京辦事的人過來。

    寧王的人沒到,倒是他買通的司禮監的人送了消息來。

    “安化王反了?他可看仔細了?”錢寧雖口中這麼問,卻是明白,這樣大的事,再沒有敢信口雌黃的。

    “小侯公公說八百里急報送進來的。”那管事回稟道,“小侯公公說,劉千歲看了臉色大變。是不會有錯。”

    他又壓低了聲音,“小侯公公說,那份急報還附了旁的,但只瞥著了先頭的,後面的劉千歲看了兩眼就收走了,還叫大傢伙兒閉緊嘴巴,便匆忙回了私邸。只怕是要緊的東西。”

    錢寧咂咂嘴,劉瑾私帶摺子回府邸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張彩沒冒頭的時候,劉瑾都是帶了奏章回去,與門人商議了,再讓焦芳潤色了批紅的。

    但這一次的情況顯然不同,劉瑾是想瞞下什麼?

    錢寧有些後悔叫人去請寧王府的人了,情況出乎他意料,他得好生琢磨琢磨,怎麼與寧王的人說才能獲得最大利益。

    遂一邊兒吩咐去請心腹幕僚來議事,一邊兒叫人拖住寧王府的來人,“就說我有點兒急事,少一時就回來,擺上好的席面,讓芳蕊過去彈一曲……”

    *

    劉瑾最近諸事不順。

    在山陝一直沒甚建樹的張永,藉著延綏開市翻了身。

    一直跟自己作對的該死的楊一清,也憑藉延綏開市得了褒獎。

    可氣這馬市就在他的老家他的地盤,卻叫張永、楊一清兩個護得嚴實,他竟沒能伸進手去!

    他劉瑾劉祖宗想做的事還沒有做不成的!

    他已著人與延綏總兵曹雄搭上了,要與曹雄結個兒女親家。

    劉瑾有兩個侄女,年長的那個就是曾想擇戴大賓、後嫁了陝西解元邵晉夫的,名金娘,年幼的那個尚未定親,名玉娘。

    當初沈瑞還擔心劉瑾是看上了游鉉想給那小侄女談玉娘擇婿來著。

    劉瑾雖攀不上游駙馬這樣門第,卻也的確為這個小侄女的親事好一番篩選,一直遲遲不肯許婚。

    尤其是在對大侄女婿極為不滿的情況下——

    本來去歲春闈劉瑾已給各方都打好招呼的,必要保大侄女婿邵晉夫一個三甲,好早日成為他左膀右臂的。

    沒想到邵晉夫恁的不頂用,會試就落榜了,直將劉瑾氣了個仰倒。

    再是把人叫過來罵了個臭死也不頂用,劉瑾索性給他尋了個江南富庶之地外放。

    可這邵晉夫卻又上來牛脾氣,死活不肯去,非說要再讀三年,必要中進士才行。

    這要不是顧著自家親侄女,劉瑾勒死他的心都有。

    故此劉瑾對小侄女婿的挑選就越發上心了,說什麼也不能選邵晉夫這種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曹雄次子曹謐,與劉瑾小侄女年歲合適,相貌也不錯,只是是個納粟監生,其實並不太符合劉瑾擇婿的條件。

    但此子卻是辦事能力出眾,入了劉瑾的眼。

    那是正德四年十一月,達延汗寇邊犯花馬池,總制才寬戰死。

    正德五年巡按御史上摺,彈劾曹雄擁兵不救,貽誤戰機。

    曹雄佯引罪,乞解兵柄,卻又打發次子曹謐奏詣京師。

    曹謐尚未及冠,在京師多家府邸遊走卻毫不怯場。

    講起達延汗寇邊種種情狀,繪聲繪色,讓人如臨其境,又講他父親如何帶兵死守云云,直講得朝臣心驚膽顫。

    當時本就是邊關要緊,無論如何曹雄帶兵上確實有一手的,最終朝廷也就像征性的罰了些俸祿,仍令曹雄居職如故。

    那曹謐自也是拜過劉瑾的山門,給劉瑾留下了深刻印象。

    待延綏馬市一開,曹雄這個延綏總兵份量愈重,劉瑾就越發覺得曹謐是佳婿人選。

    他派人往延綏說媒,曹雄也是要在朝中尋一靠山,當即便同意,雙方換了庚帖,婚期定在了翌年九月。

    怎料這轉過年來開春,劉瑾兄長不知怎的就病了,肚腹腫脹起來,面色蒼黃,食不下嚥,不時疼痛。

    太醫看了說是《黃帝內經》所載“膨脹”,乃是四大難症之一,實在難治。

    劉瑾也是遍尋名醫,藥一副一副的吃,卻一直不見好。

    人都瘦得剩下一把骨頭了,卻是肚腹依舊鼓脹。

    眼見人就是要不行了的。

    可若人沒了,談玉娘是在室女,要守孝三年再嫁!

    劉瑾遂去信往延綏,希望曹家能提前迎娶談玉娘過門。

    然曹家那邊卻月餘也沒有回音。

    劉瑾料是因乾清宮走了水,這外頭鋪天蓋地的彈章,不論說皇上還是說鎮守太監,總能捎帶上他劉瑾,消息傳到邊關,曹雄最是油滑之人,怕是有觀望之意。

    劉瑾大為惱恨,但他想拱掉哪個文臣還算容易,想伸手到邊關教訓一個總兵卻難。

    尤其現下無論是延綏馬市,還是侄女的婚事,都是要指著曹家,一時倒也不好翻臉。

    就在這麼個關頭,又來了一道晴天霹靂。

    安化王那紙檄文,雖也說了皇上對宗室不仁不慈,可卻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寫了他劉瑾的罪狀,打著“清君側”的名義!

    別說那些罪名他心裡清楚不是捏造,便就是捏造的,有這樣“清君側”的名頭,他也難得善終!

    劉瑾捲了那急報和檄文就出了宮,又叫人趕緊喊了張彩來。

    劉瑾私宅密室裡,張彩展開那檄文一看,也是心驚肉跳,當即便道:“千歲應當即進宮,報與皇上。然後什麼都不用做,只在皇上腳邊哭上一場,說說自皇上登基以來您都為皇上做了些什麼。”

    “一定要提一提查九邊屯田之事,這檄文上說叢蘭虛報田畝、濫徵田賦,叢大人出自通政使司,素有賢名,皇上最是信得過的,如今被這般說,可見是賊子顛倒黑白。”

    “他既是誣陷叢蘭,自也能誣陷千歲你!這些宗藩私佔田畝便是侵吞朝廷稅賦,乃是大逆不道,清丈田畝讓他們無所遁形,故此才會如瘋犬般狂吠亂咬!”

    “再提一提山東的德王……”

    “還有太廟司香之事,別看皇上冷眼看著朝臣選這個推那個,其實此乃皇上逆鱗,千歲不妨就說這些人妄蓄大志……”

    劉瑾眉頭緊鎖在密室裡來回踱步,聽得張彩一條條說來,非但沒有平靜下來,反而愈發煩躁。

    忽然,他一拍長案,打斷了張彩的話,“不成,這檄文不能叫萬歲爺看到。”

    張彩不由愕然,脫口而出道:“千歲萬萬三思!”

    劉瑾卻道:“正是三思過了的。這些年,皇上……”

    他頓了頓,似乎不想說下去,終還是沒忍住,嘆了句:“皇上長大了。”

    張彩臉色數變,咬了咬牙,道:“千歲是擔心皇上看了這檄文疑心於您?!可正是因怕皇上疑心,才要剖析個明白!”

    劉瑾緩緩坐在椅上,擺了擺手,道:“皇上見了……必要起疑的。”

    他闔了闔眼,道:“乾清宮如今還沒修……”

    他來了這麼一句,讓張彩一時有些糊塗,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乾清宮為什麼沒修——差錢!

    皇上沒銀子修宮室,身邊的大太監卻有的是銀子,這像話麼!

    說這話,不是意味著劉瑾捨命不捨財,而是劉瑾心裡清楚,在丘聚之後,皇上對奴才斂財十分敏感,不會輕饒。

    張彩沉默了良久,忽道:“千歲,您想想當初,是怎麼將劉謝趕出朝堂的。您……最是知道皇上的心思!”

    劉瑾面色稍緩,當初,是他一句“皇命如何能出宮牆”觸動了皇上,讓皇上厭惡起那些把持朝政的老臣,最終成功化解危機,反將劉謝收拾了。

    而今,是可以說藩王心存反意,誣陷於他。

    皇上當然也會信。

    比起貪瀆,意圖謀反當然是更值得君主關注的。

    但是……貪了皇上的銀子這點,仍會在皇上心裡紮下根刺。

    他,太懂皇上的心思了。

    丘猴子。該死的丘猴子。便是死了,也能禍害人!

    劉瑾終究是搖了頭,咬牙道:“這檄文,不能叫皇上看著。”

    張彩目光陰鷙,語氣森然:“千歲,那咱們就要另做打算了,先把一些人的嘴堵上。”

    劉瑾點頭道:“東西兩廠、內行廠、錦衣衛,你只管調用。”

    *

    劉瑾想著封鎖檄文消息,不讓小皇帝看到。

    卻不知,其實,壽哥早一日就已經拿到了趙弘沛的密報,還有,山西布政使司參議沈珹與豐城侯嗣子李熙的密摺。

    “趙弘沛沒白去山陝一趟,至少這密信傳遞網就做得不錯,真應了當初沈瑞的話了,比驛站還快些。”壽哥不無嘲諷道。

    何止比驛站快,比八百里加急還快。劉忠躬身垂首,沒有接話,卻道:“今日,劉公公又拿了些摺子回府了。”

    壽哥點了點御案上的密報。

    劉忠微微頷首。

    壽哥嗤笑了一聲,卻不作評價,反道:“當初朕就知道晉王有鬼,倒沒想到是安化王先反了,拉拉雜雜說什麼這個橫徵暴斂、那個不仁不義的,說到底就是開了馬市,斷了他的財路罷!只怕再開一次馬市,晉王也該忍不住了。”

    看著摺子上一行行小楷,他冷著臉,厭惡的吐出兩個字,“蠹蟲。”

    李熙密報寫的是晉王府這些年與代王、慶王、安化王勾連,壟斷山陝甘寧對蒙“黑市”貿易,販賣糧食、鐵器甚至兵器等諸多違禁品到蒙,賺下巨額財富。

    這次安化王起兵,晉王府也有暗中資助。

    而沈珹的摺子則詳細的列了晉王以及這一系諸郡王慶成王、永和王等王府其子女共霸佔多少良田,禍害多少百姓。

    因他是布政使司參議,數據翔實可靠。

    “這個也是沈瑞的族兄?”壽哥點著摺子因問劉忠。

    劉忠稱是,簡單將沈珹介紹了一下。

    壽哥這才露出點笑意來,道:“松江沈氏真是人才輩出。”

    又摩挲著下巴,道:“沈瑞想也該得著信兒了,不知道他的摺子會寫些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0 23:01
第674章 山重水復(一)

    山西太原府順風標行

    “安化王反了?!”

    標行內賬房密室中,總鏢頭邢大樁驚得幾乎跳起來。

    因有成祖這位藩王造反成功的祖宗在,時人聽著藩王造反都不免精神緊張。

    邢大樁對面是兩個風塵僕僕的漢子,顯見長途奔馳而來,一臉疲態,幾乎是癱倒在椅上,不住的往口中灌著茶水。

    因著劉瑾的罰米輸邊政策,不少受罰官員光靠自家僕從是無法送米糧到九邊的,所以一時間鏢局的生意大好。

    順風標行藉著這東風(歪風)迅速發展起來,在山陝甘寧各處都立起站點。

    隨著這幾年經營,交通網越來越完善,消息傳遞也極是快捷,因有遼東馬匹供應,田豐又搭上了這邊牧場,馬匹充裕,這一路換人也換馬,速度堪比驛站八百里加急。

    聽得邢大樁的話,其中一個漢子囫圇拿袖子擦了嘴邊水漬,便點頭道,“要不怎麼說不趕緊將消息送給豐爺才是。咱們緊趕慢趕搶先回來,只怕一兩日內,消息也會到山西各處了。”

    延綏馬市開放時趙弘沛帶著陸二十七郎過去籌謀商路了,是李熙與田豐留守山西。

    田豐如今管著整個西北的順風標行,消息都是他這邊處理的。只是他這幾日恰往大同去了,如今太原府只剩下個李熙。

    邢大樁反覆看了那密信,點頭表示會妥當安排,便叫人攙了兩個漢子下去好生休息。

    他則騎上馬趕過去知會李熙一聲。

    李熙的宅子離著不遠,邢大樁這還沒進大門就聽得裡頭琵琶聲聲,不由問門房可是李世子在宴客?

    李熙雖還沒受封世子,但豐城侯就這一個嗣子,早晚也都是他的,外面抬舉人便都這樣叫了。

    因都是熟人,也不用什麼等著回稟,門房笑著引邢大樁往書房去,道:“沒客人,是世子爺要松乏松乏。”

    他們這一路走過,只聽得花牆外鶯聲燕語,卻是那邊李熙攬著粉頭,喝著小酒,聽著小曲,一副富貴閒人做派,好不愜意。

    邢大樁臉上登時便不太好看。

    他也是綠林中數得上號的人物,後跟了田豐進了標行,雖如今正經標行當差,可也只聽命於田豐,與那什麼姓李的姓趙的全不相干,不高興了面子都不給的,更別說什麼敬畏了。

    這會兒他生氣,是為自家頭兒不平——

    他們的頭兒田豐那邊忙得什麼似的,恨不得一個人劈成八半用,這位李大爺可好,只顧自家高樂去了!

    那邊當是有人過去稟報了,沒一時樂聲停了下來,有姐兒謝賞聲,有姐兒拿腔拿調痴纏聲,著實有些混亂。

    邢大樁是強壓著火氣沒罵出來。

    而李熙那邊抽身出來,也沒更衣,身上猶帶著酒氣,轉出花園子進了書房,瞧見邢大樁,沒端什麼架子,笑著拱手道了聲總鏢頭辛苦。

    邢大樁面色稍緩,指了指密室方向。

    李熙知是要事,立時收了臉上笑容,不由鄭重起來。

    進了密室,接過邢大樁手中的密信,李熙只一瞥便也是大驚。

    “安化王反了?!”

    他同樣下意識喊了一句。

    卻也沒要人回答,李熙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了信,口中又反覆叨唸著“安化王反了!”這聲音裡已是壓不住的興奮。

    說起來,李熙這幾年過得真是不大如意。

    當初是他聰明,先過繼到李旻膝下,藉著張永與丘聚的矛盾、張會與會昌侯孫銘的矛盾,上下奔走,拜了張永、張會和沈瑞的山門,硬生為李旻謀劃著承襲了豐城侯。

    李旻倒也知恩,對他這嗣子視同己出,坐穩了爵位後屢次上摺子為李熙請封世子。

    只是皇上那邊一直沒準。

    精明如李熙如何不明白,皇上是抻著他,直到他立功才肯封的。

    當初他主動請纓想討個干實事的差事,揣著火熱的一顆心跟著趙弘沛來山陝,也是奔著立功來的。

    卻不想這邊形勢複雜,官員、宗藩、邊軍、巨賈,各種關係盤根錯節,竟是處處受制,遲遲也未能打開局面。

    再看沈瑞那邊真將登州打造成蘇松一般,又升了官兒,他如何不眼熱——早知道當初就求著跟沈瑞了,真真失算。

    如今,總算又有個機會擺在他面前了!

    “安、化、王……”李熙口中翻來覆去嚼著這幾個字,臉上露出個略顯猙獰的笑來。

    邢大樁瞧李熙這樣子,以江湖客的思維,自覺地是理解的——有人造反,自然就需要有人平叛嘛,李世子樂成這樣,怕是惦記著軍功吧?

    聽說這位過繼的爹在京中掌著府軍前衛呢,都是官兵,人頭熟吧?恰好那個張公公現在兼著寧夏鎮守太監,把這李世子塞進兵營,想來不難。

    就是嘛,這位的功夫,嘖嘖,那是三腳貓都不如的。

    那所謂騎射,不過是紈褲子弟遛馬吧,弓能不能拉開都得兩說,去了兵營不是拖後腿嘛!

    邢大樁對文弱公子哥兒一般的李熙是壓根瞧不上的,心下暗暗盤算著,豐爺卻不過面子只怕要挪出幾個好手來護衛李世子,還真得琢磨琢磨讓誰跟著去——沒準兒兄弟們命好,能撈個小功勞呢。

    果然那邊李熙鄭重道:“大樁,你也知此事緊要,現下你把人手攏一攏,有大用。”

    求人就是不同,叫得忒也親熱。

    邢大樁倒也應得爽快。

    卻不想李熙分派下來卻全然不是他想得那般。

    “留幾個好手盯著晉王府……”

    “把能調的人手都調出來,立刻趕往汾州,盯著慶成王府各處。”

    邢大樁唬了一跳,下意識道:“盯著王府做什麼,難不成……也都是要反的?”

    李熙擺了擺手,只道:“這種時候,總要防備一二。”

    邢大樁卻不容他含糊,直言道:“李世子,咱們就是走鏢的,又不是錦衣衛,咱們去盯梢套話的,行。可旁的,做了,就是與官府為難,被打成匪寇可就再難翻身了。”

    他是不懂政治,但綠林出身,對官府剿匪的道道可是明白得緊。

    李熙想了想,又道:“是我思慮不周。大樁,我記得你同徐儀徐千戶有些交情,你備份禮,去尋徐千戶吃酒。”

    邢大樁呆了一呆,合著,我們不行,就得去搬來行的上?可,你當錦衣衛是咱家鏢師啊?!這是吃酒就能搬來的人物嗎?!

    “李世子,在下可沒有這樣的面子。”邢大樁不客氣道。

    李熙卻閒適的整了整衣襟,道:“你且放心,我往沈參議府上去,回頭便去尋你。”

    這沈參議,說的乃是蘇松沈氏先前的宗子,長房長子沈珹。

    沈珹當年外放山西為布政使司右參議,因著賑災有功,藉著京察打點一番,轉了左參議,只是離著參政始終還差一口氣。

    自從沈家分宗、賀家倒台,沈珹與其他兄弟就越發遠了,如沈瑾、沈瑞成親都是禮到人沒到,尋常節禮也只是平平。

    不過,趙弘沛到山西時也曾帶著李熙拜訪過沈珹,沈珹倒也沒拒之門外,相反,倒是搭手幫了些小忙,彼時還讓沈瑞沈理十分詫異。

    這些內情,如邢大樁這樣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若是田豐在,許會仔細斟酌這種時候讓不讓李熙去找沈珹。

    可在邢大樁眼裡,沈珹就是沈家人。

    順風標行有沈家一大股,他邢大樁如今端著的是沈家的飯碗,李熙去找他東家的族人,那他有啥好斟酌的,好生備禮也就是了。

    *

    沈珹置的宅子離布政使司略遠,外觀不大起眼,內裡園子陳設亦是尋常。

    而沈珹本人一身家常道袍,看上去樸素得簡直不大像江南望族子弟。

    李熙卻是知道,這位在山西任上絕沒少撈。

    人都道山陝邊關,是苦地方,可實際上,山西的豪商,家資絲毫不遜於江南!

    山西平陽、汾州之地一直較為富庶,也有經商的傳統,平陽的解州還有著現下山西最大的鹽場。

    潞安、澤州則自古便是南北轉運要道,又有絲綢產業、煤鐵冶業。

    尤其澤州大陽鎮冶煉發達,手工制針那是享譽天下。

    當初山西行省提出“開中法”,便是這四地商人最先響應,亦最早獲利。

    尤其解州的鹽,使得鹽引不必非取“淮鹽”,更為這些晉商提供了便利。

    這四地商人由此崛起,時人筆記稱“富室之稱雄者,江南則推新安,江北則推山右(山西舊稱)。山右或鹽,或絲,或轉販,或窯粟,其富甚於新安。”

    “平陽、澤、潞豪商大賈甲天下,非數十萬不稱富。”

    即使後來開中法停了,那商路已是趟出來了,至今往蒙古去的商路仍牢牢掌握在幾大豪商手裡。

    這些大豪商當然也會各找靠山,且山西官場上上下下自然也都會打點到,處處有人給撐腰。

    是以趙弘沛、李熙雖可稱一句侯門公子,背後也有大勢力,卻也是強龍難壓地頭蛇,動不了這些商賈分毫。

    想從這些人手中拿下最賺錢的通蒙商路來“為皇上分憂”,那是別指望了。

    沈珹倒是幫趙弘沛牽線搭橋過,將他們引薦給一些商賈,邊貿沒指望,倒是把山西的一些特產運往山東銷到海外也算過得去的買賣。

    因打過交道,李熙登門,沈珹便十分和氣。

    然當他看到了那信箋上的內容,那笑容便凝在了臉上,立時便打發走了一應伺候的下人,又叫人遠遠守在院子裡。

    沈珹語氣極差,近乎訓斥道:“布政使司衙門還不曾收到信報,這是哪裡來的消息?這種消息也是能混傳的?!還巴巴送來本官門上!”

    李熙毫不在意的一笑,道:“咱們順風標行和八仙車馬行的消息,沈大人還不知道嗎?左不過這一兩天,衙門大約也會有信兒了。”

    他傾了傾身子,道:“我這不就緊著來找大人,好叫大人早做打算。”

    沈珹其實心下對這個消息信了十成十,面上卻仍是黑沉著臉,冷聲道:“李公子莫要玩笑,山西府有何打算自是要布政使大人做主,本官豈有越俎……”

    還不等他說完,李熙已搶著道:“我已著人看著晉王府和慶成王府了。”

    沈珹登時臉色大變,拍案怒喝道:“你好大的膽子!”

    李熙哼笑一聲,道:“朝廷諸公對宗藩一向慎重,這個我是知道的,不過大人應更清楚,這幾年來,慶成王府惹了多少禍端,皇上申飭了多少回?”

    慶成王府那些儀賓作姦犯科委實太多,皇上厭煩慶成王府也是擺在明面上了的。

    實際上,慶成王府又何止幾個儀賓為惡呢!

    當初南海郡君闖去京城被遣返回慶成王府並下旨問罪後,慶成王就曾上書痛陳他子女兒孫不孝,說了包括南海郡君在內的許多郡君、鄉君及鎮國將軍朱奇滔、朱奇浙等諸多不法。

    雖說當時是以退為進吧,但也確實就是有那麼多不法事的。

    慶成王有多少子孫呢?現任慶成王朱奇湞記錄在冊的成年子女就有九十多人!

    據說首代慶成王有子百人。

    慶成王乃是晉王一脈,晉王系共有郡王二十四位,這子嗣不是一般的繁茂。

    那些郡王、將軍、縣主、郡君紛紛出去建府造宅,如現下的汾州城有半數地方是慶成王府的,另半數呢,屬於另一位晉王一系郡王——永和王。

    除了官衙還在城中,百姓都被擠到邊角地方了。

    這樣多的龍子鳳孫,哪個不是眼高於頂,視百姓如家奴,為禍地方的事哪裡會少了。

    冒出頭的、被申飭的不過是一個慶成王府罷了,可實際上,山西宗藩實是大問題。

    “皇上的意思,大人不知道?”李熙直視沈珹,咄咄道。

    沈珹一時語塞,進而有些惱羞成怒,拍著案几喝道:“李公子倒是要來教導本官了?!”

    “不敢。”李熙說著不敢,卻不曾移開視線,口中更沒有半分退讓,道,“山西宗藩如今是個什麼境況大人不知道?”

    “山東清丈田畝,宗藩那邊清出來的千頃有餘,這還是不好從嚴呢。山西可敢清丈?”

    “我細細查算過,山西境內有親王府三,郡王府七十四,藩府宅邸逾三千!(指輔國將軍、縣主、郡君等的宅邸)”

    “而莊田,僅晉王府就有四千餘頃,各親王郡王、將軍縣主合計只怕不下兩萬頃!”

    “大人在山西多年,熟知山西民情,這山西,一共有良田多少畝?”

    “奪了田,還要爭水,百姓要麼沒田,要麼有田無法引水澆田,一年又能得多少收成?”

    “有了收成,又有多少如當初南海郡君儀賓那般兜攬解納稅賦、敲詐勒索小民的?”

    “‘民以食為天’、‘地為民之命’吶,大人!”

    一句句皆如利箭。

    刺得沈珹一句也答不上來。

    這是多少年積弊了,打宣德年間起就是困擾山西的大問題了。

    山西大小官員誰人不知?

    歷代皇上不知嗎?!皇上太知道了!

    那,皇上又想怎麼做呢?

    當今,早就厭惡慶成王府了。

    正德元年又有山西流民往京城去險些驚了聖駕的事。

    皇上豈會不疑心晉王府?只怕對晉府也是多有不滿!

    但能怎麼樣呢?

    靖難之後,事涉藩王,朝廷總是謹慎再謹慎,生怕逼反了藩王,再逼出成祖那樣的人物來。

    再是不滿,也不過是敲打敲打,沒有天大的錯處,也不能削藩。

    這些年,藩王除國的,都是“無子除國”。

    偏在山西的這群宗藩,個頂個的能生,真要子子孫孫無窮匱也!(這讓孝廟和當今這子嗣不豐的情何以堪,哎。)

    而今,安化王反了!

    同在西北,安化王與其他藩王可能沒有絲毫聯絡嗎?

    可能的。

    但,誰在乎呢?

    就算真沒有,也,“可以讓他有”。

    造反,那就是天大的錯……

    削藩,貶為庶民,名正言順。

    沈珹額角有些見汗,他想到了這些可能性,但是,他能做什麼?

    他艱難的吞了口口水,咕咚一聲,聲音大得驚了他自己一跳。

    李熙仍是那副笑模樣,聲音低沉,道:“大人也是知道,這山西邊貿裡,有晉王府多少抽紅?!慶成王府還有幾位儀賓好能耐,能直接搭上那邊的商賈?!嘖嘖,草原上,都是騎馬挎刀的,誰知道是商賈還是馬賊,還是騎兵呢……”

    沈珹瞳孔一縮,半晌才道:“你與本官說這些,又有何用?本官也不是那能做得主的。”

    李熙卻道:“大人在參議任上也有年頭了。”

    沈珹臉上更黑了。

    當初他為宗子,不說舉合族之力供給他也差不了多少。

    宗房經營族產,落下的那許多銀錢,讓他在京中走關係探門路時出手闊綽,很容易達成心願。

    彼時他伯父沈滄、舅舅賀東盛都身居高位,很是提攜於他,他也算是仕途順遂。

    那會兒九房的旁支沈理中了狀元郎,又娶了閣老的女兒,他還很是不服氣了一陣子,明裡暗裡較著勁。

    可如今再看呢……

    分了宗,族長歸了五房,族產交出去,宗房還落得族人埋怨。

    沈理一躍成了湖廣佈政使,從二品的封疆大吏!

    便是沈瑞那個小娃兒如今品級都在他之上了!

    他呢,三年又三年,這多少年了,還在個參議的位置上打轉轉!

    他不想上進?!

    如何會不想!!

    沈瑞陞官快靠的什麼?——為皇上分憂吶。

    如今,眼前,就可以為皇上分憂!

    把晉王府乃是山西幾家不大安分的王府統統打成從逆,山西地面就清淨了。

    皇上會如何犒賞其功?

    沈珹死死盯著李熙。

    他,還有一樁隱憂。

    他的長子,沈棟,自那年“松江倭禍”中“失蹤”後,一直也沒有消息。

    他知道,那是被寧藩擄去了,可這麼多年,也沒人來聯繫他。

    二弟沈珺往南昌去了,這些年卻也沒能尋回小棟哥。

    他養那麼大的兒子,又是個讀書種子,那是錐心刺骨的痛!

    不盼著兒子活著嗎?

    不敢盼!他現在寧可兒子已經死了!

    若寧藩一直捏著他兒子,別說終有一日會拿小棟哥來脅迫他做什麼。

    就算,什麼都不做,他日寧藩敗露,小棟哥也會牽連到他這親老子的。

    所以,他得做點什麼。

    堅定的擁護當今皇上的正統地位,堅決反對一切的宗藩,才不怕被人說“通藩”!

    “我……本官……我這樣的位置,便是有心,只怕也是無力。”最終,沈珹緩緩開口道。

    李熙笑得真誠極了,“查謀逆的事兒當然不能讓大人您來。不過是大人一片忠心,出面與錦衣衛徐儀徐千戶說上一說。這查案嘛,還是錦衣衛拿手些。”

    沈珹眼神閃了閃,微微點了點頭,“是這個道理。”

    李熙的笑容就更燦爛了些,再次湊近沈珹,道:“大人吶,延綏能開馬市,大同,一樣能開。”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1 11:04
第673章 疾風勁草(六)

    在宋元時代一直有“蘇常熟,天下足”的說法,而到了明清時代,就變為了“湖廣熟,天下足”。

    在沈瑞現下這個時空裡,其實在弘治朝湖廣就開始對外輸出糧米了,只是正德初年起大災小災不斷,這供給天下糧米的潛力自然也就瞧不出來了。

    初時聽說沈理要往湖廣去,沈瑞的第一反應是如此甚好。

    等回過神來,又不免苦笑。

    為什麼內閣也好,劉瑾一黨也罷,都沒有人對“將謝遷的女婿升為封疆大吏”提出反對?

    就是因為,湖廣現在是個坑。

    連年災患,已讓民心不穩,又有匪寇橫行,這種時候落個火星子就能燎起一片揭竿起義的。

    劉瑾怕是巴不得沈理這倒霉蛋被推進坑裡去呢。

    而既然劉瑾想坑沈理,沈理沈瑞便少不得要用劉瑾來填這個坑了。

    “為什麼只見匪寇,不見造反的?”因在密室裡,沈瑞便也沒有忌諱直言。

    沈理還是不禁變了臉色,嚴厲的瞪了沈瑞一眼,方道:“湖廣先是天災,才是人禍。絕大多數百姓都是有一口吃的,便不會跟著造反的。”

    如今這口吃的要往哪裡尋去?

    先前沈理還怕不太好動,想了不少舉措,現下嘛,正好先向宗藩要去。

    如沈瑞先前所說,有太廟司香這根胡蘿蔔,也有劉瑾清丈田畝這根大棒,這事兒十之八九是能成的。

    只是,這是解決一時之難,不是長久之計。

    沈瑞卻道:“固然是口吃的。也是因著,沒人挑頭。”

    沈理面色凝重,直視沈瑞,“又出了什麼事嗎?”

    沈瑞搖了搖頭,“是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前世歷史上,湖廣最為嚴重的匪患源自劉六劉七起義,現今劉六劉七影子都沒有,湖廣卻還是鬧騰起來了。

    要說是天災苛政酷吏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了,也極有可能,但是匪寇縱橫剿之不盡卻又不舉反旗,不免讓沈瑞生疑。

    因為前世的歷史上還有一段,是寧王畜養匪寇,殺逐幽禁地方官員、強奪官民田產、劫掠商賈,聚斂財富,密謀起兵。

    今生又有前些年太湖水匪冒充倭寇洗劫松江的大案。

    近幾年江西地面上也不太平,寧王還曾以此為由屢次上書討要護衛。

    沈瑞也讓田順的拜把子兄弟回江西查了一回,確實有綠林人物投靠寧王府。

    江西地面上的匪寇是寧王家養的,湖廣的呢?

    不舉反旗,那就還是匪寇,於朝廷諸公而言是“癬疥之疾”,也不會被多重視。

    而造反又當別論,朝廷是不會允許反賊存在的,必要集結重兵下大力氣平叛。

    湖廣這般局面,是不是有人故意為之?

    沈瑞不好說前世今生,便只拿太湖匪寇說話,將所思所想一一告知沈理。

    沈理沉默良久,方道:“人心難測,實難說准。而剿匪之事,有鎮守總兵,布政使司做不得什麼,未糧草供給及時。”

    他頓了頓,道:“待我到了湖廣,先與洪尚書談談。”

    刑部尚書洪鐘目前總制湖廣、陝西、河南、四川等處軍務並總理武昌等府賑濟事宜。

    沈瑞點點頭,轉而又道:“洪尚書對興王多有推崇,這從興王府討要百姓口糧的事,六哥不妨拜託與洪尚書。”

    沈理無奈一笑,道:“也要人家肯應承才行。”

    又嘆,長久之計還是要興修水利,發展農耕。

    沈瑞如何不想!他太想盡快推動湖廣變成大明糧倉了。

    以目前的農耕水平,在海外大批進口糧食還是不現實的,還是要靠自身。

    肥沃的江漢——洞庭湖平原及鄂東沿江平原就擺在那裡,宜農、宜漁,水上交通便利,貿易條件優越,實在是一塊寶地!

    沒有白白放著浪費的道理!

    拋開讓人討厭的政治不提,兩人開始規劃起湖廣耕種事宜。

    當初沈瑞沒少從蘇松、福建請有經驗的老農來作耕種專家,可惜登州並不適宜種稻,推廣沒有收到很好的成效。

    如今添些銀兩,請這些老農隨沈理往湖廣去,只怕都是肯的,畢竟從湖廣回蘇松福建也更便宜。

    登州的農具生產也有一定規模了,湖廣這邊若起朱子社倉,官府再給予一定貼補,登州可以低價提供一批先進省力的農具。

    遼東運來的耕牛等牲畜亦可以沿運河而下,走水路運到湖廣。

    沈理在山東這麼多年一直主持賑災工作,立官莊、招撫流民這套早已做得熟了,也早有腹案。

    以工代賑、朱子社倉沈瑞又都趟出了經驗來,這一套搬過去,再按照實際情況微調就可以。

    唯一沒法借鑑登州經驗的就是漁業。

    登州也有河流,只是不太多,而且這幾年旱的,水位下降,魚獲也少,漁業主要還是出海捕撈。

    湖廣卻是河流密佈,淡水資源豐富,本身漁業課稅也是官府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

    登州養海產的法子移植到湖廣養河鮮是不頂用的,這卻要到當地摸索了。

    而沈瑞當年在登州沒能推廣成功的稻田養魚蝦養蟹,如今介紹給沈理,在湖廣是十分可行的。

    湖廣也產棉,且產量可觀,其實設作坊織布將獲利極豐。

    但現下卻是要控制不能推廣,蓋因絲綿之利遠勝於粟米,只怕一旦紡機林立,便是要棉稻爭田了。

    倒是山區地帶種茶、種竹都是不錯的選擇,茶無論是往北邊關販賣還是往西南賣,都有不錯的利潤。

    而竹林資源,便是不仿曹州走精品觀賞竹路線,就單純的實用——無論食筍、作材還是造紙,大面積種植都很划算。

    兄弟二人越商量越覺得大有可為,不由滿懷希望,分別的傷感也被沖淡了。

    *

    送了沈理南下後,沈瑞也忙碌起來了。

    沈理走前已帶著他又將濟南府各衙門口都走了一遍,都是熟人,三年前這些人還都是看著沈理的面子、沈瑞閣老岳父的背景,才對沈瑞客客氣氣的,而今,別說沈理沈瑞兄弟皆高昇,就是沈瑞在登州耀眼的政績,就足以這些人態度親熱了。

    登州這一崛起,帶動著山東多地富裕起來,上下官員都有收益——為什麼大家都想往江南去為官,還不是富庶地方撈的油水多!

    尤其還有海貿這塊,大海商可都是機靈的各個衙門口都打點到了的。

    誰和錢過不去呢,不說將沈瑞當財神爺一般供起來也差不多了。

    衙門的手續走完,沈瑞又登門拜訪了姑丈楊鎮的同年的家族阮家,準備再討一些人才。

    大於小於師爺就是阮家推薦的,這兩位如今已是沈瑞的左膀右臂了。

    而沈瑞這次來卻不是再多要些幕僚門客,而是想找些能管事能做事的阮家族人。

    如今要經營的是三個府,首要問題就是——缺人才。

    就是沈家陸家族人再多,也不能統統拉來山東用,而且,就只用自家人也會引起地方勢力反感,反倒不好辦事。

    地方大族的子弟也不是人人都能科舉出仕的,有能為的就找個胥吏的差事,更多的只是幫著打理打理家族庶務,就如當年的沈漣。

    而若跟著沈瑞,哪怕是管理工匠學堂這樣的地方,那也是半官方的身份。

    家族覺得有面子,當事人覺得有前途,沈瑞省心又省力,何樂而不為。

    尤其工匠學堂是要大推廣的,科技就是第一生產力嘛,有大族子弟管著學堂,地方士紳自然要竭力推薦。

    如此才能讓更多的人走進學堂,學一門手藝。

    阮家家主自是高高興興應下了,並表示還會代為聯絡青州幾個大族。

    而如藍家、叢家,沈瑞更是要用,還得親自去上一趟的。

    沈瑞這邊濟南府一應事辦完,就往登州去交接那一大攤子,同時接母親徐氏來濟南府。

    他也想借此機會走一走青州府和萊州府,當初雖有合作,知道個大概,但總要親自看看當地風物民情,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

    這些年幾乎是登萊一體的。

    倒是青州,先前的知府是焦芳門人榮節,在焦芳致仕之後,榮節也坐不穩這位置了,很快被人抓了把柄貶謫山西。

    新到任的這位知府名徐文,是刑部主事外放的知府,跟朝中哪黨都沒甚交情,但刑名出身之人,頭腦很是清楚,甫一上任便向沈瑞示好過,青州也仿照登萊推行起朱子社倉,還往登州聘請農業專家,改了兩年三熟的作物。

    這一年多倒也是政績亮眼。

    沈瑞路過青州時,與徐文交談,聽他言辭對青州各縣土地人口特產瞭若指掌,可見是個做實事之人,便也不由高看了他一眼。

    再往登萊去,就算是回了自己主場了,萊州知府李楘與他算是忘年交,也為他陞遷高興。

    老人家已是年近六旬,在萊州府任上十二年,本都有心告老還鄉的,這次知沈瑞高昇要經營東三府,他便也不提致仕了,打算留下來再幫襯沈瑞幾年。

    於他本心,亦是希望登萊重現昔年輝煌的。

    而登州,前同知現知府的丁煥志是做夢也沒想到能有這麼大塊餡餅砸自家腦袋上,歡喜得都要瘋了。

    親自跑去招遠縣登萊邊界迎沈瑞,真是把沈瑞當恩公一般待,現在張口閉口都以沈瑞門人自居了。

    這,算是,沈瑞官場中第一個門人,直讓沈瑞哭笑不得。

    走馬上任同知的林富也是能吏,林家是福建大族,在泉州亦又產業,林富對海事更為熱衷,海貿、海島開發、海產養殖他格外關心,實地走上一圈,就有不少好建議提出。

    海參鮑魚的養殖週期約是三年,今年登州最早一批圈海養殖珍貴水產可以捕撈了,韓大老爺就受了林富不少指點。

    雖然這些海珍都嬌貴,不是輕易就能養得活養得好的,但仍是存活下來一批,也不乏上品。

    想想這些海貨的價格,就讓人覺得大有希望了。

    於是,等登州海參、鮑魚乾製出來,用上等匣子包裝起來發往京城的時候,青、萊兩州的沿海已有數十處海域下了深網開始大批量圈海養殖了。

    *

    京中那擇太廟司香之人從年中熱議到年尾,還沒個結論。

    皇帝不點頭也不搖頭,眾人都說皇上不搖頭便是許了的,畢竟,沒有子嗣,難道皇上不急?

    後宮嬪妃們的肚子始終沒有動靜。

    而消息漸漸擴散開來,不少宗藩都有了動作。

    比如,距離年節尚遠呢,寧王就進了新樣四時燈數百,窮極奇巧,聽說皇上龍顏大悅。

    興王榮王都為湖廣剿匪捐了餉,也為災民捐了糧,皇上直稱賢王。

    就藩青州府的衡王,甚至開始配合起清丈田畝,該退的田地一點兒也不含糊。

    又學興王,把身邊侍醫派出來,為青州府濟世堂講學,還捐出田畝百傾,供給濟世堂不時義診散藥之用。

    這濟世堂是沈瑞繼推廣工匠學堂之後推廣的醫學院性質的學堂,各地都有設立。

    一方面招收學徒,另一方面也讓各中小醫館坐堂大夫來進修。

    凡濟世堂畢業生出去開藥店醫館的,政府都有貼補。

    衡王如此舉動,徐文都忍不住寫信問沈瑞,是否要上摺誇上兩句。

    沈瑞則回信笑稱,大書特書,好讓衡王再多多造福百姓。

    這一年山東往遼東收購畜禽直翻了一番,不僅東三府各社倉需耕牛、普遍養氣家禽,更有一批是運往湖廣的。

    湖廣的匪寇始終沒能被徹底剿滅,農業漁業倒是在沈理的強力推動下有了極大進展,秋日裡雖然不能恢復對外輸出米糧,但已無需朝廷撥付多少賑濟糧了。

    九月入冬前,延綏的馬市開了。

    很快就開始有大批商人趕來山東,大量收購棉布、繭綢。

    東三府的山地也變得熱門起來,大片大片的山地被承包出去,養山蠶,也養果樹。

    養山蠶為了繭綢這個不消說,養果樹卻不全是為了賣鮮果。

    雖登州新研發了深洞窖藏山果,可以很好的保存鮮果,反季鮮果這行當比較賺錢。

    但相比起釀酒來,利潤還是差多了。

    一些作坊收山果釀酒,這果子酒雖沒有糧食酒勁道足,卻別有一番味道,尤其在糧食匱乏的如今,官府是不許糧食釀酒的。果子酒就是成本更為低廉的替代品。

    顏神鎮的琉璃作坊出產了各種五彩琉璃壇、琉璃瓶,那上等的果子酒拿琉璃器這麼一裝,是好看又顯得金貴。

    如此賣到京中貴人府邸,一小壇就是幾兩十幾兩銀子的利。

    若賣出海外,那更是上百兩都有的。

    便是下等酒,皮囊一裝,也能賣到西北或是遼東去——韃子嗜酒,是不挑什麼的。

    自然也不乏有人看中了這果子酒的商機,延綏馬市那邊開始推行“代理商”制度,棉布代理不好拿下,果子酒的代理總能搶上一份的。

    有市場需求,這邊山東自然就有更多人樂意包山種果樹。

    沈瑞又同林富“商量”出挖池取鹵曬鹽法,改良了從前的“溜井”取鹵法。

    大曬鹽池一次可曬鹽一二千斤,小鹽池一次亦可得五六百斤,日頭足時,一二日可得。

    比之煎鹽法成本低、省工時,且產量高得多,也就迅速在山東各鹽場推廣開來。

    便是布引、酒引再多,也不及鹽引吸引力大。

    當產鹽量逐步走高時,越來越多的商賈匯聚延綏,大量買田置地,僱人耕種,重啟商屯,以圖獲就近用糧食得鹽引。

    朝廷並沒有鬆口許諾鹽引,但邊關的糧餉已是不用發愁了。

    延綏邊關徹底的熱鬧起來,延綏馬市入冬前最後一次交易量已遠超遼東馬市。

    於是年底時,重提“開中法”並坐鎮延綏馬市的楊一清得了皇上褒獎和重賞。

    張永也被皇上調去延綏暫領鎮守太監一職。

    這個年節,因著皇上高興,京中上下都是歡歡喜喜的。

    不料,正月十五上元燈節,宮中突然失火。

    卻是寧王所進花燈奇巧,附著柱璧,輝煌如晝,遂佈置於乾清宮,是夜不知是否小內侍失手,引燃了宮室。

    好在救火及時,只燒燬了皇上日常所在乾清宮東側小殿弘德殿。

    沈瑞收著信報之時,沈家上下正自歡喜——楊恬終於被查出喜脈。

    楊恬是喜極而泣,這幾年來多少的惶恐多少委屈都化成淚珠兒滾滾而下。

    徐氏也是紅了眼眶,攬著楊恬輕聲安慰,心中不住唸佛,口中吩咐著閤府上下都賞三個月的月錢,更是讓悄悄的往各處年節時設立的粥棚舍米,為孩兒積福。

    沈瑞也覺驚喜來得太突然些,這嘴咧開了就怎樣也合不攏,原是想著立馬書信一封送進京給楊廷和報喜

    這到了書房,卻接著八仙遞來的這麼個消息。

    得,喜報也別大張旗鼓的送了,這種情況下楊家就是再歡喜自家女兒有妊也不敢表現出來。

    就是沈家,也得更低調一點了。

    這是燒了乾清宮啊!

    沈瑞又是詫異又是頭痛,早在聽說寧王進新奇花燈時,他就寫信給劉忠了,希望他多加小心,怎麼到頭來,這燈還是掛在了乾清宮這麼緊要的地方!

    前世歷史上乾清宮是整個被燒了的,現下只燒了弘德殿,應該是有所準備的吧,不然都是木質結構不會救火這樣及時。

    但哪怕不是全部,哪怕只是個偏殿,那也叫乾清宮!

    其政治意義在那裡擺著!

    何況那弘德殿也不是無名小殿,是孝廟和當今兩代帝王接見臣工的地方!

    好在壽哥已是長住豹房,許久不回宮了,倒是沒受傷。

    但很快就有流言說,當日皇上在豹房,“省視回顧光焰燭天,戲謂左右曰是,好一棚大煙火”……

    沈瑞恨得牙根癢癢,這話,還真是壽哥能說出來的話,但是傳這句話出來的人絕對居心叵測!

    而這場火災,到底是不是有人故意為之?!

    隔日,皇上服淺淡色服,御奉天門視朝,撤寶座不設,降敕諭群臣,言“敬天事神之禮有未能盡,祖宗列聖之法有未能守用……”

    提及或刑賞未公,或者徵稅工役傷民,或撫剿失宜盜賊未息,又提及“讒諛”“賄賂”“奸貪弄法”等等方致此災。

    又言讓文武“細心改過、痛加修省,及時政關失軍民利病,宜直言無隱,以答上天仁愛譴告之意”。

    得,很快就有耿直御史跳出來上摺子批皇上:舍乾清宮而就豹房,忽儲貳、疏儒臣、棄文德、忽朝政,信童豎而日事游,君臣暌隔、紀綱廢弛,是以天心赫怒顯示譴告。

    ——您也別說讓文武群臣改過的話,您先痛改前非吧!

    之後摺子就雪片一樣飛來,都是大同小異,不是說皇上諸多錯處,便是告狀各地鎮守太監貪婪魚肉百姓,又或者憂心重修殿宇將耗費太過……

    然後那“青宮尚虛,擇太廟司香之人引聖子”的言論也再度大熱。

    朝上也出現了為某些藩王歌功頌德的聲音。

    就在朝堂內外都在探討哪位宗藩更賢時,西北安化王發出一篇檄文——

    曆數當今皇帝種種糊塗之舉,控訴對宗室不仁對百姓不慈,羅列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條條罪狀,言“順天命,舉義兵,清君側”。

    安化王,起兵造反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1 11:03
第672章 疾風勁草(五)

    眾所周知,弘治朝後宮之中,太皇太后周氏是頗為不喜孫媳張皇后的,除必要的定省與年節,近乎是連看一眼都懶得看。

    因皇后獨霸後宮,蔚悼王夭折後就只東宮一根獨苗,外間就有那“太皇太后養著‘小皇弟’以備萬一”的說法。

    後來隨著這些皇弟漸漸長大,紛紛就藩,這個說法也就沒甚人提起了。

    如今既然有御史敢上書言擇太廟司香之人,自然就有人把當初的說法撿起來了。

    先帝還只是子嗣不豐,到了當今這兒,那是子嗣全無啊!

    只是如今,汝王、涇王、榮王、申王四人當中:

    申王早已故去多年。

    汝王至今也無子息——這位可是二十七了還沒孩子,比當今還急呢。

    涇王倒是有個兒子,只是這唯一的骨血也是個體弱多病的。

    而榮王,如今已有兩嫡三庶五個兒子了!

    既說得好聽是要為皇上引個子嗣來,待有了皇嗣,再“遣還封國”,那就要找個子嗣旺的人家吧。

    這不,就把榮王顯出來了。

    因此朝中不免有人嘀咕,不知道這昔年小皇弟的風吹出來是不是榮王的手筆。

    要說榮王,這兩年沒少被皇上申飭,倒是還老實了些,然當初沒出京就藩的時候,可是沒一時消停過。

    求選好岳家、求祿米、求鹽引、求草場、求封長子——雖然一樣也沒成功吧,但一直沒放棄,撲騰得挺歡。

    所以要說這事兒有榮王的謀劃,是大有人相信的,尤其,榮王與在京這些宗室公主還是很有些交情的。

    比如仁和大長公主、永康大長公主,都為榮王說過話。

    只是這兩位大長公主都算不上皇上的親近人,而皇上身邊的紅人呢……

    “固然是‘親’王,但到底還有一句親且‘賢’呢。”

    西苑太液池上,湖風陣陣,絲竹輕揚,壽哥愜意的倚在榻上,半眯著眼睛,手在空中虛劃,合著節拍作撫琴姿態。

    臧賢在一旁侍奉,說的卻不是音律樂理,而是當下諸臣看來頂頂重要的國事。

    壽哥手不曾有絲毫停頓,口中卻笑嘻嘻調侃:“賢愛卿說賢,哈哈,哈哈。”

    臧賢臉上掛著笑,卻道:“小臣懂得什麼呢,不過是聽大人們這樣說罷了。小臣只名字佔了便宜,大人們才是真正的國之賢臣。”

    壽哥鼻子輕哼一聲,不置可否,只喚臧賢表字道:“良之又聽著了什麼,只管說來。”

    “都是些舊聞罷了。”臧賢面上依舊是那輕淺笑容,口中聲音柔和,卻是道,“前年榮王爺就藩,在途時綁縛官吏需索財物、夾帶私鹽、沮滯客商,被御史彈劾擾民。

    “最後查下來,王爺深居少出不能周知,乃是長史等恣肆無忌,貽累於王,末了皇上下旨申飭了榮王爺,發配了長史。”

    “去歲,榮王爺乞湖廣常德辰州府屬縣無糧田地一千五百九十五頃,皇上體恤百姓,未准。

    “未出三月,倒是徐州知州上官崇為供應榮王之國責徵僱役至無辜百姓枉死,巡按御史逮問,上官崇贖徒為民,令謫戍戍雲南瀾滄衛。”

    他這麼輕聲漫語說著所謂“舊聞”,但真不算太舊。

    雖被判刑的都是旁人,但起因還都是榮王府,那無論如何榮王也稱不上一個“賢”字了。

    壽哥嗤笑一聲,只乜斜著看臧賢,也不說話。

    臧賢笑容不減,轉而輕聲道:“外頭又說起了益王、衡王。”

    憲廟一共十四子,如今在世的只剩半數。

    除了汝王等幾個小的,還有興王、衡王、益王、壽王。

    壽王也是至今無子。

    不說益王衡王,壽哥扭回頭看臧賢,道:“去年十一月,總制尚書洪鐘還奏報,興王以湖廣連歲興師討賊,發白金千兩助軍餉,朝廷也降璽書褒諭之。興王如此輕財尚義,堪稱賢王了。”

    臧賢有輕微的僵硬,但仍將笑容維持得很好,口中也應和讚道:“興王爺深明大義!”

    說著又帶著些惋惜道:“可惜了興府長公子早殤,唯一的小公子年方四歲。”

    壽哥翻了翻眼睛,“益王兩嫡一庶仨兒子。”

    其實衡王兒子更多,口碑也還算湊合。

    但先前登州海貿之事,雖德王府是出頭的櫞子,可實際上,山東宗藩有一個算一個都牽扯其中。

    衡王自然也就出局了。

    臧賢聽提到了就藩江西建昌府的益王,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也讚道:“聽聞益王爺極是儉約,那是巾服浣至再、一日一素食,愛民重士,實賢王也。”

    果然,性喜奢華的小皇帝登時就撂下臉子來,淡淡的嗯了一聲,只道:“確賢王也。”

    臧賢不說其他,只順著道:“江西物寶天華,人傑地靈,今科探花張鏊不正是江西人。”

    壽哥便又揚起笑臉來,道:“不錯。張鏊文章書法都是一流。”

    說到江西,自要提一提皇上最喜歡的道門龍虎山。

    臧賢也是一副好口齒,直哄得皇上眉開眼笑,方有意無意提了一句江西還有一位賢王寧王呢。

    別看不是憲廟這一支的,但總歸是要引子嗣罷了,親不親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賢”嘛。

    您看啊,這寧王的孝順懂禮等美行是堪入孝廟實錄的——雖然皇上您沒準。

    但您不還曾賜書、賜樂工並賜了護衛與他麼……

    壽哥笑眯眯的,眯縫著一雙眼睛只看著水面,手上依舊打著拍子,不知是在聽曲子,還是在聽臧賢說話。

    那邊一曲終了,餘音裊裊,壽哥忽然重重一擊掌,大聲叫了個“好”,然後從外面喊了聲“賞”,只聽亭子外小內侍一路傳著口諭咚咚咚跑走了。

    而劉忠轉進來換了一攢盒點心,又順手將小幾上半盞果子露斟滿。

    壽哥的注意力似只在那邊水面上優雅游來的幾隻天鵝上,渾不在意般道了句:“叫沈瑞那邊多進些紅丁子來,他不是在琢磨什麼果子‘保鮮’之法?”

    劉忠手微微一頓,隨即應了聲。

    好似因提起了沈瑞,壽哥這抱怨就多了起來,又說進上的顏神鎮琉璃燈籠花樣子少,又說今年曹州的牡丹沒有去歲的好看,又說聽聞鮑魚海參三年可成,登州這養了也有三年了,怎的還不進上來……

    他這麼問著,劉忠那麼應著。

    臧賢則似是事不關己含笑聽著,心裡卻已一一記下。

    待壽哥偶一回身,指著湖上戲水天鵝向臧賢道:“良之,來一曲《海青拿天鵝》豈不應景兒?”

    臧賢方收回思緒,起身笑應道:“小臣這就去取了琵琶來……”說著退出了亭子。

    壽哥端看著那白瓷盞中紅馥馥的漿汁,半晌聽得那邊琵琶鏗鏘聲聲急,方哼笑了一聲,一飲而盡,轉而闔目而臥。

    *

    山東濟南府,沈府

    與登州一樣,濟南府這官衙後宅也安置不下諸多官員家眷,遂一般官員都會在城裡另置私宅。

    沈理的宅子里布政使司不遠,參政的規格,如今他既要往湖廣去,正好將宅子留給沈瑞,東西也幾乎不用動的。

    沈瑞自接海船靠岸補給時接了信報,便趕著要與沈理商量,遂請林富仍跟船先往登州去,他帶著楊恬下船改走陸路到濟南府。

    楊恬幫著打理沈理一家子南去湖廣之事。

    沈瑞則與沈理在書房密室中詳談近來朝中諸事。

    如今京中鬧著給皇上引子嗣,沈瑞將劉忠那句看好宗藩的話說與沈理聽了。

    至於後宮陰私,還未查證什麼,自要守口如瓶。

    山東藩王不多,而且有海貿那件事,德王府受挫,其他山東藩王也都縮起脖子來,倒還好說。

    分封湖廣的宗藩卻著實不少,而如今剛剛就藩湖廣常德府的榮王又正在風口浪尖上。

    “不知道這位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呢。”沈瑞毫不客氣的評價。早在榮王在京時,沈瑞就對其沒甚好印象了。

    榮王那是心明鏡兒從太后到皇上就沒個待見他的,偏還要鬧出恁多幺蛾子來,然後又落申飭,最後灰溜溜的出京,在沈瑞看來就是一等一的蠢人。

    而這蠢人這會兒跳出來,要是被人下套還則罷了,要是真打著渾水摸魚的主意,那可真個是愚不可及了。

    除了榮王,還有一個,是沈瑞不得不關注的。

    “去年十一月,興王出了一千餘兩銀子資助朝廷官兵剿賊寇,皇上也大為褒獎。”

    “這些年來,興王也沒少出銀出糧賑濟災民,弘治十二年、十八年、正德三年都曾有賑災之舉,據說活人數萬餘。”

    “興王為絕水患,曾出資築堤四十餘里,又給佃戶來歲麥種,安定地方。”

    “興王布醫藥、崇聖學。特命侍醫周文采等選錄醫方,編纂醫書,並“躬為校閱”,一一為之作序。暑日亦設藥餌湯水於府城內外,以濟往來百姓。”

    “興王常命長史焚香於文廟行禮,行禮後便集諸生於明倫堂,聽講《周易》,督導諸生學習……”

    口中說著這樣的善舉,沈瑞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讚美的表情。

    他前世史書上對興獻王多是溢美之詞,他是不信的,史書都是勝利者書寫的,經了大禮儀之爭,誰還敢寫嘉靖帝的父親不好?

    這個時空裡,沈瑞在有能力之後是一直關注著史書上赫赫有名的幾位藩王的情況,而這興王還真是諸藩中少有的清流。

    想來,歷史上,楊廷和能選中興獻王這支,除了大眾普遍認為的朱厚熜聰敏過人、小小年紀將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等等原因外,與興獻王積攢下的好口碑也是不無關係的。

    但是想到嘉靖帝繼位後對正德帝、張太后所做的那些事,想到嘉靖帝將個好好的大明一步步拖入萬丈深淵,沈瑞就憤恨不已。

    既讓他來這一遭,他便絕不希望舊事重演!

    沈瑞認真看著沈理,道:“然則,近日我與龐天青深談過湖廣地方一些事……

    “弘治一朝,興王府陸陸續續乞請赤馬、野豬二湖湖淤地一千三百五十二頃,實際上,那邊內有軍民一千七百餘家已住種多年……先帝善待宗室,到底也允了。

    “興府也沒就此滿足,倒是也不找尋常百姓之地了,將郢、梁二王香火田地四百四十九頃弄到手裡,還與襄王府爭田多年,最後也叫興府贏了。

    “如今說是諸藩中,德王田畝最多,實際上,興王不聲不響,名下田畝已逾六千頃。還有包庇私鹽、夾帶私鹽等事……”

    沈理聽得直皺眉,嘆道:“我原也只聽說興王賢名,不想……”

    不過是花朝廷的銀子買自家的好名聲。

    花的與佔的相比,不過九牛一毛。

    當然,這肯花錢買個善名的,到底也還是比只顧自己享樂禍害地方的強。

    “湖廣宗藩多,便有沃野千里,也架不住這樣侵蝕。”沈瑞正色道,“這幾年湖廣又受天災,百姓食不果腹方有匪禍橫生。六哥在山東賑災卓有成績,此去只怕又要擔起賑災重擔。

    他盯著沈理的眼睛,語調漸輕“這次擇太廟司香之事一出,也不乏有人有更進一步的心思……”

    沈理緩緩點頭,表示無論沈瑞的意思,還是皇上的意思,他都懂。“如今正好藉著擇太廟司香的東風,將宗藩動上一動。”

    他道,“名聲好的,便當為表率,做個更好的名聲出來;名聲不好的——想要名聲好起來,不是在皇上身邊喊兩嗓子就行的。”

    沈瑞聞言不由笑了,“六哥這話妙極。”

    說著又正色提起另一樁要緊事來。“這次因六哥往湖廣去,蔡諒又為我引薦了一人,定西侯蔣壑。他雖襲爵了,但還未出孝,因此滯留在京。”

    先定西侯蔣驥實是一員老將,先後鎮守過薊鎮、遼東,弘治十八年佩平蠻將軍印鎮守湖廣。

    在大明普遍吃空餉的軍方中,是位難得不喝兵血的好將軍,非但不貪麾下將士的,反倒貼補了不少銀兩,乃至家無餘貲。

    那幾年劉瑾上位攬權,猖狂無比,曾遣人往定西侯處索賄。

    老侯爺別說沒銀子,便是有銀子也不會給這麼個貨色。

    雙方不歡而散,索賄的人回頭就告了刁狀,劉瑾便氣鼓鼓的命人搆陷定西侯。

    時逢湖廣賊盜起,老侯爺剿滅了一夥悍匪立了功,那些彈劾摺子自然而然被壓下去了。

    但老侯爺性如烈火,如何肯受這閒氣,正巧立了功,便也上摺子彈劾劉瑾索賄。

    那正是劉瑾氣焰最盛的那幾年,劉瑾豈會容他,故意指使人拖欠了糧餉供給,讓官兵吃了個不大不小的敗仗,後再讓人上摺子彈劾定西侯貽誤軍機剿匪不利云云。

    老侯爺是又氣又怒,又痛心枉死的將士,急怒攻心引發舊疾,拖了半年多到底過世了。

    饒是沈理這樣的斯文人也忍不住恨恨罵了句:“閹豎該死!”

    因又問沈瑞:“聽聞現下是南和伯方壽祥鎮守湖廣,蔣壑找你,可是有心再去湖廣?”

    各地鎮守總兵官沒有父死子繼這樣的慣例,也就是安遠侯柳文那樣的皇帝親信、且兼廣西境況特殊才有這待遇。

    不過南和伯方壽祥原一直在京營,派出去鎮守貴州年餘就被調去鎮守湖廣,大約是經驗不足,不敢冒進,到任後雖無過,卻也無功。

    而如今湖廣匪患連綿不絕,實是需要悍兵勇將盡快收拾乾淨的。

    現任定西侯蔣壑少年時就跟著父親在遼東,近些年又跟著在湖廣剿過匪,熟知當地情形的,也是一員猛將,其實很適合湖廣的情況。

    沈理以為蔣壑來尋沈瑞是找門路的,畢竟沈瑞同勳貴這邊也頗有交情,在皇上面前更是說得上話。

    沈瑞卻搖頭道:“蔣壑尋我不是為的這個。而且,皇上讓蔣壑與同是新承爵的襄城伯李全禮都進了京衛武學,想也是要大用的。”

    張會去了遼東,京衛武學這邊又交給了出孝的周賢。

    能進京衛武學的也都是皇上信得過的人,當然,若非如此,也不會是蔡諒帶蔣壑來找沈瑞了。

    “蔣壑來與我說了湖廣地方上一些人的背景,”沈瑞壓低了些聲音,“還有幾個面上正直實是投靠了劉瑾的人。”

    蔣壑與劉瑾是結了死仇了,又覺得沈理這謝遷的女婿自也是恨不得劉瑾死的,沈瑞也不是沒被劉瑾下過絆子,這才會找過來。

    能藉著他們兄弟之手報仇最好,報不了仇,這遞他們需要的消息也是份人情。

    這樣的一份名單是不好落在紙上的,沈瑞便輕聲說了十幾個名字,布政使司有、按察使司有,地方上州府的也不少。

    沈理這狀元郎的腦子豈會差了,心裡默默記下了。

    他自得了聖旨,也是打聽了一番湖廣之事,還曾寫信往紹興給岳丈謝遷,自家對湖廣局勢已是心中有數,卻不想這次沈瑞帶來的名單仍出乎他意料。

    沈理也不由思量起來到任後的佈局來。

    沈瑞則道:“六哥莫憂,這二年,劉瑾是大張旗鼓的查貪瀆、清丈田畝,又是慣愛‘替皇上分憂’的,六哥此去,既要借太廟司香的東風,那正好將這個‘頭功’讓給劉瑾去。”

    這名單上的人正好可以一用。

    沈理也禁不住笑了,道:“自要送一份大大的功勞給劉太監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6-6 21:47
第671章 疾風勁草(四)

    皇上讓劉瑾去查科場舞弊案的消息當天就飛遍了京城。

    稍晚些時候,上摺子的幾個御史家就被內行廠圍了,說是辦案,卻是什麼也不干,就是圍著。

    這幾家人還憤怒的據理力爭,又說要彈劾內行廠。

    外頭的人卻眼皮都不撩一下,別說是奉了上諭查案的,就算沒口諭,敢彈劾劉公公執掌的內行廠,那真是嫌死的不夠快了。

    一些當鋪的掌櫃夥計也被錦衣衛帶走了,京城連帶周邊地界都貼起那靳家書僮的畫影圖形海捕文書。

    到了第二日,滿大街的消息都是劉瑾劉公公秉公處理案件,不讓宵小誣陷朝廷重臣。

    又過了一日,幾個御史家還被圍著,那據說畏罪潛逃了的家童還沒被抓回來,這邊殿試的日期以及讀卷官的名單已張榜公佈了。

    靳貴的名字赫然在讀卷官名單上。

    得到消息的貢士們都鬆了口氣,這便是朝廷認為舞弊案為假,會試成績不會作廢了。

    這讀卷官除了內閣幾位閣老、六部尚書外,另有翰林院侍讀學士蔣冕和翰林院侍講學士毛澄。

    也巧,公佈殿試讀卷官這日,沈瑞兩口子正在毛家做客,卻是玉姐兒診出身孕。

    正德二年玉姐兒誕下男丁後一直不曾有妊,毛家幾代單傳,長輩們也都曉得自家情形,得了個男丁便足矣,也不曾抱著過多期望。

    這次忽然有孕,毛家大喜過望,自然要趕緊通知玉姐兒娘家——雖然母親不在,但兄弟沈瑞這不剛好在京麼,論禮數也當知會一聲的。

    沈瑞楊恬自也歡喜,又拉了幾車吃穿用度到毛家。

    玉姐兒忍不住嗔道:“莫說從前送回來的,只你們這次回來就給過一份了,這才幾天,又拉了這許多來!”

    楊恬懷裡抱著玉姐兒的長子驍哥兒逗弄,口中笑道:“那如何一樣,回來時東西是給你的,這一份卻是給我小外甥的。”

    驍哥兒已是到了聽話似懂非懂的時候,聽得舅母叫外甥,便張口脆生生的應了。

    逗得楊恬笑得前仰後合,好一頓揉捏這粉糰子似的小人兒,喜歡得捨不得撒手。

    玉姐兒雖也跟著笑,但見楊恬如此喜歡小孩子,心裡又不免為楊恬難過。

    她到底忍不住向楊恬低聲道:“也別心急,好好養著身子才是最要緊的。你瞧我,當初不也這樣急那樣急,這生了驍哥兒又是好幾年沒動靜,我都以為就這一根獨苗苗了,不想這悄沒聲的又來了。你養好了身子,緣分到了,自然孩子就來了。”

    楊恬微微紅了眼圈,點頭道:“你放心,我都明白的。”

    屋裡正是氣氛傷感時,外頭就有僕婦喜氣洋洋的進來通稟老爺被選為殿試讀卷官了,一時間又熱鬧起來。

    去年順天府鄉試毛澄就是主考官,這次又作了殿試讀卷官,這便是要陞官的前奏。

    閤家又都悄悄說大奶奶肚子裡這小哥兒是帶著福氣來的。

    毛家雖是歡喜,卻也不張揚,尤其是在先前鬧出科場舞弊案的時候,更應該低調。

    恰沈瑞兩口子在這邊做客,便以此為由頭置了一桌好席面權作慶賀了。

    沈瑞吃了一回酒,又陪著毛澄老爺子聊了好一陣子朝事,這才同楊恬告辭出來。

    車剛進了仁壽坊,沒等進府門,就遇上了沈林的車駕。

    沈瑞不由笑道:“林哥兒可是看完皇榜來的?如今可是踏實了吧?好生準備殿試罷。”

    沈林卻是有些愁眉苦臉的樣子,低聲道:“二叔,張鏊到我家拜見了我母親……”

    沈瑞不由一愣,忙將人讓進書房詳談。

    卻說張鏊也真沉得住氣。

    謠言滿天飛的時候,他沒有登丈人家門解釋;沈理陞官的聖旨下來時,他竟也沒登門。

    倒是在這貢士拿穩了、且按照他的成績一個進士是跑不掉的時候,才去拜見岳母。

    謝氏就是被那謠言氣病的,雖然沈林極力掩蓋真相,再三安撫母親說就是造謠污衊,就是故意陷害云云,但張鏊始終沒登門,謝氏心裡便有一筆賬了。

    日日按著心口窩嚷嚷要退親,天天叨念濟南府的回信怎的還不送到。

    倒是沈理的任命下來後,她喜極而泣,不知是不是心下大定,倒是安靜下來,不似之前那般吵鬧了。

    今日張鏊登門了,謝氏也沒有喊打喊殺的,只冷冷表示,不見。

    張鏊卻是撩衣襟就要跪在大門口街面上。

    沈林哪裡敢讓他這麼跪著,一家子名聲還要不要了——尤其父親剛陞官,正是不少人盯著的時候,便只得讓人進來了。

    張鏊請沈林屏退了下僕,伸手就掏了沈枚的庚帖出來,雙手捧到沈林面前。

    唬了沈林一跳,心道怎的我家還沒提退親,你倒是要退親了?

    這個庚帖他接不得,便是接了也沒得男方庚帖退還,張鏊的庚帖是在謝氏那邊的。

    張鏊道是想與岳母稟明一些事情,之後若岳母想退親,他悉聽安排。

    沈林無法,只好去與謝氏說了,這才帶張鏊進了上房。

    打發了滿屋子下人出去,張鏊往病榻前一跪,異常平靜的承認他去巴結了劉瑾,又言說為的是避免被打擊報復榜上無名。

    “您心裡的恨我深知,而若非焦芳投靠了劉瑾,我祖父亦不能被逼死,此亦是我心頭大恨。然,若我被黜落,一輩子在鄉間,便記著這仇恨又能怎樣?”

    張鏊一臉果決,“只要我邁入朝堂,終有一日會大仇得報。‘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我忍他一時,來日我想作甚麼,他安能束得住我手腳?且有這功名,亦不辱沒了吾家先祖。”

    他將沈枚的庚帖,雙手奉過頭頂,道:“當初我祖父去了,我家惶惶然離京,是沈家高義,並未棄我,大姑娘亦空耗青春等我孝滿,此恩我永記在心。”

    “今日,是我之過錯令您惱我恨我,若您要退親,我不敢有半句怨言。”

    他苦笑一聲,“以如今外頭傳的那些,便是與我退親,想也不會污了大姑娘名聲的。不過您這邊若需我做些什麼,我定會竭盡全力,不讓大姑娘名聲有瑕……”

    沈林偷眼看著謝氏,她並沒有動怒也無動容,半晌才道了句,“如今殿試要緊,不要想旁的。”

    退親也不是這時候退的,在殿試之前退親,影響了人家發揮,也會落下不好名聲的。

    沈理能再上一步是多不容易的事,謝氏就是再糊塗也不會這會兒拖沈理後腿。

    張鏊應聲去了,前腳出門,後腳就著人送了藥材吃食過來——既沒退親,便是還要做親家走動,總要送東西來給岳母補養身子才不失禮數。

    謝氏也沒讓退回去,算是默認收下了。

    沈林這邊來與沈瑞說了,也嘆氣道:“張鏊就那般直說要借劉瑾之力入朝堂,我竟無言以對了。”

    沈瑞淡淡道:“既是‘借’力,便有‘還’的時候。他只道那些個銀兩就能買劉太監的‘力’了?

    “他這會兒是意氣風發,覺得將來鵬程萬里,沒人捆得住他手腳,等一腳踏進那泥淖,他就會發現,便是沒有捆綁也一樣寸步難行。

    “張家,只先張侍郎是個懂官場的,彼時張鏊還年少,一心苦讀,想來張侍郎也是沒傳授他多少為官之道的。張鏊要是這樣的性子……”沈瑞搖了搖頭,難說得緊。

    張鏊現在口口聲聲是要報復,只是一時“屈”了,誰知道將來會不會又因為別的事繼續“一時屈”?

    屈得多了,屈得久了,可還能伸嗎?

    最後真成了劉瑾陣營的也不一定。

    劉瑾到底還能蹦跶多少時日呢?

    以楊廷和那邊傳話所說那日豹房裡壽哥對劉瑾的態度來看,只要劉瑾還能為壽哥所用,壽哥只怕也不會動他。

    那麼張鏊是否會攀附劉瑾,攀上之後能走得多遠,實不好說。

    而這樣性子的人,真站得高了,也未必是件幸事。

    若依照他沈瑞的看法,當然是退親的好。

    但是,還有個更現實的問題擺著,沈枚年紀不小了。

    “我也希望妹子找個良人。”沈林臉上更苦了幾分。

    “我母親也是為難,枚姐兒今年十八了,這樁婚事若是不成,便是咱們佔理退親,也沒有調頭就找人定親的道理,總要再拖個一年半載的才好重新說親。到時候,二十的姑娘,還有什麼好姻緣。”

    沈理如今是湖廣佈政使,封疆大吏,其實給枚姐兒的選擇餘地反而更小了。

    時人風俗,體面人家,找年長媳婦的極少,與沈理家門當戶對的,少有年歲相當的。

    給人當填房那是絕不可能的。

    而若是不看門戶找個潛力股,那就要好好考察一番了,奔著官位家世湊上來巴結的只怕不是良配。

    沈瑞只得低聲道:“恰毛學士先做了順天府鄉試考官,又為今科的讀卷官,回頭必有學子去拜座師,我去與他說說,請他代為留意一二。無論六哥怎樣考量,多準備些總沒有錯。”

    這一科進士同進士也有三百來人,總能找出幾個未婚的。

    沈林感激不已,連稱謝過二叔。

    不想這次沒退親,殿試之後,這親事已是退不成了。

    三月廿二,金殿傳臚,張鏊竟中了探花郎。

    楊廷和與沈瑞道是,張鏊確實才華橫溢,堪配這名次,不過也當是下了大本錢在劉瑾身上的。

    因為張彩居然為他說話,主動提起謝遷、沈理這對狀元翁婿,道是不知道沈理、張鏊這對翁婿能出怎樣佳話。

    皇上便笑著點了個探花,道,張鏊亦是一表人才,可為探花,翁婿鼎甲亦是佳話。

    這“一表人才”與說上一科探花戴大賓“姿容甚美”如出一轍,皇上這選探花郎的標準讓人……無話可說。

    而“翁婿鼎甲”這話從皇上口中說出,也就坐實了這翁婿。

    沈家再是不能退親的。

    沈瑞也只有嘆氣的份,回家後悄沒聲的將沈理的回信取出,將寫著退親字眼的箋紙統統丟進火盆裡燒了。

    同時也提醒沈林燒了相關信箋,並管住家中上下的嘴,再不許提退親半個字。

    *

    這一科,沈林、祝續都是穩穩中了進士不必提,他們都是要考庶吉士的。

    何泰之殿試難得發揮出色,沒落進同進士裡去,便正好道是可不敢再考了,要在六部謀個差事,很快便如願進了兵部。

    那邊沈瑞陞遷的聖旨也下了。

    因著要帶林富過去登州交接,沈瑞是沒法留下來等到五月沈枚成親了。

    好在還有沈瑛夫婦、沈瑾,鴻大太太郭氏也在京中,都能幫忙操持婚事,也無需沈瑞夫婦擔心。

    倒是謝氏正經送了些路上用得著的東西來,又軟語拜託了楊恬回濟南府時幫著料理料理他家遷往湖廣事宜。

    謝氏實是分身乏術,只能等嫁了女兒後,趕著兒子這新進士的探親假再送她直接往湖廣去了。

    就在沈瑞夫婦收拾停當,準備啟程往天津衛港走海路去登州時,劉忠突然遞了消息約沈瑞一見。

    沈瑞便假作與京中親戚故舊告別,走了兩戶人家後,方到了劉忠私宅。

    劉忠卻不是私事找他,因問道:“你可還記得當初淳安大長公主向你府上借了個懂婦人科的嬤嬤?”

    沈瑞奇道:“是有這回事。可是又有哪位同師叔您打聽了?”

    又道:“只是恬兒一直體弱,都是靠這位媽媽幫襯保養身子的,如今一直跟在她身邊伺候,我們這就要回山東了,只怕沒法讓這媽媽過去幫忙了。”

    劉忠卻是嘆氣道:“我如何不知你家情形,只是……”

    便是在密室中,他的聲音還是壓低了許多,“上次,並不是淳安大長公主借人,而是……宮中皇后娘娘有恙。”

    見沈瑞大驚,劉忠拍了拍他臂膀以示安撫,口中卻說著更嚇人的話:“這幾年,皇后娘娘成兩度有妊,卻是都不足三月便掉了。”

    沈瑞變了臉色,蹭一下站起身來,“可是宮中有人居心叵測……?”

    這會兒他腦中嗡嗡作響。

    前世歷史上武宗一直沒有子嗣,史料上有各種猜測,都覺得是武宗身體有問題。

    因為,武宗後宮嬪妃美人雖多,卻從來沒有一處資料顯示過武宗的後宮曾有人有孕。

    是皇家謹慎不足三月的胎兒流掉未免引起謠言便封鎖了消息,致使史書上沒有痕跡;還是……根本就是有人在後宮裡動了手腳?!

    是前世今生的不同,還是,所謂的歷史根本就是錯的?

    劉忠拍著沈瑞的肩膀又將他按回椅中,道:“宮裡早就過了幾遍篩子了,可惜未能查出蛛絲馬跡。”

    他捏著沈瑞的肩頭不自覺有些用力,“如今皇上想尋一個懂些醫術、關鍵是可信的人放在皇后娘娘身邊。上次你家那位媽媽伺候得極精心,所以這次……”

    沈瑞回過神來,點頭道:“好。我這就叫人帶這媽媽一家子過來。”

    劉忠擺擺手,道:“不必。皇上知道你的忠心,讓我來找你,便是信任於你。明日,你們往淳安大長公主那莊子上去一趟,只將那媽媽留在那邊便是。那媽媽的親眷仍在你府上。”

    沈瑞一愣,隨即應道:“我會告訴那媽媽知道,她家人我會照管,她只管忠心侍奉皇后娘娘便是。”

    劉忠臉上泛起笑意,道:“旁的也不必我吩咐你了。”

    沈瑞便做了個封口的動作,“師叔放心。”

    劉忠輕嘆一聲,又緩緩道:“還有一句,不是皇上吩咐的,是我這作長輩的私下叮囑你一句。”

    他頓了頓,直視沈瑞道:“山東的宗藩,你要為皇上看住了。”

    沈瑞心下一凜,忙再次道:“瑞曉得輕重,師叔放心。”又低聲補充道:“我見著理六哥,也會請他多上心。”

    那就是說湖廣的宗藩也會被看住。

    劉忠滿意的點了點頭,又說了幾句,便讓沈瑞去了。

    沈瑞回府便同楊恬提了,儘管楊恬調養身子仍是需要桂枝媽媽的,但皇家要人,也是不能不給的。

    好在桂枝媽媽從不藏私,將一身本事盡數教給了楊恬身邊的丫鬟谷芽,如今谷芽來照料楊恬也是一般。

    兩人商議之後,也不瞞著桂枝媽媽,諸事都提點一番。

    畢竟是去伺候皇后,而且此番又與前次不同,還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出宮,若糊裡糊塗只怕要壞事。

    桂枝媽媽也是精明人,這些年跟著沈家也算見得世面了。

    雖聽說是皇后娘娘,也嚇得不輕,但想起先前被帶去伺候那回,皇后娘娘的性子是相當寬和的,便又略略安心了些。

    沈瑞又與她講,皇上先前的保母等親近伺候的人都得了誥封,又蔭封了子孫。

    桂枝媽媽倒是個不貪心的,實話實說表示,可不敢奢求那許多,她那傻兒子也不是能當官兒的材料,自家定會盡心竭力伺候好娘娘,但求一家子吃喝不愁平平安安便是福氣。

    這些年下來,沈瑞夫婦也是信得過桂枝媽媽人品的。

    楊恬也極是不捨,又私下叮囑了桂枝媽媽不少,還塞了些銀票以及不打眼的小件銀首飾、玉把件,以備宮中打點之用。

    桂枝媽媽感動得熱淚盈眶,好一番千恩萬謝,又掏心窩子說了許多體己話,再三讓楊恬放寬心,不要為子嗣煩憂。

    翌日,沈瑞夫婦便將桂枝媽媽送到了淳安大長公主莊上,而後往天津衛海港去了。

    如今京城周邊車馬行遍佈,消息傳遞極快。

    這邊沈瑞夫婦尚未登船,就收到了八仙那邊遞來的消息。

    十三道監察御史羅縉等上書言六事,第一事便是,“陛下春秋鼎盛,青宮尚虛,請擇親王親而賢者一人司香,俟篤生聖子,遣還封國。”

    此言一出,滿朝皆靜。

    誰也不敢頭一個跳出來說支持。

    這司香說得簡單,實際上意義非同一般。

    沈瑞立刻寫密信讓人帶回去給楊廷和,請楊廷和注意寧王。

    他記得前世歷史上寧王就曾想以圖以己子入嗣明武宗奪取皇位。

    然等船行至山東靠岸補給時,沈瑞收到的消息卻是,滿京城都傳起來,當初先帝子嗣不豐,周太皇太后宮中養著汝王、涇王、榮王、申王等幾位“小皇弟”,就是備萬一之用……
Babcorn 發表於 2019-6-6 21:47
第670章 疾風勁草(三)

    西苑豹房公廨

    “朕這掄才大典,怎的回回都出事兒?”龍椅之上的年輕帝王斜歪著身子坐著,頗有些紈袴模樣,語氣也充滿戲謔。

    當今登基後攏共就開了這麼兩科,結果正德三年是春闈貢院失火,正德六年又曝出科場舞弊。

    哪兒那麼多巧合事兒都趕在正德朝的科舉上了呢!

    “欽天監都怎麼算的日子?”壽哥敲了敲御案,揚聲道,“叫欽天監的都來,上天梁觀跟張真人學學,好生尋黃道吉日來。”

    一應小內侍都溜著牆邊站著,大氣不敢喘,哪個也不敢上前應這“口諭”。

    下面的諸臣呢,管科舉的禮部尚書費宏登時便站不住了,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說了句“臣有罪……”卻又不曉得該繼續說什麼了。

    他是正德二年升的禮部侍郎,去年十月前禮部尚書白越過世,年底他升了尚書。

    這正德三年、正德六年的春闈他都是經過的。

    因此這會兒皇上一提這話,他除了麻溜跪下請罪,也實沒有旁的選擇了。

    而此次考官、被告受賄鬻題的靳貴也是默默跪了下來,以額觸地,卻是一言不發。

    本來被賜座的幾位內閣大佬也都不好再坐著了,皆站起身來。

    只劉瑾在內的司禮監幾位大鐺臉上雲淡風輕,頗有點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意思。

    壽哥卻是誰也不看,頭一個點了都察院的名,“王鼎,都察院是個什麼意思。”

    去歲湖廣也遇旱災,洞庭匪盜橫行,刑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洪鐘被任命總制湖廣、陝西、河南、四川等處軍務並總理武昌等府賑濟事宜。

    因此這會兒只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鼎在京。

    彼時彈劾的事情一出,王鼎便是暴跳如雷,將那上摺的御史林近龍祖宗十八代罵了三千八百遍。

    正常御史確實有權“風聞言事”,只負責監察拋出問題,並不負責核實,查證的事兒都是六部或者錦衣衛去做。

    但,科場舞弊是這尋常事情嗎?!

    “鬻題”二字一出,天下震盪,亂紛紛查將起來,還不知要攪出多少亂子、耽擱多少時候,搞不好這一科就廢了。

    更重要的是,這事兒他事先不知啊!!

    他這是叫人給坑了!

    王鼎受張彩舉薦,去年九月從順天府尹升到都察院右都御史位置的,滿朝皆知他是張彩的人。

    而又有誰人不曉得靳貴與劉瑾那些個官司?

    這靳貴剛坐上吏部侍郎沒幾個月,就有御史彈劾其科舉舞弊這樣嚴重的罪名,眾人自然都以為是劉瑾、張彩授意他王鼎尋人做的,是準備將靳貴往死裡整了。

    可天地良心,真沒人讓他做過什麼!

    他自己這一畝三分地還沒打理明白,哪有閒心撩貓逗狗的!

    每個大佬手裡都會捏著不少御史、給事中以為喉舌,王鼎剛接手都察院不久,還沒摸透誰是誰門下。

    更何況,有些人面上像是某位大佬的人,實際上卻是為另一位大佬辦事的,這種也極為常見。

    天曉得這林近龍是得了誰的吩咐!

    然不管真相如何,這事兒一出,都察院這口鍋就得他王鼎來背,真真是要生生嘔出口血來。

    如今聽皇上的言語,那是不滿到極致了。

    王鼎迅速跪倒叩首,硬著頭皮也得道:“臣,實不知情,是臣失察之罪……”

    “失察。嘿。失察。”壽哥輕蔑一笑。

    王鼎聽得皇上滿滿嘲諷的聲音,心裡越發沉了,頭低得直扯得後脖筋生疼。

    “林近龍這摺子,連點兒旁的說辭都沒有,就這一句‘家僮通賄’。”壽哥嘖嘖兩聲,話音兒輕飄飄的,但忽然就話鋒一轉,語氣嚴厲起來。

    “太祖曾言,設風憲之官乃為察善惡,激濁揚清,繩愆糾謬。然若徇私背公、矯直沽名、苛察瑣細、妄興大獄……便是從重論刑,比常人加三等。”

    王鼎汗透重衫,重重磕著頭,卻除了“臣失察”之外再無其他言語。

    幾位閣老都交換了一下眼神,又都用眼角餘光去掃靳貴。

    皇上這麼說,便擺明了是不信有舞弊之事了。

    靳貴卻依舊跪著一動不動,半點抬頭的意思也沒有。

    壽哥也沒接王鼎的話,卻突然開口轉向劉瑾道:“大伴,有人言說這件事是你的手筆。”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都是一呆,萬沒料到皇上能這樣當眾如此直白說出這話。

    幾個閣老又迅速而隱秘的打了眼色。

    心中覺得小皇帝不會這就朝劉瑾發難的,但是,誰說的準呢,帝王之心難測吶,甭管如何,若是皇上這邊開了個口子,大家只有上去使勁撕開的份。

    就算不能撕碎了劉瑾,總要撕掉他一層皮下來。

    誰叫這閹豎越來越猖狂了呢!

    劉瑾原還斜著眼看熱鬧,萬沒料到萬歲爺來了這麼一句。

    他登時變了臉色,想也沒想就跪下磕頭道:“萬歲爺,奴婢冤枉,奴婢冤枉!當初靳貴纂修實錄不盡心,奴婢彈劾只有公心,絕無私怨!”

    腦子稍稍轉過來一點,劉瑾便開始哭訴,“萬歲信任奴婢,予奴婢以司禮監掌印,奴婢銘感五內惟鞠躬盡瘁以報天恩,日裡不敢有半分懈怠,所思所謀皆利國利民之大事,如何會阻了朝廷掄才大典!”

    “不管是清丈屯田、罰米輸邊還是懲治貪瀆,奴婢都得罪了不少人,恐是有人造謠生事!誹謗奴婢是小,誤了朝廷正事是大!請萬歲爺明察,奴婢著實冤枉!”

    劉瑾一時間聲淚俱下,淒淒慘慘慼慼的,真跟要泣血了似的。

    幾位閣老這回也不打眼色了,一個個都垂了眼瞼瞅地面青磚了。

    這老閹貨!真是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在哪裡!

    清丈田畝這話一出來,只怕皇上就輕易不會動他了。

    雖那罰米輸邊啊懲治貪瀆的,主要是為了打擊報復異己,但也不是半點好處沒有的,皇上亦不會不考慮一二的。

    果然,壽哥擺擺手,道:“大伴想左了,朕沒有疑你。”

    劉瑾的哭號立時就嚥回去了,一抹臉,便又變成感激涕零得老淚縱橫,高呼“萬歲爺聖明!”

    表情自然,感情真摯,切換得毫無違和感。

    壽哥嘴角微微抽了抽,卻又問,“大伴也是與靳貴打過交道的,可信靳貴會受賄鬻題?”

    劉瑾身子一僵,但還是叩首下去,道:“未經查證,奴婢不敢妄言。”

    壽哥卻似沒聽到他這回答一般,兀自問道:“多少銀子能打動一個吏部侍郎鬻題?”

    他掃了一眼板板一張臉的張彩,道:“靳貴已是侍郎,張彩若是入閣,他便是吏部尚書。吏部尚書呵。這鬻題能得幾個銀子,能讓他自毀前程?”

    這一句話才是真正的石破天驚。

    誰也沒管靳貴什麼什麼,注意力都在“張彩若是入閣”幾個字上。

    饒是幾位閣老什麼大風大浪都經過了,聽了這話仍是控制不住表情,下意識愕然抬頭。

    張彩更是雙眼鋥亮的盯著皇上,也不管什麼直視天顏是不是冒犯了!

    他張彩為了入閣可不是努力一天兩天了,可皇上就跟不知道似的,一直也沒鬆口。

    如今,可算是漏出一句半句了。

    甚好甚好,只要有個縫兒,他張彩就能把這“若是”變成“定是”的!

    至於靳貴想要吏部尚書,哼,那休想!

    張彩腦子裡十八般念頭輪流轉著。

    劉瑾那邊同樣是又驚又喜,劉宇是不頂用的,若是張彩能入閣,那李東陽、王華這些老東西統統要靠邊站!

    劉瑾正美滋滋想著,上頭萬歲爺又點他了:“這樁事,就由大伴去查,朕信大伴定會為朕查個清楚明白。若果然有舞弊,定不輕饒,但若有人危言聳聽,蓄意破壞朝廷掄才大典,也同樣論罪處置。”

    劉瑾腮邊的肉抽了抽,還是滿口應下。

    他暗暗磨著後槽牙,萬歲爺這一句句的,這是逼著自己保靳貴呢。

    這次的事兒還真不是他做的,但事出之後他也不是沒有讓靳貴問罪的心,順勢而為嘛。

    然這會兒萬歲爺話說得這麼明白,他傻了才會逆了聖意!

    脫罪就脫罪吧,反正,張彩了入閣,他也有法子讓靳貴做不了吏部尚書。

    他劉千歲豈會讓這麼重要的吏部丟了?!

    嘿嘿,想收拾靳貴,日後有的是機會。

    壽哥是不管他一句話丟出來讓多少人心裡生了彎彎繞的,事兒說完了,就打發眾臣退下了,卻留下了靳貴。

    眾臣各懷心思出了大殿,走快的走慢的,自然而然分成幾波。

    劉瑾沖眾閣老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聲,腳下生風的去了。劉宇、張彩至少也是做一下面子功夫,還閒話幾句作別。

    王鼎擦著額頭的汗,他如今可是有點兒裡外不是人了,又不敢明晃晃跟著劉瑾張彩,只得拖拖拉拉在最後,與費宏這難兄難弟的一道,相視苦笑。

    幾位閣老則都是四平八穩的步子,——皇上心裡明鏡兒呢,這不說的是“若是”麼,這“若是”便等同於“不是”了……

    *

    至始至終,靳貴都靜靜跪在那裡,紋絲不動,一言不發。

    滿殿的小內侍都被打發了出去,只壽哥一人,在來回緩緩踱步。

    足有盞茶功夫,壽哥才開口道:“靳貴,你奏乞放還田裡的摺子朕看了。”

    靳貴伏得更低了些,似是喉頭腫脹,發聲艱難:“老臣有負皇恩,請皇上準老臣……”

    壽哥乾脆利落的打斷他道:“不准。”

    靳貴低低嘆了一聲,又歸於沉默。

    壽哥卻隨即道:“朕聽錢寧言說,你曾言國本之事。”

    這句驚得靳貴猛的抬起頭來,虎目圓睜,大張開口,似是要說什麼,可卻終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壽哥兩步走近靳貴,輕輕俯身直直盯著他的雙眼,見他瞳孔微縮露出些許驚恐來,壽哥方牽了牽嘴角,冷冷一笑,直起腰來,道:“你如今掌著詹事府事,操心東宮也在情理之中。”

    靳貴卻並沒有放鬆下來,反而重重叩首在地,磕得咚咚有聲,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似是用盡氣力道:“老臣糊塗妄言,罪無可恕……”

    正磕著頭,忽然感覺到皇上的手搭上他肩頭,靳貴不由一僵,不敢再動。

    卻是壽哥蹲下身,湊近他,平緩問道:“靳貴,當初朕與你說什麼來著。有什麼不能實情上奏?”

    靳貴滿口苦澀。

    帝黨有誰不操心皇上的子嗣?

    雖說皇上如今剛剛及冠,但要論起成婚,那已是六年了,至今膝下猶空!

    先帝子嗣不豐,既有自幼體弱的緣故,也是因著情之所鍾後宮就皇后一人。

    即便如此,張太后也是誕下了二子一女的,只不過,一子一女夭折,只當今長成了。

    而當今呢,身體倍兒棒,騎射功夫了得,後宮又是一後二妃,聽聞豹房裡也有美人侍寢,卻是至今仍沒有動靜。

    別說皇子,就是公主也沒有一個。

    太子乃國本也。

    詹事府上下如何不急,帝黨如何會不操心。

    靳貴自家也是只有兩個孫女至今沒孫子,前不久一次吃了同僚孫子滿月酒歸家後,不免與兒子多說了兩句子嗣之事,說完自家又順口說了點憂心皇嗣的話。

    卻是兒子交友不慎,被人套了話去。

    之後突然就有人登門送了重禮來,請他這掌詹事府的人在朝堂上說一句話——

    “為皇嗣計,請擇宗藩中親近且賢惠之人,置之京師,用以安撫海內人心,待皇子降生,再讓宗藩之親復歸藩王。”

    若皇上是四十歲,仍無子嗣,這樣的話倒還罷了,也算得謀國之言。

    可皇上只有二十歲!這是安的什麼心?!

    況且請神容易送神難,只要選了這麼個人出來,甭管以後有沒有皇嗣,這人都將是個特殊的存在,這是多大的隱患!

    這人自家滋生了野心,又或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都將是大明又一場浩劫!

    靳貴自然不會答應。

    那邊隨著重禮來的,還有威脅。

    對方說靳家長子在外談論宮闈是非便是有罪,而談及無嗣時自比皇上,更是有不臣之心。

    靳貴又不是被嚇大的,登時就冷著臉攆人。

    對方走前便冷笑道,禍事就在眼前了。

    此後幾日朝中並沒有什麼動靜,更沒有人提出來什麼皇嗣的話,靳貴忙於春闈,也沒功夫再理會這邊。

    在他看來就算有人真敢提出來那句話,內閣也不會讓其成真的。

    怎料,就突然冒出來個御史彈劾他受賄鬻題。

    麻煩的是,他那書僮,真就是莫名其妙的失蹤了。

    在書僮的住處搜出幾張不同當鋪的死契當票來,寫的都是金銀首飾玉珮之物,所當銀兩數額都是不小。

    再叫人拿著當票去幾家當鋪問,店夥計都能說出這書僮的形貌來,所當的東西也都能拿得出來,確是貴重之物。

    這就是做好的局……

    “老臣昏聵糊塗……”靳貴啞著嗓子道,“累及掄才大典,有負皇恩……”

    壽哥卻摸著下巴,自語道:“沒說舉薦哪家的……”

    靳貴垂首道:“老臣曾旁敲側擊探過話,那人兜著彎子故意露出隻言片語是德王府,臣以為並不可信。”

    壽哥嗤笑一聲,道:“與錢寧說話之人也稱是德府的。”

    錢寧如今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常伴豹房的,下頭無論朝臣還是宗室,往錢寧那邊送禮的無數。

    但,真就不包括德王府。

    或者說,德王打成化朝起,就只有伸手問皇帝要錢的,沒有給皇帝身邊小鬼兒撒錢的。

    京中的事兒,還都是淳安大長公主的面子兜著。

    對方這就是擺明告訴你們,自己不是德王府的,至於是哪家宗室呢——

    你猜。

    挑得你把挨家藩王都疑心個遍,最好再疾言厲色的下旨申飭,把一個兩個藩王都惹得怒火中燒……

    呸。

    壽哥露出個溫和笑容來,又拍了拍靳貴道:“起來吧,還跪著什麼,朕幾時疑過你?朕這不是讓劉瑾去查這案子了麼,定還你個清白,這次會試成績也不會作廢。”

    靳貴不由眼眶一熱,重重叩首,方才起身。

    雙腿因著久跪都有些麻木了,顫巍巍站起來便一陣陣鑽心的疼,虧得皇上賜座,否則真要御前失儀了。

    壽哥又在殿內踱了兩圈,忽然問道:“你也有相熟的御史吧?”

    靳貴愣了一瞬,還是老實點頭了。

    他若是個不諳世事的木訥傻子,也走不到今天這地位。

    壽哥一笑,道:“你安排人上摺,就說……”他湊近兩步,壓低聲音說了兩句。

    驚得靳貴從椅子上滾落下來,囫圇叩首,苦勸道:“陛下三思!雖是陛下妙計,然這與置宗藩於京更有不同!萬萬不可啊……陛下三思!”

    壽哥眼神晦暗不明,只淡淡道:“不必憂心,朕讓你做的,你照辦便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9-5-21 09:38
第670章 疾風勁草(二)

    仁壽坊沈府內書房密室

    “當真?不會再生變故了吧?”何泰之緊張又興奮,抓著沈瑞的胳膊不放,連聲發問。

    沈瑞不由失笑,擂了他一拳,道:“君無戲言,皇上說的還能有假?”

    何泰之立時歡喜得什麼似的,使勁兒握了握沈瑞的胳膊,而後大踏步在密室裡轉起圈子來,口中嘟嘟囔囔要寫信給家裡報喜,給哥哥姐姐報喜。

    要說何泰之聰明是有的,也確實是讀書種子,只是因性子跳脫,行文時常沒準頭,若遇上個四平八穩的考官,那卷子必然是要被黜落的。

    在這點上,何泰之從前的老師、沈洲乃至書院裡的幾位先生都是反覆提醒過他的。

    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文風也是一般,何泰之若當真處處小心斟酌下筆,那文章也同樣沒法看了。

    之前考舉人就是險之又險,這次依壽哥話裡的意思,這次春闈也是堪堪掛個榜尾。

    但那又怎樣,到底是中了!

    進士豈是那般容易得的,中了也是極幸運之事!

    這裡面有沒有壽哥的助力,也不好說,但既壽哥提到了,那就是一份大恩典。

    沈瑞等何泰之穩定下來情緒了,才道:“皇上看重你,你當心裡有數。”

    何泰之連忙點頭,脫口而出道:“該當請他好好玩樂上一日!”

    話一出口,看著沈瑞黑下來的臉色,他才覺得失言,連忙拱手作揖,道:“是我順口胡說的,二哥看在我魂未歸位的份上饒我這回……”

    “你也是及冠的人了,如今眼見是進士了,對自己當做什麼不當做什麼,該是清楚的。”沈瑞依舊冷著臉,道:“關起門來託大說一聲,是與天子從小玩到大的情分,但你這是準備將來一直作個玩伴?”

    何泰之那點子高興勁兒立時煙消雲散,認認真真道歉道:“確是沒走腦子。二哥放心,我不是那等糊塗人,對將來也有盤算。”

    他望著沈瑞滿眼是羨慕,輕聲道:“我也想像二哥這般,做一番事業出來。”

    這幾年來聽著山東傳回來的消息,他真是心癢難耐,一度還想過往登州幾個書院求學去。

    還是沈洲明白他的心思,攔了他下來,道:“你若去了登州,怕是不能安心讀書的,必要上手幫你二哥理事。你自己想想,到底是一個舉人能幫襯你二哥得多,還是一個進士能幫襯得多。”

    何泰之這才熄了心思,加倍努力讀書起來。

    如今,他終於是進士了,終於能向二哥道:“我也想跟著二哥做事,開拓海貿、推廣農桑,造福一地百姓。”

    沈瑞聞言神色緩和下來,拍了拍他道:“只要你有心,無論在哪裡,都能做出一番事業。只要心裡裝著百姓,立在朝堂上更能造福百姓。”

    見何泰之使勁點頭,他才又道:“你也聽到皇上的意思了,我也覺得你這性子在翰林院是坐不住的,工部或是兵部……”

    沒等他說完,何泰之已急急搶著道:“我自是選兵部的!”說著又露出個討好的笑容來。

    沈瑞又好氣又好笑,杵了他一拳。

    這也沒出乎沈瑞預料,何泰之喜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要是能讓去軍營,只怕他得一蹦多高立時就撒歡兒地跑去。

    “兵部也不是讓你去打仗。”沈瑞嘆道道,“你也別想得太好了。”

    他頓了頓,道:“我是想著,約莫這一兩日也就放榜了,之後帶你往幾處去拜會一下,或多或少也瞭解一下工部、兵部事宜,你再選也不遲。”

    工部尚書李鐩的長子李延清是沈瑞的連襟,算得實在親戚了。

    登州的許多工程也是沈瑞出面向工部借調的主事、郎中及一應工匠等技術人員。

    工程辦妥,不止酬勞豐厚,更是有政績在身,因此工部上下都同沈瑞極是親近。

    而兵部更不用說了,何泰之可是王守仁的嫡親小舅子,可是比沈瑞這王守仁弟子更近一層的關係,哪個會不賣面子。

    何泰之點頭應好,卻仍是笑嘻嘻道:“看過也是要去兵部的!便是能幹工部的活兒也不用去工部,李延清李大哥不正在兵械局!我去給他搭手也好。”

    沈瑞拿他沒辦法,也繃不住嚴肅臉了,笑道:“罷了罷了,既你這般喜武事,殿試之後,為你尋個拳師,你也操練起來吧。”

    何泰之喜笑顏開道:“妙極妙極。也不用另尋,我瞧四哥兒那個師傅鄒峰就不錯,如今家裡孩子少了,他閒著也是閒著,不若讓他教我罷。”

    鄒峰原是高文虎麾下一名錦衣校尉,被高文虎舉薦來沈府作拳腳師傅。

    名義上是教四哥兒、小楠哥等幾個孩子習武強身健體的,但實際上沈瑞是想為天生神力的董大牛尋師傅的,只不好請個校尉來教下人,才托府中孩子之名。

    鄒峰功夫了得,因不善鑽營而始終不得陞遷,家中兒女又多,也需要一份俸祿外的私活兒來養家餬口。

    因此他對沈家這份工是相當上心,不僅教幾位沈家子弟教得認真,對董大牛也沒半分輕視,一身功夫傾囊相授。

    後沈瑞去了山東,族人紛紛相隨,這些學武的孩子自然要跟著父母走。而董大牛已是練就一身橫練功夫,也被沈瑞帶了去。

    如此一來,鄒峰的學生就剩下四哥兒一個了。

    沈家並沒有少給束修,要教的卻只剩下一個孩子,且四哥兒體弱,又要讀書,習武的時間十分有限,鄒峰覺得是白佔了沈家便宜,提出要辭工。

    還是沈瑞再三挽留,直到隱隱透出自家去了山東不放心三叔一家,希望鄒校尉這等高手能多多看顧的意思,鄒峰才應下。

    何泰之覺得鄒峰無論功夫還是人品都極好,才想著同他學拳腳。

    沈瑞自然不會反對。

    因說到這一科春闈上,今歲沈氏族中這一輩只有沈玥還來應試,文章平和,心態也是極平和的,恐怕是沒甚希望。

    沈玥的好友祝允明也再次同兒子一起下場。沈瑞卻是知道,祝允明之子祝續這次中了,而祝允明將再次落榜……

    其餘族人中有三個旁支子弟,文章也皆尋常,只怕希望不大。

    沈理長子沈林這一科也下場了,沈瑞瞧著倒是大有希望的。

    想著如今沈理升了布政使,若是沈林得中,那可是雙喜臨門了。

    不,應該說三喜臨門,沈理的女婿張鏊除了孝,今歲春闈也下場了。

    張鏊與沈枚的婚事就定在了五月。

    因著張鏊守孝,沈枚被拖著數年如今已十八了,女兒家青春耽擱不得,無論張鏊這科中不中,婚事都是要辦的。

    沈瑞這次進京後,張鏊曾以侄女婿身份來拜訪過幾次,會試之後也來與沈瑞論過試卷文章。

    若單獨從文章角度來看,沈瑞認為張鏊答得相當不錯,不說一甲,起碼也能名列前茅。

    只是,今年的主考官是吏部尚書張彩、吏部右侍郎靳貴。

    當初張元禎同焦芳爭天官之位時可是鬥得相當厲害,雖然現下一個故去多年,一個也已致仕,但張彩到底與焦芳曾為一黨,捎順手卡一下張元禎後人做這種順水人情也不是不可能。

    尤其張彩如今盯著內閣,自然不希望楊廷和一方多一份助力。

    想到這些沈瑞也不由暗暗嘆氣,若是如前世歷史上一般此時劉瑾、張彩墳頭都長草了,沒人作梗,張鏊必然是個好成績。

    然提到了張鏊,何泰之卻是一拍腦袋,懊惱道:“我原想著回來就說的,卻是這一高興就忘了!可是大事!”

    說著他神色鄭重起來,道:“今日有人說張鏊拜了劉太監的山門。”

    劉瑾?沈瑞不由皺了眉頭,問道:“哪裡來的消息?”

    這種時候說出來,真假難辨,是詆毀或是挑撥都是說不準的事。

    哪裡那麼巧這消息就落在有些親戚關係的何泰之耳朵裡?

    “今日在浣溪沙會友碰上張鏊便寒暄幾句,待分開後,陝西會館的張江航與我說的。他說是在會館裡聽說的,有人因是陝西籍而去拜見劉太監,遇著了張鏊。”

    何泰之看了看沈瑞的臉色,道:“還說張鏊先拜了李閣老,不曉得是不是被李閣老所拒,調頭就去拜了劉瑾。他們都說,到底是張元禎的孫子,一般的鑽營做派。”

    何泰之並沒有模仿那些人不屑的語氣,卻是嘆了口氣。

    當初張元禎在吏部侍郎位上,為了爭尚書,確實四處鑽營。

    身為李東陽的人,卻聯姻謝遷,掉回頭又去與外戚張家牽線,仗著座師身份讓沈瑾娶了當時聲名狼藉的張家女。

    這種種行徑讓士人不齒,也同樣惹惱了皇上,所以吏部尚書的官帽落在了焦芳頭上,而隨即皇上又升了王鏊作吏部左侍郎,結結實實的打了張元禎的臉。

    張元禎也因此一病不起,最後一命嗚呼。

    但就因他病後也始終不肯引退,惹得一應御史彈劾,名聲也就越發難聽,便是病故了還被安上個他因爭不得而氣得嘔血而亡的謠言。

    雖此事過去數年了,但作為張元禎嫡長孫的張鏊,仍不免受這名聲影響。

    如今張鏊去拜見李東陽還說得過去,若果然從李東陽門出來就去拜劉瑾,這可真真是與其祖父如出一轍了。

    “今年主考畢竟是張彩。”何泰之道。“他們的意思是,張鏊怕受焦芳一黨報復,才去給劉瑾送禮。”

    單純看這一句,是合理的。但是……

    沈瑞冷哼一聲,“主考官還有靳貴呢!若照他們的說法,這討好了劉瑾,張彩是不會找碴了,靳貴可是會大大的不喜,難道靳貴就不會卡他一卡?”

    靳貴是弘治三年的探花郎,後選詹事府,是標準的帝黨。

    劉瑾一度想拉攏於他,他當然不肯,結果就被劉瑾尋了由頭貶謫。

    不過到底是東宮舊人,在皇上那邊掛了號的,很快又被皇上放到了禮部。

    去年九月靳貴又從禮部右侍郎轉到了吏部右侍郎。

    沈瑞也曾暗自揣度,壽哥雖然由著劉瑾提拔了張彩到吏部尚書位上,但又抬手楔了個與劉瑾有仇的帝黨中堅靳貴到吏部侍郎的位置,這還是留了後手罷。

    何泰之嘶嘶吸了口氣,道:“這話說的也是。都說焦閣老是張彩拱下去的,張彩未見齊會對張元禎的孫子怎樣。但要是真走了劉瑾的門路,靳貴可不會給留面子,聽說這位脾氣很是剛直吶。”

    沈瑞冷著臉道:“這謠言,還指不上衝著誰來的。”

    張鏊若只是張元禎的嫡孫這一層身份也就罷了,但是,他還是沈家的女婿!謝家的外孫女婿!

    劉瑾在將謝家攆出京城後,又多次清算謝黨舊人,更是連誥封都追討了。這謝家與劉瑾說是不共戴天之仇也差不多了。

    張鏊若被扣上為了能榜上有名而去給劉瑾送禮,這名聲可就臭不可聞了。

    偏偏他文章極好,是有極大可能上榜的!

    憑空一盆污水潑下來,竟是躲都躲不掉,造謠之人用心何其歹毒!

    此後張鏊這仕途之路不知要多上多少坎坷!

    而此舉更是一石多鳥。

    一來污了張鏊名聲,再來收了這樣一個無恥女婿的沈家亦成了笑柄!

    三來,靳貴雖沒在哪個閣老門下,卻與楊廷和同是帝黨,如今又管著詹事府,是沈瑛的上官。若這謠言傳到靳貴耳朵裡,必然是要生嫌隙的……

    沈瑞咬得後槽牙生疼,拍了拍何泰之,道:“這當真不是小事,我要去一趟楊閣老府。”

    隨後沈瑞又簡單同何泰之說了自己之後的任命,以及登州的官員變動,讓何泰之私下去尋林富透個話,讓其有個心理準備。

    何泰之應聲去了。

    *

    今日辭了壽哥後,沈瑞就來了一趟岳家了。

    挑揀著說了與壽哥的對話,以及壽哥對自己、對沈理的安排,與楊廷和分析了朝局走向,明確了近期自己要做的事兒,順帶接了回娘家的楊恬回家。

    可這剛回去沒過一個時辰呢,人又跑來,楊廷和也頗為詫異。

    聽沈瑞講完關於張鏊的謠言,楊廷和眉頭緊鎖,道:“當真小人難纏。你且回去,我著人去查查這件事。”

    又嘆氣道:“只是,放榜也就是這一兩日了,便是查出來,恐也做不了什麼。”

    分明就是有人看準時機下套。

    沈瑞道:“青篆本也是要印時文的,我讓人加緊,早早刊出來,張鏊文章極好,這文章公之於眾,多少會挽回些名聲。日後遠著劉瑾些,這……公道自在人心罷。”

    只要遠著劉瑾,也不怕劉瑾倒台後有人硬生咬上張鏊了。

    他頓了頓,又問楊廷和道:“您看靳侍郎那邊……是不是要私下招呼一聲,莫要誤會了才好。”

    楊廷和道:“他是個聰明人,這等明顯捕風捉影的事兒不會信的。”

    話雖這樣說,但仍是吩咐沈瑞:“招呼一下也好,顯得親近。你往毛學士府上去一趟,毛學士素與靳貴交好。”

    這卻說的是玉姐兒的夫家,毛遲的父親毛澄。

    沈瑞應下,表示明天會帶著媳婦去探望玉姐兒。

    然第二日,會試結果便張榜了。

    張鏊排在第五。

    沈林為第六十九名,祝允明之子祝續則在七十五名。

    何泰之則是一百零九名,這個名次頗懸,殿試一個不留神怕就要到三甲同進士檔了。

    沈玥、祝允明再次名落孫山,沈家旁支子弟也未能上榜。

    旁支子弟三人之前就已商量好了,若是不成,想留在京中青澤書院再讀三年。

    沈洲自然歡迎,還表示包下他們三人一應花銷。

    如今的青澤書院也不是當初的規模了,這幾年因秀才出得多,已有了名氣。

    沈洲就頗有先見之明,早早往左右買了地新修了房舍,果然秋闈裡中了六個舉人,也是轟動一時,求學之人登時就多了一倍。

    今科又得了個進士何泰之,更是揚了名,之後的學子只會越來越多。

    以祝續的名次,殿試當也是二甲沒問題的,祝續希望能考中庶吉士入翰林,再不濟也是六部為官,並不想謀外放。

    他既准備留京,沈洲便大力挽留祝允明與沈玥來青澤任教。

    祝允明連續不第,不由心灰意冷,見兒子得中,好歹得以寬慰,既沈洲相邀,他便也應了。

    沈玥這個浪漫畫家卻說畫膩了西苑,想往登州看看蓬萊仙境如何入畫。

    沈瑞自然也是舉雙手歡迎的。

    登州舉子在這科也是取得了不錯的戰績。

    有明以來,山東出進士人數最多的自是濟南府,其次便是兗州府,登萊始終是末尾。

    從洪武到永樂,登州是一個進士也沒有,宣德到天順四朝,登州進士才八人。

    成化朝八科十一人,弘治朝六科十四人。

    正德朝麼,嗯,這一科才開張。

    不過這開張就中了四人,已是破天荒頭一遭!足可以在沈瑞的政績裡劃上金燦燦的一筆了!

    登州的書院亦就此鍍金了。

    這進士人數有些出乎沈瑞預料,不過他才不分析那麼多,已美滋滋的開始籌劃登州大學城二期工程了。

    沈府這邊喜氣洋洋的,沈理舊宅裡更是歡樂熱鬧。

    得了兒子女婿都中了的喜訊,謝氏登時亢奮起來,立時就打發人四處親戚家送信,又叫快馬送信去濟南給沈理。

    張鏊、沈林的排名都靠前,殿試若是沒極特殊的情況,必然是都會是進士的。

    這真真是雙喜臨門!

    謝氏不知念了多少句佛,心裡想著總算是苦盡甘來了,女婿高中,女兒出嫁便更體面,而兒子高中,也好尋更好的親家!

    謝氏真是迫不及待就想去拜訪楊閣老夫人,請她牽線搭橋為兒子說親。

    沒成想,樂極生悲,隨著榜單傳開的,還有張鏊送禮給劉瑾好讓金榜得中的傳言。

    謝氏聽聞,直氣得病了,頭重腳輕天旋地轉只能臥床。

    她自己既沒法出門,便火急火燎打發沈林來尋沈瑞想辦法。

    而沈瑞,則心情十分複雜。

    蓋因楊廷和送來消息說,已派人查過,張鏊送禮給劉瑾,並非謠傳,乃是事實。

    且張鏊送禮之事做得一點兒也不隱秘,真是誰打聽都能知道。不曉得他是被人算計了,還是……根本不在乎。

    沈瑞不知道若是將真相說出後,謝氏會不會要求退親。

    謝家在謝氏心中一向是重逾千斤的。

    而沈瑞其實也猶豫著,張鏊固然是個人才,但這樣的德行,如何會是良配!

    猶豫再三,他還是合盤托出,全都告訴了沈林,也說了已寫信快馬送往濟南府沈理處,希望沈林在沒收到沈理回覆之前,好生照料安撫謝氏。

    沈林也是憤怒不已,但事關妹子的終身,他也不敢妄動,只能聽從沈瑞所說,先瞞著謝氏,好生安撫她,並焦急等待沈理的回信。

    回信沒個十天半個月的是回不來的,外面的閒言碎語不斷,而殿試眼見就在眼前,沈林一時覺得身心俱疲,又開始害怕自己殿試會不會答不好……

    結果殿試之前,突然又爆出春闈舞弊來。

    這消息猶如晴天一聲炸雷,登時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什麼給太監送禮啊,根本沒人關注了。

    沈林鬆一口氣的同時,又開始擔心會不會因舞弊案而導致春闈成績作廢。

    他不知道他再考一次會不會有這樣的好運氣。

    而沈瑞聽聞,卻是倒吸一口涼氣,心下不住起疑。

    ——十三道御史林近龍等劾奏:“掌詹事府事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靳貴,主考會試而家僮通賄,宜罷。”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5 21:12
第669章 第六百六十九 疾風勁草(一)

    正德六年三月

    今年老天爺格外賞臉,早早就落了幾場春雨,天氣漸暖,京城內外一片新綠,生機盎然,西苑更是景色如畫,引得眾多遊人流連忘返。

    如今的西苑已不是逢五開放了,幾乎日日開放,卻日日客流不斷,逢年過節更是人山人海。

    而現下會試已畢,尚未放榜,正是諸學子奔走結交的時候,西苑因風景秀麗、酒樓茶肆林立,也成了文人交際首選之地,處處可聞高談闊論、吟詩作賦之音,更添熱鬧。

    西苑湖風樓因著觀景位置絕佳,也是日日滿座,雅間都是提前三五天便被搶訂一空,真個是一間難求。

    然這會兒湖風樓頂層最大的天字號雅間裡,卻是格外空蕩。

    偌大一張八仙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桌邊卻只坐了三個人。

    上首的青年二十左右年紀,唇上已蓄起短鬚,不說不笑時顯出幾分成熟穩重,可只要這一開口,眉眼一彎,又是十足的少年氣。

    這會兒他嘴裡大嚼特嚼,含混道:“唔,這魚乾真是不錯!朕看合該把它也列為貢品!”

    正是當今皇帝,壽哥。

    他對面坐著的沈瑞聞言立刻就嚼不下去,苦笑一聲,道:“這就是當特產拿來請皇上嘗嘗鮮的,吃個野趣罷了。”

    “這種魚並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就剛入冬時最為肥美,干制後才有這樣鮮味,產量不大,您若真給定為貢品,他日供應不上,漁戶都是死罪難逃了。”

    壽哥瞪了瞪眼,埋怨道:“果子也供不上,魚乾也供不上,那還讓朕吃到!委實可惡!”說著狠狠又嚼了兩口,似是氣鼓鼓的樣子。

    沈瑞忍著笑道:“卻是臣孝敬錯了,皇上恕罪!”

    壽哥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得了,再說下去,這點子吃的也沒有了。下次有好東西儘管拿來就是,不定貢品為難你。”

    說著自己也笑了,又讚了一回這魚乾鮮美有嚼頭,讓沈瑞來年多多給他備下。

    沈瑞也捧場的應和兩聲。

    壽哥身邊的龐天青含笑吃著,心下卻是咂舌,早知道沈瑞簡在帝心,卻不想皇上對沈瑞能如朋友般隨意,而瞧沈瑞也無半分緊張,真如尋常好友一般。

    再看他們這些人,便是帝王親信、掌管著豹房勇士的他大舅哥蔡諒,也是一般的恭敬拘謹,偶爾說笑兩句,也是要拿捏著分寸。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即便皇上真對他們如朋友一般說話了,他們只怕也要多想,更加謹慎幾分了。

    沈瑞見著今日壽哥只帶著龐天青來,便對今日會提到的事有幾分明了。

    李東陽整頓四夷館時,選了楊慎入館,沈瑞則向楊廷和推薦了龐天青,並在後來也與龐天青通過書信,溝通了一番。

    淳安大長公主與駙馬蔡震都是精明人,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好機遇。

    而龐天青也對隱藏在四夷館這張皮下的軍事情報機構萬分感興趣,欣然入職。

    這個機構是永遠不會攤在陽光下的,龐天青的許多功勞便有可能無法公之於眾,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的仕途會為此受限。

    恰恰相反,有了這段經歷,將來進兵部為侍郎、為尚書,都會極為順利。甚至對於入閣也是極大助益。

    而退一萬步說,便是一直在這個位置上,不能陞遷,龐天青又有旁人所沒有的優勢——他媳婦是宗室。

    將來不能明著賞其功,還可以給他媳婦一個郡君乃至郡主的封號,龐家子孫一樣有爵在身,也是一種保障。

    龐天青也確實做得極為不錯。

    他本就是個極為聰明的人,於人情世故上亦極是通透。

    而淳安大長公主府能屹立四朝始終聖眷不衰,其中政治智慧也非尋常,有著大長公主與駙馬點撥,龐天青自然更上一層樓。

    楊廷和後來在信裡還向沈瑞轉述了李東陽對於龐天青的讚賞。

    至於楊慎,就如楊廷和與沈瑞所料,還是做個單純的學者更好,他鎮日埋首於書卷之中,將翻譯工作做得津津有味。

    就著這道土特產魚乾起頭,沈瑞講起了這兩年在經營山東的細節、海貿的詳情以及對遼東馬市上物資的收購。

    他這次被召回京述職,在朝堂上奏報過一次山東種種民生政策,還在弘德殿裡對皇上和內閣諸大人詳談過一次山東種種。

    但這次,皇帝單獨召見,又在這樣的場合下,自然是要聽些不同的。

    實際上,許多事沈瑞都密摺報給壽哥過,但連貫講來,壽哥還是聽得十分仔細。

    龐天青更是邊聽邊在心下暗記有用的信息,尤其是對遼東的動作。

    相比與遼東馬市的興旺,自弘治十三年起,大明與蒙古的貿易就進入一個冰凍期,馬市徹底中斷,蒙古先期是不斷犯邊逼供,後期便是直接殺掠了。。

    蒙古內部,是極度缺乏物資的。

    漠北牧民不諳耕織,地無他產,食物尚能自給,布匹鍋釜是真個無法了,全指著從大明獲得,馬市關閉,就只剩下劫掠一條路了。

    “宣德九年時,大同上疏中就提到過‘北虜窮困,其所來投者,衣裳壞斃,肌體不掩,及有邊境男婦舊被虜掠逸歸者,亦皆無衣’。”

    待沈瑞講述告一段落,龐天青便道,“北邊一些新報回來,也是說那邊衣用全無,氈裘不奈夏熱,緞布尤難得。

    “聽聞如今不少部落,爭相向遼東部落買布。山東的繭綢在遼東馬市已是高價,販到蒙古各部,卻又翻出數倍不止。

    “原本兀良哈等處往遼東互市,經兵部定馬匹上上等者,每馬絹八匹、布十二匹;上等,每馬絹四匹、布六匹;中等,每馬絹三匹、布五匹;下等,每馬絹二匹、布四匹;駒,絹一匹,布三匹。

    “如今上等繭綢在遼東換一頭牛,運到漠北,能換兩匹上上等的馬!”

    繭綢要說成本,比之南邊的綢、絹可是要低得多了。從山東運繭綢、運布自然也比從南方運來路費上節約許多。

    沈瑞只覺得龐天青說此言時候眼睛都是放光的,不由失笑,道:“沒想到繭綢在漠北有如此高價。當時為了登州耕種計,在遼東只大量換了耕牛。而且,總要讓遼東這邊覺得有賺頭,才好將這‘好消息’傳到草原傳到漠北去。”

    “恆雲這頗有點千金買馬骨的意思。”龐天青連連點頭,又意味深長道:“大批收耕牛、牲畜、家禽也是一步妙棋。”

    北地草場有限,大量養牛羊,便養不下多少馬匹了,長此以往,蒙古也養不出動輒十萬數十萬的騎兵了。

    這點沈瑞只向壽哥口述過,之後在與任何人的信件裡都沒提過。

    但天下聰明人多得是,龐天青如今又專攻情報,如何會不知其中深意。

    沈瑞一笑,道:“登州織廠如今於羊毛紡線上也有了些心得。”

    一句話說得壽哥眼睛也亮了起來,“便是你當初設想過的羊毛織布裁衣?”

    沈瑞前世只見過女性長輩雙手翻飛織衣極快,也收到過女友親手織的圍巾,自己卻是一竅不通的,只粗略瞭解個大概。

    所以,與壽哥形容時,說的還是紡線織布的原理。

    見沈瑞點頭,龐天青則大力讚道:“羊毛這物什在蒙古諸部不值什麼,不過做氈毯罷了,做一張費時費力,幾年也用不壞,也沒甚人看重。

    “而羊毛輕,捆紮結實了一輛大車便能運回不少來,裡外裡這本錢實費不了多少。

    “待羊毛織成布,想必是比棉布更暖的,漠北天寒,再賣回去,定能翻上數倍!”

    壽哥聞言哈哈大笑,指著龐天青道:“我原還同姑祖母道你龐子闊於兵事上頗有見解,可往兵部去,如今看你這般會算,合該是去戶部才對!”

    便是玩笑也不好接話,到底是君上,又涉及到官位,龐天青心下嘆氣,實是不如沈瑞那般灑脫放得開,哪裡真敢同君上說笑,也只得道一句:“臣惶恐。”

    壽哥不以為意的擺擺手道:“惶恐甚?不必拘束!”

    又正色向沈瑞問道:“那依你看,可否在延綏、寧夏、甘肅開馬市,也如遼東這般貿易?”

    正統三年至弘治十三年,馬市一直是在大同的。(土木堡之變時關閉,天順六年再次開啟。)

    雖然能通過馬市貿易弄來不少馬匹,但大同馬市撫賞及當時瓦刺使臣朝貢往來接應所費甚多,又都由當地官府、軍民負責籌措,這讓地方上很是吃不消。

    後來明蒙關係緊張,馬市關閉,便再也沒有人提過重啟。

    這次壽哥沒打算在大同開啟馬市,而是想在延綏、寧夏開啟,沈瑞也多少猜到些他的心思。

    楊一清一直在寧夏邊關做著茶馬互市,沈瑞清楚的記得壽哥當年就曾與他提過,楊一清用劣茶換騾馬,九百騾馬省下銀子千餘兩。

    有這個基礎,延綏、寧夏開馬市也要容易些。

    只是,絕貢後達延汗率部屢屢南下寇邊,就在前年,正德四年閏九月,剛剛進犯延綏,圍縱兵吳江於隴州城,同年十一月,又犯花馬池,總制才寬戰死。

    在這裡開馬市,只怕朝臣阻力也不小。

    當然,宣大更不安全……壽哥即位之初,達延汗就曾大掠宣府。明軍死傷三千多人,損失慘重,時人更是認為此次乃是土木堡之後未曾有過之大災。

    不期然,沈瑞又想起安化王來。

    雖然目前還沒有安化王的而異動,但若是在寧夏開了馬市呢?

    雖然前世歷史上那場謀反很快便事敗了,但若是開了馬市讓他勾結上了外虜呢?

    話在口中轉了幾番,也不曾說出來,沈瑞斟酌了許久,道:“臣對於邊關具體情況不甚明了,實不敢妄下定論。這馬市,也一般有利有弊……”

    壽哥微微皺眉,道:“以遼東的情形看,馬市只有利,不知弊在何處?”

    沈瑞嘆道:“眼下看了儘是利。蒙古要我們的布匹、我們的鍋碗、一應生活所需他們皆不產,都要同我們換。這便是我們所能箝制他們的。

    “那繭綢,養蠶才用幾許時候,織布也不肖太多人力,而養大一匹牛馬又需要幾年光景?

    “他們只有牛馬羊能換,當牛馬養不大時,當牛馬換盡時……”

    當蒙古對大明的貿易逆差累計到一定程度時,以蒙古的性子,必然是再次大舉劫掠的。

    但現下的大明兵力……

    壽哥臉色沉凝起來,要說一邊兒消耗蒙古,一邊兒整軍治軍,也不是不行,但誰又能說得准呢。

    土木堡之前,也無人覺得那會一敗塗地。

    倒是龐天青道:“萬事皆有度。馬市總是要開的,開上幾處,控制額度,蒙古地界何等廣闊,牛馬無數,也不是一年兩年就吃得淨的。邊軍亦不是練不出的。”

    沈瑞倒也認可,說這貿易逆差就是給壽哥提個醒,不要將敞開了邊貿當是一本萬利的法寶。

    “確如龐兄所說。且此事,還要有懂邊貿如楊一清楊大人那般的老大人坐鎮才妥當。”沈瑞道。

    楊一清曾因拒絕投靠劉瑾而被劉瑾誣陷。

    在沈瑞前世的歷史上這段時間他是致仕了的,直到安化王叛亂後被再次啟用。

    而這一世,楊一清雖被誣陷,卻只是罰米三百石,乞骸骨的摺子被壽哥駁回,如今還在右都御史任上,在才寬死後再次總制三鎮軍務。

    壽哥對楊一清的印象一向極好,楊一清請旨修建邊疆防禦時,戶部撥不出銀子來,壽哥還動了內帑。

    聽得沈瑞之言,他滿意的點頭道:“不錯,確是得楊一清坐鎮才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提到了楊一清,壽哥摸了摸下巴,忽然問沈瑞道:“楊一清最近上了摺子,奏請商議重開‘開中法’,招徠隴右、關西民以屯邊。朝中也有附議的。你在登州屯田做得也不錯,聽說也讓張會在遼東屯田了,你如何看?”

    所謂“開中法”就是讓商人運糧到邊關換取鹽引。

    鹽引誰都想要,但長途運輸耗費巨大,商人逐利,便想出一招來,在邊關就地僱人墾地種糧,收穫之後換取鹽引,此種屯田被稱為商屯。

    但漸漸的,鹽引越開越多,兼之宗室、外戚、權宦紛紛討要鹽引,商人們往往沒法第一時間用鹽引兌換到食鹽,只好“侯支”。

    這一侯不知道侯到什麼時候去。

    據說正統年間兩淮度轉運使司就曾奏,“有永樂中侯支,到今祖父子孫三代,尚不能得……”

    而另一方面,商屯大興,當地糧價自然下跌,如果仍按照原來比例兌換鹽引,當地官府、軍隊也覺吃虧,十分不滿。

    到了弘治五年,戶部尚書葉淇應兩淮鹽商所請,改革了“開中法”,鹽商不必再屯糧於邊關,而是向產鹽地都轉運使司繳納高於邊關糧價的銀兩,即可換鹽引。

    如此一來,商屯迅速瓦解,邊軍的糧餉再次成為問題。

    今年二月裡,楊一清的摺子遞上來時,瞬間就成了朝野議論的熱門話題。

    沈瑞回京後在楊廷和、王華處都聽過此事。

    而這兩位閣老對此都持否定態度——因為鹽引氾濫更是大明之禍!

    沈瑞是傾向於商屯的,只是先前不好多說,不單是師公、岳父的態度。

    還因為,廢除了開中法的是弘治皇帝,壽哥對弘治皇帝的感情他是再清楚不過。

    他擔心壽哥會“無改父道”。

    而現下,壽哥既然提出來楊一清的奏摺,這般直接來問沈瑞,甚至提了登州和遼東的屯田,想來也是認可了商屯的。

    沈瑞捋了捋思路,便道:“臣對此事確有耳聞。老大人們都是擔心鹽引。臣先前也深以為然。”

    他道,“不過剛才與皇上、與子闊兄一番深談,倒是有了個別的想法。”

    見壽哥點頭示意他繼續說,沈瑞便道:“鹽引確實不可再用,卻可用別的,比如,登州繭綢、松江棉布,是否可設一個延綏馬市總代理?”

    “還有海貿,是否能做一二准入證?又或者想售賣某種商品往倭國,必須在在邊關繳糧多少石?又或者,邊關繳糧可抵扣海貿稅銀若干。

    “代理不是總也不變的,代理資格也要看繳糧多少來定。

    “繳糧抵稅也是隨行就市,根據當年糧價來,當然,至少要比所繳稅銀低上一二成,商賈最是精明,賠本的買賣是沒人做的。

    “此外也可在山陝設商籍,同山東一般,只不過需要是在當地屯田多少、納糧多少,才有資格讓子弟落戶參與科舉。

    “並且,”沈瑞目光灼灼,“無論何地,商籍子弟取得功名後,一概不免稅賦。”

    他說一條,壽哥便點一次頭,直到末了,壽哥臉上綻出大大的笑容來,一擊掌,道:“好!速速寫了條陳來!”

    說著又看龐天青,道:“你也同李閣老說一說,若這般推行下去,那邊如何佈局,也寫個條陳上來。”

    這便是說情報機構的佈局了。龐天青忙應下。

    沈瑞又輕聲提醒道:“張公公與趙弘沛那邊……”

    壽哥擺了擺手,道:“朕曉得。李閣老也同他們有聯繫。”

    沈瑞這就放下心來。

    至於擔心安化王的事兒,是不好當著壽哥面說的,倒是可以私下裡與龐天青提一提。

    有德王的事在前,蔡駙馬這宗人令也會多多關注宗室藩王異動的。

    談罷了馬市種種,壽哥偏頭瞧著沈瑞,忽道:“你這在登州府也呆了三年了,做得著實不錯。”

    此言一出,沈瑞與龐天青齊齊望向壽哥。

    這開場白,十足像是要給沈瑞挪個地方啊。

    壽哥見他二人的神情,忽然哈哈一笑,倒是將兩人都笑懵了。

    沈瑞先是反應過來,無奈道:“陛下便莫拿臣開心了。”如今皇帝都是及冠的人了,卻還是這般孩子氣。

    壽哥暢快笑了一回,才道:“朕原是想調你回京的,但內閣幾位老先生卻覺得你這番吏才,拘在通政司裡可惜了,還當造福地方才好。”

    這件事楊廷和也是同沈瑞談過的。

    此時朝中張彩異軍突起,一直想往內閣裡擠,其靠山劉瑾亦沒有絲毫倒台跡象,戰鬥力尚強。

    內閣中李東陽、王華有合作也有對立,楊廷和兒子是李東陽的弟子,女婿是王華的徒孫,自身是忠心的帝黨分子,便也只能作個和事佬角色和稀泥。

    王鏊快淡出舞台了,劉宇則是個沒甚主見的,只作劉瑾、張彩手中槍。

    這麼個局勢下,楊廷和是覺得女婿重回通政司也沒甚好前程,只怕會一直被壓著。

    倒不如在外面再歷練幾年,尤其本身取得了如此耀眼的政績,再熬上幾年,年紀長了,資歷也夠了,再回京一舉謀個高位。

    屆時,再沒有什麼人能壓得了他了。

    沈瑞也是不想現在回京蹚這趟渾水。

    正德五年已過,劉瑾居然還活蹦亂跳的,他的一些“先知”優勢已喪失,實不知道劉瑾什麼時候會倒下,又會帶來多大的風波。

    他還是在外面幾年,等劉瑾死透了,閹黨被一掃淨,再回京才好。

    沈瑞便起身鄭重施禮道:“皇上隆恩厚愛,臣銘感五內!勿論皇上將臣放在何處,臣都會盡心竭力辦差,不負君恩,無愧於百姓。”

    壽哥踱過去扶了他一把,嘆道:“你是什麼人朕再清楚不過。豈會信你不過?那日在弘德殿朕並未問你,今日朕既在此處問你,就是想聽聽你有何打算。”

    沈瑞卻並未起身,而是道:“不瞞陛下,臣……是覺得三年時光太短,登州府許多項目初見成效……”

    他毫不避諱壽哥的目光,坦誠道:“實話說,臣既捨不得就此撒手,更怕後來人誤解,再讓項目功虧一簣。”

    壽哥再次抬了他一把,笑道:“是實話!不枉朕信你。起來說話。”

    沈瑞方站起身來。

    壽哥摸了摸唇上短鬚,笑眯眯道:“當初朕說要你為朕整治出一個繁華如蘇松的登州府來,你果然做到了,聽說便是萊州府也富裕起來了。”

    “你這三年考績上上,便升為山東布政使司右參政,理西三府民政、糧儲、水利等諸事。”他笑道,“如今,朕想要個繁華如南直隸的山東,沈愛卿,你可做得到?”

    沈瑞不由一呆,他是真沒想到壽哥會有這一手。

    龐天青也早已起身,見沈瑞愣神,忙過去笑著圓場道:“恆雲怕是歡喜得傻了。”

    說著暗暗推了他一把,讓他趕緊清醒過來,這種時候怎好遲疑!

    沈瑞回過神來,連忙又翻身拜倒謝恩,口稱願竭盡全力。

    可還是不免憂心,他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登州如今局面正好,他可不希望來個二百五知府壞了他的好事,不知道為什麼皇上還是將他從登州府調走了。

    雖說是陞官了,又多管了兩個府,但即便他沈瑞是參政,也沒可能按著下面知府的腦袋讓他們做什麼不做什麼。

    更何況,如今山東可沒有劉瑾的人,若是此時劉瑾伸手進來,安排個知府,那沈瑞可是指使不動的!必然會壞事!!

    沈瑞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可一時間又不知道怎樣開口才好。

    那邊壽哥已再次開口,又是一個大恩典砸下來。

    “既你升了參政,兄弟不好都在山東布政使司,沈理也是考績上上,在山東任上多年,便讓他往湖廣去,為右布政使吧。”

    壽哥說著又瞧了眼龐天青。

    龐家便是湖廣望族,龐天青忙笑道:“素來聽聞沈狀元勤政愛民,皇上這是賜了湖廣百姓天大的福氣!”

    沈瑞又忙替沈理謝恩,心下不由五味雜陳,越發沒法開口了。

    不想壽哥卻似看透了他,忽問道:“瞧你這樣子,還是不放心登州吧。你還在山東,有甚不放心的?那依你看,誰能接手你那些項目,不出岔子?”

    沈瑞再次一呆,壽哥……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

    但無論如何,他也要搏一搏,將登州完全掌控在手裡,便不假思索道:“請皇上恕臣僭越,臣以為,登州府同知丁煥志素有吏才,且在同知任上五年有餘,可為登州知府。”

    丁同知是最早投靠沈瑞的登州官員,之後也是不遺餘力執行沈瑞的各項命令。

    最關鍵的是,丁同知沒有靠山,是一心靠著沈瑞的。

    尤其是在沈瑞“扳倒”了張吉之後,更是對沈瑞死心塌地。

    提完丁同知,見壽哥點頭表示准奏,沈瑞略一沉吟,又咬牙開口道:“臣以為,前大理評事林富可為登州同知。”

    這就將登州所有官缺都堵住了,堅決不讓外人滲透。

    壽哥有些茫然,疑惑道:“前大理評事林富?”

    沈瑞忙道:“此人先前任大理寺評事,後辭了官,在青澤學堂任教。臣常聽家叔和表弟何泰之贊林先生胸有溝壑,臣也曾與林先生書信往來,在民政上極有見解,臣也受益良多,覺得如此大才合該繼續為國效力才是。”

    龐天青則湊在壽哥身邊,低聲道是林富與探花郎戴大賓同鄉,因招婿事惹得劉公公不喜。

    龐天青當初也是為戴大賓出過頭的,他這般說,壽哥便知林富辭官是怎麼回事了。

    “准奏。”壽哥點點頭,半點沒猶豫。

    沈瑞大喜,忙又是一番謝恩。

    因提起何泰之,壽哥忍不住笑道:“何小子到底還是長進了,這次榜上有名了。”

    何泰之也算是與壽哥少年相識,這幾年在京中求學,壽哥也多次招過他出來玩過。

    雖然會試沒放榜,但實際上名單壽哥已是看過的。

    “他那性子,在翰林院怕是要憋悶壞了,還是到六部當差,辦點兒實事吧。”壽哥說著,臉上不由浮起笑意,“朕看工部、兵部,都挺適合他。”
Babcorn 發表於 2019-5-7 08:47
第668章 向海圖強(下)

    孟聰口口聲聲說著甥舅,卻是一副商人口吻。

    沈瑞不禁莞爾,其實這樣更好,他也沒刻意去反駁甥舅這個詞兒,只問:“是什麼樣的買賣?”

    “目前海上亂成這個樣子,你們的商船也上不了倭國的岸,肯定都是餵魚的命。”孟聰大喇喇道。

    又遙遙一指窗外萬頃碧波,“我知道你們練水師呢,但你們的水師,哼,不是我瞧不起人,就是打巨鯊也是趁其不備罷了,真下了海,還指不上什麼樣。”

    沈瑞依舊微笑聽著。

    孟聰便將身子前傾,聲音也壓低了些,“你的人要練兵,要試試新傢伙,正好,來幫我收拾了姓圖的娘們和孟兆慶小崽子,日後我保登州的商船平安來往倭國和大明。落地倭國我抽兩成,運走的甭管是金銀還是貨我都不抽。”

    沈瑞揚了揚眉,禁不住笑了:“您要朝廷養的兵卒給您當刀使?別說我做不了這個主,就是能做,我又如何能答應?”

    孟聰向後一仰,“別提什麼刀不刀的,互惠互利麼。你這要練兵,不真打怎麼練?

    “巨鯊幫算個什麼東西,你找個說書人說得天花亂墜,那也就是條死泥鰍,木頭靶子似的一戳,由著你們扔上倆火油罐,你們水師就天下無敵了?哈哈哈哈。”

    他大笑起來,好像說了個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一般。

    沈瑞面色不變,心裡卻也嘆氣,山東海上承平已久,水師是缺乏戰鬥經驗的,雖有南京水師的人來幫忙操練,但距離實戰,仍有一定差距。

    打巨鯊是次很好的練手機會,只是,巨鯊太弱了,確實就像個小泥鰍,水師一面倒的屠殺,固然士氣高漲,卻也不免會將對手都看得過於簡單了,生了輕敵之心。

    “就說你們出去攔巨鯊的官船,四百料、五百料的,大是大了,真到了海上,沒等轉個身呢,快哨船影兒都沒了。

    “五百料的船,不算軍械配置一艘也要一千兩銀子。

    尖哨船、十槳飛船、高把哨船一艘不過幾十兩銀子,每船配上二十斤火藥,就是點火放船去撞,朝廷可損失得起多少幾百料大船?”

    孟聰是個合格的商人,提起錢,就句句都在點子上。

    現在的船隻本身就不多,造船的週期也頗長,加上原料木料供應不足,朝廷是消耗不起多少船隻的。

    沈瑞垂了眼瞼,道:“說的是啊,朝廷的水師既如此無用,又哪裡敢拉出去深海對抗九頭蛟的圖大娘呢?”

    孟聰一噎,倒是把自己裝進去了。

    他忍不住瞪了沈瑞一眼,心下罵了句臭小子,方道:“不用去太遠,我將孟兆慶那小兔崽子的人逼到文登外海這邊來,你的人上去真刀真槍打上兩場麼,也就練出來了。

    “吃下孟兆慶,他的船,我一艘不要。若還不夠補償你這邊損失的船隻,加上兵卒撫卹,這些統統算我的。”

    他頗為豪氣的大手一揮,全然財主姿態,“你們包賺不賠,又有俘獲,又有軍功,難道不好?”

    “圖大娘那邊,吃下去,就一般處置——船,都是你們的。”孟聰眼中閃著狡黠的光,“你要建水師,船嘛總是多多益善。”

    沈瑞深深吸了口氣。

    這是極大的誘惑。

    船,登州水師太需要了。

    他也想掃清海上。

    但,不是現在。

    登州水師剛剛成立,還缺乏經驗,茫茫海上變數極多,風險極大,誰知道會不會一個失誤就全軍覆沒!

    那他沈瑞便是萬死也難贖其罪了!

    沈瑞腦子裡翻了幾回,緊盯著孟聰的眼睛,問道:“水師的斤兩您盡知,又何必來找朝廷水師。水師能幫您什麼?”

    孟聰闔了闔眼,道:“我說了,不與你兜圈子,便直說了。我需要火藥,需要火油,也需要你們的碗口銃,神機箭……

    這些,你是不可能賣我的,因此,那就你們的人來用,我出銀子買你們出征。”

    “九頭蛟現在的局面,拖下去,鹿死誰手真不好說。圖大娘還是佔些上峰的,若圖大娘贏了,東海也不會是當初孟弘通在的穩當局面。

    我說過,開海與我們不利,圖大娘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會將朝廷所有出海的船都咬死,然後繼續獨佔這門生意。這也不是朝廷想看到的。

    朝廷與圖大娘必有一戰。現在與我合作,勝算頗大,若是等圖大娘吃下孟兆慶吃下我一統九頭蛟,朝廷便一點兒勝算都沒有了。

    孟聰望著沈瑞,道:“我同樣也怕朝廷收拾了圖大娘之後,掉回頭來吃掉我。若是旁人在這個位置上,我也不會走這一趟。只因為是你,便是不幫我,也不會害我。”

    “再者,王侍郎的水師也威名在外,且若能多方齊齊圍剿,圖大娘再是老奸巨猾也插翅難逃。”

    孟聰說罷,又添上了最後一個砝碼,“山東已旱了幾年了,登州也不是水土好的地方。

    “聽說去年你從遼東弄了凍的干的牛羊回來,解了饑荒,結果還不是跑來登州逃難的越來越多,一張張嘴都等著吃飯。

    “糧食,總是缺的。蘇松湖三府水災,蘇州府兌了軍糧二十五萬石,又請了二十萬石。想南直隸接濟山東,怕是不成的。

    “糧食,我有。”孟聰露出個大大的笑容,道:“倭國朝廷也亂著,百姓苦不堪言。我頭幾年就弄了倭人在自己地界開荒種糧。都是肥田,天暖,一年兩熟,已囤下不少糧食。不說養你登州府一地百姓,救濟解困是沒問題的。”

    沈瑞深吸了口氣。

    船。糧食。海貿航線。海外市場。

    哪一個都是登州需要的。

    但登州年輕的水師能夠完美完成任務換來這些嗎?

    “您說的,太大,我也擔不起。我得,上報天聽。”沈瑞緩緩道。

    孟聰伸出三根手指,道:“至多三個月。孟兆慶撐不了那麼久。現在他沒死,那是有人等著他去消耗圖大娘。但他本身是不行的。再三個月,海上風浪大了,出海也是不易。”

    他頓了頓,又認真向沈瑞道:“還有,此事了結之後,我可不受招安。也許你們走科舉的走仕途的,都覺得招安為官是頂好的出路,但對於我們來說,進官場就是死路一條。”

    沈瑞也鬆了口氣,低嘆一聲,道:“我還擔心您是想招安呢。既您如此通透,也不必我贅言了。”

    孟聰哈哈一笑,擊掌道:“好小子!不是那榆木腦袋的。”

    頓了頓,卻又道:“不過我也知道你是個實心的孩子,信忠君那一套。但聽老人家一句,也別一味的愚忠了。不要告訴皇帝小兒你我關係,現在信了你忠君,將來一樣會拿這個砍你腦袋。”

    沈瑞沉默的點點頭。

    他當然不會愚忠。

    他若是說出來有這樣個舅舅,他從前是不知情,但三太爺呢?

    三太爺什麼都知道,卻瞞而不報,還花用海寇親兄的銀錢在官場鋪路,還是官居通政使這樣高位,這就是欺君大罪。

    這一條追究起來,沈家上上下下都有罪。

    孟聰見沈瑞點頭應下,目光更加柔和,又補充道:“你放心,義父在九頭蛟時,叫孟邢。旁人都只猜他原姓邢,因受我爹救命之恩才改姓了孟。

    “其實不是,邢,是他那故去的長兄的名字。

    “他們三兄弟,是沈邢、沈鄴、沈邦。

    “孫夢生也是化名,亦沒有人能與孟邢聯繫起來。

    “義父已是洗得乾淨,半點也查不出來。

    “至於這張臉……”

    孟聰自嘲一笑,“你也不用擔心,我自成年就是一臉絡腮鬍子,見過我少時長相的人基本死光了,是這次要易容才刮了鬍子去的,除了阿山也沒人見過。

    “待回去海上,又是一臉大鬍子,再添兩道疤,誰還看得出什麼。

    “知道我有妹子的人不少,知道我妹子死了的卻沒有了,他日我接個婦人一家子來作我妹子妹夫外甥,養在倭國,便再沒有會往旁處想了。”

    他挺直了腰,又恢復了幾分海主的霸氣,道:“你便告訴那皇帝小兒,我想聯手朝廷除了圖大娘,不求招安,不要朝廷封賞,只求他輕飄飄一張聖旨。

    “我在倭國有一塊地,不過是自己搶來的,倭國既是大明藩屬,就讓大明皇帝降旨,命倭國封我個大名,嗯,就是將軍,名正言順把這塊地劃給我作封地。

    “放心,我會起個倭國名字,不會讓朝廷難做。”

    他目光炯炯,道:“你告訴皇帝小兒,我若當了這將軍,能儘量控制海上,不讓倭寇滋擾大明沿海。

    “朝廷要與倭國海貿交易,我也能從中出力,還可以暗地裡為朝廷提供想要的糧食、倭刀乃至船隻。

    “而我想要的只是倭國的土地,倭國稅賦,朝廷一釐銀子也不用花。如何?”

    這算不算另一種形式的海外殖民地。

    沈瑞啞然失笑。

    他想過日後大明水師強盛了,可以往東南亞去搞種植園,也不是沒打過朝鮮的主意,但是確實真的沒想過倭國。

    “那您且先在府城住下?”沈瑞笑問道。

    孟聰卻搖頭道:“我簡單易容一下,準備去你的島上看看,沿海走一圈。最遲一個月,我會再回府城。朝廷驛站說是八日內快馬能達天下各處,想來你們消息一去一回,有一個月足夠了。”

    *

    回到府中,沈瑞特特請了徐氏進了密室,才向她道出孟聰此來及昔年舊事。

    聽說孫太爺果是二太爺,徐氏不由的落下淚來,說起當年種種,果然對得嚴絲合縫,不由連連嘆氣,“是咱們家讓你伯祖父受苦了。”

    三老太太已作古,當初算計婚事的喬家也未落得好下場,沈洲起起落落,又幾經喪子之痛,如今,也算不得過得多好。

    往事便只能讓它隨風而去了。

    “那孟聰說的對,這件事,你知我知,你媳婦那裡先不要讓她知道,她年紀小,沒得擔驚受怕。”徐氏嘆道。

    “待海上事安穩了,再緩緩說與她聽,卻也要她守著這秘密,便是她娘家那邊也不要說。”

    “母親放心。”沈瑞點頭應了,又道,“兒子準備密信稟明皇上,按照求作倭國大名來說,想來,皇上聽說有海貿有糧食,又不費朝廷什麼,十之八九會應。就不知內閣諸位老大人對於兵事會不會阻止了。”

    徐氏沉吟片刻,道:“你待怎樣出兵?”

    沈瑞道:“與海寇的協議,只能皇上一人知道,否則將來若有人扣我個通匪,我也是百口莫辯。

    我就想以練兵、出海剿滅小夥海匪為由出兵。等著那邊將孟兆慶趕過來,就是我們海上偶遇,全殲匪盜。

    而後乘勝追擊,滅了圖大娘。九頭蛟畏懼朝廷水師,蝸居倭國。

    他們不惹朝廷,朝廷也沒必要興師動眾跨海去剿匪。

    至於朝廷要倭國封一個名為高橋聰太郎的倭人為將軍,是賞其協助管控剿滅倭寇之功,與海匪無關。”

    徐氏想了想,輕嘆道:“我卻是不懂這些,我覺得,你當讓長壽跑一趟南京,與你老師說一說。朝廷諸公看的是天下大局,你老師才是看的戰局。”

    沈瑞連忙應下。

    母子兩又談了一番往京中王華、楊廷和等各處去信的細節。

    翌日,長壽便快馬一路往南京而去,張成林則帶著密信走海路赴天津港再進京。

    *

    正德五年三月下旬,先是錦衣衛新上任的都指揮使石文義奏報,近來強賊屢於各地劫掠,彈劾各巡捕官、各守備指揮使不能盡職。

    小皇帝大怒,其折所彈劾諸官皆降職一級,戴罪立功。

    又發明旨,敕令南京水師出崇明,一路北上,清掃南直隸沿海匪寇,令山東登州諸衛所水師南下配合南京水師。

    兵械司大批軍械隨即運往山東,另由內帑撥銀十萬兩為水師軍餉。

    同時又撥銀十萬兩於陝西以備軍餉。

    不知道遼東是不是見陝西、山東都有了餉銀,剛剛升了遼東總兵官的韓璽也伸手向朝廷要銀子。

    結果卻是被駁回,似乎討銀子行為得罪了小皇帝,小皇帝尋了個屯田倉糧浥爛的由頭,將靠著韓璽爬上分守遼東參將位置的孫棠降職、奪俸半年,作為敲打。

    然後,小皇帝索性將升了指揮僉事的張會派去了遼東,進一步提拔為金州衛指揮使。

    雖張會陞官也未免快了些,但武將的陞遷,文官是不管的。

    而且張會身後站著的是英國公府和武靖伯府,其人又是從小伴著皇帝長大,且本身也是有本事的——這次京衛武學兵械司改良火器就得了皇帝重賞。

    因此倒也沒什麼人說風涼話。

    更多的人是認為,皇上這還是為山東開海後登遼海道的順暢做準備。

    畢竟沈瑞與張會親近,京中無人不知。

    四月初,沈瑞前世歷史上的安化王造反並沒有發生。

    不知道是寧夏清查屯田換人的緣故——朝廷從延綏調了叢蘭到寧夏,取代周東清查屯田,叢蘭為人剛直,暫無貪腐事發生,還是那十萬兩軍餉安撫了邊軍兵士的心。

    不過沈瑞已無心多加研究,因為以潘家玉、戚景通為先鋒的登州水師已經出發。

    之後包括趙盛、王璋、馮佑等幾位表現最為積極的指揮使也將率船隊出海,協助南京水師,南北合力蕩平南直隸沿海匪寇。

    沈瑞坐鎮後方,不斷籌措糧米菜蔬、藥材、乃至兵械火藥,著命輕快船隻往來補給。

    同時還要操心著登州的方方面面大事小情,忙碌異常。

    五月節,小皇帝吃了進上的登州海鴨蛋鹹蛋,讚不絕口,又進給太皇太后、太后,定下其為貢品。

    登州鴨蛋一舉創下名聲,登時風靡京城,進而行銷天下。

    便是閩浙北上的海商,也不惜騰出船上地方來存些鹹蛋帶回去,這東西能存許久不壞,實是佳品。

    登州繭綢相比江南絲綢要粗糙上些,質地略厚,為南商所不喜,但其也因這份厚實而不褶不皺、堅固耐穿且離皮離汗,大受遼東女直、蒙古貴人歡迎。

    一匹上等繭綢在遼東馬市竟能換三五張貂皮,甚至一頭耕牛。

    還有登州棉布,比不了松江棉布質地,但因萊州盛產紅花、藍等染料,將棉布染得極為鮮豔絢麗,深受女直、蒙古百姓喜歡。

    登州去歲起就在遼東大量收購牲畜家禽,價錢頗為公道,且有張永的乾兒子、鎮守遼東太監岑章幫忙,遼東各部落是很樂意與登州人做生意的。

    尤其入冬前,登州人特地來買了他們手中欲宰殺的牲口——為了保證越冬的草料,部落裡常常會宰殺掉一批偏弱的牲畜。

    往年殺了吃肉也是浪費了,今年登州人沒故意壓價,拿他們急需的鐵鍋、鹽、棉靴棉衣等來交換,實在是大大的善人。

    聽說登州人會一直收牲畜,各部落不自覺的就擴大了養殖。

    今年更是歡喜的拿這些牲畜家禽來換取繭綢、棉布等登州的好東西。

    而登州府衙在南北隍城島上建了牧場,能拉犁耕地的就送回府城,多餘的牲畜便就地圈養。

    另設有滷肉、醬肉、臘肉、燻肉等等肉製品作坊。

    沈瑞找了高文虎,請他丈人以“配方”入股燻肉作坊,不單每年拿分紅,這作坊也還叫李記,打出京城李記燻肉登州分號這樣的招牌來,喜得李丈人直誇女婿交到了仁義的朋友。

    卻不知這招牌上打上京城兩個字,在登州市面上不知道要好賣多少。

    到了後來,竟有不少精明的商家跟風,搞得登州遍地都是京城鋪子開的分號似的。

    且不說這些個肉製品味道如何,單單是有肉,就讓整個登州府年節時都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而在冬春交替缺糧時,這批肉也很好的平抑了市價,又往青州、萊州府換了糧米,為登州百姓帶來了更多生機。

    張會走馬上任指揮使到了金州後,登遼海道果然更順暢了不少,往來船隻不斷。

    張會頻頻向沈瑞取經,將金州軍屯也按照登州模式種植、養殖。

    沈瑞對於遼東黑土地的產出是極為看好的,也特地派“專家”過去指導。

    在一片忙碌中,五月過去了,海上傳來第一個好消息,孟兆慶被殺,繳獲的船隻軍械由登州、南京兩家水師分了,俘虜、投降的幫眾被孟聰吞下。

    打敗孟兆慶基本上是毫無懸念的。

    本身孟兆慶實力就較弱,又是被孟聰引入包圍圈,受朝廷水師三面夾擊。

    戰鬥持續了不到一日就結束了。

    明軍碗口銃、火筒等火器精良,遠程攻擊十分佔優勢,但是在接舷戰中,登州水師的弱勢也就顯現出來。

    無論戚景通還是潘家玉,都是比較傳統的操練軍陣,士卒多人一旦結陣便是犀利無比。

    然在船上,匪寇可不講究什麼陣法,基本都是單兵作戰,且手中傢伙也並無章法,上來就是殺人的狠招,一下子就沖散了登州軍的陣腳。

    倒是南京水師與匪寇打交道更多,三五人一隊,陣法更加靈活。

    這次的傷亡也主要集中在登州水師,陣亡兵卒四十餘,傷了百多人。

    船隻損失倒不大,蓋因孟兆慶初時只道是孟聰一家,不免輕敵,所備火器火藥十分有限。

    經此一役,潘家玉、戚景通也受益良多,回去就研發出不少靈活作戰的陣法來。

    後來沈瑞聽聞後,不免心下嘀咕,是不是戚繼光的鴛鴦陣要先被他老爹戚景通發明出來了。

    六七月間,海上風浪漸大,不便再剿實力強橫、狡詐如狐的圖大娘,兩處水師便各自打道回府,約定再尋時機行事。

    孟聰依照前諾除了讓出孟兆慶的船隻軍械外,還對朝廷傷亡將士給予了撫卹補償。

    更有倭國運來的大批糧米交由南京水師帶回,投入春夏水患嚴重的蘇松常鎮等地賑災。

    孟兆慶覆滅的消息傳回九頭蛟,聽聞有朝廷水師參與絞殺,圖大娘也不得不暫避風頭,引著她一夥人隱匿至琉球一帶。

    孟聰便趁機控制了山東、南直隸至倭國的航線。

    而戚景通、潘家玉回程時也順帶手的將朝鮮航線上的幾伙小幫派給滅掉了。

    至此山東周圍海域算是掃清了障礙。

    九月裡,登州的商船滿載貨物,向朝鮮、倭國進發。

    登州水師與孟聰船隊各護航一半路程,一路平安。

    待年節前歸來時,金山銀海滾滾而拉。

    *

    這一年裡,越來越多的人口湧入登州,便不能落戶,來做工也是好的。

    越來越多的學子往登州來求學,已有多家書院落戶蓬萊,府城外大學城初具規模。

    登州的街道越來越寬,車馬轔轔,村鎮連成片,縣城與鄉村也沒了鮮明界限。

    魯西的棉花不再售往南方,直接運去了登州,漸漸的,西三府也有織廠建了起來。

    萊州的紅花、藍種植也一再擴大面積,染坊林立。

    最美的正紅色冠以萊州紅之名,成了大明新嫁娘們追求的嫁衣新風尚。

    山東的染料種植原就較為普遍,萊州出名後,老牌的染料種植地如兗州的茜草、靛青、歷城的琉璃枝、濟寧的胭脂,也都闖出自己的名氣。

    顏神鎮手藝最好的琉璃作坊搬到登州後,沒出什麼華麗造型,倒是所出的平板琉璃越來越大塊,越來越澄淨。

    登州用琉璃暖棚來育種,又有冬日用起來種菜蔬,而到了以牡丹芍藥名揚天下的曹州,琉璃暖棚則成了育養名品花卉之所。

    其名品牡丹,洛陽、江南皆不及也,極受士人追捧。

    經濟作物的大面積種植,當然會影響到糧食產出。

    各地官府一方面嚴格限定五穀種植的最低面積,一面大力推行朱子社倉,向種植五穀超量的農戶提供耕牛、農具等等。

    登州府的種植專家們也開始頻頻“出公差”,受邀到各地去講學指導,如豆子和棉花的間種套種法,春麥、豆、棉、芝麻、冬麥兩年三熟的種法,還有那福建舶來經由登州試種成功的高產種子的推廣……

    這一年,四月,安化王沒有造反。

    十月,劉六劉七沒有起義。

    到了年底十二月,原本該被千刀萬剮的劉瑾還好端端的坐在司禮監,依舊狠抓貪瀆、清丈田畝。

    沈瑞也不知道這樣的改變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

    將劉瑾留在朝堂,會不會引起更大禍患。

    然這一年,從登州府輻射到整個山東行省,卻是一派欣欣向榮。

    向海而生,向海圖強!
Babcorn 發表於 2019-5-7 08:47
第667章 向海圖強(上)

    “我爹和孟弘通他爹孟匡是一個村出來的,出了五服,但進一個祠堂拜一個祖宗。”

    孟聰抿了一口茶水,慢慢講起昔年舊事來。

    “那時候真倭還比現在更多些,也更狠些。孟匡的船隊還不大,他讀過幾天書,比旁人強些,做了頭目,就帶著大夥兒跟著倭寇後面撿漏子。

    “倭人船破,一艘船大的也就百來人,小舢板十幾人也敢漂洋過海,帶不了多少糧食水,所以上岸就下狠手殺光了人,好安心填飽肚子再翻值錢東西。

    “有時候人殺了,值錢東西找著了,卻因著船上沒地方帶不走。

    “那就便宜了像孟匡我爹他們這種人。他們也有個諢名,叫撿螺。

    “我爹就是那時候撿著義父的。當時義父傷得不算重,就是順河飄出去老遠,在水裡泡久了,幾處傷口都有潰爛。

    “撿螺的眼睛都賊著呢,義父那一身衣裳就不是尋常百姓能穿得起的,便都覺得是撿著個富貴人家公子哥兒的肉票,想著找著這戶人家能弄出不少銀子來,所以在醫治義父時好歹也算盡心。

    “結果義父愣是牙齒咬得死緊,一個字家裡的事也不肯說,反倒因為這事兒受了刑。

    “人是我爹救的,我爹見義父年紀不大卻能扛著打,是條好漢,就保了義父下來,同孟匡說義父識字,能寫會算,嘴巴又這麼嚴,可以入夥算個賬。

    “孟匡自己識字,曉得這能寫會算的好處,也就應了。

    “還是多年之後,我才知道,義父當時扛著,就是怕這群人找上門去,再被有心人污衊他家通匪甚至通倭,那樣都不只是給一家子人招禍,甚至全族都會面臨滅頂之災。”

    孟聰喟嘆一聲,看了看沈瑞肖似妹妹的面容,道:“這也是我不敢去找你娘的原因,我也只在她出嫁前見過她兩面。之後我亦不敢派人去盯著松江諸事,生怕走路半點風聲給她惹上麻煩。不想……”

    他臉上騰起了怒容,但似乎是礙於沈瑞的面子,不好說沈源的不是。

    終還是沒忍住,罵了一句,“沈家四房真是一窩子的白眼狼。”

    他深吸了口氣,又掉回頭去講舊事。

    孫太爺,或者說,二太爺是無奈上了賊船。

    當時二太爺就算想回家也是回不去了的,當時倭寇為禍松江,大家恨之入骨。

    二太爺在倭寇手裡活了下來,又是匪盜所救,他說自己是清白的,哪裡會有人信。他是生怕回去帶累了全族的。

    如同孟聰所說,二太爺也是在沒站穩腳跟之前,連打聽都不敢打聽家中事的,生怕露出一星半點來。

    二太爺出身書香沈家,雖沒有功名在身,卻也是飽讀詩書,家中產業不少,耳目渲染之下,對於貨殖之事也並不陌生。

    這群撿螺人此時並不是干那殺人放火的事,只是發死人財罷了。

    二太爺跟著他們也只負責倒買倒賣,不沾血腥,便沒有心理上的坎兒要克服。

    二太爺有學識,也有經營天賦,幾年下來,為孟匡一夥兒積累了不少財富。

    漂泊海上,他與孟聰之父孟元結為異姓兄弟,也曾娶過漁家女及幫眾姑娘為妻,只是不知是不是身子受創的緣故,髮妻與續絃始終未能替他添丁進口。

    二太爺一直十分疼愛孟聰,作了孟聰的義父兼啟蒙師父。

    孟匡是個頗有野心的人,藉著二太爺賺來的財富一點點擴大船隊,擴張勢力。

    在一次與另一幫派火拚而引來官兵被追捕後,孟匡帶著船隊徹底下了海,開始做起海匪那套打劫過往船隻的生意。

    二太爺如何肯真個從賊,當時就與義兄孟元表明了不願做傷天害理的營生。

    他說孟元的救命之恩他定會報答,但是對於孟匡的“收留”,這些年自家為船隊賺出來的銀子也足夠償還作為“肉票”的贖金了。

    孟元與二太爺素來投契,更認這一個頭磕在地上的生死兄弟,便偷偷放他上岸,又贈了不少金銀。

    而二太爺多年經營,也不是沒個心腹的,將得用的干將統統留給了孟元。

    二太爺上了岸改頭換面去了松江,打聽家裡事,才知道三弟與家中決裂,已起出母親和大哥的骨灰,隻身上京去了。

    他哪裡還顧得上報復邵氏,登時就快馬追了過去。

    三太爺當時確實是受了風寒被船家攆下船,只不過二太爺不是什麼船上船工,而是從後趕上來的。

    二太爺與三太爺相認,好生與他治病,又親自送他進京趕考。

    三太爺果然不負期望中了進士授了官,然遠離族人,立足京城官場也殊為不易,多次被人為難,也一度被對手攻訐擠出京城。

    二太爺想幫兄弟,也只有用錢砸出一條人脈來。

    可錢也不那麼好賺,京城這地界,沒個靠山,生意也做不長遠,二太爺的買賣鋪面就幾次被人擠兌的關門大吉。

    此時孟匡那邊已拉了新的勢力入夥,幫派已有了九頭蛟的雛形。

    孟元這邊也是被新人排擠,找上二太爺希望能得到他幫助,並許諾雖行打劫事,但絕不傷商船上人員性命,而且若是義商,就直接放了,只劫那些為富不仁者。

    二太爺在京中受了一肚子鳥氣,對那些富得流油又欺壓良善的商賈也沒好印象,且為了扶穩三弟,確實需要大量財富,登時就與小弟暫時作別,重回海上。

    他將一口氣都撒在海上,又是他最熟悉的倒買倒賣營生,孟元那邊打劫來的貨物,在他手中總能賣出比別人高出許多的銀子來。

    當時跑倭國航線的海商也不少,後來二太爺與孟元一商量,乾脆帶著打劫來的貨物賣到倭國去。

    這生意越做越順手,就專門做起這兩國倒賣的生意來,在兩邊兒也都設了不少產業,直賺了個盆滿缽滿。

    二太爺也特地培養不少心腹,暗中裡將自己所得一份帶上岸,幾經輾轉多次洗白後,悄沒聲的送去三弟那邊。

    用銀子開路,又在京中安插人手,幫著實心的三弟打聽著些小道消息,終於一步步將三太爺扶上小九卿進而大九卿的位置。

    再說海上,他們這樣發財,當然會惹得旁人覬覦,而孟元因為並不十分服孟匡,孟匡不僅作壁上觀,甚至還在背後煽風點火。

    論做買賣沒人比得上孟元與二太爺,但論武力,他們並不是最強悍的。

    一次劫掠衝突中,孟元的船隊冷不防被別的幫派偷襲,雙方好一番苦戰,孟元受了重傷,船隊即將覆滅時,孟匡趕了過來,殺盡那幫派,救下了孟元一應兄弟,既賣了諸兄弟的好,又讓孟元實力大損。

    孟元心裡明白,臨終前將一雙早年喪母的兒女託付給結義兄弟二太爺,留下遺言希望他們做個尋常百姓,不再吃刀尖舔血這碗飯。

    又叫二太爺先不要得罪孟匡,暫且忍一時之氣,等待東山再起。

    故此在最後成立九頭蛟時,二太爺終是低頭成了其中一位當家。

    二太爺表現出馴服來,施展手腕,將九頭蛟的生意做得極大。

    財帛動人心,二太爺也是藉此取得諸當家的信任,暗中積蓄力量,想著有報復孟匡那一日。

    不成想孟匡卻是一場瘧疾自己病死了。

    其瀕死時冷熱交替,水米不進卻嘔吐不止,周身抽搐,胡言亂語,雙手兀自空抓,狀若厲鬼,是受盡了折磨才咽的氣。、

    二太爺見了這番情景,只覺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心下的怨恨已解,也沒了父債子償的心思。

    他本身就對海上生活厭倦已極,又知孟匡這大龍頭一死,下頭各個當家必然蠢蠢欲動,便起了歸隱的心思。

    尤其是孟敏一年年大了,女子又不比男子,總是要早些找婆家的,二太爺就想著把他們帶走。

    兩個人的戶籍都是一早落好了的,為了安全起見並不是落在一處,此時上岸沒人會聯想到一起去。

    二太爺算好了一切,卻沒算到人心,孟聰並不想上岸。

    “我大小跟著我爹走船,那一套我再熟不過,後來我爹沒了,義父主要打理生意上的事,管理船隊的是我爹的幾個老兄弟,我就跟著他們廝混,那些本事也盡數學來了。”

    孟聰苦澀一笑,道:“孟匡死的時候,我們的船隊是有銀子有人手,我只當這是我的大好機會,也私下裡和幾個叔父輩的商量過。義父此時想讓我舍下船隊上岸,我如何能甘心。”

    “義父也動了真怒,但那時候我是個愣頭青,也不肯聽,他老人家最終無可奈何,只好將船隊和生意都交給了我,人手也都留了個齊全,只帶著我妹子和三兩心腹上了岸。”

    “我是一心奔著大龍頭去的,不想孟弘通這廝,娶了圖青萍這個夜叉!

    “圖青萍是個能在她爹死後越過一眾老兄弟將船隊抓在手裡的活夜叉,又狠又絕,那會兒海上就已是無人敢惹。

    “孟弘通有了她助力,眾人也只能灰溜溜收起心思來。”

    如今說起圖大娘來,孟聰仍是咬牙切齒。

    孟弘通和圖大娘兩口子聯手,九頭蛟的大龍頭就毫無懸念的落在他們手中,也不是沒有人生了另立門戶的心思,卻都被他們凌厲手段震懾住了。

    孟弘通遠比他爹腦子更靈活,在倭國圈了塊地,一邊兒自家做海貿買賣,一邊兒向過往商船收過路費,如此九頭蛟財富越聚越多,勢力越來越大,最終雄霸東海。

    另一方面,孟弘通而也在不動聲色的削弱其他當家的實力,尤其是如孟聰這般,曾試圖爭奪龍頭之位的。

    孟聰一度被逼得幾乎要反出九頭蛟——若是那般必將面臨八位當家的合力絞殺。

    還是二太爺在江南為他籌謀,攏了茶葉、綢緞、棉布、食材、藥材、香料等等諸多極為走俏的貨品在手裡,讓孟聰掌控了這大宗貨品的來源,才幫他穩住了在九頭蛟中的地位。

    孟聰也不愧他的名字,是極聰明的,有了二太爺的鼎力支持,他也很快擺脫困境,將船隊發展壯大起來,也在倭國圈了幾個海島作為落腳點。

    過了幾年,他覺得穩當了,算著該是妹妹出嫁的時候了,便趕了回來,帶著極多的金銀細軟、海外特產,大手筆準備給妹子送嫁。

    卻是被二太爺好生訓斥。

    二太爺這才將當年的舊事一一講給孟聰聽,告誡孟聰,不出現在孟敏的生活中,才是對她最大的保護。

    否則稍有不慎,便是將連帶孟敏在內的整個沈家乃至沈家的姻親家族統統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孟聰也只好留下金銀,悄沒聲的回去了。

    此後,他一則是謹守著當初的承諾,不去給妹子惹麻煩,另一則也是孟弘通明理暗裡與他為難,他不得不時刻警惕,並不斷鞏固在倭國的海島基地,也少有回大明的時候。

    “義父信守承諾,好生教養了我與妹子,將我爹的船隊打理得好好的交到我手上,又費盡心思給我妹子謀個好婚事、大筆嫁妝送出了門……”

    孟聰有些黯然,道:“卻是我對不住他們,妹子出嫁時我不在,義父過世、妹子過世時,我都不在……”

    屋裡一時陷入沉寂。

    良久之後,孟聰才嘆道:“海上消息總是要遲些,一年半載都不出奇,我的貨又多是福建過來的,松江的邊兒也不敢沾,我得知妹子扔下你撒手去了,還想著帶你回海上,不受那起子人鳥氣!待趕到松江,方得知你後來拜了王侍郎作師父,又過繼到了京中沈家二房。”

    “那是義父親兄弟那一房,我是極放心的,我們兄妹沒能報答義父養育之恩,如今能為義父這一房延續香火,也算是略減了些這愧疚。”

    他看著沈瑞,滿眼欣慰,“我原想著,往後十年二十年的,我就讓人給我抄進士名錄來,總能看到你名字的。沒想到你小子真出息!沒用十年,就讓我瞧著了名字,還是個傳臚!好小子!好!好!”

    孟聰連說了幾個好,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然見沈瑞僅僅是淡淡的毫無激動可言的笑容,他慢慢的又收攏了表情,皺眉道:“我說了這許多,你還覺得我是個假的?”

    沈瑞搖了搖頭,道:“沒有。”

    孟聰的身份已確認無疑,今日這些舊事中許多細節,都與當年沈滄對他所講的孫太爺之事對得上。

    那些事並不為人所知,更不可能為海匪探知並編出這樣一套話來。

    如他與父親沈滄猜測的那樣,孫太爺果然是二太爺啊……他一時如釋重負,卻又不免悵然。

    再看著眼前與他容貌如出一轍的老人,“舅舅”兩個字,卻喚不出口。

    更不知道這兩個字會帶來什麼後果。

    這舅舅,幾十年不曾露面,說是為了母親安全,說是遠在倭國,但偏偏挑在這樣的特殊時刻,以這樣敏感的身份找上門來。

    若說只是認親,呵呵,誰信?

    娘親舅大,舅舅雖是至親,但是,不靠譜的舅舅他也不是沒見過——沈源的舅舅,張老舅爺不就是個專坑外甥的貨?

    沈瑞腦子裡不自覺想到了“招安”二字。

    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這大約是古代山賊水匪的一貫思路了。

    書中有水泊梁山宋公明,現實裡,有嘉靖朝最大的海盜頭子汪直。

    然招安哪裡是條好出路呢?梁山一百單八將最後得善終者寥寥。

    汪直受招安後被殺,此後江浙沿海十年大亂。

    捲入政治鬥爭中的招安幾乎是條不歸路。

    如今的朝局。沈瑞心中暗嘆,按照歷史軌跡,正德五年,當是劉瑾下台的時候了。

    如今算著日子,該到安化王叛亂的時候了。

    沈瑞曾多次寫信往山陝給張永、趙弘沛,只是事涉藩王,不得不寫得隱晦。

    又曾吩咐在山陝完善八仙車馬行、順風標行站點的田豐要多注意各方消息。

    目前卻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而朝中,劉瑾依舊蹦跶得很歡實。

    他好似轉型成了忠臣一般,嚴格推行清丈田畝,地方上的彈劾也就罷了,還一度將慶陽伯夏儒侵奪宜興大長公主、錦衣千戶王敏賜田的事擺在了御前。

    奏夏儒當初賜田三百六十餘頃,可墾者實二千二百二十八頃,王敏所賜田亦在其中,宜興大長公主所請初為一千八十頃今僅有六百三十一頃。

    此時,夏皇后已入宮四年,卻無所出,而後宮裡一直沒有誕育皇嗣,也成了皇后的不是。

    朝臣對皇后不滿者也不在少數。

    劉瑾此舉讓不少人暗暗稱快。

    而最後皇帝的判決卻是偏袒了夏儒,絕大部分田地落在了夏儒手中。

    而夏儒亦立刻上了請罪摺子,又主動獻田出來,還落了皇上一句誇張。

    如此一來,更顯出劉瑾不畏權貴的姿態來。

    更奇的是,他開始對於行賄者不假辭色,搭理查處貪瀆行為。

    江西左布政使以貪濫被查後削職為民,冠帶閒住。

    平江伯陳熊為漕運總兵時,同宗紹興衛指揮陳俊督運,欲以濕潤官米貿銀輸京,陳熊許之。此事為東廠所查,直接謫平江伯陳熊並家屬戍海南。

    更有許多此類事情,包括遼東在內,落馬的大小官員不下二十人。

    此番霹靂手段,果然震懾住不少貪官。

    又有奏請通鹽法四事,一請免徵天下戶口食鹽銀鈔、二請令巡鹽御史躬親掣驗、三請禁私販夾帶、四請禁空文虛引。由此得了皇上讚許。

    劉瑾在朝中的風評竟有漸漸好轉趨勢。

    沈瑞真不知這是張彩好本事幫了劉瑾使得歷史將在此處轉彎,還是正因為劉瑾這些種種舉措讓一部分人恨其入骨,最終導致千刀萬剮的結局。

    總之從目前看,劉瑾,還穩得很。

    而劉瑾的頭號軍師,張彩,又不滿足於吏部尚書的位置了,開始謀劃入閣。

    此時無論楊廷和還是王華,都需要事事謹慎,不能讓人抓住半分。

    沈瑞在地方上,自然也要行事更加慎重。

    “不知道您這次來,所為何事?”沈瑞也不想兜圈子,直接便發問。

    孟聰愣了一下,隨即朗聲笑道:“這就對了,是我孟家人的性子!一家人就該直來直去,哪裡用那拐七拐八的!”

    隨即,他臉上鄭重起來,先是道:“你放心,我都怕連累了你娘,如何還會連累你。此番來,我安排得周詳,不會有差池。跟我來的,都是死士,忠心沒有問題,除了康阿山,也沒人知道你我關係,阿山麼,同我親子一般。”

    一旁始終處於聽得呆滯狀態的黑面漢子康阿山這才像活過來了似的,動了一動,恭恭敬敬的給沈瑞行了一禮。

    孟聰這才道:“我便直說了,我雖也知道你中了進士,但沒料到你得了這麼大的官兒,又在登州做出這麼番事業來。還是去歲中秋,你滅了巨鯊幫,消息傳到海上,我才知道。”

    “登州要開海,對我們可不是什麼好事,這獨門的生意才好做呢。不過既你是這登州的主官麼……”孟聰狡黠一笑,道:“咱們甥舅就可以談一談買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