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謹以此章向書友們告別 白袍客很想當著江西這數千生員士子的面以其雄厚詩才奚落曾漁,可他還是服喪之身,不便在大庭廣眾中過於張揚,他知道曾漁如今住在東湖北端的春風樓客棧,便帶了健僕往東湖邊,找到春風樓客棧,讓店小二上些茶點,一邊喝茶,一邊等曾漁回來。 白袍客等了小半個時辰,正沒耐心以為曾漁會在其他酒樓歡飲慶祝時,聽得客棧大門外笑語喧嘩,曾漁他們回來了。 白袍客獨踞一席,肅然以待。 曾漁和鄭軾、吳春澤、井毅諸生進到客棧,正午時分,陽光鋪滿客棧前院的大天井,門壁、桌椅的木紋歷歷可見,這家客棧有些年頭了,器物擺設皆顯陳舊,那衣冠似雪的男子自然就顯得尤為醒目,原本笑容滿面的曾漁表情一凝,一句話脫口而出: 「你來了——你本不該來。」 很遺憾,白袍客無法配合地說出「我來了——我已經來了」,他聽到曾漁這句有些無禮、有點莫名其妙、又有些莫測高深的話不禁一愣,心想:「難道曾漁已經知道我是何人了,說我不該來是指責我以服喪之身離鄉遠行有虧孝道?」 白袍客驚疑不定,一時無言以對。 曾漁沒想到這麼句話卻把白袍客給震住了,這時鄭軾問他:「九鯉,這是哪位?」 曾漁道:「一面之交,不知其姓字,只知是位高人。」 這些話都是當著白袍客的面說的,白袍客頓時就緩過勁來了,起身道:「曾公子,在下方才欣賞了曾公子的八股文,更聽曾公子自言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故特來請教。」 曾漁含笑道:「請教豈敢,先生今日不給晚生來點忠告了?」 白袍客不願提當日白馬廟之事,說道:「我想求曾公子的詩作一觀,可否?」 曾漁明白了,這是要與他比賽詩詞了,也就是斗詩,想必是對他方才在學署大門前的狂言很不忿,其實他說的那些話並沒有自誇樣樣精通要與天下才士一樣樣比個高下…… ***************************************************************************** 以上這700來字是小道在上月27號住院前寫的,原本打算腰稍微好些就繼續寫,但現在,小道不能再繼續寫作了,小道要向書友們告別了,因為小道命不久矣。 這不是開玩笑,小道真希望這只是個玩笑,可是現實就是這麼殘酷,小道必須面對。 小道這次是因為腰痛無法起床才住院的,不料在CT和核磁共振檢查時發現肝部巨大腫塊,本地醫院束手無策建議轉院,28號小道在妻子和妹妹、妹夫還有妹夫的一位朋友的陪同下到了上海,在上海東方肝膽醫院就診,醫生建議做加強核磁共振,因為有熟人,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肝部腫瘤巨大達17cm,涉及肝動脈,無法手術切除,而且已經擴散,右腎有個4。5cm的瘤體,第3腰椎也有,這就是小道這次腰痛好不了的原因—— 會診專家又建議做個pet-ct,找出原始病灶,因為肝部那巨大腫瘤並不是原發性的,是從其他部位轉移來的,其實對於小道來說,找出這個原始病灶已無關緊要,既然已經轉移、已經擴散,借用國足一句常用的解說詞:留給小道的時間不多了! 小道對死亡並不是很恐懼,小道喜歡看書,古來先賢大哲、名士高僧對生死的思考和感悟影響著小道,小道自己也寫過一篇《死之閒談》的散文,可是真的到了這一步,才發現還是很難超脫,這是一支冷箭,小道住院是為了治腰,何曾想到要面臨死亡呢。 母老、妻賢、女幼,牽掛的事真不少,可是沒有辦法了,殘酷的現實必須面對,小道談不上什麼堅強勇敢,戰勝病魔更不是小道主觀努力就能行的,小道只是相對而言心態比較平和,沒有崩潰而已—— 無法手術,化療也不適合,小道現在已經回到老家廣豐,住在妹妹家的老房子,準備吃中藥保守治療,不行的話那就葉落歸根,小道將聯繫紅十字會捐獻眼角膜,最後做點有益的事。 小道網名三痴,痴的是讀書、圍棋和寫作,寫作是小道熱愛的事,並沒有當作是苦差,致病也不是因為寫作太辛苦,整個2014年小道只寫了二、三十萬字,網站編輯沒有催促過小道,編輯知道小道腰不好、胃不好,一直都是安慰小道把病養好一切都好說,只是沒想到小道最終會是這種病! 對於寫作,小道最大的願望就是寫完《清客》後寫《蹈虛》,而現在,已經沒有可能了,真是遺憾。 這些年小道寫《皇家娛樂指南》、《上品寒士》、《雅騷》,得到了很多讀者的支持和鼓勵,有些書友還與小道在網上有交流,更多的則是默默支持小道,在這裡,小道謝謝書友們。 生命無常,惜福眼前,小道趁現在神智還清明、身體機能尚未惡化,會寫一些紀念先父和關於親人的一些文章,小道是骨子裡的文人,臨死也忘不了手中的筆,不過在這裡要先與書友們道別了,小道在小說裡曾兩次引用「太陽照常升起」這句話,而在屈指可數的某一日,小道的太陽將不再升起—— 書友們,珍重! |
第216章 狂生意態 上一章末尾修改了兩句,也就是曾漁沒有立即離開學署大堂,他還有話說。 ———————————————————————————————— 雖然黃提學准許曾漁攜草稿出去,可曾漁卻又不走了,他稍微活動了一下身體以舒筋骨,站著懸腕揮毫這麼久,腰力腕力再強健也會發酸,而且這篇八股文他是殫精竭慮,可謂超水平發揮,現在掌心和背心都是汗濕濕的,思維還處在興奮活躍狀態,八股文寫完了,但心裡的不平之氣卻愈發激盪,如萬斛泉湧直欲噴薄而出,他向堂上諸位官員拱手道:「諸位大人雅量如海,不知能否讓學生在此暢所欲言?」 既要求聽者的雅量,想必是要說刺耳的話,黃提學問:「曾生,你要說些什麼?」他不想看到曾漁不知進退妄生事端。 曾漁道:「學生是想說說補考進學以來直至今日考核以及方才作的這篇八股文之事。」 黃提學聽罷不置可否,且看按察使王宗沐的意下如何,王宗沐道:「曾生,有話儘管直言。」八股文章裡表現得不見得是作者的本心想法,即興之言倒是直抒胸臆,從中可究其心術之微。 很好,既然王宗沐要他直言,那曾漁就不客氣了,他向林潤拱手道:「林大人,四溟山人謝老先生林大人是否相識?」 林潤猜不透曾漁想說些什麼,但謝榛是他的父執輩,而且在座的黃提學、王宗沐都知道他與謝榛的關係,他不好不理睬曾漁的詢問或者否認,當下「嗯」了一聲,說道:「謝老先生乃我世交,你豈會不知!」 曾漁面色凝重,說道:「去年四月廣信府道試,學生不幸落榜,頗受兄嫂和鄉人白眼,其後學生與母親和小妹到貴溪鷹潭坊親戚家暫住,學生發憤往撫州懇求黃學政給學生一個補考的機會,那時天氣炎熱,學生背負數十斤重的行李和書篋,日行六、七十里,有時夜晚錯過宿頭,就在舊祠野廟棲身等候天明,蚊蟲叮咬,口乾舌燥,苦不堪言,但學生依然手不釋卷,在困頓逆境領悟聖賢之道。待趕到臨川,撫州院試已經開始,學生一時徬徨,無所適從,又且囊中羞澀,在關王廟前賣畫還受地頭蛇敲詐,窮苦萬狀,幸遇謝老先生,謝老先生欣賞學生的書畫,慷慨相助,為學生轉呈『上提學副使黃公書』,這些事林大人都是一清二楚的,因為當時謝老先生正是通過林大人的引見才見到黃提學,蒙黃提學惜才,允學生赴袁州補考,幸而得以進學,這些事諸位大人也都知道——」 說到這裡,曾漁停頓一下,吐出心頭一口濁氣,又道:「學生在這裡想問一句,林大人當初為何願意幫助學生?」 林潤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因為他清楚曾漁的話裡有陷阱,那就是曾漁方才這篇八股文中的公與私之辯—— 王宗沐為林潤解圍道:「林御史當初為你引見黃學憲,當然是因為謝先生對你的誇讚,這只是給你一個機會,補考成功與否還得憑你自己的文章和黃學憲的賞識,就如今日對你的考核,憑的也是你的文章。」 曾漁躬身道:「王大人說得極是,但學生有一事不明,聖人言『眾好之,必察焉』,當初林大人只是聽了謝老先生的為學生美言,為何不察焉察焉,就肯為學生幫忙,這是因公還是為私?而今學生薄有微名,真說得上是眾好之矣,諸位大人此番對學生考核,更不知是因公還是因私?」 「放肆!」 王宗沐沉臉喝道:「今日考核何有私之一說。」 曾漁胸中還有塊壘未吐,乾脆說個痛快,朗聲道:「通過補考進學,自弘治以來,代有先例,乃是學道官為國選才補缺拾遺,但經補考進學後卻還要受按察使司考核,學生應是破天荒第一例,若學生補考有舞弊行為,按察司盡可將學生拿問,現在這樣的考核可謂名不正言不順——」 這話很尖銳,王宗沐臉上掛不住了,但曾漁又言之成理,前日黃國卿也這樣向他據理力爭過,所以一時也不好借官威壓制,只聽曾漁又道:「今日這樣的考核,雖曰公正,但其實也會冤屈了寒窗學子,曾漁,狂生也,天生膽大,也正是這樣,去年遇賊時學生才能雖驚不亂,既保住了小命又僥倖為朝廷剿賊立了功,學生雖不敢說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但當眾作文卻是不怕,可學生若是膽小又會如何,又或者對於當眾作文很不適又會如何,那自然是戰戰兢兢、汗出如漿,神思既不屬,八股哪裡還能完篇,這在諸位大人看來,那肯定是不學無術矇混進學的,革去生員功名那是肯定的了,然而,豈不冤哉!學生敢說,這樣的考核有很大一部分生員通過不了,場屋號舍哪裡會有這麼多人盯著呢,相信在座的大人也肯定有不習慣作文時有人在旁邊盯著的——」 黃國卿見王宗沐等人一臉的尷尬,心想曾漁舒憤懣也舒得差不多了,便出聲道:「曾生,考核已結束,你不要再多說了,回客棧為即將到來的鄉試專心準備吧。」 曾漁也覺得該說的都說了,總不能把王宗沐、林潤考核他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敲山震虎這些事毫無遮攔地說出來吧,當下唱喏道:「是,諸位大人雅量非常,容學生說了這些狂妄之言,學生雖不敏,但讀聖賢書,自問能做到不阿附權貴、不損人利己,學生在分宜教嚴閣老的大公子讀書,還有人以百兩紋銀為酬,求學生引見嚴大公子以便進京能便宜行事,學生是一口拒絕,這些,大人們若肯細察,應該都是能瞭解到的。」 說了這些,曾漁一揖到地:「學生告辭。」攜草稿大步下堂出儀門而去。 曾漁走了,學署大堂上一片沉寂,王宗沐等人深感這次對曾漁的考核是個大錯誤,大失顏面簡直下不了台的是他們,同時對這個年少秀才還有點佩服,不是佩服曾漁這篇八股文精彩,而是驚佩於曾漁過人的膽色和言詞的犀利—— 還是黃提學打破了這尷尬的沉寂,起身向王宗沐拱手道:「王大人、諸位大人,午時了,就在學署這邊用午飯吧。」 王宗沐等人如夢初醒似的,紛紛婉辭,下堂上轎回按察使司。 學署大門外人聲鼎沸,忽然一靜,轎中的王宗沐聽得曾漁的嗓音大聲道:「諸位朋友,諸位朋友,這就是我曾漁曾九鯉方才考核時作文的草稿,蒙宗師和王按察使准許,張貼出來請諸位多多指正。」 曾漁的話音剛落,便是一片「嗡嗡」聲,隨即是參差不齊的誦讀曾漁那篇八股的聲音,不時有人大讚一聲: 「破得妙!」 「承得巧!」 「轉折如意,妙哉妙哉!」 …… 生員們游弋於八股文海多年,文章優劣還是分得清的,看到這篇好文,真如美酒當前,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讚歎起來。 此時王宗沐的心情已然平復下來,對這些誇獎曾漁八股文的讚美之詞並不感到羞惱,王宗沐還是有雅量的,因為曾漁這篇八股文的確妙極。 官轎過臥碑亭時,王宗沐聽得曾漁又大聲道:「謬獎,謬獎,在下文章不敢說多好,只算得通順而已,今日有這麼多秀才朋友、讀書士子、熱心民眾來關注在下的考試,在下不勝欣喜,在下喜歡交朋友,尤喜有一技之長的朋友,諸如天文星相、地理風水、詩詞歌賦、書法繪畫、音樂茶道、圍棋象棋、唱曲演戲、園輔花藝、乃至練氣養生、技擊散打,在下都有涉獵,望同好者不吝賜教考核。」 王宗沐搖頭哂道:「真狂生也。」 幾乘官轎很快繞過臥碑亭走遠,不須半刻時就回到了提刑按察司,王宗沐進廨舍衙門時問衙役王先生回來了沒有? 衙役道:「回大老爺,王先生還沒有回來,要小人去找嗎?」 王宗沐道:「王先生好獨往獨來,沒回來也不必去尋他。」 讓王宗沐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座上賓白袍客,也就是那位王先生竟會又去見曾漁—— 曾漁在學署裡考試時,白袍客帶著一位僕人在學署外人群中四處與人攀談,好似采風人一般向人詢問此番按察使司對曾漁考核的看法,順便旁敲側擊瞭解一些江西人對嚴嵩父子的風評,采風的結果讓白袍客很不滿意,對曾漁的考核大多數人都是持看熱鬧的心態,可說起嚴嵩父子,尤其是嚴嵩,江西士子是讚譽有加,說嚴閣老是國家柱石、棟樑之臣,是江西讀書人的楷模—— 白袍客越聽越氣惱,他恨嚴嵩父子入骨,誓與之不共戴天,聽到這些讚美嚴嵩的話,當然是氣急敗壞,其實白袍客是被仇恨矇蔽了心眼,嚴嵩現在還是內閣首輔,普通士人哪個敢對陌生人說嚴嵩父子的壞話呢,就算是貴溪的秀才因為夏言的關係恨著嚴嵩卻也不敢當眾表態啊,更何況絕大多數江西士人真心覺得嚴嵩是勵志的楷模,至於嚴嵩做了什麼禍國殃民之事,他們還真沒什麼感覺。 等到曾漁從學署出來,在臥碑亭張貼那篇《眾惡之必察焉》的八股文草稿時,白袍客已經是怒氣積鬱,又聽得曾漁說星相風水、詩詞歌賦、書法繪畫、音樂茶道等等均有涉獵並要以之會友的話,白袍客就更怒了,這個曾漁狂妄啊,這豈不是當眾宣揚自己無所不學無所不精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嗎,星相風水、音樂茶道這些也就罷了,論詩,白袍客當世不作第二人想—— 白袍客出身名門,少年得志,雖遭父親慘死的橫禍,但恃才傲物依然如故,聽曾漁當眾狂言,他就想教訓教訓曾漁,讓這個小小秀才知道什麼才叫詩。 |
第215章 特立獨行是吾輩 七月二十八日,秋風生涼,天氣晴好。 一大早從東學院大街到學署大門前就已經是人頭擠擠,最先聚集的不是讀書人,而是那些賣果子、賣甜酒、賣零食的小販,小販們是春江水暖鴨先知,哪裡熱鬧他們就往哪趕—— 陸陸續續,應鄉試的生員們到了,未取得鄉試資格的生員也來了很多人,他們要看看那個大名鼎鼎的曾漁能否通過此番考核;南昌城裡那些童生也來了,曾漁補考進學的故事很勵志,他們是來瞭解曾漁當初是怎麼通過補考成功進學的,再考核一次也無所謂啊—— 到了辰時初,從白馬廟廣場開始一直到學署已是擠得水洩不通,曾漁和鄭軾一行趕到時竟然挨擠不開、前進困難,曾漁拱手過頂,大聲道:「諸位諸位,請讓一讓,讓一讓,不然就誤了在下的考試了。」 鄭軾高聲道:「這位便是廣信府曾秀才,大家讓一讓,不要耽誤他考試,不然就沒熱鬧看了。」 擁擠的人群發出「嘩」的聲音,很快讓出一條三尺空道,曾漁就從這兩面人牆間走著,他面帶微笑,聽著那些如堵的看客對他品頭論足,誇讚、譏諷的都有,曾漁八風不動,將至學署時他聽到有人大叫「曾先生」,側頭尋看,卻是嚴紹慶在幾個強壯奴僕護衛下來為他助威—— 曾漁微笑致意,揮揮手大步走過,來到學署大門,與鄭軾諸人拱拱手,獨自走上台階,這時,門內走出兩人,居前一人瘦如竹竿,脖頸如鵝,喚道:「曾生——」 曾漁抬眼看時,卻是廣信府學教授張廣堂,張廣堂身後那人是永豐縣學的李教諭,趕忙趨前見禮,張教授細長脖子扭來扭去,很無奈的樣子,說道:「我與李司訓幾人是昨日到的省城,聽說了你要考核之事,很是驚詫,向黃大人問訊,方知究竟,唉,你不要憤慨,更勿慌亂,好生作文就是,以你現在的學問,通過考核易如反掌。」 永豐縣學李教諭也安慰曾漁,曾漁頗為感動。 …… 江西道提刑按察使司衙門坐落在南昌城西學院大街,距離學署不過半裡地,學署那邊的叫賣喧囂、呼朋喚友的嘈雜聲響傳到按察使司這邊變成一種「嗡嗡嗡」的浩大綿密的沉沉之音,正欲上轎出門的按察使王宗沐皺眉問轎邊差役是何動靜? 差役躬身道:「回老爺的話,是學署那邊看熱鬧的民眾,聽說今日要考核一位姓曾的秀才,早早就聚集起來了。」 王宗沐哂道:「考核一個秀才有何熱鬧好看!」 忽有一人說道:「新甫兄,這位曾秀才可不是一般的秀才,嚴府西席、道宗東床,還有剿賊立功的傳奇經歷,不敢說名聞天下,在江西,說起曾漁的大名不知道的人還真是不多。」 說話的人衣冠如雪,從廨舍內快步走到王宗沐身前,這白袍客正是那日在白馬廟與曾漁一席談的神秘客,曾漁話不投機拂袖而去後,白袍客帶著兩位僕人也離開了白馬廟,搬進了按察使司衙門,成了按察使王宗沐的座上賓—— 王宗沐笑了笑,說道:「從黃提學送來的那兩篇八股文還有那封書信來看,曾漁好古文辭,頗見功力,且思路開闊,黃提學允他補考進學並無不妥。」 白袍客卻道:「此事非關文章優劣,乃是忠奸之爭。」 一個七品文官冠帶的中年人近前低聲道:「鳳洲兄所言極是,忠臣奸黨之辨才是首務,八股文章乃末技也。」 王宗沐道:「曾漁涉世未深,與分宜關係亦淺,其生員資格雖被要求覆核,卻也未見有人為他說情,黃提學除外。」 白袍客沉吟不語。 那位七品官卻道:「或許是事起倉促,他們未及佈置吧。」 王宗沐擺擺手,示意莫說那些事,道道:「不說了,上轎,上轎,正辰時臨近了。」又問那白袍客:「鳳洲一起去嗎?」 白袍客道:「我不進學署,就雜在人群中看個熱鬧吧。」 牌軍喝道,威武肅靜,按察使王宗沐一行來到學署,提學副使黃國卿早已迎候在儀門外,黃國卿身邊一個方巾襕衫的秀才向王宗沐施禮道:「學生曾漁拜見王大人。」 王宗沐打量了曾漁兩眼,似乎有點眼熟,問道:「你就是曾漁,以前可曾到廬山白鹿洞書院聽我講學?」三年前王宗沐任江西道提學副使,修王陽明祠、重開白鹿泀書院並親自主持講學,當時江西各府、縣前來聽講的學子甚多。 曾漁道:「嘉靖三十八年秋,學生曾赴白鹿洞聽講,當時是黃提學主持。」 王宗沐「哦」的一聲,心想自己怎麼會覺得曾漁有點眼熟呢,應該是記錯人了,說道:「你對本司要求對你的考核可有怨言?」 曾漁道:「王大人,是學生上書要求重新考核的,為了黃提學的清譽、為了學生的清白,只要考核公平、公正、公開,學生何懼考核。」曾漁表面一派溫文爾雅,言詞語氣卻漸有狂生之態。 王宗沐有些不悅,曾漁話裡帶刺啊,不過黃學政就是在邊上,他也不好多說什麼,此番考核本就有些師出無名,黃學政是反對這次考核的,說道:「此次考核依舊由黃提學主持,本司只作監察,科舉取士,乃國之重器,豈能不謹而慎之。」 另三位監察考核的官員也到了,分別是南京林御史、江西道劉御史、袁州府郭推官,與王宗沐、黃國卿見禮後,一起到學署明倫堂坐定,曾漁也跟著上堂,恭立一邊,看著那幾位監察官,心想:「這位南京來的林御史應該就是原臨川知縣林潤吧,與謝榛老先生是世交,去年在臨川謝老先生為我補考之事奔走,還是請林知縣引薦才見到的黃提學,沒有想到時過境遷,林知縣成了林御史,卻要來考核我了,真是讓人啼笑皆非啊。」又想:「聽聞林潤甫就任御史之職,就猛烈彈劾嚴世蕃的死黨鄢懋卿,現在又要借我生事,官場真是人情翻覆似波瀾啊。」 學署衙役搬來一張小方桌和一把椅子,桌上放置筆墨紙硯,一切就緒,單等考試。 王宗沐對黃國卿道:「黃大人,這就出題吧。」 黃國卿道:「還是王大人出題吧,王大人亦是學官出身。」 有些話黃提學沒明說,王宗沐也覺尷尬,清咳一聲道:「那就拈書定題吧。」 拈書定題就是隨意翻書,翻到哪一頁就在哪一頁上找一句做試題,這在科舉考試中很常見,為的是杜絕考官洩露試題。 黃提學問:「是考小題還是經題?又或者是兩樣都考?」 王宗沐道:「只考小題吧,以一個半時辰為限,如何?」 黃提學道:「但憑王大人做主。」 書吏捧上四書,王宗沐拈起那冊論語道:「就出論語題。」正待翻書,忽又抬頭望著大門外,皺眉道:「肅靜,肅靜。」 學署明倫堂正對著儀門,儀門與大門相距不過十丈,大門外數千民眾的喧囂之音雖不影響堂上官員說話,但那種「嗡嗡」之聲還是讓人煩躁,便有差役飛跑出去喝令眾人不得喧嘩—— 堂外稍靜,王宗沐翻書出題,隨手一翻,是《衛靈公第十五》,便對曾漁道:「曾生,你以『眾惡之必察焉』為題作一篇八股文,不得少於四百字。」 「眾惡之必察焉」完整的句子是「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意思是一個人就算大家都厭惡他,你不能人云亦云也來厭惡他,必須自己獨立考察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如大家所說的那麼可惡;同樣,一個人大家都喜歡他,你也不要跟風,要有自己的考察,不能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孔子這是教育弟子要有獨立的思考和判斷,不為表相迷惑—— 曾漁含笑道:「『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這個試題甚好,正可道明學生目下的遭遇,學生自補考進學之後,陰差陽錯剿賊立功,蒙朝廷獎賞,得多方讚譽,可謂『眾好之』矣,諸位大人現在考核學生乃是『必察焉』,學生能不警惕自省乎。」 黃提學聽曾漁這麼說,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王宗沐卻是面皮微紅,有些慚愧,說道:「那就趕緊答題吧,現在正辰時剛過,到午時初刻交卷。」 對這種小題八股文,如今的曾漁是得心應手,一邊磨墨一邊打腹稿,一硯墨濃,腹稿已有了,不忙著書寫,卻對一邊侍候的差役道:「麻煩取一張楮皮紙來,不要裁割。」 差役便去取了一張楮皮紙來,這種不裁割的楮皮紙有五尺多長兩尺多寬,紙質柔韌,不易破損,曾漁沒有就座,而是立在桌邊懸腕揮毫,在這張楮皮紙上書寫,字如鴿卵般大小,用的是米南宮的行書體,寫的是「眾惡之必察焉」,堂上高坐的王宗沐、黃國卿等人都能看清紙上的字跡,不免納罕,心想曾漁這是做什麼? 只見曾漁寫兩句,又停筆沉思,紙上那兩行字跡是: 「論人之好惡,必於其所同然者。而究其所以然也,蓋好善惡惡,天下之同情也,人或蔽於私耳,可不究其所以然乎?」 這是對「眾惡之必察焉」的破題和承題,王宗沐、林潤等人凝目細看,不動聲色,黃提學卻是撚鬚點頭,這樣的破題和承題簡潔高渾,無可指摘,黃提學原本有點擔心曾漁年輕氣盛,遇到挫折容易心浮氣躁,但看到這兩句他就放心了,並且很欣慰,曾漁文章作得好也是給他黃國卿掙顏面哪。 承題後面是原題,即聖賢為何而發題中之言,只見曾漁寫道: 「夫子示人曰,天下之善惡易以誣,君子之觀法不容苟。」 黃提學不住點頭,心道:「這才是為聖賢立言啊。」 再後面就是起講了,起講貴有議論,宜虛不宜實,講究理正、意高、詞古,曾漁寫道: 「此有人焉,事不近於人情,行不理於多口,居於鄉而鄉人憎之,立於國而國人賤之,惡之不亦眾乎?然而特立者寡諧,獨行者戾俗,眾皆惡之,恐或不能無私耳。」 王宗沐亦是八股文名家,做了三年提學副使,看了不下十萬篇八股文,眼力自是不凡,往往一看破題就知考生水平高下了,曾漁這篇八股文從破題到起講簡直稱得上完美,可作為範文傳世,王宗沐暗暗點頭道:「起講轉折甚妙,且看他如何提比出股。」 只見曾漁一邊思考一邊書寫,時間緩緩流逝,大紙上的字跡漸多漸滿,這篇八股文的正文部分出來了: 「要必驗其行事之實,究其心術之微,真可惡也,吾從而惡之,否則未害其為君子,吾何嫌於違眾耶!是惡而察之,則惡出於公不蔽於私矣。又有人焉,行必順乎人情,事必同乎流俗,處於鄉而鄉人稱之,流於國而國人賢之,好之不亦眾乎?然而飾情以釣名,賊德以媚世,眾雖悅之,或恐未必皆公耳。要必觀其意之所從,審其心之所樂,真可好也,吾從而好之,否則焉知其非小人,吾可甘於徇眾耶?是好而察之,則好出於公而不蔽於私矣。」 不說黃提學心裡猛贊曾漁,就是王宗沐、林潤等人也是聚精會神觀看,王宗沐差點擊節讚歎起來,曾漁此文緊扣題意,提出論人「好善惡惡」必須弄清楚其本心是公還是私,正文兩大比,每一比所論又針鋒相對,立意超凡脫俗,實為難得的好文。 大約用了一個時辰,曾漁把一張大紙基本寫滿,其間還略有塗改,但整體尚稱潔淨,站著懸腕寫這麼久,可見曾漁年輕體健啊,讓老病的黃提學羨慕不已,只見曾漁最後寫道: 「噫,徇好惡之眾者,鮮不失己;公好惡於己者,斯不失人;聖人言此,豈非觀人之良法歟?」 這是全篇的大結,寫完最後這句,曾漁將這張楮皮大紙攤在桌前地上,然後另取捲紙書寫,這種捲紙就是縣試、府試用的那種試卷,有界紅線橫直格,規定每頁十四行,每行十八字,這時不能用米芾恣肆的行楷了,改為法度嚴謹的小楷,場屋作文就要用這種書法,曾漁這一年來對書法用功頗勤,小楷他師法文徵明,文徵明小楷脫胎於王羲之的《黃庭經》、《樂毅貼》,以尖鋒入紙,筆法剛健安雅,結體張弛有致,在當時影響很大。 不須半個時辰,曾漁把楮皮大紙上文字謄錄在了捲紙上,還認真地寫上姓名、年齡、籍貫,然後把捲紙交給旁邊的書吏,書吏轉呈給黃提學。 黃提學全文都看過了,心裡有數,道:「呈給王大人,由王大人評卷。」 王宗沐接過捲紙,掃了一眼字跡,心道:「書法亦佳,的確不是不學無術之輩。」溫言道:「曾生,既答卷畢,你就退下吧。」 曾漁早就料知不會當場有評語給結果,便把那張打草稿的楮皮紙摺疊起來納入袖中,施禮告辭。 「且慢。」 一邊的林御史問道:「曾生,帶走草稿意欲何為?」 科舉考試時為備磨勘查卷,草稿也是要交上去的,但現在又不是正式考試,曾漁更反感林潤這種帶著審判的語氣,答道:「大門外數千生員都在等著看學生的作文,學生張貼出去讓大家看看,此謂公開也。」 林潤正要提出科舉考試要上交草稿的規例,黃提學先開口道:「曾生在眾目睽睽下作文,難道還需要查卷磨勘嗎,讓門外諸生看看這篇作文也好,看眾人評價如何?」 黃提學既這麼說,林潤當然不好再多說什麼,只有看著曾漁攜草稿大步出儀門。 |
第214章 夢悟 這夜曾漁早早就睡下了,一時心緒難寧,乃形諸夢,夢裡自己竟然娶了兩位妻子,前妻是松江徐階的孫女,成婚時那個風光啊,迎親的隊伍從上饒城北門排到西門,逶迤數里,鑼鼓喧天,不說廣信府的官員,就是省城的三司長官也要來喝喜酒,他曾家是門庭若市,奴僕遍地,站在北門外一望,曾家的田產一眼望不到頭,可是好景不長,沒過兩年突然就被抄家了,徐階的那個孫女受驚嚇一命嗚呼—— ——曾九鯉很是愁困,可他畢竟不是一般人,有的是辦法,很快又攀上了新任內閣首輔張居正,得張居正賞識,娶其愛女為繼室,成婚時的排場簡直比得上皇帝大婚,六品以上的京官齊來恭賀,七品以下的官員送禮都懶得收,他曾九鯉被人奉承著阿諛著,自然就驕奢淫逸起來,不料老丈人張居正壽命不長,張居正一死,皇帝就翻臉了,不但抄了江陵張氏的家,連他這位張居正的女婿也受牽連,抄沒家產就不說了,人還監禁著,張居正的女兒就活活餓死了,他曾九鯉這麼些年養尊處優腦滿腸肥比較經餓,可餓久了也受不了啊,還好就餓醒了—— 秋夜燠熱,餓醒過來曾漁出了一身汗,靜聽遠處的更柝聲,知道現在還是四更天,高天上風雷隱隱,看來一場雷陣雨將臨,伏在枕上回思夢境,曾漁不禁笑出聲來,昨晚他胃口不佳沒吃什麼東西,沒想到就做了這麼一個夢,這很有南柯一夢、黃粱一夢的況味啊,徐階的孫女、張居正的女兒,嘿嘿,曾九鯉你真敢意yin哪—— 雖然黑暗濃重,但醒了就再也睡不著了,曾漁起身下樓到天井邊練功,黑燈瞎火的幾路散手打下來,聽得雷聲隆隆如天裂,電閃雷鳴中,大雨下來了,「嘩啦嘩啦」猛下了一陣,黑沉沉的天空露出亮色,黎明到來了。 曾漁讓店夥計準備熱水洗了個澡,神清氣爽,昨夜之夢對他是一個點化,現在他更清楚自己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了。 午前,曾漁按照黃提學的吩咐來到學署候命,黃提學剛從按察使司回來,黃提學說道:「曾生,三日後,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上午,王分守會同南京林御史、江西道劉御史和袁州府郭推官在學署專考核你一人,你可有話說?」 曾漁問:「老師,不知是考小題還是經題?」 黃提學道:「考題由王分守定,王分守本是老朽的前任,以前在白鹿洞聚集諸生親自講學解惑,你想必也是知道的,相信他會公平對待這次考核。」又道:「你的學問和文章老朽心裡有數,不論小題還是經題作文,比之去年袁州補考時更見精進,後日考核,你切勿心慌,也無須多準備,無非就是作八股文,只要你八股完篇且文意通暢,再有人要故意刁難,老朽拼著這官不做也要為你討個公道。」雖說是曾漁主動提出磨勘考核的,但黃提學依舊氣憤難平。 曾漁感謝黃提學的愛護,婉拒黃提學留飯,告辭出了學署。 今天的天氣與昨日簡直兩樣,黎明前的那場大雨,洗盡了暑氣,秋風颯颯,振衣微冷,落葉滿地,秋意有了,曾漁的心情也與昨日出學署時的滿腔孤憤不同,現在了他平靜了許多,怨天尤人無益,他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麼做。 主僕二人出了東學院大街,來到東湖邊,鄉試臨近,街上湖邊儘是方巾簇簇、襕衫翩翩的考生,這個時候還在臨陣磨槍伏案苦讀的少,大多是呼朋喚友尋歡作樂,及時行樂正此時也,等到考完得知落榜就沒這個心情了—— 經過湖畔一座酒樓時,廊下突然走出一人,攔在曾漁主僕面前,長揖道:「曾公子,在下備了一席薄酒,請曾公子一定賞臉喝兩杯,就在這邊樓上。」 攔道邀請的正是前日那位湯舉人,滿臉堆笑,很是誠懇,躬身盛情的樣子似乎曾漁不答應的話他就會攔著路不讓曾漁走。 曾漁當然知道湯舉人的來意,這位湯舉人應該是在南京國子監畢業了,要赴京選官,為選得一個肥缺就想走嚴嵩的後門,湯舉人想必也瞭解到嚴紹慶服喪期滿要進京任職,若能結交到嚴紹慶然後與嚴紹慶同路進京,一路奉承得嚴大公子快活,那就與嚴閣老一家攀上交情了,選個富庶之地做一任知縣不是難事,而如果沒有門路,待在京裡一年半載得不了委任不說,就是得到委任,也大抵是窮山惡水的蠻瘴偏遠之地,那還不如回家待著做鄉紳—— 「湯前輩,咱們素不相識,酒就不必喝了,哪裡有需要在下效勞的地方,請明說。」曾漁性情平和,不是那種愛憎分明的人,至少表面不是。 湯舉人愣了一下,心想:「此人倒是直爽。」當下也就直言道:「不瞞曾公子,在下想請曾公子代為引見嚴紹慶公子,在下願以紋銀百兩酬謝曾公子。」 引見一下就是紋銀百兩,這銀子真好掙啊,難怪連嚴府門下那些家丁都富得流油,曾漁嘿然道:「湯前輩真是高看在下了,在下自己都不能托庇嚴氏門下,哪裡還能幫助別人!」 湯舉人詫異道:「曾公子何出此言?」 曾漁道:「話不多說,過兩天就水落石出了,不是在下不肯相幫,實在是愛莫能助。」說罷,拱拱手,快步離去。 湯舉人立在原處愕然良久,實不知曾漁所言何意,似乎很有玄機一般。 曾漁回到春風樓客棧,鄭軾、吳春澤諸人都在等他的消息,得知曾漁二十八日要接受考核,既為曾漁抱不平,卻都無可奈何,安慰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曾漁不似昨日那般憤懣,笑道:「諸位,諸位,中午我請大家喝酒,本月二十八****要在眾目睽睽下證明自己是不是有這個進學資格,還請諸位到時為弟壯膽。」 …… 無須刻意宣揚,廣信府考生曾漁的生員資格需要重新考核的消息沒兩天就傳遍了南昌城大街小巷,若是換一個人被考核那肯定沒有這般轟動,曾漁曾九鯉那可是大名鼎鼎啊,去年賊首張璉、吳平劫掠福建和江西,贛江、信江兩岸受害民眾甚多,賊眾燒殺淫掠的傳聞讓江西百姓一日數驚草木皆兵,曾漁剿賊立功的神奇事蹟更是廣為江西民眾知曉,其後曾漁與龍虎山張氏的小姐訂婚,亦是一時美談,現在聽聞曾漁因為是補考進學要重新考核,尋常底層老百姓大都為曾漁抱不平,說曾相公助官兵剿賊立下那麼大的功勞,連皇帝都下旨誥封旌賞,而一個生員功名卻要左考右考,這不是為難曾相公嘛—— 七月底,應鄉試的考生差不多都到省城了,對於這數千應試的生員來說,同情曾漁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亦有之,但更多的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關注此事,離鄉試還有十日,旁觀一場他人的悲歡故事正好消遣,至於其中涉及的朝黨之爭,很少有人知悉—— 友竹居的嚴紹慶也聽說了這事,二十七日一早就帶著嚴健等幾個僕人趕來春風樓客棧見曾漁,嚴紹慶很氣憤,作為曾漁的學生他最敬服曾先生的學問和人品,質疑曾漁的生員功名那就是羞辱他嚴紹慶,這位當朝首輔的長孫雖然受曾漁之教要潔身自好,這時卻也氣忿忿地要利用嚴氏的權勢為曾漁出頭,說新任江西巡撫、左布政使胡松胡大人與他父親嚴世蕃有交情,他要去求巡撫胡松出面干預此事,不能讓曾漁受委屈—— 曾漁忙道:「紹慶公子,多謝好意,多謝好意,我去年通過補考進學的確有很多人非議,如今我又薄有微名,嫉妒者肯定不會少,這次按察使司要考核我,正遂我意,以我的才學,何懼考核,正可借此機會向江西道士紳民眾證明我的真才實學。」 聽曾漁這麼說,嚴紹慶轉怒為喜,連連點頭道:「曾先生的才學何懼考核,明日學生也會到學署為先生助威。」 送走了嚴紹慶,萬壽宮的住持智亭道長又來了,智亭道長也是聽說了曾漁要接受考核之事才來的,曾漁是龍虎山大真人府的佳婿,莫名其妙要接受這種羞辱式的考核,分明是掃正一道門的臉面,智亭道長說起來也是氣忿忿哪,曾漁費了好一番唇舌才讓智亭道長消了氣—— 還有,這兩日到北操場春風樓客棧看熱鬧的人是絡繹不絕,以應試的秀才居多,曾漁名聲不小,但聞名只是聞名,沒見過面呀,聽說曾漁住在春風樓客棧,就都來看看曾漁長什麼模樣? 曾漁呢,當然不會當這展覽品,他閉門不出,讓客棧掌櫃對那些看熱鬧的秀才說他正在溫習詩書備考,要看熱鬧屆時可到學署大門前看考核結果。 二十七日傍晚,宜春的井毅、劉行知等四位秀才來訪曾漁,井毅四人是昨日到的南昌,聽說了曾漁考核之事,就來探問。 井毅、劉行知他們對曾漁袁州補考經過知道得很清楚,知道曾漁的才學,都很為曾漁抱不平,因為明日曾漁就要赴學署考試,井毅幾人沒敢多打擾,略敘別情,鼓勵曾漁幾句,便即告辭。 |
第213章 驟起波瀾 來福咧嘴笑道:「曾少爺,又有人找你,這回不是道士。」 曾漁被船篷遮住了視線,看不到柳堤上問訊之人,便讓船工緩暫行船,一面向船尾走去,心想:「這聲音有點耳熟,似乎是嚴紹慶的親隨嚴健。」 只聽那柳堤上的人又問了一句:「曾九鯉公子是在這船上嗎?」 這又是另外一個人的嗓音了,曾漁聽著也耳熟,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走到船尾定睛看時,柳堤上兩個人,左首那人正是嚴紹慶的心腹嚴健,另一個卻是黃提學的家人黃祿保。 曾漁趕緊讓船家撐船靠岸,嚴健跳下柳堤近前道:「曾公子,這人自稱是學道衙門的,找曾公子有急事,我家公子就命我帶他來了。」 曾漁道:「有勞有勞。」心想:「黃祿保自然是奉黃提學之命來尋我的,只不知有何急事?」 走上柳堤,曾漁向黃祿保拱手道:「黃管事,有何吩咐?」 秋陽朗照,湖光明媚,黃祿保臉色卻有些陰沉,笑得頗勉強,叉手道:「我家老爺有要緊事見曾公子,曾公子這就隨我去吧,我家老爺肯定等急了。」 曾漁問:「不知有何急事?」 黃祿保道:「我一個下人哪裡說得清,曾公子見了我家老爺自然一清二楚。」語氣裡似乎對曾漁有點不滿。 因為去年袁州府道試舞弊案,黃祿保與曾漁生了嫌隙,不過曾漁也清楚黃祿保對他怨氣是有,惡意倒不至於,畢竟黃提學很看重他,便道:「那好,我這就去。」向船上的鄭軾、吳春澤幾人說了一聲,就帶了書僮四喜隨黃祿保向東書院大街行去。 嚴健跟著走了一程,到白馬廟前廣場向曾漁告辭道:「曾先生,那小人先回去了,我家大公子請曾先生有暇一定回友竹居看望他。」 嚴健往高昇巷去了,曾漁朝白馬廟看看,不知那位白袍客還在不在廟裡,應該是早就離開了,那日白袍客的那番話成了他心裡的一個結、一處隱憂—— 黃祿保一路上都是寡言少語,這時催促道:「曾公子快走吧,我家老爺等急了。」 曾漁雖然很想知道黃提學找他何事,但既然黃祿保諱莫如深,他也就不再多問,等見到了黃提學也就一切瞭然。 主僕二人跟著黃祿保進到學政衙門,黃提學正與贛南的幾位教授、教諭會談,請曾漁在廨舍小廳暫候,大約過了兩刻時,曾漁才見到黃提學,黃提學面容消瘦,神情抑鬱,開口便道:「曾生,禮部文書下,江西道今科鄉試的副主考不由老朽擔任了。」 曾漁吃了一驚:「老師,這是何緣故?」 黃提學苦笑道:「禮部體恤老朽身弱多病,難以勝任繁重的閱卷公務,故另擇他人主持。」 這顯然是公文門面話,一定另有原因,不然不會違背慣例不讓一省的提學副使做本省的鄉試副主考。 曾漁小心翼翼問:「老師,此事是否與去年的袁州舞弊案有關?」 黃提學嘆了口氣道:「這事去年就由按察使司查問過,我也詳細申文有司,原以為沒事了,不料又被科道官揪出來,所以今科鄉試只能避嫌。」 曾漁眉頭微皺,若僅僅是因為不擔任副主考之事,黃提學不會特意召他來,只恐黃提學破格讓他進學之事也在科道官彈劾之列,便問:「老師,是否學生的生員資格也受質疑了?」 黃提學正視曾漁,注目片刻,點頭道:「南京科道官要求按察司王分守徹查去年江西道進學考試舞弊案,亦提及你的名字——」 曾漁心頭一凜,種種頭緒紛至沓來:前日白馬廟裡白袍客語含威脅的神態在腦海裡驀然閃現,現在看來,白袍客的那番話並非虛言,確確實實有整他的嚴厲手段,可他一個小小秀才與他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有必要這樣大動干戈來對付他嗎! ——這當然是因為他與分宜嚴氏有那麼一點關係,還有,胡宗憲以軍功獎勵他的八百兩銀子想必也會被倒嚴一黨盯上,因為胡宗憲是被看作嚴嵩一黨的,倒嚴勢力搜索嚴黨罪證是鉅細不遺,倒不是刻意要打擊他,只是借打擊他來達到攻擊胡宗憲和嚴嵩父子的目的; ——還有,與嚴嵩關係密切的陶仲文仙逝後,徐階舉薦的扶乩道士藍道行當寵,陶仲文、邵元節都算是龍虎山正一道派系,而他曾九鯉現在是龍虎山張氏的女婿,狠狠打擊他曾九鯉正可以牽制分宜嚴氏和天師道,這是倒嚴派一石三鳥之計啊! …… 「曾生——」 黃提學見曾漁默然不語神情抑鬱,便寬慰道:「你也莫要焦慮,你我師生肝膽冰雪俯仰無愧,我當初破格擢取你,是因為你的好學上進,這有文章為證,而且一省學政為國家破格拔取人才不乏先例,何懼他人指責!」 說到這裡,黃提學有些氣喘,端起茶盞喝了兩口,又道:「昨日我去按察使司向王分守為你說情,王分守看了你的幾篇八股文,也讚賞你的文才,但王分守說為了打消南京那幾位科道官的疑慮,要會同本省御史和兩位推官在學署舉行一場針對你一人的考核,當時我就堅決反對,老朽作為一省學政,有權決定進學人選,你補考的試卷都經磨勘,完全合格,無緣無故豈能如兒戲一般再加考核,這是侮辱國家名器,我黃國卿這頂的官帽可以不要,你這生員功名我非保不可!」 黃提學語氣越說越激憤,說到最後這句,原本蒼白的老臉泛起病態的潮紅,他嚴拒按察使司對曾漁的考核,除了愛護曾漁之外,更是出於維護提學官的尊嚴,提學官屬於風憲官,不是品行和文章兼優者不能擔任,一省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這樣的三司長官對提學官亦是禮敬有加,曾漁是黃提學通過補考錄取的,現在按察使司卻要再考核曾漁,黃提學自感受到羞辱,在黃提學看來,按察使司可以重審袁州舞弊案,卻不能要求考核曾漁,因為考核生員是提學官的職權—— 曾漁心情極為複雜,既歉疚又憤怒,黃提學耿介有清名,遠離京城做地方學官,與嚴嵩、徐階之爭無涉,大明朝又有哪個當官的敢保證屬下一個個都能秉公守法,屬下出了枉法之事能不徇私一查到底這就是稱職的好官,袁州道試的舞弊案早已查清楚,主謀凌鳳曲和那些作弊考生已經受到懲處,而且道試的重要性遠不能與鄉試和會試相比,問責亦輕,可那些負有糾察百官之責的御史、給事中卻在鄉試將臨之際借這事來向黃提學發難,絕對是出於黨爭的私心,為了是打擊他曾九鯉,堂堂正四品提學副使竟被他這麼個小小秀才連累,這也真是奇聞了! 若不是那白袍客的出現,曾漁或許猜不透這一石三鳥之計,現在他是很清楚有一張險惡的大網正向他收攏,黃提學或許還想不到這些,他只想維護曾漁並捍衛自己作為提學官的尊嚴,但曾漁卻知道撒網對付他的人絕不會善罷甘休,既然黃提學反對對他生員資格的考核,撒網之人很有可能乾脆以他進學靠的也是靠舞弊的罪名來控告他,這樣,按察使司介入就名正言順了,那時反而不好看—— 曾漁道:「多謝老師愛護,但學生不懼考核,為了讓那些人看清楚學生的清白,學生願以個人名義向按察使司提出考核磨勘申請,不然,那些人會藉機生事。」 黃提學撚鬚不語,他雖沒有曾漁考慮得那麼透徹,卻也知道曾漁鄉試前遭此波折應該是因為與分宜嚴氏走得太近有關,當下嘆口氣道:「曾生,你就把這番波折當作『天將降大任』而對你的磨礪吧,你放心,老朽會為你力爭到底。」 當下曾漁就在學署寫《上王分守書》,洋洋灑灑兩千言,一個時辰就寫好了,黃提學看罷,讚道:「詞氣不卑不亢,論理雄辯透徹,只此一篇《上王分守書》就足以讓那些別有用心者閉嘴了。」 又說了一會話,黃提學讓曾漁先回去,這封《上王分守書》由他代呈按察使王宗沐,又叮囑曾漁明日午前來聽消息。 出了學署衙門,將近午時了,陽光耀眼,曾漁悶著頭往東湖行去,心想:「如此看來前日白袍客約見我倒是一番好意了,是真想要拉我一把,這當然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做臥底為扳倒嚴嵩父子出力。」 想到這裡,曾漁臉現譏諷之色,心道:「分宜嚴氏對我頗為禮遇,做臥底這種卑劣的事是我曾九鯉做得出來的嗎?嚴嵩父子是沒好下場,但投靠徐階就有好下場?徐階自己因為子弟家奴為非作歹在其晚年也被抄沒了許多田產,徐階之後是高拱,高拱之後是張居正,這些權傾一時的大人物難得善終……」 書僮四喜緊緊跟著,他看出少爺心情不好,卻不知發生了何事,一時間也不敢問。 主僕二人回到春風樓客棧,鄭軾他們早已下船回到了客棧,正準備用午飯,曾漁坐下來先喝了半碗酒,舒了一口長氣,這才把黃提學不擔任今科鄉試副主考和他曾九鯉要再次接受生員資格磨勘考核之事說了。 眾人面面相覷,都驚住了。 半晌,鄭軾道:「九鯉,你的才學我們都是佩服的,只要是公平的考核,你又有何懼。」 吳春澤等人連聲附和,七嘴八舌安慰曾漁。 「多謝諸友安慰,我不會畏縮消沉的。」曾漁笑著作揖致謝,又自嘲道:「沒辦法啊,補考生就是這麼受歧視。」 |
第212章 三道符 除了曾漁之外,鄭軾他們都喝醉了,有兩個還吐了一地,被各自僕人架著回房歇息。 酒席散後,曾漁回客房洗漱畢,與往常一樣自己擬題作一篇八股文,尚未完篇,就見吳春澤扶著牆壁、噴著酒氣進來了,大著舌頭說道:「曾賢弟,方才忘了一件事,令堂還有一個包裹托我帶給你。」扭頭讓跟在後面的僕人把包裹呈上,然後就坐著與曾漁天南地北地神聊。 吳春澤平日雖不能說是不苟言笑之人,卻也並不健談,沒想到半醉之後簡直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尤喜談神仙鬼怪因果報應故事—— 曾漁給吳春澤沏上一杯醒酒茶,微笑傾聽。 這時鄭軾晃晃悠悠進來了,來福跟在後面,手裡捧著一個書匣子,曾漁一看到這個製作精緻的櫸木書匣子,就知道張廣微送來了,該不會又是道經吧? 「九鯉,這是羽玄道人托我帶給你的,應該是令正送你的私房禮吧,嘖嘖,未過門就如此恩愛,讓人好生羨慕。」 鄭軾笑呵呵說著,一屁股坐在曾漁床上,催曾漁趕緊打開匣子,讓他也飽飽眼福。 曾漁看到那書匣子還貼著黃裱紙的封條,封條上還畫著符,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張廣微還真是煞有介事啊—— 吳春澤近視,湊近前看書匣子上的符,肅然道:「這是五雷符,闢邪除穢,鬼物莫近,這符只有曾賢弟能揭,其他人一揭必遭天打五雷轟。」一扯鄭軾的袖子:「鄭兄,我們告退吧,讓曾賢弟揭符收檢禮物。」 鄭軾、吳春澤回房去後,書僮四喜近前仔細端詳那隻畫了符的書匣子,很是稀奇,曾漁笑道:「四喜,把這符給我揭了,我要看看匣子裡有些什麼物事。」 四喜聞言趕忙退開兩步,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我不揭我不揭,雷公會打我。」 曾漁笑得不行,自己把那黃紙符揭了,隨手在油燈上點著燃燒成灰燼—— 四喜在一邊全神貫注地看著,感嘆道:「小仙姑貼的符果真的只有少爺才能揭!」 曾漁笑道:「你也能揭,誰都能揭,小仙姑唬人的。」 四喜只是不信,對那神秘的符充滿敬畏。 曾漁抽開木匣子,只見裡面白燦燦有兩錠銀子,約為二十兩,還有一塊祥雲圖案的金飾,呈蚌殼狀,裡面摺疊有三張符,再就是十餘冊道經,首卷道經夾著一封信,是張廣微寫的信,上回在元綱老法師那裡他看到過張廣微的筆跡,書法稚嫩有女態—— 在信裡張廣微稱呼「曾道友惠鑑」,讓曾漁甚感好笑,張廣微在信裡詳細解釋了祥雲金飾裡那三道符的作用,三道符分別是「文昌符」、「光明符」和「聰明開竅符」,有這三道符護佑,曾漁想不中舉人也難—— 曾漁搖著頭笑,心道:「若這樣那就太對不起寒窗苦讀的學子們了,大家一股腦兒跑到大上清宮求符去了。」心裡雖這麼想,但張廣微的好意讓他感動,同時又有些奇怪,張廣微怎麼轉性要他求功名了? 繼續看信,才明白這是張廣微的母親為他求的,看來張廣微的那些長輩很希望他中舉,龍虎山張氏的閨女嫁給一個秀才寒磣了點是嗎? 好在張廣微依舊忠告曾漁不要迷戀於俗世功名利祿,道經還得每日常誦,還有呢,出門在外不要太節儉,有什麼困難可以找南昌萬壽宮的住持智亭法師求助,信的末了張廣微埋怨曾漁三月間去分宜時經過鷹潭卻不去龍虎山看望她—— 就是信末這寥寥幾句埋怨的話,把雲端中飄呀飄的小仙姑拉回地面上來了,象鼻崖頂的雨夜、木炭的溫暖、又困又餓放心地靠睡在他身邊的可愛樣子,這世間男女有一見鍾情,更有日久生情,曾漁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那個一心修道的小仙姑了。 曾漁將信收好,銀子交給四喜保管,又拆看母親托吳春澤帶來的包裹,包裹裡有十兩銀子和兩套秋衫,沒有書信,應該是姐姐若蘭不在曾宅這邊,母親認得些字但不會寫,只托吳春澤帶話要他注意寒暖、莫要熬夜、無論考沒考中早早回家—— …… 次日天朗氣清,曾漁雇了一條遊船請諸友在東湖上賞景飲酒,距離鄉試之期還有半個月,秀才們的話題當然是三句不離考試,在赴省城的船上他們就知道今科鄉試的主考官是翰林編修陶大臨了,陶大臨的程文集子現今已是人手一冊;副主考按慣例是由本省的提學黃國卿擔任,另外還有十多位五經房官,按慣例,這些房官由本省甲科進士出身的知縣擔任,不足數的話由各府推官充任;房官下面還有閱卷官,大抵由現任教官五十歲以下、三十歲以上、平日精通文學、持身廉謹者充任—— 對於考生而言,有最終裁決權的主考官當然重要,但各房的房官和閱卷官卻是他們要過的第一道關,沒有閱卷官、房官把試卷薦上去,就根本沒有取中的機會,所以考生們對房官、閱卷官的人選也很在意,就有那博聞之士把本省進士出身的知縣、推官,還有那些年富力強頗有文名的教官的姓名一一羅列出來,連這些官員所習的五經、為文的喜好都有記述,刊印成冊,年初就在各書肆銷售了,售價還不菲,當時吳春澤買了這樣一冊科舉秘笈來與曾漁共同揣摩,江西道總計一州七十二縣,這些知縣加上各府推官、教官近兩百人,曾漁不願花心思去琢磨那些,吳春澤卻是興致勃勃,曾漁習《周易》、吳春澤習《詩經》,吳春澤不但歸納總結出他自己《詩經》五房的房官大致是哪十個人,還為曾漁也歸納出《易》五房的房官的大致人選—— 曾漁見大家討論房官、閱卷官很是熱烈,便道:「諸位,五經房官、閱卷官的文風喜好就不要去揣摩了,徒然浪費時間,我們只把陶翰林和黃提學的八股文風揣摩透了就足夠,須知每次考題選定之後,兩位主考官會擬作程文,並列出取卷的標準,各房官都要依據主考官的程文和錄取標準來閱卷,房官的文風喜好在其次,考前又不知道房官是誰,胡亂猜測反而亂了頭緒,更何況這本所謂的科舉秘笈羅列的諸位官員的文風喜好不見得準確。」 鄭軾諸人都點頭稱是,鄭軾道:「吾輩今日只遊湖賞景,不說考試的事,要用功自明日始。」 遊船繞東湖緩緩而行,曾漁與諸友或飲酒或品茶,說些詞章典故,只單獨與鄭軾說了前日白馬廟那神秘白袍客與他的一番談話,鄭軾好生詫異,對白袍客見曾漁的意圖也是琢磨不透,曾漁道:「不管那麼多,我只作好我的七篇文章。」 遊船靠近百花洲時,突然聽到右岸萬柳堤上有人在高叫:「廣信府的曾九鯉公子可是在這船上?」 船上的來福立即粗聲應道:「在船上,在船上。」回頭沖曾漁憨笑道:「曾少爺,有人找你。」 曾漁走到船邊凝目朝湖堤看,只見岸邊高柳下立著一老一少兩個道人,不禁心中一動,遙遙作揖高聲道:「在下曾漁,法師有何吩咐?」 那老道手搭涼篷朝船上看,說道:「貧道智亭,寄身萬壽宮,有話對曾公子說。」 張廣微在信裡說若曾漁有什麼難處可向萬壽宮住持智亭法師求助,當然這只是天師府對自家人的關照,曾漁也沒打算去萬壽宮拜訪智亭法師,不料這位智亭道長就找到這裡來了—— 鄭軾笑嘻嘻對吳春澤他們說道:「是九鯉未過門妻子的娘家人。」 貴溪一個姓孟的秀才也善謔,說道:「天下道門萬萬千,曾賢弟走到哪裡都不會受欺負。」 曾漁笑道:「這次鄉試落榜我就做道士去。」一面吩咐船工將船靠岸。 年約五旬的智亭道長見一個年少俊拔的秀才敏捷地跳上湖堤向他走來,趕忙迎上去稽首道:「無量天尊,貧道有禮,貧道前日得大上清宮住持師叔的手書,知曾公子在省城應鄉試,便讓人打聽曾公子落腳處,總算找到了。」 曾漁客氣道:「小生昨日才收到張小姐的信物,正待去拜訪道長,不想道長找來了,有勞有勞,道長一起上船喝杯茶說話吧。」 智亭道長朝遊船上看看,笑道:「不打擾諸位相公的遊興,貧道今日來別無他事,就是認識一下曾公子,果然名不虛傳。」說著朝身邊的小道士一甩拂塵,那小道士就捧過一個禮盒呈到曾漁面前。 智亭道長含笑道:「些許薄禮,聊表敬意。」 小道士捧著的禮盒給人沉甸甸的感覺,顯然不是薄禮,道士與和尚受十方供養,這些人的錢財如何收受得,罪過罪過,曾漁連連擺手道:「道長,這決使不得,功名利祿有定數,無故受禮非福也。」又道:「待小生應試畢,定來萬壽宮拜見道長。」 智亭道人見曾漁堅決不肯收,只好作罷,就在柳蔭下與曾漁說了一會話,告辭而去。 曾漁回到船上,鄭軾幾人打趣曾漁,船工解纜行船,離岸才數丈,又聽得柳堤上有人在叫:「廣信府永豐縣的曾公子可在這船上?」 |
第211章 前倨後恭 惡少羅上翔身邊有幾個也是方巾襕衫的秀才,見羅上翔這般氣急敗壞的樣子,便都七嘴八舌問羅上翔此人是誰? 羅上翔叫道:「就是去年在關王廟前毆打我的那個傢伙,仗著與當時的臨川知縣林潤有點交情,打了人竟然逍遙法外,今日決不能讓他逃了。」 鄭軾、吳春澤幾個都聽曾漁說過那次痛毆撫州羅惡少的經歷,聞言是哈哈大笑,鼓噪道:「打得好,打得好,這等敲詐勒索的惡棍正要拳頭來教訓。」 羅上翔暴跳如雷,卻不敢上前半步,他知道曾漁會武藝,現在又有生員功名了,他還只是一介童生,而且對方人手著實不少,有幾個奴僕把挑行李的扁擔都抽出來了。 曾漁問那春風樓掌櫃:「是他們佔了我訂好的客房?」 掌櫃的愁眉苦臉道:「是啊是啊,小老兒也是沒辦法,曾相公千萬不要怪罪——」 羅上翔聽明白他們現在住的客房是曾漁提前預定的,頓時轉怒為笑,覺得出了半口惡氣,大聲道:「這幾間客房我們住定了,你能奈我何,哈哈哈哈。」 在南昌的這些日子曾漁真的是很低調了,幾乎是足不出戶,哪裡想到預訂幾間客房也會碰到這等蠻橫不平之事,現在鄭軾、吳春澤這些朋友們都是帶著僕人、扛著行李想要有個落腳處,春風樓這位掌櫃雖說他連襟的客店還有客房,但偏僻簡陋可想而知,絕不會有這麼好的位置,而且,這口氣誰嚥得下! 曾漁一把拉過那掌櫃,大聲道:「掌櫃的,是你貪圖小利把我預訂的客房讓他們住的,還是他們看到有空房不顧你勸阻強行住下的?說明白,冤有頭債有主,不然我們今日就把你這小店給拆了!」 瘦得像乾絲瓜一般的老掌櫃被曾漁抓著手臂,好比被鐵鉗住一般,心想:「這秀才好大的手勁,買賣人不吃眼前虧啊。」趕忙道:「曾相公,曾相公,小老兒方才說得明白,是他們強行要住,小老兒當時說了這幾間房已有人訂下,可他們不聽啊,那位舉監老爺還說不干小老兒的事,到時曾相公找上門他會親自對曾相公分說。」 羅上翔這蠢貨在一邊得意洋洋道:「沒錯,我三舅就是這麼說的。」心裡想:「看你這個秀才怎麼和我三舅斗,就算鬧到南昌縣衙那裡去又有何懼,南昌辜知縣與我三舅乃是乙榜同年,讓你有理也沒處說去,哈哈,痛快。」 這時的春風樓客棧大門外已經圍了很多看熱鬧的閒人,有住店的客商、士人,也有小販、腳伕,人頭擠擠,摩肩接踵,曾漁高聲道:「那就請舉監大老爺出來說話,看看舉監大老爺是依仗大明哪條律法可以這般橫行霸道。」 羅上翔帶著捉弄的語氣道:「你可以在門外候著,我三舅去拜訪本縣縣尊了,應該快要回來了,若是辜縣尊留飯,就有勞汝輩多等一會了。」說著哈哈大笑,招呼身邊的幾個秀才回客棧喝酒去。 鄭軾怒道:「認得本縣縣尊就能不講理了!」 廣信府另幾個秀才也都是忿忿不平,但他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也只能動動嘴皮子罵罵咧咧,沒有其他法子可想。 曾漁雖然不是多麼虛榮的人,在外也處處謹慎,但這些朋友都是他帶到這裡來的,這個顏面怎麼也要掙起,哪有灰溜溜另覓住處的道理,他做童生時就敢打府學稟生,現在是秀才了,與那個舉監大老爺鬥一鬥卻也不懼,當下挽著老掌櫃的手臂,也進到客棧。 春風樓客棧一進門就是個大院子,兩邊是平房,是住客飲食、娛樂之所,也有幾間客房,往裡還有一進,一個大天井,圍繞天井三面的是一座木樓,上下兩層共有二十多間客房,曾漁半拖半拽著老掌櫃進到大天井邊,讓老掌櫃一一指明哪八間是他預訂的客房,把襕衫下襬往腰間一掖,招呼來福和吳春澤的一名健僕跟在他後面清理客房,這八個房間的雜物一律丟出去,誰敢反抗就由他曾九鯉來揍—— 與羅上翔一道的那幾個秀才不是臨川羅家的親戚就是密友,大抵牽親帶故,見曾漁摩拳擦掌殺氣騰騰的樣子,都是大為吃驚,蠻橫的他們不是沒見過,羅上翔對外人就很蠻橫,但象曾漁這般膽大妄為的卻是第一次見,他們表舅可是舉人哪—— 羅上翔攔在樓下一間客房門外,怒道:「反了天了,今日你敢——」 狠話還沒說完,就被曾漁隨手撂倒在地,來福和吳家僕人從羅上翔身子跨過進到客房把裡面的行李一股腦兒都搬出來丟到天井邊上。 羅上翔掙紮著爬起來,怒叫著讓他們的健僕過來揍曾漁,曾漁兩手一拍大喝道:「你們這些奴僕敢對生員動手,見官先就是一頓板子,叫你們主人來與我打。」 羅家的那幾個僕人就只是虛張聲勢不敢太靠近曾漁,平時欺負一下平民百姓可以,打秀才他們的確不敢,還是讓少爺公子他們上吧。 羅上翔的那些秀才親戚看到羅上翔被曾漁輕易打翻在地,哪裡還敢上前,只是叫嚷著「王法、斯文」什麼的,還有的叫著快尋三舅回來,沒有舉人鎮不住場啊。 羅上翔對自家那些僕人是拳打腳踢,羅家的僕人們只好硬著頭皮上前,秀才不敢打,那就打僕人,僕人對僕人,公平,可那個明顯是會武藝的秀才幾步過來一把就撂他們一跤,勇不可當哪。 就這樣,曾漁和來福、吳家僕人三人清理一個房間就叫自己這邊的人把行李搬進去,一樓三間客房清理完,又上二樓去—— 羅上翔聲嘶力竭暴跳如雷,他的那些秀才親戚則是異口同聲譴責曾漁,卻沒半點實際的辦法,只有寄望於那位舉監大老爺,已有僕人飛奔著出去找了—— 舉監大老爺真是及時雨,恰在這時候回來了,客棧大門外好幾個人高聲叫道: 「舅老爺到了。」 「叔老爺到了。」 舅老爺、叔老爺都是指同一個人,這位舉人監生四十多歲,中等身材,走起路來四平八穩,很有點官老爺的派頭,進到客棧天井邊,沉著臉看看那一大堆行李,嚴肅地問:「出了何事?」 畢竟是乙榜功名取得為官資格的舉人,真有一種氣場一般,整個春風樓客棧霎時就是一靜,這位舉人監生略略提高嗓門又問:「誰人這般大膽,敢動我的行李!」 羅上翔叫聲「三舅」,正待說明情況,曾漁從樓廊護欄上探出上半身,應道:「是我。」他是下決心和這位舉監大老爺鬥一鬥了,有契約在手,人證亦有,沒什麼好怕的。 羅上翔伸著脖子叫道:「三舅,就是他,去年在城西關王廟打我的也是他,囂張至極啊。」 那位中年舉人抬起頭來,與樓上的曾漁一照面,二人都是一愣,曾漁心道:「此人不就是方才在高昇巷求見嚴紹慶的湯監生嗎,真是巧了,羅惡少的三舅就是他啊。」 樓下的中年舉人當然也認出了曾漁,表情變化極快,從一臉的怒色到驚訝愕然再到眉眼帶笑,只是眨眼間的工夫,兩手高舉過頭,作揖道:「曾公子,久仰久仰,臨川湯尚學有禮。」 羅上翔和他的那些秀才親戚一個個目瞪口呆,一口氣兜轉不過來呀,客棧老掌櫃和小二還有那些看客也都是驚詫莫名,不知曾漁是什麼來頭,舉監老爺對他都要這麼恭敬! 羅上翔近身道:「三舅三舅,就是此人把我們的行李都扔了出來,要把我們趕出客棧——」 「滾出去。」 舉人監生湯尚學反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得羅上翔一個踉蹌,半邊臉頓時紅腫起來,湯尚學復又向樓上含笑拱手道:「在下實不知這幾間客房是曾公子預定的,得罪了得罪了,在下這就讓小介們把東西都搬走。」轉身喝命湯家、羅家的奴僕廝役趕緊把客房騰出來。 吩咐畢,湯尚學又向曾漁作揖道:「在下的甥侄輩有眼無珠,冒犯了曾公子,在下願擺酒贖罪,請曾公子和曾公子的朋友賞臉。」 曾漁心裡是感慨良多,權勢真是好東西啊,他曾九鯉自身哪有半點權勢,只是與嚴嵩的孫子沾點邊,這位舉監老爺就前倨後恭現出兩樣嘴臉,若無高昇巷那一面之緣,這時只怕是立即要見官理論了,但這個時候分宜嚴氏的權勢還能憑藉嗎,他曾九鯉可想不淌那樣的污水,拱手道:「既然湯舉人道明了誤會,那就沒什麼事了,湯舉人趕緊領著貴宗子弟另覓住處吧,晚生的朋友們旅途疲憊,只想洗漱早點歇息,少陪了。」說完,就從樓廊上消失了。 湯尚學有點尷尬,乾笑兩聲,朝著樓上曾漁方才站立的位置說道:「那在下先就不打擾了,改日再來拜會曾公子。」 曾漁從樓上拋下一句話:「不必再會,各行各路罷。」 被曾漁拒絕得很沒面子,湯尚學老臉一紅,裝作沒聽清,支吾道:「好好,那就改日再會,改日再會。」說著,快步出客棧去了。 湯舉人一行離了客棧,那老掌櫃趕緊上前奉承,向曾漁百般陪不是,不但把每日每間房錢降了兩分,還擺了兩桌酒席向廣信府這九位秀才賠禮道歉。 鄭軾、吳春澤諸人是興高采烈,行李搬進客房了,一場風波化解了,酒席間皆贊曾漁敢擔當、有辦法,鄭軾還問曾漁:「那位湯舉人與你有何交情,對你這般相敬?」 曾漁苦笑,他心裡清楚這位湯舉監與他套近乎無非是想通過他見到嚴紹慶,進而與嚴世蕃、嚴嵩攀上交情,他曾九鯉現在是求洗白白而不可得,又被這湯監生一鬧騰,只怕與分宜嚴氏的關係是要盡人皆知了。 與其這樣,不如先把話說明白,曾漁就把今日午後在嚴氏友竹居後門見過這位湯監生一面的事說了,更把自己平日如何教導嚴紹慶清白做人的話也說了—— 鄭軾、吳春澤等人都知道曾漁在分宜嚴府為西席,聽曾漁道明原委,自然少不了大讚曾漁,又笑那湯監生可鄙,席間笑語喧嘩,好不熱鬧。 |
第210章 冤家路窄 翌日早飯後,嚴紹慶的母親曹氏派人來請曾漁去她居住的牡丹苑有事相商,曾漁心知嚴紹慶把他勸其暫不進京為官之事稟知其母曹氏了,曹氏當然要問個清楚了。 曾漁跟隨曹氏派來的那兩個僕婦、婢女來到牡丹苑外,嚴紹慶先迎了出來,說道:「曾先生,家母就是想問那件事。」 曾漁點頭道:「理應向令堂解釋明白。」 曹夫人已經在二門小廳等著曾漁,隔簾與曾漁說話,先是感謝曾漁這些日子對紹慶的用心教導,紹慶學識明顯長進了許多…… 說了一通客氣話後才轉入正題,曹氏問:「妾身聽聞曾先生勸紹慶暫勿進京蔭襲中書舍人一職,不知曾先生是出於何等考慮?」大明朝官員講究資歷,早一日為官就多一日資歷的積累,中書舍人雖是七品小官,但供職於內閣,紹慶的祖父還是內閣首輔,提攜一下是情理之中,若過兩年再赴任,少了兩年的資歷不說,紹慶的祖父年過八十了,焉知兩年後還能不能繼續做內閣首輔呢? 曾漁對曹氏的這些心思瞭如指掌,說道:「紹慶公子為其祖母歐陽老夫人守孝尚未期滿,今年進京恐不合適。」 曹氏道:「到今年年底就守孝期滿了,明年入內閣供職豈非正好。」 有些話曾漁不想說得太明白,但面對曹氏的疑問他又不得不解釋,說道:「夫人有所不知,晚生在外風聞嚴侍郎因為守孝未滿就進京已招致言官彈劾,所以晚生才會勸紹慶公子暫勿進京。」 受嚴世蕃狂妄自負的影響,曹氏沒把言官彈劾當一回事,道:「大官人去年回京是因為紹慶的祖父年老,皇帝特許我家大官人返京盡孝。」 曾漁道:「但言官們會圍繞這孝道大做文章,京中定然不安寧,夫人可以先寫信問問嚴閣老和嚴侍郎,是否要紹慶公子今年進京?」又道:「晚生與紹慶公子情同手足,豈有不希望紹慶公子早日為官、早日昇遷之理,只是目前時局頗為複雜,紹慶公子此時進京恐惹是非,所以晚生以為還是以觀望為上策。」 一旁的嚴紹慶道:「母親,曾先生是肺腑之言,真心為我前程考慮,孩兒已答應曾先生暫不赴京了。」 曹氏卻是急著回京與她的大官人嚴世蕃相聚,不能落在嚴紹庭之母柳氏後頭啊,清明前大官人寄信來說內閣次輔徐階有意把孫女許配給他們嚴家呢,就不知是許配給紹慶還是許配給紹庭,所以曹氏著急啊,若紹慶能娶到徐階的孫女為妻,以後有松江徐家這麼個強大的戚族為援,紹慶就不會老是被嚴紹庭壓一頭了,她作為母親也可揚眉吐氣,她覺得這個曾漁頗有計謀,教導紹慶也的確很用心,也就毫不隱瞞地把這份心思向曾漁道明。 曾漁暗暗搖頭,心道:「徐階老奸巨滑,城府之深實在罕有,去年與嬰姿議親未成,今年又要把孫女嫁給嚴嵩的孫子,徐階這般巴結分明是有意麻痺嚴嵩、嚴世蕃啊,倒嚴的主謀不就是徐階嗎!」問:「嚴侍郎的家書可曾召紹慶公子入京?」 曹氏道:「那倒沒有,畢竟還在服孝中嘛。」 曾漁道:「這就是了,紹慶公子即便要進京,也須先徵詢嚴閣老、嚴侍郎的意見啊,貿然入京適逢其怒豈不是糟糕。」 曹氏點頭道:「曾先生說得是,那就依曾先生所言,讓紹慶先給京中寫信,問清楚何時適合進京,這樣可好?」心想大官人肯定是希望紹慶早早進京赴任的。 曾漁道:「這樣最好。」略敘數語,便即辭出。 嚴紹慶跟在曾漁身後默默走了一段路,見左右沒有其他人,便出聲道:「曾先生是認為我分宜嚴氏將遭厄運是嗎?」 曾漁不想讓這少年早早的就憂心忡忡,寬慰道:「紹慶公子言重了,我只是說朝中政爭步步荊棘,不希望你早早踏入其中,你依令堂之言,先寫信徵詢令尊大人的意見,不要輕舉妄動。」 嚴紹慶點頭道:「曾先生我向你保證,我日後為官一定做到潔身自好。」 能聽到這樣的話很難得了,也許很多即將步入仕途者的初心都是如此,但官場是個大染缸,正如白袍客說的那樣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不過嚴紹慶怕是沒有那樣的機會了,嚴世蕃雖然狂妄自大,如今面對六科給事中、諸道御史的彈劾,只怕也是焦頭爛額,應該不會在這個時候讓兒子進京。 …… 七月半中元節的前一日,曹氏帶著嚴紹慶回到城裡的友竹居,暑氣已消,不必待在冷清的象湖莊園了,曾漁自然也一起回城了,今科江西道鄉試總裁官的人選已經水落石出,正是五年前丙辰科的榜眼浙江人陶大臨。 曾漁對於白袍客的消息靈通並沒感到多麼震驚,更沒有顧慮重重,陶大臨就陶大臨吧,鄉試考卷都是要彌封、謄錄的,總裁官想要枉法不是那麼容易的,而且白袍客一黨應該也不至於這麼小題大作就要來整他。 七月半過後,曾漁去東湖北操場邊上那家「春風樓」問了一下,掌櫃說到二十日應該能騰得出八間客房,曾漁就想早早搬過去,嚴紹慶竭力挽留,說等曾先生的朋友們到了南昌曾先生再搬出去不遲。 七月十八日起,曾漁在老洲碼頭雇了一個腳伕,每有廣信府方向來的船,這腳伕就會上前問一問有沒有上饒城來趕考的吳相公、鄭相公,若接到吳春澤、鄭軾一行,那腳伕就會飛奔至高昇巷向曾漁報信—— 曾漁與春風樓客棧的掌櫃說好是二十日開始入住,到二十日這天,八間客房已經空出來了,可吳春澤他們還沒有到,曾漁就又去了一趟春風樓客棧,加付了一兩銀子訂金,客房錢照樣從二十日開始算,料想吳春澤他們也就是這一、兩天就會到。 七月二十二日午後,老洲碼頭那個腳伕滿頭大汗跑來了,向曾漁報告說廣信府的吳秀才他們到了,曾漁大喜,賞了腳伕八十文錢,讓腳伕先回碼頭請吳秀才他們稍等,他隨後就到。 嚴紹慶聽曾漁說要搬出去,很是不捨,與母親曹氏商議了一下,捧出五十兩銀子相贈,曾漁驚道:「如此厚贈如何消受得。」執意不肯收。 嚴紹慶道:「這是學生的拜師禮金,曾先生一定要收下,紹慶得遇曾先生這樣的明師,實為有幸,先生若不收這份贄禮,學生就不放先生出門。」 曾漁搖著頭笑,嚴紹慶也笑了起來。 曾漁道:「那我就收下了,你我一年師生,終生為友。」 四喜早已將行李收拾好,牽著一馬一驢在後門邊等候,門子和兩個嚴府家丁與一個中年士人立在門外一株梧桐樹蔭下說話,過了一會,嚴紹慶送曾漁出來了,卻見那門子叉手稟道:「大公子,這位湯監生已經來過幾次了,就是想見大公子一面,大公子——」 那中年士人趨步上前,滿臉堆笑,正待向嚴紹慶施禮,嚴紹慶惱道:「不見不見,讓這人趕緊走,沒看到我正在送曾先生嗎。」受曾漁教導,嚴紹慶一般不見這些人。 曾漁從四喜手裡接過馬韁,道:「紹慶公子不必送了,我急著去接朋友,有暇我就會過來看看,日常功課你莫要荒廢。」 嚴紹慶恭恭敬敬道:「是。」 曾漁踏蹬上馬,舉手說聲「再會」,策馬而行,四喜也手腳麻利地翻身騎上驢子黑寶,跟著少爺「得得」出了高昇巷。 主僕二人趕到老洲碼頭,鄭軾、吳春澤一群生員已經下了船,在碼頭附近一個茶亭喝茶,見曾漁趕到,自然是大喜,紛紛見禮不迭。 這次隨吳春澤、鄭軾結伴來省城赴試的有上饒的四名生員和貴溪的兩名生員,都是曾漁的舊識,揖讓寒暄之際,曾漁突然看到一個商人打扮的青年對著他微笑,不禁訝然道:「這不是袁公子嗎!」 青年商人正是袁忠之子袁三立,見曾漁認出他,趕緊上前見禮。 吳春澤道:「袁大官來省城販布,與我們同路,僱船的銀錢都是袁大官付的,一路叨擾不少。」 袁三立忙道:「能與諸位相公同船,是小人的榮幸,有相公們坐鎮,沿途也沒有江痞水霸和無良皂隸來騷擾,算起來倒是小人賺了。」 眾人大笑。 曾漁道:「客房我已預計好,在東湖邊上,躺在床上都能看到湖對岸的貢院,我們這就去吧。」 袁三立作揖道:「曾相公,諸位相公,小人先告辭,城裡有我的店舖,改日再來拜訪諸位相公。」問明曾漁是住在靠近北操場的春風樓客棧,便告辭而去。 四喜去雇了一輛大車,將眾人的行李都裝上,曾漁大聲道:「這裡去春風樓客棧大約七、八里路,諸位是步行還是乘轎?」 諸生紛紛表示步行,正好借此機會熟悉熟悉南昌城的路徑,順便觀覽沿途風土人情,於是一行二十餘人便朝廣潤門行去。 將近廣潤門時,吳春澤問曾漁定了幾間房,他寫信時只要求曾漁預訂六間,可現在連同曾漁在內總共有九名生員,各自都還帶著一、兩個僕人,六間肯定是住不下—— 曾漁道:「我訂了八間客房,每間有二張床,不夠住的話那家客棧應該還空房。」 三年一次的鄉試,數千名考生四方雲集,還有其奴僕隨從,總計不下萬人,南昌的商戶們抖擻精神準備大賺一筆,酒肆青樓生意尤為紅火,就連街頭小販的叫賣聲也分外來勁。 曾漁一行九位生員只有兩人以前參加過鄉試,其他人都是第一回,當然是格外新鮮有趣,且行且看且流連,一個個興致勃勃,黃昏時才來到東湖西北端的春風樓客棧,豈料兜頭一盆冷水澆下:掌櫃說已經沒有空房,要把二兩銀子的訂金退還給曾漁。 吳春澤這些秀才們一時間也懵了,他們不清楚當初曾漁是怎麼與這家客棧商洽的,怎麼事到臨頭卻反悔了,所以一個個都看著曾漁。 曾漁沉著臉,讓四喜把那張書契找出來,對那掌櫃道:「我半個月前就與你訂了契約,前日又加付了一兩銀子的訂金,房錢從二十日就開始計算,哪點虧了你,今日我朋友們都到齊了,你卻說沒空房了,看來是要找個說理的去處了。」 鄭軾、吳春澤諸生聽曾漁說得明白,又有契約在手,就都義憤填膺大聲鼓噪起來,有那年輕力壯的僕人攘臂瞋目,作勢要揍那掌櫃。 掌櫃的看著這麼一群氣忿忿的秀才當然害怕了,連連作揖道:「諸位相公,諸位相公,請聽小老兒解釋,不是小老兒違約不講誠信把那客房給了他人住,實在是那伙客人來頭更大啊,秀才好幾個就不說了,其中有位還是舉監老爺,很快就要進京銓選知縣的,昨日來看店見有空房,就強行搬進去住了,小老兒哪裡得罪得起。」又低聲下氣道:「小老兒有一連襟也在這附近開店,小老兒可以帶幾位相公住到那邊去,也不遠,也不遠——」 吳春澤、鄭軾等人簡直要氣炸了肺,一個舉監就能這麼霸道嗎,把他們這群秀才都不放在眼裡了,真是豈有此理,鼓噪著要那舉監出來論理。 正鬧紛紛間,從客棧裡走出幾個衣著光鮮的青年,其中一個瘦高身材的惡聲惡氣道:「誰人在此喧嘩,打擾我兄弟們的文思,該當何罪!」 曾漁一看,此人眼熟啊,不就是去年在臨川遇到那個想要以四文錢買他四幅畫的惡少羅上翔嗎,是這傢伙搶佔了客房嗎,這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曾漁走上幾步,叫一聲:「羅公子,別來無恙?」 羅上翔見這群廣信府口音的秀才中居然有人認得他,不免有些驚詫,待看清楚曾漁容貌,臉上表情由驚詫轉為愕然再就是憤怒,漲紅了臉大叫一聲:「就是他!」簡直要仰天長嘯,唱上一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進來。」 |
第209章 逼上梁山 七月初,秋老虎,南昌城如火爐。 曾漁立在廟門簷下蔭涼處看著廟前廣場充塞著的熾熱陽光,遲遲不挪步,似乎有點怕走到那白花花的太陽底下去—— 白馬廟前熙熙攘攘,熾烈陽光下的各種叫賣聲顯得有氣無力,倒是蟬們不知疲倦地聒噪不已,這景象與半個時辰前沒什麼兩樣,只是廟前台階邊少了一個賣畫人,但對曾漁而言,眼前風景不殊,卻自有心情之異,與白袍客一席談讓他心頭大起波瀾—— 現在還不清楚白袍客究竟何許人,但顯然很有來頭,應該與老謀深算的徐階有關,從那些台垣官的奏疏抄件來看,此番倒嚴聲勢很不小,曾漁心想:「白袍客到嚴嵩父子的老家收集嚴嵩父子罪證的嗎,可找到我頭上做什麼?難道要我指證嚴世蕃的罪惡,或者說讓我做無間道在嚴府當臥底?可我待在嚴紹慶身邊就是做臥底又能收羅到什麼罪證!」 真是匪夷所思,曾漁搖著頭,很難猜透那白袍客找到他的真正用心,事已至此,多方猜測也無益,現在他與那白袍客差不多是反目成仇了,若白袍客真是徐階一黨,方才那一幕簡直就是要把他往嚴嵩奸黨的路上逼,逼上梁山啊! 逼上梁山也還罷了,問題是如今嚴嵩都八十歲了,他就是投靠嚴嵩為其出謀劃策與徐階爭鬥,嚴嵩也活不了幾年啊,嚴嵩一死,以嚴世蕃的狂妄放肆,不敗亡絕對是沒天理,所以做嚴黨是鐵定沒有前途的,更何況嚴世蕃自恃聰明絕頂,根本沒把他曾九鯉放在眼裡,而白袍客這邊盛氣凌人,似乎拿捏住了他的把柄一般,他曾九鯉又豈是低聲下氣之人,當然拂袖而去,這下子他是兩頭都不是人了—— 書僮四喜見少爺皺眉站在台階上一動不動,便出聲安慰道:「少爺,能幫則幫,不能幫就不幫,沒什麼好為難的,是吧少爺。」四喜還以為少爺方才在廟裡是聽白袍客哭訴冤情呢,白袍客的冤情肯定甚是棘手,少爺無能為力,可少爺心腸好,幫不上別人心裡不痛快啊。 曾漁笑了笑,「唰」地打開摺扇使勁扇涼,站在這廟前不動也不是個事,難道還能回頭去懇求白袍諒解,走吧走吧,邁步下台階,對四喜道:「回友竹居看看。」 主僕二人轉到高昇巷,友竹居門子一看到曾漁就說:「曾先生,有位信州客商送來一個包裹和書信,說是曾先生的朋友吳秀才托他帶來的。」說著趕忙取出一個包裹和兩封書信。 曾漁問:「包裹是何時送到的?那客商可曾留下姓名?」 門子道:「上個月底就送來了,因為這邊一時沒人去象湖莊園,就先擱在小的這裡,料想曾先生早晚會過來。」 四喜看了少爺一眼,心道:「果然不出我四喜所料,嚴家這些奴僕還真是無利不早起啊,去象湖山莊不過十多里路,也不肯給我家少爺送去。」 進到友竹居住處,曾漁看信,兩封信一封是吳春澤的,一封是母親的信,母親的信由姐姐曾若蘭代筆,信裡說家裡諸事平安,鉛山紀家的小姐紀芝端午節來送禮,曾母周氏就留她在這邊住一段時日,永豐的紙商夏朝奉還帶了妻子來拜訪,嘉興布商袁忠之子袁三立端午前登門,餽贈甚豐;還有一樁好笑事,八歲的妞妞竟然有人上門提親,是上饒縣一位主簿的兒子,當然是婉言回絕了,妞妞才多大啊—— 家信還寫了不少瑣事,後園石榴今年開得甚豔、三月三自釀的米酒極甜…… 曾母周氏隨信還給兒子寄來親手縫製的兩套夏衫、兩雙親手納制的布鞋,還有一罐醃菜,醃菜蒸肉是曾漁最愛吃的一道菜,當然,那醃菜必須是曾母周氏親手醃製的—— 好友吳春澤的信裡別無他事,只說七月半後與鄭軾會合一道赴省城,擔心屆時在南昌城裡找不到清淨整潔的客棧,請曾漁幫他們預先訂好六間客房,免得到時要住到城外去。 曾漁收好信,見一邊的四喜眼巴巴的樣子,便把姐姐寫的信給四喜看,四喜服侍曾漁多年,磨墨抻紙,大致也認得字了,四喜自幼父母雙亡,曾筌把他從養濟院領回來時才六、七歲,所以曾漁的家也就是他四喜的家,當然也很想知道家裡的消息,看信時笑得合不攏嘴。 曾漁心裡卻是略感失望,姐姐在信裡說了袁三立上門送禮,看來老客袁忠這回沒有來江西,他去年拜託袁忠幫他打聽他母親身世之事難道沒有半點消息嗎?轉念又想:「畢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又不知確切的州、縣,尋訪起來當然極難,還要假以時日吧,當日拜託袁老客時也說了這事不急,三、五年都無妨,讓袁老客父子在嘉興府各縣收蠶繭、販絲綢時順便打聽打聽。」 看看時辰還早,曾漁道:「四喜,我們去東湖邊轉轉,幫式之表兄和吳秀才他們訂幾間客房。」 到南昌將近三個月了,曾漁雖然很少出遊,卻也知道城中各衙門、各重要建築的大致位置,貢院就在南昌城最大的城內湖——東湖的東岸,與文昌宮隔著東湖遙遙相望,從高昇巷這邊去文昌宮一里多路,再經永和橋到東湖東岸直至貢院大門,全程不過三里地,上個月他曾去過一趟,那時貢院正在大掃除,鄉試三年一次,貢院也是三年開一次門,平時都荒廢著,蓬蒿滿地,蛇鼠出沒—— 午後的太陽很曬,主僕二人沿著路邊樹蔭走,來到東湖西岸,水面涼風忽至,身心一暢。 東湖水域大約有五百多畝,南北長而東西狹,湖中有幾座小島,花樹繁多,名百花洲,湖邊長堤高柳成排,據說是唐代的洪州觀察使韋丹號召軍民築堤栽柳,故名韋公堤或者萬柳提,清明踏春時節,南昌城男女老幼繞湖放歌,極為熱鬧,算是南昌一景。 曾漁和四喜沿萬柳提向北,前面就是文昌宮,四喜道:「少爺拜拜文昌帝君吧。」 文昌帝君管士人功名祿位,現在鄉試臨近,香火極盛,曾漁就進文昌宮拜了拜文昌帝君,心裡不禁想:「文昌帝君是道教神仙,而我是天師府的準女婿,與帝君算得牽親帶故了,不知帝君會不會格外包庇一下,嘿嘿。」這麼想時,方才在白馬廟的一幕又浮現心頭,主考官陶大臨,真是陶大臨嗎,過幾天就會見分曉。 曾漁在文昌宮附近沿湖一帶問了幾家客店,竟然已經被預訂到了下月中旬之後,主僕二人只好繼續往北,一直快走到北操場才問到一家名叫「春風樓」的客棧可以訂房,往日這裡免費供應早餐的上等客房也才八分銀子一天,現在漲到了一錢三分,說到了月底還要漲,而且客棧現在沒有八間空房,有幾個客人要到本月二十日後才退房,曾漁付了一兩銀子訂金,說等到二十日再來看房,要八間,上房中房皆可,住一個月,說好上等房一錢三分、中等房一錢,雙方寫了份簡單的文契,畫押後各持一份,金額不大,也就沒找保人居間。 辦完這件事,差不多就是申時末了,主僕二人繞過東湖北端,過北操場,經由南昌城的東門永和門出城,回到象湖莊園天都已經黑了,這一帶到了夜晚就安靜得嚇人。 嚴紹慶還在等著曾漁用晚飯,問知曾漁見過黃提學了,又去東湖預訂了客棧,嚴紹慶道:「那些秀才相公既是曾先生的親朋好友,就住在友竹居好了,那裡空屋甚多,就是幾十人也盡住得下。」 曾漁忙道:「不必了不必了,生員們聚在一起難免高聲吟誦甚至縱酒喧嘩,住在貴府裡很不方便的,到時我也要搬出去與他們同住,諸文友正好一起切磋時文。」心裡在想的是:「分宜嚴氏已是日薄西山,我自己嚴黨之名洗刷不淨也就罷了,怎好拖別人下水。」 嚴紹慶是誠心邀請的,力勸曾漁和朋友們都住到友竹居和象湖莊園來,曾漁堅拒,嚴紹慶怏怏不樂,忽道:「有一事學生還沒告訴曾先生——」 曾漁道:「可以說嗎,不方便說亦無妨,誰都有些私密事。」 嚴紹慶道:「不是什麼私密事,學生本想待曾先生鄉試高中後再稟明,其實先說出來也沒什麼,學生不是恩蔭為中書舍人嗎,學生今年十六歲,按律已是成丁,可以進京赴任了,學生是想等曾先生高中舉人後與曾先生一道進京,也好朝夕受教。」 曾漁靈光一閃,心道:「難道那白袍客及其幕後主謀是料到了這一點,這才想要拉攏我嗎?」 嚴紹慶見曾漁神色瞬間凝重,不免有些吃驚,道:「曾先生,曾先生,學生言語有什麼不妥嗎?」 曾漁擺擺手,端起茶盞抿了一小口,理了理心緒,說道:「紹慶公子,你以為我在貴府做伴讀——」 「是做老師,做先生。」嚴紹慶趕忙糾正。 曾漁微微一笑:「這是方塘先生和紹慶公子的抬舉,當初令尊大人是要我做你和嚴紹庭伴讀的,我比你也只大了五歲,哪裡配做你的老師。」 嚴紹慶不知曾漁今夜為何說起這些,道:「學生視曾先生為師,終生為師,曾先生說這些莫非是怪罪紹慶有何禮數不周之處,請曾先生明言,學生一定改正。」 曾漁溫言道:「你我師生如此投緣,你對我更是敬重有加,哪裡會有禮數不周之處,其實我想說的是我來嚴府並非攀附權貴——」 嚴紹慶趕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曾先生的人品誰人不敬。」 曾漁道:「好,既如此,我有個忠告,請紹慶公子一定要採納。」 嚴紹慶恭恭敬敬道:「曾先生請說,學生無有不從。」 曾漁道:「這中書舍人一職你暫不要去赴任,就推說體弱多病,再過兩年赴任不遲。」 嚴紹慶愣了愣,點頭道:「我聽曾先生的。」話雖如此說,但眼神裡透著疑惑。 |
第208章 莫名其妙白袍客 賣畫人孤零零坐在白馬廟前台階上,低頭看著腳邊的字畫,時不時大喊幾聲「出售書畫,為父鳴冤」,廟前廣場上人來人往,各種叫賣聲沸沸盈耳,賣畫人的嗓門倒是不小,但除了曾漁主僕,再無其他人關注這賣畫人,看來這賣畫人在這裡應該不是一天兩天了,經常來這裡的民眾已無新鮮感。 可四喜感到新鮮啊,他已經搶先跑到賣畫人跟前,掃了兩眼地上的字畫,扭頭沖曾漁叫道:「少爺,少爺,這人畫得不錯。」曾漁習書作畫時四喜常伴左右,看得多了,眼力自然就有了,一幅字畫他馬馬虎虎也能看出個子午寅卯來。 曾漁走過來看畫,那賣畫人抬眼看了看曾漁主僕,依舊低著頭,似乎麻木了不抱希望了,但「出售書畫為父鳴冤」卻依舊要喊。 地上攤著三張字畫,一幅字、兩張畫,字是五言詩一首,用的是大行楷,有黃庭堅筆意,頗見老辣,詩曰: 「沒人遊大壑,出入鮫鱷間。手持珊瑚樹,口噤不能言。務光豈有希,亦自湛於淵。各顧徇所好,焉能兩攀援。道逢衣冠客,轂擊馬不旋。與子行苦殊,何用見疑患。」 這首詩意氣高華古樸,與時下流行的台閣體、理氣詩大不同,曾漁暗暗驚奇,再凝神觀畫,兩幅畫一幅畫的是蘭竹、一幅是冰雪老梅,水墨中雜著青綠,頗有吳門大家文微明的風格,但功力淺得多,遠不及那首詩和行楷書法,顯然是作者對繪畫之道用功不深,但這詩和書法真是出於眼前這青年士子之手? 書僮四喜呢,多嘴多舌地向那賣畫人詢問有何冤屈,賣畫人想必是被人問得煩了,懶得答理,只說了一句:「冤沉海底哪冤沉海底。」 曾漁示意四喜不要多問,他曾九鯉既不是俠客,更不是微服私訪的皇帝,就算問出別人海底的冤情又有什麼能力幫助別人申冤雪恥呢,有多大能力辦多大的事,自不量力只會自找麻煩,當下問:「請問這三幅字畫怎麼賣?」幫助幾個錢可以,別的愛莫能助。 賣畫人卻反問:「公子估摸著這三幅字畫給賣幾個錢?」 曾漁道:「一兩銀子吧。」去年他在臨川城賣畫,謝榛謝老先生出銀一兩,這已是極高的價了。 聽到曾漁肯出一兩銀子買畫,那賣畫人好似大夢初醒一般用勁搖了搖頭,打量了曾漁兩眼,站起身來拱手道:「這位公子可是貴姓曾諱漁字九鯉?」 這話問得太突兀,曾漁大為驚訝,遲疑了一下,還是答道:「在下曾漁,恕眼拙,在下記不起哪裡曾經見過不知這位兄台。」 賣畫人臉上露出生硬的笑意,說道:「在下賣畫三日,只有曾公子出了如許高價。」 這話沒回答到點子上啊,肯出高價買畫的就只有他曾漁了嗎,真是豈有此理! 卻見那賣畫人俯身將地上的三幅字畫收起,說道:「曾公子請隨我來,有位先生想結識曾公子,這字畫乃是那位先生所作,暫居這白馬廟中,請曾公子移步。」 曾漁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字畫不是這青年人所作。」問:「敢問這字畫主人高姓大名?」 賣畫人道:「不過幾步路,公子見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這首「沒人遊大壑」詩高華峻峭,頗見不凡,寫詩者應該是個人物,曾漁也想見識一下,沒必要疑神疑鬼怕入陷阱什麼的,當下跟著賣畫人進到廟中。 讓曾漁頗感意外的是,這白馬廟裡供奉的神祇是柳毅和龍女,柳毅是唐傳奇裡虛構的一個人物,柳毅為龍女傳書的故事嘛,幾乎家喻戶曉,在南昌城卻作為龍神供奉起來了,若遇乾旱,附近民眾就會來這裡求雨—— 更讓曾漁感到意外的是,那三幅字畫的主人年齡約在三十開外,衣冠如雪,氣宇非凡,但神情冷峭,讓人一見而生敬畏,曾漁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以前從未見過此人。 後殿這間方丈小室一塵不染,佈置甚是精潔,顯然不是那個邋裡邋遢的廟祝佈置得出來的,而且此人雪白的冠袍、鋒利的眼神也不像是落魄之人,曾漁心道:「此人是誰?見我何事?緣何知道我的微名?」 曾漁滿腹疑問,拱手道:「不知這位先生有何指教?」 白袍人微微一笑,宛若春風解凍,冰雪般的神情霎時變得溫潤爽朗,還禮道:「曾公子,真是久仰了,請坐,上茶。」 這白袍客很有風度和魅力,曾漁坐下,有個和四喜差不多大的小男僕捧上一盞茶,隨即便退下,那白袍客示意四喜也退出門外,說道:「我有要緊事與曾公子談。」 四喜看著曾漁,曾漁點了一下頭,四喜便退了出去。 白袍客開門見山道:「在下知道曾公子與分宜嚴閣老、嚴侍郎一家關係密切,今有事相求,萬望曾公子不要推卻。」 這白袍客嘴裡說的是求人幫忙的話,但面上神態依然清傲,沒有半點低聲下氣,不像是行賄求情的人,倒像是曾漁有求於他,他在酌情考慮,這種感覺很怪異。 曾漁想起那些行賄者走在友竹居後園的竹林間的模樣,冷淡而客氣地道:「不知先生從哪裡得知在下與嚴閣老一家關係好,在下從未見過嚴閣老的面,先生既有事相求,就該去京城才對,在下一介窮秀才,先生求我那簡直是緣木求魚了。」 白袍客道:「曾公子莫要太謙,曾公子與嚴侍郎大公子的師生情誼非比尋常,這算不得什麼秘聞,曾公子想必也知道,北京嚴閣老府第的大門不是那麼好進的,何況在下丁憂在身,當然是通過曾公子結識嚴大公子,徐圖攀附為妙。」 曾漁本應拂衣而去,卻總覺得這白袍客不像是行賄之人,此人稱居喪守孝為「丁憂」,明顯是官員口氣,一個丁憂的官員怎麼會求到自己這麼個小小秀才頭上,這其中透著古怪,說道:「這位先生太抬舉小生了,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白袍客道:「曾公子若肯答應在下之請,在下自當如實奉告,否則,徒然貽羞而已。」話峰一轉道:「曾公子雅人,在下不敢以金銀這些俗物玷污曾公子令名,故特意從家鄉帶來唐宋名畫十軸、宋版珍本百卷,曾公子請看。」起身從書案上取出一個捲軸,準備展開給曾漁鑑賞—— 曾漁擺手道:「罷了,原以為能結識一位高士,不料大失所望,今日方知詩為心聲、字如其人都是虛言。」拱手道:「告辭。」轉身便走。 卻聽方袍客大聲道:「且慢,在下還有一言。」 曾漁心道:「神轉折來了嗎。」轉過身來,注視著這白袍客。 白袍客將手裡畫卷收起,也打量著曾漁,忽然一笑,說道:「曾公子若是不要這些字畫古籍,我另有白銀千兩相贈。」 曾漁氣得笑起來,問:「美女有沒有,再來絕色美女十人,小生可以考慮為你引見嚴大公子。」說話也恣謔不敬起來。 沒想到白袍客也朗聲大笑,說道:「如此看來曾公子是拒不納賄了,那為何要投在分宜嚴氏門下?」 曾漁道:「在下只是教嚴公子書畫,怎麼就說投在嚴氏門下了,人言可畏。」 白袍客道:「聽曾公子言下之意似乎忌諱他人說你是分宜嚴氏門下,這是為何?」 曾漁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在下做嚴府教師也只是適逢其會,這位先生對我以往經歷似乎瞭解得很清楚,想必不需要在下多加解釋,先生應該也不是為結識嚴侍郎公子而來吧,這般處心積慮究竟為何?」 白袍客含笑道:「我這個攀附權貴的行賄腳色演得不佳是嗎,可惜不能親眼觀察那些出入嚴府的官吏是何嘴臉,無從揣摩啊——請坐,請坐,現在可以和曾公子深談了。」 曾漁重新坐下,且看這白袍客說些什麼。 白袍客目視曾漁,徐徐道:「吾友四溟山人曾誇讚曾公子的詩和畫,更讚賞曾公子的勵志苦學,今日在下乃知曾公子人品更佳,這不是書畫八股作得好能比的,難得。」 曾漁一聽,趕忙站起身道:「謝老先生對晚生有大恩,殷殷提攜眷顧之意讓晚生感泣,先生既是謝老先生的友人,方才多有失禮,請受晚生一拜。」 那白袍客受了曾漁一禮,依舊請曾漁坐。 曾漁道:「還未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白袍客笑道:「等曾公子再見到謝先生,自然就知道在下是誰了。」 白袍客既要賣關子,曾漁也就不好再問,謝榛老先生交遊遍天下,他實在猜不出這白袍客是哪路神仙,只是道:「願聽先生教誨。」 白袍客直言道:「嚴嵩父子專權跋扈、殘害忠良,已經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南北給事、御史交相彈劾,其末日不遠矣,曾生少年才俊,前程遠大,當此之際卻流連嚴府,豈非不智。」 白袍客初見時稱呼曾漁為曾公子,現在就改稱曾生了,明顯以前輩自居,看年紀也就比曾漁長十來歲,謝榛謝老先生都稱曾漁為小友,不像白袍客這樣託大。 曾漁懶得多解釋,料想白袍客這般做作不會只為了來教訓他這幾句,定然另有話說,便誠懇道:「先生教訓得是,晚生先前拜見黃提學時也得了提醒,鄉試後晚生就會離開。」他的確是這樣打算的,無論中式與否,都不會再做嚴府西席,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白袍客卻問:「既知嚴府齷齪,為何戀棧不去,要等到鄉試後?」 曾漁道:「這南昌嚴氏居所清淨,藏書宏富,正好讀書備考。」 白袍客責備道:「曾生還是有所貪求啊,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曾生要盡快離開才對。」 對白袍客這種話曾漁頗不以為然,嚴嵩父子在士林中的聲譽誠然低劣,但在分宜百姓的口中那可是造福鄉梓的鄉賢,嚴氏族人在分宜很少侵擾鄉民,口碑頗佳,這是曾漁親身所見,而嚴世芳更是有君子長者之風,哪裡就是鮑魚之肆了,白袍客言語明顯過激。 曾漁道:「先生有所不知,嚴閣老父子品行如何不是在下敢置評的,但其長子嚴紹慶年方十六,還算得溫良純樸,不然晚生也不會做他的老師。」 白袍客雙眉一挑,面挾寒霜,沉聲道:「嚴老賊父子作惡多端,必禍及子孫,這種人家能有什麼好子弟!」 曾漁有些不耐煩,心想這人到底想幹什麼,與嚴嵩、嚴世蕃有什麼大仇,這般咬牙切齒,當下默然不語,以示不認同。 白袍客壓抑住內心的激憤,放緩語氣道:「曾生,我這裡有各科給事和各道御史彈劾嚴老賊父子的奏疏抄件,你先看看。」 曾漁心道:「倒嚴攻勢開始了嗎。」接過白袍客遞過來的一疊紙,一張張翻看,先是「奸臣欺君蠢國疏」: 「——嵩子世蕃憑藉權勢,專利無厭,私擅爵賞,廣致饋遺,每一開選,則視官之高下,而低昂其值;及遇陞遷,則視缺之美惡,而上下其價;以致選法大壞,市道公行,群丑競趨,索價轉巨。如刑部主事項治元,以一萬二千金而轉吏部;舉人潘鴻業,以二千二百金而得知州。至於交通贓賄,為之通關節者,不下十餘人,而伊子錦衣衛嚴鵠、中書嚴鴻、家奴嚴年、中書羅龍文為甚,即數人之中,嚴年尤為狡黠,世蕃委以腹心,諸鬻官爵自世蕃所者,年率十取其一。不才士夫,競為媚奉,呼曰萼山先生,不敢名也。遇嵩生日,年輒獻萬金為壽。嵩父子原籍江西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揚州等處,無慮數十所,而以惡僕嚴冬主之,押勒侵奪,怙勢肆害,所在民怨入骨。尤有甚者,往歲世蕃遭母喪,世蕃名雖居憂,實系縱慾。狎客曲宴擁侍,姬妾屢舞高歌,日以繼夕。至鵠本豚鼠無知,習聞贓穢,視祖母喪,有同奇貨,扶梓南歸,騷擾道路,百計需索。其往返所經,諸司悉望風承色,郡邑為空。今天下水旱頻仍,南北多警,民窮財盡,莫可措手者,正由世蕃父子,貪婪無度,掊剋日棘,政以賄成,官以賂授,凡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償己買官之費,如此則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竭?天人災警,安得不迭至?臣請斬世蕃首,以示為臣不忠不孝者戒!其父嵩受國厚恩,不思報而溺愛惡子,弄權黷貨,亦宜亟令休退,以清政本!如臣言不實,乞斬臣首以謝嵩、世蕃,幸乞陛下明鑑!」 ——又有攻擊嚴嵩父子「壞祖宗之成法、竊人主之大權、掩君上之治功、縱奸子之僭竊、冒朝廷之軍功、引悖逆之奸臣、誤國家之軍機、專黜陟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壞天下之風俗。」 ——又有擬嚴嵩十大罪的:「納將官之賄以開邊陲之釁,罪之一也;受諸王饋遺,令宗藩失職,罪之二也;攬吏部之權,奸贓狼籍,至於馹丞小吏,亦無所遺,官常不立,風紀大壞,罪之三也;索撫按之常例,奔走書使,絡繹其門,以致有司科斂,而百姓之財日削,教化不行,罪之四也;陰制科道官,俾不敢言,罪之五也;蠹賢嫉能,中傷善類,一忤其意,必擠之死地而後巳,使人為國之心頓然消沮,罪之六也;縱其子受財以斂怨天下,罪之七也;又日月搬移財貨,騷動道路,民窮財盡,國之元氣大虧……」 …… 曾漁花了小半個時辰將這疊奏疏抄件一一看了,他知道大明言官彈劾起來往往誇大其辭,就那篇「欺君蠢國疏」而言,裡面列舉的嚴嵩父子罪狀比較細,但在曾漁看來,裡面的那些罪狀很多官員都會犯,諸如廣置田產、多納姬妾、收禮索賄、豪奴跋扈等等,試想一個窮書生只要釋褐為官,不出三年就錦衣玉食起來,而大明的官俸的微薄是出了名的,沒點灰色收入怎麼擺得起那個排場,不能衣錦還鄉、不能光宗耀祖怎麼對得起多年的寒窗苦讀,這些事已成官場慣象,君主制、官本位的國家怎麼也根治不了這些的,但若有言官收集起來並放大了來彈劾,那就成了一樁樁罪狀了,當然,嚴嵩操權柄多年,又因其子嚴世蕃的驕奢淫逸,罪狀就過於集中、過於突出了,難免千夫所指,倒台是遲早的事,曾漁只是不明白這白袍客給他這麼個秀才看這些、說這些為的是什麼? 曾漁認真看抄件時,那白袍客坐在一邊品茗注視,見曾漁看完最後一張,乃開口問道:「曾生看了這些有何感想?」 曾漁道:「晚生只是一介小小生員,高皇帝《臥碑文》也嚴禁生員妄議朝政,先生這樣問實在讓晚生為難。」 白袍客對曾漁的態度顯然很不滿,哂道:「不許生員議論朝政是指公開上疏、聚眾宣揚,私下說說何妨,物不平則鳴,曾生讀聖賢書難道卻無半點匡扶濟世之志嗎?」 白袍客有些咄咄逼人,曾漁對其居高臨下之態度也有些反感,淡淡道:「既有這麼多言官御史交相彈劾,嚴氏倒台當指日可待,只是晚生不知先生召晚生來到底是何見教?」 白袍客忽然想起了什麼,釋然一笑,說道:「我明白了,曾生是對我心存疑慮啊,我現在的確是不便表明身份,但我與嚴嵩老賊勢不兩立,先父就是被嚴賊父子所害,嚴賊不死國無寧日。」 曾漁傾聽,恭敬道:「請先生明言有何事要吩咐晚生。」 白袍客沉默片刻,忽道:「江西道今科總裁是陶翰林,曾生知否?」 曾漁眉頭微皺,心道:「黃提學只說來江西主考的詞林官不是諸大綬就是陶大臨,具體哪位尚不知真切,這白袍客徑指陶翰林,果然是有些門道啊。」 只聽白袍客又道:「這個消息再過兩日就能得證,陶翰林為人清正貞介,對嚴氏專權尤為痛恨,而曾生如今也是名聲在外,受胡部堂厚禮、做嚴閣老西席,陶翰林不會全無耳聞——」,說這些時,白袍客嘴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曾漁因為這白袍客自稱是謝榛老先生的朋友,所以表面上一直很恭敬,這時聽白袍客言語裡明顯有威脅之意,還把胡宗憲給他的軍功獎勵說成是厚禮,登時就惱了,站起身道:「這位先生,晚生不管你與分宜嚴氏有何深仇大恨,晚生只是一介讀書求功名的士子,不想參與任何朝爭,晚生也沒有那個能耐,至於說江西道總裁官是誰,也與晚生無關,總裁官為朝廷選士,憑的是八股文章,若憑個人好惡把持鄉試,那還有何臉面指責嚴氏父子貪贓枉法!」一拱手,說聲「告辭」,大步離去,沒有興趣再聽這白袍客說的任何話了。 —————————————————————— 祝過聖誕節的書友們聖誕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