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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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賊道三癡,男,江西 - 鷹潭,創世中文網與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兩宋元明

【內容簡介】:

  一筆好字不錯,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當,五子圍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詩不遲,八張馬吊不查,九品頭銜不選,十分和氣不俗——
  溯流五百年,體驗遺失久遠的生活趣味,賊道三癡傾情力作——《清客》。

【其他作品】:

[五代十國] 皇家娛樂指南   
[兩晉隋唐] 上品寒士   
[東方玄幻] 丹朱   
[兩宋元明] 雅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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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隨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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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26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一章伽藍殿

    「救命啊——救命哪——」

    小奚僮四喜的喊叫撕心裂肺,暗夜荒野中,這個十四歲的小男僕難辨道路,只望著西南方向那幾點隱隱約約的燈火拚命奔跑,喊叫聲中帶著哭腔,一路跌跌撞撞,連滾帶爬,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手肘膝蓋都蹭破了,臉也被雜樹和荊棘掛出一道道血痕,但這個驚恐悲傷的小奚僮顧不得疼痛,只是嘶聲喊叫著、拚命奔跑著……

    博山南麓那個小山村大約二十來戶人家,編為兩個牌,大明朝的保甲制度並不統一,在江西這一路,大抵是十戶為一牌、十牌為一甲、十甲為一保,牌有牌頭,甲和保則是甲長和保長,博山村的兩個牌頭一個姓李、一個姓孫,這夜是孫牌頭守更巡夜——

    剛敲過三更鑼,孫牌頭坐在自家院子的柴門邊歇氣,小山村一片沉寂,只有兩三戶人家還有燈火,看看沒什麼事孫牌頭就準備回家先睡一覺,忽聽博山道上有人喊「救命」,叫聲淒厲,孫牌頭大吃一驚,以為出現了劫道的強人,趕緊起身摘下繫在腰間的小銅鑼「光光光」猛敲,一面喊:「有賊!有賊!」

    原本寂靜的小山村頓時騷動起來,昏黃的燈光亮起、木門嘎嘎、腳步聲雜沓,各家各戶都有壯丁持扁擔或木棒衝了出來,紛紛問:「賊在哪裡?賊在哪裡?」

    殘月疏星,夜色朦朦,驚起的博山村民見一個短衫少年哭哭啼啼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救命」,孫牌頭上前問是不是有強人劫道?

    名叫四喜的小男僕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淚,哭道:「我家少爺,我家少爺上吊了——」

    「上吊!」孫牌頭驚問:「在哪裡?」

    四喜往東邊一指:「在那邊破廟。」

    博山東麓有一座古廟,廟名能仁寺,唐朝時就有了,香火一直很盛,但三年前的一場大火把這座佛寺幾乎燒成白地,只剩半間伽藍殿歪立於廢墟中,因為募不到重建佛寺的善款,住寺的僧人都散了,如今只有狐鼠出沒,那廢寺離博山村只有三里地,若出了人命,官府定要拘村民去查問,麻煩著實不小。

    孫牌頭便叫上李牌頭還有另兩個膽大力壯的村民跟著那小奚僮一起趕往廢寺,小奚僮四喜一邊哭一邊跑一邊向孫牌頭幾個說事情經過,他家少爺姓曾名漁字九鯉,本縣永平鄉石田村人,這次來廣信府城是參加提學副使主持的三年一次的院試,也就是考秀才,這是曾漁第三次參加院試,可昨日開案放榜竟又是榜上無名,今日收拾行李回鄉,天黑了也不去客棧投宿,卻走到那座荒涼的廢寺,夜深人靜,小奚僮四喜才抱膝打了個盹,突然聽到殿梁「嘎吱嘎吱」聲,抬頭一看,不禁魂飛魄散,少爺曾漁懸樑自盡了,四喜衝上去抱住少爺的腳往下拽,「砰」地一聲就摔了下來——

    舉著火把的李牌頭插嘴道:「那是救下來了。」

    四喜哭道:「可是少爺已經沒氣了。」

    孫牌頭道:「快走快走,或許還有救。」

    黑夜沉沉,月色淡淡,幾個人在僻靜的博山道中快步奔走,山路一彎,出現在眼前那個山坳就是能仁寺,這號稱廣信府第一大叢林的大廟如今是荒草及膝,草叢中還有朽木和亂石,稍不留神就會絆倒,科考落榜就半夜三更跑到這裡來上吊求死,讓孫牌頭、李牌頭這幾個博山村民又惱又歎——

    「少爺——少爺——」

    四喜在叫,這小奚僮都快跑不動了,方才又摔了一跤,額角出血糊住了左眼。

    左倚筆架山而建的那半間搖搖欲墜的伽藍殿黑黢黢無聲無息,舉火把的李牌頭走在最前面,將至殿門,陡聽殘破的殿廊傳出一聲洪亮的嘶嚎,把李牌頭嚇了一大跳,手裡的火把都丟到草叢裡去了。

    四喜趕忙道:「這是我家的驢——黑寶,黑寶,少爺呢?」

    殿廊的暗影中又是兩聲叫喚,隨後探出一個支楞著雙耳的驢頭,長長的驢臉憨厚而嚴肅,灰白色的驢鼻聳動著,繃起的韁繩拽得殿廊「吱吱」直響,這僅剩的半間大殿都快要被扯塌了。

    李牌頭口裡罵著驢伸手拾起火把,卻已熄滅,小奚僮四喜叫著「少爺少爺」已經跑進伽藍殿,孫牌頭四人隨後也走進殿中,昏暗中,只見那小奚僮跪在地上努力要把某人扶坐起來,孫牌頭趕緊上前幫忙,聽得這人喉嚨裡「呵呵」有聲,幾個博山村民都喜道:「沒死,還有救,還有救。」

    少年四喜高興得嗚嗚直哭。

    李牌頭道:「抬到殿外去透透氣最好。」

    幾個人七手八腳正要把這個落第書生抬到殿外去,這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書生突然開口說話了,雖然氣息微弱,但說得很清楚——

    「不要,動我,讓我,躺著。」

    既然能說話,那就性命無憂,幾個博山村民也都鬆了口氣,孫牌頭讓李牌頭三人先回去,他與那小奚僮在這裡守著。

    腳步聲遠去,四周又是一片沉寂,西斜的月光從殘缺的殿瓦縫隙照下來,伽藍菩薩綠袍長鬚的塑像威風凜凜端坐在那裡,孫牌頭向菩薩磕了三個頭,月光慢慢移到平躺在地的書生旁邊,孫牌頭藉著月光打量這個書生,書生年少,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這時閉著眼,嘴巴半張,呼吸急促,脖頸一道勒痕明顯——

    「唉,曾家少爺,你這是何苦呢,瞧你年紀輕輕,這次沒考中還有下次,日子長著呢,怎麼就能尋短見,你這樣怎麼對得住家中父母!」

    名叫曾漁的書生睜開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殿梁,繃斷的半截腰帶還掛在那裡,被夜風吹得飄來拂去。

    孫牌頭側頭問那小奚僮:「小哥,你方才說你們是哪裡人?」

    小奚僮四喜這時才覺得渾身到處都痛,哭喪著臉答道:「永平鄉石田村的。」

    這裡是崇善鄉地界,距離永平鄉石田村有六十多里路,孫牌頭道:「石田我去過,石田有個很出名的堪輿師,人稱撼龍先生,也姓曾——」

    四喜接話道:「那就是我家大老爺,十多年前過世了。」停頓了一下,又道:「我家九鯉少爺是二老爺生的,因為大老爺無後,就過繼給大老爺承繼香火。」

    孫牌頭想起一事,問:「早幾年聽說石田曾家出了個神童,六歲能對對子,十歲能作文章,知縣大老爺都誇獎過的——」

    「對對對,」四喜點頭如雞啄米:「神童就是我家九鯉少爺,九鯉少爺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可是考官不識才,少爺竟又落榜了,那幾個僥倖考上的人就嘲笑我家少爺——」

    孫牌頭再次打量面前這個污穢潦倒的少年書生,這書生是鼎鼎大名的撼龍先生的子嗣啊,曾得知縣老爺譽為神童,孫牌頭不禁肅然起敬,問:「你家少爺貴庚?哦,才二十歲——曾少爺,你年紀輕輕,千萬不要想不開,這次沒考中,過幾年再考,你曾家風水好,你是必中的,不要急嘛。」心裡想:「撼龍先生一輩子為他人擇陰宅、選陽宅,難道不能為自己選塊風水好的葬地,不過據說算命的算不到自己的命,看風水的也看不準自家風水——」

    「水,有沒有水,給我喝水。」書生曾漁又說話了。

    小奚僮四喜趕緊起身到殿門外的黑驢背上取來一個葫蘆,葫蘆裡有清水,孫牌頭扶曾漁坐起,曾漁喝了幾口水,長長出了一口氣,說話順暢起來:「這位大叔,多謝了,在下已無大礙,大叔回去吧,打擾了。」

    古道熱腸的孫牌頭道:「曾少爺就到我家去將息兩日吧,這破廟不安穩,說不定何時就塌了。」

    曾漁卻婉拒了孫牌頭的好意,說自己身子已不妨事,明日一早就可上路還鄉。

    孫牌頭見曾漁執意不要他陪護,只好道:「那我先回去,待天亮時送一瓦罐粥來。」說罷起身出去了。

    殿內的那一縷月光消失了,伸手不見五指,小奚僮四喜感到恐懼,出聲道:「少爺——」

    少爺曾漁應了一聲,過了一會,說道:「那位大叔還在殿外,好心人哪。」

    四喜連連點頭:「少爺說得是,少爺千萬不要再那樣了,家中奶奶可盼著少爺回去呢,那位大叔說得對,這次沒考中,下次可以再考,少爺一定能出人頭地,拼著受些眼前委屈罷了。」

    曾漁沉默了一會,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不會再這麼沒出息尋死覓活了,我會好好過日子,沒什麼能難倒我,能活著——就很好。」

    ……

    從昏迷中醒來,首先聽到的是哭嚎似的驢鳴,隨後是雜沓的腳步聲,有人叫著「少爺少爺」進來了,曾漁知道這是小奚僮四喜,但這時腦子極為混亂,躺在地上只覺天旋地轉,無數念頭紛至沓來,如繁星,如海潮,閃爍、奔騰、旋轉、聚散……

    幾個博山村民說要搬他到殿外,但稍一挪動,就覺頭痛欲裂,與腦袋的劇痛相比,脖頸上勒痛倒不算什麼了。

    靜臥了小半個時辰,終於緩過勁回過神來了,曾漁喝了兩口水,前世今生一閃而過,混亂沸騰的頭腦如千萬條山澗、溪溪、江河最終奔流匯聚融入大海,包容、闊大、平靜而且深邃,若不是身體虛弱,曾漁簡直就要跳起身來手舞足蹈放聲大笑,奇妙啊,世界如此奇妙,好比一個敗家子吃喝玩樂家財蕩盡悔恨萬分時憑空得了一筆巨款、好比一個求生慾望強烈的絕症患者命在旦夕時突然得了一粒續命仙丹,就有這麼神奇,比這個還要神奇,前世今生合二為一,不是重生勝似重生,沒考中秀才又如何,這世上並非只有科舉一途;兄嫂不賢又如何,男兒何愁不能自立!

    上有寡母下有幼妹,曾漁曾九鯉,你有什麼理由不好好活下去?

    ——————————————————————

    新書上傳,一段極富生活情趣的旅程開始,請書友們多支持。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27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二章人生何處不打臉

    四喜歪靠在伽藍菩薩的法座下睡著了,晨曦從殘破的簷壁透入,可以看到四喜臉頰有幾道血痕,身上衣裳也扯破了,膝蓋、手肘處都浸出血跡——

    「四喜昨晚可受了不小的罪,真是不應該啊。」

    兩世為人的曾漁扶著菩薩法座慢慢站起來,感覺腦袋還是有點暈,站穩身子定了定神,打量這伽藍殿,殿角和大梁到處都是蜘蛛網,地上滿是鳥糞還有被風捲進來的枯葉,門窗破敗,觸目荒涼,唯有高大威嚴的伽藍菩薩一如既往凜然端坐——

    據說伽藍菩薩就是關公,曾漁向菩薩拜了幾拜,然後慢慢走出殿門,繫在殿廊上的那頭黑驢看到他出來,搖晃著腦袋想湊過來,又把圍廊拽得「嘎嘎」直響,曾漁趕緊上前撫摸黑驢腦袋讓它安靜下來,不然這半間佛殿真有被扯塌的危險。

    孫牌頭不知何時已離去,清晨的能仁寺廢墟寂靜無聲,曾漁一邊揉著脖子一邊繞殿漫步,農曆四月的博山蔥籠青翠,山麓谷地的殘垣斷壁和碎瓦焦木映襯著青山就有著一種靜穆與深沉,讓人油然生起興廢之感,不過現在的曾漁顯然沒有憑弔古剎的閒心,他還在適應期,他走走停停,看看自己的手又捏捏自己的腿,神情有些詭秘——

    伽藍殿後面有個半畝大小的水池,偌大的能仁寺都毀於三年前那場大火,獨有這個小池還保持著原貌,紅石砌成的池岸尚未被野草侵佔,而且池水清澈,這水應該是暗溝活水,若只是雨水積潦不會有這麼乾淨,曾漁走到池邊,藉著明鏡般的池水看自己的模樣:

    身量中等,不肥不瘦,臉型略顯狹長,眉目清朗不俗氣,嘴巴比較大,闊口白齒,左頰有塊烏青——

    昨晚又是上吊又是摔在地上,搞得灰頭土臉,污穢不堪,曾漁蹲在池畔,掬水洗臉,待池水恢復平靜後,他看到自己一臉的晦氣已然洗盡,臉面光潔有些神采了,湊近水面仔細看,左眉還有一粒小痣,他的眉毛頗為黑密,這粒痣藏在眉心不仔細看還不容易發現,這在相術裡叫作「眉裡藏珠」,據說是聰明好學、逢凶化吉、非貴即富之相——

    「還非富即貴呢,差點就成了吊死鬼。」曾漁輕輕摩挲脖頸上的暗紫色勒痕搖著頭笑,忽聽伽藍殿中的四喜銳聲大叫:「少爺,少爺,少爺——」,一聲高似一聲,聲音裡透著驚慌。

    曾漁趕忙直起身應道:「四喜,我在這邊。」說著,往回走了幾步,離這小池遠些,免得四喜誤會。

    小奚僮四喜飛快地跑了過來,看到曾漁,明顯鬆了一口氣,這忠心耿耿的小男僕方才醒來沒看到少爺曾漁,嚇出一身冷汗。

    博山村的孫牌頭、李牌頭跟著四喜走了過來,見曾漁安然無恙,二人都是滿臉堆笑,李牌頭恭敬道:「當年撼龍先生在吟陽為呂翀呂老爺選墓地時,先父就在呂府執役,沒想到曾公子就是撼龍先生的後人,真是失敬。」

    孫牌頭、李牌頭熱情邀請曾漁主僕去博山村作客,曾漁婉拒,喝了一碗孫牌頭送來的粳米粥,辭別博山村民騎驢上路,孫牌頭幾人送出博山道外,看著主僕二人策驢遠去,李牌頭搖著頭道:「真是稀奇,這位曾家少爺從從容容八面春風,哪裡像是要上吊尋死的人!」

    孫牌頭點頭道:「李大哥說得是,這或恐是伽藍菩薩顯靈護佑,要不然哪裡有上吊都沒氣了的人一夜就能若無其事的。」又道:「曾少爺今年才二十歲,以後日子長著呢,怎麼會因為沒考中秀才就尋死路,我們鄉那個姓周的老童生都快六十了,還去赴考呢,沒見過這麼投河上吊的。」

    李牌頭顯然對石田曾家的事知道得更多,說道:「聽說這位曾少爺是妾生子,前些年老父和嫡母先後去世,由兄嫂掌家,而且曾少爺又是過繼給撼龍先生的,現如今怕是日子不好過,所以落榜之後才會一時想不開要尋短見。」

    孫牌頭嗟歎不已。

    ……

    永豐縣多山,從府城信州到永豐縣城的驛路就在群山間蜿蜒,四月下旬天氣,晴天紅日,山野間開始瀰漫暑氣。

    身體尚未完全恢復的曾漁騎著大黑驢趕路,四喜跟在旁邊,主僕二人沿豐溪左岸向東而行,豐溪是永豐縣第一大河,發源於閩地浦城縣仙霞嶺,從東面向西北方橫貫永豐縣境,然後匯入信江,曾漁的家鄉永平鄉石田村就是豐溪流經之地。

    翻過一座小山丘,四喜道:「少爺,前面有個渡口,從那裡過河嗎?」

    曾漁道:「到縣城西門外再渡河吧。」又道:「四喜,回到家不要向我母親和兄嫂說昨夜之事,對誰都不要提起。」

    四喜點頭道:「少爺放心,我曉得。」心想:「少爺尋過一回死,好像想通一些了,不過回到家難免還要受氣,少爺要忍得住才好。」

    臨到正午,烈日炎炎,主僕二人趕到了縣城西門外,在城郊一家小飯鋪隨便吃了些東西,便到西門渡口等待渡船過河,從縣城到永平鄉石田村還有三十多里路,要在天黑前趕回家那路上就不能多耽擱。

    那條灰黑色的渡船正在往南岸搖去,要等船過來至少還得一刻時,曾漁在渡口柳蔭下踱步想心事,因為是兩世靈魂融合,他對現在的這一切並沒有多少驚奇、不解和困惑,他適應得很好很自然,似乎他就是大明嘉靖朝人、就是江西道廣信府永豐縣的童生曾漁曾九鯉,他年方二十,相貌不俗,書法、繪畫、擊劍、吹簫,樣樣精通,還有,受伯父撼龍先生熏陶,《疑龍經》、《望龍經》、《青囊奧語》、《黃帝宅經》這些江西派風水秘笈他都能背誦……

    「九鯉,曾九鯉。」有人在高聲叫喚,聲音裡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四喜「啊」的一聲驚呼,低聲道:「是謝家少爺。」

    曾漁轉身朝西邊張望,就見兩個轎夫抬著一架籃輿快步而來,這種籃輿是繩轎的一種,據說是陶淵明首創,其實就是一個大竹籃,人坐在籃子裡,由兩個人抬著走,輕便是輕便,但看著很不雅相,鄉下人抬豬去賣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架勢,當然,豬會不停嚎叫掙扎,籃輿裡的人呢,坐在那裡似乎很是風雅閒適——

    「九鯉,哈哈,九鯉。」

    籃輿在岸邊古柳下停住,一個頭戴儒巾、身穿綢衫的青年書生從籃輿裡鑽了出來,快步走到曾漁跟前,上上下下仔細端詳曾漁,還湊近來看曾漁的脖子,臉上笑意更濃了,假作關切道:「九鯉賢弟,貴體無恙乎?」

    這青年書生名叫謝子丹,是曾漁長嫂的幼弟,比曾漁年長六歲,同在本縣東巖書院求學,因為曾漁經常受主持書院的夏先生誇獎,學業平平的謝子丹就心存嫉妒,而且年少的曾漁又恃才傲物,多次揚言二十歲前必進縣學,只有生員才有資格進縣學,曾漁的意思就是要在二十歲前考取秀才,不少人都相信曾漁能做到,因為曾漁九歲就蒙時任永豐知縣吳百朋的賞識,譽之為神童,十三歲時曾漁順利通過了縣試和府試,成為了永豐縣最年少的童生——

    嘉靖三十三年曾漁十四歲,第一次參加院試,雖然落榜,但無人敢輕視他,畢竟整個廣信府還從沒有過十四歲的秀才;十七歲時曾漁再次院試落榜,還是沒人敢當面取笑,謝子丹只是暗地裡譏諷曾神童眼高手低;一晃又是三年,曾漁已經二十歲,第三次落榜,謝子丹簡直是心花怒放,雖然他自己這次也是同樣榜上無名,但他自知取中的希望渺茫,須知廣信府五縣約有一千五百名童生參加院試,只有四十二個生員名額,四十取一,誰敢說必中,也只有曾漁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敢信誓旦旦說二十歲前入縣學,如今都成了笑柄,這時候遇上了不大大取笑一番更待何時——

    見曾漁眉頭微皺沒答話,謝子丹又道:「昨日午前府衙放榜,愚兄沒看到賢弟的身影,到客棧一問,賢弟竟獨自先走了,愚兄起先以為賢弟高中了,所以才急急趕回家報喜,但榜上明明沒有賢弟的大名啊。」

    若依曾漁往日的性子,被謝子丹這般當面譏諷,早已不知羞憤成什麼樣了,而謝子丹就是要看曾漁滿面羞慚的樣子,那真如夏日飲冰一般爽快啊,不料曾漁並不羞惱,只是道:「謝兄何必取笑,科舉艱難,多少飽學之士困於場屋,遑論區區在下。」

    謝子丹訝然,彷彿一腳踩了個空差點跌一跤,但同時也憤怒起來,心想:「昔日狂言二十歲前補生員是你,如今落榜了說科舉艱難也是你,道理由著你說是吧。」冷笑道:「賢弟既然如此淡泊,昨夜為何大鬧博山能仁寺?」

    曾漁兩道黑眉挑了挑,沉住氣問:「謝兄聽到了一些什麼?」

    謝子丹譏笑道:「博山村民救下了本縣神童,怎能不大肆宣揚,這是美談啊,若傳到宗師耳邊,宗師說不定會大發慈悲讓你進縣學走一遭,哈哈。」

    曾漁臉色沉下來,謝子丹太過分了,誰無年少輕狂時,說幾句大話又如何,而且心高氣傲的曾漁落榜之後已經羞愧得差點送命,謝子丹作為姻親,卻還要這般當面嘲諷,這簡直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啊!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28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三章困局

    小奚僮四喜擔心地看著曾漁,生怕少爺承受不住謝子丹的冷嘲熱諷,少爺好強、要面子,這回落榜痛苦至極,昨夜就差點尋了短見,這個謝子丹卻還要這樣落井下石,真可惡啊——

    「我家少爺昨夜在能仁寺投宿,能仁寺那破房子突然砸下根木頭,把少爺脖子砸傷了——謝六公子,你家是開生藥鋪的,有沒有什麼好的傷藥?」

    四喜頗為機靈,知道為少爺掩飾。

    謝子丹放聲大笑,瞅著曾漁頸間紫痕,譏諷道:「木頭砸的,什麼樣的木頭能把人脖子砸成這樣?若說是騎在驢背上突然栽下來,恰好被韁繩勒住脖子,這還比較可信,四喜,你這傻小子,撒謊都不會啊。」說話時,兩眼一直斜睨著曾漁,滿是嘲弄戲謔之意。

    這嘴臉可憎啊,曾漁很想一巴掌抽過去,他伯父撼龍先生除了會風水術外,還精通劍術,江西堪輿師為謀生走遍大明兩京十三省,不會幾下散手如何防身,曾漁自幼是作為堪輿師被培養的,八歲開始修習八段錦導引法,九歲開始練劍,雖然最近兩年因為求功名心切而荒廢了武藝,但對付謝子丹和兩個轎夫應該不在話下——

    可是打傷了謝子丹又該如何收場呢,畢竟是生活在人間,不是亂世三國更不是玄幻異界,殺伐果斷、快意恩仇固然痛快,但要考慮到後果,他還有寡母幼妹要他照顧,目前他無錢無勢,不忍又能如何,問:「謝兄,我與你有仇?」

    謝子丹一愣,隨即笑道:「你我是姻親,哪裡有什麼仇,愚兄這不是關心你的傷勢嘛,這樣吧,你隨我到我家藥鋪,我讓人給你診治診治,如何?」心想:「曾漁在本縣薄有虛名,所以這個丑要讓他出大,讓縣城的人看看當年的神童現在這副尋死覓活的醜態。」

    曾漁豈不知謝子丹的心思,道:「不必了,渡船過來了,告辭。」拱拱手,邁步走向河邊。

    謝子丹大為不爽,曾漁落榜了竟還這麼神氣活現,不是應該滿面羞愧、俯首無語的嗎,就又跟過來道:「賢弟慢走,我方才遇到蔣元瑞蔣兄,蔣元瑞這次取在第三十九名,我們東巖書院這次只有他和吳春澤二人進學,蔣兄要在縣城三江酒家宴請東巖書院諸位同學,特意叮囑我趕來請你務必赴宴,哈哈,蔣兄對九鯉賢弟依然很看重啊——賢弟請看,蔣兄來了。」

    遠遠的蔣元瑞乘著籃輿過來了,渡船這時已經靠岸,四喜不想九鯉少爺被這些人冷嘲熱諷,趕忙牽上黑驢,說道:「少爺,船來了,我們渡河吧,不然天黑前趕不到家了。」

    曾漁要走,謝子丹當然不能硬拽住,當下大聲道:「蔣兄,蔣兄,曾九鯉在此。」又對曾漁笑道:「蔣兄已到,賢弟何至於退避三舍呢。」

    那邊蔣元瑞已經聽到謝子丹的叫喊,坐在籃輿裡就是一陣大笑,笑過之後高聲道:「九鯉小友,身體無大礙吧?請到三江酒樓小飲兩杯如何,愚兄這次進了學,以後就不會再到東巖讀書了,我們同學一場,理應歡聚痛飲一番。」

    大明朝士紳稱呼生員為朋友,稱呼童生則為小友,表示生員要高出童生一等,蔣元瑞昨天才通過提學院試,都還沒去游泮拜孔子呢,就稱呼起昔日的同學為小友了——

    曾漁對四喜道:「請艄公等一下,我與同學說幾句話。」

    年過三十、黃胖無須的蔣元瑞下了籃輿,走過來打量著曾漁,又是一陣大笑,說道:「九鯉小友,還記得半月前夏先生說的話否?」

    ——但凡有利益爭奪,就有勾心鬥角,在東巖書院求學的三十多位童生寒窗苦讀哪個不希望進學補生員,但廣信府五個縣每三年才有四十來個生員名額,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東巖書院的夏兩峰先生幾次三番誇獎曾漁說必補生員,這給曾漁拉了多少仇恨哪,夏兩峰先生是讀書讀迂了不知人情世故的老儒,少年曾漁呢,難免恃才自傲,若曾漁此番考中了,那就什麼事都沒有,東巖書院的同學見面只會笑臉奉承,但現在曾漁落榜了,虱子就爬出華麗的袍了,往日對曾漁不滿的同學就要發洩怨氣,謝子丹、蔣元瑞就是其中之二,蔣元瑞原本學業平平不被夏兩峰看好,這次卻意外高中,當然是意氣風發,科場得意了若不在同學舊友面前炫耀,那同樣是錦衣夜行,所以蔣元瑞要擺酒邀友慶賀,曾漁是必請的——

    曾漁看著得意洋洋的蔣元瑞道:「夏先生說你的八股文義理割裂、尚未貫通,怎麼,蔣兄不服氣?」

    蔣元瑞是來看曾漁笑話的,沒想到曾漁竟還敢這麼說,登時就惱了,冷笑道:「一個鄉村腐儒,懂得什麼義理文章——」

    曾漁喝道:「休得無禮,你才進學,就敢這樣詆毀自己的老師!」

    蔣元瑞歪頭看著曾漁,冷笑道:「老師的好名聲要靠學生來傳揚,你是夏先生最器重的學生,怎麼不考個案首給夏先生爭口氣?」

    器小易盈,這蔣元瑞以往話語不多、貌似忠厚,一旦考上了秀才,頓時大變臉,竟趾高氣揚成這般模樣,是科舉讓人扭曲,還是人性本來如此?

    曾漁道:「你是認為八股文果真勝過我,還是這次院試僥倖中式?」

    蔣元瑞還沒答話,一旁的謝子丹嗤之以鼻道:「僥倖,你曾九鯉怎麼不僥倖中一次,蔣兄的時文明顯勝過你,這次高中乃是必然。」

    曾漁問蔣元瑞:「你也這麼認為?」

    蔣元瑞兩眼上翻看青天,傲然道:「當然。」

    曾漁道:「那好,你隨我去拜見黃提學,各以舊文一軼呈上,請宗師評論誰高誰下,如何?」

    蔣元瑞不屑道:「場屋作文才是真本事,平時作的文章誰知道你是從哪裡東拼西湊抄錄來的!」

    曾漁道:「說得好,你敢與我當場比試破題否?」

    蔣元瑞哈哈大笑,斜睨著曾漁道:「誰耐煩在這裡和你比試,有本事考秀才去。」

    既已撕破臉,蔣元瑞也就不再與曾漁囉皂什麼請客喝酒了,對謝子丹道:「小謝,我們飲酒去。」兩個人冷笑連連,各乘籃輿入城去。

    四喜看著曾漁的臉色,安慰道:「少爺的文章本來就強過他們兩個,夏先生就是這麼說的。」

    曾漁搖頭苦笑,說道:「蔣元瑞一句『有本事考秀才去』就噎得我無言以對,大明朝是科舉社會,沒有功名寸步難行啊。」

    四喜道:「少爺三年後再考吧,定能高中。」

    泊船古柳下的艄公催促道:「要過渡的趕緊了,我要撐船了。」

    曾漁、四喜和黑驢上了渡船,艄公把長長的竹篙插進水底借力,渡船悠悠駛向對岸。

    正午的陽光直射水面,波光耀目,兩岸青翠,曾漁立在船頭看駝背艄公憋著勁撐船,他心裡沉甸甸的也像是在憋著勁,這日子過得憋屈啊,吃喝玩樂、聲色犬馬全沒有,卻屢屢遭人打臉,現在即便是書畫簫劍都拋掉一心發憤苦讀,可院試三年只有一次,而且三年後也不見得就必中,多少博學鴻儒都是屢試不第,哪有一朝穿越就能五元、六元連捷的,還是踏踏實實過日子吧,可問題是這日子實在不好過啊,若有秀才功名那就輕鬆得多,但那至少要三年後,怎麼辦,哪裡有脫困的良策?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29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四章沉默的大多數

    豐溪蜿蜒東來,在廟山下折而向北,河灣南岸有一大片平曠的土地,四面群山環抱,石田村就坐落在這片土地上,約有百餘戶人家,兩條十字型街道整齊分割高高圍牆裡的石田,東西南北四個石徹圓弧門洞,厚重的對扇木門,從東門到西門,從南門到北門,慢慢踱過去也要不了半個時辰——

    石田的民戶大半都開店,酒店、布店、米鋪、藥材鋪、煙草鋪、裁縫店、剃頭店、肉鋪、雜貨鋪、鐵匠鋪、棺材鋪,即便是沒本錢開店的人家也藉著門面做一點小手工生意,比如編斗笠的、打草鞋的、清明賣清明果端午賣粽子八月中秋賣烤餅過年賣糖糕,散居在石田周圍數十里地的百姓都以這裡為中心,逢三、六、九的墟日這裡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這就是曾漁看到的石田村街景。

    石田村是正德年間才逐漸聚居繁盛起來的,這與曾漁的祖父有關,石田曾家原籍贛州府興國縣三寮村,三寮村極有特色,村中有三大姓——楊、曾、廖,這三姓子弟不在士農工商之列,他們的職業是堪輿師,俗稱風水先生,楊姓的祖先就是鼎鼎大名的江西派風水祖師楊筠松,人稱救貧仙人,楊筠松於晚唐僖宗時以堪輿風水術在長安為官,因避黃巢之亂到了贛州,三寮村那時還是一片荒野,楊筠松經過那裡時認為是吉壤,適合風水師世代居住,於是就築屋授徒,曾漁的先祖曾文辿就是楊筠松的得意弟子,迄至明朝,曾家又出了一個名叫曾從政的堪輿大師,以風水術供職於欽天監,北京皇陵就是曾從政勘測擇地的,名聲極響——

    正德年間,因為家族矛盾,曾漁的祖父獨自遷居廣信府,在永豐縣永平鄉廟山下築起具有典型贛南特色的兩堂大屋,四鄉八塢的民眾聽聞三寮村的風水先生千里迢迢來石田買地建屋,當然以為石田這地方風水極佳,有那比較富有的人家也就把房子建到石田來,經過四十多年的生聚,石田成了方圓數十里最大最富庶的村落,在不明底細的人看來,石田村果然風水好啊,村裡的人都發財——

    這便是曾漁知道的石田村的歷史。

    ……

    暮色沉沉而下,把青翠的廟山染成青黛色,又逐漸洇散成模糊的暗黑,曾漁和四喜主僕二人還有黑驢再次乘船渡過豐溪,河灣那邊就是石田,從東邊的石拱門進去,驢蹄踏在麻石砌成的街道上響亮明快,但曾漁的心情顯然沒有黑驢這麼愉快,歷經生死兩世為人,可還是很難做到心如止水寵辱不驚啊,若這次通過了院試成了秀才,那回到石田就絕不是這般冷清模樣。

    四喜牽著黑驢走得飛快,怕與鄉人打招呼呢,主僕二人簡直是灰溜溜往家趕。

    曾家大宅位於小村東南端,繞過十餘株大樟樹便能看到,前後兩棟磚木結構的大屋,中間隔著一個橫向天井,兩邊以腋廊相連,構成一座封閉式的民居,曾漁立在自家大門前,夜色中那門榜上「三省傳家」四個大字依稀可辨,門榜四個字用的是孔子弟子曾參「吾一日三省吾身」的典故,因為贛南曾氏自稱是曾參的後人——

    四喜還沒敲門,黑驢先叫喚起來了,離家已半月,到家的這種熟悉的感覺真好,黑驢叫得更起勁了,馬嘶如笑,驢鳴似哭——

    大門開處,昏黃燈光鋪展下來,一個老僕哈著腰道:「鯉少爺回來了。」說著,過來幫四喜卸驢背上的書篋等物。

    曾漁說了聲「黎叔辛苦」,便邁步進門,長兄曾筌獨自一人坐在門廳喝茶,見曾漁進來,也未起身,只點了點頭,說道:「回來了,去廚下用飯吧,我們都已吃過了。」

    曾筌比曾漁足足年長了二十歲,又非一母同胞,兄弟之間的感情自然淡薄,但曾漁考試回來,曾筌竟不詢問一下考試經過,這也太寡情了。

    曾漁也就沒好說的,向長兄作了個揖,就準備到廚下吃飯,想起四喜也是餓著肚子,便喚四喜也去用飯——

    一個聒耳的女聲陡然響起:「四喜,四喜,你這懶貨也知道回來啊,趕緊去切當歸,不然明日都沒有飯吃!」

    只聞聲音不見人,卻已經讓正在搬書篋的小奚僮四喜心驚肉跳,趕緊答應道:「小的這就去切藥。」把一個竹編書篋搬到曾漁身邊台階上,輕聲道:「少爺,我切藥去了。」急急忙忙從左邊腋廊往後面跑去,生怕晚一步又要挨罵。

    曾漁對著左邊那間透出燈光的廂房道:「嫂嫂,四喜今天趕了六十多里路很辛苦,讓他先歇——」

    不等曾漁把話說完,那刺耳的女聲就打斷道:「出外遊山玩水有什麼辛苦,難道比我們在家還操勞嗎,這個家吃白食的又多,持家容易嗎,誰比誰辛苦!」

    廳上的曾筌搖著頭道:「切藥也不爭這一時,夜裡切藥不是費燈油嗎。」

    曾筌這話也只敢小聲說,豈料廂房裡的人耳尖,就聽到了,尖聲道:「費燈油,費燈油算得什麼,兩個人一頭驢出去半個月,竟要帶二兩七錢銀子去,這銀子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就這麼不珍惜——你問問他,還剩多少銀子回家?」這是讓曾筌問曾漁。

    曾漁不等兄長開口,答道:「還剩三錢五分銀。」

    廂房裡的婦人大叫起來:「半個月就花費了二兩四錢銀子,這個家就是有金山銀山也經不起這樣揮霍啊!」

    曾漁自感可悲,穿越客們一擲千金,誰見過為二兩銀子挨罵的,而且他又不是亂花錢,這是去府城趕考啊,半個月在外吃住,兩個人一頭驢才花了二兩銀子,節儉得很了。

    曾筌起身到廳外說道:「出門在外嘛,處處都要用錢,罷了罷了,不要囉皂,小弟你趕緊吃飯去。」

    廂房裡婦人厲聲道:「不行,今日就把事情說清楚,這個家再這樣下去就要敗了。」

    ……

    ——曾漁的祖父育有二子,按照三寮村的老傳統,曾漁的伯父撼龍先生繼承祖業挾風水術出外謀生,曾漁的父親留在石田行醫,撼龍先生一生漂泊未曾成家,曾漁的父親則有一妻一妾,妻妾各育有一子一女,曾漁是妾生子,自幼就過繼給伯父為嗣,因為伯父長年在外,所以曾漁還是由親生父母撫育長大,伯父每隔兩、三年會回來一趟,曾漁聰明好學,甚得伯父喜愛,伯父教曾漁背誦風水秘笈、修習八段錦導引術,又教曾漁擊劍和散手,曾漁九歲那年參加知縣吳百朋的神童宴,即席作文,詞藻斐然,吳知縣大為讚賞,譽之為謝家寶樹,這是把曾漁比作東晉大名士謝玄,是極高的讚譽,曾漁由此揚名,小小年紀從此立下金榜題名的雄心壯志——

    曾漁十歲那一年,伯父撼龍先生病逝,臨終叮囑曾漁的父親不要讓曾漁走科舉之路,說他曾撼龍四十年來走遍大明兩京十三省,閱人無數,見過多少才俊之士從少年到白頭困於科場不得售,最終貧困潦倒甚至癡癲瘋傻,而且即便科舉順利做了官又如何,江西貴溪籍的內閣首輔夏言被抄家殺頭就是前年的事,仕途險惡,那些官員頤指氣使看似風光,一旦遭傾軋,身敗名裂還是小事,性命不保、抄家流放不能保全妻子者比比皆是,還不如風水師挾技遊走於三教九流,只要藝業精、名氣大,王侯公卿都要延為上賓,地位既不卑賤,謀生更是綽綽有餘,所以還是讓曾漁繼承祖業做風水先生最好——

    但少年曾漁對伯父的話不以為然,他還是想走科舉之路,他對父親說若他二十歲前進學成了生員,那就依他心願讀書求上進,若不能,那就依伯父遺言去做堪輿風水師外出謀生,父親答應了曾漁的要求——

    沒想到此後三年間,曾漁的父親和嫡母吳氏先後謝世,曾漁的生母周氏雖健在,但在家中沒有地位,不能掌管家業,十四歲的曾漁和一歲大的胞妹只有隨長兄曾筌過日子,曾筌之妻謝氏是縣城開生藥鋪的謝員外的長女,那謝氏不甚賢惠,公婆在世時她還收斂著崢嶸不顯,公婆去世後她掌了家,潑妒之相就露出來了,對曾漁母子三人的飲食衣物供應日見淡薄,謝氏只生養了兩個女兒,一直沒有兒子,既不肯讓丈夫曾筌納妾,又擔心沒有兒子以後家產全歸了曾漁,所以處心積慮想把曾漁母子三人趕出家門,理由就是曾漁是大伯的子嗣,不應該住在這裡——

    好在曾筌雖然懼內,但比較好顏面,曾筌是本縣養濟院的醫生,在石田算是有身份的人,父母剛去世就把未成丁的弟弟趕出家門,這種事他做不出來,但謝氏軟磨硬纏,曾筌被逼不過,就重提當年父親說過的讓曾漁讀書到二十歲,若二十歲不能進學,那就讓曾漁去做風水先生——

    曾筌這話有理有據,謝氏也只得忍耐,但這幾年來在曾漁母子面前冷言冷語卻沒少說,少年曾漁是憋著一口氣想要考上秀才的,他以蘇秦的故事勉勵自己,蘇秦起先遊說秦國沒成功,回到家後嫂子都不燒飯給他吃,蘇秦發憤苦讀,頭懸樑錐刺股,終於六國拜相,再次回家,嫂子匍匐不敢仰視,那時蘇秦多麼意氣風發啊,男兒當如是!

    然而少年曾漁不明白的是:蘇秦是名留史冊的勵志典型,是極少數,而更多的卻是伯父撼龍先生說的從少年到白頭,一輩子死在八股文上,那些人才是沉默的大多數。

    正因為以前的曾漁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當這次院試他榜上無名時,他無法承受,才會有伽藍殿的那一幕,現在的曾漁當然不同往日,他也做好了直面困境的準備,只是沒想到這一刻這麼快就到來了,嫂子謝氏連一夜都等不得,在他踏進家門這一刻就要與他把事情說清楚,什麼事情要說清楚?那就是要趕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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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道不想重複自己,努力求新求變,希望能得到書友們的支持。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29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五章妞妞

    曾筌見小弟怔怔立在台階上一動不動,不禁心下惻然,又有些愧赧,暗歎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哪,向曾漁擺了擺手,快步走進左邊廂房——

    這時,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腳步輕快地從腋廊跑了出來,眸子晶晶亮,見到曾漁就笑瞇了眼,「哥哥回來了,阿娘喚你去。」

    這小女孩兒髮型甚奇,除了左右兩邊梳著兩個小丫髻,其餘頭髮全部剃去,這是贛南客家民俗,男童女童都要等到滿十歲後才蓄髮,之前都是光頭,男童腦殼囟門處留一塊頭髮,女童留兩隻小髻,男童也就罷了,女童剃成半禿實在看著彆扭——

    小女孩還沒跑到曾漁跟前,猛聽得左邊廂房傳出刺耳女聲道:「吃什麼飯,吃飯急什麼,自己有能耐吃山珍海味都行!」

    小女孩吐了吐舌頭,放慢腳步,輕手輕腳走過來,輕聲道:「哥哥,廚房裡沒有飯菜了,娘在房裡留了一些糕餅,哥哥快去吃。」

    小女孩是曾漁的幼妹,沒有名字,那時的女孩兒絕大多數沒有名字,長大嫁人了就稱某氏,當然,小名是有的,這小女孩小名叫妞妞,今年虛歲七歲。

    曾漁拉住妞妞的小手,又摸了摸她後腦勺,小女孩兒發茬也不扎手,低聲道:「哥哥不餓,你去和娘說我過一會再進來,我要和大哥大嫂說些話。」

    妞妞仰著小臉探究地看著曾漁,看哥哥神情沒什麼異樣,點點頭,小聲道:「好,那哥哥快點來。」低頭看到台階上的書篋,就又去搬書篋,說道:「妞妞幫哥哥搬——」

    不知道廂房裡的曾筌說了些什麼,那謝氏愈發惱怒起來,叫道:「十六歲成丁,都二十歲了,早就應該自己養活自己,難道要兄嫂養他一輩子!」

    書篋頗為沉重,曾妞妞一下子搬不動,聽到大嫂那麼惡聲惡氣的說話,這小女孩心裡害怕,緊抿著小嘴,擔心地看著哥哥曾漁——

    曾漁柔聲道:「妞妞你先進去,書篋你搬不動的,別擔心,哥哥沒事。」

    看著妞妞摸黑往後廳去了,曾漁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開聲道:「大哥、大嫂,那我們現在就把事情說清楚。」

    左邊廂房裡霎時間沒有了聲音,過了一會,才又聽到房裡曾筌與謝氏在說話,先是壓低著聲音,後來聲音重起來了,謝氏惱道:「他自己說要把事情說清楚,你又阻攔什麼,明日再說,為什麼要放到明日,難道明日會有報子吹吹打打上門報喜了?」

    曾筌唉聲歎氣道:「聲音輕些,聲音輕些,莫讓鄉鄰聽到笑話我們——有話好好說嘛,小漁沒進學心裡也不樂,莫要這時候就提那事,緩幾日,再緩幾日吧。」

    謝氏卻是決不肯再緩幾日,緩到明天都不行,就要這時說清楚,她要趁熱打鐵,徹底了結這多年的心病,愈發大聲道:「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這些年我們供他讀書花費的銀子會少?他要去東巖讀書,依他,他要買程文集子,也依他——這些且不計較,單這筆墨紙硯每年都要好幾貫錢,可你看他知道珍惜嗎,把那些上好的鉛山竹紙拿來塗塗畫畫,畫一朵花、畫一隻鳥、畫一塊丑石頭,你說他作文章也就算了,卻畫那些,有什麼用,能換來一斤米、一擔柴嗎?可笑的是有事沒事還執一支簫坐在樹下嗚嗚的吹,哭喪一般,這是咱們這種人家的子弟該做的事嗎?那是高官富商子弟才能享的福,每天衣食不愁,就寫寫畫畫、吹拉彈唱,可我們是什麼家世難道他不清楚?」

    廂房裡的謝氏越說越激昂,把這些年對小叔子的強烈不滿盡情宣瀉:「——你這個做兄長的在養濟院每月要當值五天,一分銀子沒有,只免得一人徭賦,而他早幾年就已成丁,每年請鄉人代他承擔徭役都要一兩六錢銀,這些他可知道?他什麼都不管,只管讀書,卻讀出個什麼名堂來了,事不再三,他已考了三次,考不中就該死了那條心,難道還要一直考下去,考到鬍子發白……」

    堂屋左邊的古樟葉子蕭蕭作響,那些葉子都承受不了這樣尖銳急促的嗓音,怕是要飄零一地了吧——

    曾漁立在廳廊邊上木然聽著,心裡厭煩透了,也難怪年少氣盛的曾漁要尋短見,這樣的嫂子真是難以面對啊。

    腋廊那邊傳來窸窣聲響,曾漁轉頭一看,小妹妞妞從後廳板壁探出腦袋向他這邊張望,曾漁向妞妞點了一下頭,對廂房裡還在高聲發洩情緒的謝氏道:「嫂子不要多說了,我知道你是想把我趕出這個家,你先和大哥商量一下,看看是什麼條件,商量好了,明天上午我們兄弟再談。」說罷,轉身便走,過了腋廊,拉著妞妞的手去見母親周氏。

    前廳廂房的謝氏正說得痛快,卻被曾漁打斷,曾漁的冷靜讓她有些驚訝,這不是曾漁的性子啊,不過這時也無暇想那些,對丈夫曾筌冷笑道:「你這弟弟要和我們談條件呢,好笑,他想幹什麼,難道要分家產,他憑什麼,他已過繼出去,又是妾生子,有何資格與我們分家產!」

    曾筌道:「哎呀,你輕點聲,不是說好了明日再談嗎?」

    「什麼明日再談,還有什麼好談的,他母子三人的衣物、被褥、書籍搬走就是,這有什麼好談的。」謝氏忿忿地說著。

    曾筌道:「不管怎樣,也要等到明天再說,難道還能今夜就讓他搬出去,這等事誰做得出來!」

    謝氏冷笑,不再多說什麼,若依著她,真是想讓那母子三人連夜就出門,現在呢,還要夜長夢多,真是不痛快。

    ……

    一盞竹架子的油燈,燃著一根燈芯,燈光昏黃,溢滿一室。

    一張香樟木桌,母子二人對坐著,一個小女孩打橫坐在邊上,小女孩以手支頤,烏溜溜的眼睛看看母親,又看看哥哥。

    這就是曾漁一家。

    母親周氏今年四十六歲,年紀並不大,卻已是額頭皺紋、兩鬢霜染,比較顯老,這時蹙著眉頭,問道:「魚兒,你真的打算離自立?」

    曾漁留心不讓母親和小妹看到他脖頸的勒痕,答道:「是,兒子都二十歲了,已長大成人,哪裡總能寄人籬下過日子,母親也不必擔心,兒子有辦法謀生活,這麼多年的書豈是白讀的。」

    謀生不易啊,母親周氏歎了口氣,輕聲道:「要麼就這樣吧,去和你大哥說說,讓我和妞妞還留在這大屋裡,待你在外面有了安身之處,再把為娘和妞妞接過去,可好?」

    曾漁道:「大哥庸懦、嫂嫂不賢,母親這些年忍氣吞聲,兒子都看在眼裡,只恨兒子這次沒能考上秀才給母親爭氣,但留在這個家再忍耐已不可能,謝氏是一心要趕我們出門了,我也已決定出走,母親和妞妞一定要和我一起走,起先一段日子或許比較艱難,但只要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怎麼都比在這裡受氣強,兒子不敢說高官厚祿,但讓母親頤養富足一定能做到。」

    母親周氏轉憂為喜:「我兒有這樣的孝心,為娘真是高興,為娘不怕吃苦,就是怕拖累我兒,妞妞又這麼小——」

    一邊的妞妞立即道:「妞妞不小,妞妞能做很多事,摘菜、揀藥、洗衣裳都做得,妞妞也不怕吃苦,妞妞要跟哥哥和阿娘在一起,大嫂嫂凶得很,妞妞怕她,我們不住這裡,我們搬到縣城去住。」

    曾漁笑了起來,摸了摸妞妞腦袋,說道:「妞妞說得對,我們不住這裡,哥哥有能力照顧好你們兩個。」

    母親周氏微笑著看著兒子,覺得兒子這次回來一下子長大了似的——

    有人叩門,四喜的聲音道:「少爺,沒什麼事吧。」

    曾漁起身去開門,四喜一身的藥氣,立在門外道:「十斤當歸全切好了,少爺這邊還有什麼事要吩咐?」

    曾漁道:「沒事了,四喜今天著實辛苦,早點去歇息——等等,這裡有一些糕餅你拿去吃。」

    曾漁知道廚房沒有留飯,四喜餓著肚子呢。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30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六章黃金羅盤

    這一夜,曾漁輾轉反側很久睡不著,忽然想起他十歲那年伯父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伯父說等他到了二十歲準備外出謀生時就可以取出那塊金絲楠烏木羅盤仔細琢磨琢磨,這十年來他都沒有去看過那塊金絲楠烏木羅盤,因為那時他的志向是科舉——

    伯父說那句話時似乎另有深意,曾漁起身點上油燈,端著燈盞去伯父生前住的那個房間,房間的鎖就在曾漁這裡,早幾年曾漁經常一個人在這房裡讀書、習字、作畫,這兩年因為在東巖書院讀書就很少進這個房間了。

    夜深人靜,燈焰搖曳,開房鎖的聲音響得嚇人,曾漁推門進去,一股塵氣和腐味撲鼻而來,這個房間很長時間沒有灑掃過了,房裡的擺設一如伯父生前,伯父因為長年在外,所以這房間擺設很簡單,一床、一櫃、一桌、一椅,別無長物。

    曾漁打開那個樟木櫃,櫃子裡有一把傘、一把劍、兩個羅盤,這是伯父以前行走江湖的隨身之物,曾漁捧出上面那個羅盤,這個羅盤是虎骨木的,伯父平時相地堪輿都是用這個虎骨木羅盤,羅盤上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等字跡是曾漁祖父的親筆,墨字深入木質紋理,因為經常摩挲,羅盤表面珵亮光潔。

    曾漁又捧出那個沉重的金絲楠烏木羅盤,金絲楠烏木是皇室專用的木料,即便是一品高官若用了這個木料那也是僭越犯法,但堪輿風水師卻是例外,堪輿風水師可以用金絲楠烏木來製作羅盤,民間有云「珠寶一箱,不如烏木一方」,可見其這個羅盤的珍貴,羅盤上面的天干地支、二十八宿、七十二龍都是雕刻上去的——

    金絲楠烏木很重,但這個羅盤重得有些離譜,曾漁顛來倒去看了一會就發現羅盤背部藏著一個暗格,卸下暗格小木門,裡面竟藏有黃燦燦的金條,約有二十兩左右,嘉靖時黃金與白銀的兌換比例大約是一比八,這羅盤藏的金子約值一百六十兩銀子,廣信府一畝上等水田也只值銀十兩,一百六十兩銀子當然是一筆巨款了,這是伯父多年的積蓄,留給嗣子曾漁——

    曾漁眼淚滴在羅盤上,兄嫂要趕他出門,去世多年的伯父卻早早給他準備了自立門戶的資本,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沒有錢真是寸步難行哪。

    聽得石田打更人繞著四門圍牆敲三更鼓,曾漁將兩塊羅盤和那把劍搬到自己臥房,洗手上床,行八段錦導引法,叩齒三十六,兩手心掩耳,以中指彈擊後腦,左右各二十四次,這就叫「兩手抱崑崙,左右鳴天鼓」,又舌攪漱咽、手摩腎堂,半晌才睡去。

    次日早起,曾漁自感精力充沛,十二年不間斷的八段錦畢竟不是白練的,他已有了決斷,機遇要靠自己去爭取,他一定要嘗試一下,如果不行,那再另做打算,有伯父留給他的二十兩金子作後盾,他可以拚搏一次,天無絕人之路。

    母親周氏起得更早,忙忙碌碌在收拾衣物,雖感前途未卜,心中不安,但表面還要努力顯得從容鎮定。

    妞妞也起床了,自己洗了臉、梳好兩個小丫髻,幫著阿娘收拾東西,與憂心忡忡的母親不一樣,小女孩妞妞對前程充滿了好奇和希望,和阿娘和哥哥在一起,她不怕。

    用罷早餐,謝氏就急不可待地催促丈夫向曾漁把話說清楚,今日定要曾漁母子三人離開這個家,曾筌被枕頭風吹了一夜,已是暈頭轉向,由著謝氏安排——

    曾家祖處在興國三寮,石田這邊別無宗親,所以曾漁和曾筌兄弟二人商議析產分家就沒有族人參與公證,只有曾漁的母親周氏和曾筌之妻謝氏參加,幾個人坐在前廳堂上起先都是默不作聲,天氣悶熱,堂屋氣氛也壓抑。

    曾筌咳嗽兩聲,執一把短柄蒲扇搖著,乾笑道:「一早起來天氣就這般悶熱,午後怕是要落大雨。」

    坐在曾筌身邊的謝氏聽丈夫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很是不滿,用腳輕輕踢了踢丈夫的足踝,曾筌就又咳嗽兩聲,說道:「鯉弟,你今年二十歲了,理應成家立業,你且說說今後有何打算?」

    曾漁道:「弟讀書不成,看來只有繼承祖業做風水先生了。」

    曾筌皺眉道:「伯父去世時你還年幼,並沒有帶你出外實地看過風水,須知風水青囊術最重言傳身教,可你只會背誦一些風水秘笈,這個如何頂用?」

    謝氏不想丈夫與曾漁說這些,這樣說來說去曾漁就根本不可能獨立謀生了,對丈夫道:「鯉弟讀了十幾年書,見識強勝你,他既說能繼承祖業,你又何必滅他志氣,難道坐在家裡就能學會風水術!」

    曾筌不吭聲了,半晌道:「伯父臨終時也是說過的,讓你承接他的衣缽,以風水術謀生,你現在已成丁,既有志繼承祖業另立門戶,做兄長自是欣慰,你且說說,需要哪些幫助?」

    曾筌懦弱懼內卻又好顏面,所以說話就這麼吞吞吐吐。

    曾漁直截了當道:「弟就直言吧,我們曾家在石田畈有二十畝水田、湖根山上有十五畝山地——」

    「你說什麼,你想說什麼!」

    原本坐著的謝氏橫眉立目暴跳起來,曾漁說這些分明是想分家產啊。

    曾漁不動聲色,繼續對大哥曾筌說道:「就是祖父與伯父手裡建的這兩堂大屋也有弟的一份,這大屋就算折銀八十兩吧,弟得一半,四十兩,石田畈水田每畝值價八兩,往低裡就算七兩吧,弟也應得七十兩,湖根山的田地每畝值三兩銀子,弟得二十二兩,今日分家析產,弟應得一百三十二兩銀子,考慮到父親去世後的六年間,弟一家三口依兄長過日子,弟讀書求學也費了不少銀錢,就減去五十二兩,兄長應分給弟八十兩銀子。」

    謝氏面色通紅,衝著曾漁怒叫道:「你說完了沒有,你話說完了沒有,你一個妾生子竟敢說什麼分家析產,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曾漁的母親周氏一向良善,從不會與人爭執,謝氏這樣罵人的粗話她說不出口,這時雙手緊握座椅扶手,臉色發白,嘴唇發顫,氣得說不出話來,依偎在她身邊的妞妞小嘴半張,一臉驚恐——

    曾漁騰地站起身,喝道:「謝氏,我是因為我兄長才稱你一聲嫂子,你若再敢辱我母親,那就休怪我無禮。」又對曾筌道:「大哥,我已有言在先,大哥莫要怨我。」

    曾漁是謝氏看著長大的,從沒敢這樣當面頂撞,此時那目露凶光的樣子讓謝氏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隨即尖聲道:「你敢把我怎樣,長兄如父,長嫂如母,我難道不能告你忤逆!」

    曾筌趕忙起身攔在妻子和弟弟之間,愁眉苦臉道:「哎呀,莫要吵鬧,莫要吵鬧,讓鄰人聽到了笑話。」

    曾漁冷笑:「我母健在,哪來的長嫂如母!你說我妾生子分不得家產嗎,大明律戶令規定,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蔭襲先盡嫡長子孫外,其分析家財田產,不問妻、妾、婢生,止依子數均分——大哥,難道我們兄弟真要公堂上見?」

    謝氏忙問丈夫:「大明律上真的這般說?」

    曾筌唉聲歎氣:「那是當然,唉,怎麼就要鬧到這般地步!」

    曾漁搖頭道:「大哥,我也不想這樣,我們祖父、伯父、父親都是本地有名望的人,若我們兄弟鬧到縣衙公堂上去,那真是出醜,可是兄嫂要把我和母親還有幼妹就這樣掃地出門,那我豈能甘休。」

    謝氏又叫了起來:「你已過繼給大伯,憑什麼分我們的家財田產!」

    曾漁道:「祖父於正德六年遷居到石田,那年伯父十九歲、父親十四歲,伯父與父親何曾分過家,而且置這些田產伯父出錢只多不少。」

    謝氏見說理說不過,就撒起潑來,大叫大嚷說曾漁欺負她,她要回娘家叫人來對付曾漁,她謝家在本縣算是比較富裕的人家,她有兄弟六人,娘家勢力大,這也是曾筌懼內的一個原因。

    謝氏不顧曾筌勸阻,帶著兩個女兒、一個陪嫁僕婦怒沖衝出門回娘家去,揚言要叫人來教訓曾漁,曾漁倒不怕謝氏撒潑,但他不能耗在這裡為分家產與兄長曾筌打官司,他有急事要辦,說道:「大哥,我也不是急著就要分家產,但親兄弟明算賬,我今天就要與母親和妞妞搬出去,但在搬出去之前,我們兄弟先要把家產分清楚,立字為據,我日後再來處置也可以。」

    曾筌也怕弟弟分家產鬧到縣衙去,聽曾漁這麼說,心下略定,便與曾漁各寫了一份分析家財田產的字據,寫明房屋、石田畈水田、湖根山田地的位置和數目,兄弟二人均分,屬於曾漁的那一份暫由曾筌代管,但曾漁隨時可以分出去——

    寫好字據,兄弟二人各自畫押,曾漁又去請來本地塾師方秀才來居中作保,與兄長曾筌各封了三錢銀子作為保人的佣金。

    用罷午飯,曾漁母子三人收拾好行裝,那頭黑驢就歸了曾漁代步馱東西,小奚僮四喜也想跟曾漁去,曾筌面露難色,生怕妻子謝氏回來沒法交代。

    曾漁也不想兄長太為難,兄長這個人心地其實是良善的,只是性子庸懦了些,便對四喜道:「少則半年,多則一年,我還會回來的,到時再讓你隨我去。」

    小奚僮四喜眼淚汪汪。

    周氏側騎著驢,驢後鞍兩側還掛著兩隻細籐編的衣奩,曾漁一手牽韁繩,一手拉著小妹妞妞,背上還背著沉重的書篋、兩塊羅盤,那把劍也斜背著,既是負笈求學的書生,又是挾劍遠遊的劍客。

    曾筌送到豐溪渡口,摸出一個小布囊塞給曾漁道:「小弟,這是哥哥平日積攢下的一些碎銀,你嫂子不知道的,你帶著路上用,唉!」曾筌顯得很悲傷。

    哥哥畢竟還是自己的哥哥,曾漁接過小布囊,謝過哥哥。

    曾筌又問:「你們這是打算去哪裡?」

    曾漁道:「我想先到府城,那裡好謀生。」

    曾筌點點頭,說道:「大妹嫁在府城,有事也可有個關照,我有暇也會去看你們。」

    渡船來了,曾漁扶著母親上船,妞妞第一次出遠門,很興奮,叫著「黑寶黑寶」,把黑驢拽上了船。

    渡船向對岸駛去,廟山巍巍,豐溪湯湯,曾漁開始離鄉遠行。

    ————————————————————————————————

    曾漁的傳奇要開始了。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31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七章豪雨

    午後陽光白花花的晃眼,豐溪蒸騰起的水氣如夢如幻,曾母周氏坐在渡船上手搭涼篷往石田方向看,白牆黑瓦,屋宇連綿,東門裡那數十株百年古樟最是醒目,那是石田的標誌,在那古樟左邊就是曾家的兩堂屋,這時當然看不到,但心裡知道那兩堂屋靜靜的就在古樟綠蔭下——

    「娘,不要難過,兒子長大了,總要自立門戶,依兄嫂過日子豈能長久,莫看我們現在走得淒惶,日後一定能風風光光回來,若一直困在這小村僻縣,兒子難有出息。」

    曾漁握著母親的手,小聲安慰,此時展望一下美好未來是有必要的。

    母親周氏展顏微笑,點頭道:「我兒定有出息的,先前那作保的方秀才都誇你寫得一筆好字。」

    妞妞小臉曬得紅撲撲,脆聲道:「哥哥本事多著呢,哥哥什麼都會。」

    曾漁笑,眺望對岸的丘陵,說道:「娘,我們這次離開石田,總有個一年半載回不來,去獅頭子墳地向祖父他們拜一拜、說一聲吧。」

    母親周氏連連點頭:「娘正要提醒你呢,你要自立門戶,當然要祭告祖先,也請祖先多多保佑我兒平平安安、順順利利。」

    撐船的老艄公耳聾多年,聽不清曾漁一家三口在說些什麼,只是一臉憨笑,下船時幫忙把黑驢拉上岸,又與曾漁作揖告別。

    曾氏墓地在獅頭山半山腰,這是曾漁祖父生前自己選擇的墓穴,面向空闊,兩邊拱衛,山水環繞,藏風聚氣,是方圓數十里最好的吉穴了,但與《青囊奧語》、《葬法倒杖》這些風水秘笈上提到的龍脈吉壤顯然相差甚遠,其實堪輿風水師並非不能給自己找到上好的墓穴,但天下土地都有主,並不是你看準哪裡就能葬到哪裡的,只有皇帝例外,而且即便是皇帝,也只在都城周圍數百里尋穴下葬,不會葬到外省的什麼吉穴去——

    曾漁的祖父、伯父、父親和嫡母吳氏都葬在這裡,獅頭山寂寂,墳頭草青青,曾漁和母親周氏、小妹妞妞依序向四座墳塋磕頭祭告,周氏指著吳氏邊上那塊空地對曾漁說:「魚兒,你記住,娘百年後你就把娘葬在這裡。」

    曾漁道:「娘,你才四十多歲,身體還健得很,現在就說這些幹什麼。」

    周氏肅然道:「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娘百年後當然要回這裡陪著你父親和大姐姐,魚兒,你答應娘。」說罷,兩眼緊盯著兒子要兒子答應。

    曾漁知道母親的心思,母親這大半輩子都待在石田,謹小慎微,與人無爭,臨到老來卻不得不離開這住了幾十年的地方,當然會感到前途的叵測和不安,母親不怕生活艱辛,卻怕死後不能歸葬石田,所以借這個機會叮囑他——

    曾漁鄭重道:「娘放心,兒子謹記不忘。」

    母親周氏頓時露出笑意,掠了掠鬢髮,眺望三面群山,見山頂有黑雲聚集並逐漸向天空擴展,忙道:「兒呀,我們趕緊上路吧,這天怕是要落雨。」

    母子三人相跟著下山,忽聽山下驢鳴,接連叫了好幾聲,曾漁瞪眼道:「莫不是有人偷驢!」上山時他把黑驢繫在山下的一株歪脖子樹邊,行李、書篋都擱在樹下,只把兩個羅盤和劍背著。

    還沒等曾漁仗劍奔下山去,山腳下有人叫了起來:「少爺,少爺,二奶奶——」

    妞妞睜大眼睛道:「是四喜,不是偷驢賊。」

    曾母周氏道:「四喜怎麼來了,莫不是你大哥有甚急事?」

    小奚僮四喜氣喘吁吁跑上山來,赤著上身,肋骨嶙峋,下身穿著靛藍色梢子褲,右臂挾著一個包袱,一頭一臉都是濕淋淋的,脖子下還掛著一雙草鞋,跑到曾氏母子跟前,撲通跪下,哭道:「求二奶奶、少爺、妞妞小姐收下四喜,四喜要跟你們去,四喜不要留在這裡,嗚嗚嗚,四喜要跟著鯉少爺,嗚哇哇——」

    四喜說著說著就大哭起來,滿臉都是鼻涕、眼淚和汗水。

    「起來說話,起來說話。」

    曾漁將這小奚僮扶起,卻見他手肘、手背好幾處傷口被水泡得發白,這些傷痕是前天夜裡在博山道上摔到擦傷的,原本都已結痂,曾漁驚道:「四喜,你泅水過來的!」

    先前四喜看到大少爺送鯉少爺母子往渡口去了,他就回房急急忙忙收拾了幾件自己的衣服包成一個小包袱,從後門溜出來,繞到北門出了石田,一路往渡口跑,遠遠的看到大少爺和黎叔回來了,他趕忙閃到路邊一株大槐樹後,等大少爺和黎叔走過去了才又往渡口跑,趕到渡口時卻見鯉少爺一家已經上了岸正往獅頭山行去——

    四喜大叫「少爺少爺」,隔得遠,少爺聽不到,四喜又大叫「聾子伯聾子伯」,艄公聾子伯也聽不到,渡船繫在對岸垂柳下一動不動,四喜知道這聾子伯喜歡靠在船上打盹,隔河很難叫得到船過來,見少爺一家已經繞過獅頭巖,他急得不行,生怕追不上,仗著自己水性不差,豐溪也沒漲水,便脫了衣褲一起收在包袱裡,腳上的草鞋掛在脖子上,就這樣一手托著包袱游過了豐溪,一路追到獅頭山來了——

    曾母周氏好生為難,望著兒子曾漁道:「魚兒你說怎麼辦?」

    四喜見曾漁有些猶豫,趕緊又跪下求道:「少爺,四喜打死也不回去,定要跟著少爺。」

    曾漁道:「好吧,你就跟著我們,趕緊穿上衣服,打赤膊像什麼樣子。」

    「多謝少爺,多謝二奶奶——還有妞妞小姐。」

    四喜眼淚未乾,歡天喜地找塊平整些的大石頭坐下穿草鞋,他方才趕得急,草鞋一直掛在脖子上沒來得及穿。

    妞妞歡喜道:「好極了,好極了,四喜也跟我們去,路上有伴。」

    曾母周氏有些擔憂,對曾漁道:「你大哥那邊也就罷了,你大嫂豈肯甘休,只怕到官告你拐帶人口呢,這種事她做得出來。」

    四喜忙道:「不是拐帶人口,不是拐帶人口,是四喜自己願意跟著鯉少爺的。」

    曾漁笑了起來,對母親道:「不妨事,我們也是四喜的家主,我上回去府城不也是四喜跟我去,哪裡扯得上拐帶人口——四喜,一起上路。」

    四喜快活地答應一聲,跟著曾漁一家下到山腳,賣力地搶著書篋背上,牽著黑驢小心侍候著曾母周氏。

    這樣曾漁就輕鬆了許多,他背上的青布袋裡是兩個大羅盤,左邊肩頭是傘,右邊肩頭是劍,小妹妞妞蹦蹦跳跳走在一邊,看到石頭縫裡跳出小蛙就去追,又摘路邊的小花自己簪到小丫髻上,笑瞇瞇問母親:「阿娘,妞妞美不美?」

    曾母周氏笑應道:「美,我家妞妞是個小美人。」

    離石田漸漸遠了,曾漁一家的心情都開朗起來。

    有龍船鼓不知在何處「咚咚咚」地敲,今日是四月二十六,再有九天就是端午節了,曾母周氏把曾漁叫到身邊,將一個錢袋子交到曾漁手上,沉甸甸的鏘鏘響,這是銅錢的聲音——

    曾母周氏道:「這是娘這麼些年積攢下來的一些碎銀和銅錢,大約有一貫多錢、二兩多銀子,你拿著,到了府城先租一處房子,也好有個落腳處。」

    曾漁接過母親的錢袋,將兄長曾筌給他的那三兩多碎銀一併收好,卻把一個小木匣遞給母親,說道:「娘,你看,這是伯父留給我的,我昨夜才發現,伯父臨終時提起過,我一直沒在意,伯父好像早就算到我們母子會有這麼一天。」

    騎在驢背上的曾母周氏接過小木匣,看到了裡面的金子,驚訝萬分,同時心裡也篤定安穩了許多,身上有錢心裡不慌啊,把木匣子遞還給曾漁道:「你大伯是一心為你著想的,小時候很寵愛你,可惜你不能為他多盡些孝心,這匣子你收好。」

    曾漁笑道:「娘收著吧,以後給兒子娶一房好媳婦。」

    母親周氏眉開眼笑,小心將木匣子收好,心想兒子今年都二十歲了,還沒娶妻成家,是該著緊了,兒子品貌端正、學問又好,當然要娶知書達禮的好人家閨女為妻了——

    「轟隆隆」一聲炸響,好像天塌了一般,原本烈日朗照的天空眨眼工夫就暗了下來,四面群山的黑雲原本疊壓收束著,被那一聲驚雷震動,黑雲如大幔般從四面八方向天空上方拉開,遮天蔽日,風驟起,攪動烏雲滾滾,烏雲深處,電閃雷鳴——

    四喜叫道:「少爺,要下大雨了,怎麼辦?」

    曾漁道:「用油布把書篋遮好,書不要打濕了,前面四、五里有個驛亭,盡快趕到那裡避雨——娘,你坐穩些,這有傘,你撐著。」

    四喜背著書篋牽著黑驢小跑起來。

    曾漁蹲下,把妞妞背在背上大步趕路,想在大雨落下來之前趕到那座驛亭,但潑天大雨已然迫不及待,聽得山野間「沙沙」聲響,瓢潑大雨自南向北傾洩下來,只幾步路的工夫就把曾漁劈頭蓋臉淋了個精濕——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32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八章路亭

    大雨傾盆,漫天潑灑下來雨水象鞭子一般飛舞抽擊,天地間都是浩瀚的雨聲,山川樹木默默承受,還有這古道上冒雨趕路的一家人。

    這裡是石田與杉溪相鄰的下洲畈地界,平疇曠野,不見村落,路邊亭亭如蓋的大樹倒是不少,但這種雷雨天氣在樹下避雨有危險,曾漁叫四喜牽著驢只管往前走,趕到前面驛亭再歇。

    除了騎驢的曾母周氏有傘,其他三人都沒有雨具,曾母周氏示意要把傘給曾漁和妞妞,曾漁背著妞妞大步趕上,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笑道:「娘,我和妞妞早已濕透,還打什麼傘啊——娘把傘放低一些,把頭臉身子遮住就好,我們不妨事,這夏天的雨又淋不壞人。」

    雨實在是猛,又是閃電又是打雷,妞妞起先有些害怕,聽哥哥這麼說,這小女孩兒也快活起來,銳聲道:「娘,妞妞不怕下雨,下雨涼快。」

    「妞妞很勇敢。」曾漁一轉頭說話,雨水就流進他的嘴巴,趕緊吐掉。

    同樣一件事,有些人以為苦,而另有人卻認為是一種奇趣的體驗,蘇軾的「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就是一例,但蘇軾那個顯然是小雨,比不得現在這場豪雨,劈頭蓋臉澆下讓人眼睛都睜不開,腳下的道路處處是水窪,踩下去泥水四濺,頗為狼籍,曾漁卻是興致勃勃,他對遠方很有期待、對未來懷著希望,當然,以苦為樂也是有條件的,若是寒冬臘月被淋成落湯雞顯然不是奇趣,恐怕還會送掉小命,而且曾漁知道前邊三、四里處就有驛亭可以避雨,困難只是暫時的,所以何妨灑脫一些——

    趴在曾漁肩頭的妞妞見哥哥頭上戴的方巾全濕了,軟塌塌的映出裡面髮髻的黑色,大雨還在不停地往哥哥腦袋上落,雨水又順著脖子直往衣領裡淌,這時她看到曾漁脖頸的那條紫色的勒痕了,觸目驚心,小女孩兒驚叫了起來:「哥哥,你這裡怎麼了!」

    好在雨大風急,幾步外的曾母周氏沒有聽到妞妞的驚呼,曾漁急忙放緩腳步離母親遠一些,說道:「妞妞別叫,哥哥前日趕夜路時不小心被樹枝劃傷了,你可別對娘說,你若說了,娘就會擔心,娘就不肯走了,我們就要回石田——大嫂子很凶的是不是?」

    妞妞忙道:「妞妞不說,妞妞不說。」

    曾漁知道小孩子不容易守口,又道:「你若真的很想告訴阿娘,那也可以,但要過幾天——」

    「過幾天,那是哪一天?」妞妞問。

    曾漁含笑道:「要離石田很遠很遠才行,到時你問我,我說行你就可以告訴阿娘。」

    「離石田遠了大嫂嫂就找不到我們是不是?」

    大嫂謝氏的潑悍凌虐給年幼的妞妞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陰影。

    曾漁道:「是,那時我們就自由自在了。」

    妞妞高興了,爽快道:「好,妞妞不說,妞妞要等到離了石田很遠才說。」說著,用濕淋淋的柔軟的小手輕輕撫摸曾漁脖子的勒痕,小嘴湊在曾漁耳邊:「哥哥,還痛不痛?」

    曾漁道:「不痛,已經好了。」

    妞妞「嗯」了一聲,但看著雨水不停地從曾漁脖頸傷痕淌下,料想哥哥還是有點痛,這小女孩就想給曾漁遮擋一下雨,她兩手掌心向天、併攏,護在哥哥頭頂,可是雨水滲過她的指縫,全往曾漁脖子上淋——

    曾漁道:「妞妞,抱緊,哥哥要走快一點了。」

    妞妞趕緊摟住曾漁的脖子,盡量小心不碰到那勒痕,過了一會又叫了一聲:「哥哥——」

    曾漁應道:「嗯,還有什麼事?」

    妞妞遲疑了一下,還是在曾漁耳邊問道:「哥哥以後也是要娶嫂子的是不是?」

    曾漁隨口答道:「總要娶一個的吧。」

    妞妞沉默了一會,然後突然問了一句:「哥哥娶了嫂子那妞妞和阿娘去哪裡呢?」

    大雨灑落在鄉間古道上,路面形成一層白白的水霧,曾漁要小心腳下不要踩滑,時不時還要抹一下臉上的雨水,妞妞這句問話起先讓他有點莫名其妙,隨即醒悟,心裡一酸,眼淚差點流出來——

    年幼的妞妞是認為嫂子都是不好的,大嫂子謝氏要把他們母子三人趕出家,等曾漁娶妻後,想必也要把阿娘和她妞妞趕出去,所以才會問到了那時她和阿娘去哪裡?

    曾漁聳了聳身子,將妞妞背上去一些,伸手過肩摸了摸妞妞的臉蛋,說道:「妞妞和阿娘以後都和哥哥在一起,哥哥以後娶了嫂子,若那嫂子敢對妞妞和娘不好,哥哥立即叫她滾蛋——」

    「哥哥,滾蛋是什麼意思?」

    「滾蛋啊,滾蛋就是休了她、不要她、叫她出門的意思。」

    妞妞不說話了,伏在曾漁肩背上貼得緊緊的,好半晌道:「哥哥為什麼對妞妞、對阿娘這麼好?」沒等曾漁回答,這小女孩自己有了答案:「因為哥哥和妞妞都是娘親生的,大哥不是娘親生的,對不對?」

    曾漁笑了起來,妞妞年幼,這時也沒辦法向她多解釋,親生兒女對父母不孝的多得是,說道:「咱們大哥其實心地也好,就是大嫂不賢惠——這樣吧,哥哥以後要娶妻,除了要娘同意之外,也要問妞妞的意見,妞妞若說不喜歡,那哥哥就不娶,另找人,這下子妞妞放寬心了吧。」

    妞妞「格格」的笑,忽然挺身叫道:「路亭,路亭,到路亭了。」

    鄉人把驛亭叫作路亭,一般隔七、八里就有一座,跨路而建,供行路人歇肩、躲雨、乘涼,有些路亭還有附近的百姓在亭內設置茶水,免費供行人飲用,俗稱「施茶」,故路亭也叫茶亭——

    大雨中,四喜拽著黑驢率先進了路亭,曾母周氏一直緊張地持傘揪鞍,生怕被顛下驢背,進了路亭才鬆了口氣,四喜先卸下肩頭的書篋擱在亭內石板座上,又過來接曾母周氏手中的傘,這小奚僮用袖口擦著臉上的雨水,笑容可掬說廢話:「二奶奶,到路亭了。」

    曾漁背著妞妞奔進路亭,將妞妞放下,急忙去扶母親下了鞍,上下一看,母親頭臉和上身都還好,沒怎麼淋濕,但青布長裙下擺和鞋子全濕了,且喜母親是不裹足的,不然裹腳布濕了腳要痛。

    曾漁扶母親坐下,不及卸下自己身上的羅盤包袱,先去驢背衣奩裡給母親找布鞋換上,原先還擔心這種細籐編的衣奩會進水,打開看才放心,細籐衣奩刷了多遍桐油,防水性很好。

    四喜取了布巾來給曾漁擦臉,一面幫曾漁卸下包袱和劍,曾漁擦了一把臉,這才發現路亭先有三個人在,一個是頭戴東坡巾身穿窄袖曳撒的老士人,鬚髮已白,手裡一根鳩頭杖,坐在路亭一端,臉朝著亭外看雨;另兩個顯然是這老士人的僕從,一個五十多歲、一個二十多歲,一擔行李擱在一邊。

    那個年老的僕人見曾漁看過來,便作揖道:「這雨來得甚快,讓人躲避都來不及。」

    曾漁聽這老僕的口音不是本地人,還禮道:「是啊,全身都淋透了,所幸是暑天——老人家從哪裡來?」

    老僕道:「我等從福建來,公子是本地人吧,請問這裡離北路驛站還有多少路?」

    曾漁道:「此去六、七里便是杉溪驛,既有驛站,也有客店。」

    老僕與曾漁說話時,那老士人瞑目而坐,一手扶著鳩頭杖,一手擱在膝蓋上,手指一動一動,似在為某事沉吟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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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九章墨梅

    雨勢不減,路亭外橫流的積水幾乎淹沒了道路,坐在路亭內只聽「嘩嘩」的水聲盈耳,說話要很大聲才能聽清。

    那老僕問明驛站離此不遠,便謝過曾漁,轉身向那個閉目深思的老士人稟告,老士人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了,依舊神遊物外、叩指沉吟。

    這時四喜突然叫了起來:「哎呀不好了,書篋淋濕了。」

    曾漁的這個書篋是竹木製作,有個架子可以背在身上,頗為方便,是前年去東巖書院讀書時請篾匠和木匠做的,筆墨紙硯、書籍卷帖都在這書篋中,昨夜曾漁還把他的一卷詩稿和幾十張畫作一起收進來,畫作都是未裝裱的,與詩稿放在書篋最上層,四喜方才又要牽驢,又要冒雨趕路,沒注意到遮在書篋上的油布被風掀開,這時才發現書篋最上層都是水——

    四喜手忙腳亂把那些淋濕了的詩稿和畫作拿出來晾在路亭石板凳上,那些畫紙都沾成紙餅了,四喜心下驚惶,都不敢正眼看曾漁,他知道少爺對這些詩畫很看重,心想這下子他要挨罵了,挨罵也是應該,只千萬不要趕他回石田去——

    曾漁走過來把那些淋濕了沾在一起的畫稿一張張小心分開,攤放在石板凳上,還有幾張已經被雨水浸泡殘破了,就丟在一邊,轉頭見四喜瑟瑟縮縮忐忑不安的樣子,就笑著安慰這小奚僮道:「四喜,這怪不得你,只怪老天爺嫉妒我詩畫太有靈氣,晦我污我。」

    那閉目端坐的老士人聽曾漁這麼說,白眉白鬚一起動了動,依舊閉著眼,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心道:「這鄉村小童生大言不慚,可笑,可笑。」

    曾母周氏見曾漁、妞妞還有四喜都是一身濕透,站在路亭裡,髮梢、衣裳還在往下滴水,雖說四月末天氣不會冷,但路亭四面透風,這樣全身濕透時間長了也容易傷風感冒,而且這雨一時半會又停不了,便站起身,叫曾漁和她一起做屏風幫妞妞遮著,讓妞妞換上乾淨的布裙,又叫曾漁、四喜也換衣服——

    這時大約是申時末,也就是將近下午五點的樣子,因為下雨,天就陰沉沉有些暮色了,這裡距離杉溪驛還有七里路,雨現在小了一些,但看這烏雲不散的架勢怕是還要下一陣子,曾漁心道:「這雨若是一直下到天黑的話,難道我們還能在這路亭過夜?」對母親道:「娘,這雨一時停不了,我們還是冒雨趕到杉溪驛找客棧住下才好——妞妞和娘一起打傘騎驢,我提這兩隻細籐衣箱,我和四喜反正淋濕了,不怕再淋,路上走快點血脈流動快就不會感冒。」

    曾母周氏沒什麼主意,當然聽兒子的,於是拭乾驢背鞍墊,抱著妞妞坐上去,四喜背上書篋,這回小心地用油布把書篋遮好,看曾母周氏已經撐開傘,便牽著黑驢走進雨幕。

    曾漁向那兩個男僕招呼一聲,背上羅盤包袱、插好長劍,雙手各提一隻衣奩大步衝進綿綿細雨中,因為黑驢馱了妞妞,這兩隻衣奩就得他來提——

    那個老僕見曾漁一家冒雨走了,趕忙對那老士人道:「老爺,俺們也上路吧,與這一家子正是同路,這天色呀瞧著就黑下來了。」

    白鬚老士人眼皮都不抬,好似沒聽到,那老僕看曾漁一家在雨中漸行漸遠了,不免有些著急,但老爺不動身他也不敢再催,老爺定是在寫詩打腹稿呢,老爺真是一肚子的詩啊,晴也詩雨也詩,這從福建一路來都寫了幾十首了——

    「筆墨侍候。」

    那瞑目端坐的老士人突然來了這麼一句,嗓門還不小,幸好妞妞已經離開路亭,不然定要嚇一大跳,而且這睜開眼的老士人模樣也有點嚇人,左眼幾乎全是眼白,眼珠子也不會轉動,看來這左眼應該是瞎的。

    那兩個僕人顯然早已習慣老爺的一驚一乍,手腳麻利地很快筆墨侍候到,老士人提起一支青花卷草紋筆,蘸上濃墨,懸腕揮毫,在路亭內壁上題詩道:

    「馬首奔流響石灘,亂山風雨送人寒。別來茅屋常虛榻,卻憶南華枕上看。」

    題罷端詳片刻,又提筆寫道:「暮雨山行感懷,庚申孟夏辛酉日四溟山人書於廣信府驛亭。」隨後又取出一卷詩冊,把這壁上詩抄錄下來,自言自語道:「此詩可寄曹中丞。」

    那個年輕的男僕看著壁上詩,問道:「老爺一向都是步行,這詩裡的馬哪裡來的?」

    老士人笑了起來,手中筆虛點那男僕腦門:「蠢物蠢物,只看到一個馬字就說有馬,我們前面不是經過了一處名叫馬首灘的地方嗎?」

    老僕收拾好筆墨,道:「老爺,上路吧。」

    老士人點點頭,戴上寬沿竹笠,見石板凳上有曾漁留下來的被雨水浸壞了的畫稿,哂笑道:「且看看那小童生的詩畫如何的有靈氣,連老天爺都要妒他。」俯身細看,最上面一張畫的是一大一小兩朵菊花,純用水墨,不著色,因為畫紙淋濕了,墨色有些洇開,所以看不出用筆是否精到,不過留白佈局倒是不俗——

    老士人擱下手中鳩頭杖,揭開那疊畫紙下面一張,這張畫上有題字,老士人只看了一眼就眼睛一亮,趕緊持畫走到路亭光亮處細看,這幅畫畫的是一枝墨梅,運筆奔放,點點揮灑,寥寥幾筆,意象生動,上面的題詩只剩兩句半「——山徑寒沖雪有香。瘦影詎隨(缺三字),還留疏蕊待青陽。」

    落款只有兩個字——「曾漁」。

    這應該是一首詠梅的七言絕句,單看這最後一句就是好詩,而且書法頗佳,可以看出是師法蘇軾和米芾的書風,用筆駿快,柔中有剛,雖然筆致尚顯稚澀,但想到書寫者還只是一個弱冠童生,那就沒什麼好指摘的了,假以時日,必成有所造詣的書家——

    「十步之澤,必有香草,這窮鄉僻壤竟能遇到這樣一個書畫詩俱佳的年少俊才,難得,難得。」

    老士人口裡嘖嘖讚歎著,又去揭看畫紙,但剩下的那幾張畫紙不是被水浸爛了,就是墨水化散成了一團,無法辨認,只好把這一張半殘的墨梅圖用生宣紙兩面夾著收進書箱中。

    這時雨停了,西邊天際隱隱透著淡淡霞色,那是夕陽隱在雲層後。

    老士人拿起鳩頭杖,興致高漲道:「上路,上路,追上那小書生,老夫要與他秉燭論詩,哈哈,此子難得的是沒有迂腐頭巾氣,老夫見過多少號稱才子的,其實只是會作八股文而已,中了個秀才、舉子就自命不凡,老夫鄙視之。」

    這老士人年過六旬,鬚髮皆白,但體力頗健,以鳩頭杖借力,走得還很快,那老僕背著包袱、年輕男僕挑著行李擔跟在後面,主僕三人在暮色中來到了杉溪驛,這裡是個小集鎮,還是水路運輸的埠頭,市井頗為繁華。

    老士人在驛站住下,就命二僕去尋那少年書生,但二僕把杉溪小鎮的十幾家客棧尋了個遍,也沒看到少年書生一家人,最後問碼頭一個老者,才知道那姓曾的書生已經搭船走了。

    老士人不勝歎惋,如此少年才士,無緣對面不相識啊,這次錯過,以後怕是再難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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