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2:54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四十章疑似西門大官人

    因為長年修習八段錦導引法的緣故,曾漁睡眠質量很好,這些日子白天行路辛苦,夜裡更是睡得香,在鈐山客棧的這一夜本可以一覺睡到天亮,可就在黑夜已盡黎明將至之時,他被上樓梯的腳步聲驚醒了,聽聲音有兩個人上樓,其中一人動靜特別大,完全不顧忌天還沒亮客棧還有客人在休息,上樓腳步重不說,還放肆地大笑,聽著似有醉態,想必是作長夜之飲醉歸的酒徒。

    曾漁暗罵這該死的酒鬼,忽然察覺樓下小院中也有人,似是這酒鬼的隨從,與店家在低聲說話,細辨有好幾個人——

    曾漁心想:「這酒鬼住在樓上嗎?」過了片刻就聽得陸員外「咳咳」地在說話,說什麼辨不清,又過了一會,頭頂樓板「嘎吱」輕響,有人進了嚴婆婆和陸妙想住的房間。

    曾漁在床上坐起身來,客房裡一片昏暗,四喜在另一張竹床上酣睡,窗外的天是漆黑的,抬頭看,樓板縫隙間有微細的燈光洩入,曾漁的臉色有些凝重,這是嚴婆婆說的那位一根小指頭就能捏死他的人嗎?

    嚴婆婆在說著什麼,陸妙想似乎沒有說話,片刻後,嚴婆婆沒有聲音了,隨即便聽到陸妙想羞惱的叫聲:「你幹什麼!貧尼已決心皈依佛門,你為何又要逼我,你做了這許多傷天害理之事,難道就不怕報應!」

    「哈哈,報應!」

    一個略顯尖利的男子嗓音放肆地笑道:「報應,我怕什麼報應!那西天佛祖,也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你看這人世間,哪裡有錢勢所不及之處,慢說是你這麼個假尼姑,我就使強姦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無非上下疏通、金錢買路而已。」

    這話真是振聾發聵啊,曾漁也是讀過《金瓶梅》的,記得這是西門大官人的名言,那種肆無忌憚的囂張勁著實讓人震驚,對曾漁而言,即便現實再黑暗他也無法接受這種觀點,他認為這人世間還有高於權勢和金錢的事物,為抵禦傷害,心靈可以有重重護甲,可以嬉笑怒罵、可以逐世浮沉,但必須保有內心深處那一點真,不然將徹底沉淪,樓上男子的話讓他極度反感,他下床趿上鞋,一時躊躇,他又能做什麼,陸員外、嚴婆婆都在上面,他雖然有劍,卻並非俠客,俠客只是一個夢,他現在是要去考秀才——

    「你把我叫到分宜來,是要讓我死在這裡嗎?」

    陸妙想的聲音在靜夜裡清越而悲慼:「你別忘了,你還在服喪中,縱酒、淫樂,半點也不知收斂嗎?」

    那男子怒道:「輪得到你這賤婢來指責我嗎,十年前你傷了我的左眼,早該將你杖斃!」

    陸妙想語氣決絕道:「陸妙想有死而已。」

    那男子卻又大笑起來:「有死而已,哈哈,你是哪裡來的忠臣烈婦,要我給你立座牌坊嗎,哈哈哈哈——」

    這時,聽得樓上有人使勁拍門,少女小姿的聲音叫道:「娘,阿娘,開門。」

    男子的笑聲戛然而止,隨後便是開門聲,輕盈的腳步一下子就飄進了房中,少女小姿憤怒的聲音道:「你是何人,為何欺負我娘!二外公、二外公、嚴婆婆——」

    男子溫言道:「你是嬰姿?長得這麼大了,模樣真像你娘啊,嗯,你今年十二歲,嘉靖二十八年中秋日出生的,我是爹爹,你一點印象也沒有嗎?」

    樓上悄然無聲,好半晌,又說起話來,亂紛紛幾個人同時在說,曾漁無法分辨,看窗外天色,也漸漸明亮起來,世人各有悲歡,聽客看客,匆匆而過,曾漁叫醒四喜,主僕二人洗漱畢去用早餐,鈐山客棧有酒食供應——

    時辰尚早,飯廳空蕩蕩只有曾漁主僕在用飯,忽見一個陸氏男僕急急忙忙找了過來,向曾漁唱喏道:「曾公子,我家陸娘子又暈過去了,請你快去看看。」

    曾漁放下筷子,隨那男僕上東邊小樓,樓廊上站滿了人,陸員外看到他來,忙道:「曾公子來了,快來給阿妙診視診視,唉,咳咳。」

    曾漁看到陸員外身邊立著一個比陸員外還胖的男子,這男子大約四十多歲,素色衣巾,狀甚樸素,體形如發酵的大白饅頭,肥白身軀短脖子,下巴的短鬚卻黑而濃密,左眼有一層白翳,毫無靈動神采,看來十年前被陸妙想傷得不輕,但肥白胖子的那只瞇睎著的右眼卻是銳利無比,似能看透人心,鋒芒畢露,讓人一眼就知道這是智力高超之輩——

    陸員外未引薦,曾漁自然也不會去搭訕,只向那白胖子點點頭,便進了陸妙想的房間,兩個胖子跟在身後,樓板在輕顫。

    房間靠西邊有一張架子床,乳白色的紵布蚊帳低垂,少女小姿坐在床邊,身子在帳外、腦袋在帳裡;嚴婆婆站在一邊,往常的凶悍之氣全部收斂起來,畢恭畢敬,當然不是對曾漁,而是對那壞了一隻眼睛的白胖男子——

    聽到曾漁輕咳了一聲,少女小姿從紵布蚊帳裡回過頭來,純美的面容滿是哀戚,說道:「曾書生,我娘醒過來了,卻一句話也不說——」,一眼看到曾漁身後的那個白胖男子,立即壓低聲音卻無比憤怒地道:「你出去你出去!」

    那白胖男子這時倒脾氣還好,搖了搖大腦袋,退出了房間,嚴婆婆立即責備道:「小姐,那是你爹爹,你怎可這般無禮。」

    少女小姿怒道:「他害死了我娘!」

    陸員外拭著腦門的汗,既難堪又惶恐,說道:「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咳咳,先讓曾公子為你姨娘診治一下,治病第一,治病第一,咳咳。」

    少女小姿不說話了,大眼睛裡蓄著淚水,一眨眼就流下來,站起身來待撩起紵布帳,曾漁道:「不必撩帳了,讓陸娘子把右手伸出來即可。」

    少女小姿便從帳子裡拉出一隻手,紵布帳粗糙,陸妙想的手細膩,曾漁在床邊短凳坐著,伸手搭脈,指尖觸到陸妙想手腕肌膚涼涼的有一層冷汗,曾漁微微搖了搖頭,凝神體察脈象,半晌起身,對陸員外道:「陸老爹,請到廊上說話。」

    「曾書生——」,少女小姿忙問:「我娘她身子不妨事吧?」

    曾漁微笑道:「沒有大礙,有陸小姐照顧陸娘子就好。」

    曾漁和陸員外走到樓廊上,那素袍胖子也在門外,看著曾漁問:「那位娘子脈象可好?」

    素袍胖子雖然儀容不甚精悍齊整,但人前的那種神態語氣自有一種威儀,這不是做作出來的,居移氣、養移體,這是一呼百喏、大權在握日積月累養成的氣質,與人的容貌美醜、身體強弱無關——

    曾漁拱手道:「陸娘子昨日中暑發痧頗為嚴重,尚未痊癒,不知何故心緒又起大驚悸,脈象動而濡,搖搖浮薄,心驚陰虛,若不早延良醫調治,恐日後纏綿病榻,年壽不永。」

    有素袍胖子在這裡,陸員外就不怎麼敢說話了,要說話都是看著素袍胖子的臉色——

    素袍胖子道:「那就請開方子吧。」

    曾漁再次申明自己並非醫生,臨時應急而已,考期臨近,不能多耽擱。

    素袍胖子聽說曾漁是往袁州赴考的學子,便道:「你若為我耽誤了考試,我讓黃提學准你補考,並且必中,如何?」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2:54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四十一章伴讀人選

    雖說院試規矩不如鄉試、會試那般嚴苛,但也絕不是說補考就補考、想進學就進學的,即便是例監那也是要皇帝特旨開恩然後花銀子去捐納的,這素袍胖子何許人也,敢這般大言,視科舉如兒戲?

    曾漁含笑道:「這位先生說笑了,在下真不是醫生,只因父兄多年行醫,耳濡目染,會些醫術罷了,這些事陸老爹都是知道的,在下年幼無知,治個刮痧已是勉為其難,陸娘子的病情已趨複雜,必須有良醫為其細細理清病情,每隔旬日便要重新號脈添減更換味藥,這等精微處實非在下所能。」

    素袍胖子點頭道:「只你這番話便有良醫的氣象,世間多少庸醫只一個方子到底,不知隨機應變,你乾脆就做了醫生豈不是好,何必僕僕碌碌考什麼生員——或者你自負才學,認為必中?」

    說最後這句話時,素袍胖子左側嘴角勾起,意含揶揄。

    曾漁不卑不亢、平淡無奇道:「豈敢說必中,但讀了聖賢書總要進科場一試,為國為民所用嘛。」

    素袍胖子嗤之以鼻,冷笑道:「我原以為你這少年人有些不凡,不料也是個俗物,落入圈套而不自知,君主為何廢薦舉而改以八股取士,你知其中緣故否?」

    曾漁倒不惱,平靜道:「國家以社稷蒼生為重,求才若渴,患薦舉情偽不易考核,乃辟科舉之途,誦法先聖之教,希冀獲有德有言之俊彥為國所用。」

    素袍胖子放聲大笑,笑聲一收,說道:「你小小年紀說話卻這般冠冕堂皇、道貌岸然,若你是真心,那就是迂腐蠢人,若你是假意,那倒是可造之材,曾書生,你是哪種人?」

    這話很無禮,曾漁不答,拱手道:「告辭了,在下趕路要緊。」

    「且慢。」這素袍胖子不知為何對曾漁似乎頗感興趣,問道:「莫非你不信我的話,認為我說的能使你順利通過袁州院試是大言欺人?」

    曾漁已大致猜到猜到這素袍胖子是誰,嚴婆婆的話沒錯,這果然一根小指頭就能碾死他的大人物啊,這種人招惹不得,答道:「無功不受祿,在下何敢受先生之惠走終南捷徑。」

    不料這素袍胖子又道:「我能讓你必中,也可讓你必不中。」說這話時那只右眼盯著曾漁,眼神銳利卻又含著戲謔玩味之意。

    曾漁心裡大罵死胖子,口裡道:「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這位先生又何苦戲謔在下一介窮書生。」

    素袍胖子對曾漁不怒不躁的態度比較欣賞,笑道:「人無千日好,這話說得是,誰沒個頭痛腦熱,醫生最是得罪不起,所以我說你做醫生最有前途,範文正有言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良醫可是輔臣求其次啊,哈哈。」

    曾漁心道:「你以為人無千日好只是指身體病痛嗎——」

    卻聽這素袍胖子又道:「唐太宗嘗私幸端門,見新進士綴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今者亦然,君主陰鷙猜忌馭天下,懼天下瑰偉絕特之士起而與為難,百計求可以禁錮英雄豪傑之心思材力之法,劉基乃獻計,創八股文,表面為孔孟明理載道之事,其實為唐太宗英雄入彀之術,究其心則為始皇焚書坑儒之心,試想汝輩提考籃瑟縮於考棚龍門前,那模樣似什麼,似丐;考官點名、軍士剝衣散發搜索防弊,汝輩又似什麼,似賊;如此,考之再三,折辱再四,還有何廉恥?即便僥倖中式,榮之以鹿鳴、瓊林優異之典,看似人人歆羨,心中豪傑慷慨之氣早已挫折盡,無非一循規蹈矩、刻板迂腐的廢物而已;三年一科,今科不中下科再考,一科復一科,而其人已老,故而八股取士純為敗壞天下之人才,哪裡是什麼拔取人才為國所用,而是將汝輩馴服好作牛馬驅使爾!」

    曾漁聽得目瞪口呆,這素袍胖子這番言語當真是石破天驚,比方才「強姦嫦娥」的狂言更讓人震驚,這分明誹謗太祖朱元璋科舉取士的用心嘛,絕對是殺頭抄家的大罪,但曾漁心下也不得不承認,素袍胖子此論偏激而犀利,有獨到之處,八股文的確禁錮士人思想,這是有人模糊想過卻不敢深想更不敢說出來的奇論!

    但讓曾漁背脊生涼的是:但這素袍胖子為何在他面前全無顧忌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是上天欲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還是在素袍胖子眼裡他曾漁真的只是一隻螻蟻,根本不怕這只螻蟻知道得太多了?

    聽到素袍胖子這一番奇論的並非只有曾漁一人,陸員外也在邊上,陸員外自稱是監生,應該能聽懂素袍胖子半文不白的話,但看陸員外臉色,卻並無驚懼之意——

    素袍胖子見曾漁臉現駭異之色,他卻又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勿驚,酒後狂言而已。」

    曾漁故作惶恐道:「先生醉了,在下還要去趕考,告辭,告辭。」轉身要走。

    這時那素袍胖子突然問道:「曾書生可知我是誰?」

    曾漁看著陸員外,一直旁聽的陸員外這時一臉諂媚道:「分宜出了大小兩位閣老,曾公子豈能不知。」

    曾漁心頭雪亮,果然是嚴世蕃,嚴世蕃人稱小閣老,權勢熏天,難怪說話這般狂妄大膽,對待一般小民,嚴世蕃說話豈會顧忌什麼,難道誰還敢去控告他不成——

    「老陸,什麼大小閣老,這話可不要亂說。」嚴世蕃又裝得端謹起來了。

    陸員外忙道:「是是。」見嚴世蕃並無慍色,這才放心,對曾漁道:「這位便是工部嚴侍郎,當朝首輔嚴閣老之子。」

    曾漁施禮道:「嚴大人,晚生不知是嚴大人,失禮莫怪。」

    嚴世蕃微笑道:「現在我說可讓黃提學取你進學,你還有疑慮否?」

    陸員外忙道:「曾公子,還不趕快拜謝嚴侍郎,有他提攜,你是一步登天。」

    曾漁心道:「嚴世蕃自己死到臨頭了還不自知,卻莫名其妙要提攜我,我若和你扯上關係,就算中了秀才、甚至舉人、進士,等你砍腦袋時,我必受牽連,不說賠上小命,肯定一無所有,還不如待在家裡種田或者做風水先生,且不說我知道嚴嵩父子的可悲下場,即便不知道,單憑你那強姦嫦娥和非議科舉取士的言論我也知道你這種人不會有好下場,聰明絕頂,囂張太過。」當即拱手道:「晚生豈敢有疑慮,但晚生還是那句話,無功不受祿,晚生還是想憑自己的學識去考。」說話時語氣故意顯得自負,一副少年意氣的樣子。

    陸員外「咳咳咳」道:「曾書生你不識抬舉啊。」

    嚴世蕃不動聲色道:「如此說你是自負才學了,可有詩文集子,讓我一觀。」

    曾漁不明白這嚴世蕃為什麼盯著他不放,他只想考個秀才讓生活過得舒心愜意一點而已,可沒想過要去京城官斗啊,但嚴世蕃既然開口這麼問,他也只有去樓下書篋取了一冊自己裝訂的時文集子上來呈給嚴世蕃。

    嚴世蕃坐在陸員外的客房裡,那只蒙著白翳的左眼瞇起,右眼一目數行,很快看過兩篇,合上時文冊子,對曾漁道:「你這八股文作得不錯,進學補生員綽綽有餘。」當下隨口背誦方才看過的那兩篇八股文的起講、入題,並加以評點,又傲然道:「我雖非科舉出身,但我的八股文又會比誰差!」

    嚴世蕃先是因為其父嚴嵩的恩蔭入國子監讀書,完成學業後出來做官,累遷至正三品工部左侍郎,這不是仕途正道,一向為兩榜出身的官員所藐視,現在曾漁聽嚴世蕃的評點,果然是熟諳八股文諸套路的高手,而且這兩篇八股文嚴世蕃只看了一遍,就隨口而誦,此人天賦實在驚人,只可惜聰明過頭、驕縱過甚,不得善終——

    曾漁躬身道:「嚴大人指教的是,晚生敬服。」

    嚴世蕃把小冊子還給曾漁,說道:「你去宜春赴試吧,以你的時文,進學不難,你肯定心裡疑惑我為何對你這般賞識是吧,我告訴你吧,我兒嚴紹慶,今年十五歲,需要一個亦師亦友的伴讀,今日我一見你,就覺得你合適,主要是你還懂醫術,這很好。」

    曾漁有點急了,給嚴世蕃兒子當伴讀,在別人眼裡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但曾漁是避之唯恐不及啊,只是嚴世蕃開了這個口,他又該怎麼推托,嚴世蕃現在可沒倒台,氣焰正盛著呢——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2:55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四十二章身入紅塵

    陸員外不無嫉妒地看著曾漁,心想這小子當真是鴻運當頭,在路亭給阿妙治個發痧就攀上了嚴世蕃這高枝,想當年他為了巴結嚴氏父子那可是下了大血本,把兩個貌美如花的侄女都送出去了,這才讓長子陸敘累遷至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次子陸述納監之後六年內升任饒州府通判,算得官運亨通,可惱的是阿妙,十年前抓傷了嚴世蕃的眼睛,簡直禍從天降啊,所幸嚴世蕃未怪罪到他陸家,只把阿妙和小姿遣回青田,如今不知何故嚴世蕃卻又要阿妙和小姿到分宜來,唉,阿妙還是這麼不懂事,又把嚴世蕃給得罪了,真是紅顏禍水啊,倒是這個姓曾的書生,半路相逢,憑白撿這麼個大便宜——

    「曾公子,還不趕快謝過嚴大人。」陸員外見曾漁還在發愣,便催促道:「嚴大人對你青眼有加,入嚴府當伴讀可不是其他官宦人家的西席能比的,咳咳咳,曾公子是遇大貴人了。」

    嚴世蕃微笑著注視曾漁的神態舉動,他喜歡做一些改變他人命運的事,擠下深淵或者達成所願,那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感覺很痛快,他不信天命,不信鬼神,他只相信自己的智謀和能力,即便是對嘉靖帝他也沒有多少敬意,不過是一個猜忌多疑妄想長生的老色鬼而已,下個手諭也是故意含糊其詞語焉不詳,讓閣臣們去猜,誰猜對了就是稱旨,嘉靖帝的那點心思哪裡瞞得了他,其實只要記住嘉靖皇帝性格的自私、護短、知錯不改這三點,再看嘉靖帝的那些手詔基本就能把聖意揣摩個八九不離十——

    「我如今歸鄉為母守喪,爹爹獨自在西廬當值,沒有我為他參謀,其青詞奏章不知能稱聖意否?」

    嚴世蕃這樣想著,朝客房西面木板壁看了一眼,方才在陸妙想那裡被罵了一頓,倒真是新鮮刺激,對陸妙想這個小女子他隱然有些佩服,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世間還真有這樣的人,而且陸妙想還是個匹婦,轉念又想:「唯女子反而少顧忌,行事不多為利益考慮——」

    見曾漁還在考慮,嚴世蕃站起身道:「怎麼,曾書生不肯屈尊?」語氣開始有些不善。

    曾漁拱手道:「嚴大人容稟,晚生十四歲時家嚴辭世,現與寡母、幼妹相依為命,晚生這次趕考,家慈千叮萬囑,不管考中與否都要早早歸鄉,嚴大人雖然對晚生加以青眼,許以為貴公子伴讀,但家慈倚閭盼歸、幼妹思兄心切,晚生何忍。」

    嚴世蕃笑道:「你不但是個窮書生,還是個命苦的窮書生哪,莫信命,靠自己,我且問你,你家在何方?」

    曾漁無法隱瞞,答道:「晚生現居廣信府永豐縣。」

    嚴世蕃「哦」的一聲,問:「廣信府的為何跑到袁州來考,祖籍袁州?」

    曾漁真是不想說是來補考的,但欺瞞顯然不行,當下實言相告。

    嚴世蕃哈哈大笑,很有興味地看著曾漁,說道:「你還真是求功名心切啊,如果個個童生都像你這般自認懷才不遇,沿途追著提學宗師哭著喊著要補考,那還成何規矩?」見曾漁有些訕然,又道:「當然,你的確有些文才,可是大明兩京十三省才人智士有多少,八股文章高手又有多少,縱是博學鴻儒想求一第也極難,有的耗費大半輩子光陰才得黃榜題名,然鬚髮皆白,你小小年紀,何敢求補考,黃提學能准你?」

    一邊的陸員外察知嚴世蕃心意,對曾漁道:「若嚴侍郎肯助你,那你的難處就迎刃而解了。」

    曾漁心裡又大罵死胖子,他好不容易得到了黃提學的補考允諾,最怕這期間出波折,可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啊,這嚴世蕃竟要他去做什麼伴讀,嚴世蕃不是看透了道德文章、科舉取士的虛偽性了嗎,還讓兒子讀什麼書,忍氣答道:「晚生求了本縣鄉賢的薦書、自己又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書信,在撫州苦等數日,終於把書信呈給了黃提學,黃提學被我誠心打動,答應給晚生一個補考的機會,所以晚生才急急忙忙要趕去袁州,還請嚴大人體諒。」

    嚴世蕃有些驚奇道:「你本事還不小,竟真的讓你求得補考的機會了,看來不需要我相助了。」說這話時心思在轉,是不是讓這個少年書生來個先喜後悲啊?

    嚴世蕃喜怒無常啊,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真是不爽,但是還可以曲線抗爭,曾漁作揖道:「嚴大人要晚生為令郎做伴讀,晚生豈敢不遵命,待晚生參加袁州後,回鄉稟明母親,再來這裡為令郎侍讀吧。」現在只有先答應這事,待考試後再設法脫身了。

    嚴世蕃見曾漁答應了,點頭道:「也罷,你好不容易爭得這麼個機會,不去考上一考豈能甘心,不過你今日隨我去介橋與我兒見個面,看看是否合得來——莫急,袁州院試還早,你盡趕得上。」

    曾漁無奈,只好耐著性子待在這鈐山客棧等嚴世蕃與陸氏一行人出發,嚴世蕃對陸妙想頗為看重,派人持他名帖騎快馬去宜春請一個姓薛的名醫來為陸妙想治病,曾漁昨日開的方子再試服兩劑,先要把發痧治癒。

    辰時二刻,曾漁主僕隨嚴世蕃和陸氏一行往分宜縣城而去,方才結房錢時,那鈐山客棧老闆聽聞曾漁要做嚴府小公子的伴讀,堅決不肯收房錢,說道:「嚴閣老父子澤惠鄉梓,分宜百姓心裡都有數,你這房錢我老漢不能收,不是為巴結嚴府,是真心感激啊,分宜縣城東門外的萬年橋去年建成,對本地民眾往來袁水兩岸可有多便捷,這是嚴閣老自己捐銀二萬餘兩建造的,沒用官府和當地百姓一文錢,還有分宜縣學也是嚴閣老出資修葺的,嚴閣老對家鄉百姓關照真是沒得說,你說你們這房錢我老漢自能不能收?」

    曾漁心道:「三癡兄說在分宜萬萬不能說嚴氏父子的壞話,不然你會被打,這真不是玩笑話啊,人性實在複雜,嚴嵩是盡人皆知的大奸臣,但對家鄉民眾真是很關照,找一個分宜人問起來,定說嚴嵩是大大的忠臣,這個嚴世蕃也絕非那種只憑父蔭的官二代,識見敏銳,是個厲害角色。」

    出了鈐山鎮北行,初升的紅日已然散發炎威,曾漁和四喜都戴上遮陽斗笠,嚴世蕃與七、八個隨從俱是騎馬,莫看嚴世蕃肥白,而且年近五十,身手卻頗矯健,昨夜喝得半醉馳騁四十里到此,也未休息又要騎馬回去,卻不顯疲睏之態,著實精力過人,難怪如此好色——

    因為馬車顛簸,嚴世蕃安排陸妙想改乘小轎,少女小姿陪著,兩個轎夫大腳板走得很有勁。

    曾漁跟在陸員外的馬車邊,一邊行路一邊與陸員外交談,陸員外不再像先前那般對曾漁諱莫如深,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曾漁從中瞭解到不少嚴府的情況:

    嚴嵩只有嚴世蕃一個兒子,嚴世蕃先娶南昌熊氏女,但婚後十餘年未有子嗣,只生了一個女兒,在嚴世蕃三十一歲時熊氏終於為嚴世蕃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嚴紹忠,妾曹氏也生了一子,六十四歲的嚴嵩得兩孫,高興得賦詩慶賀,但曹氏生的兒子不過旬日就夭折了,熊氏隨後就死於產後熱症,長孫嚴紹忠五歲時也死於痘疹;

    嚴世蕃續娶安遠侯柳珣之女,柳氏婚後頭兩年也未生育,無奈之下嚴世蕃只有從族中過繼了兩個兒子,取名嚴鴻、嚴鵠,現已恩蔭為錦衣衛百戶,直到嘉靖二十五年嚴世蕃三十四歲時小妾曹氏才又生了一子名嚴紹慶,隨後妻妾連續生了五個兒子,要曾漁作伴讀的就是現年十五歲的嚴紹慶,雖是庶出,但卻是嚴世蕃的長子,嚴嵩快七十歲了才有這麼個孫子,嚴紹慶地位自然不同——

    車輪聲轆轆,陸員外咳咳,又道:「已過世的熊夫人有一女,四年前經由皇帝作媒嫁給了第六十四代衍聖公孔尚賢,咳咳,這真是莫大的榮寵,嚴侍郎這回召小姿回來,想必是要為小姿聯姻高官顯貴子弟了,咳咳,喜事啊。」

    曾漁卻不覺得這是什麼喜事,嚴氏倒台在即,少女小姿命運堪憂,還有那個陸妙想,真是紅顏薄命嗎?

    抬眼看,那頂素帷小轎在盛夏陽光中冉冉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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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四十三章滄桑萬年橋

    巳時末,一行人繞過鈐崗嶺,熾烈炎陽下,奔流不息的袁水橫在眼前,而古老的分宜縣城就在水一方,曾漁手搭涼篷往北望,一座大型石拱長橋橫跨袁水兩岸,連綿十一孔,宛若青龍臥波,橋上車馬行人,往來甚是便捷,曾漁心道:「這就是鼎鼎大名的分宜萬年橋了吧,可惜四百年後因為建水庫,這座橋就葬身水底了,今日倒可以細睹此橋真容。」

    策馬在前的嚴世蕃勒住馬,轉頭大聲道:「阿妙、嬰姿,你們看,這就是萬年橋。」聽得出來,嚴世蕃語氣頗為自豪。

    素帷小轎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少女小姿撩起窗帷朝那座宏偉的長橋張望。

    陸員外當然要湊趣,下了車快步跟上嚴世蕃,大聲道:「嚴侍郎,這就是萬年橋嗎,聞名久矣,今日終於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啊,嚴閣老親筆撰寫的碑記在哪裡?」

    嚴世蕃下了馬,正了正遮陽笠,說道:「碑記在橋北,我們從橋上步行過去看看,此橋兩翼望柱和石欄杆上雕刻的珍禽怪獸、奇花異草都有可觀之處。」

    陸員外連連點頭,又招呼曾漁道:「曾公子,過來一起瞻仰嚴閣老、嚴侍郎為鄉梓百姓營建的這座大橋,大橋萬萬年,分宜嚴氏榮華富貴萬萬年啊。」

    嚴世蕃笑了笑,這些阿諛之詞他聽得多了,不過呢,聽不厭,說道:「我父在碑記上寫得明白,『斯橋曰『萬年橋』以無忘天子之恩、以仰祝萬壽與天地相為無窮焉』,這便是萬年橋命名的由來。」

    陸員外道:「閣老忠君愛國,萬民欽仰啊。」

    曾漁跟在陸員外身後向萬年橋行去,聽得陸員外諛詞如潮,心想這奉承巴結人也不容易啊,可是真的非如此不可嗎,這陸員外也算是金溪縣的鄉紳,何愁吃穿,竟要把已故兄長的兩個女兒都送與嚴世蕃為妾,追逐官位權力使得人心扭曲至此,都沒有人性了!

    素帷小轎抬了過來,行到萬年橋上,嚴世蕃跟在轎邊向陸妙想和少女小姿介紹萬年橋的建造經過,三年前浙閩一帶剿倭大捷,獻俘京師,君臣同賀,江浙閩廣一帶的百姓更是歡欣鼓舞,分宜父老趁著這喜慶氣氛,找到出京督辦重修皇城三大殿的嚴世蕃,說分宜縣城東門外古渡浮橋因為漲水經常損毀,出行往來不便,還經常有民眾因涉水而溺亡,請求江西省布政司撥銀修建一座大橋——

    嚴世蕃就寫信告知京中的父親嚴嵩,嚴嵩對家鄉的公益甚是熱心,慨然允諾,派得力人手赴江浙考察橋型,聘請工匠,購置石料,以大船裝至樟樹,再換裝小船溯袁河運回分宜,整個工程歷代一年零四個月,於去年年六月竣工,共耗銀二萬餘兩,全部由嚴嵩父子掏腰包,分宜百姓感激涕零,稱頌不絕——

    嚴世蕃見曾漁從橋欄探頭察看橋墩,便笑問:「曾書生看此橋堅固否?」

    曾漁道:「這橋造福兩岸百姓萬年當然只是喜慶吉祥語,但三、五百年應該不用大修的,從這十座橋墩就能看出來——」

    陸員外怪曾漁說話不中聽,咳咳咳地待要指責,嚴世蕃含笑道:「曾書生也懂橋樑營建?」

    曾漁道:「晚生不懂建橋,但晚生是祖傳的堪輿青囊術,故而明白一些營建之理。」風水術包含有大量建築學原理,依照風水師指點建造的陽宅絕不會是危房。

    嚴世蕃笑呵呵道:「你祖上的本事真不少,又是醫術又是堪輿術,你祖上到底是幹什麼營生的?」

    曾漁道:「晚生原籍興國三寮,世代以風水術為業,晚生的祖父因與族中兄弟有些糾紛,於五十年前攜家至廣信府定居,晚生的伯父就是堪輿師,父親則在鄉行醫,到了晚生這一輩,是我兄長在鄉行醫,晚生本應出外以風水術謀生的,但晚生還是想考個生員再說。」

    「三寮曾氏?」嚴世蕃有些驚訝:「北京欽天監博士曾邦旻是你何人?」

    曾漁道:「那應該是我祖父輩的人,晚生祖父就是曾氏『邦』字輩的,只是離開宗族多年,向無往來。」

    嚴世蕃笑道:「三寮曾氏的子弟了不得,赤手空拳掙飯吃,你這書生能耐更不小,作八股文、操歧黃術、相陰陽二宅,任憑天翻地覆都有你的一口飯吃。」

    素帷小轎裡傳出少女小姿的輕笑聲,年輕女孩兒最容易忘掉憂愁。

    曾漁道:「嚴大人說笑了,晚生也是為生計僕僕奔走。」

    嚴世蕃道:「那你看看這橋建得好處在哪裡?」

    曾漁道:「看這橋基,由十座千枚巖大石墩組成,每墩皆嵌有吸水獸,橋墩迎水面呈錐狀尖挺的分水金剛雁翅墩,奇偉挺拔,這種造型非獨為美觀,更可分滔析浪,減緩了河水的衝力,起到對橋基的保護作用,橋基一固,其他都是小事。」

    嚴世蕃頷首道:「曾氏子弟千年傳承,果然是有些見識的,你來做我兒的伴讀,很好。」

    曾漁心道:「你很好,我很不好。」表面道:「多謝嚴大人賞識。」

    萬年橋長百餘丈,通寬兩丈七尺,橋面寬闊平整,鋪著大青石板,兩側石欄杆的雕刻甚是精美,欄杆兩端銜有兩對抱鼓石,恰好與橋頭的兩對石獅背脊相對,這個時代的人建橋造屋當藝術品來造,為百年計,可後人只求實用,卻又沒幾年就拆,有的既難看還不實用,因為偷工減料,這分宜萬年橋四百年後沉於水底,逢枯水期,那蒼龍般的橋身又會浮現水面,雖然糾纏著蚌殼水草,卻屹立不倒,為曾漁四百年後的靈魂所親見——

    過了萬年橋,只見橋的北端有一尊贔屭石雕,龍生九子,贔屭力大能負重,眼前的大贔屭馱著高六尺、寬三尺、厚一尺的《分宜縣萬年橋記》碑,正是嚴嵩親筆。

    陸員外早已上前恭恭敬敬小聲誦讀碑記文字,嚴世蕃一腦門的油汗,不耐煩道:「快走吧,烈日如火,傍晚時你可過來大聲朗讀給來往不識字的民眾聽。」

    嚴嵩的祖居故宅是在介橋村,離分宜縣城還有二十多里路,不過嚴世蕃在縣城北郊西崗建有別墅「寄暢園」,陸妙想身體欠佳,而且又沒有明確的侍妾身份,嚴嵩就安排陸妙想和嬰姿先住進寄暢園,陸員外也在寄暢園待著,卻要曾漁跟著他去介橋村見兒子嚴紹慶——

    嚴世蕃讓人牽了一匹馬給曾漁騎,曾漁以前只騎過驢,勉強騎上馬背,抓著韁繩策馬緩緩而行,好在這馬比較溫馴,邊上還有嚴世蕃的一位隨從指點曾漁騎術,曾漁很快就掌握了一些簡單馱騎馬技巧,跟在嚴世蕃等人後面向二十里外的介橋村馳去,不須一個時辰,介橋村在望,村東頭一條小溪潺潺繞村而過,這溪便是介溪,嚴嵩號介溪,這一代奸相對家鄉山水還是不能忘懷。

    介溪上有一座單拱小石橋,嚴世蕃說這是去年用萬年橋剩下的石料修建的,眾人馬蹄踏過石板橋,響亮可聽。

    曾漁第一眼看到這介橋村便覺得親切,因為介橋村與石田村一樣也有一片古樟林,這裡的古樟明顯比石田的樟樹更有年份,一株株古樟枝丫參天,青綠色的樹冠八面撐開,蔭及數畝,粗大的樹幹可數人合抱,灰褐色的樹皮上滿是一道道縱向的裂紋,顯得古樸而滄桑——

    策馬從樟樹濃蔭下過,一身清爽,這時的曾漁覺得在這裡當伴讀其實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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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四十四章從介橋村到寄暢園

    夜裡曾漁就住在介橋村嚴氏瑞竹堂的廂房裡,這是嚴世蕃堂弟嚴世芳的房子,嚴世芳比嚴世蕃小兩歲,二十六歲時成了袁州府庠生,其後屢試不第,至今已二十年,這實在讓曾漁感到奇怪:嚴嵩如此權勢,怎不為侄子謀個官職?府庠生可不比嚴世蕃一介白丁靠恩蔭起步低,如今嚴世蕃都做到正三品工部左侍郎了,就連陸員外用兩個年輕美貌的侄女性賄賂嚴世蕃,其子陸敘、陸述也都做到四品錦衣衛指揮僉事和六品通判,可嚴世芳依然還是白丁!

    從嚴嵩為家鄉修橋補路建學堂來看是很重鄉梓情誼的,雖說當官來錢容易,可二萬多兩銀子豈是小數目,方才家宴時曾漁觀察嚴世蕃與嚴世芳的交談,堂兄弟二人關係很好,嚴世蕃的兒子嚴紹慶正是要托付給嚴世芳來教育,那麼嚴嵩或者嚴世蕃為何不肯幫嚴世芳一把,這嚴世蕃不是說對黃提學說句話就能讓他曾漁必中生員嗎,分明是一個以徇私舞弊為能事的人,為何對自己堂弟就這般正直不循私情了?

    嚴世蕃白胖,嚴世芳高瘦,十五歲貴公子嚴紹慶清清瘦瘦倒像是嚴世芳的兒子,也許是在長輩面前,嚴紹慶神態拘謹沒說什麼話,曾漁無從揣摩其性格,但看這少年眉頭似有些一絲陰鬱氣,祖父是當朝首輔、父親是工部侍郎,這官三代當得不夠爽利嗎?

    夜宴前,嚴世芳問了曾漁不少讀書、作文方面的問題,又讓曾漁當場默寫一篇以前作的八股文,嚴世芳很滿意,對嚴世蕃道:「曾九鯉作文、書法俱佳,做紹慶的伴讀是屈才了。」

    嚴世蕃笑吟吟問曾漁:「曾九鯉,可願屈尊?」

    曾漁心裡大罵死胖子陰險,他若拒絕,死胖子倒不見得就會搞死他,但此後事事不順是肯定的,躬身道:「能為小嚴公子伴讀是晚生的榮幸。」

    嚴世蕃對堂弟道:「曾九鯉可不只有作文、書法的本事,他還會醫術,更離奇的是他祖處是興國三寮,自幼學得相陰陽二宅——」

    曾漁糾正道:「晚生不會相陰宅,相陽宅倒是略懂。」看死人墳地沒意思,幫人營建別墅園林是他的愛好。

    嚴世芳卻對曾漁會這麼多雜學不以為然,說道:「聖賢之道,博大精深,吾輩窮一生精力亦難究其玄奧真諦,哪裡有閒心旁及其他。」

    曾漁細察嚴世芳神態,看不透此人是真心話還是只為訓斥後輩的虛偽場面話,不過曾漁有種感覺:嚴世芳與嚴世蕃完全是兩類人。

    嚴世蕃笑道:「醫術還是有用,我之所以要曾九鯉為慶兒伴讀,正是因為他懂點醫術,慶兒多病,有個懂醫術的伴讀肯定更好。」

    曾漁心裡腹誹,敢情伴讀還兼保健醫生哪,死胖子好算計。

    對於曾漁這個伴讀,嚴紹慶沒什麼意見,事情就算這樣定了,嚴世蕃讓曾漁從袁州府試回來後再到這邊商談何日開始伴讀,曾漁表示遵命。

    五月二十八日一早,曾漁拜別嚴世芳要趕回分宜縣城北郊寄暢園,四喜還有行李都還在寄暢園呢,黃提學要他在本月三十日前趕到袁州府治宜春,時間很緊了,好在路程已不遠,只有六十多里,明日午前定能趕到——

    嚴世蕃高臥未起,聽說曾漁急著上路,傳話說要把昨日那匹馬送給曾漁騎去宜春,曾漁婉辭說牲口不好照顧,宜春已經不遠,嚴世蕃又命家人捧出二十兩銀子相贈,這下子曾漁不敢再辭,收了。

    辰時初,曾漁獨自離了瑞竹堂上路,從那片參天的古樟林下走過時,一枚樟樹果落在他頭巾上,停頓一下再往下落時,曾漁敏捷地攤手接住,掌心的那枚圓圓小小的樟樹果比綠豆大不了多少,呈青碧色,樟樹果有解表退熱的功效,算是一味藥,金秋九月時,樟樹果會變成黑紫色,颯颯秋風起,樟樹果掉得滿地都是,曾漁記得自己幼時常在家門不遠的樟樹下揀這種小黑果給父親做藥,如今父親作古已多年,他也已長大成人,今日離家遠行至此,卻被嚴世蕃羈絆,前途未卜啊。

    「只要謹慎敏銳,見機行事,不信我曾九鯉渡不過這個難關,我有母親要孝養、有幼妹要撫育,豈能被嚴世蕃連累,先虛與委蛇,然後伺機離開便是。」

    屈指一彈,那枚青色的樟樹果射入樹根草隙中,曾漁邁開大步,上路。

    二十里路,曾漁用了一個時辰,到達西崗山麓寄暢園時,正看到小奚僮四喜在園門大樹下張望,見到他來,喜笑顏開迎上前問:「少爺,這就趕路嗎?」

    曾漁點頭道:「你趕緊把行李收拾好,我去和陸員外道個別,馬上就走。」

    四喜卻道:「少爺,你的詩稿和畫稿昨天傍晚陸小姐過來翻看拿去了,還沒送回來。」

    曾漁微一沉吟,說道:「只是那些稿子嗎,那不打緊,我們只管上路。」

    曾漁昨日隨嚴世蕃來過寄暢園,門子認得曾漁,指點說陸老爺住在東邊那個小院,這寄暢園有三進小院,房屋數十間,曾漁走到東院時,門子卻又隨後追上來,後面跟著兩個抬轎的漢子,直至東院門口停下,轎中下來一個穿青布曳撒,腰繫小皂絛的五十來歲老者,提著一個小藥箱,卻原來是嚴府家人連夜快馬從宜春請來的姓薛的名醫——

    陸員外出來將薛名醫相迎,見到曾漁問知伴讀之事已定下,笑道:「曾公子福星高照啊,以後有小閣老提攜你,勝過他人寒窗苦讀二十年,來來來,曾公子一起來斟酌一下阿妙的病情,這次總要徹底治癒不留後患才好。」

    那姓薛的名醫脾氣不小,以為嚴府還請了別的醫生,登時豎起眉毛問曾漁:「你也是醫生?」

    同行相忌啊,曾漁忙道:「在下是去袁州趕考的讀書人,不是醫生。」

    薛名醫又橫了曾漁一眼,這才提著藥箱進院門。

    曾漁心想趕路也不爭這半個時辰,見識一下薛名醫的醫術、學習學習也好,便跟著陸員外也進到了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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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四十五章三人行有我師

    嚴世蕃在分宜西崗的寄暢園有小院三進,靠山麓的一側有個大花園,嚴世蕃安排陸氏一行人住在東院,這東院又分內外兩進,陸員外與男僕在外,陸妙想、小姿和嚴婆婆等人在內,中間隔著一個小花園。

    從院門進去就是樓廳,有官桌四張,圈椅十餘,桌上棋枰、骰盤、筆墨硯箋、古琴、紫簫俱有,琉璃畫紗燈數架,看來嚴世蕃經常在這裡聚眾娛樂作長夜飲,嚴世蕃母親歐陽端淑今年初去世,遺囑要歸葬故鄉,嚴世蕃現在是丁憂回籍為母守喪的,卻飲酒達旦、縱情聲色,他這是學魏晉名士非湯武薄周孔蔑視禮教嗎,其實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而已——

    陸員外領路,薛名醫和曾漁跟在後面從小園邊的穿堂進到內院小門,嚴婆婆在門邊接薛名醫進去,見曾漁隨陸員外進來,這嚴婆婆只看了曾漁一眼,沒說什麼,雖然習慣性的一副凶相,但眼神已沒有鋒芒,想必是因為曾漁成了嚴府小公子的伴讀,這老嫗不敢得罪了。

    小樓閨闥靜謐無聲,蕉布垂簾後伸出一隻纖巧細白的手,彷彿一支白玉色幽蘭靜靜綻放,薛名醫一邊捻著頷下山羊鬍子,一邊閉目號脈,曾漁坐在一邊觀察薛名醫。

    半晌,薛名醫收回手,過來對陸員外說病人的脈象、病情,竟和曾漁說得大致相同,曾漁不禁有些得意,心想自己的醫術還不低哪,再看薛名醫開的方子,比他前日開的藥方多了龍骨、山萸肉兩味,少了粳米——

    曾漁暗暗點頭,龍骨有鎮驚安神之效、山萸肉可補益生津,加這兩味藥是很有道理的,這位薛名醫名不虛傳。

    薛名醫道:「這個方子連服三帖後歇一日,要服九帖藥,半個月後我再來複診。」

    陸員外封了六錢銀子的診金送薛神醫出去,曾漁也起身出了閨闥,卻聽少女小姿的聲音喚道:「曾書生,請等一下。」

    曾漁回頭看時,繡簾一欣,少女小姿輕快地閃了出來,見嚴婆婆在邊上,卻不在意,對曾漁道:「這位連夜從宜春請來的醫生也沒見多少高明之處呀,說我娘的脈象和病情與曾書生說的一般無二。」

    曾漁含笑道:「陸小姐的意思是說在下的醫術很不高明?」

    少女小姿俏臉一紅,「啊」的一聲道:「我說錯話了,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早知如此還不如就請曾書生為我娘醫治,不用費那麼大勁請外人來了。」

    曾漁心道:「小姿小姐把我當自己人了嗎,嗯,這女孩兒應該是自幼與姨媽陸妙想待在黃梔茅舍那邊,極少與外人接觸,還是很傻很天真,畢竟也才十二歲嘛。」說道:「陸小姐說笑了,在下哪裡能與薛名醫比,薛名醫這個方子比我的那個方子好,請陸娘子遵醫囑服藥、安心養病吧。」

    少女小姿朝簾後看了看,回頭問曾漁:「曾書生答應來此做伴讀了?」

    不答應也得答應,曾漁點頭道:「是,待我從袁州回來再議。」

    少女小姿一臉喜色:「那真是好極了,曾書生的書法繪畫連我娘都誇讚呢。」

    曾漁心道:「我是給嚴紹慶做伴讀,不是給陸娘子和陸小姐你做伴讀啊。」拱手道:「胡亂寫畫,讓陸娘子見笑,在下這就要趕路去宜春,陸小姐、陸娘子珍重。」

    曾漁向嚴婆婆一點頭,也說了聲:「嚴婆婆保重身體啊」,邁步出了內院,走在小花園中,見十餘株佛桑花開得甚好,有大紅、粉紅和黃、白四色,在盛夏陽光下開得鮮妍可愛,忍不住駐足觀賞——

    少女小姿蝴蝶一般飛了出來,喜道:「曾書生沒走遠啊,這詩稿畫稿還你,這個魚燈籠送你,還有十支小蠟燭。」

    曾漁接過那盞魚燈籠和一把蠟燭,笑道:「是那盞畫了鯉魚的燈籠嗎,多謝,多謝。」

    少女小姿道:「送你燈籠不是讓你再趕夜路哦,走夜路會遇鬼的,不要再走。」話鋒一轉,問:「這魚燈籠是我娘畫的,曾書生,比你畫得如何呢?」

    曾漁含笑道:「陸娘子畫技精湛,在下望塵莫及。」

    少女小姿還待說話,嚴婆婆站在內院門口叫:「小姿小姐,小姿小姐——」

    少女小姿說了聲:「祝曾書生補考順利哦。」嫣然一笑,返身匆匆回去了。

    曾漁捧了詩畫稿和燈籠蠟燭出到前廳,陸員外留他用了午飯再走,正好薛醫生也要回宜春,那就同路去。

    薛醫生不急著趕路,用罷午餐與陸員外坐在那品茗閒談,已知曾漁是嚴府伴讀不是與他搶飯碗的醫生,對曾漁就客氣了許多,說道:「曾公子莫急,我一早從巫塘來,聽得裡正光光敲鑼通知說提學官將於六月初一按臨袁州府,讓本村文童赴縣禮房投納院試卷結票,領取卷結收執,六月初二集於府學宮考棚參考,今日才二十八日,曾公子今夜就在巫塘寒舍歇息,明日一早進縣城,不過二十里地,盡來得及。」

    曾漁謝過薛醫生,陪著喝茶到申時初,然後一起上路,此地到巫塘四十里路,天黑透之前應該能趕到,薛醫生坐轎,兩個轎夫腳力甚健,抬著轎子走得飛快,四喜背著二十多斤重的包袱起先幾里路還能跟上,走到十里外時就感到吃力了,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那薛醫生看到了,就讓四喜把大包袱搭在他轎欄上,曾漁趕緊替四喜致謝,薛醫生看著曾漁背上頗為學生的書笈道:「這書笈狼犺不好放在我轎子上——」

    曾漁道:「在下年輕力壯,這點負重不算什麼。」

    薛醫生歎道:「曾公子清貧啊,不過即將入嚴府為伴讀,飛黃騰達之日不遠了。」

    曾漁道:「在下只想過點清閒日子,豪門人家難免是非多,有些畏難啊。」

    薛醫生笑道:「少年人身在福中不知福,那嚴府不知有多少人候門不得入啊。」

    曾漁笑笑不再提這事,只向薛醫生請教醫術,三人行必有我師,走一程路長一段見識正是曾漁所願,且喜這日是多雲天氣,不怎麼酷曬,薛醫生也健談,這一路走下來讓曾漁在醫術方面受益不淺。

    入夜更定時,曾漁主僕隨薛醫生來到巫塘小村,當晚就在薛醫生宅中歇夜,次日還在薛宅用了早餐才上路,薛醫生對曾漁觀感頗好,叮囑說考完回程可仍在他家歇腳,曾漁深表感謝。

    五月二十九日午前,曾漁主僕在文筆峰下渡過袁水,宜春縣城就在眼前了,曾漁用袖角拭了拭腦門上的汗,舒了一口長氣道:「一千兩百多里,我們終於到了,四喜,你怎麼樣,累嗎?」

    四喜有些興奮地道:「不累,累不壞,睡一覺就好了。」

    曾漁暫不進城,向人打聽到停泊大船的碼頭叫青山碼頭,那裡是袁水大轉折處,水流平緩,往來的大船若要停泊的話大抵就泊在青山碼頭,曾漁主僕二人在袁水北岸溯流走了四、五里找到青山碼頭,就在離碼頭不遠的一家小客棧住下,這樣只要黃提學的官船一到就能知道,不會誤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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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四十六章考棚奇遇

    這日黃昏,曾漁獨自進城找到袁州府學宮,院試的考棚就建在府學宮西側,以十二地支排序的十二座考棚呈長方形排列,規模著實不小,可容兩千多考生同場考試,提學官按臨袁州府,這考棚就是提學官的臨時衙門,現在黃提學還沒到,考棚就已經有官差把守了——

    曾漁看到有幾個年輕的童生給守門官差塞些小錢,請求進去看看考場,免得到時入場慌亂不辨東西南北,這些想必都是第一次參加院試的文童,既興奮又緊張,而他曾漁已考過三次,有經驗得多,不必進考棚去湊那個熱鬧,看準位置就行。

    考棚前人來人往,都是「子曰詩雲之乎者也」的讀書人,也有小販,賣筆墨紙硯、賣考籃、賣氈布、賣蠟燭……曾漁花了二十文錢買了一隻竹編的長耳考籃,正低頭檢查籃子結實與否,肩頭忽被人輕輕一拍,有人問道:「這位公子是來參加院試的嗎?」

    曾漁起身回頭一看,一個年約四十來歲淡眉塌鼻的男子,戴網巾穿曳撒,一副不農不商的打扮,笑容詭秘,又問了一句:「公子是來赴考的?」

    曾漁應道:「正是。」心下大為驚訝,眼前這個人他曾在廣信府考棚前見過,當時他與鄭軾在一起信步閒談,這個人走過來也是問鄭軾這句話「公子是來參加院試的嗎?」然後說五十兩銀子包管鄭軾考中,當時被鄭軾三言兩語罵走了,怎麼現在會出現在一千多里外的袁州?

    那人打量了曾漁兩眼,顯然不記得與曾漁有一面之緣了,誰會想到廣信府的考生會跑到袁州來考呢,這扁平鼻子的傢伙神秘兮兮道:「這位公子,借一步說話。」

    曾漁提著考籃跟著這人往廣場空曠處走了幾步,便止步道:「你是何人,素未謀面,找我有何話說?」

    那人壓低聲音道:「公子若想此科必中,在下倒有條門路——」,說話時眼睛盯著曾漁,看曾漁有何神態表示。

    曾漁問:「有何門路?」

    那人道:「五十兩銀子,我擔保你進學。」

    曾漁心道:「我穿著這般樸素,像是能拿得出五十兩銀子的富家少爺嗎,嗯,有嚴世蕃送我的二十兩銀子,難道何時不慎露財了?」譏笑道:「你怎麼擔保,你當我是呆子?」

    那人見曾漁肯和他搭訕,精神一振,低聲道:「先付五兩,放榜後看到你名字在榜上,再付清餘下的四十五兩銀子。」

    曾漁道:「五兩亦非小錢,你拿了銀子逃之夭夭我去哪裡找你。」

    那人顯然對這樣的質問早有準備,說道:「這五兩銀子也不是現在就付,而是考前看到考卷座號後再給,這是為了取信於你,你說你想要什麼座號,你是哪個縣的?」

    曾漁越來越有興趣了,說道:「先不要問我是哪個縣的,難道你能任意安排座位號?」

    那人道:「袁州府四個縣,每個縣考生都各自集中安排在三個考棚裡,你若是宜春的我當然不能把你分到萍鄉去,但在本縣那三個考棚你可任意擇號,比如『寅堂東號甲子座』,你想要哪個就是哪個,且不必說包你必中,單是買個好座位也值得兩把銀子哪,至於哪些座位好,你現在就可以先進去看看,不然遇到風吹、漏雨、曝曬的座位豈不慘也,公子你說是不是?」

    曾漁心道:「這騙子說得頭頭是道啊。」問:「若有人補上了生員卻不肯付清餘下的四十五兩銀子,你又奈何?」

    那人笑道:「公子是實誠人,這叫醜話說在先,公子想必也知道院試放榜後還有大復和磨勘,若有人得了我們的大力幫助終於榜上有名,卻在宗師召見前不肯支付剩下的四十五兩銀子,我們自有辦法讓他過不了大復和磨勘這一關,最終垂頭喪氣空歡喜一場。」

    曾漁心道:「這還說得挺像那麼回事啊,可是先付五兩銀子也太貴了,座號憑運氣,只要不是風雨天氣,大多數座位都差不多,現在是暑天,只擔心個日曬,但太陽是會轉的,又不會專盯著曬一處,五兩銀子買座號怎麼也不值。」

    扁平鼻子的傢伙彷彿看透了曾漁的心思,搖唇鼓舌道:「我知公子還有疑慮,這樣吧,先付三兩銀子,放榜後再付四十七兩,這總行了吧,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多少寒窗苦讀的文童考一輩子也是榜上無名,就是因為不善於抓住時機啊,公子莫以為這種機會很多,我告訴你,一個府只有兩到三個人能有這樣的機會,袁州府院試大約要取五十來名生員,我們雖有能耐,也不敢全部包攬,走捷逕取兩到三人這樣也不致讓人疑心,我是看公子天廷飽滿地閣方圓一副出人頭地之相,這才給公子這個良機——退一萬步講,三兩銀子不過是一頓青樓花酒銀,哪裡節省不出來呢,就算是嘗試一下難道不值,這可是終身大事。」

    曾漁道:「三兩銀子雖說不是很多,但那也是銀子,哪個敗家子會往水裡丟,你且說說有哪個儒童依靠你的幫助進學做秀才了?」

    扁鼻子搖頭道:「這個不能說,這是規矩。」

    曾漁道:「你可以說個遠地的,比如饒州府、廣信府啊,隨便說兩個,難道我還能憑你一句話就跑上千里路去狀告那個生員是花五十兩銀子買來的嗎,誰信?」

    扁鼻子笑了起來:「公子真是好笑,我就是說出兩個名字來你又不認得,這不等於沒說。」

    曾漁道:「各府新進學的生員都是有名有姓會公佈的,我只是想驗看你是不是真有這本事,你該不會連個新進學的生員名字都不出來吧,那如何取信於我,你說一個,隨便說個廣信府的吧,廣信府有找你幫忙的沒有?」心裡忽然這樣想:「若這人一本正經說出三癡兄的大名鄭軾那就太有意思了,哈哈,三癡兄的功名是買來的。」

    扁鼻子這兩天試探了好幾個文童卻都沒人信他,只有曾漁和他說了這麼久,明顯對舞弊很有興趣,所以他急著要讓曾漁相信,他原本想隨便回憶一個廣信府或者饒州府的新進學生員的名字來糊弄一下曾漁,但不經他手舞弊得來的生員名字他記不起來,他只記得那幾位買了座號付了銀子的人的名字,想想就是說一個名字又無妨,難不成這人就敢去告發,空口白話無憑無據只有討打,便道:「既然公子定要我說一個有名有姓的,那我就說一個廣信府新進學的生員,廣信府的蔣元瑞,他就是花了五十兩銀子買的。」

    曾漁心頭一震,這扁平鼻子若說鄭軾是買的,那他只會嗤之以鼻,認為肯定是隨便記到個名字說出來的,但扁平鼻子說的是蔣元瑞,曾漁立即就信了七分,蔣元瑞與他有仇啊,他願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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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四十七章我亦散澹人

    那扁平鼻的男子見曾漁神態有異,忙問:「難道你,你認得此人?」

    曾漁笑嘻嘻道:「我當然認得了,蔣元瑞嘛——四十多歲,面白清瘦,蓄著短髯,對不對?」說話時拖著腔調,密切注意這扁平鼻子的表情,起先說認得蔣元瑞時,這扁平鼻子明顯有些緊張,瞳孔擴大,但當他說蔣元瑞四十多歲、面白清瘦時,扁平鼻子就放鬆了,呵呵笑道:「差不多,差不多,就是這麼個人,公子真認得蔣元瑞,有這麼巧?」

    「開玩笑,開玩笑而已。」曾漁哈哈大笑道:「我到哪裡去認識廣信府的人,待我想想,廣信府新進學生員中是否有蔣元瑞這個人,月初有人抄了那邊的名單過來,我卻記不得有沒有這個名字了,撫州府新進學的名單三日前傳到,你且說說其中哪個是得你幫助才進學的?」

    扁平鼻連連搖頭:「這個不能說了,撫州離這邊近,你若傳出去豈不壞了那人聲譽——這位公子你到底肯不肯花點小錢終生受益?」

    曾漁瞠目道:「五十兩銀子是小錢!」

    扁平鼻道:「我是說先付的三兩銀子,你拿到座號付三兩銀子,你想想,我既然能安排你的座號,那就能安排你進學,我若只騙你那三兩銀子的話都不夠打點安排座號的文吏和把守龍門的官差。」說著大拇指一翹指指考棚,「我裡面有人,嘿嘿。」

    曾漁不想再問下去了,他不是來調查科舉舞弊案的,雖然很想搞明白蔣元瑞是否真的花了五十兩銀子買的秀才功名,可他自己這次補考本身就機會難得,絕不能再惹事端,若一不小心陷進去,不但前功盡棄,極有可能還要惹官司——

    「可是我沒有銀子,二十兩都拿不出,能否待我進學食廩後慢慢還你銀子?」曾漁一本正經地說道。

    那人的扁平鼻子歪了歪,冷笑道:「你消遣我?」

    曾漁也惱道:「是你先消遣我,把我叫到一邊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提學宗師那都是大人君子,會為五十兩銀子做這等事,君子行必有正,慢說我沒銀子,有銀子我也不會做這等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那人費盡口舌向曾漁說了這麼久,卻被曾漁消遣,很是惱火,但又發作不得,更怕曾漁到處亂說,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就是與你開個玩笑嘛,你還真以為五十兩銀子能買秀才呀,五百兩都買不到,哈哈。」說罷一溜煙走了。

    曾漁故意恨恨地罵了幾句,心裡很想跟著這人看其住在何處,想想還是罷了,莫惹是非,夕陽已落下考棚後面的宜春台,他得趕緊出城,當即提了考籃大步往東門而行,邊走邊想:「蔣元瑞三十多歲、黃胖無須,我故意把蔣元瑞說成另一番模樣試探那人,那人表情前後變化明顯,只怕真有這等舞弊之事,黃提學素有清名,應當不至於讓手下人做這等事,料想是黃提學聘請的那幾個幫忙閱卷的師爺幕友有問題,師爺幕客瞞上欺下、居間謀利屢見不鮮。」

    又想:「扁平鼻子說蔣元瑞功名是買的若屬實,那我的名落孫山豈不與此大有干係,想想都可恨啊,我這千般辛苦豈不都為此?不過現在還得忍,待闖過補考這一關再說,還是要想辦法把黃提學身邊的奸滑之徒揪出來,那扁平鼻子逢人就要五十兩銀子賣進學名額,這對黃提學清譽損害極大。」

    曾漁回到東門外青山碼頭邊的小客棧用飯、歇息不提。

    翌日,曾漁一整日都守在小客棧裡讀書習字,他的客房後窗正對著袁水,眼睛往左一瞄就是青山碼頭,到了傍晚,忽聽官差喝道聲,出門一看,卻是袁州知府和宜春知縣帶著兩班輔官和差役往碼頭而來,曾漁心知黃提學的官船快到了,趕忙穿戴齊整,讓四喜守在房裡,他一個人趕往碼頭。

    這時的青山碼頭靠東頭那一側已被衙役皂隸隔開,閒雜人等不得靠近,曾漁果斷以五分碎銀賄賂了一個皂隸,說他與學政官船上的一個文書有舊,要接船,那皂隸便讓他跟在那二十餘位鄉紳後面,叮囑不得大聲喧嘩,若衝撞到學政大人那是要問罪的——

    夕陽斜照,袁水染金,黃提學的座船緩緩泊在青山碼頭,一班吹鼓手立即吹吹打打起來,兩邊有護欄的踏板橫架在船於岸之間,白髮病弱的江西學政黃國卿在幾個佐官和幕僚的陪伴下走上岸來,袁州知府與宜春知縣迎上去見禮寒暄,還有一些本地的致仕官員、知名鄉紳也一一上前見禮,曾漁被隔在後面哪裡能近前,而且他也要避忌,哪能冒冒失失衝上去向黃提學討院試結票呢。

    眼見得黃提學上了四抬大官轎,官差喝道,往城裡去了,曾漁心中焦急,雖然黃提學當日親口允他補考,讓他在袁州等候,會給他一張院試結票,但當時卻沒說具體怎麼給票,而且曾漁更擔心黃提學年老昏庸,早把這事忘到腦後了——

    忽聽官船踏板上有人在喊:「哪位是曾公子,哪位是曾公子,這裡有臨清謝先生的一封書信。」

    曾漁大喜,趕忙上前向那個文吏模樣的人作揖道:「在下便是曾漁。」

    那文吏打量了曾漁兩眼,說道:「說說謝先生的號?」

    曾漁道:「謝先生號四溟山人。」

    那文吏這才臉露笑意,說道:「曾公子明日午前在袁州府衙禮房前等著,我會給你一張院試憑執,好了,你先回去,我還有事。」

    曾漁看這文吏說了這話後卻沒有立即就離開,還朝他點頭微笑,就知道這文吏還有所圖,當即摸出一兩銀子借揖讓之機塞到這文吏手中,說道:「有勞了,多謝多謝。」

    文吏不動聲色將銀子收好,分明是納賄的慣家啊,點頭道:「曾公子記得明日午前來呀。」回船去了。

    曾漁默默返身往小客棧走,心裡怏怏不樂,自己千里負笈來此求補考,求得呂翰林的薦書、得到老詩人謝榛的無私幫助、黃提學也很有長者風度,但現在面對一個文吏,他卻得察言觀色果斷行賄,生怕文吏為難他,什麼君子行必有正,只要對功名利祿有所求,那就行不了正道,他自負文才又有可用,方才塞銀行賄豈無舞弊之意,嚴世蕃說得不錯,科舉取士純為敗壞天下人才啊,三年一科,一旦黃榜題名,雖深山窮谷亦傳其姓氏,可免徭役田斌、能得田產奴婢投獻、更能為官長作威作福,有這樣的名利,當然使得天下士人奔營競逐、趨之若鶩了,讀聖賢書與做官掛鉤,那就沒有純粹的讀書人——

    曾漁在心裡問自己:「曾九鯉,你想要的是什麼,你只是想讓母親和妞妞平安喜樂、不受人欺侮而已,豪奢的奉養並非母親所喜,而你自己呢,只是個散漫的人,你喜音樂、能圍棋,書畫頗精,好遊山水,這樣的生活也應該不難達到……」

    曾漁在心裡這樣自我安慰、自我暗示了好一會,心情才又好起來。

    夜盡天明,六月初一,曾漁在巳時末趕到袁州府衙東側的禮房門前,稍微站了一會,就見昨日那文吏匆匆出來,把一張紙條交給他,說道:「黃提學安排曾公子與萍鄉文童一起考,曾公子這回可要好生作文,莫再錯失進學良機。」

    曾漁接過院試結票,謝過文吏,文吏又道:「你明日交卷時自已送到考棚大堂面呈給黃提學,黃提學要當著一府四縣長官的面當場考你,你得有個準備,莫要到時驚慌失措,那也是掃了黃提學的顏面。」

    曾漁躬身道:「學生定不辜負大宗師厚愛。」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2:58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四十八章風水師考易經

    六月初二,剛敲過四更鼓,店小二便按曾漁昨夜的叮囑來叩門:「曾公子,曾公子,該起床了,要去趕考呢。」

    客房裡的燈光從門隙透出,曾漁應道:「已經起身了,多謝提醒。」

    一刻時之後,曾漁和四喜主僕二人出了客棧大門,四喜挎著長耳考籃,曾漁提著那盞魚燈籠,燈籠旋轉不定,四條水墨畫的鱖魚、鱒魚、魴魚、鯉魚依次顯現——

    無星無月,天地墨黑,一點燈籠光破開黑暗頑強前進,臨近北門時,星星點點的燈籠光多起來了,都是往考棚去的文童和家人,有不少是一群人簇擁著一個赴考的文童,邊走邊說著鼓勵、祝福的話,一路遇到相識的考生則作揖招呼,歡聲笑語,熱熱鬧鬧,而曾漁一主一僕行走在他鄉的夜色裡,不免顯得有些淒清。

    府學宮和考棚就在北門裡,考棚前的大廣場此時是人山人海,各式高腳燈籠映得四下朗如白晝,小販叫賣聲洋洋如沸,盛夏六月,四更末五更初雖然是一天之中最涼爽的時候,但架不住人多燈旺聲音雜,不少人就已經額頭冒汗了。

    曾漁站在廣場西南角偏僻處,接過四喜挎著的考籃、遞過魚燈籠道:「你這就回客棧去待著,不要亂走,傍晚也不要來這裡接我,我自會回去。」

    四喜道:「我等少爺進了龍門就回去。」

    曾漁道:「現在就回,等下龍門關閉、廣場人散時肯定擁擠,你個子小莫被人衝撞到,咱們外鄉人,處處小心為上。」

    四喜只好道:「那少爺自己處處留心啊,少爺這次一定高中——少爺,我回客棧了。」

    小奚僮四喜提著燈籠走兩步回頭看看少爺,依依不捨的樣子,曾漁笑罵道:「又不是生離死別,快走,快走。」

    四喜「嘻嘻」的一笑,快步走遠一些,再回頭看時,少爺曾漁的身影已經淹沒在廣場人潮中,再也尋不見了,這小奚僮突然有點想哭,四月在廣信府考試時少爺有鄭少爺一起說笑為伴,他和來福兩個也一直要等到自家少爺進了考棚龍門關閉後才回客棧,如今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四喜感到很無助,獨自回客棧的路上口裡唸唸有詞求伽藍菩薩保佑少爺這次補考必中,上次博山寺的經歷讓四喜覺得求伽藍菩薩對少爺一定管用……

    這時的曾漁已經走到靠近龍門的左側,按照慣例,府治所在縣的考生會安排第一批進場,不然怎麼體現主場優越性呢,各縣考生列隊也是從左至右排列,萍鄉是大縣,以往都是排在宜春之後進場,這次也應該不會例外。

    又等了大約一刻時,只聽考棚內三聲炮響,隨即龍門「軋軋」打開,一塊塊燈牌舉了出來,每縣有十塊燈牌,每塊燈牌寫著大約五十來個考生姓名,硃筆大楷映著燈光,很是醒目——

    萍鄉的燈牌跟在宜春後面舉了出來,曾漁踮著腳緊張地尋找自己的名字,終於在第十塊燈牌最末一位看到自己的大名——「曾漁」,一直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了,當即提著考籃擠到正在集合的萍鄉考生後面,待宜春的幾百名考生搜檢領捲進場後,萍鄉考生也開始進場。

    曾漁綴在隊列的最後,沒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別人,提著考籃進了考棚龍門,走過一條兩邊木柵的通道,來到穿堂大廳,只見堂上燈火通明,江西學道黃國卿高居正中,袁州知府和轄下四縣知縣分坐兩邊,還有七八個教諭、訓導立在廳上,黃國卿身邊立著一個中年儒生,五短身材,方面大耳,拿著一本名冊代黃提學點名,嗓門很大。

    曾漁對這中年儒生有印象,上次廣信府院試也是由這儒生代黃提學點名,想必是因為黃提學年老病弱中氣不足聲音不響亮的緣故——

    中年儒生每點到一人的姓名,便有考生上堂向黃提學行禮,又有兩個廩保上前畫押、蓋保戳,考生將院試試卷結票呈上,由本縣教諭驗明,然後去發卷處領試卷和草稿紙,再去搜檢處——

    「曾漁。」

    那中年儒生聲如洪鐘,曾漁稍微耽擱了片刻,待中年儒生叫第二聲時才匆匆上堂拜見黃提學。

    黃提學先前一直閉目養神,聽到連叫了兩聲「曾漁」,睜眼坐正身子,看著曾漁施禮,對萍鄉儒學教諭示意道:「就是他。」

    那位教諭向黃提學一躬身,打量了曾漁兩眼,說道:「去領試卷和草稿紙吧。」

    黃提學目視曾漁道:「好生答題。」擺擺手讓曾漁快走,曾漁是萍鄉考生最後一個,前面的考生都急急忙忙走了,所以無人對其沒有廩保卻能考試而詫異。

    曾漁躬身道:「是。」提著考籃去發放試卷的書吏處領考卷,聽得黃提學對堂上眾官道:「就是此子,老夫憐他家貧好學,允他複試,待他交卷時諸位都可考考他,老夫豈敢徇私哉。」

    有官員道:「老大人惜才,是此子之福,亦是江西士子之幸。」

    「……」

    來到領考卷處,曾漁留意了一下,並未看到那個扁平鼻子的傢伙,看自己卷頭的座號是「巳堂西號辛丑座」,不知這個座位風吹日曬否?

    曾漁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轉身向搜檢處走去時,試卷房的角落裡站起一人,正是那個扁平鼻子,這扁平鼻子方才看到曾漁走過來,便避到燈影裡,不讓曾漁看到,這時走出來看著曾漁的背影,對發放試卷的文吏道:「前日就是被這小子消遣,我也是瞎了眼,和一窮酸扯了半天——廖大哥,有沒有法子損他一損?」

    文吏道:「不要多事,悶聲發財,盯著點,分宜考生來了,不是有兩個肯花銀子的嗎。」

    ……

    到了搜檢處,少不得要解衣散發象做了賊一般被差人搜檢,考籃裡的東西也被翻得亂糟糟,這些差人這時都威風得緊,對考生連斥帶罵,真當作是賊人囚犯一般,考生通過搜檢,衣巾不整,有的甚至鞋子都沒來得及穿赤足提著考籃就跑,可笑可歎,狼狽萬狀——

    曾漁比較有經驗,相對從容一些,進到考場,找到巳堂考棚西邊的辛丑座,天還沒亮,四縣兩千左右考生陸續進場都要一個多時辰,這時離發題開考還有一段時間,曾漁坐著閉目養神,四書五經的文字如流水一般在腦海裡迴環往復,今日這兩篇八股文一定要寫得精彩,不然難以服眾,袁州雖不如撫州、吉安,但也是科考強縣,童生中不乏八股文好手。

    天色漸明,四縣考生俱已入場,鳴炮三響後龍門關閉,黃提學與府縣長官回到考棚中心的大堂,黃提學當場出題,一道四書題以及五經各一題,四書題是首藝,是所有考生都要作的,詩、易、書、禮、春秋這五道經義題則是考生根據自己的本經選擇其中一道——

    曾漁這時磨了濃濃一硯墨,鋪開草稿紙,聽得傳題的書吏大聲宣讀考題,四書題是「立賢無方」,易經題是「一陰一陽之謂道」,曾漁的本經就是《周易》,伯父撼龍先生自幼把他當作風水師培養,雖說三寮風水學派最注重山川形勢,但只要講風水地理就必須精懂《易》數,這兩道題都不難,題目常見就更需要功夫,不然如何能脫穎而出!

    書吏大聲宣讀考題後,還有差役舉著寫有考題的牌子巡場,這樣近視眼和耳聾的考生都能照顧到,考生中近視眼甚多,白髮蒼蒼耳聾耳背的老童生也不少——

    曾漁先作四書題,「立賢無方」出於《孟子?離婁》,是讚美成湯選賢使能,不拘一格,故而商七十里而終有天下,曾漁覺得這題是黃提學有意為之,黃提學給他補考的機會,不也是立賢無方之一種嗎,當然,他要表現出自己的「賢」來,不能辜負黃提學的提攜之恩。

    兩篇八股文,每篇四百到六百字,必須在今日黃昏掌燈之前寫好謄清交卷,對曾漁來說時間足夠,上午兩個時辰,他把「立賢無方」和「一陰一陽之謂道」兩篇八股文都已草成,不忙著檢查謄真,先從考籃裡取出兩個荷葉包裹的綠豆米團,吃個半飽,從葫蘆裡喝幾口涼茶,再含兩塊薑片在舌底除穢提神,然後活動活動手指,遊目四顧看其他考生答卷情況——

    時已正午,炎陽高照,考棚越來越熱,有一排考生頭頂考棚開裂,陽光直射下來,眼前陽光白花花不說,更曬得出汗,向巡場的吏役傾訴,吏役毫不理睬,大喝一聲「只管答題」,有那好說話的吏役會加一句「日頭有腳,很快就會挪走。」考生只好抹著油汗答題,又要擔心汗水濕了考卷,真是苦哉。

    曾漁的座位在巳號考棚的西側,上午、中午都曬不到太陽,但日頭偏西時就要苦也了,那時正是謄真考卷之時,一個不慎汗水洇糊了考卷上的墨字那就要作廢卷論,前功盡棄了,所以曾漁也偷閒不得,稍事休息,就開始用正楷謄真,兩篇八股文一千餘字,寫到後來,掌心肘底開始出汗,不時要擦擦汗,免得浸濕了試卷紙張,謄真差不多用了一個時辰,在西斜太陽把他左邊臉曬得發燙時,終於謄真完畢,先收好試卷,次收筆硯,再喝了幾口水,提著考籃起身交卷,一個書吏迎過來道:「把答卷交與我。」

    曾漁道:「時辰尚早,我要到大堂交卷,請宗師面試。」

    書吏道:「宗師哪有許多精力來面試,你把試卷交與我便是。」

    曾漁如何肯把試卷交到不穩當的人手裡,微笑道:「不敢有勞,還是我自己去交卷吧。」撇開書吏往大堂快步而去。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2:58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四十九章流言可畏

    大約是未末申初時分,熾熱的太陽散發炎威,尚未鳴炮開龍門,絕大多數考生還在一邊擦汗一邊答卷,交卷的考生不多,曾漁步上考棚中心大堂,江西提學道黃國卿與一府四縣的長官和教官都坐在堂上,有兩個考生正懇請宗師面試,因為面試若獲宗師讚許,那進學基本就篤定了——

    這樣長夏的午後,黃提學正犯困,全靠濃茶支撐,二月初他就離了南昌學署衙門,江西道十三府要走一個遍,時至今日才按臨了八府,還有五府,著實辛苦,他去年冬天以來身體一直欠佳,但院試又不能耽誤,一直未能按醫囑靜心攝養,閱卷繁勞,除了點案首,其他大都交給禮聘的三位幕友,所以哪裡有面試的精力,只隨便看了首藝破題,便溫言道:「你二人破題一正一反,也算圓潔,待卷子收齊後再細看,你們先下去吧。」

    這兩個考生都是自負才思敏捷之輩,早早交卷就是想得到宗師面試,卻被這樣打發了,不免怏怏不樂,下堂時從曾漁身邊走過,一人低聲道:「交卷就是了,別求什麼面試,宗師直打哈欠呢。」意有不滿。

    堂上的黃提學已經看到曾漁了,含笑對眾官道:「曾漁也交卷了,諸位大人都考考他。」不待曾漁見禮,便道:「曾漁,你且將兩篇八股文當場朗讀給諸位大人聽,你能否進學,不是老夫一人能作得主的,若這裡有哪位大人認為你的作文代聖人立言不精準或是章法不細密等疏漏,那你這複試就通不過。」

    曾漁躬身道:「是,請諸位大人指教。」

    那兩個剛走下大堂的考生聽宗師這般對曾漁說話,明顯厚此薄彼啊,很是嫉妒,當即相互使個眼色,在堂下聽曾漁朗讀八股,且看有何高明之處,能得宗師面試,是不是有徇私之處?

    「立賢無方——」

    曾漁開始朗誦他的四書題八股:「商王善用人,故取之者其道大也。」

    念完破題,曾漁停頓了一下,以待堂上眾官品評。

    黃提學捻著鬍鬚輕輕點著頭,不說話,袁州知府道:「這題破得簡潔渾融,且緊扼題旨,甚佳。」

    其他堂官和教官都附和稱讚,堂下那個考生雖也認為這題破得不錯,但文章還是自己的好,豈肯輕易服人,眾官這般交口稱讚曾漁的破題只怕其中有蹊蹺,這個曾漁是黃提學的親戚?

    曾漁繼續念他的承題、原題和起講——

    「蓋王道莫大於用人,而以無方者用之。其立賢也,歸於一中而已矣。且古者修身勵行之主,其所以輔其成德者,則必自用賢始矣。蓋能令既用者,不生希幸之心;而其所未用者,亦知己之不壅於上聞,而踴躍於功名以變其俗。唯嚴以考績之典,而寬以試職之途,王者所以稱得人也……」

    黃提學聽到「唯嚴以考績之典,而寬以試職之途」這兩句,不禁臉露微笑,心想曾漁這是在為這次補考的機會作註腳啊,此子頗有才華,上回落榜真是屈了他,不過科考中這種錯失人才之事屢見不鮮,絕大多數人只認時乖運蹇,期待三年後再來,這個曾漁卻千里迢迢追來求補考,是為家境所逼嗎,這回就遂了他心願吧。

    「——蓋古帝重試功,所以廣其明揚之法;而《春秋》譏世卿,已悉後世任官之蔽。是以官人以世殷,道所以鹹亡也;而用人以寬,有湯所以興隆也。」

    曾漁念完大結,堂上眾官皆贊,萍鄉縣學教諭甚至說此文直可擢為案首,曾漁是廣信府文童,豈能做袁州院試的案首,萍鄉縣學教諭這樣說只是奉承黃提學,堂上眾官大都以為這個曾漁不是黃提學的親戚就是黃提學知交好友的子侄,曾漁這篇「立賢無方」作得典雅周正、渾括清醒、沒有任何違式凌犯的疏漏,可以說憑此文進學補生員絕無可指責之處,莫非曾漁事先就得知考題,或宿構或請名手代筆然後一抄而就?

    黃提學身邊的那個中年儒生察知眾官有疑慮,忙對黃提學耳語幾句,黃提學點點頭,對曾漁道:「經題先不要念了,等下另考你。」從袖中取出兩封書信讓書吏遞給袁州知府,說道:「老夫給此子補考機會,非有他,只因原南京翰林院掌院事呂汝德先生為曾漁寫薦書稱其才,另一封是曾漁寫給老夫的信,幾位大人都看看。」

    袁州知府道:「不必看了,不必看了,老大人清譽令名誰人不知。」

    黃提學道:「諸位還是看看吧,流言可畏啊。」

    袁州知府見黃提學這麼說,不看不行,當下將兩封信都看了,連連點頭道:「其情可憫,其才足以破格錄取,老大人此舉正是為國家不拘一格擢取人才,立賢無方,正此之謂也。」又目視曾漁道:「書法亦佳。」

    曾漁趕緊謝過府尊大人的誇獎,這時陸續有考生來交卷並請求宗師面試,黃提學本來是想讓袁州府縣幾位堂官和教官當面出題再考考曾漁的,但現在交卷考生漸多,不便再考,黃提學問心無愧,曾漁憑這篇「立賢無方」就可進學,無須向他人多解釋,便道:「曾漁,你先下去吧。」

    曾漁提了考籃走出大堂,一個書吏從後追上道:「曾儒童,黃提學讓你放榜次日一早來考棚相見,切記。」

    方才在堂下聽曾漁背誦八股文的那兩個心懷嫉妒考生聽到這書吏叮囑曾漁的話,二人對視一眼,一齊暗暗冷笑,認定舞弊無疑。

    鳴炮開龍門,曾漁出了考棚,陽光晃眼,手搭涼篷四顧,龍門外廣場這時人還不多,沒看到四喜,這小奚僮應該是守在客棧裡,便去買了一小壇宜春特有的黑糯米酒,他酒量一向不錯,此前是控制著不敢喝,今天考完了,已盡力,至於最終結果如何暫不去想,今夜且放縱一醉。

    大步出了北門,回到狀元洲碼頭邊的小客棧,四喜一直呆坐在客房裡,午飯都沒吃,見曾漁早早考完回來了,大喜,忙問:「少爺,考得如何了?」

    曾漁將考籃裡的小酒罈提出來擱在桌上,笑道:「考得很好,置酒慶賀。」

    四喜快活得跳起來,問:「少爺要什麼下酒菜,我去吩咐店家。」

    曾漁道:「粉蒸肉、油炸魚,另外再來三、兩個小菜。」

    「好勒。」四喜拔腳就去了,他現在知道餓了。

    曾漁用面巾擦了擦汗,在赤日下一路走回來,未戴遮陽笠,曬得面紅汗出,長衫的前胸後背還有兩腋全濕了,這時也不急著換衣衫,拍開酒罈封泥,倒出一茶碗黑糯米酒,先嗅了幾嗅,然後端起一飲而盡,酸甜爽口,醇厚甘美,暑天喝一碗這種酒真是痛快。

    四喜跑回來了:「少爺,菜很快就燒好了,小二問擺在哪裡食用,是客房裡還是小飯廳?」

    曾漁看著窗外的狀元洲碼頭,在河中央有一個小島,那便是狀元洲,相傳唐代時有個分宜人盧肇曾在此洲結廬苦讀,後來就考中了狀元,此洲就叫盧洲,又名狀元洲——

    「讓小二用個食盒把酒菜盛好,我們到河邊去喝酒,嗯,看斜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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