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2:58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五十章裸身跣足闖江洲

    袁水發源於萍鄉武功山,在萍鄉這一段叫蘆溪,進入宜春就叫秀江,秀江兩岸山巒疊翠,風景如畫,這從秀江的「秀」字可見一斑,城北的狀元洲這一帶雖無青山翠嶺,但碧水綠洲,景致亦有佳處。

    夕陽即將落下鳳凰山,樹影人影皆拖得極長,曾漁、四喜主僕二人在狀元洲碼頭靠西端僻靜處找了塊河岸大石坐下,擺上酒菜,粉蒸肉和油炸魚香氣四溢,待酒罈打開,空氣中就添加了黑糯米酒的酒香,另外老醋黃瓜、鹹醃蘆筍這幾樣小菜也頗精潔爽口,主僕二人面對江景,大塊朵頤。

    四喜嘴裡咀嚼著粉蒸肉,含糊道:「少爺,那邊有人游水。」

    曾漁站在大石上眺望,夕陽斜照下,對岸河灘有村婦搗衣、孩童戲水,袁州府治所、宜春縣治所都在秀江南岸,北岸就是尋常村落,對岸景象與家鄉石田的豐溪河畔有些相似——

    「四喜,我們游水過去玩耍。」

    曾漁將碗裡的黑糯米酒喝盡,就開始寬衣解帶,這長衫汗濕,粘在身上不大舒服。

    四喜很興奮,往年暑天他和少爺經常在豐溪游水,兩個人水性都不錯,但眼前的秀江明顯比豐溪寬廣,而且江上不時有大小船隻往來,便道:「少爺,這河很寬,我們游得過去只怕沒力氣游回來。」

    曾漁指著江心的狀元洲道:「不去對岸,只游到江洲去看看盧狀元讀書故址,那上面似有茅舍人家。」

    四喜道:「好極,待我收拾了酒菜送回客棧就來。」

    曾漁道:「回客棧往返又是三、四里,你跑得滿頭大汗怎麼能下水,就把食盒懸在樹杪藏著吧。」

    四喜是少年心性,覺得少爺這個主意有趣,便將酒罈剩下的酒倒到碗裡讓少爺喝光,沒吃完的菜就收到食盒裡,然後他脫了短衫爬上岸邊一棵粗可合抱的樟樹,他爬樹很厲害,以前在石田經常上樹掏鳥蛋煨著吃——

    四喜爬上樟樹一人多高的樹杈,曾漁在下面把食盒和自己脫下的長衫遞上去,四喜藏好食盒,衣衫蓋在食盒上面免得有蟲鳥侵入,還踩著樹杈顫了兩顫,看食盒放得穩當否,這才溜下樹,左右一看,捂著嘴咕咕笑道:「沒人看見我們。」

    曾漁笑道:「游水去。」

    主僕二人裸著上身,下身穿著那種褲襠很寬大的牛鼻褌,慢慢摸索著下到江中,此時,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二人就在這殘陽波光中向不遠處的狀元洲奮力划水。

    狀元洲恰在南北兩岸正中,都是相距四十丈左右的樣子,長近兩里,寬約半里,呈狹長狀,曾漁和四喜二人不消一刻時在狀元洲南邊一側上了岸,兩個人都是赤足,曾漁道:「小心腳下,莫被荊棘扎到。」

    舉目望,狀元洲樹木茂盛,大都是一些低矮的灌木,也有一些苦楝和桂樹,在江洲最高處,有一排屋舍,隱隱似有人聲,曾漁道:「我們去那邊看看,嘿,打赤膊不要驚到別人。」

    主僕二人覓路走到那一排屋舍前,見有一溜籬牆圍著,屋舍十來間,樹木掩映,頗見清雅,正南柴門上還有一塊門楣,寫著漢隸「盧洲書屋」四個字,四喜詫異道:「還有人在這裡讀書啊,若是漲大水怎麼辦?」

    曾漁朝江面望望,說道:「此處離水面有十來丈高,再漲水也漲不到這裡來。」

    四喜杞人憂天道:「漲水了船過不來,這裡的人吃什麼?」

    曾漁輕聲笑道:「餓一兩天也不打緊,正好苦讀。」

    若不是赤膊免冠,曾漁是想拜訪一下這「盧洲書屋」,因為聽到柴門內有動靜,應該是有人在裡面,但他主僕現在這模樣當然不便去叩門,好歹也是讀書人,不能太失禮——

    站在狀元洲高處,見那輪紅日已落下山巔,曾漁道:「四喜,我們游回去吧。」

    四喜答應一聲,主僕二人正待原路下到江邊,這時,柴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青年儒生立在門間皺著眉頭道:「你們是何人,此洲是私家領地,外人不得擅自上來——咦,是你!」

    曾漁也認出這青年儒生就是他先前到大堂交卷時遇到的那兩個交卷甚早的考生之一,趕忙作揖道:「原來是仁兄,巧遇巧遇,哈哈,冒昧冒昧,在下在江邊見狀元洲好景致,便泅水過來遊玩,卻未想到會遇到仁兄,仁兄是住在這裡苦讀嗎?」

    這青年儒生上下打量著光膀子的曾漁,臉露譏諷之色:「曾公子好興致啊,進學補生員如探囊取物對吧,是應該到處遊玩遊玩,吾輩就沒有曾公子這般舒心愜意了,一回來就把考場的八股文默寫出來,互相探討得失,對能否過得了宗師法眼心裡沒數啊,忐忑不安,對曾公子,吾輩是衷心艷羨。」

    此人語氣裡的那股子酸勁比曾漁方才吃的老醋黃瓜還酸,曾漁心頭雪亮,這人在考棚大堂下聽到了黃提學稱讚他的那些話,而袁州知府看到的呂翰林和他寫給黃提學的信這人又一無所知,不免疑心黃提學有意徇私,當下道:「這位仁兄何必這般語含譏刺,在下哪裡得罪過你嗎?」

    這青年儒生冷笑一聲,卻對柴門裡叫道:「列兄,列兄——」

    「劉行知,你在與何人說話?」木屐踢踏,另一個青年儒生走了出來,瞠目直視曾漁,也是那句話:「是你!」

    名叫劉行知的儒生嘿然道:「這位曾公子甫出考場就志得意滿,帶著書僮泅水遊玩呢,列兄忝為主人,應好生款待哦,曾公子可是得了宗師盛讚的,嘿嘿。」

    姓列的儒生大約比曾漁年長兩、三歲,稍微有點鬥雞眼,直視人時就像是藐視對方,當然,現在藐視曾漁正合適,冷笑連聲道:「原來是這位曾大才子啊,在下是景仰之至,一篇八股文能讓滿堂官員交口稱讚,即便是淮安丁士美也不如你呀,嘖嘖,嘖嘖。」淮安丁士美是嘉靖三十八年也就是去年己未科殿試狀元。

    姓列和姓劉的這兩位儒生對黃提學包庇徇私是憤憤不平,方才在考棚中不敢放肆直言,回到盧洲書屋還在說那事呢,沒想到曾漁裸身跣足莫名其妙就闖到這裡來了,這是送上門讓他們出一口心頭怨氣啊,豈能不大肆嘲諷。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2:59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五十一章因勢利導戲狂生

    就連四喜都聽出這兩個青年儒生言語裡的嘲諷味,小奚僮當然為自家少爺不平,大聲道:「我家少爺自幼就有神童的讚譽,當年吳縣尊讚我家少爺是靈珠寶樹,謝家寶樹啊,知不知道?」

    劉行知和列姓儒生對視一眼,哈哈大笑,劉行知嘲弄地看著四喜,戲謔道:「你這小書僮也知道謝家寶樹嗎,那你說那是棵什麼樹,是你家屋後晾衣用的歪脖子柳樹嗎?」

    四喜氣呼呼道:「你們欺負人!」

    兩個儒生更加放肆地大笑。

    曾漁叉開右手五指梳著濕漉漉的頭髮,髮梢還在滴水,他目光陰沉盯著那兩個狂笑的儒生,心想:「真的是喝口涼水都會塞牙嗎,考試結束放鬆放鬆,游個泳、隨便走走也能遇上這麼些面目可憎之輩!」說道:「黃提學讚我,汝輩羨慕嫉妒恨是吧。」

    「你說什麼?」

    列姓儒生沒聽懂曾漁說什麼,鬥雞眼藐視著曾漁,曾漁雖知列生這種藐視並非有意,但被這樣看著就很不舒服啊,說道:「我先前出考棚在酒鋪買酒時,聽到有人議論你們兩位——」

    劉知行一愣,問:「議論我們什麼?」

    曾漁道:「議論你二人那麼早交卷,其中必有蹊蹺?」

    「交卷早又有什麼蹊蹺?」列姓儒生盯著曾漁,保持著他慣有的藐視。

    曾漁道:「絕大多數人都沒交卷,偏你們就那麼早交卷,豈不是有蹊蹺。」

    劉行知冷笑道:「你不也交卷甚早?」

    曾漁道:「在兩位看來,我不正是大有蹊蹺嗎?」

    劉行知和列生又對視一眼,列生嗤之以鼻道:「可笑,我們怎能與你一樣。」

    曾漁道:「當然不會一樣,我是憑真本事博得宗師惜才、眾官讚賞,而你們兩位,正如閒人流言說的,是瞎貓遇上死耗子,剛好遇到擬題的作文,你們都不必打草稿,一抄而就,是也不是?」

    所謂擬題,就是猜題,富家巨族延請八股高手揣摩宗師出題的思路,事先擬題數篇甚至十數篇,精心構思作文,然後由子弟背誦牢記,到考場中發下題來一看,若是猜中了題,那簡直要打心眼裡笑出來,祖宗保佑啊,這是最高明的舞弊,無法杜絕也不怕磨勘,每科考試總有那麼幾個幸運兒因擬題高中,只是猜中概率畢竟小,而且那些擬題的八股名士也不是誰都聘請得起的——

    曾漁這是以其矛攻其盾,這兩個傢伙不是疑心黃提學包庇他嗎,那他也來這麼一招,看看這兩個傢伙又是什麼反應?

    果然,那個列姓儒生沉不住氣,兩眼分外藐視,怒道:「胡說八道,我與行知素稱捷才,慢說兩篇答題,就是四篇,一日間也能完稿。」

    曾漁道:「素稱捷才,誰稱的,你們自稱?」

    劉行知冷笑道:「列兄,莫聽他信口胡言,他是自己心裡有鬼,就攀扯說我們擬題什麼的,這等伎倆著實可笑。」

    列姓儒生連連點頭,忽然瞪著曾漁道:「你是費了五十兩銀子買了座號對吧?」

    曾漁眉頭一皺,看來那個扁平鼻子的網撒得不小,很多考生都被那樣問過,這對黃提學聲譽極為不利,而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江西十三府,每個府院試都有這種舞弊傳言,若真是黃提學身邊的幕僚所為,如此肆無忌憚,事情必定敗露,一旦按察司和監察御史插手,那定會拖累黃提學……

    列姓儒生見曾漁皺眉思索,以為說中了曾漁的心事,更是冷笑連連,讓光膀子的曾漁都覺得作寒,曾漁盯著這列姓儒生道:「你以為五十兩銀子就能把提學宗師給收買了,你去出五十兩銀子試試。」

    列生傲然道:「我只憑真才實學,不走那些歪門邪道。」

    曾漁冷笑道:「你有真才實學嗎,抄了兩篇擬題作文也敢稱真才實學?」

    列生大怒:「你敢辱我!」

    曾漁道:「是你無禮在先。」

    列生道:「你可敢與我比試作文?」

    曾漁笑了起來,這正是他所願,說道:「我與你一人比,勝之不武,你們兩個一起上,無論琴棋書畫、醫卜星相、時文小曲、斗牌馬吊,就是打架也可以,我一人打你們兩個。」說著做了一個側身展示肌肉的健美操姿勢,他穿著長衫看似清瘦,現在裸著上身,還是有幾塊肌肉的,這一個月來背著幾十斤書笈走了一千多里路難道是白走的嗎,閒時還練劍呢。

    劉行知笑將起來:「吹牛的吧,你樣樣皆能?」

    曾漁道:「我不是樣樣皆能,但汝輩肯定樣樣皆不能。」不激將不行,他要借此事鬧一鬧,也是報恩黃提學。

    姓列的儒生脾氣暴躁一些,大聲道:「誰與你比葉子牌打馬吊,我只與你比八股文章。」

    曾漁笑道:「你除了八股文還會一些什麼?你以為讀一些坊肆所刻軟熟腐爛文字,習為依稀彷彿、浮靡對偶之語,就是能作文章了?」

    列生怒叫道:「那你想比什麼?」

    曾漁道:「其一比試書法;其二比試詩賦;其三嘛,不比試比試時文只怕汝輩不甘心,那就時文。」

    「好。」列生揮拳道:「比就比,何懼你。」

    曾漁看著那個劉行知,問:「劉文童敢比試否?」

    劉行知稍一遲疑,曾漁又道:「你既自承是擬題作弊那也就算了——」

    劉行知怒道:「不用激我,我與你比試。」

    列生性急,叫道:「現在就比,進書屋去。」

    曾漁問:「書屋裡還有何人?」

    列生道:「別無他人,只有幾個僕媼。」

    曾漁道:「既無有名望之人居間作證,那你二人比不過我卻又拒不認輸,這可怎麼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想讓你們自己服輸,只怕不容易。」

    劉行知只是冷笑,列生已是氣得七竅生煙,叫著「小人之心,小人之心」,兩隻眼珠子鬥得更厲害了,已經不是藐視,簡直是無視,視線焦距只在他自己鼻尖,怒問曾漁:「那你說何時比試?」

    曾漁道:「比試之期可以定於明日或後日,地點你們定,總要是公眾之地才好,不能在這四面大水的孤洲對吧,居間證人也是你們定,請你們老師來皆可,我無所謂。」曾漁很大度,其實他人生地不熟,即便想擇地請人也沒轍。

    劉行知比較冷靜,問:「那比試輸了的一方又該如何,總不能一拍兩散若無其事吧?」

    曾漁笑道:「賭注是吧,賭注還是由你們定。」

    列生鬥著兩眼捨我其誰氣勢洶洶道:「你若輸了,就當場向眾人承認行賄舞弊,你敢嗎?」

    曾漁笑道:「這是污蔑宗師,我不敢。」

    劉行知也覺得這樣不行,說道:「宗師已許你此科必中,我只要你當眾發誓放棄這次生員功名,並且立契為憑。」

    曾漁道:「你二人自認勝券在握了,怎麼不說說你們輸了又該如何?」

    劉行知有些躊躇,對這次院試他是志在必得,今日臨場作文也自認甚佳,所以不大想與曾漁拼放棄生員功名的賭注,其實曾漁進不進學與他又何干,只是一時不忿而已——

    曾漁自是知道劉行知的心思,說道:「汝輩進不進學於我毫無損益,這樣吧,我若輸了,我當眾立契約放棄這科進學,你們二人輸了,每人輸我紋銀五十兩,你們不是說我是五十兩銀子買得的進學機會嗎——如何?」

    劉行知問列生:「列兄你看如何?」

    列生怒對曾漁道:「就依你所說,現在就先立下賭約,怕你回到南岸翻臉不認。」

    曾漁笑道:「很好,列兄多謀、謹慎。」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2:59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五十二章因何而喜因何而憂

    姓列的儒生名立誠,這狀元洲和盧洲書屋都是列家的產業,當年列立誠的祖父買下這狀元洲並建造書屋,就是想沾盧狀元的光好讓子孫後代科舉入仕光宗耀祖啊——

    當下列立誠、劉行知、曾漁三人就在盧州書屋訂下賭約,約定六月初四,也就是後天上午正辰時在宜春台比試書法、詩賦和時文,證人待定,總之不會是無名之輩。

    賭約一式三份,簽字畫押後三人各執一份,曾漁讓書屋的僕人取一塊油布來把他的這份賭約包好,拱拱手道:「那在下先告辭了,後日宜春台上見。」

    劉行知看著光膀子的曾漁問:「你主僕二人還泅水回去?」

    天色尚明,曾漁道:「泅水渡江,別有趣味,兩位一起游水戲耍如何?」

    列立誠哂道:「赤身露體,有辱斯文,吾輩不為。」

    曾漁哈哈一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正是汝輩。」捏著油布包裹的賭約出門,走出幾步卻又轉回來對列立誠道:「列兄,在下有一良言相告——」

    列立誠盯著曾漁道:「哼,你想說什麼,你能有什麼良言,只怕是——哼哼。」

    曾漁誠懇道:「列兄就算這科進不了學,下科、下下科也必進學,但列兄見教官時萬勿直視教官,不然只恐教官要罰你。」說罷揚長而去。

    書屋內的列立誠與劉行知面面相覷,列立誠問:「行知,這姓曾的勸我勿直視教官是何意?」

    列立誠雖然有點鬥雞眼,但只要不著急上火,眼睛鬥得也不會很明顯,而且他是富家子弟,奉承的人多,所以對自己眼睛直視他人就呈藐視之態一無所知,自然也就不明白曾漁言下之意——

    列立誠不明白,劉行知卻是心知肚明,不好明說,忍笑道:「姓曾的裝神弄鬼、故弄玄虛,想攪亂我二人心思,別理他的話就是。」

    列立誠點點頭,走回書桌看那兩份賭約,其中一份是曾漁手書,說道:「行知你看曾漁這書法如何?」

    劉行知過來與列立誠並肩看曾漁寫的這幾十個小楷,說道:「字是不差,學的是望雲樓摹刻的《靈飛經》,但細微處筆力未逮,你我二人師法二王和趙松雪,絕不比他的字遜色,到時比試時自有公論。」

    列立誠點頭道:「行知的書法略勝我一籌,就算我贏不得他,行知一定能,我二人只要有一人贏他就行。」

    劉行知搖著頭道:「與他比試真有點勝之不武啊,雞肋雞肋,無趣無趣。」

    列立誠倒是興致勃勃:「這也正是我二人揚名之時,必須多方宣揚讓人知曉。」

    劉行知道:「若論八股文,我二人豈會懼他,就不知這人詩作得如何,等下讓人去查查他是哪個縣的考生,然後向其鄉人打聽他平日詩歌書法時文之優劣,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嘛,怎麼說也不能輸一百兩銀子給這傢伙。」

    列立誠笑道:「想贏我們的銀子他是白日做夢,他必敗無疑,進不了學了,哈哈——要查他是哪個縣的極容易,姓名在此,他姓曾名漁,該不會是假名吧?」

    劉行知道:「不會是假名,我親耳聽黃提學叫他曾漁。」

    列立誠道:「我即派人去查曾漁的底細,但後日比試時居間的證人該請哪三位名士?」

    劉行知道:「列兄交遊廣闊,列兄作主邀請便是,就說是文會邀請蒞臨。」

    列立誠道:「請一位舉子監生坐鎮,再請兩位縣學的一等廩膳生員作為品評證人,如何?」

    劉行知道:「足矣,曾漁雖敗猶榮,他也揚名了。」

    ……

    西邊天際火紅的晚霞漸漸淡去,明淨的秀江也顯得幽沉深碧了,曾漁一手舉著油布小包,單手划水,與四喜一前一後游回南岸,坐在岸邊歇氣,再看江心那狀元洲已經被青黛色籠罩,這暮色下來得真快啊。

    「少爺贏了那一百兩銀子該怎麼花?」

    四喜對少爺是盲目地抱有信心,已經在考慮一百兩銀子怎麼花了,一百兩紋銀哪,從沒見過那麼多銀子,提得動不,銀子應該格外沉吧。

    曾漁笑問:「四喜說該怎麼花?」

    四喜搖頭道:「我不知道,這麼多銀子,花不來。」

    曾漁笑道:「說個笑話,兩個窮苦鄉下人閒談,說起金鑾殿的皇帝吃些什麼,一個說少不了有油條有燒餅吃,一天吃油條一天吃燒餅,輪著吃;另一個取笑說你真是沒見識,皇帝在金鑾殿上,左手油條,歷手燒餅,都是剛出油鍋和爐炕的,滾燙,那才好吃。」

    四喜「咕咕」的笑,卻道:「不過皇帝到底吃些什麼我還真不知道,少爺說說皇帝都吃些什麼?」

    曾漁道:「油條和燒餅火氣大,吃多了要爛嘴角,皇帝想必還要喝豆腐腦降火,總不外乎這三樣食物了。」

    「……」

    主僕二人說說笑笑起身去找先前那棵藏著食盒和衣物的樟樹,方才從狀元洲游過來,被水流往下游衝出了數十丈,這時暮色沉沉,想找到那棵樟樹要費點工夫——

    曾漁揉臉道:「樂極生悲了,銀子沒到手,先把衣衫與食盒給弄丟了,悲哉悲哉。」

    四喜快步在前尋看著,說道:「不會,一定找得到,少爺不要擔心,這樹又沒腳難道還能挪地,就怕——」

    「就怕被人瞧見拿去了。」曾漁笑道:「若運氣這麼差,我就不敢與列生、劉生賭了。」

    四喜看到那棵樟樹了,一人高處開著一個大杈的,飛跑過去爬上樹,很快就快活地大叫起來:「少爺,衣物都在,一件沒少。」那股高興勁勝過方才說怎麼花那一百兩銀子了,其實這衣物一直都在這樹上,喜憂從何而來呢?

    ……

    不提列立誠和劉行知派人打聽曾漁的底細,曾漁也要瞭解一下列、劉二人,他雖然對自己的書法和八股文很有信心,但這世上能人高士甚多,列、劉二人雖然年輕,他也絕不能掉以輕心,立賭約時可以大膽、準備比試必須精心,單從劉行知寫的那份賭約的小楷來看,書法應該是不如他,列立誠的字還要差一些,而他方才用《靈飛經》體寫賭約,乃是故意示短——

    宜春列氏名氣不小,曾漁所住客棧的老闆就對列家瞭解甚多,聽曾漁問起,這店家就囉哩囉嗦說了一大堆,什麼列家誰誰有幾房小妾、在城裡有多少間店舖,、城外又有多少良田,但對列立誠才學如何卻說不出個子午寅卯,總之是列家對列立誠這科進學當秀才期望很大,延請的塾師乃本城名儒,那個劉行知是列氏的遠親,算是列立誠的伴讀——

    既然打聽不到什麼那就不去多想,只把自己的長處發揮出來就好,這時只有相信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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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五十三章爾虞我詐見真誠

    六月初三日黃昏時分,曾漁正在客房北窗下閱覽簡賾送他的那十卷本《說苑》,長夏的午後,泡一杯茶,或坐或臥,低頭看書,抬眼可見窗外秀江舟楫往來,涼風時至,實為愜意,店小二忽然進來說有人要拜會曾公子,這讓曾漁詫異,這地方誰認得他,列立誠?劉行知?

    穿上長衫戴好頭巾,曾漁跟著小二來到客棧小廳,一個三十來歲的陌生文士笑呵呵迎上來作揖:「是曾公子嗎,哈哈,久仰久仰。」

    曾漁還禮道:「久仰久仰,哈哈,請問貴姓?」

    兩個人就是這樣可笑地寒暄起來,這文士自稱姓井名毅字元直,是宜春本地人,也參加了這次袁州院試,井毅母家在萍鄉,以前就聽說過曾漁曾神童之名,偶然得知曾漁旅居於此,故來拜訪……

    曾漁臉上笑意不散,心道:「這是蔣幹探江東之計啊,真是讓列生、劉生費心了,他們打聽到我是列名萍鄉的考生,想必還向其他萍鄉考生打聽過我,當然無人知曉了,我又不是萍鄉人,於是又查訪到我住處,還讓這個井毅來訪我,探我虛實,接下來應該是要與我探討詩賦和八股文了吧。」

    果然,喝了半杯茶後,井毅道:「曾朋友,這客棧廳屋人來人往,不便深談,若不嫌冒昧,在下想到客房與曾朋友請教一些時藝文字。」

    曾漁臉有難色,說道:「房間實在太亂,就連待客的桌椅都沒有,不如與蔣兄,不不,元直兄,不如元直兄與在下就在這河岸散步散步,相與論文,如何?」

    井毅道:「那好,那好。」

    曾漁快步回房叮囑了四喜幾句,便與井毅出了客棧大門,沿秀江南岸漫步談文,井毅先與曾漁論詩,並自誦詩篇請曾漁指教,曾漁胡亂誇讚幾句,來而不往非禮,曾漁也朗吟了幾首他初學古詩時的詩作,井毅暗記在心,口裡讚道:「曾朋友之詩具盛唐氣象,兩個字概括——大氣。」心裡暗笑道:「不是大氣是稚氣。」

    曾漁故作自負道:「論詩,在下曾得臨清謝茂秦先生的指點,謝茂秦,四溟山人,七子詩社盟主,井兄可曾聽聞?」

    「啊,七子詩社,在下豈能不知,曾朋友得到過七子詩社謝先生的指點啊,怪不得詩格如此不凡,佩服佩服。」

    井毅口裡讚著曾漁,心裡鄙夷曾漁吹牛,這等幼稚詩作能得七子詩社的人讚賞,怎麼可能!

    論詩之後接著論文,論八股文,曾漁心想太示弱不好,書法示短《靈飛經》、詩作示以少作,這八股文絕不能再示弱了,不然列、劉二人就會覺得明日比試沒有意思,所以在與井毅談論八股文時,曾漁沒有多少保留,說起破題,曾漁列舉明破、暗破、正破、反破、順破、逆破等十四種破法,並皆有闡發,時有妙論,比如「開卷之初,當以媚語攝魂,使閱卷官執卷留連,難以遽捨,此必售之技」,讓原本對他已存輕視之心的井毅頻頻點頭稱是,頗覺受益。

    兩個人邊走邊談,雖各懷心思,卻也頗為相投,直至夕陽西下,天色昏蒙,曾漁請井毅到客棧小酌,井毅婉拒,拱手道別,說改日再來請教,曾漁看著井毅往縣城北門走去,便也轉身準備回客棧,搖頭微笑,心道:「列立誠、劉行知還派人來探營,真是好笑,可惜我不能火燒赤壁,也沒有初嫁的小喬,更沒有我那可愛的小公主——」

    「曾朋友。」

    剛走出數十步的井毅又踅了回來,曾漁轉身迎上幾步拱手道:「元直兄還有何指教?」

    暮色下的井毅有些面目不清,遲疑了一下,開口道:「聽說曾朋友以這科進學功名為賭注與人打賭?」

    曾漁有些驚訝,不明白井毅怎麼會挑明說起這事,問:「井兄哪裡聽說了這事?」

    井毅道:「這事已然傳得沸沸揚揚,茶肆酒樓都有人在說,頗為曾朋友不值。」

    這下子曾漁猜不透這個井毅井元直的用意了,說道:「列立誠、劉行知二人誣我科場舞弊,不如此無以證清白。」

    井毅歎道:「曾朋友還是少年氣盛啊,功名之事怎能與人作賭,輸了就是三年寶貴光陰啊。」語氣中飽含惋惜之意。

    曾漁心下詫異:「你這是鱷魚的眼淚嗎,試探過我之後認定我賭局必敗,還要來看看我落魄相,明天不就能看到了嗎,這麼急!」說道:「我出不起一百兩銀子的賭注,只有拿三年光陰來賭,而且我這科也不見得必中啊,哈哈,列立誠、劉行知拿實實在在的紋銀與我賭那尚未可知的進學功名,豈不可笑。」

    井毅道:「在下聽曾朋友論八股,實有真知灼見,進學補生員當不難,何必為一時意氣之爭虛擲三年光陰?」

    曾漁微笑道:「井毅兄為何認定在下必輸呢?」

    井毅道:「我是說曾朋友不該以功名作賭注。」

    曾漁道:「可是已經立下了賭約,那就好比過河卒子,只有硬著頭皮向前了。」

    井毅道:「在下是宜春本地人,與列生也相識,若曾朋友想放棄這次三局比試,在下可以嘗試著居中說和,這種比試不賭也罷。」

    曾漁目視井毅,問:「萍水相逢,元直兄何以這般助我?」

    井毅道:「曾朋友是八股文高手,在下不忍曾朋友在宜春士人面前受挫,一蹶不振之事常有啊。」

    這個井毅語氣頗顯誠摯,這讓曾漁心頭一暖,他鄉異地的這種溫暖彌足珍貴啊,拱手道:「多謝元直兄提醒,但這三場比試恐怕勢在必行了,酒樓茶肆既已流傳,以列、劉二生那麼驕傲之人,豈肯取消賭約,退一步講,即便在下輸了,三年光陰也不會虛擲,人生在世也並非全是為了功名啊,列、劉二生又不是地府判官,難道還能減我三年壽命嗎,哈哈。」

    井毅見曾漁這麼灑脫,也笑道:「曾朋友既這般說,那倒是在下多慮了,告辭,告辭。」一揖,轉身離去,卻見曾漁跟了上來,並肩道:「今日結識元直兄是在下之幸,明日賭局,不論輸贏,希望還能見到元直兄,我們一起喝杯酒,可好?」

    井毅聽曾漁言語真誠,不禁有些慚愧,點頭道:「一見如故,一見如故,明日黃昏我來請曾朋友喝酒,在下作東。」

    井毅別了曾漁,匆匆歸城,上了北門裡的一座酒樓,列立誠、劉行知都在,列立誠招呼道:「元直兄,見到曾漁否?」

    劉行知笑道:「元直兄與曾漁談了很久啊,曾漁底細盡知否?」

    井毅坐下,先喝了兩口茶,這才開口道:「這種賭局不賭也罷,沒有多少意思。」

    「這是怎麼說?」列立誠、劉行知齊聲問。

    井毅道:「曾九鯉此人八股文的確高明,絕不需要靠賄賂舞弊進學,兩位應該是有所誤會。」

    劉行知與列立誠對視一眼,列立誠冷笑道:「誤會,滿堂官讚他一篇八股文、沒出考棚就有一個書吏追上來讓他放榜後的次日去見黃學政,這都是我與行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這是誤會?」

    劉行知道:「是否誤會,明日見分曉,若是誤會就讓他贏一百兩去。」

    列立誠藐視道:「元直兄你說那曾漁能贏我二人?」

    井毅心道:「曾九鯉料事精準哪,我想居中說和甚難。」實話實說道:「曾漁書法你們都見識過了,我方才聽他吟了幾首他的詩,也不甚佳,只八股文誠然高明,我不及他。」

    「那我二人必勝了。」列立誠興高采烈:「就是八股文我二人也不懼他。」

    劉行知點頭道:「這樣不錯,比試起來還有點看頭,不然就沒意思了。」

    井毅道:「我與曾九鯉交談甚久,覺得他品學都不差,兩位明日勝他,也不要逼他太甚,得饒人處且饒人嘛。」

    列立誠、劉行知二人敷衍道:「好說,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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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五十四章宜春台上

    宜春台就在袁州府學宮的西面,此處原本是一座小山,漢武帝元光六年宜春侯劉成於城中及周圍立五台,其中最宏偉高峻者就是宜春台,一千四百多年歲月滄桑,如今其他四台早已是荒榛雜草、湮沒無聞,只有宜春檯曆朝皆有營建,樓台祠堂遍佈,已成宜春勝景。

    六月初四,列立誠、劉行知等人辰時二刻來到宜春台下的府學宮外,請來作為居間公證的彭孝廉和傅、易兩位廩生也一起到了,另有數十位趕來看熱鬧的生員、文童和閒人,到了辰時三刻,人愈發多了,卻未看到曾漁到來,列立誠道:「那個姓曾的狂生該不會臨陣脫逃吧?」

    劉行知道:「我看那曾漁自負得緊,應該會來,列兄不是派了僕人去狀元洲碼頭曾漁住的那家客棧探看了嗎?」

    列立誠便道:「彭先生,傅兄、易兄,那我們先上宜春台吧。」

    宜春台所在山高約四、五十丈,宜春士人一行百人浩浩蕩蕩過「春風亭」和「憑虛」、「積翠」二坊,從祭祀仰山龍王的仰山行祠左側走過,再往就是三先生祠和韓文公祠,三先生祠是嘉靖年間新建的,祭祀的是周敦頤和程顥、程頤三人,這三位宋儒現在也是孔廟陪祀的聖賢——

    眾人上到宜春台,列氏的一位僕人也匆匆跑上來了,向列立誠稟道:「少爺,那家客棧主人說曾漁主僕兩個一早就出門了。」

    「一早就出門了?」列立誠皺眉道:「不會真的跑了吧。」

    劉行知精細,問那僕人:「你問了店家,曾氏主僕的行李還在否?」

    這列氏僕人抹汗道:「小人急著回來報信,忘了問。」

    列立誠惱火道:「曾漁知道比不過我和行知,定是跑了,這是戲耍我宜春士人啊,可惱!」

    年過五十的彭孝廉道:「豈有此理,我必去拜會萍鄉縣學的易教諭,這等無品行之人以後不許他再參加科考。」

    彭孝廉是舉人功名,在南京國子監卒業之後做了一任雲南偏遠地區的知縣,有了一些積蓄,因舉人為官受輕視,也謀不到好差事,便辭官為鄉做他的富家翁,如今儼然是宜春北城這一帶的士紳首領,因為進士都在外面當官,舉人乃稱老大——

    劉行知道:「這個曾漁確實古怪,我與列兄向好幾位萍鄉來的儒童詢問,都說沒聽說過曾漁這個人,若說他是虛報姓名誆騙我等,但萍鄉考生中又確有曾漁的名字,真是怪哉。」

    就在眾人七嘴八舌猜測抨擊曾漁之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在台畔響起:「正辰時剛到,諸位怎麼就這般急躁,背後議論人也就罷了,卻還帶著這般惡意,實在讓在下齒寒。」

    台上眾人齊刷刷轉頭看,就見一個青衫士子從容拾級而上,身後跟著一個背著書袋的奚僮。

    ……

    曾漁和四喜主僕二人天剛亮就從北門入城,繞過府學宮登宜春台,上山石階盤旋數百級,山道一側石壁不時能看到鐫刻填朱的擘窠大字,諸如「袁州第一江山」、「郡邑名勝」等等,也有題詩的,曾漁一路看來,發現嚴嵩也有一首詩題於石壁,詩曰:「松杉復郭泠風起,樓閣當空淑景移。巖樹故因時序改,山雲豈與俗情宜」。

    ——詩的落款年份是正德八年,距今已四十餘年,嚴嵩是弘治十八年的進士,考選為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後授編修一職,旋因丁憂回鄉,閒居八載,這首詩應該就是嚴嵩那個時候游宜春台所題,詩清通可誦,只是鐫刻塗朱太過鮮艷,想必是新近填塗的,單塗嚴嵩這一首,旁邊的幾首題詩都不塗,以襯托首輔大人詩作的大紅大紫。

    曾漁笑著搖頭從嚴嵩題詩下走過,石階轉彎處,有亭翼然,這是春風亭,四面栽種著桃樹、李樹千餘株,若是春日登臨,桃花、李花盛開,應當更為爽心悅目。

    一路祠堂頗多,過了宜春侯祠,再上面便是宜春台,眼前這座高台是正德年間袁州知府募資重修的,四、五十年時間,橫階苔蘚斑駁,台後松柏蓊鬱,就已經很有古樸意味了,想想嚴嵩那首詩塗填得那麼刺眼,與整座山都格格不入,這是哪個馬屁精搞的,看著就不是好兆頭,嚴氏必敗啊。

    曾漁二人來得早,一路沒遇到其他人,登上宜春台,紅日初升,金光萬道,整座宜春城盡收眼底,屋簷染金,連綿櫛比,不遠處的秀江波光耀耀繞城而過,不知何處傳來悠悠鐘聲,曾漁四面觀望,沒看到哪裡有寺廟,這城中小山也能藏古寺嗎?

    四喜看著那參差數萬人家的宜春城,很是興奮,指著山下那一排考棚問:「少爺前日是在哪座考棚裡考試?」

    曾漁指點道:「巳堂考棚,應該就是右邊第二座。」

    過了一會,山腳下開始有人陸續聚集,這些人或青衿,或襴衫,峨冠博帶者亦有之,又有賣果子、賣甜酒的小販聞風而來,叫賣聲隱隱傳到宜春台上。

    四喜道:「少爺,那些人也到了。」

    曾漁道:「我們先去下面韓文公祠等一會,待那些人上台再說。」

    主僕二人下到韓文公祠,韓文公祠裡有「天道酬勤」四字,據說是韓愈手書,聽曾漁解釋了這四個字的含義,四喜道:「少爺,今日就數我們最早上山,我們最勤快,天道酬勤,少爺今日比試一定贏。」

    曾漁笑道:「好綵頭,好綵頭。」

    聽得祠外山道間人聲嘈雜,宜春士人上宜春台去了,曾漁整了整衣巾,向韓愈神像拜了拜,帶著四喜尾隨上台,正聽得台上烏雜雜一片指責他的聲音,當即發聲駁斥,一邊登上宜春台,台上霎時一靜,松柏森森,嗯,這出場效果不錯——

    「這就是曾漁?」

    「這便是曾漁?」

    列立誠、劉行知身邊的幾個儒生趕忙低聲詢問,劉行知點頭道:「正是。」說罷與列立誠二人越眾而出,拱手道:「曾公子到了,到了就好,到了就好。」

    列立誠道:「曾公子,我來介紹幾位本鄉賢達,這位是彭孝廉,彭孝廉學問淵博,時文更是作得醇正典雅,今日我三人以文會友,請的就是彭孝廉主持,還有本縣的兩位品嚐兼優的廩生為佐,你可有異議?」

    曾漁表示沒有異議,一一向彭舉人和傅、易兩位廩生施禮,在人群中看到井毅井元直,遙遙拱手。

    彭舉人打量了曾漁兩眼,示意眾人安靜,問曾漁:「萍鄉劉晚卿先生你可識得?」劉晚卿是萍鄉名儒,門下弟子甚多,彭舉人要主持公證這次文鬥,少不了要問清曾漁來歷和師承,免得無意中得罪了有背景的人物。

    卻聽曾漁答道:「晚生並非萍鄉人,晚生學籍在廣信府永豐縣。」與其被私下謠傳,還不如當面說清楚。

    宜春台上卻是一片嘩然,列立誠就納悶了,問:「你既是廣信府的人,為何到我袁州來考試,這豈不是冒籍?」

    曾漁便略略說了自己這次補考的經過,與以前的說法小有變動的是說自己在四月初廣信府院試時感了風寒,以致作文不佳,蒙鄉賢呂翰林舉薦、黃提學恩准,得以趕到袁州來補考,並無任何舞弊之事,並當場朗讀自己寫給黃提學的「上提學副使黃公書」——

    宜春台上靜悄悄無聲,待曾漁朗讀畢,便有各種驚訝、懷疑、讚歎、佩服的語氣詞紛紛而出,曾漁又道:「想必會有人說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如何能信,列公子和劉公子兩人就一意認定在下是花了五十兩銀子賄賂才得到黃提學當堂誇讚的——」

    此語一出,眾士子又是議論紛紛,看來五十兩銀子買個秀才的傳言流布很廣啊。

    列立誠叫道:「我可沒這麼說,行知也沒這麼說過。」

    曾漁道:「不管怎樣,文鬥的契約已立,彭孝廉和傅、易兩位廩生在此,你我三人就在這宜春台上比試三場,我若在三場中有兩場比不過列、劉二生,那我就背起包袱打道回府,三年後再考。」說罷,目視列、劉二人。

    列立誠道:「好,我二人若輸了,一百兩紋銀一分不少給你。」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3:01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五十五章詩書畫三絕

    列氏家僕從宜春侯祠和韓文公祠裡借來一張壁桌、一張方桌和幾條杌凳,俱擺放在松蔭下。

    壁桌本是靠牆擺放用來供佛供神擺祭品的,窄而長,列立誠和劉行知二人就合用這壁桌當書桌,方桌歸曾漁一個人用,壁桌與方桌相對呈分庭抗禮之擅,中間隔著彭孝廉和傅、易兩位廩生,其餘人都聚在四周圍觀。

    四喜摘下書袋,取出筆墨紙硯擺放在方桌上,然後侍立在曾漁身側。

    那彭孝廉從方杌上站起身,清咳兩聲,說道:「列生、劉生、曾生三人以文會友,相約以書法、作詩和八股文比試高下,由我和傅、易兩位廩生做評判,在場諸位皆是見證,昔有蘭亭雅集,今有宜春台斗文,此亦是文人雅事——第一場是比賽書法還是比賽作詩?」

    曾漁提議:「書法與作詩可以同時進行,我三人各以所擅長之書法題詩一首或兩首,然後請彭孝廉和諸位品評高下,如何?」

    列立誠和劉行知皆無異議,共請彭孝廉出題,彭孝廉很公允地道:「那就出兩題,其一是命題作詩,就以宜春台為題,絕句、律詩皆可;其二自擬,必須在一炷香的時間內作出兩首詩並書寫出來,三位可有異議?」

    曾漁道:「彭孝廉容稟,晚生以為以宜春台為題太過平常,好比科場擬題太容易猜到,不如由晚生出題讓列、劉二生作,列、劉二生也擬一題讓晚生作,這樣庶幾公平,自擬詩也不必作了,筆錄自己舊作也沒意思。」

    彭孝廉有些不悅,只問列、劉二人意下如何?

    列立誠藐視著曾漁大聲道:「如此最好,免得某些人非議彭孝廉會徇私包庇。」

    曾漁道:「列兄為什麼總要把正道當邪路,你我各自出題乃是最公平不過之法,你卻扯到彭孝廉包庇上去,這從何說起,難怪列兄聽到黃提學誇讚了我幾句,就疑心我行賄,列兄平日都是以這等心術揣測他人的嗎?」

    曾漁詞鋒銳利,列立誠不是對手,氣得兩眼只看自己鼻尖。

    劉行知道:「曾公子不必逞口舌之利,筆下見功夫,你出題吧,寫好後傳給我二人。」當下與列立誠商議該給曾漁出何題,二人嘀咕一陣,劉行知提筆寫下詩題先呈給彭孝廉。

    與此同時,曾漁也寫好詩題呈給彭孝廉,彭孝廉看了,撚鬚微笑,遞給傅、易兩位廩生看,傅、易二人起身把詩題向宜春台上圍觀的士人展示,頓時笑聲一片,卻原來曾漁給列、劉二生出的題是「韓公祠」,列、劉二人給曾漁出的竟是一個「天」字題,這就好比八股文中的四書小題,往往從《論語》、《孟子》中截半句為題,讓人摸不著頭腦,以「天」字為題作詩,只怕不容易——

    列生藐視著曾漁,心道:「誰讓你橫生枝節要各自出題的,這須怪不得我們,是你自作自受。」洋洋得意道:「既是只作一首詩,那就以半炷香為限,曾公子以為如何?」

    曾漁道:「好,不要苦吟,這六月盛暑,免得旁觀的朋友暴曬太久。」說罷便開始苦思冥想,兩世靈魂獻智逞能,這時,錢老《槐聚詩存》裡的一首詩好似靈魚一般躍出水面來提醒他,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既然錢老肯撐腰,那就抄……

    宜春台上圍觀的上百士人饒有興致地看著斗詩的雙方思索的模樣,這些人起先來時是抱著為列、劉二生助威的目的,聽了曾漁一番陳述後,對曾漁同情、敬佩者就大有人在了,尤其是井毅,暗暗歎息,他沒想到曾漁還有這樣曲折的經歷,可如此難得的補考進學的機會竟要付之一賭,井毅很為曾漁惋惜,他見識過曾漁的詩,雖然有點靈氣,但章法實在是稚拙,應該是比不過劉行知,而且評判者是彭孝廉三人,豈有不向著列、劉二人的道理,曾漁只怕這第一場書法和作詩全輸,那八股文也就不用比了——

    井毅正自為曾漁惋惜,卻見曾漁站起身提筆在紙上書寫起來,不對,不是書寫,似在塗抹勾勒,離得近的人已經低聲驚呼:「他在作畫!」嘖嘖咦咦聲一片。

    井毅直搖頭,這要緊時候曾漁怎麼就作起畫來了,難道作不出詩要發癲?

    宜春台上百餘人,沒有人關注列、劉二生,眾人目光都盯著曾漁,有要看笑話的、有的皺眉搖頭,已經沒有人看好曾漁。

    正在思索佳句的劉行知和列立誠起先也是看得目瞪口呆,醒悟過來後趕緊凝神作詩,劉行知對列立誠低聲道:「曾漁狡詐,這是故意迷惑我二人,不必理會他。」

    一個黃銅香爐,插著一支香,香的半截處用墨做了一個記號,香燃至墨點處就算時間到,可笑的是,這個三足鼎狀的黃銅香爐就擺在彭孝廉的腳邊,一縷青煙裊裊直上,閉目端坐的彭孝廉似在受用這縷香氣——

    那支香燃到一小半時,運筆如飛的曾漁緩了下來,這時開始書寫了,寥寥數行,一揮而就,擱下筆對彭舉人道:「彭孝廉,晚生這首關於天的詩作好了。」

    彭舉人老成持重,頷首道:「好,請稍等,待列生、劉生交卷後一起評判。」看看那支香,加了一句:「時辰尚未到。」

    若說彭孝廉是主考官,那傅、易兩位廩生就是同考官,考官當然有權利閱捲了,兩位廩生很好奇曾漁都塗抹了一些什麼,二人對視一眼,微微點頭,一齊起身向彭舉人躬身道:「彭孝廉,我二人先去看看。」

    兩位廩生走到曾漁這邊的方桌旁一看,二人眼睛一齊瞪大,那姓傅的廩生還「絲」的一聲倒吸一口涼氣,似是被驚到了——

    圍觀的士人也是好奇,紛紛問:「曾生寫的什麼詩?方才畫的又是什麼?」便有人往前擠,列氏的幾個僕人攔不住,方桌邊很快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但聽「啊啊」「唔唔」「咦咦」的驚歎聲不絕,有人讚道:「畫得好,這只羽鶴蹁躚之態宛然,直似要飛出紙端。」

    「詩寫得妙,這一句『廣寒居不易,都願降紅塵』實在是天真風趣,好詩好詩。」

    「這一筆米元章體的行書更妙,筆健意醇,簡直稱得上詩書畫三絕啊。」

    「……」

    外圍的人看不到方桌上的詩書畫,聽得前面的人讚得誇張,急欲親眼目睹,便使勁往裡擠,一時間宜春台上亂成一團,把壁桌這邊的列立誠、劉行知擠得跌跌倒,列立誠大為不滿,叫道:「我二人還在作詩,你們擠什麼。」

    彭孝廉怕被人擠到,起身道:「諸位不要擁擠,不要擁擠,請傅、易二生把曾生的詩作舉起來讓諸位觀看,諸位不要擠——」

    曾漁這時已退到一邊,從四喜手裡接過一個大黃杏慢慢吃了起來。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3:02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五十六章風氣難敵

    立在人群邊緣的井毅大為驚訝,曾漁的八股文他是佩服的,但曾漁的詩作實在讓他不敢恭維,生澀稚拙,似初學詩者,而曾漁的書法若從那份賭約上的《靈飛經》小楷來看,雖然不差,但也算不上佳,怎麼這些人連贊畫得好、詩句妙、書法佳呢,還詩書畫三絕,這也太誇張了吧!

    井毅好奇心膨脹,甩開膀子也往人堆裡擠,要擠到方桌邊看個究竟,聽到彭舉人吆喝說傅、易二廩生要將曾漁的詩畫舉起來展示,這才省著力氣原地翹首望,片刻後,只見瘦小的傅廩生站在了方杌上,兩手執著一張四尺長一尺寬的鉛山簾細紙的兩個邊角,嚷道:「諸位莫擠,這便是曾生的書畫,你們先看看。」

    井毅瞪大眼睛看時,那張鉛山紙被風吹得一飄一拂,能看到紙上有畫有字,卻看不清畫的是什麼、寫的是什麼,急得大叫:「先把詩念一念啊,看不清。」

    井毅身邊同樣看不清的士子附和道:「是啊是啊,念給我們聽。」

    「好好,諸位安靜,聽我念詩。」

    那姓易的廩生大聲朗誦道:「天上何所見,為君試一陳。雲深難覓處,河淺亦迷津。雞犬仙同舉,真靈位久淪。廣寒居不易,都願降紅塵。」

    井毅皺起眉頭,心道:「曾朋友深藏不露啊,這首詩比他昨日念給我聽的那幾首高明甚多,難道他察知我是代列、劉二人來試探他的就故意示短,簡直是老奸巨猾啊。」定睛再看曾漁的書法,宛然米元章壯年時期《天馬賦》的行書體,筆法爽健,英姿躍出,與賭約上的小楷相比簡直不是出於一人之手。

    井毅起先有些氣惱,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曾漁故意對他隱瞞其詩才、露拙,隨即想到自己不也是懷奸使詐在先嗎,這樣一想也就釋然,遊目尋找曾漁的蹤影,見曾漁與那個小書僮立在高台西邊角上,正在吃果子——

    井毅微笑起來,氣惱已消,難怪曾漁昨日那般篤定,還真是藝高人膽大啊。

    列立誠這時高聲叫喊起來:「我二人的詩也寫好了,請諸位指正,請諸位指正。」喊得腦門青筋暴起,他費錢費力舉行這次宜春台文會(請彭孝廉和縣學的兩位一等廩生為評判難道不用花銀子嗎),是給自己還有劉行知揚名的,不料卻讓曾漁風頭佔盡,自是氣憤。

    站在方杌上拿著曾漁的詩畫向眾人展示的傅廩生大聲道:「這紙張拿著飄動不便觀覽,還在放到桌上,諸位依次來看,莫要擁擠。」說著跳下杌子,把手裡的鉛山紙鋪在方桌上,用紅檀木鎮紙兩端壓住,便讓開以便其他人觀看。

    井毅等了一會,終於挪到方桌前可以細看曾漁的這幅詩書畫了,畫的是一羽白鶴翩躚於雲間,雲下現隱隱青山,雲上有仙閣縹緲,在大片留白的畫作右半部,一輪碩大的圓月正升起在山巔——

    井毅對畫興趣不大,他只細看曾漁的詩和書法,那首「天上何所見」詩就題於圓月上方,四行米元章體行書矯健多姿,彷彿桂樹婆娑。

    米芾的書法自元末以來極受推崇,臨摹的人很多,但學得好的很少,因為米芾的行書中有一種獨特的意趣,這不是臨摹學得到的,曾漁這四十字詩卻有《天馬賦》五、六分神韻,這已是極難得了——

    井毅暗讚曾漁機智,這樣一幅清泠泠的水墨畫,配合著輕謔的詩意和健媚的書法,相得益彰,比單單一首詩給人的感觸尤深。

    那邊的列立誠高聲道:「諸位不要擠,待我吟誦給諸位聽,此詩是在下與劉兄合作而成。」隨即換了一種語氣,朗吟道:「韓文公祠俯江濱,松檜蔭深一徑分。北斗晴臨還古殿,南山翠合自宜春。雪消梅嶺回陽馭,雨禱協塘擁畫輪。千古烝嘗瞻廟貌,郡人猶自薦芳蘋。」

    吟罷,列立誠環視宜春台上眾人,眾人被他藐視不過,報以一片叫好聲。

    劉行知不知何時悄然走到方桌邊看曾漁的詩書畫,眉頭微皺,這等水墨寫意他是畫不出,不過沒說要比試作畫,論詩的話,自負的劉行知不認為自己的「謁韓文公祠」的詩會比曾漁這首遊戲之作差,這首詩基本是他一人所作,列立誠只是幫著琢磨了一個韻腳,但曾漁的米芾體行書很見功力,劉行知不得不承認自己略遜一籌,心想這個曾漁實在是狡猾,寫賭約時以小楷故意示弱,昨日讓井毅去試探也故作稚拙詩,現在才使出全力了——

    自大的列立誠還在洋洋得意,說道:「現在請彭孝廉和兩位廩生評判高下。」

    易廩生把曾漁的詩書畫拿到壁桌這邊,與列、劉二人的詩作放在一起,然後與傅廩生齊聲道:「請彭孝廉評判。」

    彭舉人既為宜春北城一帶的士紳首領,當然是要標榜「公正」二字的,雖然列立誠以四兩銀子的束脩請他主持這次文鬥,他也不能過於偏袒列立誠,因為從現在看來曾漁得黃提學讚許當不是虛言,所以這時捻著短鬚在壁桌邊徘徊品量,頗難決斷——

    毛筆之於讀書人,好比與木匠之斧、武將之槍、婦人之針線,是再熟悉不過的,所以對於書法的孰好孰壞很多人都是有見地的,曾漁的書法明顯在列、劉二生之上,彭舉人雖有心助列立誠,也不好隨意糊弄,但詩作只要不是差距太大,總好轉圜,詩無達詁嘛……

    宜春台上百餘士子靜悄悄無聲,靜待北城文宗彭孝廉品評雙方書法和詩作的高下,很多人心裡有數,就看彭孝廉怎麼說?

    彭舉人又是清咳兩聲,用指節輕叩壁桌,說道:「雙方的詩與書,諸位都看過了,諸位有何意見?」

    眾人紛紛道:「全憑彭老先生作主,全憑彭老先生作主。」

    彭舉人又對傅、易二廩生道:「你們兩位年青才俊先品評。」

    傅、易二生忙道:「彭孝廉學識雅博,有彭孝廉在此,我二人豈敢置喙。」揖讓不肯發言。

    彭舉人只好道:「那我就妄評兩句。」看著桌上的兩張大紙,說道:「曾生的書法是下了苦功的,世人習米南宮行書,形難肖神更難似,曾生卻能探得米字神奧,難得。」

    列立誠臉色有些難看,只聽彭舉人又道:「劉生的行楷師法二王,也是一筆好字,但比之曾生的書法還是稍有遜色。」

    列立誠的臉色更難看了,眼睛也鬥了起來,藐視一切。

    台上眾人交頭接耳,對彭舉人的品判表示認可。

    西南角上的曾漁心道:「彭舉人還算公允,若太偏心,我也不會甘願認輸,字是擺在這裡的,有目共睹,我會請黃提學公斷,判案還有覆核、科考還有磨勘呢。」

    接下來是評詩,若彭舉人對「天上何所見」詩評價在「謁韓文公祠」詩之上,那這場文鬥就結束了,不用再比試八股文了,三局兩勝嘛。

    曾漁當然不會這麼樂觀,果然,彭舉人品詩道:「曾生此詩有捷才,清通曉暢,但卻有一大弊病,那就是嚴滄浪論宋人詩裡所說『宋人好以議論為詩』,曾生是否對宋詩有偏好啊?」問這句話時轉頭望著曾漁——

    曾漁躬身道:「是,晚生喜蘇、黃之詩。」心裡暗道:「這彭舉人還是有眼光的,錢老的詩學的是晚清鄭孝胥、陳衍的同光體,主張寫詩不能墨守盛唐,對江西詩派頗為推崇,而江西詩派的祖師不就是宋人黃庭堅嗎。」

    彭舉人見曾漁承認學詩師法宋人,便呵呵一笑道:「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學宋詩哪裡能有大成就,而列生的這首『謁韓文公祠』詩就有杜工部『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的意象,我以為列生的『謁韓文公祠』勝過曾生的『天上何所見』,諸位以為然否?」

    台上眾士子紛紛點頭,曾漁無奈,這個他還真不好爭辯,因為現在的詩壇風氣就是前後七子主導的,詩必盛唐嘛,對宋人的詩看不上眼,雖然列立誠的「韓文公祠俯江濱,松檜蔭深一徑分」和杜甫的「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根本沒法比,比錢老的「天上何所見」也遜色,但在一種輿論風氣的鼓惑下,絕大多數人會失去公正的判斷力,好比情人眼裡出西施,只要符合流行的詩風,即使寫得差一些那也是走在正道上,反之,寫得再好也是南轅北轍,走錯路了知道不?

    彭舉人又道:「列生、劉生、曾生,你三人對此評判可有異議?」

    列立誠、劉行知表示心悅誠服,曾漁也沒有異議,他不能在詩風上爭執不服,那樣只會導致台上士子對他有不好的成見。

    見無人有異議,彭舉人甚感愉快,這評判不好當啊,非有學識和機智不能為此,說道:「論書法,曾生略勝一籌,論詩,列、劉二生勝出,下面比試第三場八股文,該如何出題呢?」

    曾漁上前作揖道:「彭孝廉、兩位廩生,這第三場比試八股文不能像科考那般,科考作文一篇總要一、兩個時辰,而宜春台上烈日如火,若在這裡作文一、兩個時辰不唯在下受不了,彭孝廉和諸位也是煎熬,愚以為要速戰速決——」

    列立誠率爾問:「怎麼個速戰速決法?」

    曾漁道:「請在場諸生出題,共出三題,你我雙方在木魚十響的時間內破題,不許多想,哪一方破題破得快、破得妙就是,諸位朋友以為如何?」

    曾漁這是擔心整篇八股文寫下來,老辣的彭舉人會挑他的毛病暗助列、劉二生,言多必失,文章寫長了也難免會有小疏漏,而且由彭舉人出題的話,只怕列、劉二人早有成竹在胸,所以他不能給對方這種舞弊的機會——

    台上諸生皆感興奮,覺得曾漁這主意不錯,作整篇八股文太費時,這流火一般的日頭下誰耐煩長時間候著,而且由現場士子出題,這個有趣,所以紛紛表示曾漁提議可行,列立誠和劉行知也自負,不懼與曾漁比試破題,於是就這麼說定了。

    列立誠正待吩咐僕人去下面祠堂找一隻木魚來,曾漁早看見壁桌下的小格子就有一隻木魚,當下取出擺在桌面上,這敲木魚計時的權力當然屬於彭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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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五十七章後生可畏

    宜春台上士子百餘人,不可能人人都當考官來出題,還需要從中推舉三人,經由彭舉人點名,井毅和另兩名祁姓、袁姓儒生成為出題人,曾漁雖知這三人定與列、劉二人關係密切,卻並不擔心,因為由現場士人出題是他臨時提出的,不存在事先串通的可能,而且看列立誠那傲氣的樣子,顯然是想憑真才實學來贏他的,這很好。

    各人的本經不同,若出經題則無法兼顧,分別出題的話又不好評判高下,所以出題要出四書題,只要是出自四書,那無論截搭題、小題皆可,井毅三人每人限出一題,曾漁和列、劉二生只須在木魚十響聲內開始破題即可,可以搶答。

    劉行知與列立誠商量了幾句,主動提議再加兩題,就是說列立誠和劉行知擬一題讓曾漁破題,若曾漁在木魚十響內破不出或破不好,就由列、劉這一方來破題;反之曾漁亦然——

    六月炎陽漸漸升上中天,台上松柏的濃蔭逐漸縮小,除了彭孝廉等少數人還享受著松柏蔭蔽之外,其他士人都暴露在熾熱陽光下,各以大袖或紙扇遮陽,興致卻是絲毫不減,破題乃讀書人最愛啊,同學好友之間平時也經常擬一題互相爭勝,但這樣大庭廣眾立約爭勝的卻是少有,所以個個興味濃厚。

    彭舉人立在壁桌邊,執起小木槌,說道:「井生先出題吧。」

    井毅便踏前一步,大聲道:「樊遲問知。」

    這是《論語?雍也》裡的一句,井毅出題後,向彭舉人鞠了一躬,便退後與祁、袁二生並列。

    彭舉人倒也爽快,二話不說,敲起木魚來:「奪——奪——奪——,」敲木魚時彭舉人臉上露出笑意,想必是覺得自己這樣子有些滑稽。

    木魚敲響第五聲,曾漁朗聲道:「推知仁之事與心,而各得其所專及者焉。」

    曾漁破題完畢,彭舉人十聲木魚尚未敲完,列、劉二生先是交頭接耳,這時瞠目結舌。

    彭舉人提醒道:「列生、劉生,木魚十響呼吸間即過,你二人不必商議,分別破題即可。」

    這第一題是曾漁勝了,曾漁不但應答如響,這題破得也渾融靈巧,破得快又破得妙,勝得乾淨利落。

    袁生出題道:「天下之言不歸楊。」

    這是《孟子》題,完整的句子是「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這就是截下題,截下題最忌連下犯下,既不可棄「則歸墨」三字不用,又不可違背「則歸墨」三字之意,所以很難,破題更是關鍵——

    木魚清空剛敲響,曾漁已經破題道:「欲敕天下之言,於其所不歸更危也。」

    列立誠、劉行知才剛張開嘴,曾漁就已口誦破題,實在是太快了,難道不用思考的嗎?

    彭舉人也瞠目注視曾漁,還有幾下木魚都忘了敲了。

    曾漁此時的心情卻是冷靜而哀傷,他十四歲時伯父、父親和嫡母先後去世,他與生母周氏的日子就逐漸淒涼了,那時小妹妞妞尚在襁褓中,少年曾漁整日整日待在伯父的那個簡陋的房間中讀書習字,他把近五萬字的《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幾乎每句都拆來練習破題,下的苦功外人難以想像,為的就是進學補生員,讓母親周氏和小妹妞妞能過上好日子,但吃得苦中苦,不見得就能成人上人,還要有為人處世的眼光和手腕——

    這第二題又是曾漁勝,若不是劉行知事前提出要加賽二題,那曾漁已經贏了,現在,列、劉二生還有機會。

    祁生出了第三題:「畏大人畏聖人之言。」

    此題出於《論語》,是一道截上題,這回劉行知應聲破題道:「大人與聖言交畏,達天所以敬天焉。」

    幾乎就是同時,曾漁也破題道:「人與言亦通乎天,君子所必畏也。」

    宜春台上眾士子一齊注目彭舉人,要看彭舉人如何評判,很多人心下暗暗比較曾漁和劉行知的破題,覺得難分高下,井毅心道:「這一題是劉行知以前作過的,所以能應答如響,但公平來講,還是曾漁的破題更顯雅潔自然。」

    彭舉人繃著老臉肅然道:「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曾生破題雖然靈巧,但卻有犯上之弊,這一題要算列、劉二生這一方勝。」緊接著又道:「下面請曾生擬題讓列生、劉生來答,也是木魚十響。」

    列立誠、劉行知都覺得面皮有些發燙,彭舉人這是在包庇他們了,若說曾漁破題的「君子」二字犯了上半句,那他們的「天」字豈不也是犯了上半句的「畏天命」,犯上犯下、連上連下不是這樣界定的,就是科考閱卷也不會這麼嚴格,只有說是刁難,列立誠、劉行知心知肚明,心下不免有愧——

    宜春台上眾士子交頭接耳低語一陣,又靜下來,不少人看曾漁的目光與先前有異,先前是排斥外鄉人盼望列立誠贏的,現在卻希望曾漁勝。

    要贏地頭蛇,困難重重是難免的,曾漁沒有憤懣,冷靜道:「在下出的題是——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捨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

    這是個完整的句子,正德以來,四書題很少有出完整句子的,按說這種題更好破題,但如今的很多士子對此反而不適應了,曾漁這是要出其不意——

    彭舉人的木魚敲了起來,敲到第七下,彭舉人突然氣逆,咳嗽了起來,所以敲木魚也緩了片刻,劉行知終於趕在木魚第十聲響起時破題了:「聖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曾漁暗暗點頭,這個劉行知不愧是院試第一批交卷者,頗有捷才,這一題破得也算周正,沒辜負彭舉人這憋出來的咳嗽。

    宜春台上烈日炙烤,眾士子一邊擦汗一邊等待列、劉二生出題,現在就看最後一題了,若曾漁也破得無可指摘,那還是曾漁贏,五題三勝嘛。

    列立誠、劉行知二人略一商量,由劉行知向曾漁一拱手:「曾公子,在下出題了,請聽好——如有用我。」

    這是《論語》裡的截下題,完整的句子是「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孔子生逢亂世,以興周衛道自任,這題是賢人如何經世致用的意思——

    彭舉人的木魚開始敲起來,不咳也不喘,敲得勻正穩當,曾漁略一思忖,破題道:「聖人廣賢者之見,示以用世之大權焉。」

    破題畢,木魚十聲正好敲完,這一破題再怎麼挑刺也無紕漏,宜春台上鴉雀無聲,眾人都在看著彭舉人還怎麼包庇列、劉二人——

    彭舉人倒是不慌不忙,摸出汗巾慢慢拭汗,並不急著評判,那列立誠面紅耳赤,忽然向曾漁拱手道:「是曾公子贏了,在下認輸。」

    彭舉人如釋重負,點頭道:「列生雅量非常,誠君子也,雙方勝負只在毫釐之間,此番文鬥精彩之至,諸位以為然否?」

    在宜春台上眾人紛紛誇讚列立誠磊落爽快時,彭舉人卻又走到曾漁面前含笑道:「你這破題極是精當,難怪黃提學要允你補考,人才難得啊。」

    彭舉人言語溫和、獎掖之意殷切,曾漁自是要向他表示感謝和敬意,心裡也的確有些佩服:這才是八面玲瓏的老油子啊。

    列立誠根本沒想到自己會輸,所以那一百兩銀子也沒準備,這時急命僕人趕緊去取銀子,那僕人擦汗道:「少爺,賬房哪裡肯把一百兩銀子交給小的,少爺寫個信讓小的帶回去吧。」

    一百兩銀子可以在宜春城中上好地段買一處門面三間、院子兩進的大房子了,豈是小數目。

    列立誠覺得這僕人讓他在眾人面前又丟了臉,正要呵斥,曾漁學了彭舉人的玲瓏,走過來道:「列兄、劉兄,我們今日以文會友,所謂賭注只是玩笑而已,豈好當真,在下方才與兩位仁兄切磋文藝,也是受益匪淺。」

    列立誠驕傲而好顏面,在眾目睽睽下怎肯說賭注只是玩笑,如此豈不是言而無信要被人戳脊樑骨恥笑,賭約白紙黑字還在呢,何況一百兩銀子對他而言並非付不起,大聲道:「一百兩銀子一分不少,快去取來。」筆墨現成,匆匆寫了一張條子交與那家僕,喝命家僕速去速回。

    曾漁又向彭舉人拱手道:「晚生想請彭孝廉在山下酒樓小飲兩杯,不知彭孝廉肯賞臉否?傅兄、易兄、袁兄、祁兄、井兄,還有列兄、劉兄都一起賞個臉,以文會友是成朋友,並非成敵,以列兄、劉兄雅量,當不會拒絕。」

    列立誠藐視道:「豈有此理,你是客人,哪裡有你請之理,當然是我作東。」

    年過五十的彭舉人經歷既豐、閱人亦多,微笑著看著曾漁,覺得此子會是個人物,年紀輕輕,真的是後生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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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五十八章事了拂衣去

    烈日當空,熱浪灼灼,宜春台上眾士子這時才覺得酷熱難耐,眼見文鬥已經結束,請客喝酒想必沒他們的份,胡亂向彭舉人作個揖便亂紛紛下台去,很快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三十餘人除了十幾個奴僕外,大都是宜春北城一帶的所謂名士,與彭舉人或者列立誠關係不錯,列立誠就邀他們一起到宜春台下的宜春酒樓飲酒,雅量非常的列立誠當然要力邀曾漁一起去,曾漁也不客氣,下宜春高台上宜春酒樓,因為是客,彭孝廉也一路與他交談,列立誠就安排他與彭舉人、傅廩生、易廩生幾人同席——

    三杯酒下肚,自然親切三分,列立誠、劉行知先前對曾漁的怨氣與隔閡消減了許多,說話也不會那般含譏帶刺了,有真才實學還是能博得他人的敬重。

    傅、易兩位廩生有心還要考考曾漁,與其他幾位友人低語幾句,傅廩生端著一個大酒杯起身對曾漁道:「曾朋友,在下要與你玩個遊戲,我出一題你來破,破得出破得好,這酒我一飲而盡,不然曾朋友就把這酒喝了。」

    曾漁一看,座上諸生一個個躍躍欲試,這是要把他灌醉的架勢啊,笑道:「很好,在下願意再次接受宜春諸友的考試,還請彭孝廉再為公判。」

    傅廩生擺手笑道:「遊戲,遊戲而已,左右不過一杯酒,那我出題了,請聽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

    此題一出,座上一片笑聲,這題是剛才宜春台上出過的題,當時劉行知和曾漁都破過此題,同一題要三破,難度可想而知。

    曾漁沉吟片刻,破題道:「更徵君子之所畏,由天命而兼及之也。」

    這一破題與曾漁先前所破之「人與言亦通乎天,君子所必畏也」相比,前者圓融,後者大氣,一題兩破,各盡其妙,不由得眾人不佩服。

    傅廩生讚道:「破得妙,我當浮一大白。」將大酒杯裡的酒一口喝乾。

    易廩生端著杯子上來了,笑嘻嘻道:「曾朋友,你讓傅兄喝得暢快,在下也要在你這裡討一杯酒喝,哈哈。」

    曾漁拱手道:「請易兄多指教。」

    易廩生出題道:「一匡天下。」此題出於《論語》,是孔子評價管仲的贊語。

    曾漁應聲道:「霸佐有輔世之功,聖人所以取之也。」

    一旁的彭舉人聽得連連點頭道:「破得精確純雅,更難得的是應答如響——易生,盡此一杯。」

    「遵命。」易廩生笑著喝酒,卻嗆得酒水淋漓,眾人大笑。

    袁生、祁生幾人陸續端著酒杯來考曾漁,曾漁都幾乎是不假思索隨口破題,到最後,座上諸生幾乎人人都在曾漁這裡討一大杯酒喝,只除了彭舉人和列立誠、劉行知三人外,彭舉人自重身份,豈肯如諸生般起哄鬧酒,而列、劉二人先前與曾漁文鬥過,自是不好意思再來出題考曾漁——

    眼見得就無人能難得住曾漁,忽聽袁生道:「元直兄還未向曾朋友討酒喝,元直兄出馬。」

    井毅就被幾個喝得半醉的儒生推了過來,酒杯也斟滿遞到井毅手裡,井毅無奈,只好走到曾漁跟前,還未開口,就見曾漁含笑作揖道:「元直兄,昨日細論文,今朝一杯酒,元直兄請出題。」

    井毅舉杯致敬道:「今朝一杯酒,明日細論文。」

    曾漁笑道:「好,一言為定。」

    在座諸生大抵知道井毅昨日探營之事,現在只覺得好笑,卻也無傷大雅,紛紛道:「元直出一道極難的題,總要讓曾朋友喝上一大杯,不然豈是待客之道。」

    井毅凝思片刻,出題道:「居則曰不吾知也。」

    此題出於《論語》,就是那篇著名的「子路曾晰冉有公西華侍坐」,這半句的意思是指有才華而無人賞識——

    曾漁道:「這一文題我很有感觸,且讓我好好想一想——這樣吧,我要把破題、承題和起講一起作出來。」

    井毅舉杯道:「好,我等著這杯酒喝。」

    曾漁在室內踱步三、四個來回,破題道:「以諸賢而不遇,宜其不能無感也。」

    眾人都讚聲「好」,就聽曾漁緊接著承題道:「夫諸賢何如人也,而莫之知耶?居而有感,則其望世殷矣!」

    承題的意義就在於引入作者要表達的重點而淡化文題在書中的原義,八股文是代聖人立言,但不是複述聖賢的原話,必須要有自己的立意和發揮,曾漁的這個承題簡切而紆曲,既承接破題之意,又有發揮闡述,後一句的轉折感歎尤妙,開始轉入他對士之不遇的感慨議論——

    「今夫遇合之難乃有生所共悲也,意氣之感賢者所不能忘也。士生斯世亦既蒿目時艱矣,而猶然伏處茅衡茅,又安能默默以終耶?」

    曾漁這是為懷才不遇者鳴不平,短短五句起講,層層推進,文辭疏宕,簡直有悲歌慷慨之勢,在座諸生深有感觸,大家都還在科舉路上掙扎前進,誰又不自負有才呢,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啊,宗師這科不取我進學那就是「不吾知也」,讓井毅等人驚詫的是曾漁竟能用八股文來表達情感、體現個性,這讓眾人耳目一新。

    曾漁也不待彭舉人評判,對井毅道:「元直兄請滿飲此杯,我曾九鯉今日竟不得痛快一飲,因為想起了傷心事,彭孝廉、諸位仁兄,在下先告辭了。」團團一揖,竟自下樓去了。

    座上諸生瞠目愕然,劉行知點著頭道:「此人還是大有狂氣啊。」

    井毅道:「曾九鯉也確是際遇坎坷,以他這樣的時文,竟要跋涉千里來到這裡爭取補考,遇合之難,吾輩所共悲也。」

    眾人都在感慨科舉之艱辛,多少才華橫溢之士困於場屋數十年不得售,愁困終老,感慨歸感慨,誰又能看得通透,進學成了生員,又困於鄉試,好不容易中舉又困於會試,螢窗雪案數十載,要運氣極好方能黃榜題名,一萬個讀書人只有一、兩個這樣的幸運兒,科舉之途走到盡頭了,做官了,又想著陞遷,即便升到內閣輔臣又如何,還不是勾心鬥角、攬權爭寵,就是九五至尊的嘉靖皇帝也還慾求不滿,整日餌丹食藥,妄想長生不死呢。

    但是,進學時騎白馬戴金花游泮的意氣風發、鄉試中式便有美男求為僕、美女求為婢,獻田投靠者絡繹於門,更不必說進士及第了,一旦為官原先貧寒短短數年就成巨富,居則華屋,出行則張蓋喝道,這是何等的威風,還在底層掙扎的士人只能看到這些,並為之奮鬥終身——

    兩世為人的曾漁也未看透,他明白那些所謂看透的不外乎兩種人,一種是高官厚祿享盡,回頭看看似乎沒多大意思,這其實是一種志得意滿、高高在上的心態,小民們啥都沒享受過,實在不好理解;另一種是自負有才但困於場屋多年的落魄書生,發發牢騷舒憤懣之氣,而且這些人都是一邊罵科舉一邊參加科舉的,又愛又恨哪,到兩腿一瞪都還沒真正看透——

    置身十丈紅塵,曾漁亦俗人一枚,豈能甘心做人沒體面、受窮遭白眼,為自己為家人都要努力一把,只不過曾漁比別人更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而已,進學補生員,做一個體面人,享受生活,而不是被生活奴役……

    曾漁瀟灑下樓,叫上在樓下用飯的四喜回狀元洲碼頭客棧,名聲已揚,沉甸甸的銀子也已經在四喜腰間錢囊中了,不離開更待何時,作詩這叫餘韻、作畫這叫留白,與諸生稱兄道弟喝得爛醉有意思嗎?

    四喜的快樂更純粹,他一路捏著腰間錢囊裡的二十個小銀錠傻笑,對曾漁道:「少爺,這一百兩銀子好像也不怎麼重嘛,我原以為好多、好重。」

    十六兩一斤,一百兩銀子不過六斤多重,曾漁笑道:「你胃口倒不小,你要想重得背不動那得二千兩銀子才行。」

    四喜又試著走輕快些,說道:「少爺,這銀子越來越沉了。」

    曾漁笑,說道:「不要炫富哦,悶聲發財才好。」

    四喜又警覺地看著街上行人,左手緊護錢囊,壓低聲音道:「少爺,我們回永豐用這銀子買一處大宅子吧,讓奶奶和妞妞小姐享福,也讓那些人看看少爺的本事。」

    曾漁含笑點頭,心想衣錦還鄉揚眉吐氣是每一個人的內心渴望啊,當然了,認為一百兩銀子就能揚眉吐氣這只是小奚僮四喜的幼稚想法,曾漁當然志不僅此。

    主僕二人說說笑笑回到客棧,那店家也知道曾漁與列立誠、劉行知賽文賭勝之事,見曾漁主僕笑嘻嘻回來,忙迎上來問:「曾公子可是賭贏了?」

    曾漁點頭道:「嗯,贏了,店家不用擔心在下窮書生會短了你房錢了。」

    店主人驚笑道:「恭喜曾公子,恭喜曾公子,曾公子說哪裡話,曾公子大才,住在小店是小店的榮幸,那日曾公子一進店,我就看出曾公子氣宇不凡,隨便說句話都透著那才氣,曾公子以後定是要當官做老爺的……」

    曾漁搖著頭笑,回到客房,正自烹茶,店主人又來了,定要給曾漁換間上房,不多收曾漁一文錢,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曾漁領了店主人的好意,現在住的這間房的確逼仄侷促了一些。

    當日傍晚,井毅再次來訪,二人在客房小酌,飲酒之際,井毅隨手取過書篋上的一本小冊子翻看,卻正好是曾漁的詩文集子,大笑道:「曾九鯉啊曾九鯉,難怪昨日只邀我到江邊走不肯讓我進房,是怕我看到這些吧,你瞞得我好苦,你是早知我是來試探你的是吧。」

    曾漁嘿然道:「豈敢瞞元直兄,我吟誦給元直兄聽的那幾首詩的確是我所作。」

    井毅白眼道:「是你十歲時所作吧。」忽然一拍額頭,說道:「我記起來了,昨日初見時我已自報姓名,但你有一回卻叫錯我作『蔣兄』,什麼蔣兄,三國蔣干是吧?」

    曾漁忍不住笑,隨即誠摯道:「元直兄莫怪,起先你來時我確有取笑之意,爾虞我詐嘛,但臨別時元直兄的言語讓弟感動,認定元直兄是值得交往的朋友,請從今日訂交。」

    井毅舉杯道:「好極,今日一醉方休。」

    ……

    此後數日,每日都有儒生來客棧拜訪曾漁,一來就是三五成群,論文說軼事,曾漁從中瞭解到有不少宜春考生相信那五十兩銀子買生員的傳言,當然不是指曾漁舞弊,但肯定有人舞弊,現在榜還未放,一旦放榜,若是有些學業差的儒童進了學,時文好的卻落榜,那時謠言就更要蜂起了,這對黃提學的名聲很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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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五十九章小人得志便猖狂

    轉眼就是六月初十,開案放榜也就在這兩日了,曾漁時刻留心著,六月十一日上午辰時,忽傳考棚龍門已開,取中者的榜文已經送往府衙張掛,曾漁留四喜在店裡看行李(錢財果然是累贅啊),他獨自出了客棧入北門直奔袁州府衙,沿路遇到不少和他一樣看榜去的儒生,一個個跑得滿頭大汗,來到府衙前廣場,只見聖諭亭、旌善亭周圍已經聚滿了人,榜單就張貼在聖諭亭邊。

    曾漁奮力擠到前排去看,案首姓張,名字不熟,一溜搜看下來,只見劉行知取在第三十九名、井毅取在第四十五名,這一科袁州院試共取六十人,比上一科多取了六人,但這六十人大名單中卻沒有曾漁的名字——

    曾漁的心微微一沉,不過他早想過自己的名字可能不會上榜,他不是袁州府的考生,自然不能取在這個榜單上,那日交卷時黃提學不是讓書吏提醒他放榜次日一早去考棚相見嗎,想必另有安排,只是看到榜上無名,心裡還是沒底啊,至少又要煎熬一夜——

    正待擠出人群,忽聽旁邊有人大叫起來:「舞弊,絕對的舞弊!」

    這聲音耳熟,曾漁轉頭看時,只見兩丈外劉行知、列立誠幾人也在看榜,大叫舞弊的正是列立誠,列立誠一臉的紅汗,很是憤激,因為他名落孫山啊,曾漁心道:「這個列立誠就與三個月前的我一般自負,這下子落了榜,內心失落可想而知,又恰有五十兩銀子買生員的傳言,列立誠肯定要大鬧一場了。」

    卻聽列立誠身邊有一人洋洋得意道:「列兄,功名是命中注定的,與才學高下關係不大,更何況你的才學也不過如此,被一個年紀輕輕的廣信府文童贏得啞口無言,乖乖奉上一百兩雪花銀,我蔡壽榮雖說平日行事有些荒唐,卻沒做過這等丟宜春士子臉面的事,嘿嘿,哈哈。」

    曾漁與列立誠、劉行知不打不相識,這幾日還頗有往來,這個蔡壽榮可惡,當面挑撥,曾漁打量這個蔡壽榮,見此人不到三十歲的樣子,一臉的麻子坑,很是醜陋,穿著卻甚是華麗,頭戴逍遙巾、身穿湖羅衫,手裡一把描金紙扇,兩邊有健僕護侍,看來此人與列立誠一樣是富家子弟,只是列立誠還有些儒雅氣,這個蔡壽榮全是惡俗——

    曾漁冷眼旁觀,就見列立誠勃然大怒,指著蔡壽榮大罵:「蔡壽榮,你這奸商之子敢在我面前這般說話,我祖我父俱是仕宦,汝祖汝父是何等人,汝祖是沿街叫賣的小販,汝父——」

    蔡壽榮麻臉紫脹,大聲道:「列立誠,你看看這榜單上可有你有名字,再看看我蔡壽榮,高中第五十一名,從此我是生員,你還是一介童生,你在我面前說話再敢無禮那就莫怪我不客氣。」

    列立誠一愣,急忙再看榜單,果然見蔡壽榮的大名列在第五十一位,一時間氣得發抖,說不出話來。

    那蔡壽榮斜眼看著列立誠,好不得意,冷笑道:「凡事還得靠自己,自己有本事才是真能耐,本朝太祖又是什麼出身——」

    劉行知立即喝道:「蔡壽榮,只你這句話就可以殺你的頭、抄你的家!」

    蔡壽榮立知自己言語有失,臉色微變,卻大笑道:「劉行知,我說什麼了,我是說士農工商不論何等出身皆可效忠皇帝為國出力,這話有錯嗎?」

    劉行知本想揪住蔡壽榮的「本朝太祖又是什麼出身」這句話不放,但列立誠卻被榜上蔡壽榮的名字刺激到了,驚怒道:「蔡壽榮這等人竟然也能進學,吾輩之恥,吾輩之恥!」

    蔡壽榮道:「我怎麼就不能進學,我也是十年寒窗苦讀,憑什麼我就不能進學,我偏就進學給你看。」

    ……

    曾漁正密切關注蔡壽榮的言行,肩頭忽被人一拍,轉頭見是井毅,趕忙作揖道:「恭喜元直兄。」

    井毅拱手道:「同喜同喜。」隨即道:「九鯉,我們先離開這裡,列生與蔡麻子起爭執,言語涉及到你,你在這裡尷尬。」

    這時列立誠、蔡壽榮那邊已經被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洩不通,曾漁不忙著離開,卻問井毅:「元直兄,這上蔡壽榮是何等人,平日學業如何?」

    井毅搖頭道:「此人學業就不必提了,也就勉強能成篇,也無怪列生他們這般驚詫惱怒,連蔡麻子這種人都能進學補生員,這世道實在太不公平了。」

    曾漁問:「蔡麻子是富商子弟?」

    井毅道:「蔡麻子的祖父是賣酸棗糕的,倒是勤快肯吃苦,又知道節省,有了一些積蓄之後就盤下城東的兩間店面開了一家米鋪,到了蔡麻子父親手上,米鋪變成米行,專賣奉新白米,如今這宜春城中的大米幾乎有一半是蔡家米行運來的,那蔡家有了萬貫家財之後又想著求功名當官了,這個重任就落到蔡壽榮肩上,但蔡壽榮哪裡是讀書的料,連四書都不能背誦,這樣的人如何能應考,卻就榜上有名了,真是咄咄怪事。」

    曾漁又問:「列生與這蔡麻子有何怨隙?」

    井毅道:「你也知道列生這個人比較傲氣,說話也直,有兩次當面嘲諷蔡麻子的八股文拙劣,這是事實,蔡麻子文章拙劣卻還喜歡賣弄,列生當然要譏諷他,蔡麻子就懷恨在心,今日蔡麻子上榜而列生落榜,蔡麻子就嘲諷起列生來了,小人得志,莫過於此。」

    曾漁暗暗點頭,這一幕與兩個月前廣信府院試時蔣元瑞進學而他曾漁卻落榜何其相似,蔣元瑞的八股文又哪裡及得上他,在永豐縣南門碼頭,蔣元瑞和謝子丹也是對他嘲弄譏諷,他卻只有忍氣吞聲,後來在上饒縣城安民門外再次相遇,這蔣元瑞又在他面前作威作福,他一怒之下痛打之,然後被迫帶著母親和幼妹逃跑——

    那時曾漁沒有往場屋舞弊方面想,只認為是自己運氣差而蔣元瑞走了狗屎運,而從現在看來,蔣元瑞應該是是花銀子買的生員,這個蔡壽榮學業更差,能榜上有名不外乎一個「錢」字,按理說這等靠舞弊得到功名的傢伙本應低調收斂盡量不讓人注意才好,事實卻不然,這種人最愛炫耀,尤其是要在平日瞧不起他的人面前趾高氣揚、出言嘲諷,蔣元瑞是這樣,蔡壽榮更是這樣,但以列立誠的世家公子脾氣,顯然忍不得蔡壽榮的當面取笑,這事情只怕要鬧大——

    這時曾漁忽然記起那個扁平鼻子說過的話——「待放榜後看到你名字在榜上,再付清餘下的四十五兩銀子」,也就是說蔡壽榮若真是花銀子買的功名,那應該還有銀子沒付清,盯住蔡壽榮,說不定就能抓住舞弊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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