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39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二十章地頭蛇

    「謙謙,謙謙,小心別跌著。」鄭軾笑呵呵大步迎過去。

    那女童雖然年幼,跑起路來卻頗靈活,跨著竹馬「駕駕」的還有那麼快,跑著跑著突然將手裡的細竹竿丟在地上,張開雙臂歡叫著:「爹爹——」

    鄭軾搶上幾步,雙手托在愛女腋下將她抱起,凌空轉了一個圈,女孩兒銀鈴般的笑聲四面灑落。

    鄭軾對女兒耳語了幾句,女孩兒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朝曾漁這邊看著,使勁點頭,鄭軾便抱著她過來了,在曾母周氏跟前放下,女孩兒立即扭著小腰臀向曾母周氏萬福,大聲道:「謙謙向曾老夫人問好。」咬字清楚,並不奶聲奶氣,膽子也大,不懼見生人。

    曾母周氏喜笑顏開,彎腰拉著小女孩謙謙的手,連聲道:「乖孩子,乖孩子。」

    曾漁微笑看著三癡兄的愛女,這小女孩偏瘦,膚色不怎麼白皙,額頭高廣,眼睛又黑又大,說話時兩隻眼珠子烏溜溜轉,一副小機靈相——

    按爹爹叮囑,小女孩謙謙接著是要向曾漁行禮的,卻看到曾漁身邊的妞妞了,頓時眼睛一亮,指著妞妞問:「她也是要到我們做客的嗎,爹爹?」

    鄭軾道:「是啊,向姐姐問好,呃,謙謙要叫姑姑。」

    小女孩謙謙立即道:「長大了的才叫姑姑,她和謙謙一般大,才大一點點,我不叫姑姑,不叫。」態度很堅決。

    曾漁母子都笑,曾漁道:「還是叫姐姐吧,才大兩歲就要叫姑姑,是不甘心。」

    鄭軾笑道:「這豈不是亂了輩份!」

    曾漁半蹲著對小女孩道:「謙謙,我是你爹爹的朋友,你該稱呼我什麼?」

    小女孩打量著曾漁,卻問:「九鯉叔叔你是打漁的嗎?」

    曾漁笑道:「為什麼這麼問?」

    小女孩看了一眼爹爹鄭軾,說道:「爹爹要我叫你九鯉叔叔,九條大鯉魚的九鯉叔叔。」

    鄭軾和曾漁哈哈大笑。

    這時鷹潭坊的民眾越聚越多,不斷有人上前向鄭軾道喜,鄭軾忙於應付,團團作揖,請父老鄉親讓個道——

    好客的謙謙就已經拉著妞妞的手好奇地問這問那了,還揀起地上的綠竹竿熱情地請妞妞騎馬,比謙謙大了兩歲的妞妞反而羞澀拘謹,紅著小臉,額角冒汗,心裡卻是很快活。

    ……

    鄭軾的宅第就在鷹潭坊十字街上,房子不大,進門是小廳,兩邊耳房,過了小廳就是一個天井,圍繞天井有七、八間磚木瓦房,住處算不得寬敞,但後院很大,後院對出去就是水流湯湯的信江,夕陽西下,江風浩蕩而來,頗為涼爽。

    曾母周氏與鄭軾的母親呂氏在天井邊寒暄拉家常,呂氏比周氏年長七歲,今年五十三,不善言談,是個樸實的老婦人,呂氏二十年前隨夫從永豐來鷹潭定居,十年前丈夫去世,日子也過得清貧,如今兒子進了學,能免除家裡的田賦徭役,以後的日子就能寬裕些了,呂氏自是欣慰,聽兒子說了曾漁母子的處境,大為同情,沒等兒子說出要留曾氏母女暫住,呂氏就先提出來了,這時正與曾母周氏說這事——

    鄭軾的妻子李氏比鄭軾小一歲,容貌平平,勝在賢惠,家裡沒有女僕女傭,一應洗衣做飯都是李氏一人操持,一有空閒還要織麻,這時正在廚下準備晚飯。

    鄭家有兩個男僕,就是來福和他父親福貴,福貴六十多歲了,白髮蒼蒼,耳有點聾,腿腳倒還利索,在鄭家已經四十多年,是從永豐跟著鄭軾父親來這裡的——

    妞妞和謙謙已經很熟絡,兩個小女孩從後園跑到天井,玩得不亦樂乎,妞妞起先是跟著謙謙跑,不時留意鄭家大人們的臉色,看會不會煩她們嬉鬧太吵,但鄭家人都是笑瞇瞇的和氣得很,只是提醒她二人:「小心別跌著,別撞到門框。」

    鄭軾和曾漁在後園散步閒話,鄭軾道:「九鯉看到了吧,令堂與我母親很說得來,拙荊就更不會忤我心意,我家謙謙更有妞妞做玩伴,我有空還教她二人識字。」

    正說話時,老僕福貴走過來稟道:「大少爺,西門的桂老爹求見,在門廳坐著呢,抬了兩擔子禮物來。」

    鷹潭坊絕大多數人家都姓桂,桂氏是貴溪大姓,鷹潭這一支就是從貴溪遷來的,已繁衍生息百餘年,像鄭軾這樣的外姓是少數,桂氏宗族仗著人多勢眾,對村坊的外姓人多有歧視欺凌,以前鄭軾父親在巡檢司為小吏,桂家不敢欺負,但自鄭軾父親去世後,這些桂家人就想著侵佔鄭家在信江北岸的那五十多畝水田了,先是威脅恐嚇鄭家的佃戶,逼迫那些佃戶不敢耕種鄭家的田,然後由桂氏族人來做鄭家的佃農,鄭軾本不願把田地租給桂家人耕種,可又找不到其他佃農,五十多田地總不能就那樣荒著呀,只好租給桂家,從此煩心事不斷,每逢夏麥秋糧交租時,那桂氏佃戶就借口旱澇、蟲害等等原因,千方百計少交田租,自從把田地租給了桂氏後,鄭軾家的田租收入就銳減——

    這樣過了兩年,人稱桂老爹的桂氏族長就派人來問鄭軾肯不肯賣田,出價一畝田四兩銀子,鄭軾平時雖然只顧讀書下棋不怎麼問世務,卻也知道對岸的水田每畝至少值銀七兩,當然不肯賣,那桂氏族長心知鄭軾在巡檢司還有些人脈,也沒敢過於逼迫,此後幾年鄭軾家的田租還是很難足額收上來,鄭軾待要另找佃戶耕種都被桂家人暗中攪散,雙方就這樣耗著,現在,這個桂老爹登門求見了——

    鄭軾皺眉道:「桂家人來幹什麼,叫他們走,就說我有友人要陪。」

    福貴走近幾步,大聲問:「少爺你說什麼,叫誰賠?」耳聾的人擔心別人也和自己一樣聽不清,所以說話都是特別大聲,福貴本來就是個大嗓門,現在更是在喊。

    曾漁道:「三癡兄儘管去見客,弟在這後園看看江景。」

    鄭軾道:「九鯉你有所不知——」當下將桂氏宗族與他鄭家的矛盾略略說了,道:「這種人我去見他作甚,下半年我就將那些田地收回另覓佃農耕種,看他桂家還敢阻攔否!」

    曾漁勸道:「三癡兄去見見那桂氏族長何妨,他既送了禮來,想必是因為得知兄已進學要與兄交好——大人不計小人過,兄莫和這等勢利小人一般見識,應付他們一下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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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二更,九鯉也將上路去分宜。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39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二十一章相宅造勢

    鷹潭坊桂家的族長桂滿興坐在鄭家前廳等了一刻時還沒見鄭軾出來,茶都喝不上一口也就罷了,可氣的是鄭家的那個大塊頭男僕來福,一直站在廳廊上拿眼睛瞪他,問話也不答,一副氣乎乎的樣子,前年因為田租的事來福差點與他桂家的人毆打起來,來福這傻大個記仇呢。

    「來福——」

    桂滿興搖著大蒲扇道:「去催一下你家秀才相公,說我老桂等了很久了,你爹福貴是個聾子,只怕說不清楚,進去都這麼久了還沒把人叫出來,你去。」

    來福瞪著眼睛不挪半步。

    桂滿興惱道:「來福你這呆子,你看清楚了,我老桂是來送禮賀喜的,這兩擔子禮物哪,臘肉、米酒、瀘溪魚乾、燈芯糕、龍虎山板栗……看到沒有,還有兩貫錢,你家少爺就讓你這樣待客嗎。」

    來福撇嘴道:「不稀罕。」

    桂滿興氣得站了起來,很想拂袖而去,在鷹潭坊他是頭面人物,哪有給人送禮還遭冷淡的,氣忿忿地在廳上來回走了兩趟,又坐下了,指著來福笑罵道:「你這懶貨皮癢了,等下叫你家少爺揍你,不知好歹的東西。」

    來福可不傻,甕聲甕氣道:「誰不知好歹,這麼些年你們桂家欠我家田租,何止兩貫錢,二十貫也有啊,你就拿些燈芯糕、板栗就想糊弄過去啊。」

    桂滿興老臉一紅,既尷尬又惱火,正待發作,鄭軾從穿堂過來了,拱手道:「桂老爹一向少見,怎麼這般面紅耳赤,這天氣實在是熱對吧。」鄭軾方才聽到了來福說的話,心道:「說得好,痛快。」

    桂滿興趕緊唱個肥喏道:「我老桂特來給秀才相公道喜,我們鷹潭幾百年來就出你這麼一位文曲星,難得啊太難得了,今日小老兒備了一份薄禮給鄭相公賀喜,明日還備一桌酒席專請鄭相公,鄭相公一定要賞臉。」

    鄭軾極看不慣桂滿興這種前倨後恭的嘴臉,唆使族人趕跑他佃戶、拖欠他田租,又想低價買他的田地,著實可恨,說道:「在下明日要去縣學拜見教官,桂老爹的盛情心領了——」

    桂滿興連連點頭道:「是是是,鄭相公以後就是縣學生員了,那就等鄭相公從縣學回來,我桂氏族人再合請鄭相公賞臉喝杯酒。」

    鄭軾在為人外世方面頗為生硬,他不想與桂滿興論什麼交情,直言道:「酒就不喝了,這禮物在下也不敢收,若桂老爹能對租我北岸田的那兩戶桂家人說一聲,把這幾年拖欠的田租給我交足了,那在下就感桂老爹的情。」

    桂滿興橘子皮一樣的老臉訕訕的有些掛不住,尷尬道:「鄭相公你也是知道的,這些年收成實在不太好,不然哪會拖欠你的田租,借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哪。」

    鄭軾道:「你們說收成不好,我卻不知道是怎麼個收成不好,對岸漲沒漲大水我在這邊就能看到,這樣當面說謊毋乃欺人太甚,退一步說,既然收成不好,田賦重難以承受,就讓我另找佃農耕種,可你們蠻橫卻又佔著不肯讓,你們想幹什麼,想謀奪先父遺留下的供我讀書、奉養母親的幾畝薄田,這種事很缺德的,知不知道,是缺德事!」

    鄭軾說話就是這麼直來直去,以前他就是這麼質問桂滿興,那時桂滿興不把他的話當回事,現在呢,因為鄭軾進學有了生員功名,說話份量當然與往日大不相同,桂滿興腦門流汗坐不住了,尷尬道:「鄭相公是誤會了,誤會了,小老兒改日再向鄭相公解釋,先告辭,告辭。」作了個揖起身就走。

    鄭軾越想越惱,叫道:「老桂,把這一擔子東西挑走,免得我又要讓來福送回去,麻煩。」

    桂滿興滿面羞慚,出了鄭宅大門,有兩個族人就在門外大樟樹下候著,桂滿興讓其中一個進去把那擔禮物挑回去,那挑了擔子出來的漢子對桂滿興道:「六叔公,這姓鄭的太不給面子了吧,我們這是熱臉貼冷屁股。」

    另一人「呸」地吐了一口痰道:「也不過是個秀才,又不是什麼官老爺,就這般神氣起來了,你姓鄭的不給我們面子,我們也不作興你。」

    桂滿興黑著個臉一言不發,心裡自是十分惱恨。

    ……

    曾漁聽了鄭軾怒斥桂氏族長,心裡有些隱憂,三癡兄為人處世還是太剛了一些,強龍不壓地頭蛇,沒有必要與桂滿興鬧翻臉,這與他在廣信府城安民門外痛打蔣元瑞和謝子丹不同,蔣、謝那時是氣勢洶洶欺負到他頭上了,大打出手是被逼無奈,是迫不得已的下策,並非什麼快意恩仇——

    鄭軾卻是不以為意,晚飯後又拉著曾漁下棋,曾漁道:「三癡兄明日一早就要去貴溪縣學報到,弟也有些疲倦,今夜不下棋,弟將八段錦導引法口訣與圖形繪錄出來給兄。」

    曾漁書寫八段錦口訣時,鄭軾就在一邊看,輕誦道:「其法於甲子日、夜半子時起首,行時口中不得出氣,唯鼻中微放清氣。每日子後午前,各行一次,或晝夜共行三次,久而自知……閉目冥心坐,搗固靜思神。叩齒三十六,兩手抱崑崙。左右鳴天鼓,二十四度聞。微擺撼天柱,赤龍攪水津。漱津三十六,神水滿口勻。一口分三咽,龍行虎自奔……」

    寫完口訣,曾漁又畫了八幅導引圖,分別是:叩齒集神圖、搖天柱圖、舌攪漱咽圖、摩腎堂圖、單關轆轤圖、左右轆轤圖、左右按頂圖、鉤攀圖——

    曾漁用小狼毫在涇縣熟宣上勾勒,寥寥幾筆,栩栩如生,鄭軾讚道:「妙極,字妙、畫更妙,九鯉,莫忘了落款,我要裝裱起來作為傳家寶。」

    向鄭軾解釋了八段錦導引法後,曾漁又道:「三癡兄,弟明日要給你相相陽宅,看兄明年鄉試得意否?」

    鄭軾大笑:「九鯉九鯉,你還真想當風水先生啊,你先別給我相宅,你給自己好好相相,看這次去袁州補考順利否?」

    曾漁一本正經道:「力氣再大也不能揪著頭髮把自己拎起來,三癡兄可知是何道理?」

    鄭軾不懂牛頓力學,當然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問曾漁,曾漁卻道:「這和算命先生算不到自己的命、風水先生找不到自己安身妙穴是一個道理。」

    鄭軾搖著頭笑:「九鯉誑我,你這等於什麼也沒說。」

    曾漁笑道:「弟這也是借兄之名為以後謀出路嘛,弟若補考不成不中,就到鷹潭來做風水先生,兄要多為弟宣揚。」

    鄭軾笑著答應。

    ……

    翌日一早,鄭軾帶著來福趕去四十里外貴溪縣城,說好最遲三日後也就是五月初一傍晚就會回來。

    留在鷹潭的曾漁早晚為遠行袁州做準備,其他時間都抱著那個虎骨木羅盤在鄭宅周圍、在龍頭山上、在信江兩岸到處勘察,遇到好奇鄉民詢問,就說自己是興國三寮曾氏子弟,應鄭秀才之邀前來相宅——

    三寮曾氏祖傳的風水術啊,在江西乃至兩京十二省皆可說是家喻戶曉,鄭秀才竟然請了三寮曾氏的風水先生來相宅,看來鄭家要興旺發達了。

    曾漁這是在為鄭軾造勢,讓附近鄉民覺得鄭軾前程遠大,中舉人、中進士、陞官發財那都是早晚的事,讓桂滿興輩除了巴結不敢起壞心思。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39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二十二章神奇風水術

    五月初一午前,鄭軾回來了,頭戴生員方巾,身穿青色襴衫,已經是正式進學的生員打扮,健僕來福挑著貴溪周知縣和儒學郭教諭賞賜的禮物跟在後面,逢人便說這是周縣尊、郭教官賞的,神氣得緊,渾不以挑擔走四十里路為苦——

    鄭軾自己覺得風塵僕僕、一身臭汗,但在鷹潭坊鄉民看來,這個鄭相公神采與往日大不相同,雙眉帶彩,印堂發亮,明顯的發達之相啊,興國三寮來的小曾先生說得沒錯,鄭相公成為舉人老爺是指日可待的,鷹潭要出大人物了——

    鷹潭坊絕大多數居民是桂姓人,桂姓族人也並非個個都是欺善凌弱的,有不少桂姓人家與鄭家關係不錯,見鄭軾進學還鄉,與那幾戶外姓人一道自發燃放鞭炮、敲鑼打鼓歡迎。

    作為桂氏族長的桂滿興前日雖遭鄭軾當面斥責,今日卻還是厚著臉皮來迎接鄭軾了,這是鷹潭坊的大事,他若缺席,等於是擺明了與鄭軾的矛盾,鄭軾風頭正勁,他老桂還得避其鋒芒,要不然明年鄉試鄭軾若真的高中了,那與縣尊老爺都是稱兄道弟的,他老桂如何鬥得過——

    所以昨日趁鄭軾不在家,桂滿興帶著租種鄭家田地的那兩個桂姓佃戶登門,將這六年來所欠的鄭家田租一一清算折合成銀錢共計十八貫七十二錢,一錢不少,補足給鄭家,另把前日鄭軾退還的一擔禮盒又送來,桂滿興原是打算把錢物交給鄭軾母親呂氏的,婦道人家不會與他多說什麼,只要收下就行,沒想到出來陪客的是那個小曾先生,這個年紀輕輕的風水先生說話卻老練,果然是慣走江湖的,不但代鄭軾把田租和禮物全部收下,還說會勸鄭軾讓這兩個佃戶繼續租種鄭家的田地,桂滿興自是連聲道謝——

    鄭軾回到家,聽說桂家人已把拖欠的田租全部補齊,倒也沒說什麼,但卻不同意由桂家人繼續租他鄭家的田耕種,最後還是他母親呂氏勸他說既然住在鷹潭坊,就不能與桂家人成仇,桂滿興已經服軟,沒必要再做對頭,得饒人處且饒人,鄭軾這才勉強答應。

    當日黃昏,鄭軾與曾漁坐在後園看江景,鄭軾笑道:「九鯉,我聽家慈說你這兩日為我家相宅極是辛苦,我母親很信風水命運,她老人家對我能否中舉做官並不是很看重,陞官發財當然好,若是命裡沒有就不強求,我進學成了生員,我母親已經很滿足了,獨有一樣事,我母親是嘮叨個沒完,耳朵要磨出繭,你可知是為什麼?」

    曾漁含笑道:「當然是想謙謙有個小弟弟了。」

    「九鯉你還真是神算。」鄭軾將右手折扇合攏來在左手虎口重重一擊,笑道:「我母親就想抱孫子啊,我已年過三旬,只有一女,我母親有些著急了,養兒不易啊,拙荊在生謙謙之前和之後,各有一次小產,很是傷身——先前我母親叫我過去說話,說讓我問問你,我家這宅子是不是不利子嗣,要如何改建一下才好?」

    曾漁笑問:「三癡兄何以沒想過納妾育嗣?」

    鄭軾指著曾漁嚴肅道:「你唆使我納妾,拙荊晚上不會給你準備酒食了。」

    曾漁忙道:「不敢不敢,弟只是問問,這也是人之常情,誰都會這麼想的,三癡兄也非聖賢,好色之心難免。」

    鄭軾一本正經道:「我這人雖非聖賢,卻也並不好色,夫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並非說我。」

    曾漁道:「去年弟與癡兄從白鹿洞書院下山,在潯陽江畔遇一輛油壁小車,江風掀帷,見車中有女郎甚美艷,三癡兄是佇立久之,油壁車都走得沒影了還喪魂落魄不挪步,不知癡兄還憶得此事否?」

    「九鯉你竟還記得這事!」鄭軾大笑,說道:「我只是當時過眼,如今早已忘卻,九鯉倒是念念不忘啊。」

    曾漁笑道:「不說笑了,說正事,癡兄有福,呂氏伯母慈愛,李氏嫂嫂賢惠,弟不但看了你家明宅,令先君的陰宅也去看了,那陰宅位置朝向初非有意安排,卻正好暗合『玄武垂頭,青龍蜿蜒』之勢,有利子孫後代,這陽宅嘛,你讓人移栽兩株大槐樹在這園子東北角,與大門的古樟對應,這樣可蓄氣,有利子嗣,再於園子西北角建一座八角軒,發文明之秀,癡兄科舉之途也就順利了。」

    鄭軾瞠目道:「九鯉,真有這般神奇?」

    曾漁不動聲色道:「當然,三寮曾氏千年傳承,豈是浪得虛名!」心裡道:「三癡兄的八股文清通明潔,通過鄉試並非不可能,至於說有利子嗣,八段錦能強身健體,生育能力自然就強。」

    ……

    五月初三,曾漁動身前往袁州爭取補考,他母親周氏和小妹妞妞在鄭家住得很舒心,他沒有後顧之憂,可以輕裝赴考。

    鄭軾一家都殷切挽留曾漁在鷹潭過了端午節再上路,但曾漁等不得了,撫州府的院試應該是五月初舉行,連同閱卷拆號放榜,前後大約半個月,也就是說提學師黃國卿大約會在五月二十日之後抵達袁州府,鷹潭距袁州八百餘里,日行五、六十里,到達袁州也是五月十八左右了,趕遠路這時間不能卡得那麼緊,否則路上稍微出點變故就趕不上了,曾漁必須趕在黃提學之前到達袁州。

    曾漁本來是打算獨自一人上路,讓小奚僮四喜留在這邊供母親和小妹使喚,但曾母周氏一定要四喜跟著曾漁去,曾母周氏不放心兒子一個人走這麼遠的路,有四喜跟著去曾母周氏心裡就踏實些,覺得兒子行遠路不會孤單,十四歲的四喜雖然尚未成丁,但路上作個伴、有事跑個腿腳還是可以的——

    鄭軾母親呂氏和鄭軾妻子李氏也都讓曾漁放寬心去袁州,曾漁的母親和小妹有她們會關照。

    初三這日,鄭家特意為曾漁提前過端午節,大門懸艾虎、插菖蒲,兩家人吃粽子、喝雄黃酒,熱鬧喜慶,妞妞和謙謙兩個小女孩兒一早用艾葉蘭蕙湯沐浴後,戴五毒花、佩五毒大符,這些都是驅邪避穢的,兩個小女孩手牽手到處玩耍,謙謙有時會使點小性子,妞妞比較謙和懂事,知道自己比謙謙年長,遇事會容讓謙謙一些,謙謙也知道妞妞姐姐對她好,她很喜歡妞妞姐姐——

    鄭家提前過了端午節,午後未時,炎炎烈日被雲層遮擋,曾漁和四喜要上路了,曾母周氏放心不下,一再叮囑兒子路上要注意身體,不要吃不潔的食物,在外莫要太節省,身體最重要,到了袁州,不管能不能補考、不管管沒考中,都不要心焦,要記得趕緊回鷹潭,娘和妞妞日夜盼著呢——

    曾母周氏叮囑一句,曾漁就答應一聲,最後曾漁道:「娘放心吧,兒子懂些醫術,就算路上有些小病痛自己也能治,兒子自八歲那年修習八段錦後再沒生過病,一點毛病都沒有啊,娘放心,放心,兒子去了,娘靜候兒子的佳音吧,娘多保重。」

    曾漁和四喜都戴著斗笠,曾漁背著書篋和劍,那塊虎骨木羅盤也帶著,嘉靖朝以來百姓離鄉外出已經相當寬鬆,一般都不要路引,遇到巡查的兵差給十幾個錢也就過去了,而羅盤更是風水先生的通行證,全國各地暢通無阻。

    天熱,千里遠行,沒帶黑驢負重代步,免得驢生起病來費事,而且每日草料、住宿也麻煩,還是自己的腿更靠得住,曾漁和四喜主僕二人步行從鷹潭往龍虎山方向去,先到金溪,再往撫州府,要去袁州補考,這些都是必經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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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二十三章行夜路

    五月初五端陽日,曾漁、四喜主僕二人從貴溪縣東南部進入撫州府金溪縣境,一路聽龍船鼓,看劃龍船,端午佳節氣氛濃郁,就連夏風中都有艾葉和粽子的清香,只是天氣實在炎熱,烈日下趕長路最要提防中暑,曾漁謹遵母訓,午後太陽最曬的那兩個時辰就在路亭歇涼,等到太陽下山暑氣消退的一些又動身,趕在天黑前還可以再走一個時辰的路。

    在路亭時曾漁向當地鄉民打聽,得知金溪縣城離此還有五十多里,今天肯定是趕不到了,往前再走十多里就是陸坊鄉——

    陸坊鄉雖是一個小地方,名氣卻不小,這裡是南宋理學大師陸九淵的故鄉,陸王學派的啟蒙地,還有,王安石《傷仲永》開篇的那句「金溪民方仲永」,那個方仲永也是金溪縣陸坊鄉人,可見此地文風甚盛,曾漁打算在天黑前趕到陸坊鄉投宿——

    曾漁背著書笈走在前面,這書笈有二十多斤重,起先背上去並沒覺得有多沉,但越走越沉,勒得肩膀疼痛,天氣又熱,汗水洇漬著更是難受,初上路時書笈是由四喜背著,但一天走下來,四喜就吃不消了,這小奚僮畢還沒成年,曾漁就讓四喜背羅盤、衣物等輕便的行李,書笈就由他來背,負笈求學就是這個樣子啊。

    四喜也背了十幾斤重的行囊,他走在曾漁後面,看著少爺上身微微向前傾邁步走著,從書篋空隙處可以看到少爺長衫從後領到背脊濕了一大塊,四喜心裡感到很歉疚,哪裡有主人背重物僕人卻輕裝的,這時的四喜恨不得自己立即長成一條彪形大漢,什麼都背得動——

    又想:「少爺心好,西天佛祖觀音菩薩太上老君還有龍虎山張天師都來保佑我家少爺這次補考順順利利成秀才,少爺象鄭少爺那樣頭戴秀才方巾、身穿鑲邊襴衫,風風光光回永豐回石田,到那時候看姓蔣的還敢不敢取笑我家少爺?看那謝家人還敢不敢欺負我家少爺?朱公祠外那幾巴掌算是白打了,拿我家少爺毫無辦法,哈哈,痛快,痛快!」

    四喜一邊走,一邊暗想得興高采烈,禁不住都笑出聲來。

    走在前面的曾漁扭頭問:「四喜,笑什麼,揀到銅錢了?」

    四喜「嘿嘿」的笑,說道:「四喜認為少爺這次去袁州是必中的——」

    曾漁笑道:「何以見得?」

    四喜撓頭道:「就是這麼覺得。」

    曾漁笑:「原來如此,好極,這個感覺不錯,可若是依舊不中呢,又或者宗師根本就不給我補考呢?」

    四喜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伽藍殿那一幕一閃而過,少爺這麼千辛萬苦跑到袁州,卻還不中,那如何受得了!

    曾漁笑道:「不中也沒關係,天不會塌下來,千里迢迢走這一程也不錯,人一輩子不都是走路嗎——」

    四喜無法理解少爺的心思,不過少爺看得開那是最好。

    主僕二人邊走邊說話,天色漸漸昏暗下來,道路也遠離了河岸,三岔路口走過了好幾個,待到天上星星亮起來,知道走的道路方向沒錯,主僕二人略略放心。

    又走了四、五里,天完全黑下來了,但還沒看到陸坊鄉的燈火,道路在丘陵平野間蜿蜒,望出去一片昏黑,曾漁放慢腳步道:「四喜,我們怕是走岔路了,我在路亭問路的那位老人家說陸坊鄉有十多里路,我們從那時一直走到現在,應該走過十幾里路了,卻還沒看到住戶人家。」

    這世道並不太平,閩、浙、贛南還有倭寇襲擾,在這他鄉異地走夜路,四喜有些害怕,問:「少爺,走岔路了那如何是好?」

    曾漁道:「再走一程看看。」說著,取下肩頭的長劍,連皮鞘一起橫握著趕路,一面對身邊的四喜道:「我大伯當年就是這樣走夜路的,主要是提防野獸,四喜莫擔心,抬腳高一些,莫被石頭樹根絆到。」

    「少爺,少爺——」

    四喜突然叫起來:「那邊有燈火,那邊——」

    曾漁舉目望時,只見道路左前方隱隱透出一點燈火,在幽暗的山野間如螢火般忽隱忽現,夜風穿林而來,鼻邊竟嗅到一陣陣香氣,這光景恍若聊齋世界,走近那燈火將遇到一個妖狐或者麗鬼,落魄書生往往得此艷遇,蒲松齡就是這樣意淫的,好像科舉當官的成功人士就得不到那些美麗妖精的青睞,她們只愛窮書生,曾漁現在就是這種境況,各項條件都符合——

    小奚僮四喜已經興沖沖走到前面朝著那燈火去了,曾漁搖著頭無聲地笑,趕緊跟上,大約走了一里地,燈火逐漸清晰,就在路邊不遠,嗅到的香氣也更濃郁了,曾漁忽然醒悟這是枙子花的香味,這片山野應該種了好大一片黃枙子,現在也正是黃枙子花開的季節。

    四喜自告奮勇道:「少爺,那邊應該是一戶人家,待我去問問,能不能讓咱們借宿一夜,少爺你在這裡等著。」

    曾漁道:「一起去看看,也許是社廟什麼的。」

    主僕二人撇下大路,岔到左邊小路,走了小半里,這時才看清楚這是一座墓園,他們看到的燈光就是從守墓廬舍透出來的,四喜啐道:「啊,呸,晦氣,少爺咱們趕緊離開吧,夜間撞到這地方來可不大妙。」

    四喜怕鬼,急著要離開,曾漁卻道:「等一下,我去看看這是誰的墓園?」

    倒不是曾漁渴望艷鬼纏身,而是他看到墓園邊有一碑亭,只有皇帝敕建的神道碑才能建碑亭,莫非這就是象山先生陸九淵之墓?

    曾漁走近碑亭,藉著守墓廬舍透出的燈光一看,碑上鐫著五個大字「崇尚真儒墓」,果然是陸九淵之墓。

    陸九淵死後歸葬家鄉東山麓,迄至嘉靖九年,皇帝下詔以陸九淵配祀孔廟,陸九淵正式成為聖賢,同年南京禮部派人來陸坊鄉重修陸聖人之墓,建嘉靖皇帝手書的神道碑——

    「何人深夜來此?」

    廬舍門未開,守墓人隔著門發聲問,聲音蒼老。

    曾漁作揖道:「老人家,在下是趕考的書生,迷路至此,請老丈指點陸坊鄉該往哪條道去?」

    木門「吱吜」一聲開了,守墓老漢挑著一盞白燈籠走了出來,打量了曾漁主僕兩眼,笑道:「趕考書生,迷路了,那你這科必中了,知道這是誰的墓嗎,是陸聖人的墓,趕緊去拜拜,燒點紙錢,陸聖人定會保佑你高中。」

    迷路到此的曾漁哪裡會帶得香火紙錢,他是趕考又不是掃墓,守墓老漢卻說他這裡有得買,老漢在此守墓三十年,普天下士紳讀書人來憑弔祭拜陸聖人的不敢說日日有,隔三岔五就有,逢子午卯酉鄉試之年前來這裡拜陸聖人求保佑的秀才就更多了,守墓老漢生財有道,置一些紙錢香燭在這裡賣,每月竟能掙到六、七錢銀子,他守墓一年也才三石谷,折銀一兩八錢而已——

    既然到了陸九淵墓前,祭拜一下也是應有之義,曾漁給了守墓老漢十八文錢買了九支香和一對小蠟燭,到象山先生墓前點著,鄭重祭拜,四喜也跟著拜,默禱陸聖人保佑九鯉少爺補考順利、高中秀才、衣錦還鄉——

    守墓老漢打著哈欠道:「這位公子,時辰不早,將近二鼓了,你們兩個趕緊上路吧,老漢這守墓廬舍總不好留你們歇宿,你們是去撫州對吧,那就繼續往前,陸坊已經錯過,前面三里便是青田村,青田村正是陸聖人的誕生地,在那裡借宿能沾到聖人靈氣,無論考秀才、考舉人還是考進士,都是必中了,兩位趕緊走吧。」

    守墓老漢提著燈籠把曾漁主僕二人送過碑亭就不送了,轉回陸聖人墓前把那一對蠟燭吹滅收了起來,下次可以再賣,想想又對著墓碑拜了幾拜,回茅舍睡覺去了。

    ……

    星光淡淡,山野間的道路依稀可辨,主僕二人走路都是高提腳怕被絆到,四喜拜了陸聖人,覺得少爺這回補考真是必中了,心情甚好,不覺得行路難,反而很有閒情地說起家鄉的事:「少爺,難怪十五都大山那邊出來的人走路都是那麼怪,腳拎得那麼高,卻原來是走山路走慣了的緣故——」

    「撲通」一聲,四喜摔倒了。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40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二十四章牆裡佳人牆外道

    曾漁走在四喜前面幾步,四喜摔倒時背上的包袱向前摜出,那隻虎骨木羅盤在曾漁左腳腳後跟重重磕了一下,不禁一聲痛叫,回頭見四喜摔在路上,忙問:「怎麼樣,摔得不重吧?」說著轉身要拉四喜起來——

    四喜卻一時站不起來,爬起來蹲在那裡,手捂額角:「少爺,我額頭好像出血了。」語氣明顯是在忍痛。

    曾漁道:「待我看看。」身子下蹲,卸下肩頭的書笈,這書笈有四支短腳,可以豎立在地上。

    曾漁將書笈堅在道旁,先飛快地揉了幾下自己左足踝,心想肯定也磕烏青了,走過來蹲到四喜面前,見四喜手捂左邊額角,指縫間似有鮮血溢出,忙道:「你按住傷口別動,我給你止血。」

    曾漁懂醫術,行遠路自然會備一些傷風中暑、跌打損傷的常用藥,這些草藥都在四喜背的包袱裡,四喜摔倒時包袱並未完全甩脫,現在包袱就掛在四喜胸前,曾漁小心翼翼把包袱從四喜肩頭解下,打開包袱,嗅一嗅,拈起一撮仙鶴草,又拗下一截帶葉的艾桿,一起塞進嘴裡嚼,嚼得稀爛,吐到掌心,讓四喜把手挪開,迅速敷到傷口上,取一根布條束額,說道:「好了,沒什麼事了,那邊就有燈火,青田村到了,走路不能光顧著說話時忘了腳下,尤其是走夜路——」,說話時隔著包袱把羅盤周邊一摸,還好,應該沒磕損。

    四喜勉強站起來,右腿卻不敢伸直,踮著,卻原來不但額頭磕出血,右腿膝蓋也磕傷了,褲子都磨破了,摔倒時右手在地上撐了一下,右掌心也擦破皮了,到處火辣辣的痛,忍著沒呻吟叫痛,故作輕鬆道:「少爺,我沒事,我們走吧,村子就在前邊是吧。」一瘸一拐就要把包袱背上,四喜很怕成為曾漁的累贅,曾漁本來是不打算帶他去袁州的,是曾母周氏一定要四喜跟著——

    曾漁道:「哎呦,你這摔得還不輕,包袱我來背,你慢慢走,要我攙嗎?」

    四喜趕忙道:「四喜能走,四喜能走,包袱還是我來背吧,少爺?」

    曾漁喝道:「少囉嗦,小心腳下,用大傘當枴杖撐一下,這傘很結實,伯父當年登山涉水時常作枴杖用。」說著,馬步矮身,將書笈背起,包袱就挽在手臂上,叮囑四喜跟上。

    主僕二人摸黑向右邊一條小路岔進去,那邊林隙有燈光透出,四喜道:「少爺,那不大象是村子哎——」

    曾漁笑道:「總不可能還是墓園吧,不管了,只要有人家有燈火就賴在那歇一夜,我的腳後跟也痛,這種天氣,隨便哪裡將就一夜都行,就是你的磕傷我要給你治治。」

    四喜囁嚅道:「少爺,對不住,對不住啊。」

    曾漁道:「對不住什麼,難道要我背著你去袁州,你腿沒斷吧?」

    四喜忙道:「沒斷沒斷,起先有些痛,現在緩過來了——四喜是說給少爺添麻煩,方才一個沒留神就摔到了,我真是沒用。」

    曾漁道:「怪不了你,這次是意外,錯過在陸坊鄉投宿,這夜路真是走不得,若有月亮還好點,我們以後不爭多趕這幾里路,早些覓店歇息,現在這樣是欲速反而不達。」說著,抽動鼻翼道:「梔子花好香啊。」

    小路兩邊一叢叢的都是四、五尺高的黃梔子,粉白的花在靜夜默默吐露芬芳,主僕二人往黃梔子小路深處走了小半里,見團團一遭土牆,土牆不高,牆頭爬滿古籐荊棘,院牆木門縫隙較大,漏出院內燈光,以為是一家住戶,走到院門前,卻又隱隱聽到裡面傳出誦經聲,呢呢嗡嗡的聽不分明——

    曾漁道:「也不知是僧院還是庵堂還是道觀,去叩門問問,好歹歇個腳,借燈火療傷——四喜你去叩門問訊,你還是童聲。」屈膝矮身將書笈卸下,包袱搭在書笈上。

    四喜一瘸一拐上前正待拍門,院內突然響起兇猛的犬吠聲,四喜嚇了一跳,退後兩步,大聲叫道:「裡面的師父,開門借個燈火,阿彌陀佛,行個好。」

    曾漁笑道:「怎麼就認定是佛院,也許是道觀,那就不理睬你了。」心想:「佛院道觀也養狗嗎,應該還是尋常住家,因為主人信佛,在家居士,夜裡誦經。」

    主僕二人黑黢黢地立在院門外等了一會,院內除了犬吠聲沒聽到其他人聲,那狗停一下又吠叫幾聲,想把曾漁主僕嚇走,奈何二人實在累了,賴著不肯走。

    四喜又拍門叫道:「太上老君,無量壽福,行個好啊,我們是主僕二人,是往袁州趕考的,我走夜路不慎摔傷了頭,請行個好,讓我們主僕兩個借宿一晚吧。」

    一口氣很大聲地喊出這麼多話,四喜都氣喘吁吁了。

    院內終於有人出聲了,嗓音竟是分外甜美:「我們不信太上老君的——」

    一語未終,就被一個老婦的聲音打斷,這老婦惡聲惡氣道:「快走快走,這裡不讓人借宿,快走,再不走放狗咬了。」

    曾漁又累又餓,遇到這麼個凶蠻老婦,不肯借宿也就罷了,卻恐嚇說放狗,我曾九鯉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你放狗出來試試,我一劍劈了拷著吃——

    沒等曾漁發作,院內那個甜美聲音道:「嚴婆婆,不要這麼凶嘛,人家是趕考的書生——」隨即聲音提高了一些,是對著門外曾漁二人說的,「門外的客人,沿大路往前一里多路就是青田村,你們到那裡投宿吧,抱歉,我們這裡不好讓人借宿的。」

    這是個少女的聲音,年齡應該還不大,聲音甜美,語氣溫柔,讓人聽著很有好感,少女說話時,那狗就不吠了,少女說話聲一停,那狗就狂吠幾聲,在為主人壯聲勢。

    曾漁道:「打擾了,只是小介方才跌了一跤,頭腳流血,想借個燈火看看傷勢,在下自有療傷之藥,懇請行個方便。」

    那個惡聲惡氣的嚴婆婆冷笑道:「老身說得沒錯吧,這等人根本就不必理睬,放狗,他們自然跑了。」

    曾漁道:「這位老人家何必出口傷人,在下只是借個燈火而已。」

    木門「嘎吱」輕響,想必是有人從門縫朝外窺探,隨即聽得那少女道:「那請稍等,我取燈籠來。」

    老婦道:「我說了不要理他們,你怎麼不聽!」

    這個聲音如夜梟的老婦似乎很威嚴,少女道:「嚴婆婆,懷善念、行善舉,會有福報的,只是借人家一盞燈,舉手之勞而已。」

    那嚴婆婆道:「不行,決不許開門。」

    少女沉默了片刻,說道:「那就把燈籠從牆頭遞過去,這總可以了吧。」

    那老婦哼了一聲,算是勉強同意了。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41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二十五章落魄邯鄲道

    土牆外有一塊臥牛石,看著似乎比較平整乾淨,曾漁、四喜主僕兩個就坐在這塊大石頭上歇氣,四喜頭破血流的慘狀不必說了,就是曾漁也覺一身酸痛,今天走了六、七十里路,還背著三十來斤東西,的確是很辛苦,此時若有一張竹榻可以仰天八叉一躺,那簡直就爽若神仙了——

    人,有時所求就是這麼卑微和簡單。

    土牆裡沒有了聲息,那狗也不吠叫了,也聽不到呢呢噥噥的誦經聲,星辰高遠,四下裡極靜,黃梔子花的香氣愈發濃郁了,這花香隨著夜色而凝聚,夜愈深,花愈香——

    土牆裡有動靜了,牆頭的常青籐搖顫著,暈黃的燈光從牆內漸漸明亮,曾漁轉頭看時,就見一盞白色的小燈籠從牆頭冉冉升起,隨即便探出一個腦袋,垂髫,白臉,眉目如畫,這應該就是方才說話聲音甜美的那個少女了,原以為有十四、五歲了,但現在看容貌,柔美稚氣,眸光純真,大約只十二、三歲吧。

    「這位書生,來,接燈籠去。」

    牆頭的垂髫少女朝曾漁招招手,甜甜一笑,另一手把白色的小燈籠慢慢遞下來。

    四喜待要起身去接,曾漁把他按住,走到土牆邊,先作個揖道:「多謝小姐。」兩手捧住那垂下來的燈籠——

    牆頭少女便鬆了手,挑燈籠的那根細竹竿落下來,在曾漁腦袋上敲了一下,還把曾漁的頭巾劃落到地上。

    「啊呀,對不住,對不住。」少女瞪大眼睛,趕忙致歉

    曾漁執著細竹竿,挑起燈籠,一手拾起地上頭巾戴好,含笑道:「這叫及地,好綵頭,這番趕考必中了。」

    那垂髫少女起先愕然,隨即醒悟曾漁話中之意,捂嘴吃吃的笑。

    曾漁又說了聲「多謝」,移燈籠來照四喜,先前昏天黑地的看不清,這時一看,真是嚇一跳,四喜半邊臉都是血,衣服前襟也有血痕,且喜血跡已干,想必仙鶴草和艾葉有效,額角傷口的血已經止住,但流了這麼多血可見方纔那一跌傷得著實不輕——

    「四喜,讓我看看你的右膝,骨頭應該沒問題吧?」

    曾漁將細竹竿的一端插在土牆裂縫裡,白色燈籠左右搖晃,牆頭少女道:「插深一些。」

    曾漁「嗯」了一聲,插牢燈籠,蹲下身藉著燈籠光察看四喜的右膝——

    四喜一邊小心翼翼捲著褲管,一邊道:「不礙事不礙事,就是磕了一下,血應該止住了,只是褲子擦破了。」這小奚僮覺得皮膚擦破了會長好,褲子破了更可惜。

    曾漁捏了捏四喜右腿的小腿骨,漸漸往上捏到膝蓋骨,四喜沒覺得痛,就是膝蓋正面磕傷了,也流了不少血,還有些紅腫,雖無大礙,但肯定要歇著不能多走路。

    曾漁嚼了一些仙鶴草給四喜敷在膝蓋上,取出盛水的葫蘆想給四喜喝口水,搖一搖,葫蘆空空如也,抬頭想求那少女灌一葫蘆水來,還沒開口,猛聽得院內一聲怒叱:「怎麼還站在牆頭,女孩兒家像什麼樣子,趕緊下來!」

    那垂髻少女趕緊縮回腦袋,下梯子去了,曾漁在牆外聽得那個凶蠻的嚴婆婆在數落那個少女,說出來的話都不那麼好聽,而少女始終一聲不吭,土牆內也漸漸聲息俱寂。

    曾漁心道:「不知這女孩子與那兇惡老婦是何關係,祖孫不像祖孫、主僕不像主僕,難道這院子裡就住著這一老一少兩個人,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老婦兇惡一點情有可原,防人之心不可無嘛。」

    四喜流了不少血,明顯萎靡不振,雖然書笈架子上還繫著幾隻粽子,但口渴也吃不下,又沒個躺著休息的地方,落魄邯鄲道都沒這麼慘吧——

    曾漁並不傷感,困難只是暫時的,好比那日他與母親、小妹從石田出來遇到雷雨一樣,天總會放晴的,說道:「四喜,你靠牆坐著吧,閉目養養神,我先去探探路,不是說往前一里多路就是青田村嗎,我探明了再回來攙你一起去。」

    正待開步走,四喜卻拉住他的袖子:「少爺,天黑路不好走,少爺不要去,萬一絆倒跌傷或者遇到野狗豺狼什麼的,會有危險。」

    曾漁有些遲疑,他心裡也沒底,不知道青田村是不是就在一里外,而且這燈籠裡的小蠟燭也燃不了多久,黑燈瞎火的若再迷路那可糟糕——

    「少爺,我不渴,身體也沒什麼事,就靠坐在這裡休息也很好,這裡涼快呢。」

    四喜說著挪了挪屁股,好讓自己靠坐得舒服一些,又道:「少爺你也坐著歇歇氣,吃個粽子,我也吃一個。」

    這粽子還是前天從鷹潭鄭軾家裡帶出來的,當時帶了十二隻粽子繫在書笈架子上晾著,天氣雖熱,但這種加鹼的糯米粽子不容易餿,可以吃幾天,鹹肉餡的,很好吃,只是現在口乾沒水喝,有點難以下嚥——

    曾漁慢慢嚼著糯米粽,嘴巴裡還有仙鶴草和艾葉的苦澀,真是五味雜陳啊。

    四喜伸長脖子嚥下一口粽子,低聲道:「那個老太婆真兇,還說要放狗咬我們,那個小姐心地卻好,真不像是一家人。」

    曾漁道:「少說話,養養神,粽子吃不下就別硬吃,噎到了可不妙,餓一餐不打緊,等天亮就好辦了。」

    四喜答應著,把吃了一口的粽子用粽葉裹好,留到明天早上吃,然後就靠在土牆上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實在是累啊。

    曾漁也很睏,但他習慣入睡前要練一遍八段錦,只是今夜比較為難,叩齒三十六可以,漱津三十六就不行了,口渴啊,勉強練罷八錦圖勢,合衣靠坐在土牆下,就準備這樣對付一夜,插在牆上的那盞白色小燈籠裡的蠟燭這時也快燃盡了,迴光返照似的分外明亮,曾漁這時才看到那白色的燈籠紙上還四面畫著水墨畫,畫的都是魚,分別是鱖魚、鱒魚、魴魚和鯉魚,四種魚都是小魚苗,偏瘦,筆墨洇染,簡潔有韻味——

    曾漁心想:「繪這燈籠的人水平不低啊,而且不俗,那垂髫少女應該畫不出,那兇惡老嫗,呃,還是不要去想了,免得壞了興致。」

    燈籠裡的燭火慢慢暗淡下去,燈籠上畫的四條魚也逐漸模糊進黑暗裡,要相忘於江湖了吧——

    就在曾漁將要睡著之時,聽到院內響起細碎腳步聲,若是白天,這腳步聲肯定聽不清,夜裡萬籟俱寂,稍有點動靜就入耳了。

    腳步聲似乎不止一人,走到院牆木門邊,抽掉門栓的嘎嘎聲、木門從里拉開的吱吜聲,燈光洩出,兩個人走了出來——

    曾漁坐直身子定睛看時,見走在前面的是一個手提燈籠穿著青色褙子的少女,少女披髮垂髫,身形如春日小樹般秀挺,但清秀容顏猶有稚氣,這正是方才借他燈籠的那個好心腸女孩子;

    而跟在垂髫少女身後的卻是個女尼,光頭緇衣,手捻佛珠,雙眸清亮,緩步而來。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41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二十六章人情味濃古風存

    寬大的緇衣難掩這女尼苗條的身形,行步之間,綽約有態,這種態,好比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玉金貝之有寶色,自然而然就流露的,這女尼走在垂髫少女身後的燈籠暗影裡,曾漁既沒瞧清女尼的面目,也沒聽到女尼說話的聲音,但就是這麼影影綽綽的一個模糊印象,就讓曾漁覺得這女尼有一種態,能吸引人注目的態——

    但這時的曾漁卻無暇注目欣賞,他猛地跳起身來,一臉的戒備之色,跟在垂髫少女裙邊的有一條黃毛大狗,那黃狗張著嘴,吐著紅舌頭,兩眼綠瑩瑩,正看著他和四喜,他伯父撼龍先生曾說走江湖除了提防盜賊小人之外,也得提防被狗咬傷,尤其是野狗,被咬了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

    「這位書生,莫驚莫驚,阿黃很乖的,從不咬人,莫看它吠得那麼凶。」

    垂髫少女笑意盈盈挑著一盞小燈籠走近臥牛石邊,這時,插在土牆上的那盞四魚圖燈籠完全熄滅了,土牆邊曾漁主僕的身影一下子變得昏黑模糊,少女就把燈籠挑高湊近過來。

    曾漁作揖道:「這位小姐、這位師姑——」

    明代贛地稱呼女尼有叫師姑的,也有叫師姨的,對年老的女尼還有稱呼尼媼的,曾漁道:「多謝借燈火,在下還想打擾一下,討一瓢水喝。」

    少女向曾漁福了一福,隱在少女身後昏暗處的女尼也合什唸了一聲佛,卻聽那少女說道:「娘,就是這兩個人,他是趕考的書生,這書僮走夜路摔傷了,流了好多血——啊,他是不是暈過去了?」最後這句是問曾漁的。

    小奚僮四喜面有血污,頭髻散亂,此時歪靠在土牆邊昏睡的樣子的確像是暈過去似的,曾漁道:「小介不慎跌傷了額頭和膝蓋,現在是睡著了。」心裡想:「這女尼是這少女的母親嗎,尼姑有女兒不稀奇,但住在一起就少見了,那老嫗哪裡去了?」

    少女又問:「不要緊吧,要請醫生嗎,哦,那就好,我去給你盛水來,你把那葫蘆給我。」少女先前在牆頭看到曾漁取出葫蘆想喝卻沒水,她本想叫曾漁把葫蘆遞給她去盛水,但嚴婆婆罵得凶,只好下去了。

    曾漁取出那個葫蘆雙手遞給少女,躬身道:「多謝了,多謝。」

    「娘,你提著燈籠。」

    少女把燈籠遞給那女尼,接過葫蘆,向曾漁展顏一笑,聲音清脆嬌美:「書生你等著哦。」轉身輕盈盈回院子,名叫阿黃的大狗趕緊跟過去。

    女尼輕喚道:「小心些,天黑,可別跌到了。」的確是慈母的口氣。

    少女答應了一聲,背影閃入木門中。

    曾漁注意到這少女沒有裹足,士紳大戶家的女孩兒一般七歲開始纏足,不纏足的往往是因為貧窮需要女孩兒幫著幹農活,還有,浙江的墮民女子禁止纏足,纏足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徵了,曾漁的家鄉永豐纏足之風也盛,不纏足的女子被蔑稱為「柴婆」,意指不纏足可上山砍柴幹粗活,這樣的女子自然也就嫁不到好人家——

    「請問公子貴姓,往哪裡趕考?」

    那女尼一直冷眼打量曾漁,這時出聲相詢,女尼把燈籠垂得極低,燈籠下沿觸到了地表的草莖,這只燈籠紙四面也繪有圖畫,是四隻形態生動的小貓,燈籠搖晃時,這四隻小貓活潑潑就好似要動起來一般。

    曾漁答道:「在下姓曾,赴袁州府院試,貪趕路程,錯過了投宿,打擾師姑了。」說話時眼睛一直看著那燈籠上畫的貓。

    那女尼「哦」的一聲道:「去袁州那還來得及,公子是客居他鄉,為了考試才回袁州是吧。」

    科舉考試對考生的戶籍要求很嚴格,客居他鄉若未能取得當地的戶籍,子弟要參加科考就必須回原籍,曾漁若非父輩時已取得永豐戶籍,那他要考秀才就得回贛州府——

    曾漁當然不能對這女尼說補考什麼的,當下含糊稱是,抬眼看那女尼容貌,女尼燈籠垂地,應該是有意不讓曾漁看清她面目,其實也是掩耳盜鈴,這樣相隔不過數步哪裡會看不分明呢,這女尼裸著光頭,極短的發茬泛著青色,白居易詩描寫一女尼曰「頭青眉眼細」,光頭乍看就是青色的,一般而言剃光頭都不會好看,但這女尼給人的感覺卻是光頭玲瓏甚美,世間女子的黑髮反倒成累贅了——

    光影明暗,勾勒出的女尼面部輪廓極精緻,女尼既是那垂髫少女的母親,總應該有三十歲了吧,但在這暗夜裡看來,簡直就是一個緇衣飄飄的少年尼姑——

    睡夢中的四喜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靠坐在土牆下睡著不舒坦啊,頭一歪,乾脆側躺著睡,卻又碰到額角的傷口,「啊」的一聲又坐起來,痛醒了,迷迷糊糊看到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那個黑袍光頭的是什麼人,燈籠光從下往上,四喜也是從下往上看,自然看著很怪異了。

    曾漁忙道:「四喜,這位師姑就是這裡的院主,我已向她求水喝。」見四喜手撐土牆要站起來,趕緊上前攙了一把。

    四喜站直身子,覺得額頭和膝蓋比先前更痛得厲害了,口渴得難受,喉嚨要冒煙,看少爺那樣子顯然一直未睡,這小奚僮便向那女尼作揖道:「這位女菩薩,行個方便吧,讓我家少爺進院找張小榻休息休息也好,我四喜就在外面待著都可以,我家少爺可是要去趕考的,休息不好可不行啊,阿彌陀佛,女菩薩,行個好吧,咳,咳——」

    四喜覺得自己連累了少爺,很內疚,他一個小奚奴在乎什麼顏面呢,所以低聲下氣相求,只想讓少爺能有張棲身之榻休息,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四喜咳嗽起來。

    女尼心生憐憫,這書生也不過是二十來歲,書僮更小,便道:「請隨我來,貧尼找個地方讓你們主僕歇息,但請莫要喧嘩,明早立即離去。」

    四喜大喜,曾漁也不想待在這牆根下過夜,梔子花雖然香,蚊蟲卻也不少,這樣的況味很難消受,忙道:「多謝師姑,我二人天一亮就走。」

    女尼「嗯」了一聲,手裡燈籠劃了半個圓,掉頭向院門走去。

    曾漁攙著四喜跟上,四喜轉頭看著臥牛石邊的書笈和包袱道:「少爺,還有行李。」

    書笈也就罷了,包袱裡有銀錢,雖說擱在這裡片刻工夫不見得這麼巧就有人順手牽羊拿走,但還是小心為上,已經夠落魄了,可不能雪上加霜,曾漁抓起包袱挽在臂彎,與四喜跟著那女尼進了院門——

    正好那少女碎步出來,有些驚訝道:「娘,你肯讓他們進來了!」

    女尼道:「讓他們二人在茶寮草堂過一夜,明日一早就離開。」

    少女有些歡喜,輕笑道:「娘心地真好,我就知道娘不忍心的。」

    女尼道:「不要囉皂,你帶他二人去。」把手裡的燈籠遞給少女。

    少女答應了一聲,接過燈籠對曾漁道:「書生請跟我來,小書僮走路小心些,莫要再跌到,這裡有台階的。」又道:「輕聲些,莫吵醒嚴婆婆,不然就鬧因翻天了。」

    主僕二人答應著,跟隨少女繞過一座大房子,又走過一個小院,到了一處房子前,看屋簷有披垂下來的茅草,少女道:「這就是茶寮了,我娘飲茶的小室,你們二人就在地上將就一夜囉,地上鋪著篾席的,喏,這是你們的葫蘆,早知道你們要進來就不必盛水了,這茶寮裡就有水。」

    少女語速不快,語調溫柔,聲音很是悅耳,又問:「那盞魚燈籠呢,哦,還插在牆上啊,我去取,這盞就留給你們了。」

    曾漁道:「我隨小姐一塊去,我有書笈還在門外,要搬進來。」

    依舊是少女提著貓燈籠,曾漁跟在身邊走出院門,從土牆縫隙中拔了那盞魚燈籠交給少女,然後背起沉重的書笈,待要來提貓燈籠,少女道:「我幫你照著。」

    曾漁道:「多謝。」背著書笈隨那少女進門,立了片刻,等少女重新拴好門。

    少女提著一明一暗兩隻燈籠過來了,邊走邊道:「書生,還未請問尊姓大名?」

    曾漁含笑道:「我姓曾名漁字九鯉。」

    少女訝然道:「什麼魚,鯉魚?」

    曾漁道:「嗯,就是鯉魚,名是三點水的漁。」

    少女「格格」笑起來,將手裡那盞已熄滅的魚燈籠凌空一晃,說道:「這上面就畫著魚,曾書生看到沒有?」

    突然聽到有人在暗處輕咳一聲,就是那女尼的聲嗽,少女道:「娘,你黑黢黢的站在那裡做甚?」

    幽暗處的女尼道:「把燈籠給曾公子——曾公子,怠慢了,夜裡莫要出茶寮,黃狗認生,恐怕會咬傷人。」

    方才少女進進出出,那大黃狗也是跟進跟出,忠心得很。

    少女辯道:「阿黃不——」

    「好了,曾公子快去茶寮吧,請記得明日一早必須離開。」

    女尼從黑暗處走出來,打斷少女的話。

    曾漁躬了躬身道:「多謝師姑收留,我主僕二人天一亮就離開。」說罷從少女手裡接過貓燈籠往茶寮走去,聽得身後少女小心抱怨:「娘為什麼這般不近人情,像嚴婆婆似的?」

    曾漁沒聽清那女尼怎麼回答,他走過去了,他想:「這裡似乎就住著嚴婆婆和這母女三個人,我和四喜能進來有個容身之處真是不易,大明朝的人還是人情味濃,古風猶存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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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二十七章美人局

    四喜摸黑把茶寮內的小桌挪到一邊,桌上似有茶罏、湯瓶這些茶具,得小心慢慢挪移,不然摔碎了桌上的器物可不好交待,小桌挪到一邊後,他和少爺就能睡得寬敞些,坐在篾席上,口渴難耐,摸到那個葫蘆,沉甸甸的灌滿了水,他捧起葫蘆又放下,心想還是讓少爺先喝吧——

    腳步聲響,一團燈籠光進來了,光暈中是曾漁的頭臉,聽得地板「嘎」的一聲,那是書笈放下了——

    四喜趕緊起身接過燈籠,放在茶桌上,捧過葫蘆:「少爺,喝水。」

    曾漁接過葫蘆,一口氣喝了半葫,長長舒了口氣,把葫蘆遞給四喜道:「有生以來喝過的最好喝的水。」

    四喜捧過葫蘆「咕嘟咕嘟」喝,主僕二人片刻工夫把一大葫蘆水喝光,又各吃一個粽子,吹熄了燈籠,就合衣躺在篾席上——

    這時大約是亥末時分,四喜方才睡了一小覺,精神頭還好,額頭膝蓋痛,一時睡不著,聽得屋外竹木蕭蕭,身畔少爺似乎也沒睡著,便輕聲道:「少爺,起風了,莫不要下雨?」趕路最怕下雨。

    曾漁道:「不用擔心,明日我們到青田村雇輛車到金溪縣城,你也正好在車上養養傷。」

    四喜囁嚅道:「這這豈不是浪費銀錢?」

    曾漁道:「這算得什麼浪費,步行幾天累了,又或者遇雨路難行,就僱車代步一、兩天,我娘就是這麼交代的,不然的話千里迢迢趕到袁州,累得跟狗似的我還怎麼考試——不要說話了,趕緊睡覺,明日一早我們就要離開這裡。」

    四喜答應了一聲,往右側蜷著身子,這樣不會碰到右邊額頭的傷口,很快就睡著了。

    曾漁舒展四肢躺著,身下是篾席,篾席下是木地板,與先前靠坐在牆根下形同乞丐相比現在真是神仙了,心想:「那師姑應該是頗有來歷的人物,容色這般美麗,卻出家為尼,當然是有故事的人,不對,這位師姑腦門好像沒有香疤,這就表示沒有受過正式的比丘尼戒,而且這屋舍也不像是尼姑庵,可若說是在家修行的女善信,那又何必把頭髮剃光,難道真認為玲瓏光頭比蓄髮好看?」

    想到這裡,曾漁不禁無聲微笑,腦海裡浮現那女尼緇袍光頭、行步窈窕的姿態,心底不禁有些騷動,女尼可算得有恩於他了,他怎麼能起旖旎之想呢,這豈不是有點禽獸,可是男子的本能衝動不是道德理智能完全壓制的,看到這樣有態的妙人,如果一點想法都沒有,那是聖人或者是死人,曾漁既不是聖人也不是死人更不是太監,他只是個普通人,他並沒有因為自己起了這樣的一縷淫念就痛恨起自己來,更不會因為無法克制這縷淫念就去逾牆破門作奸犯科,怎麼想和怎麼做是兩回事,人之有別於禽獸就在於此——

    「不知這位師姑到底是個什麼來歷,那垂髫少女真是她女兒?」

    這是曾漁入睡前最後的念想,然後就是純粹的睡眠——

    大約四更天的時候,電閃雷鳴,暴雨來了,在江南,端午前後經常有暴雨,江河會漲水,曾漁被雷雨驚醒,戶外電光瞬間照徹茶寮小室:菱花窗格、梅花紋的篾席、四方小茶桌、茶桌上兩層的茶洗、狀如臥瓜的茶壺、瑩白色的茶盞……室內器物歷歷在目,彷彿一幅靜物畫,只一瞬,靜物畫重歸黑暗——

    曾漁獅子臥,心裡在想:「真是幸運,若這時還蜷縮在土牆邊那就慘也,阿彌陀佛,師姑恩德,日後報答。」只醒了一小會,很快就又睡著了,等到再醒來時,天已經亮了,暴雨也早已過去,趕忙坐起身,推了推身邊的小奚僮:「四喜,天亮了,我們去青田村僱車上路。」

    四喜揉著惺忪睡眼坐起來,繫在額頭的布條脫落了,曾漁檢查了一下他額頭的傷口,還好,沒有發炎紅腫,右膝的磕傷也凝血結痂,只要不再碰傷感染那就沒什麼大礙,休息兩天就會好——

    茶寮門前有個闊口瓷缸,曾漁看瓷缸裡的水還算乾淨,就胡亂洗了把臉,叮囑四喜也把臉上血跡洗一洗,注意別讓水淋濕了傷口,又去包袱裡取了一小塊碎銀,讓四喜在這裡等著,他去青田村僱車子來這裡接四喜上路——

    四喜不安道:「少爺,我的傷不礙事,我能走。」

    曾漁翻白眼:「你能走,你背得動包袱嗎,全要我背,我可不累慘,昨夜大雨,道路肯定泥濘,很難走的,我也正想乘車養養腳力,路還長著呢——別亂走,看到師姑和小姐要有禮貌。」

    曾漁把一雙大草鞋繫在布鞋外面,便出了茶寮小院,剛走到昨夜看到的那座草堂前,就見緇袍女尼捻著佛珠從堂後款款地走過來,與昨晚不同的是這女尼戴著一頂青色僧帽,帽沿剛好壓在眉際,更覺眉目如畫,與那垂髫少女果然有三、四分相似——

    曾漁趕緊作揖道:「多謝師姑收留,不然昨夜大雨,在下主僕二人就狼狽了,因小介跌傷了腿,在下想去青田村雇輛車,所以小介還要在貴院多待一會,請師姑見諒。」

    女尼細長微挑的雙眉微微一皺,淡淡道:「也罷,曾公子快去快回,青田村不遠,上道後往右行一里半路就是,村東就有幾家——」

    「哇呀呀——」

    草堂邊的耳房突然有人怒叫起來,隨即衝出一個身形胖大的老婦,老婦年近六旬,一張大餅臉漲得通紅,花白的頭髮披散著,面容扭曲,張牙舞爪,奔著曾漁就直衝過來——

    曾漁一看這老嫗來勢兇猛,連退數步,吃驚道:「這是要幹什麼!」

    女尼趕忙伸手攔住那兇惡老嫗:「嚴婆婆,這是昨夜懇求借宿的書生,他僕人跌傷了腳,又下那麼大的雨,怎好讓他們在門外淋著,佛祖也要責罰貧尼。」

    披頭散髮、身形胖大的嚴婆婆呼呼喘氣,兩隻三角眼象釘子一般在曾漁身上剜來剜去,又去剜那女尼,聲音嘶啞道:「真的是這樣嗎,這書生年輕力壯,難道就沒做點別的甚麼?」

    女尼臉色原本白裡透著淡青,美麗而冷清,聽了老嫗這惡毒的話,俏臉霎時通紅,脖頸也紅了,還有淡淡的青筋綻起,可見怒極——

    「嚴婆婆,你這是什麼話,你莫要欺人太甚!」

    寬大的緇袍下,女尼身子在發抖,扭頭看了曾漁一眼,趕緊別過臉去,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曾漁雖然一頭霧水,但也聽明白這姓嚴的老嫗是疑心女尼與他有私情,這太冤枉人了吧,但現在不清楚這兇惡老嫗與女尼是何關係,只有忍耐解釋道:「這位婆婆,在下是去袁州趕考,昨日趕路錯過了宿頭,這位師姑好心讓我主僕二人到茶寮歇了一夜,一早正要——」

    可這個胖大兇惡的老嫗卻根本不聽曾漁解釋,嘎聲叫道:「陸妙想,老身奉命在此看住你,絕不能讓別的男子靠近你,你難道不知!」

    一旁的曾漁心道:「原來這美麗女尼名叫陸妙想,這老婦奉命看守她,奉誰的命?這到底怎麼回事,太古怪了。」作揖道:「在下這就離開,抱歉抱歉。」轉身要回茶寮,心想還是先與四喜離開這裡,免得這個女尼為難。

    「事情未說清楚,絕不許走!絕不許走!」

    這老嫗大叫著,竟然不讓曾漁走。

    曾漁惱了,借個宿竟會惹出這種事,簡直是莫名其妙,正待發作,卻見那垂髫少女從草堂後碎步小跑著出來,那條大黃狗躥躍著跟在一邊——

    少女想必正在梳洗,臉上還掛著水漬,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脆聲道:「嚴婆婆,你一大早又說我娘什麼壞話!」

    老嫗冷笑道:「問你姨娘去,是她作出的醜事。」

    女尼哭道:「我作了什麼醜事了——」

    正鬧紛紛時,忽聽有人敲門,一個喉嚨含痰的嗓音叫道:「嚴大姑、嚴大姑,開門,是我老陸。」

    那老嫗頓時非常得意,看著曾漁與女尼,點著頭道:「好極,好極,陸員外來了,看你們怎麼說。」

    原本哭泣的女尼慌張起來,低聲央求道:「嚴婆婆,你千萬不要亂說話啊,不要拖累這書生,他還要去趕考呢。」

    老嫗拉長了大餅臉道:「我不管,既然陸員外來了,就由陸員外處置。」說著,狠狠剜了曾漁一眼。

    那女尼驚慌失措,臉上淚珠未干,嬌美如帶雨梨花,對曾漁道:「請公子回茶寮暫避一下,千萬不要出來。」沒等曾漁答話,又央求那老嫗道:「嚴婆婆,你聽我說,我把那對金鐲子——」轉頭見曾漁站在一邊沒挪步,忙道:「曾公子,快回茶寮待一會,求你了。」

    這女尼急得又快哭出來了,美眸含淚,神色惶急,那垂髫少女微微張著嘴,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陸員外又拍門了:「嚴大媽,是我老陸,快開門,有急事——咳咳咳,呸。」

    曾漁轉身往茶寮走去,眉頭皺起,心想:「那日在鉛山河口,我還提醒三癡兄不要中了仙人跳、美人局的圈套,沒想到我曾九鯉也會落入這般困境,這簡直是孔夫子念錯三字經、八十歲老娘倒繃了孩兒啊,難道我真的看走眼了?」

    細思昨夜進入這院子的始末和女尼等人的言談態度,卻又覺得不對,仙人跳、美人局都是主動引誘,哪有這樣守株待兔的,那美麗女尼和純稚少女也絕不像是要騙他的,他曾九鯉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即便是那個惡婦嚴婆婆也是嚴厲拒絕他入內,而且他行囊簡單,明顯是窮書生,哪個不長眼的會設這樣的局來敲詐他?

    若說不是設局,那又是怎麼一回事,是他曾九鯉運氣實在太壞,一頭撞進別人的麻煩堆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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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二十八章聊齋夢

    四喜坐在茶寮小室的台階上,身邊是收拾好的書笈和大包袱,見曾漁走過來,趕忙起身問:「少爺,方才爭吵些甚麼,是被那個兇惡的老太婆看到了是嗎?」

    曾漁皺眉道:「真是莫名其妙,只怕要被訛詐。」

    「啊。」四喜憤怒了:「憑什麼訛詐我們,我們做錯什麼了!」

    四喜聲音有些大,曾漁搖手道:「先別急,看她們怎麼做作,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心道:「捉姦捉雙,我只是路過,姦情之事怎麼也不能栽到我頭上,若那老刁婆和陸員外什麼的敢動粗,我就揍他們。」越想越覺得憋氣,借個宿也會遇到這種無謂的麻煩,只怕要見官,這一來二去豈不耽誤了考試行程!

    茶寮後院土牆不高,曾漁要越牆而走也不難,但四喜顯然不能攀高躍低,而且這一逃的話若被抓住那更坐實了罪名——

    腳步聲輕盈,那個垂髫少女快步進到小院,做個可愛的噤聲手勢,輕聲道:「曾書生、小書僮,莫要高聲說話哦。」

    四喜本來很感激這個容貌清麗、聲音甜美的女孩子,但現在滿心都是不忿,沒好聲氣道:「你們想訛詐我家少爺什麼,我家少爺沒錢!」

    少女瞪大一雙妙目,小嘴抿了抿,委屈的樣子楚楚可憐,說道:「是那嚴婆婆要訛詐我娘,不是訛詐你們。」

    曾漁示意四喜不要說話,他和顏悅色問那少女道:「小姐貴姓,那嚴婆婆是小姐的什麼人,為何要訛詐你娘?」

    少女沒回答曾漁的話,卻招招手道:「曾書生,請走出來一步,屋簷的水滴下來打濕你的頭巾了。」

    雨雖然早已停了,但茶寮屋簷還在往下滴水,曾漁正立在簷漏處——

    少女純稚而且溫柔,見曾漁上前了一步,這才嫣然笑道:「我姓陸,我不知道那個嚴婆婆是誰,只知道她是奉命看管我娘的,這也不准那也不准,很凶的,其實是要訛詐我娘的金銀首飾——」

    「奉誰之命?」曾漁問:「是那個陸員外嗎?」

    少女遲疑了一下,答道:「不是陸員外,陸員外管不了這個嚴婆婆,陸員外是我二外公,我自己外公早就去世了,我自小就沒看到過。」

    這關係可真夠複雜的,那女尼名陸妙想,這少女怎麼也姓陸,曾漁又問:「那嚴婆婆究竟奉誰之命呢,這般可惡?」

    少女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應該是我爹爹派來的——曾書生肯定要問我爹爹是誰對不對,我也不知道,我娘不肯說,嚴婆婆和我二外公也從來不提,就不知我娘犯了什麼過錯,要這般當賊般管著。」說到後來,這垂髫少女眸光盈盈,含著淚了。

    胖大兇惡的嚴婆婆走過來了,先剜了曾漁一眼,拉起少女的手往外就走,說道:「陸員外有事要與你們娘倆說,快去。」回頭又剜了曾漁一眼,警告道:「躲在茶寮先別出來,不然見官挨板子。」拉著那少女走了。

    曾漁搖搖頭,走回茶室坐著,粽子還有兩個,與四喜一人一個正要剝著吃,卻見那嚴婆婆獨自踅回來了,臉上肥肉滿是細褶,皮笑肉不笑道:「你這書生,惹下大麻煩了你知道嗎?」

    曾漁懶得起身,咬了一口糯米粽慢慢咀嚼,說道:「閉門室中坐,禍從天上來是嗎?」

    嚴婆婆見曾漁那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她那兩道掃帚眉就豎起來了,冷笑道:「你可知那女尼是何等人?」不等曾漁答話,就一臉輕蔑地道:「告訴你,那女尼的丈夫只消動一個小指頭就能把你像螞蟻一般碾死,你信不信?」

    曾漁點頭道:「我信,不過在下只是窮困潦倒一書生,路過此地,沒招過誰也沒惹過誰,不知犯了什麼天條就要被碾死?」

    嚴婆婆鼻孔出冷氣道:「你做的事你自己心裡清楚,和犯天條也差不多,簡直是罪該萬死。」

    曾漁道:「嚴婆婆,你不要憑空污人清白,你也不要嚇唬我,你只說你想幹什麼?」

    這面相兇惡的老嫗大為惱火,她說這些是想把這書生嚇得求情求饒的,那她就可趁機敲詐些錢財,出外趕考總有點銀錢的,不料這書生卻問她想幹什麼,當下她那兩隻魚泡三角眼惡狠狠瞪起,居高臨下低吼道:「你這措大,死到臨頭還嘴硬,我——」

    曾漁猛地從地板上站了起來,逼視那老嫗,也低吼道:「我是窮措大,我去趕考都雇不起一輛馬車、我從家裡帶出來的粽子吃到現在、我住不起客店沿途都找寺廟歇腳,我只在你們這裡避雨住了半宿我就是死罪了?你說你訛詐我一個窮措大想幹什麼,你想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說著一把扯下頭巾狠狠摔在地上,再次「及地」了。

    那老嫗沒想到這斯文的書生突然就這般發作起來,這不是書生是光棍,她其實也不想把事鬧大,連連後退道:「你這書生失心瘋了,定是失心瘋了——」轉身出門,抖著肥臀很快就走了。

    四喜見曾漁發火,也是心下惕然,趕緊把那頭巾拾起,撣去灰塵,雙手遞給曾漁道:「少爺——」

    曾漁接過頭巾戴端正了,一時也不想說話,站在茶室門口沉思,這老刁婆顯然是惡奴欺主,那女尼想必是某位官紳的妻妾,犯了什麼過錯忤逆了那官紳,等於是被幽禁在這裡,但聽那姓陸的少女所言,她們住在這裡時間應該很長了,而且還有什麼二外公,那個二外公陸員外怎麼就容得這老嫗這般欺負他侄女和侄外孫女?

    草堂那邊悄無聲息,也不知那個陸員外走了沒有,曾漁沒法再待在這裡了,背上書笈,四喜搶著要背那包袱,曾漁喝道:「你好好走路就行,大傘拿著當手杖用。」將四喜手裡的包袱拿過來搭在肩頭,書笈連同包袱四十多斤哪,做牛做馬先趕到青田村再說。

    主僕二人剛出茶寮,就聽到那個喉嚨含痰的陸員外的聲音道:「嚴大姑,你好好勸勸妙想,今日一定要動身,耽擱不得,你勸勸她,我回去準備車馬,等下就來接你們。」

    那兇惡老嫗的聲音道:「員外放心,老身定會勸得妙想娘子回心轉意。」

    那陸員外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道:「把她的尼姑袍收掉,不能再穿成這副模樣,頭髮也要蓄起來。」

    老嫗道:「妙想娘子自己有剃刀,光頭都是她自己剃的,老身無可奈何。」

    陸員外道:「覷空把她那把剃刀丟了,留著萬一尋短見豈不是糟糕。」

    老嫗答應著,送那陸員外出了院門,門外有起轎的聲音,陸員外咳嗽著遠去了。

    曾漁主僕走了出來,正與那兇惡老嫗打個照面,老嫗這回倒沒有阻攔,只是翻著魚泡眼冷笑,曾漁拱拱手道:「嚴婆婆,多謝關照,在下到撫州若僥倖中了生員,回來必有重謝。」

    「喲呵。」這兇惡老嫗正眼上下打量曾漁,冷笑道:「你以為考上個秀才就能回來逞威風了,告訴你,照樣一個小指頭碾死你。」

    曾漁笑道:「秀才能逞什麼威風,而且在下八股文作得差,怕是難中——」

    老嫗訛不到曾漁的錢就不想費口舌,不耐煩道:「快走快走,莫給老身惹麻煩。」

    「曾書生——」

    那垂髫少女從茶寮那邊跑過來,俏臉浸出一層細汗,喘息道:「你們就要走了嗎?」

    曾漁作揖道:「多謝陸小姐,在下這就要上路了,陸小姐多保重,請代向那位師姑致謝,也請保重,人身難得,努力珍惜。」

    少女展顏道:「曾書生也讀佛經嗎,《提謂波利經》有云『如有一人在須彌山上,以纖縷下之,一人在下持針迎之,中有旋嵐猛風,吹縷難入針孔,人身難得,甚過於是』。」

    曾漁汗顏,他只知道人身難得佛法難聞,哪裡比得這少女隨口便背誦出這一段經文,這少女才十二、三歲吧,不禁讚道:「陸小姐聰慧過人,在下佩服。」

    少女微笑道:「我自幼就聽我娘誦經呢——」

    「囉皂什麼,陸員外很快就要來了,快走,再不走就怨不得老身了。」

    嚴婆婆把那少女拉到一邊,兩眼瞪著曾漁,讓曾漁快走。

    曾漁朝那少女擺擺手,與四喜出了院門,走出十餘步,回頭看時,板扉已關上,此地昨夜瞧不分明,現在看來,這陸氏母女的居住堪稱幽靜清雅,土牆由亂石砌土壘成,牆邊植著木香和酴蘼,青籐綠葉爬滿牆頭,院內的房舍雖是茅草頂、土木牆,但自有一種方厚渾樸之相,房舍前後,有青苔紅花,階墀下有翠雲草,青蔥欲浮,綠褥可愛,更不必說院門正對著的小道兩邊的黃梔子,青綠玉白,花香誘人,簡直是歸隱幽居的絕佳處所,若曾漁是白天路過這裡,定要羨慕這幽居中的隱者或者佳人,哪裡會知道那土牆板扉後面美麗女尼的悲傷、那垂髫少女純稚不諳世事、還有那兇惡的老嫗演繹的沒有結局的故事!

    曾漁搖搖頭,覺得自己象做了一場聊齋式的夢,那美麗哀愁的女尼是何身份依然是一團迷霧,就這樣離開真是有些悵然,總覺得還應該發生點什麼——

    這樣想時不禁笑出聲來,心道:「曾九鯉,難道要把你當作姦夫揪上公堂才算是完整故事嗎,那將是一樁比竇娥還冤的悲劇了,嘿,這種悲劇角色我不要演,還嫌現在不夠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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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二十九章亦儒亦商簡思玄

    主僕二人出了黃梔子小道,走上大路,昨夜暴雨,空氣清新,只穿單衣還有些微涼,這是端午寒啊,江浙一帶端午節前後經常會出現幾日低溫天氣,這個所謂低溫當然是相對暑季而言的,其實是涼快,但端午寒若持續時間長,對早稻不利——

    曾漁沒感覺到端午寒,他背著四十多斤重的行李還沒走到青田村就開始冒汗了,四喜道:「少爺,我腿不痛了,我來背包袱吧。」

    曾漁道:「你別繃裂了血痂,前面就是青田村了,哈,我看到村頭樹梢的酒旗了。」

    兩個人剛走到青田村路口,卻遇三輛大車從村中絡繹駛出,曾漁以為這是陸員外去接女尼陸妙想母女的車,便與四喜讓在一邊,凝目注視,他對美麗女尼的命運抱有同情啊,也很想知道嚴婆婆說的一根小指頭就能碾死他的人到底是誰,好奇心害人哪——

    最後一輛馬車邊走著一個秀才打扮的中年人,見曾漁看著他,便停步拱手問:「小友何往?」

    曾漁作揖道:「在下是去趕考。」

    中年秀才詫異道:「撫州嗎,撫州院試就是今日啊!」

    曾漁道:「在下是去袁州。」

    中年秀才釋然道:「原來如此。」

    這裡雖不是袁州地界,但客居他鄉為了科考時才趕回去的考生早已是司空見慣,中年秀才絲毫不覺得在這裡遇見袁州的考生有什麼稀奇,見四喜走路一瘸一拐,曾漁背著沉重的書笈和包袱,便道:「不佞往滸灣購書,若小友不嫌棄,就同行一程,如何?」

    滸灣在金溪縣城西邊三十里,正是去撫州的必經之路,曾漁喜道:「多謝,多謝先生,在下姓曾,敢問先生貴姓?」

    那中年秀才揚聲招呼馬車停下,微笑道:「不佞是饒州府安仁縣人氏,姓簡,吾黨小子狂簡之簡,哈哈,曾小友,把行李都放到車上,你這書僮也坐到車上來,跌傷了是吧,來,上車。」

    領頭那輛馬車有簡秀才的兩個僕人,四喜就上了中間那輛馬車,曾漁與簡秀才坐在最後那輛車上,二人寒暄敘談,曾漁得知這簡秀才名賾,字思玄,饒州府安仁縣人氏,安仁縣就是後世的余江縣,與鷹潭毗鄰,簡賾府上開了間書鋪,出售各種書籍,金溪縣滸灣鎮的雕版印書以精良著稱,名傳大江南北,售價倍於其他地方刻印的書籍,家境優裕的讀書人都愛買滸灣書,又叫金溪書,簡賾就是前往滸灣販運經史子集回安仁縣賣的,昨夜投宿青田村,今日一早啟程,要在日暮趕到六十多里外的滸灣——

    曾漁也略略說了自己的情況,沒提自己是去補考,簡賾道:「小友現居廣信府啊,那離安仁縣也不遠,以後有機會到寒舍做客,寒舍就在縣城西頭的見山書院附近,小友找到見山書院,向人打聽簡秀才的書鋪,定會有人知道。」

    簡賾四十多歲,眉目疏朗,言談頗見灑脫之慨,曾漁拱手道:「有機緣一定前去安仁拜訪簡先生。」

    讀書人湊在一起少不了要談八股,簡賾便向曾漁要舊作一覽,曾漁從書篋取出自己的的一冊八股文集子,總計四十篇,約二萬字,簡賾在顛簸的馬車上看了三篇,一拍大腿道:「曾小友,你這科必中了,這樣的文字沒有不中的道理。」

    曾漁含笑道:「多謝簡先生吉言,在下一定努力。」

    簡賾雙眉一軒,說道:「我非客套語,你這文字火候到了,宗師定然賞識你——曾小友青春幾何?才二十歲,前途不可限量,這科舉之途路你可以走下去,不像我老簡,早年只知死讀八股背誦程文,其他書都不讀,說一件好笑事與你知曉,我三十歲進學補生員,聽人說起唐詩宋詞,我是一概不知,連李太白、杜子美、李易安、辛稼軒是何等人都懵然不知,著實被同學取笑,現在想來,我十二年前能進學實屬僥倖——」

    曾漁忙道:「簡先生過謙了。」

    簡賾擺擺手:「並非過謙,人貴自知,進學後我參加過一次鄉試,當然是名落孫山,以後幾科,我連鄉試的資格都沒有,宗師的錄科我通不過啊。」

    並不是所有的生員都能參加鄉試,這之前提學宗師會對各府生員舉行一次錄科考試,考試成績分六等,只有考在一、二等才有資格參加鄉試,考在五、六等還要受處罰,不過弘治以後,錄科考試一般只分三等,考在第三等的生員不能參加鄉試,別無處罰,簡賾兩次錄科試都考在三等,覺得很沒面子,而且那時家境也不甚寬裕,乾脆就不考了,與人合夥開了一間書鋪,有生員功名做起書商來那是便利得多,不說其他,單是長途販運不怕官差盤查就能省不少銀錢,短短數年,簡賾就有點積蓄了,去年自己獨自開了間書鋪,少了與人合夥的種種糾紛,每年進兩次貨,一次來滸灣、一次去杭州,也算是遊山玩水,比整日苦讀八股那是愜意萬倍——

    曾漁笑道:「君子見機、達人知命,簡先生君子也、達人也,世間多少青衿士人一輩子耽誤在科舉途中,皓首窮經、貧困潦倒,這還有何人生趣味!」

    「曾小友此言甚合吾意。」

    簡賾大感知己,覺得曾漁是個妙人,中午時在金溪縣城的一座酒家用飯,簡賾與曾漁兩人喝了半斤斜溪白酒,午後就躺在車廂裡趕路,一路長談,說些致富享樂之事,很是投緣,黃昏時分趕到了滸灣鎮。

    滸灣鎮有書鋪一條街,街長一里,兩邊全是書鋪,既零售也批發,曾漁陪著簡賾來挑選書籍,看刻工、紙張、有無錯字,還有就是砍價,滸灣這邊主要是印經史子集,八股時文也印,但往往不及時,蘇杭那邊的書局刻印書籍甚速,鄉試、會試放榜沒多久,中式者的八股文就結集上市了,還有,蘇杭那邊的書籍種類也都,各種野史小說、小品戲文應有盡有,滸灣這邊刻印出售的大都是可以傳世的書籍——

    簡賾請曾漁幫他參謀哪些書好賣,曾漁對這個顯然比簡賾有眼光,選了二、三十種書籍,簡賾覺得曾漁眼光與他暗合,一一照買,其中宋儒真德秀編著的八卷本《文章正宗》就買了兩百函,這裡的書籍都很貴,八卷本的《文章正宗》批發價也要六錢銀子,窮孩子真是看不起書、讀不起書啊。

    當夜曾漁主僕與簡賾主僕六人住在滸灣「賢齊客棧」,次日一早,受曾漁囑托的客棧夥計就來告訴曾漁,說有幾輛去撫州販賣藕絲糖的馬車願意搭客,每人四分銀子,曾漁覺得四分銀子偏貴,親自去與那藕絲糖商人談妥主僕二人總共六分銀,用罷早餐就上路。

    簡賾送曾漁出了滸灣鎮西門,說道:「九鯉,你考完回廣信府,請一定迂道訪我,其實也繞不了多少路,不過百餘里,請一定來,我掃榻以待,你這科是必中的,我當置酒為賀。」送了一套十卷本的《說苑》給曾漁,揮手道別。

    曾漁主僕二人坐在裝了半車藕絲糖的馬車上一搖一晃往六十里外的撫州城前進,車廂裡瀰漫著藕絲糖的甜香,小奚僮四喜感慨道:「這個簡秀才也是好人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曾漁微笑道:「這世上大多是不好不壞的普通人,行善或者作惡也看機緣……」

    主僕二人扯著閒話,天黑時到了「襟領江湖、控帶閩粵」的撫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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