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43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三十章物不平則鳴

    撫州是才子之鄉,晏殊父子、王安石、曾鞏這些宋朝人就不必說了,單是大明朝洪武十七年開科取士以來,每一科都少不了撫州籍的進士,「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吉安和撫州二府是江西科舉大府,有人說仁宗洪熙年間開始施行的會試南北卷制度就是因為江西人太能考試了,北方人考不過以江西為代表的南方人,這才以南北地域劃分取士名額,以此平息北方士紳的怨氣,相對而言大明王朝更重視北方士紳,畢竟北京城就在那邊——

    所以說在撫州參加科考更難,撫州院試進學名額雖比廣信府多了二十個,但參加考試的童生多達兩千五百人,幾乎是廣信府的一倍,曾漁沒有日夜兼程趕在撫州補考當然也有這方面的考慮,袁州院試相對來說沒有撫州這邊競爭激烈——

    曾漁主僕二人五月初七掌燈時分進入撫州府城,撫州院試已於昨日結束,滿城都是等待放榜的童生,童生有綽號叫「童天王」,社會地位低於秀才,比平民老百姓又略高,壽終正寢後可在神主牌上寫上「待贈登仕郎」五字,這些考完尚未放榜的童生處在極度焦慮、期待和興奮之中,尋花問柳者有之、撒酒瘋者有之,甚至打架鬥毆的都有,曾漁在廣信府城經歷過這一遭,所以一進撫州府城,趕緊在偏僻地找了一間客棧住下,這人生地不熟的盡量待在房間裡少惹是非。

    從院試結束到閱卷、拆號、放榜大約需要十多天時間,這期間提學官住在考棚的臨時學道衙門裡,提學官的一應隨從也都要住在考棚裡面,未放榜不得外出,本地官紳也不得進考棚拜訪,當然,提學官更不能外出拜訪,等於是內外隔絕了的,當然,要舞弊依然有的是辦法——

    曾漁不是想舞弊,他現在面臨的難題是:他是留在撫州等待放榜後找機會拜見提學官黃國卿,還是趕到袁州先等著?如果在撫州等的話要等十多天,到時若是見不到黃提學那又要心急火燎趕往袁州,就算獲准補考,但疲憊困頓肯定會影響考試作文;而若是先趕往袁州又擔心不能在宜春碼頭見到黃提學,黃提學一到袁州很快就要住進考棚不見外人的,留給他的時間不多——

    「怎麼辦?」

    客棧的臭油燈下,曾漁躑躅徘徊,他在撫州沒有朋友,更不認得當地官紳,暫時也無計可施——

    四喜以為曾漁是擔心他的傷勢,說道:「少爺,我的膝蓋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們可以步行趕路,包袱我也背得。」

    曾漁微微一笑,說道:「不干你事,睡你的覺養你的傷,我們還要在這裡住上兩天,反正時間不急,在這裡或許能覓到什麼機會也未可知。」

    此後兩日,曾漁待在客棧裡無聊,畫了一幅水墨蘭花和一幅歲寒三友圖並題詩其上,反正四喜也無聊,就讓四喜把這兩幅畫和書篋中以前的兩幅寫意花鳥舊作一併拿到附近的關王廟去賣,也不標明價格,守株待兔看能不能遇到賞識者,等於是以畫會友,在這他鄉異地混沌一片中打開一個缺口,盡量爭取融入——

    四幅畫在關王廟前的廣場上擺了一天也無人問津,撫州文風極盛,就沒個伯樂嗎?

    五月初十上午,四喜又捲著四幅畫去關王廟擺地攤了,曾漁在客房裡自己擬題寫了一篇八股文,覺得不錯,心情頗佳,想著在撫州幾天都沒到處逛逛,便取了小錢袋,吩咐了客店夥計一聲,便出門往關王廟而來。

    上午的關王廟冷冷清清,廣場上沒幾個人,只見四喜呆坐在廟前站樓邊,幾幅畫攤在地上,被風吹得紙邊扇動,四喜撿了幾顆小石子壓著,不然畫就被風吹走了,這景象的確有點慘淡啊——

    曾漁慢慢踱過去,四喜看到他,眼睛睜大、臉露笑意正待起身招呼,曾漁抬起雙手往下一按,好像有股無形之力就把四喜按在原地動彈不得了,曾漁說道:「我來看看這畫怎麼賣——」

    無聊啊,自己扮顧客,走到四幅畫跟前一打量,曾漁自己都搖頭,水墨畫當然沒有重彩畫那麼搶眼奪目,而且這四幅水墨畫未裝裱,攤在地上又不平整,被風吹得一扇一扇,看著實在寒酸得很,無人問津也在情理之中。

    曾漁仰望青天,陽光耀眼,一輪紅日正升向中天,端午寒早已過去,午前天氣就已經很炎熱;四顧撫州關王廟廣場,關王爺讀《春秋》卻不管文章的事,從畫攤走過的民眾也只瞧上一眼就漠然走過——

    曾漁胸中一股懷才不遇、憤激不平之氣慢慢蓄積,韓愈說「物不平則鳴」,曾漁這時就想大鳴大放,忍不住大叫道:「瞧一瞧看一看哪,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師承顧愷之、遠法吳道子哪……」

    曾漁這是戲謔自嘲,發洩一下心中的鬱悶,但他這麼一喊,真就有人聚過來看了,撫州文盲少,只要是良家子弟,多多少少也讀過幾年書,這時過來看曾漁這四幅畫,便附庸風雅品評起來,這個說這字不佳,用墨不勻;那個說這畫彆扭,哪有這麼醜的鳥,而且一幅紙只畫了一個邊角,其餘都空著,純粹是浪費紙張……

    圍觀的人多,曾漁被擠到一邊,他微笑著聽那些人七嘴八舌評論他的字畫,並不生氣,因為這些人完全是外行,當今笑話聽。

    圍觀者來了又去,離開時都是搖著頭撇著嘴,說這種畫也想賣錢、送給別人還嫌素淡不喜氣呢,一邊說一邊走遠了。

    這時,有個持杖的老儒健步而來,聽到這邊有人在賣畫,就走過來立在人群邊觀看——

    曾漁朝這老儒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因為老儒的右眼是盲的,殘缺者顯然不喜歡別人多看,忽聽這老儒大叫起來:「這是誰畫的?這是誰畫的?」

    四喜答道:「是我家少爺畫的。」

    老儒忙問:「你家少爺是不是姓曾名漁?」

    四喜打量了這老儒兩眼,有點眼熟,卻不記得哪裡見過,點頭道:「正是。」

    這老儒將手中鳩頭杖往地下一杵,「哈哈」大笑起來,說道:「老夫就說怎麼會這般無緣當面錯過,沒想到時隔半月就能在此地重逢,妙極,妙極——小書僮,你家少爺在哪裡,帶老夫去見他。」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44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三十一章抄詩不如會散手

    方才照面時因為這老儒眇一目讓曾漁覺得陌生,現在聽老儒問四喜話,看著老儒的側影和手中的鳩頭杖,頓時記起這是在杉溪路亭見過的那位老士人,當時這老士人一直瞑目端坐,有個老僕還向他問杉溪驛遠近——

    曾漁心道:「這老士人怎會知道我的姓名,尋我作甚?」上前正要見禮相詢,忽被人從肩背處一搡,搡得還不輕,曾漁是有點武藝的,順勢側移兩步,並無踉蹌之態,側頭看時,一個戴縑巾穿青衫的青年男子從他身邊擦過,口裡叫著:「讓一讓,讓一讓。」先推人再出聲。

    這青年男子身後還有兩個人,都是讀書人打扮,橫衝直撞到了畫攤前,「刷刷刷」聲響,三人一齊打開手中折扇,為首那個戴縑巾的青年掃了兩眼地上的水墨畫,問四喜:「誰畫的?」

    四喜道:「我家少爺畫的。」

    縑巾青年搖著折扇問:「你家少爺姓甚名誰,何方人氏?」

    四喜聽這縑巾青年口氣遠沒那老儒和善,便不肯回答,只問:「幾位公子買畫嗎?」

    那手持鳩頭杖的老儒忙道:「這畫我買了,小書僮,趕緊收了畫,帶我去見你家少爺。」

    那縑巾青年斜睨著老儒,見老儒眇一目,頓時臉現輕蔑厭嫌之色,對四喜道:「這四幅畫我買了,喏,這是四文錢,一幅畫一文錢。」說著,將四枚五等嘉靖通寶丟在四喜腳邊,便招呼身邊兩個同夥收畫。

    四喜目瞪口呆還未及說話,那老儒不忿道:「這四幅畫只值四文錢?你看這幅梅花圖,運筆頓挫有致,含苞、欲開、盛開,小蕊大蕊,俯仰有姿,清秀挺拔,生動傳神,再看這梅枝主幹——」

    「那依你說這四幅畫值多少錢?」縑巾青年打斷老儒的話,卻這樣問老儒。

    眇目老儒道:「書畫無價,論價則俗,若——」

    縑巾青年又打斷老儒的話冷笑道:「無價那就是一文不值了?算了,我看這小奚奴擺攤可憐,所以賞他四文錢買這四幅畫——收畫,收畫。」俯身拔掉畫紙上的小石子,就要把畫拿走。

    四喜跪著雙掌按住地上的畫紙叫道:「不賣,不賣,誰要你這四文錢,絕不賣。」

    那老儒道:「我買,四幅畫先給一兩銀子可好,小書僮?」

    對一個無名畫者來說,這已是極高的價錢了,須知徐渭三十歲時的花鳥畫也只賣三、五百文一幅,這老儒在杉溪路亭遇到曾漁一家,這時又在撫州看到四喜賣畫,當然是認為曾漁貧困或者遇到了什麼麻煩急需銀錢,故而出銀一兩要先把這四幅畫買下來,待見到曾漁後再問曾漁有什麼困難——

    四喜抬頭尋找曾漁,想問少爺一兩銀子賣不賣,這時卻聽那縑巾青年對老儒道:「你出一兩銀子?好,把銀子給我,這四幅畫就歸你了。」

    四喜仰頭怒視那縑巾青年,叫道:「你欺負人!」

    老儒惱道:「豈有此理,老夫只向這小書僮買畫,怎能把銀子給你。」

    縑巾青年道:「這四幅畫我已買下,你要的話我就割愛轉讓於你,你若不要我就拿走。」俯視四喜,喝道:「拿了這四文錢快走,再不走我就揍你。」忽然肩膀被人一拍,有人在他身後問道:「這四幅何時賣給你了?」

    說話的當然是曾漁,他方才冷眼旁觀,老儒的善意他瞧在眼裡,這縑巾青年三人的惡意更是一目瞭然,他求補考而來,本不想惹事,待在客棧兩天果然平安無事,不料在這關王廟賣個畫就惹出事端了,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不止是道路阻且長,更有這些地痞無賴騷擾害人啊!

    「你是何人,我自買畫,關你何事!」縑巾青年扭頭瞅著曾漁。

    曾漁道:「這幾幅畫是我所作——」

    四喜趕緊證明似的叫了一聲「少爺」。

    縑巾青年打量了曾漁兩眼,見是個沒有功名的少年書生,口音與這賣畫書僮一樣都不是本地人,便道:「就算是你所作,我既已出錢買下,那就是我的。」

    縑巾青年身邊的兩個同夥鼓噪道:

    「正是正是,既已買下,這四幅畫當然就歸羅公子所有了。」

    「你這小廝,快快收手,別按著畫,不然一腳踩折你的小細胳膊。」

    曾漁向那面露喜色的老儒作個揖道:「老先生請稍等,待在下把這邊事解決了再向老先生請教,老先生的僕人在哪裡?就在那邊,甚好,請老先生在那邊稍待。」轉頭問那縑巾青年:「這四幅畫你出多少錢買下的?」

    縑巾青年冷笑兩聲:「嘿嘿,四文錢,這四幅畫又未標價,當然是給多少是多少了。」

    這種人擺明是無賴訛詐,無法事理喻的,曾漁問四喜:「四喜,你答應把畫賣他了?」

    四喜忙道:「沒有沒有,我說了不賣不賣絕不賣的。」

    縑巾青年蠻橫道:「我既給了錢,這畫就是我的,你敢反悔我就揍你。」

    曾漁俯身拾起那四枚嘉靖通寶,將其中三枚隨手丟棄,只剩一枚,塞到那縑巾青年手裡,說道:「現在我用這枚錢把四幅畫買回來了——」

    圍觀者都哄笑起來,隨即又鴉雀無聲,十幾雙眼睛都盯著那縑巾青年,這青年顯然在關王廟這一帶頗有惡名,圍觀民眾眼神裡都有些懼意。

    縑巾青年捏著那枚銅錢,先是愕然,隨即緩過神來,臉色陡然漲紅,脖頸青筋綻起,揚手要將那枚銅錢甩到曾漁臉上,同時破口大罵:「小爺今天——」

    這種事情已沒有轉圜的餘地,只有先下手為強,曾漁不待縑巾青年把錢甩出,猛地一拳就砸在縑巾青年的左臉頰上,把這傢伙罵人的話砸了回去,這傢伙也不經打,只一拳就倒地了,曾漁搶過去在他後背上猛踢了幾腳,踢得他滿地滾,罵道:「你這狗賊敢欺到我頭上——」,瞥眼見這縑巾青年的兩個同夥攘袖想動手,當即跳起身來,三拳兩腳把那兩個傢伙全打倒,這時方知能記納蘭性德的幾首詞來抄襲賣弄,不如會幾招散手管用啊。

    「四喜,走。」

    曾漁向圍觀者團團一揖,拉著四喜大步離去,四喜早已把四幅畫作捲好拿在手裡。

    那老儒立在關王廟廣場邊的一株柏樹下,見廟前站樓那邊似乎毆鬥起來了,擔心曾漁主僕吃虧,急命他那個年輕健僕趕去相助,卻見曾漁主僕已經過來了,趕忙迎上去問:「曾小友,出了何事?」

    曾漁抹了抹額角的汗,說道:「那三個地痞想要訛我的四幅畫,被我打倒了——老先生請到晚生暫住的旅舍去,可好?」

    「好。」這眇目老儒欣賞地看著曾漁,呵呵笑道:「曾小友允文允武,真奇士也,妙極,妙極,老夫最愛你這樣不讀死書的俊彥。」

    曾漁扭頭朝廟前站樓看看,圍觀人群已然散去,只有那三個被他打倒在地的傢伙還坐在那裡揉頭揉腳,當下陪著老儒往自己住那間客棧行去,說道:「晚生在廣信府永豐縣某路亭似乎見過老先生一面,不敢確認——」

    眇目老儒笑道:「那就是老夫,那日傍晚老夫命二僕在杉溪驛到處尋你,卻道你與搭船走了,意殊悵悵,今日卻意外相逢,喜何如之。」

    曾漁小心翼翼問:「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尋晚生又有何事?」

    老儒鳩頭杖撐地稍稍借力,行步甚健,含笑道:「曾小友是否覺得老朽冒昧?」

    曾漁忙道:「沒有沒有,只是不知老先生為何垂愛?」

    老儒乃自報姓名道:「老夫姓謝,名榛,字茂秦,號四溟山人,不知曾小友有否聽過老朽賤名?」問這話時,意甚殷切,顯然若是曾漁聽說過他的名頭他會很愉快。

    曾漁當然不能掃了這位老先生的興,緊張思索,謝榛謝茂秦、四溟山人,他還真沒什麼印象,他對嘉靖年間的史實所知不詳,就知道嘉靖皇帝喜歡煉丹吃藥,並且長年不上朝,夏言、嚴嵩這兩位首輔都是江西人,至於說這一時間的文化名人當然首推徐渭徐文長,曾漁最喜徐渭的書法和繪畫,但徐渭和梵高一樣,生前名聲不出鄉里——

    這四溟山人謝榛眇一目,那就不能參加科舉,所以不可能是致仕的官員,曾漁看得出這位老先生的右眼是自幼就盲了的,並非什麼白內障,既然不是官員,又有不小的名聲,那就只有在詩文書畫方面出名,曾漁知道明朝比較有名的文人有「前七子」和「後七子」,這是當時就負盛名的,不像徐渭那樣死後才享大名,當下試探道:「晚生孤陋寡聞,聽說有七子——」

    曾漁故意拖長聲音,就見這老儒大笑道:「你哪裡會孤陋寡聞,我們七子社以前只有六子,前幾年才有七子主盟,哈哈,老夫便是那七子之一的謝茂秦。」

    曾漁趕忙道:「原來真是謝先生,失敬,晚生失敬。」

    老儒謝榛笑道:「後生可畏,老夫那日在涼亭見到你因雨濕而丟棄的兩幅殘卷,詩、書、畫俱佳啊,是以有心結識,在杉溪驛尋你未果,以為再難相見,實在未想到會在這裡相遇,奇緣,奇緣。」

    曾漁對這個眇一目的老儒肅然起敬,謝榛已是名聲遍天下,卻對一個無名小輩的幾幅殘缺畫作不加掩飾地表示欣賞,這才是真正的文人,這世間讀書只為做官,像謝榛這樣純粹的文人甚是罕有——

    當然,話要說回來,謝榛也是因為眇一目不能參加科舉才能保有這種純粹,這是他的幸還是不幸呢?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44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三十二章人生貴適意

    曾漁主僕暫住的聚友客棧地處撫州城南一條偏僻小巷的中段,將至客棧門前時,曾漁對謝榛道:「謝老先生,方才訛詐晚生的那個縑巾男子似是此地一霸,晚生得提防他誣告,要趕緊離開這裡,不知謝老先生暫居何地,晚生定來拜見。」

    出門在外惹上了麻煩就要盡快設法脫身,曾漁在動手揍那縑巾青年之先就已想好了退路,那就是三十六計走為上,這幾天他正是為留在撫州還是先趕去袁州而猶豫不決,現在因這事而有了決定——

    謝榛年過六旬,遊歷大明兩京七省,這種無賴宵小他見得多了,不慌不忙道:「此地是臨川縣衙管轄吧,小友莫急,老夫應付得來,只管領老夫去欣賞你的詩文書畫。」扭頭吩咐那個年輕健僕道:「王良,你去請林管事到這城南——這小巷何名?哦,請林管事到城南羅針巷聚賢客棧來一下,速去速回。」

    健僕王良跑著去了。

    曾漁見謝榛這般篤定,料想謝榛交遊遍天下應該是認得撫州本地的某位官紳,也就安心陪著謝榛進到客棧,讓小二搬來一張靠背椅讓謝榛坐——

    謝榛打量著客房,問:「曾小友,那日在杉溪路亭,老夫還看到你還攜有家眷——」

    曾漁道:「那是家慈和小妹,現寄居貴溪友人家中。」

    謝榛「哦」的一聲,先不忙欣賞曾漁的書畫,問道:「小友拋家遠行,是否遇到了什麼難處?」

    曾漁便將自身家世和遠來撫州的目的一一說了,謝榛不勝嗟歎,說道:「老夫不幸,自幼眇一目,縱滿腹經綸、學富五車也不能參加科舉,少年時也曾仇天恨地,憤懣不平,後隨吾鄉蘇先生學詩、學音樂,沉浸其中,領悟詩詞之美、音樂之妙,胸中抑鬱之氣逐漸散去,其後遊歷兩京數省,拜師訪友,交結同道,今雖老之將至,心實樂之,世人以為我謝榛一介布衣,僕僕風塵三十年,既無官職,也無財富,可謂落魄,但老夫卻不自認落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山川雄奇,發於詩歌、譜之樂曲,此中之樂,只可向知己道,難為俗人言也——曾小友知否?」

    曾漁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人生貴適意爾,豈是官高便是仙,晚輩並非汲汲於仕途,但生員功名晚輩要爭取,不然謀生不易,優遊山水,相友泉石亦不可得,晚輩可沒有謝老先生這般俊拔大才,天下無人不識君。」

    謝榛笑道:「曾小友過譽,老夫二十歲時作的詩就不如你,字更遜,作畫,至今只會看不能畫,可謂眼高手低,小友大才,必有揚名之日。」又皺眉道:「不過小友家境的確慘淡,是需要進學補生員來維持生計並孝養母親,若是王提學在位,老夫倒是可以幫幫你,老夫與王提學有舊,與新任學政黃國卿卻是素不相識。」

    曾漁知道謝榛說的王提學是指江西前任提學官王宗沐,王宗沐任江西學政三年間,修王陽明祠、修白鹿洞書院,經常聚集諸生講學,聲譽頗佳,去年初改任江西布政使司左參政,其實謝榛若能求得王宗沐向黃國卿寫封信給曾漁一個複試的機會,那應該也沒什麼問題,只是王宗沐在南昌,從撫州到南昌近四百里,往返八百里,而且要趕得非常急,年過六旬的謝榛白髮蒼蒼,曾漁實在開不了這個口——

    曾漁道:「晚輩求得本鄉呂翰林寫給黃宗師的一封書帖,只是無由呈遞上去。」

    謝榛問:「呂翰林,是原南京翰林院掌院事呂汝德嗎?」

    曾漁點頭道:「正是那位辭官歸鄉的呂翰林。」

    謝榛道:「我未見過這位呂翰林,但聽說此公清廉正直,因得罪嚴閣老而辭官,士紳多異之,這呂翰林肯為你寫薦書,可見你的才學果然是好的,你莫急,撫州院試放榜之日,府、縣堂官要宴請黃宗師,屆時老夫設法把呂翰林的書信呈交給黃宗師,為你爭取複試的機會。」

    曾漁大喜,趕緊致謝,謝榛擺手道:「這算得什麼,小友之才人見人愛。」

    曾漁汗顏,心道:「這時就有人見人愛這個詞了嗎。」

    侍立一邊的謝榛的那位老僕道:「我家老爺最是輕俠重義,河南浚縣的監生盧子木因為得罪了縣官,被誣下獄,拷打極苦,要定為殺頭的大罪,我家老爺與盧生是好友,帶著盧生的詩文到京城奔走求告,為盧生辯白,幾經周折,終於使得盧生無罪獲釋,京城的士大夫都稱我家老爺是救人急難的魯仲連——」

    謝榛等老僕說得差不多了才擺擺手道:「十幾年前的舊事了,還掛在嘴邊做什麼。」話雖如此說,但臉上神情還是微有得色,做了好事還是希望被人知道啊,這是人之常情。

    曾漁翻書篋找出自己寫的「上提學副使黃公書」給謝榛看,有呂翰林的書帖,也要曾漁自己上書求補考——

    這時聚賢客棧的小二閃了進來,神情緊張道:「曾公子,你如何惹惱了南城羅惡少?」

    曾漁先前聽縑巾青年被同夥稱作「羅公子」,便問小二:「為何這麼說?」

    小二道:「羅惡少大名羅上翔,族裡出過幾個秀才、舉人,他本人是童生,這羅惡少整日游手好閒,糾合一幫狐朋狗友專幹些欺負人的事,方纔他家的小廝來店裡問有沒有一個名叫曾漁的外鄉人——對不住,對不住。」趕緊自己輕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當面說人姓名是無禮之舉,這小二是說漏了嘴,曾漁道:「不怪你,繼續說。」

    小二續道:「小人就說曾公子是住在這裡,羅家那小廝登時就變了臉,說曾公子毆打了他家羅少爺,要小店看好曾公子不許走脫了,縣衙官差很快就要來拿人——曾公子真的打了那羅惡少,肯定是誤會對吧?」小二不信文質彬彬的曾漁能打得了惡少羅上翔。

    謝榛點著頭道:「地頭蛇果然難纏啊,待老夫去看看。」

    店小二聽了這話,當然明白曾漁果然是冒犯了羅上翔,有些驚慌道:「曾公子,那羅惡少與衙門差役勾結,很難惹,請曾公子趕緊把房錢結了,那邊有後門,你主僕二人趕快走吧。」

    謝榛提高嗓門道:「怕什麼,老夫就說打得好,那等斯文敗類就該揍。」一邊說,一邊拄著鳩頭杖走到客棧大廳,謝榛的老僕和曾漁、四喜,還有店小二都跟了出來。

    一個青衣小廝坐在大門邊長條凳上,見謝榛等人出來,也未在意,看到店小二,便問:「小二,那個姓曾的外鄉人在裡面是吧,真是作死,敢打傷我家二少爺,這回要他脫層皮。」

    這小廝歲數和四喜差不多,說話時的那種神態語氣卻極是可厭,謝榛走過去二話不說,突然掄起鳩頭杖照著小廝的小腿就是一掃,喝道:「快滾,快去叫官差來。」

    小廝猝不及防,小腿骨挨了一下,痛徹心肺,抱著腳叫痛,又怕謝榛再打,連滾帶爬出門,離得遠些才叫道:「小二,這瞎眼老厭物是誰,我哪裡惹了他,見面就打!」

    店小二愁眉苦臉,對曾漁道:「曾公子,曾公子,這事情鬧大了對你不好啊,這位老客官是哪裡來的?」

    曾漁正要答話,就聽得門外那個小廝歡叫起來:「蔡班頭、二少爺,就在這邊,姓曾的就在這邊,還有個老瞎子,拿起拐棍就打我。」

    謝榛聽到那小廝罵他「老瞎子」,臉頰皮肉就微微抽搐,顯然很惱怒。

    曾漁致歉道:「是晚輩魯莽,連累謝老先生了。」

    謝榛卻又笑道:「老夫沒那麼容易受連累。」健步跨出客棧門坎,只見先前在關王廟看到過的那個頭戴縑巾的青年與兩個戴平頂巾、系白搭膊、腰佩錫牌的衙役從巷口過來了,後面還跟著幾個人——

    縑巾青年羅上翔半邊臉腫得老高,這時用一塊面巾捂著,一眼看到聚賢客棧大門前的眇目老儒,即對身邊的衙役道:「蔡班頭,這個老儒生當時也在場,對了,我明白了,這老東西與兇徒曾漁是一夥的,擺畫攤故意一唱一和設局騙人,我現在才醒悟,蔡班頭,把這老傢伙一併抓到縣衙刑科房去審問,這是一夥江湖騙子。」

    那小廝迎過去撩起褲管告狀:「蔡班頭、二少爺,你們看,這就是那老瞎子用拐棍打的,痛死我了,哎喲——」

    那個穿著淡青色盤領衫的衙役低頭朝羅家小廝撩起的腿看了一眼,然後走到聚賢客棧門前,板著臉問謝榛:「你是哪個裡坊的,為何毆人致傷?」

    謝榛不答話,卻笑吟吟看著巷口又走過來的幾個人。

    蔡班頭見謝榛眇一目,衣冠亦樸素,先就存了幾分輕視,見謝榛不理睬他,頓時惱了,沉聲道:「問你是哪個裡坊的!」

    腫著半邊臉的羅上翔道:「這老傢伙也不是咱們撫州人,聽口音像是山東那邊的。」

    蔡班頭見謝榛還是正眼也不瞧他,登時發作起來,呂道:「你瞎了眼,難道耳朵也聾了,問你話聽不見?」

    猛聽得有人怒喝:「蔡九,你好大膽子!」

    這蔡班頭回頭一看,急忙唱喏道:「林都管,你怎麼來了,有什麼事要吩咐小人?」

    蔡班頭稱作林都管的是個中年人,截著圓帽,穿著青布曳撒,五官平淡,只下巴上長著一顆黑痣,這個林都管怒氣沖沖道:「蔡九,這位謝老先生是縣尊的貴賓,你怎敢如此無禮。」說罷趨步上前向謝榛深深作揖、致歉。

    蔡班頭和另一個衙役面面相覷,臉腫了半邊的羅上翔驚得忘了捂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卻聽謝榛道:「林管事,老朽在這裡遇到一位忘年交的少年才子,談詩論畫正在興頭上,這個戴縑巾的竟來訛詐老朽和小友,現在竟然還領著衙役要來拿我,就連這個小廝也辱罵我,林管事要為老朽作主。」

    曾漁暗讚一聲,這位謝老先生真不是好惹的,有怨報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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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三十三章落井下石是鄉親

    那林管事聽謝榛這麼說,就知謝榛是不肯輕易放過蔡九這幾個人了,謝榛是林縣尊的座上賓,昨日謝榛來到縣衙廨捨時林縣尊對其頗為禮遇,下面的人都是看上司臉色行事的,林知縣敬重謝榛,這林管事豈敢怠慢,當即作色道:「蔡九,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一面對謝榛道:「謝老先生,先到裡面坐著,天氣熱,莫被這等蠢貨氣著了。」

    南城惡少羅上翔一看情勢不妙,忙對蔡九道:「蔡班頭,這個怕是有點誤會,現在沒事了,在下不提訴訟了,告辭告辭。」扭頭就想走。

    蔡九恨得牙癢癢,心裡罵道:「直娘賊,你走了讓爺爺給你背黑鍋嗎!」一把揪住道:「別跑,我是聽你說有人在關王廟行騙、還打了你和陳泰幾個才趕過來的。」示意另一個衙門看住羅上翔,他自己幾步搶進客棧,「撲通」一聲跪在謝榛面前,「啪啪」就給自己兩個耳光,下手不輕,兩邊面頰眼見得就紅了,痛心疾首道:「謝老先生,小人有眼無珠,被那羅上翔惡人先告狀,誤會了謝老先生,言語冒犯,請老先生重重責罰。」

    謝榛卻不肯輕易饒他,鳩頭杖一頓,冷笑道:「老夫不幸,自幼眇一目,但耳朵卻沒聾,你這皂隸方才辱罵老夫的話老夫都聽見了,想必林管事也聽到了,謝某雖是一介布衣,但安陽的趙康王見了謝某也會稱一聲謝先生,兩京名士也多與老夫詩歌唱和,今在號稱才子之鄉的臨川卻被你這皂隸辱罵,由此可見你這皂隸平日是何等的欺壓良善,這不是損林侯清名嗎!」

    明代士人喜歡稱呼知縣為侯,林侯便是林知縣,謝榛把蔡九辱罵他這件事與林知縣的清譽掛上鉤,蔡九立感不妙,叫屈道:「老先生,小人是受那羅上翔蒙蔽,老先生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這一遭吧。」跪在地上「怦怦」磕頭,又抓起謝榛的枴杖就往他自己腦袋上敲——

    謝榛奪過鳩頭杖,喝道:「別污了老夫的手杖!只你這等皂隸,仗著官府威風欺壓良善,壞事做盡,你敢向老夫說平日沒有幹過教唆詞訟、欺壓良善之事,敢否?」

    蔡九語塞,天下皂隸多多少少都幹過這等懷奸挾詐之事,不然又如何謀財,轉頭向林管事求情道:「林都管,小人實在是——」

    林管事沉著臉道:「不必多說了,你們兩個自回刑科房聽候處置,這個羅童生,還有這個無禮的小廝,一併抓回去審問。」

    羅上翔叫了起來:「這個姓曾的外鄉人打人,難道就不管不問了。」

    羅上翔叔伯輩出了舉人、秀才,說話還是有些底氣的,自認為挨了打,理當然在自己這邊,所以叫屈。

    謝榛對林管事道:「此事老夫親眼所見,這個羅姓青年與另兩個同夥要以四文錢強買這位曾公子的四幅畫作,曾公子不肯,羅姓青年蠻橫不講理,仗著人多想毆打曾公子,無奈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三個人打不過曾公子一人,就去惡人先告狀,把衙役叫來唬人,這衙役也是氣勢洶洶就要來客棧拿人了。」

    林管事看了曾漁一眼,謝榛稱之為忘年交、少年才子,想必是有點來頭的,向蔡九喝道:「還愣著作甚,把羅氏主僕帶回刑房科審問。」

    羅上翔大叫:「我叔父是南京國子監舉子監生,你們幫著外鄉人欺負本地人,豈有此理。」還向客棧夥計和圍觀的民眾說道:「是不是啊,鄉親們,這太欺負人了。」

    圍觀的沒一個人聲援,都冷眼看著,這南城惡少羅上翔除了一幫狐朋狗友稱兄道弟之外,平時人緣極差——

    謝榛笑道:「這無賴,這時候想到鄉親們了,平時虐害良善時可顧及鄉親?」

    這話好比一根導火索,圍觀人群中便有人叫道:

    「這羅惡棍早該抓了,抓去砍頭最好,去年關王廟廟會時捏我老婆奶子,還打了我一拳——」

    「蔡九更要殺頭,欺侮街坊,打背起訟的壞事做了多少——」

    ……

    蔡九一看鄉親們不仗義,這是要落井下石啊,趕緊拽著羅上翔回縣衙刑事房去,走得稍慢,後背就被砸了臭雞蛋和青菜根,好生狼狽。

    謝榛對林管事和曾漁點著頭道:「你們看,公道自在人心哪。」

    林管事道:「是是,謝老先生所言極是——謝老先生是不是就回廨捨,這位曾公子——?」

    謝榛笑道:「多謝林管事為老夫解圍,不然的話,老夫如何禁得這皂隸惡少的恐嚇辱罵,多謝多謝,林管事請先回,老夫與這位曾小友還有些話要說,中午也不回廨捨了,煩告知林侯一聲。」

    林管事離了客棧之後,謝榛又與曾漁回到客房,客棧老闆知謝榛是林縣尊的貴賓,親自來敬香茶,謝榛點頭道:「好茶,多謝,店家請便。」

    曾漁躬身道:「謝老先生高義,晚輩受惠實多。」

    謝榛含笑道:「老夫並非濫做好人的,與你實是投緣,你若無此才華,我又何必幫你,這世間沉淪困苦的人又有多少,老夫哪裡幫得過來,才士落魄乃可同情爾,你的『上提學副使黃公書』呢,待我細看來。」

    曾漁的這封「上提學副使黃公書」洋洋千言,從幼時穎異、勤奮苦讀寫起,「七歲時書一誦千餘字,朗讀三遍後,立誦師聽」、「九歲時作文援筆立就,時本縣吳侯譽漁為靈珠寶樹」,然後自敘家門不幸,伯父、父親和嫡母三年內先後與世長辭,其後三度參加院試不售,招致兄嫂冷眼,甚至箕豆煎燃、骨肉相逼,無奈之下只有攜寡母幼妹離家,暫寄友人籬下……

    謝榛看得潸然淚下,連聲道:「小友之苦,必有後福,小友之才,必盡所用。」將曾漁和呂懷的兩封書信收好,道:「九鯉小友忽憂,這兩封信我必送到黃提學手上,你就在這裡靜候佳音,今日,你陪老夫喝幾杯,共論詩文。」

    這聚賢客棧也提供酒食,因天氣炎熱,客棧老闆特意在後院涼篷下擺上一張小桌讓曾漁與謝榛這對忘年交飲酒敘話,酒是臨川貢酒,酒液純清,口感醇正,謝榛讚道:「店家,這酒甚好。」

    客棧老闆親自侍候,笑道:「謝老先生,這酒是王荊公當年把家鄉的新釀送給宋神宗皇帝,神宗皇帝稱讚說這是臨川之佳貢,臨川貢酒由此得名。」

    臨川貢酒是佳,但這種小客棧沒有什麼好廚子,端上的菜都是雞魚肉菜,倒是有一碟菜梗,風味獨特,作為下酒菜正合適,這一老一少烈日涼篷飲酒論詩,謝榛是後七子的主將,明代前後七子都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但往往泥古過甚,亦步亦趨,沒有自己的新意,曾漁沒有因為謝榛對他有恩就刻意迎合謝榛的觀點,他認為秦漢盛唐當然要學,但過度模擬刻板就不好,寫詩要自己的靈感,曾漁嘗試著提出「抒性靈」之說,這是公安三袁的主張,曾漁極欣賞袁宏道,現在是嘉靖三十九年,三袁想必還在襁褓吃奶——

    原以為謝榛會反駁,不料謝榛卻對曾漁這個觀點大為讚賞,神情激動道:「九鯉小友,真我知己,你可知前年在京中,老夫與李滄溟、王鳳洲論詩,老夫說詩必盛唐有失偏頗,吾輩學詩蹈襲古人成句實為下乘,提出寫詩當自有格調、要重視感興,這豈非與小友說的『抒性靈』暗合,但李、王二人幾與老夫絕交,真讓人寒心。」

    曾漁道:「假以時日,李滄溟、王鳳洲必悔悟,寫詩全靠模仿之途只能是越走越窄。」

    曾漁雖是無名之輩,但謝榛聞言依然心情大快,酒逢知己千懷少啊,喝到午後未時就醉了,那老僕叫來一乘涼轎,把謝榛抬回臨川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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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三十四章烈日下的奔跑

    皂隸蔡九挨了二十大板、革去刑科房班頭之職,惡少羅上翔因為其叔父羅舉人說情,只受了一番訓斥,未予嚴懲,但被曾漁那頓打是白挨了,懷恨在心也無可奈何——

    此後數日,平安無事,謝榛每日會來約曾漁去茶樓酒肆小坐,若是多雲陰天,日曬不烈,便就近遊玩名勝古跡,王羲之的洗墨池去看了,一個長方形的小池而已,池邊銘石曰「晉王右軍墨池」,還有一塊碑記,刻的是曾鞏的名篇《墨池記》,北碑立於北宋慶歷九年,距今五百年了,寒來暑往,風吹雨淋,依然保存完好,碑刻字跡清晰:

    「……羲之嘗慕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此為其故跡,豈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強以仕,而嘗極東方,出滄海,以娛其意於山水之間,豈有徜徉肆,而又嘗自休於此邪?羲之之書晚乃善,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

    二人摩挲石碑,遙想書聖當年勤習書法池水盡黑的大毅力,不勝仰慕歎服。

    謝榛問:「九鯉小友學書時主要臨摹哪些名家的法帖?」

    曾漁答道:「晚輩於二王和蘇東坡、米南宮四家用力最勤,其實晚輩那時年幼,並非對這四家有格外偏好,而是家裡正好有這四家的字帖,就照著臨摹了。」

    謝榛哈哈大笑:「小友的書法品格甚高,但還須每日練習不輟,老夫以為小友的水墨畫在小友書法之上,以水墨來畫梅,點染精妙,前所未見,乃小友獨創。」

    曾漁道:「謝老先生褒獎太過,晚輩慚愧。」

    ……

    這一對忘年交幾日來都是這般交往相談,謝榛見多識廣,熟知本朝典故和士林軼事,曾漁從中大長見識,謝榛去年遠遊八閩,在福建曹御史行署教曹御史之子詩歌,今年準備回家鄉山東,因為與臨川知縣林潤之父早年有舊,就迂道去莆田看望老友,林父病足,不能遠行,故人來訪,自是欣喜,請謝榛回鄉途中先到臨川縣衙盤桓一段時日,因為林潤在臨川已任滿,考評優等,擢升為南京御史,即將赴任,謝榛準備月底隨同林潤一道去南京——

    五月十八日巳時,撫州院試放榜,撫州五縣共錄取了六十七名秀才,比上一科多取了五人,嘉靖朝以來生員錄取名額每科都在增加。因黃宗師行程緊,放榜當日午後就舉行大復、磨勘,所謂大復和磨勘,是為了防止舞弊,新取中的六十七名生員要當堂作一篇四書題制藝,限時一個時辰,同時這六十七名考生此前縣試和府試的試卷都提調過來與這次的院試和大復的試卷進行磨勘,看字跡是否相符,字跡不符者當然是請了槍手,那就要嚴懲——

    無論撫州考棚和府衙那邊如何熱鬧,這些都不關曾漁的事,他現在只等謝榛的消息,能否有補考的機會只在今晚,因為今晚撫州知府要宴請提學副使黃國卿,撫州府轄下的臨川五縣的知縣以及本地大鄉紳都要參加,謝榛有詩名,又有臨川知縣林潤引薦,列席宴會是沒有問題的,現在就要看黃宗師的態度如何?

    長夏的午後,日光發白,天氣悶熱異常,曾漁在聚賢客棧後院涼篷下徘徊,心裡忐忑不安,謝老先生固然仗義肯幫忙,但畢竟與黃宗師沒有交情,黃宗師能不能給他這個補考的機會實難預料!

    踱了一會步,心中空空落落,很多時候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就是這麼讓人無奈啊,曾漁回到客房,天熱,青衫汗濕,乾脆脫去長衫,赤膊,下身只著一條褌褲,鋪紙研墨,畫一幅水墨蒼松,把浮躁的心沉靜下來,融入到作畫中去,這是心靈修煉的過程,何能寵辱而不驚?何如孤松傲霜雪?嫩枝淡、老干濃,水墨點染,皴擦苔斑,墨松如蒼龍夭矯,留白似大雪滿山——

    時光流逝,一個時辰過去了,一幅雪松圖畫就,擱下筆,這才覺得室內有些昏暗,脫口問:「天就黑了嗎?」

    一旁的小奚僮四喜道:「烏雲遮天,要下大雨了。」話音剛落,電閃雷鳴,大雨就下來了,急驟的雨聲打得屋瓦響成一片。

    四喜大聲道:「少爺,這雨就像是我們出石田的那場大雨。」

    曾漁看著窗外密集的雨線,心道:「離開鷹潭已半個月,娘和妞妞都還好吧,天氣炎熱,要保重身體啊。」患得患失的心情雖然平靜了許多,但實際問題沒解決,憂慮總是難免,不管你玄想得如何高妙、修心養性的功夫如何高明,人總歸生活在現實當中,面對的是現實中的種種難題,而現實是如此的無情和堅硬。

    這天夜裡,曾漁一直等到亥時末,謝榛也未派人來告知消息,只好上床睡覺,憑借多年的八段錦導引法才睡著,次日一早起身梳洗,用罷早餐,正準備到臨川縣衙去探訊,謝榛的僕人王良來了,告訴曾漁說他家老爺已經把兩封書帖當面呈交給提學大人,但當時酒宴上敬酒的人多,提學大人只看了看書帖的封皮,就交給身邊的人收好了,並未當場看信——

    王良又道:「曾公子,我家老爺請你莫心急,我家老爺上午要再去拜訪那位提學大人,定不負曾公子所托。」

    王良說完便匆匆趕回去了,曾漁依舊在客棧苦等,聽得遠處大街在敲鑼打鼓,心想莫非是新進學的生員游泮、祭孔,插金花、騎白馬,真是意氣風發啊,黃提學主持完祭孔典禮就要離開撫州前往袁州了吧,時間緊迫,黃提學極忙碌,謝老先生能有拜訪之隙嗎?

    中午時,曾漁沒有食慾,正在房內臨摹米芾的《蜀素帖》,忽聽王良的聲音一路叫進來:「曾公子,曾公子,快隨小人趕去華陽碼頭,快——」

    王良滿頭大汗闖了進來,說黃提學已經動身去華陽碼頭,準備上船前往袁州,謝榛已經先趕往碼頭,請曾漁盡快趕去相會。

    曾漁取過一頂遮陽笠,吩咐四喜守著行李,便跟著王良出門,這裡距離華陽碼頭有五、六里路,兩個人往東急趕,越走越快,最後都是在跑,在盛夏烈日下奔跑,遠遠的看到華陽碼頭上一片的方巾襴衫,那是新進學的生員在恭送提學宗師。

    曾漁跑在前面,穿過碼頭上擁擠的人群,看到了河邊黃提學的官船,白髮蕭然的謝榛立在船頭向岸上張望,曾漁揮手大叫:「謝老先生,謝老先生。」

    謝榛獨目一睜,臉現喜色,招手道:「上船來。」一面吩咐船上官差讓曾漁上船。

    曾漁汗出如雨,青衫的前襟後背盡濕,走上船頭張著嘴呼呼喘氣,向謝榛拱著手,一時說不出話來,就聽有人道:「溟翁,這就是曾漁曾九鯉嗎?」

    說話的人立在船艙門邊蔭涼處,鬚髮斑白,黃面消瘦,身穿四品文官雲雁補子服,正是江西道提學副使黃國卿,曾漁去年在廬山白鹿洞書院和今年四月初的廣信府院試見過黃提學,趕緊摘下竹笠跪倒見禮:「學生曾漁拜見大宗師。」

    謝榛道:「老大人,曾漁從廣信府到此,歷經辛苦,其情可憫啊,請老大人當面考察他學問。」

    黃國卿點點頭,見曾漁跑得面紅耳赤、滿頭大汗,便道:「烈日灼人,先到艙裡,我有話問你。」

    曾漁跟著黃提學、謝榛進到前艙,黃提學和謝榛分賓主坐定,曾漁侍立,額頭的汗不停流下,恭立也不好去擦。

    黃國卿慢條斯理道:「若不是溟翁請求暫勿開船,這船都快到贛江了,曾漁,你日後若有出人頭地之時,不要忘了謝先生的恩德。」

    曾漁在謝榛足下跪倒,衷心道:「謝老先生大德,曾漁沒齒不忘。」語出肺腑,若非謝榛惜才仗義,他雖有呂翰林書貼也很難呈遞上去,這千里路就白跑了。

    謝榛趕緊將曾漁扶起,說道:「老朽是惜你之才,豈望你報答,且站好,聽宗師教導。」

    黃國卿看著曾漁道:「呂翰林的信我看了,呂翰林素有清名,輕易不肯為人請托,可見你學問應該是不錯的——你去年是否在白鹿洞書院學習過?」

    曾漁恭恭敬敬答道:「稟宗師,學生去年在白鹿洞書院學習了三個月,學生的一篇八股文還蒙宗師評點表揚。」

    「哦。」黃國卿點頭道:「是有點印象,記不真切。」說話時拈起案頭一封書帖:「從你這封書信可見你於古文辭用力頗勤,你上回院試是不是臨場慌亂,以致文辭欠佳?」

    曾漁道:「學生把當日的小題八股當面背誦給大宗師聽,請宗師當面批評,不知可否?」

    黃國卿點點頭:「好,你誦來聽聽。」

    曾漁便將上月廣信府院試時作的四書題八股文琅琅背誦了一遍,黃國卿瞑目聽之,心裡有數了,開口道:「也還清通,可以進學深造,其實再磨礪三年對你並非壞事,但你家境我已悉知,這樣吧,你趕去袁州等我,屆時我會讓人給你一張袁州院試的結票,憑票參加院試,曾漁,本官給你這次機會,只望你好生珍惜,努力上進。」

    曾漁又跪下道:「多謝宗師垂憫,學生一定努力。」

    黃國卿又對謝榛道:「溟翁,曾漁不能隨我同船去袁州,恐惹非議,這種補考本就是特例。」

    謝榛忙道:「是是,老大人憐才,已經仁至義盡,曾漁能考成什麼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和勤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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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三十五章仙女洗浴

    黃國卿以江西學政的名份賞了曾漁二兩銀子作為去袁州的盤纏,要求曾漁在本月三十日前趕到袁州,他的學署官船要逆贛江而上再經袁水至袁州,逆水行舟也快不了,總要十來天才能到達,袁州院試暫定於六月初二舉行——

    學署官船在烈日下遠去,謝榛乘竹轎跟著曾漁一起回到城南聚賢客棧,曾漁要立即動身趕往袁州,今日是五月十九,要在三十日前趕到袁州行程也頗緊,畢竟這裡去袁州還有六百里路,耽擱不得。

    謝榛取出五兩銀子相贈,曾漁婉拒道:「謝老先生,晚輩原就打算去袁州,盤纏早有準備,老先生又非富家翁,晚輩何敢要老先生贈銀,萬萬不敢收。」

    謝榛笑道:「小友還有句話沒說,老朽自身也是到處混吃騙喝打秋風對吧。」

    曾漁忙道:「老先生說笑了,老先生的銀子晚輩的確不能收,那日關王廟賣畫只想遇到有懂畫識畫的人,結識同道,並非窮得要賣畫,卻巧正遇老先生。」

    謝榛道:「也遇到羅家惡少。」一笑而罷。

    曾漁結了店錢,背上書笈出門,四喜額頭和膝蓋的傷都已痊癒,背著大包袱緊跟著,到了羅針巷巷口,曾漁請謝榛不必再送,天氣炎熱,老先生今日為他的事奔波辛苦,就在巷口作別吧。

    謝榛看著曾漁精神抖擻的樣子,微笑道:「九鯉小友年輕力壯,能文能武,是能走天下的人物,老夫耄矣,大江以南此生不會再至了,小友以後若北上,可來臨清探望老朽,若老朽那時已是黃泉中人,小友可到墳頭燒些紙錢給我用,哈哈。」

    謝榛說著、笑著,獨眼流出眼淚,老年人最傷離別。

    曾漁也是熱淚盈眶,這個老人與他萍水相逢,只因為喜歡他的水墨畫,就竭盡全力幫助他,他又能回報這個老人什麼呢,千言萬語,只有一句簡單的話:「老先生保重,晚輩一定會去臨清看望你。」

    拜別謝榛,曾漁主僕向西門大步而去,紅日已偏西,趕在天黑前還能走三十里路,在城門口看到有賣麻糍和金桔餅的,這都是撫州特產,曾漁便兩樣各買了一些,以備沒找到投宿的地方時也能有點食物果腹——

    四喜忽然道:「少爺,那個羅二少過來了。」

    曾漁轉頭看時,就見羅上翔和幾個狐朋狗友嘻嘻哈哈搖搖晃晃走近,羅上翔左臉顴骨還有些烏青未褪盡,這傢伙一眼看到曾漁主僕,臉色頓時一變,對身後幾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便有一人叫道:「既是那姓曾的,那就狠狠教訓一頓啊。」

    林知縣還未卸任呢,羅上翔搖了搖頭,離曾漁一丈遠站定,問道:「你們往哪裡去?」

    四喜有些擔心地看著曾漁,曾漁收好麻糍和金桔餅,緊了緊書笈的縛帶,對那羅上翔道:「你們跟來便知。」邁步便走,主僕二人走到城門邊,四喜回頭看了一眼,低聲笑道:「少爺,那一夥惡少站在那動也不敢動。」

    曾漁嚴肅道:「他們定是看到我肩頭的劍了,以為我是劍俠。」

    四喜笑道:「少爺是劍仙。」

    「對,半夜飛劍取鼠輩首級。」

    曾漁哈哈大笑。

    ……

    江西學政黃國卿是坐船走水路,從撫州去袁州要繞上百里的彎,而且是逆江而上,行進速度並不快,但船夫兩班輪換划船五、六個時辰,一日可行駛七、八十里;而曾漁主僕走的陸路,從撫州向新喻縣而去,沿途問路,有小路就走小路,翻山越嶺走捷徑,有時遇到車馬客商就花幾分銀子搭個便車,且喜一路順利,只用了六天時間就到達了新喻縣,黃昏時分趕到袁水碼頭邊向人打聽江西學政的官船過去了沒有,都說沒有看到,曾漁料想黃提學沿途有州縣官員迎送,沒有這麼快就到,新喻縣距離袁州府治宜春縣有一百八十里,今天是五月二十五,五月二十八定能趕到那裡——

    曾漁總算可以鬆口氣了,這幾日趕路實在是急,大熱天的又不是空手走路還背著三十多斤行李呢,頗為辛苦,所以這日傍晚便早早覓店住宿,洗浴、用飯、臨摹百字碑帖後便上床睡覺。

    五月二十六日一早天才濛濛亮,曾漁叫醒小奚僮四喜,主僕二人各吃一大碗羊肉粉,出門在外,身體健康第一,趕長路這麼辛苦,飲食不能太節省,不然身體垮了,那才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主僕二人精神飽滿上路,沿袁水溯流往袁州府宜春縣而行,長路漫漫,為打發時間,曾漁一路給四喜講故事,蜀山劍俠、西域魔戒,想到什麼講什麼,在這新喻縣當然要講仙女下凡的故事了,干寶《搜神記》中寫道:

    豫章新喻縣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鳥,乃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諸鳥,諸鳥各飛去,一鳥無衣獨不得去。男子娶以為婦,生三女。其母后使女問父,知衣在積稻下,得之,衣飛去,去後復以迎三女,女亦得飛去——

    曾漁講來,自是添油加醋,繪聲繪色,聽得四喜是張大嘴合不攏,半晌問道:「少爺,你若也有這樣的仙緣,那還考秀才不考?」

    曾漁笑道:「還是在人間自在,天上誰知道什麼樣呢,也許整天就打怪奪寶呢。」

    四喜道:「那白得一個仙女老婆也不錯。」

    曾漁大笑,說道:「有什麼不錯,過幾年老婆連女兒全飛走了,豈不淒涼。」

    四喜當真了,說道:「把毛衣藏好就沒事了。」

    曾漁忍笑道:「不說了,再說你又要摔得頭破血流了,走路要看路。」

    四喜道:「我當心著呢,腳抬得高高的,就像十五都的山裡人走路一般。」

    曾漁道:「那就好。」

    走了兩個時辰,臨近午時,主僕二人走出三十多里路,正好道旁有一小村,便在村頭小酒家用飯,曾漁要了兩碗甜糯米酒與四喜一人一碗,暑天走長路喝些米酒既解乏也解暑,菜是一尾草魚和一大碗豆腐肉片湯,魚和湯要鹹一點,因為出汗多,主僕人狼吞虎嚥,吃得個稀里嘩啦,飯後曾漁用酒家的湯水泡了一杯家鄉的梧峰雲霧茶,慢慢喝了,四喜把兩個葫蘆都灌滿涼茶水,其中一個葫蘆是在金溪滸灣買的,一個葫蘆的水不夠喝,那天在陸坊鄉走夜路真是渴怕了——

    聽店家說往前再走六、七里便有個路亭,曾漁主僕便重新上路,到路亭那裡再歇涼,如果沒什麼人還可以躺在石凳上睡一覺,這一路上他們主僕二人都是這麼幹的。

    六、七里路慢慢走過去也要小半個時辰,從烈日下一走進路亭,全身都是一涼,亭內空空蕩蕩,沒有其他人,四喜趕緊把包袱放下,又幫著少爺卸下書笈,然後搶佔最乾淨、未破損的石凳坐著,清風徐來,四喜樂不可支。

    路亭靠右側土牆開著一個月洞門,從月洞門就能看到湯湯袁水就在十餘丈外奔流而過,水面風來,在這路亭納涼實在是爽極,不過曾漁還是覺得不夠爽,走了三十多里路,衣衫有些汗濕,粘在肌膚上不大舒服,便取了一條乾淨的褌褲,對四喜道:「看著行李,我去河裡洗浴。」

    四喜道:「少爺小心些,若水急就不要下去。」

    曾漁笑道:「我這麼大的人還要你這奚僮叮囑,我的水性比你差嗎。」主僕二人經常在豐溪游泳。

    四喜道:「是奶奶吩咐的,水火無情,暑天下河洗浴就要小心些。」

    四喜還持有尚方寶劍哪,曾漁應道:「曉得了,隨便洗一下就回來。」

    曾漁已經出了路亭,四喜忽問:「少爺是想找洗浴的仙女嗎?」

    曾漁大笑道:「說故事而已,你還當真了!」搖著頭一路笑著下到河岸,找了一處水流平緩的河段,下河洗了個澡就上岸,換上乾淨的褌褲,赤著上身,將換下的衣裳就在水裡搓洗,夏天的衣服還算好洗,擰乾後晾在河畔柳枝上,忽聽路亭那邊傳來四喜的大叫:

    「少爺,少爺——」

    四喜叫聲頗為急迫,曾漁不知發生了何事,也不及收衣服,飛跑著向路亭奔去。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47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三十六章黃連之苦

    奔出河畔柳林,陽光耀眼,只見路亭外停著四輛大馬車,幾個車伕正把馬從車轅卸下牽向路亭邊蔭涼處,從月洞門望進去,路亭內似乎擠滿了人,人聲嘈雜,亂紛紛的。

    只著一條褌褲的曾漁大步奔過去,一躍上了月洞門,立在紅麻石門坎上向路亭內打量,一個肥頭大耳財主模樣的老頭正訓斥四喜,讓四喜趕緊出路亭,他們有女眷要進來歇息,四喜當然不服,沒有個先來後到嗎,但對方人多,他一人勢孤,所以大叫「少爺少爺」——

    曾漁當然沒見過這胖老頭,但這老頭的聲音極耳熟,老頭喉嚨裡總含著痰,說話稀里呼嚕,說兩句就要咳嗽幾聲,這分明就是端午那日在青田村外黃梔茅舍遇到的那位陸員外嘛,那日沒有碰面,只是聽到這陸員外與嚴婆婆說話,當時陸員外吩咐嚴婆婆勸女尼陸妙想盡快上路去某地,怎麼又會在這裡遇上?

    四喜看到曾漁回來了,叫道:「少爺,這些人太不講理了,這路亭又不是他家的,竟要趕我們出去!」

    那肥頭大耳的陸員外轉頭看著曾漁,見曾漁打個赤膊,忙道:「快出去快出去,我有女眷要進來,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曾漁示意四喜找他一件長衫出來,對那陸員外道:「這位老爹,我穿上衣服便是,這外邊日頭太毒,如何待得住,我二人在這頭,你們在那頭,又有何妨。」江西鄉間,稱呼有點身份的老年人叫老爹。

    這陸員外還沒說話,一個惡聲惡氣的嗓門先叫了起來:「原來是你們兩個,這小猢猻的聲音老身一時沒聽出來,你這窮措大的聲音老身一下子就分辨出來了——」

    聲到人到,一個高胖的老婦衝到曾漁面前,豎起掃帚眉、瞪大老花眼,冷笑道:「還真是巧啊,又遇上了,說,你跟著我們想幹什麼!」

    老嫗雖然蠻橫兇惡,曾漁卻並不惱怒,從容穿衣,一面含笑道:「嚴婆婆,是我先到這路亭,要說跟也只能是你們跟著我。」

    那陸員外奇道:「嚴大姑,這人是誰,你是如何認得的?」說著歪頭斜眼打量著曾漁。

    卻聽那嚴婆婆答道:「這窮措大不知往哪裡趕考,前些日子路過青田村,夜裡迷路闖到十三娘清修的住所,叫門求借宿,老身哪裡肯開門,當然是把他臭罵了一頓,這窮措大甚是無禮,還與老身對罵。」

    曾漁暗暗納罕,這老嫗怎會掩飾那夜他在女尼茶寮歇息之事,當時老嫗不是跳著腳罵他嗎,還有,十三娘又是誰,難道就是女尼陸妙想?

    這時,停在路亭口的那輛馬車傳出一個少女焦急的聲音:「哎呀,不好了,我娘暈過去了。」

    曾漁聽這聲音就是那個垂髫少女,心頭不禁一緊:那美麗女尼怎麼了?

    嚴婆婆剜了曾漁一眼,回身去馬車探看。

    那陸員外見曾漁穿上衣服是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說話便客氣了一些:「書生,還請避讓一下,我有女眷要在此歇息,她身子不適,咳咳咳——」

    曾漁問:「莫不是中暑發痧?」

    陸員外咳了兩聲道:「是啊,天氣炎熱,路程趕得急,我這侄女身子又弱——」

    「那趕緊抱下車通通風透透氣啊。」

    曾漁打斷陸員外的話,大聲道:「趕緊把病人抱下車,還悶在車廂裡怎麼行!」又聲明:「在下父兄都是養濟院的醫生,懂得一些常見疾病的治療,這發痧若是輕微,自己也能痊癒,但嚴重的也會有性命之憂,現在人都暈過去了,還不趕快抬下車救治。」

    陸員外聽曾漁這麼一說,也有些慌了,反身叫道:「快抬下車,抬下車。」

    兩個僕婦和嚴婆婆七手八腳抬出一個穿淺色綾羅裙的女子,這女子衣裙淡雅,雖是橫著抬出來的,那細長窈窕的身形一眼可見,只是頭髮甚短,只絨絨一茬,不是那女尼陸妙想又會是誰。

    那垂髫少女最後從車廂裡跳下來,向曾漁一點頭,便扶著那女尼的頭,迭聲喚:「娘,娘,你醒醒呀。」

    曾漁把書笈搬到一邊,空出那條石凳,說道:「讓這位師姑躺在這裡吧,別鋪什麼涼席了,趕緊讓她仰臥,人散開些,不要都擠在這裡,汗味、熱氣對病人不利,用濕面巾給病人擦拭額頭、脖頸、手心,不停地絞水更換著擦,拿扇子給她扇扇風。」

    兩個僕婦忙得團團轉,就連那嚴婆婆也聽曾漁指揮了,一個僕婦叫道:「車上水都不涼,曬得發燙了。」

    曾漁朝袁水一指:「速去那邊取水。」回身從大包袱裡摸出一個藥囊,對陸員外道:「我這裡有霍香和薑黃連,你們車裡有炭爐沒有,那好,趕緊燒水泡霍香薑黃連水給這位師姑喝下去。」

    一個男僕提著一隻挽桶飛奔著去河邊取水,一個車伕搬下一隻小泥爐在路亭邊發爐子燒水,曾漁把他和四喜的一個葫蘆裡的涼水倒出來供這女尼擦臉降溫,那垂髫少女跪在女尼身邊,一邊用濕面巾給女尼擦臉擦手心,一邊低聲喚:「娘,娘,醒醒呀。」聲音裡有些哭腔了,轉頭對陸員外道:「二外公,這怎麼辦啊,我娘身子發燙呢。」又看著曾漁道:「曾書生,你還有什麼法子沒有,先讓我娘醒過來啊。」

    曾漁當然不好貿然上前,還得這個陸員外發話。

    這陸員外沒想到侄女發痧這麼嚴重,方才在車上還只是有些頭暈欲嘔,要求停車在這路亭歇息,沒想到這麼一會工夫就暈了過去,這胖老頭這時也咳咳垓的六神無主了,朝曾漁拱手道:「這位書生,你既會治病,請——」

    曾漁早就想上前診視了,救人心切啊,不待陸員外把話說完,便道:「好說好說,我先給這位師姑號個脈。」

    曾漁的確會號脈,並非虛言,當下上前彎腰搭女尼陸妙想的右手脈,手指一觸就覺得女尼的體溫比他高出不少,凝神號脈,這女尼脈象細而濡,心跳頗速,應該是屬於重度中暑,又且這女尼本來體質就弱,故而昏迷——

    因為發燒,女尼陸妙想面色潮紅如桃花,竟是極為艷麗,兩條彎彎的細眉蹙著,閉著的眼弧很長,挺直的鼻,唇線優美,唇色鮮紅,那一頭絨絨的發茬微微汗濕,曾漁很想伸手在這發茬上輕輕撫摸,感受短短髮茬細微的扎手感覺,他妹妹妞妞的光頭他也經常摸,當然,妞妞是可愛,這女尼是——

    曾漁直起身問那那垂髫少女:「小姐,端午的那種香囊還有沒有,裡面有佩蘭香屑的那種。」

    少女剪水雙瞳眨了眨,即道:「有,我去取來。」很快就從車裡找出一個小香囊遞給曾漁,不知為何,少女眸子裡閃過一絲羞澀。

    曾漁低頭將香囊撕開,倒出裡面的佩蘭香屑,取少量極細碎的托在左手中指和食指間,湊近女尼鼻端,突然嘬唇一吹,將那細碎的佩蘭屑吹入女尼鼻孔——

    陸員外、嚴婆婆幾個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香屑吹入後女尼鼻孔片刻,女尼鼻翼一聳,嘴唇張開,猛地打了一個噴嚏,隨即悠悠睜開眼,眸光迷濛,如夢似幻——

    曾漁退開兩步,把那個撕破香囊遞還給少女,說道:「小姐,讓這位師姑多嗅幾下這種佩蘭香屑,這個可解暑。」

    少女「噢」的一聲,低眉垂睫接過香囊,兩個僕婦已經扶那女尼靠坐起來,少女把那香囊湊到女尼鼻下道:「娘,多嗅幾下。」

    女尼看到曾漁在面前,努力想坐端正一些,卻是渾身無力,便別過臉去,氣息懨懨道:「回車裡歇吧。」

    曾漁道:「師姑暫不能回車廂,車廂裡太悶。」說罷,與四喜退到路亭一端。

    炭爐已經發好,河水也取來了,把藿香和薑黃邊一起放進茶壺煮,待水沸後,倒出黃褐色的湯水用扇子盡快扇涼一些,一個僕婦端給那女尼喝,女尼喝了一口,睫毛一閃,嚶嚶道:「甚苦。」

    曾漁隔著幾個人說道:「良藥苦口,師姑多喝一些,你這發痧著實不輕,喝下藿香黃連湯後,若能出些汗,再用玉鐲之類的玉器在背脊兩側不停磨刮,這樣會好得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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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三十七章家在分宜介橋村

    女尼陸妙想勉強喝了小半碗極苦的藿香黃連湯,呃呃欲嘔,曾漁道:「先不喝了,歇一會,吹吹風,待晚邊趕到前面的鈐山鎮再抓一劑煎藥服應該就沒事了。」

    適有清風徐來,曾漁退在一邊給風讓道,其餘婢僕也都讓開,女尼桃花般的容顏沐浴袁水來風,這個比黃連湯還解暑。

    那陸員外見侄女醒過來了,這才鬆了口氣,用汗巾抹著一腦門的汗,對曾漁道:「多謝多謝,還未請教貴姓?」

    曾漁道:「免貴,姓曾——陸老爹這是往哪裡去,大熱天這麼急急忙忙趕路?」

    陸員外支吾道:「不遠不遠,就快到了,有點急事嘛,書生往哪裡趕考?袁州?哦,那也快到了。」

    陸員外明顯不想與曾漁深談,閒言數語後便請曾漁開張解暑的藥方,曾漁筆墨現成,裁一小方鉛山紙提筆寫了一個藥方:黨參一錢半、黃芪二錢、熟地二錢、石斛三錢、麥冬三錢、黃連一錢、淡竹葉二錢、蓮梗五錢、知母二錢、甘草二錢、粳米五錢——

    寫罷,吹乾墨跡,把方子遞給陸員外道:「令侄女中暑是其一,氣血也虛,我這個解暑方子添了兩味益氣育陰的藥,試服兩劑,效果應該不差。」

    陸員外看著曾漁寫的藥方,讚道:「曾生寫得一筆好字。」又笑道:「曾生莫以為在下是鄉下土老財,我也是監生功名,咳咳。」

    曾漁趕緊作揖道:「失敬,失敬。」

    陸員外面有得色,卻不再多說,折起方子待要收起來,那垂髫少女道:「二外公,我娘要看藥方。」

    陸員外便過去把方子給陸妙想看,曾漁在角落找了個地方坐著閉目養神,現在是未時末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正是暑氣最盛的時候,不能趕路,得待在這路亭裡避暑。

    日頭已經西斜,陸氏的四個車伕和四個男僕都靠坐在路亭外蔭涼一側,路亭內是曾漁主僕、陸員外、嚴婆婆、兩個僕婦、一個婢女和陸妙想母女,真的是母女嗎?

    曾漁是不大相信,垂髫少女大約十二、三歲,身量其實比十四、五歲少女還高挑些,但容顏尚稚氣,女尼陸妙想也就二十四、五歲的樣子,這已經是往大裡估計了,依曾漁看這女尼也就二十出頭,妙想妙齡啊,奇怪的是陸妙想這回穿的是淺色綾羅裙裳,不再是緇衣僧袍了,還俗了?不過頭髮要長出來還得有段日子,陸員外說陸妙想是他侄女,這很正常,都姓陸,可垂髫少女怎麼也姓陸?十三娘又是何意,排行十三?

    疑問頗多,曾漁也不能問,怕被象只小螞蟻一般碾死啊。

    那邊垂髫少女與陸妙想在呢噥細語,少女道:「娘,你就躺著吧,這有何難為情的,你發痧極重知道嗎。」

    想必陸妙想是因為有曾漁主僕在裡面,躺著覺得不雅相,但頭暈目眩,坐不住——

    曾漁善解人意,說道:「還是靜臥休息為好,在下迴避一下——四喜,我們到外邊坐著。」

    陸妙想忙道:「曾公子,不必出去。」

    少女道:「娘你臥著呀,你臥著曾公子就不必出去了,他是因為你不肯躺下才說要迴避呢,這有嚴婆婆她們擋著呢,曾公子也不往這邊看——」

    陸妙想輕嗔道:「你少說兩句吧。」掙扎著側身躺下,面向路亭牆壁,卻不知自己臥姿何等曼妙。

    那少女看了嚴婆婆一眼,這老嫗方才忙碌了一陣,這時也困乏了,靠坐在那裡打瞌睡,少女便走過去對陸員外道:「二外公,我娘要我向曾公子問幾句話——」

    陸員外咳嗽兩聲道:「何事,告訴我,我去問。」

    面壁側臥的陸妙想喚道:「小姿,過來。」

    這少女便又坐回陸妙想身邊低聲說著些什麼,那陸員外喝了幾口涼茶,看曾漁瞑目端坐,他也就睡意襲來,年老體胖睡癮大,靠坐在那裡很快就打起呼嚕來。

    少女又悄然起身,無視那幾個僕婦、婢女,逕自走到曾漁跟前,低聲道:「曾公子,曾公子——」

    曾漁睜開眼,只見一張嬌美的少女的臉,雙眉細長,不假修飾,眼睛大而水靈,唇色鮮潤,這時嫣然笑道:「曾書生,你們怎麼也才走到這裡?」

    曾漁微笑道:「在撫州耽擱了幾日,真是巧,又遇到陸小姐。」

    少女輕聲笑著點頭道:「是啊,真是巧,也多虧遇到曾書生,不然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我娘病著可就不妙了,我娘現在這樣不妨事了吧?」

    曾漁道:「最好是靜養兩日,這大熱天不能這麼急著趕路了,你娘——是小姐的親娘嗎?」

    少女美麗的雙眉輕輕動著,然後眉鋒蹙起,說道:「是我姨娘,我親娘十年前就去世了。」

    曾漁道:「抱歉,不該問小姐這些。」心下釋然,原來陸妙想是這少女的姨媽啊,江西很多地方稱呼姨母為姨娘,與北地小妾的稱呼相同。

    少女展顏道:「曾書生你抱歉什麼呢,又不關你事,我親娘的事我自己一點都不記得了,我姨娘待我極好。」又道:「我們是到分宜縣介橋村,我二外公說離這裡還有八十里路,本來是打算明日天黑前趕到的——」

    「小姿,小姿——」

    陸妙想把這少女叫回去,想必是叮囑少女不要多說話,那少女也沒再過來與曾漁說話,但曾漁心裡已是波瀾大起:

    分宜縣介橋村,這不是當今內閣首輔嚴嵩的家鄉嗎,嚴嵩號介溪,那介溪便是介橋村的一條小溪,難道這個名叫小姿的少女還有陸妙想與嚴嵩家有什麼關聯,少女小姿說自己姓陸,從母姓,這極少見,還有,那兇惡老嫗就姓嚴,她們居住在金溪青田陸九淵的家鄉,如今又急急忙忙往分宜趕,到底為的何事?

    ——如今是嘉靖三十九年,在曾漁的記憶中,嚴嵩似乎是快倒台了,嚴嵩的天才兒子嚴世蕃比老爹還倒台得早,應該就在這一、兩年,嚴家大廈將傾,若陸妙想和小姿真與嚴嵩家有密切關係,那肯定跟著倒霉,嚴嵩去職、嚴世蕃斬首、嚴家偌大的家產全抄沒歸官,數十年榮華富貴、功名利祿轉眼成空。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48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三十八章有美同行

    紅日西墜,已是申末時分,陽光不再那麼白花花晃眼,暑熱稍減,曾漁主僕準備上路了,曾漁今天的計劃是趕到鈐山鎮歇夜,鈐山鎮距離這裡還有二十五里,要走一個多時辰,天擦黑時應該能趕到。

    曾漁跑去河邊收了衣裳回來,就見那位陸員外立在路亭口等著,見他回來,即拱手道:「曾公子要動身上路了嗎,方才真是有勞曾公子了,這裡有些許謝儀,不成敬意,還望笑納。」說著奉上一個小紅包,這算是給曾漁的診金了。

    曾漁拒絕道:「陸老爹,在下並非醫生,偶然相逢開個偏方治發痧,怎好收診金,斷無此理。」向陸員外和陸妙想幾人作了一揖,拜別道:「陸老爹、陸娘子、陸小姐,就此別過了。」蹲身背上書笈,與四喜走出路亭。

    「請等一下。」

    那垂髫少女追了出來,對曾漁道:「曾書生,你怎麼就走了,我娘發痧還沒痊癒呢。」

    曾漁道:「陸小姐,在下不是醫生,從權應一下急可以,怎能為陸娘子治病,就是我開的那個方子,也請到前面鎮上藥鋪讓醫生看後再斟酌加減方妥。」

    少女小姿道:「可這裡到鈐山鎮有好長一段路呢,我娘身子還是很不舒服,這路上萬一有個不好可怎麼辦?」

    那陸員外一想是啊,他們總不能老待在路亭裡,忙對曾漁道:「曾公子,反正也是順路,你主僕二人就與我們同行到鈐山,你這行李還可放在我這馬車裡,走路也輕鬆。」不待曾漁回話,便命車伕駕馬,準備上路。

    既然知道陸氏這一行人可能與嚴嵩有牽連,照理來說曾漁應該敬而遠之各走各的路,但陸員外和陸小姐這麼請求,曾漁拒絕也不近情理,難不成同走一程路就會受株連,大明政治還沒有黑暗到這種程度,當下便允了。

    陸妙想與少女小姿同乘一輛馬車,嚴婆婆也坐在這輛車上,照曾漁的吩咐,車廂的前掩和後稍都捲起來,右側車窗布帷也束起,以便通風透氣,馬車也不要行駛過快,車身過於顛簸只會讓發痧的陸妙想更加不適。

    肥胖的陸員外當然不會步行,他邀曾漁與他共乘,曾漁婉拒,只把書笈和大包袱擱在馬車裡,身無負擔走起路來真是輕鬆愜意啊,只是因為陸妙想的緣故,車馬行駛得慢,估計到鈐山時天要黑透。

    馬車裡的少女小姿看著戴竹笠穿草鞋的曾漁走路象腳底安了彈簧似的特別輕快,不禁輕笑道:「娘,這個曾書生不用背書笈了,走起路來就好生輕快,他那個書笈很重,這書生真肯吃苦。」

    陸妙想頭暈,深身酸痛,「嗯」了一聲,懶得說話。

    嚴婆婆在路亭上睡了一覺,現在精神頭不錯,警惕性又回來了,撇嘴道:「窮措大,不想吃苦也得吃苦,那書笈他不背誰背,小廝瘦猴樣,哪背得動。」

    少女小姿道:「嚴婆婆,說話不要這般刻薄——」

    「什麼刻薄,你小姑娘家曉得些什麼!」

    老嫗打斷少女的話,瞪著她道:「莫要關心別人能不能吃苦,你看看你自己,今年十二歲了,竟還未纏腳,明日見到了大官人可怎麼交待,連老身都要挨罵。」說著,不滿地橫了陸妙想一眼,有心要抱怨幾句,只是見陸妙想蹙眉難受的樣子,硬生生忍了。

    少女小姿不吭聲了,心情低落,她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爹爹是誰,拋棄了她十年,為何現在又要她回去,所幸的是姨娘也陪她一起去,若只是她一個人,那她寧死也不去什麼介橋村!

    車廂裡氣氛沉悶下來,有這個嚴婆婆在,就快活不起來,少女百無聊賴坐在那裡伸直兩腿動著腳指頭,腳上穿的繡鞋上的小紅花因少女足趾在動就皺著又舒展、皺著又舒展,好似小紅花一次次綻放一般——

    靠坐在車窗邊的陸妙想忍不住呻吟一聲,少女小姿立即屈腿扭身去問:「娘,你怎麼了,很不舒服嗎?要不要停車?」

    陸妙想搖搖頭,先前桃花般的臉色現在蒼白起來似梨花,突然捧心欲嘔,狀極難受,少女小姿忙道:「曾書生,曾書生,你來看一下,我娘又不好了。」

    馬車停頓了一下,又緩緩駛動,比先前駛得更慢了。

    曾漁走到車窗前,一邊走一邊問:「這位師姑——」

    嚴婆婆不耐煩道:「不要叫師姑,這裡沒有師姑,就稱呼十三——就稱呼陸娘子吧。」

    曾漁看看那倚窗而坐的陸妙想,頭髮雖短,但腦門沒有戒疤,現在連緇袍也不穿了,淡雅的綾羅裙、衣衫前領下還露出一小塊緋色襴裙,頗為香艷,的確不好再稱呼為師姑了,便改口問:「陸娘子,你覺得如何,胸口煩惡?渾身酸痛?燒熱可退了一些?」

    陸妙想勉強坐正一些,彎彎細眉顰著,美眸泫然欲泣,低聲道:「頭暈、煩惡、身子也痛,燒熱——」

    少女小姿便去摸陸妙想額頭,對曾漁道:「我娘燒熱似乎退了一些,不過還是比我燙。」

    曾漁點點頭,說道:「再喝幾口黃連湯——勉強喝幾口吧,有沒有光潤的玉器,滴幾滴香油,沒有香油用太真紅玉膏或者荼蘼露亦可。」

    太真紅玉膏是女子用的面脂,荼蘼露是護髮用的蘭澤,富貴人家女眷大抵都有這些化妝品,不過假冒偽劣的居多——

    少女小姿搖頭道:「玉鐲有,別的香油香露都沒有,怎麼辦?」說著褪下自己右腕上的一隻晶瑩碧綠的手鐲給曾漁看,卻被一邊的嚴婆婆一把奪過,說道:「這物事怎麼好亂給別人看,你知道這只嵌寶玉鐲值多少銀子嗎!」說這話時那兩隻皺巴巴的三角眼還斜睨著曾漁,生怕曾漁搶了玉鐲就跑。

    曾漁皺了皺眉,這老嫗太討厭了,但若向這老嫗發脾氣還真不值得。

    少女小姿雖然溫柔好脾氣,這時也惱了,脆聲道:「嚴婆婆,你太過分了,把玉鐲還我,我娘有多少金玉首飾都進了你的腰包,原來有幾顆玉珠的,刮痧正好,請嚴婆婆拿出來。」

    陸妙想忙道:「小姿,不要爭,不要爭。」

    少女小姿氣鼓鼓拿眼睛瞪嚴婆婆,那老嫗只是冷笑,把玉鐲遞還道:「老身是好心讓你保管好鐲子。」

    車廂外的曾漁道:「就用這玉鐲沿脊椎骨兩側輕輕上下刮動,小心莫讓嵌寶的一側傷到肌膚。」說罷便走開些,刮痧當然要裸著背脊,想想那女尼——不,想想那陸妙想的曼妙身形都覺得很誘惑,但這是看不得的,即便沒有那個一根小指頭就能捏死他的什麼大官人,他也不能去偷看啊,在腦子裡幻想一下就可以了。

    這一側車窗的帷幕也放下了,車廂內喁喁細語隱約難辨,間雜著陸妙想的輕聲呻吟,馬車轔轔行在前往分宜的驛道上。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50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三十九章非禮直視

    離路亭往西數里,驛道逐漸與袁水並行,袁水低而驛道高,走在路上,可以眺望對岸大片田野,這時夕陽斜照,萬物鎏金,河岸沼澤蒸騰起蔚然水氣氤氳不散,因為馬車行得慢,曾漁有暇一邊行路一邊觀景。

    載著嚴婆婆、陸妙想和少女小姿的馬車行駛得最慢,落在其他三輛馬車的後頭,曾漁和四喜走在第二輛馬車邊上,陸員外靠著車窗與曾漁閒話,二人都不談各自家世,半真半假地相互敷衍——

    「曾書生,曾書生!」

    落在最後的那輛馬車突然傳出少女小姿的驚呼,聲音裡透著恐慌,曾漁不知發生了何事,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那輛馬車邊,急問:「出了何事?」

    車伕也不知出了何事,「吁」的一聲,勒住馬,車帷一掀,露出少女小姿惶急的俏臉,聲音急切道:「曾書生你快看看,我娘這是怎麼了?」

    車廂內的陸妙想嬌呻道:「不要,小姿,不要。」

    嚴婆婆的聲音道:「什麼大驚小怪的——」

    少女小姿把車帷撩開讓曾漁看,曾漁探頭往裡一看,瞬間目瞪口呆:

    夕陽的暈紅光芒從他身後射過來,將車廂內映昭得清晰無比,陸妙想的絨絨光頭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短短髮根汗濕,泛著青鋼色的光澤,這時正好抬起頭,那張臉美得讓人目眩、讓人生憐,眸子與曾漁目光一觸之際,眼神裡的那種驚惶、嬌柔、羞怯、尷尬……百態齊集,竟是媚不可言,更讓曾漁呼吸一滯的是:陸妙想的交領薄衫褪至腰間,背部全裸,肌膚光潔如羊脂美玉,窈窕的曲線如洞簫曲般流暢,曲線從細圓腰肢拋起成臀時,卻被皺褶裙裳遮住——

    因為刮痧,陸妙想脊凹兩側有兩道深紅色的斑痕,這是刮痧刮出來的,曾漁對這兩道刮痧痕當然沒什麼驚訝的,那陸妙想原本是俯趴著的,只露背部,因為想要阻止外甥女拉窗帷,頭頸和上身仰起,遮掩胸乳的緋色襴裙落在座墊上,兩隻雪梨嫩乳粉光緻緻奪目,乳尖暈紅柔潤——

    陸妙想低低的驚呼一聲,趕緊趴倒,埋著頭,再不肯抬起,雪白背脊微微抽搐,堆在臀部的裙裳滑下,遮住細腰——

    只一眼,就已定格深刻。

    飽了眼福的曾漁鎮定自若道:「陸小姐是說陸娘子背上的紅痕是嗎,那是刮痧刮出來熱毒,還要再刮,脖頸兩側也可以刮,刮得斑痕呈紫黑色才好,這都是鬱積的熱毒邪氣,刮出來就暢通了血脈,可緩解身體酸痛——陸娘子,是不是好些了?」

    少女小姿「哦」的一聲,拍著心口道:「嚇死我了,我只用玉鐲輕輕刮著,一個沒注意,就看到出現了兩條血痕,以為是玉鐲寶石刮傷了。」

    那個嚴婆婆眼光如老雕盯著曾漁,冷笑道:「還沒看夠嗎,眼睛粘在上面了?」

    十二歲的小姿這時才覺得讓姨娘在曾漁面前這樣裸著背很不妥,趕忙拉起姨娘的羅衫遮上去,一面沖曾漁一笑,說了聲:「謝謝曾書生,是我莽撞了。」輕輕拉起窗帷。

    少女小姿遮上窗帷的剎那,曾漁看到陸妙想光潔的背部浸出一層細汗,一粒粒細小汗珠彷彿玉盤承接的晶瑩秋露,這女子羞得出了一身汗哪,對一個有燒熱的中暑病人來說是件好事——

    曾漁提醒道:「陸小姐,讓你姨娘多喝些藿香黃連湯,不要渴著,嫌黃連湯苦,涼茶也可多喝。」

    前面三輛馬車也已停下,陸員外和幾個僕婦都走回來問怎麼了,曾漁道:「陸小姐以前沒見過刮痧的斑痕,是以驚呼。」

    陸員外搖頭道:「小丫頭大驚小怪,一驚一乍。」朝陸妙想的車廂問:「阿妙,覺得好些了沒有?」

    車廂內的少女小姿問:「娘,好些了沒有?」

    陸妙想聲音嬌顫道:「叔父,侄女已經好些了。」

    陸員外喜道:「那就好,那馬車是不是可以稍微行快一些,不然到鈐山就會很晚,天黑了也怕盜匪邪人。」

    陸妙想應道:「是。」

    陸員外便吩咐車伕稍稍加快行程,他坐回馬車去了。

    曾漁走在了最後,對嚴婆婆的態度有些奇怪,那夜在青田黃梔茅舍,他根本沒與陸妙想有任何曖昧,這老嫗卻誣他與陸妙想有姦情,方纔這一幕的確曖昧,看到了不該看的,非禮直視,嚴婆婆卻沒多說什麼,更沒向陸員外告狀,嚴婆婆身份應該是奴僕,卻時時管著陸妙想和少女小姿,這表明嚴婆婆是少女小姿父親派來監管她們的,小姿的父親是誰?

    是嚴嵩?這不可能,嚴嵩這人怎麼禍國殃民且不說,但對妻子歐陽氏很忠貞,一生未納妾,是模範丈夫;若小姿的父親真是姓嚴的權貴,那最有可能的就是嚴世蕃,嚴婆婆稱呼陸妙想為十三娘,難道是嚴世蕃第十三房小妾,但陸妙想是小姿的姨娘,這又怎麼說?

    曾漁想到一個可能,那就是陸妙想與她姐姐都是嚴世蕃的妾,這樣一想,曾漁簡直對嚴世蕃痛恨起來:該死,姐妹花啊,嚴世蕃這傢伙不殺頭不行,天下艷福被他享盡了。

    在袁水拂來的晚風中,曾漁微笑起來,這些都是他的猜測,也許少女小姿的父親是介橋嚴氏宗族的某人,因為嚴世蕃是在北京,不可能在分宜介橋,所謂十三娘應是陸氏家族女郎排行——

    ……

    仲夏五月下旬天氣,太陽下山遲,天黑得晚,猶是如此,曾漁主僕與陸氏一行趕到分宜縣鈐山鎮時,天色也已黑透,鎮上最大的客棧就叫鈐山客棧,陸員外因為還有用得上曾漁之處,力邀曾漁同住鈐山客棧。

    酷暑天,往來的客商少,鈐山客棧住客自然也少,東邊這座二層木樓就是曾漁和陸氏一行住著,別無他客,曾漁主僕住樓下「申」字號房,陸氏的車伕和男僕也住在樓下客房,樓上的是陸員外和女眷、女僕等人住著。

    陸員外讓客棧小廝帶路,他親自去藥鋪按曾漁的方子抓了兩帖藥來,就在樓上客房裡煎藥,中藥的特殊苦香飄下,曾漁也能嗅到,似乎陸妙想和嚴婆婆就住在他頭頂的那間客房,少女小姿沒有與姨娘陸妙想同房——

    這木樓比較老舊了,板壁呈棕黑色,用指尖輕輕一刮,指甲縫就有一層腐朽的棕黑色木屑,所以這種房子隔音甚差,不但間壁陸氏車伕、男僕的說話聲歷歷在耳,就是樓上陸妙想和嚴婆婆的說話也能聽個三言兩語,只是辯不分明罷了,似乎是嚴婆婆說已派人先趕往介橋村報信,明日應該就會有人來接……

    洗浴後準備入睡的曾漁心想:「鈐山鎮離介橋村有四十里路吧,等介橋那邊的人來接陸氏一行時,我和四喜早已上路趕往宜春了,嗯,這樣也好,萍水相逢,各奔東西。」

    雖然這樣灑脫地想,曾漁心裡卻還是有些惆悵,為驚鴻一瞥而回味、為難以把握的命運而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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