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32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十章讀書不成成良醫

    曾漁和家人冒雨趕到杉溪驛,在滾嶺街覓店投宿時遇到一位相識的紙商,紙商姓夏,年約四旬,因為做的是楮皮紙生意,人都叫他夏楮皮,本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夏楮皮的家離東巖書院不遠,曾漁在書院求學時經常在夏家紙鋪買紙,是以相識——

    夏楮皮與書院的夏兩峰先生是本家,知道曾漁是夏先生最器重的學生,早年還有神童之名,所以對曾漁印象頗深,這日黃昏在杉溪滾嶺街埠頭遇到一身濕透的曾漁,驚問:「曾公子這是從哪裡來?」

    曾漁拱手道:「原來是夏朝奉,多時不見——在下與家慈和幼妹從石田來,途中遇雨,是以一身狼狽。」

    夏楮皮對曾漁的家境有所耳聞,生意人善能察言觀色,見曾漁母子這般模樣,料想是被兄嫂趕出來的,是了,這一科的院試三日前就已放榜,瞧曾公子這落魄的樣子應該是落榜了——

    「曾公子這是要去哪裡,若是去縣城的話可以搭我的船。」

    與蔣元瑞、謝子丹對落榜的曾漁百般嘲諷落井下石不同,紙商夏楮皮對曾漁母子有著純樸誠摯的同情,問明曾漁正是要去縣城,便熱情地帶著曾漁一家到埠頭上船。

    夏楮皮的船也是雇來的,三丈四尺長的中型木船,裝了小半船楮皮紙,艙內頗寬敞,四喜拽著黑驢上了船,繫在船尾,曾漁讓他把韁繩系短些,以免黑驢亂轉落水。

    曾漁和四喜換下濕衣服晾在船窗格子上,紙商夏楮皮已經讓船娘煮了紅糖薑湯讓曾家母子熱熱的喝了免得因為淋雨而得病,曾漁深表謝意,夏楮皮擺手道:「客氣什麼,搭個順風船罷了,又不費事,誰出門不會遇到個難處,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因問起曾漁院試之事,知道曾漁果然是落榜了,便安慰了曾漁幾句,說曾漁還年輕,來日方長,兩峰先生看好的學生早晚是要進學的,不要急——

    說話間,兩個艄公一前一後開始撐船了,從杉溪碼頭到縣城南門埠口水路十六里,順風順水,艄公不需要太費勁撐船,只須把握好船頭方向即可。

    雨已經停了,從船舷左窗望出去可以看到西邊天際的霞光,紙商夏楮皮看著那霞光道:「雲散了,明日又是大天晴。」又問曾漁去縣城投奔何人?

    曾漁道:「在下是打算去府城謀生,在下有個姐姐嫁在府城。」

    夏楮皮道:「那就正好,我這船楮皮紙也是送往府城的,曾公子與令堂令妹今夜就在船上歇著,明日一早就到府城了。」又向船娘打招呼說多燒四個人的飯菜,曾公子一家要在船上一起用夜飯。

    這紙商是個熱心人,曾漁連聲稱謝,潦倒困頓時才更覺這種古道熱腸的可貴,曾漁道:「多謝夏朝奉盛情,只是在下到縣城還有點事,不敢耽擱夏朝奉。」

    夏楮皮道:「若是耽擱不久,那就不妨事,反正都是明早趕到府城,我讓船家泊在縣城南門等你,如何?」

    曾漁喜道:「多謝多謝,在下是想到西山拜訪呂翰林,不須耽擱太久。」

    呂翰林在永豐縣可謂家喻戶曉,呂翰林姓呂名懷,字汝德,自號巾石,本縣泉波鄉人,嘉靖十一年壬辰科二甲進士,選翰林第一,歷任兵、工二科給事、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主管南京翰林院事,因不肯阿附首輔嚴嵩,十年前辭官回鄉,築屋縣城西山,專心做學問,經史諸子、天文音律,無不精通,在廣信府乃至整個江西省儒林都極負盛名——

    夏楮皮一聽曾漁要去拜見本縣大鄉紳呂翰林,肅然起敬,能與呂翰林交往的那可都是士紳名流啊,說道:「曾公子只管去,我老夏等得,等到明天都無妨。」

    西邊天際霞光暗淡下去,天也很快就黑下來了,到天色全黑時,船就到了縣城南門碼頭,夏楮皮和曾漁一家也用過了夜飯,夏渚皮將船上的一盞燈籠給曾漁照路,曾母周氏不知兒子去找呂翰林何事,從沒聽說兒子認得那呂翰林啊,悄聲詢問,曾漁道:「兒子以前見過呂翰林,這回要到府城謀事,求呂翰林寫封薦書,娘放心吧,兒子很快就回來。」

    小奚僮四喜接過船家的燈籠準備隨曾漁去,曾漁吩咐他留在船上侍候,但曾母周氏定要四喜跟著曾漁,若是晚回來也好讓四喜先回個話。

    四月末的夜裡雖然沒有月亮,但星星很繁密,午後那場大雨把天幕洗得極乾淨,所以星星才會這般璀璨,那燈籠的光亮反而礙眼,曾漁乾脆讓四喜吹滅燈籠裡燭火,主僕二人在星光下走得甚為輕快。

    四喜問:「少爺什麼時候認得呂翰林的,四喜從沒聽少爺說過。」

    曾漁笑了笑,說道:「十年前就認得了,那年吳縣尊辦神童宴,本地知名鄉紳也應邀參加,那時我見過呂翰林一面。」

    四喜「噢」的一聲,心道:「這麼說少爺與呂翰林沒什麼交情啊,呂翰林會見少爺嗎?」

    南門碼頭離西山不過三、四里地,腳程快一刻時便到,去年曾漁與同學到西山踏春賞花時遙遙看看過呂翰林的宅第,就在西山東麓,大門前兩株大槐樹很醒目,曾漁和四喜來到古槐下的呂翰林府,只見大門緊閉,宅第內黑沉沉的似乎也不見燈火——

    四喜小聲道:「少爺,這呂翰林莫不是已經睡下了吧,這天剛黑沒多久啊。」

    曾漁道:「這可難說,呂翰林六十來歲了,老年人睡得早。」但還是讓四喜過去敲門,總要嘗試嘗試。

    很多時候,嘗試嘗試往往能獲得意外的機會,不嘗試那肯定什麼都沒有,天上不會掉餡餅,曾漁原以為這呂府大門不容易叫開,不料四喜才敲得兩下,大門「光」的一聲就開了,門內人急匆匆道:「張醫生來了嗎,快請快請。」兩盞燈籠明晃晃挑出來,待看清門外是一個少年書生和一個小奚僮,口氣頓時就不耐煩了:「你們是什麼人,我家老爺誰都不見,快走快走。」

    曾漁一聽,呂宅裡有人生病,這是機會啊,當然要抓住,朗聲道:「在下是祖傳的醫術,正為治病救人而來。」心裡祈禱千萬不要是呂宅有女眷要生孩子,分娩、難產那他可沒轍,別的病他都可以應付幾下,他父親、他兄長都是行醫的,說是祖傳醫術那是半點都沒錯。

    那個呂府管事聽曾漁這麼說,挑著燈籠走近幾步,打量著曾漁道:「你是哪裡的書生,治病救人可開不得玩笑。」

    曾漁拱手道:「家兄就是本縣養濟院的醫生,姓曾。」

    這呂府管事隨即接口道:「是曾筌曾醫生嗎?」

    看來大哥在本縣還有點名氣,曾漁點頭道:「正是。」

    呂府管事有點心動,卻還是搖頭道:「治病的事非同小可,還是等張醫生來。」

    曾漁知道呂府管事說的這個張醫生應該就是本縣名醫張景陽,張景陽少年時也是讀書作八股文想走科舉路的,無奈屢試不中,棄文從醫後沒幾年就有名醫之譽,可見一條道走到黑是不行的——

    曾漁道:「張醫生家在石田以東的十六都,離此四十里,一時半會哪裡就能趕到,治病如救火,豈能拖延,這位管家,你且說說府上誰人得病,是個什麼症狀?」

    呂府管事聽曾漁說得在理,便道:「得病的是我家小少爺,年方十六,因吃多了糯米食,黃昏時開始痛得打滾——你這書生,能治這病?」

    曾漁笑道:「當然能,手到病除。」隨即臉一板:「這個病張醫生當然也能治,但你家少爺拖不起!」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33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十一章蒜汁與山泉

    那呂府管事不敢怠慢,請曾漁先到門廳小坐,他入內去稟報,很快就出來了,客客氣氣道:「曾醫生請。」

    曾漁微笑道:「在下並非專職行醫,還在讀書求功名。」

    呂府管事「哦哦哦」道:「那曾公子請。」

    曾漁讓四喜在門廳等著,他隨呂府管事走過穿堂,穿堂後面是一個大天井,江浙一帶的民宅都有天井,在堪輿術中天井有養氣藏蓄之用,呂府的這個天井不小,有一丈寬兩丈多長,天井邊擱著幾盆花,夜裡也看不清是什麼花,香氣有些雜——

    「啊喲,啊喲,痛死了,我要死了。」右邊廂房有人在痛苦呻吟。

    呂府管事趨前數步,提高聲音道:「老爺,那位曾醫生來了。」還是稱呼曾醫生。

    廂房裡走出一個老鄉紳,身量中等,略有些佝僂,戴純陽巾,穿交領大袖直裰,因為背著光,曾漁瞧不清這老者面目,十年前在縣衙見過呂懷一面現在也早已沒有印象了,不知這老者是不是呂懷?

    老鄉紳打量了曾漁兩眼,曾漁年輕得不像話,哪像是能治病的,便有些不悅,略略一揖,道:「曾醫生哪裡來?」語氣冷淡。

    曾漁自然聽得出老鄉紳口氣裡的不滿,拱手道:「夫子有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老先生莫看晚生年少,晚生只說一句話:府上小公子的病晚生能治。」

    老鄉紳聽曾漁出言不俗,改顏道:「不是老夫怠慢,實在是小孫病得不輕——」

    曾漁道:「貴府小公子是吃多了糯米食,病起得急,若是藥對症,那痊癒得也快,若拖而不治——」,曾漁搖搖頭,後果之嚴重不言自明啊。

    「那就請曾醫生為小孫診治診治。」老鄉紳肅客入室。

    室內有四個婦人,其中兩個見曾漁進來就急急避入內室,剩下的兩個是僕婦,北窗下橫著一張竹榻,一個精赤著上身的少年在竹榻上輾轉反側,捧著肚子不斷呻喚,大汗淋漓,臉色發青,樣子極為痛苦。

    老鄉紳皺眉憂心道:「曾醫生,這就是小孫,這兩天吃多了粽子,今日早起就說腸胃不適,午後腹痛加劇,到黃昏時疼痛如絞,翻滾呼痛一個多時辰了。」

    「還沒到端午節就大吃特吃粽子了嗎?」曾漁點點頭,走近去伸手按了按那少年的肚皮,少年肚皮鼓脹脹的發硬,嘴裡呼出的氣有股惡臭,又翻看了一下眼白,心裡有數了,對那老鄉紳道:「老先生,讓廚下取大蒜一斤搗爛,和以西山泉水半鬥,一起喝下,病可痊癒。」口氣不容置疑,做醫生就得這樣,你若自己都猶猶疑疑下藥沒自信,如何讓別人相信你。

    老鄉紳稍一沉吟,便命僕人照辦,大蒜現成就有,西山泉也不遠,很快取來,泉水加蒜汁總共一大盆,一個僕婦扶那少年坐起,另一個端著大盆讓少年喝,少年喝了一口就不肯喝,這實在太難喝了,而且還這麼一大盆——

    老鄉紳上前勸道:「清兒,良藥苦口,勉強喝了吧,喝了肚子就不痛了。」

    少年顯然比較嬌慣,不肯喝,寧願歪在竹榻上捧著肚子喊痛,內室有婦人也勸道:「乖孫,喝幾口吧,這肚子痛受不了啊。」

    另一婦人是這少年的母親,說道:「小清趕緊喝,喝了就不痛了。」

    曾漁心道這婆婆媽媽的能治什麼病,拖到張景陽來了哪還有我的功勞,說道:「讓人灌他,只喝幾口沒用,要喝個精光,準備好淨桶防他嘔吐,叫兩個男僕來幫忙——」,又對那老鄉紳道:「老先生請出室相避,莫讓這股濁氣衝撞到,恐對老先生不利。」

    老鄉紳見曾漁指揮若定,顯然胸有成竹,便跟著曾漁走到天井邊,兩個男僕隨後進去幫助僕婦灌那少年蒜汁,自然少不了一番掙扎號叫,總算都灌下去了,卻又響起「哇哇」的嘔吐聲,有僕婦驚道:「醫生醫生,這剛喝下去的就都吐了。」

    曾漁在天井邊應道:「無妨,就是要吐了才好,若出恭也順暢了,那就不妨事了。」

    房內的少年吐得臭氣薰天,曾漁在門外都站不住,又往天井那邊走了幾步,老鄉紳跟過來拱手道:「有勞,有勞曾醫生,請到小廳一坐。」

    這老鄉紳就是呂翰林呂懷了,當面看到了還有點印象,曾漁跟著呂懷到小廳坐著,品了兩口本縣的悟峰雲霧茶,解釋道:「呂老先生,晚生祖傳醫術不假,但晚生並非醫生,只是自幼耳濡目染,也記得不少方子,今日來也是湊巧,晚生原本是來向老先生求一封書帖的,實在是冒昧。」

    以四品太僕少卿辭職閒住的呂懷聽了這話,雙眉一聳,「哦」了一聲,口氣就有些不一樣了,從一個病急亂投醫的患者家屬瞬間回復本來的鄉紳大佬身份,淡淡道:「老夫閒居多年,出入公門請托之事一向拒絕,曾醫生莫讓老夫為難。」

    曾漁暗道:「求人難哪,我這還給他孫子治著病呢,如果沒這遭事,怕不要吃閉門羹。」說道:「晚生豈敢以俗事煩擾老先生,老先生為官清正,不阿附權貴,高風亮節讓晚生極是仰慕,老先生恐怕早已不記得了,晚生十年前就曾瞻仰過老先生儀表風範,老先生風采,讓人一見難忘。」

    呂懷留心聽著天井那邊廂房裡孫兒的呻吟聲似乎小了,想必泉水蒜汁有療效,心情舒暢了一些,說道:「老夫昏耄,實記不得在哪裡見過曾世兄。」

    曾漁道:「嘉靖二十八年,那時本縣縣令是吳縣尊,老先生正是那一年掛冠還鄉的——」

    呂懷撚鬚點頭。

    曾漁又道:「那年八月,吳縣尊舉辦神童宴,晚生就是在神童宴上有幸瞻仰呂老先生風範。」

    呂懷側頭看著曾漁,臉現笑意,點著頭道:「原來是當年的小神童,今已是瀟灑青年書生了,哦,姓曾,老夫記起來了,是有個姓曾的童子,才思敏捷,據說能詩善畫,吳侯譽之為謝家寶樹,就是你?」

    曾漁道:「慚愧,正是學生,有負吳縣尊讚譽,蹉跎至今一事無成。」

    呂懷聽得廂房那邊有嘈雜聲,不知孫子現狀如何,心不在焉道:「曾世兄青春年少,還須勤奮砥礪,學問自然長進,不必太在乎科場功名,治學修身才是要務。」

    曾漁心道:「呂老先生,我可還有寡母幼妹要養活哪,倉稟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這個秀才功名對我很重要,我必須百般鑽營求取。」起身朝那邊廂房揚聲問:「出了何事?」

    有僕婦應道:「小少爺出恭了,出恭了!」語含歡喜。

    曾漁轉回來笑對呂懷道:「貴府小公子已不妨事,好好睡一覺,明日依舊神清氣爽,只以後莫再暴飲暴食,油膩食物要少吃。」

    那廂房安靜了下來,不再有呻吟叫痛之聲,呂懷心下寬慰,想起曾漁求他書帖之事,說道:「曾世兄家學淵源,醫術精湛,多虧曾世兄救治小孫,只不知曾世兄要老夫書帖為的何事?」

    曾漁便直言自己院試落榜、兄弟鬩牆、如今攜寡母幼妹漂泊的經過,他想求一個院試複試的機會,院試不比鄉試、會試除了主考官之外還有監試官、提調官,可互相監督,而且鄉試、會試場規森嚴,很難有通融之處,而院試基本由本省提學副使一個人說了算,這樣就有可轉圜之處,有些省就有院試後舉行複試的先例,比如某考生才華橫溢、聲名在外,但臨考前因病或其他重要的原因未能赴試,提學宗師為表示惜才,特批該考生參加複試——

    ——這種複試當然不是為該考生單獨舉行的,往往是讓該考生趕到其他府城參加這一府的院試,因為一個省的童生多達數萬甚至十餘萬,不可能集中在一地舉行院試,都是各府分開考,考期由提學副使確定,江西道提學副使黃國卿四月在廣信府舉行了院試之後,就將按臨撫州府主持撫州六縣的院試,再後則是袁州府的院試,曾漁就是想到撫州或者袁州再考一次,他不想再等三年,而且三年後也不見得就能考上,複試取中的機會反而更大,因為得到了特別關注,曾漁自信能以自己的文字打動黃提學,現在他就是想求呂懷呂翰林向黃提學寫封信讓他有這麼個複試的機會。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33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十二章先過老夫這一關

    老鄉紳呂懷聽曾漁道明來意,皺眉道:「曾世兄,你參加了本月上旬的廣信府院試,不比因故未到的考生,沒有理由申請補考啊,而且就算因故未到,提學也很少會同意補考,因為此例不能常開,不然將致非議。」

    曾漁當然知道申請複試的艱難,長揖道:「晚生不幸,家宅不寧,兄弟不親,不得已攜寡母幼妹漂泊謀生,若能補生員,那麼無論是做塾師還是為人書記都頗方便,懇請老先生成全。」

    呂懷笑了笑,說道:「曾世兄何以料定自己補考就能中式?」

    曾漁不自卑也不自傲,侃侃道:「晚生讀書頗知刻苦,八歲已能作八股,更慕古文詞,經史子集,詩詞歌賦,多有涉獵,自來場屋屈才,晚生正是受屈者,敢請老先生驗證。」

    呂懷沉吟片刻,說道:「那好,我出一題,你當場作文,若果然有才,老夫會為你投書黃提學,當然,黃提學肯不肯同意你補考暫且另論,你先過老夫這一關,老夫不能輕易為人作薦書。」

    曾漁慨然道:「就請呂老先生命題。」

    呂懷捻著白鬚道:「老夫不出四書題,也不出五經題,老夫要你代作一篇『重建永豐縣城記』,這是斯知縣要老夫作的,要勒石立碑紀念,你若作得好,就算黃提學不肯讓你補考,老夫也會薦你到本縣禮房做個文書,孝養母親、撫育幼妹應該不難,如何?」

    曾漁道:「多謝老先生,晚生知道修縣城的事,但未知其詳,不知老先生可有此次重修縣城的相關說明文字,晚生要先瞭解才好作文。」

    呂懷點頭道:「有,你隨老夫到書房來。」

    曾漁跟著呂懷來到書房,呂懷取了一些知縣斯正送來的文字資料給曾漁閱覽,又道:「紙筆都在這裡,你慢慢構思,老夫先去看看小孫。」

    呂懷來到天井右側的廂房,見長孫呂德清已經睡下,呼吸平穩,不再輾轉反側呻吟叫痛,呂懷這才放心,從管事那裡得知曾漁帶來的書僮還在門廳候著,便走回書房對曾漁道:「曾世兄,讓你那小僮先回去報信,免得你母親掛念,這碑記一時三刻也作不好。」

    曾漁在磨墨,說道:「不必了,免得童子夜深奔波,晚生已有構思,當能援筆立就,請呂老先生指教。」說罷開始提筆作文。

    呂懷就負手立在書桌邊看曾漁書寫,只見曾漁寫道:

    「嘉靖己未夏,兩廣閩浙盜起,延蔓東南,劫庫藏、縱囚獄、殺官吏,士民橫罹鋒刃。巡撫都御史柏泉胡公,乃審山川阨塞,舊無城池可守之邑,疏請而盡城之。所屬江右十有三郡,凡為城者十九。按永豐隸信州,去城五十里,由仙霞而東,當浙西戶;由盤亭而南,為閩之北門;萬山聳簇,原如長蛇,嶺如天塹,直有一夫當關萬夫不拔之險。故其地雖當兩省之沖,達官忠貴人不由、舟車兵旅不入,信東南溪山一絕境也……」

    看到曾漁一筆清健的小楷,呂懷暗暗點頭,這一筆好字就不錯,記文開篇寫得也曉暢明白,有唐宋古文八大家曾鞏之風。

    曾漁落筆極快,好似宿構,洋洋灑灑又寫了數百字:

    「——夫三關者,東南閩浙之咽喉也。方今東南之勢如病瘴,捨其咽喉不治,而曰我以安知恬養生,豈其道哉!識者謂胡公城永豐,與春秋之城虎牢,其義一也。初,公城豐檄下,令尹斯君正,集民庭下,宣諭公德意。豐民父老,無弗歡呼感泣,願為竭力就功。令尹乃筮日慮事,授徒役、布財用、具餱糧、伐磚石,以是年八月經始,明年八月竣事。城周圍九百四十七丈,趾廣一丈八尺,加雉碟六尺。為門四,別為小門二。城內周圍為馬道,外鑿濠池,長於城等,約費銀一萬八千餘兩——」

    這些都是知縣斯正提供的築城相關資料,難得的是曾漁短短時間看過之後就能歸納得清清楚楚,呂懷暗道:「此子不是讀死書的,有實幹之才。」

    只見曾漁筆不停書:「……然則繼今以往,內有城郭濠池之固,外嚴山林川澤之阻,修其什伍,備其器械,絕覬覦之私,消狂悖之氣,此其為東南山海關,安攘之功,獨豐民百年之利已哉——」

    寫到這裡,曾漁轉頭問呂懷:「呂老先生,那胡巡撫晉陞何官職了?」

    呂懷道:「已升任兵部右侍郎。」

    曾漁就又寫道:「胡公滌陽人,名松,字汝茂,號柏泉,以平寇功成,特簡恩召,晉陟兵部侍郎雲。」擱下筆恭恭敬敬道:「呂老先生,晚生這篇文草成了,請老先生指正。」

    曾漁作文時,呂懷就站在邊上全看過了,一篇近千字的「重修永豐縣城記」曾漁沒用到半個時辰就寫好了,幾乎沒有錯字塗改的,為文敘事明白、清通雅正,單就這篇文而言,呂懷自問也不能比曾漁寫得更好,而且曾漁還是這麼短時間倉促寫成的,這樣的捷才讓人驚歎啊。

    呂懷笑道:「好極,老夫就把這篇文交給斯知縣了,正愁年老文思枯竭難以塞責,曾世兄莫對人說起是你代筆哦。」

    曾漁趕忙道:「老先生太謙了,晚生慚愧。」

    呂懷躊躇片刻,說道:「曾世兄今夜就在寒舍歇息,老夫明日早起給黃提學寫一封信,你帶去當面呈遞。」

    曾漁深深致謝,又道:「家慈和小妹還在南門船上,晚生先回船上,明日上午再來老先生府上取信吧。」

    呂懷道:「那也好,你明日正辰時來取。」

    曾漁由呂府管事陪著出到門廳,見小奚僮四喜坐在那裡打盹,便叫起四喜,辭別呂府管事,往南門埠口行去,剛出了山麓走到豐溪岸邊,就見兩個提燈籠的、兩個抬籃輿的健僕迎面過來了——

    曾漁拉著四喜往路邊一讓,那一行人急匆匆走過,走在前面的那個挑燈籠的男僕對坐在籃輿裡的中年人道:「張醫生,到了到了,也不知我家小公子現在怎麼樣了,唉,真是急死人!」

    籃輿裡的中年人正是永豐名醫張景陽,呂翰林的孫子得了急病,他當然要連夜趕來,說道:「無大礙,我一劑藥下去,小呂公子就可痊癒。」

    腳步雜沓,一行人往西山呂宅奔去,山林恢復寂靜。

    曾漁自言自語道:「張醫生,抱歉抱歉,害你空跑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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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十三章慈母之憂

    主僕二人沿豐溪北岸往東,夜已深,曾漁知道母親會擔心,與四喜一路小跑,快到南門埠口時正遇紙商夏楮皮,夏楮皮道:「曾公子回來了——令堂念叨個不停,我老夏就只好來尋你。」因問曾漁見到呂翰林了沒有?

    曾漁一邊走一邊略略說了為呂翰林之孫治病的經過,又說今夜不能搭船去信州,他還要等呂翰林的薦書,所以準備在南門碼頭附近找家客棧住一夜——

    夏楮皮笑道:「這還真是碰巧,沒想到曾公子還能治病,我知道我知道,令兄就是醫生。」又道:「我這船楮皮紙早一天晚一天到府城並不要緊,曾公子若不嫌棄,我就讓船等你,我們明日上午再動身。」

    曾漁作揖道:「多謝多謝,待我問問家母。」

    回到船上曾漁向母親說起,曾母周氏當然是願意在船上過夜的,住店的話少說也要三分銀子,現在這種天氣在船上將就一夜無妨,而且明天可以搭船到信州,在曾母周氏想來,雖有大伯留下的二十兩金子,但那是要給曾漁娶妻用的,所以一切用度能省則省,一家三口無依無靠,以後要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已經是亥末時分,南門埠口白日喧囂早已散去,萬籟俱寂,只有豐溪的流水聲時隱時現。

    艄公和船娘夫婦在船尾小艙歇息,紙商夏楮皮則在船頭鋪了一張篾席躺著,說這樣涼快,把船艙留給了曾漁一家。

    妞妞已經先睡下了,母親周氏半靠半坐執一把蒲扇給妞妞扇涼趕蚊蟲,曾漁道:「娘,你也歇著吧,時辰不早了。」

    曾母周氏「嗯」了一聲,低聲道:「魚兒,這夏朝奉是好心人,我們母子現在承人家的情,受人恩惠要牢記,以後我兒若出息了,有機緣也還人家一個人情。」

    曾漁點頭:「兒子記下了。」

    曾母周氏又道:「那呂翰林肯為你寫薦書幫你謀差事,就是你命中的貴人,呂翰林是本縣大鄉紳,什麼也不缺,憑咱們這等身份也不敢說以後如何報答,反正這恩情你要記著。」

    曾漁道:「是,兒子有恩報恩。」心裡想著等明天取到了呂翰林的書帖後再向母親說明他是想補考生員——

    艙內響起不輕不重的鼾聲,四喜一躺下就睡著了,這小奚僮今天是累到了。

    曾漁也感到疲憊,冒雨趕了那麼多路,又打起精神寫了那篇「重修永豐縣城記」,費神耗力,現在很想兩腳一伸就躺下,但十幾年養成的習慣,還是盤腿趺坐,抱崑崙、鳴天鼓、漱咽摩腎,練了一遍八段錦後才合衣躺下,很快就睡著了。

    後半夜,曾漁忽然醒來,覺得微風拂拂,轉頭看時,母親竟然還沒睡,靠坐在船艙一側給他和妞妞扇風驅蚊——

    「娘,你怎麼還不睡啊!」曾漁坐起身來。

    「娘已經睡了一覺了,也是才醒來。」

    曾母周氏說著,挪一挪身子,坐端正一些,卻又側耳道:「魚兒你聽,好像哪裡有人在哭——」

    曾漁凝神聽了聽,便笑道:「娘,這哪裡是有人哭啊,那是水碓轉動的聲音,離此不遠有個磨坊,水碓聲忽遠忽近聽著象嗚咽。」

    曾母周氏又側耳聽了片刻,輕聲笑道:「我說呢,誰這麼淒苦,都半夜了還在哭,卻原來是水碓聲啊。」

    木船篷窗有微光透入,曾漁看到母親髮髻齊整,那根銀簪還端端正正插著,就知道母親一夜沒睡,母親就這樣給他兄妹二人打扇子驅蚊、聽到遠處的水碓聲就以為是誰家在哭,這是母親自己內心悲苦啊!

    曾漁眼淚奪眶而出,跪伏在母親腳邊,悲聲道:「兒子不孝,讓母親受苦。」

    曾母周氏慌道:「怎麼了怎麼了,好端端的說這話?」要拉兒子坐起來,卻摸到兒子一臉的淚水,愈發慌了,連聲道:「小魚,魚兒,為何哭啊,你別嚇娘啊!」

    曾漁不想驚動其他人,趕忙抹了一把眼淚坐起道:「娘,兒子是覺得自己都已經長大成人,卻還要娘跟著漂泊受苦,兒子心裡著實難受——」

    「不苦不苦。」曾母周氏趕緊打斷兒子的話,拉過兒子的手輕輕拍著,「娘不苦,而且這事哪裡能怨得你,你已經做得很好,娘這兩日見你說話行事都很穩重,比以前強多了,娘心裡很寬慰呢。」

    既然話說開了,曾漁就對母親說了他想爭取補考之事,總要嘗試一下,他不想再拖三年,如果不能補考或者補考依舊不中,那就只好先謀個差事慢慢熬——

    曾母周氏問:「若能補考的話在哪裡考?」

    曾漁道:「提學官考了我們廣信府後就要到撫州主考,撫州院試兒子是趕不上了,但五月底袁州府試兒子一定趕得到,兒子想先一步趕到袁州府城,等黃提學一到,兒子就呈上呂翰林的書信,爭取得到補考的機會,兒子想再試一試,兒子有點不甘心。」

    曾母周氏心裡有些擔憂,兒子這般熱衷功名,若再落榜會不會承受不了啊,她卻不知道自己兒子的靈魂已經融入了另一個靈魂,兒子還是她兒子,但精神心智頗有不同,現在的曾漁並沒有比以前更聰明,有變化的是務實的心態和審時度勢的能力——

    「兒呀,從這裡去袁州有多少路程?」曾母周氏問。

    曾漁道:「大約有一千里。」

    「啊。」曾母周氏驚道:「這麼遠!」

    這正是曾漁為難之處,說道:「兒子現在擔心的是娘和妞妞,這裡去袁州往返兩千里,連考試大約要兩個來月,兒子年輕力健,這麼點路程算不得什麼,兒子去年不就去過廬山白鹿洞書院聽講嗎,但娘和妞妞趕這遠路顯然不妥,兒子是想到府城問問若蘭姐姐能否照顧娘和妞妞兩個月,兒子不管補考如何,都會在六月底或者七月初趕回來——娘意下如何?」

    若蘭姐姐就是曾漁同父異母的姐姐曾若蘭,曾漁六歲時曾若蘭就嫁給了信州一個姓祝的子弟為妻,祝家是做砂糖生意的,家境比較殷實,曾漁的父親和嫡母在世時,曾若蘭每年都會回石田探望父母,雖非一母同胞,但曾若蘭對聰明好學的曾漁還是很喜歡,每次歸寧都會給曾漁帶些禮物,叮囑曾漁要好好讀書,六年前二老謝世後,曾若蘭就難得回來了,不過姐弟關係依舊還好,曾漁前兩次院試都是借住在信州城外的姐姐家裡,只有這次沒有去——

    曾漁見母親一時沒答話,知道母親有顧慮,曾若蘭畢竟與他不是同胞姐弟,就又說:「我們不住祝家,就在祝家附近租兩間屋,請姐姐和姐夫關照一下,不要讓當地人欺負,祝家在當地頗有些財勢。」

    曾母周氏點頭道:「好,魚兒你儘管去袁州就是,但不管考得如何,你都要趕緊回來,娘和妞妞可都盼著你呢,你是我們的主心骨。」

    曾漁含淚道:「兒子曉得,娘放心。」

    母子二人說著話,天漸漸的亮了,船娘已經在淘米煮粥,妞妞揉著眼睛坐起來,嬌憨地問:「阿娘,我們到府城了嗎?」見母親和哥哥還有四喜看著她笑,都不說話,她就自己走到船頭一看,咦,好像還是昨天的地方啊,系船的這棵大樹一模一樣——

    粥煮好了,夏楮皮正待招呼曾漁一家喝粥,忽聽岸上有人高聲問:「石田的曾公子是哪條船?石田的曾公子——」

    夏楮皮忙對艙室裡的曾漁道:「曾公子,有人找。」

    曾漁剛走到船頭,那個叫喊著要找石田曾公子的人聽到夏楮皮說話就大步過來了,卻是呂府管事,身後還跟著一個挑籃子的二漢。

    這呂府管事見到曾漁,滿面堆笑,作揖道:「我家老爺讓我來請曾公子去宅裡用早飯,這兩個食籃是送給曾公子令堂和妹妹的食物。」說著,讓府上幫傭的二漢把食籃挑上船。

    曾漁便向母親說了一聲,又對夏楮皮道:「夏朝奉,勞你再等一時三刻。」

    「好說好說,曾公子只管去,我等得,我等得。」

    紙商夏楮皮見呂翰林派管家請曾漁去用飯,還送了食籃給曾漁的母親和妹妹,禮數著實周到,顯然呂翰林對曾漁比較看重,夏楮皮為人本就熱心,豈會有不等曾漁的道理。

    曾漁隨呂府管事上岸去了,曾母周氏和妞妞喝粥,那兩個食籃暫不能動,要等曾漁回來再說。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曾漁回來了,呂府管事又送到埠口,貌甚恭敬。

    曾漁上了船,對夏楮皮道:「夏朝奉,勞你久等了,我們動身吧。」又向岸上的呂府管事拱手道:「勞煩管家帶話,晚生多謝呂老先生,晚生若回永豐,定再登門拜見聆聽教誨。」

    兩條竹篙一前一後,木船離開永豐縣城南門碼頭,向六十里外的信州出發了,船艙裡的曾漁請夏楮皮一起品嚐呂翰林府上送來的吃食,兩個食籃,其中一個籃子有兩筒梧峰雲霧茶和五斤土糖,另一個籃子裡是四樣菜餚和四樣糕餅,都頗精緻,口味亦佳——

    紙商夏楮皮嘖嘖讚歎說:「今日托曾公子的福,我老夏也能嘗到翰林呂府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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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十四章冤家路窄

    木船流駛於水質清澈的豐溪上,兩岸丘陵平野,草木繁盛,屋舍農田,錯落有致,岸邊村落農人挑糞灌園,婦人汲井浣衣,雞鳴犬吠,孩童啼笑,一派江南夏日田園風光。

    曾漁一家居住的石田也同樣是鄉村,以前身在其中並不覺得這些景像有何稀罕可看之處,今日置身行駛的船上逐流觀景,感受便不相同,還未離鄉,就有些思鄉了,尤其是曾母周氏,雖然兒子曾漁得到了呂翰林的薦書,但她對兒子要千里迢迢去袁州複試還是憂心忡忡,當然,她現在不會流露憂色,不能讓兒子擔心——

    妞妞最快活,她長這麼大這是第一次出遠門,小女孩兒蹶著屁股趴在篷窗上指點岸邊風景,嘰嘰喳喳問曾漁:

    「哥哥,這座山叫什麼名?」

    「哥哥,這是個什麼村?」

    ……

    木船經過崇善鄉時,妞妞又問了:「哥哥,這又是什麼山?」

    曾漁答道:「那是博山,博山對面是鶴山。」

    妞妞轉頭望著曾漁,一臉的崇拜:「哥哥,你真厲害,什麼都知道。」

    曾母周氏聽說那座山就是博山,就對曾漁道:「博山有座能仁寺,香火很盛,娘一直想來寺裡進香,可惜幾年前失火燒掉了。」

    坐在一邊的夏楮皮接話道:「是啊,那叫燒得一個乾淨,除了半間伽藍殿,其餘全成了灰燼,和尚也都散了。」

    小奚僮四喜聽夏楮皮說起能仁寺伽籃殿,心就有些提起來,偷眼看少爺曾漁的臉色,少爺臉色如常,似乎已經忘記前夜的事,四喜這才放心,心道:「嗯,少爺重新振作起來了,這真是好極了!」

    ……

    豐溪流過崇善鄉西邊一個名叫和尚渡的地方後就算出了永豐縣境,前方就是上饒縣,上饒縣城是州、府的治所,扼浙閩門戶,在整個江西省也算得上是屈指可數的繁華市鎮,午後未時,紙商夏楮皮的船泊在了三江口碼頭,這裡是靈溪、豐溪匯入信江的合流之口,往來舟楫甚多。

    在船上用過午飯,曾漁攙著母親上了信江北岸,又來牽妞妞下船,夏楮皮幫忙把衣奩、書篋等行李搬上岸,然後向曾漁作揖道:「曾公子,我們這就別過了,祝曾公子一路順風、補考高中。」

    曾漁謝過這個熱心的紙商,待要扶母親乘驢,曾母周氏道:「坐了一天的船,有些頭暈,還是走走路更踏實。」

    四喜就把書篋讓黑驢馱著,曾漁陪著母親和小妹向府城西郊的祝家畈緩緩行去,午後太陽很曬,從三江碼頭到祝家畈有六、七里路,道路邊沒什麼樹木可遮蔭,曾漁就撐開傘給母親遮陽,曾母周氏道:「娘沒這麼嬌貴,晴天打傘讓人笑話,官老爺才喝道張蓋呢。」

    曾漁笑問:「娘是不是盼望兒子有朝一日做大官,威風凜凜喝道張蓋?」

    望子成龍、當官發財應該是絕大多數做父母的對兒子的期望,但曾母周氏卻道:「你大伯臨終留言不讓你做官呢,說貴溪的夏相公都死得那麼慘,官可不好當,娘聽別人說那呂翰林也是虧他走得快,不然也要害在分宜的嚴相公手裡。」

    曾漁笑道:「兒子聽娘的,不做官。」

    曾母周氏見兒子回答得爽快,忍不住笑,說道:「咱們母子在說癡話,讓人聽見要笑掉大牙,好似這官由著咱們想當就當、不想當就不當一般——不過呢,為娘只要我兒平平安安、無病無災、娶妻生子、快活一生就好,不必去苦求什麼功名。」

    曾漁知道母親還是不怎麼想讓他去袁州補考,說道:「娘,以兒子的才學,考個秀才是不難的,兒子缺少的是一點運氣,但運氣這東西周轉變化,兒子覺得現在開始轉好運了,不然哪有那麼巧治好了呂翰林孫子的病輕易得到呂翰林的薦書?所以兒子想赴袁州嘗試一下,因為有了秀才功名,好處著實不少,免徭役是其一,有事要見縣尊只寫稟帖可以不跪、鄉里父老遇到秀才都是肅然起敬,謀差事過生活也容易得多——娘希望兒子平平安安、快樂一生,但如果兒子連秀才都不是,沒身份沒地位,那隨便遇上個有點財勢的人都可以欺負兒子,處處憋屈,哪裡談得上平安快樂啊。」

    世間事還真就有這麼巧,曾漁話音剛落,突然聽到後面有人大叫道:「前面那個打傘的不就是曾漁嗎!」

    曾漁不用回頭就知道說話的是他大嫂謝氏最小的弟弟謝子丹,前日在縣城南門渡口見過面,謝子丹對他是百般嘲諷,當時他都忍了,他之所以要千方百計爭取補考的機會,謝子丹、蔣元瑞對他的刺激也是原因之一,秀才是一道坎,跨過這道坎才可以暢想美好生活——

    「少爺,少爺,是謝家的那個六公子。」

    四喜有些慌張,他是偷偷跑出來跟著曾漁母子的,事先未經家主曾筌同意,而且他也知道昨天謝氏回娘家是要搬兵來教訓曾漁,原以為離開永豐縣沒事了,哪裡料到會在這府城外遇到謝家老六謝子丹!

    道路左近有一座朱公祠,不知祭祀的是哪個朱公,反正不是朱熹,曾漁以前進這祠堂歇過腳,他對母親道:「娘,你和妞妞到這祠堂歇一下涼,這日頭太曬了,我和謝子丹說幾句話。」他知道謝子丹嘴裡肯定吐不出什麼好話,所以想讓母親先避一避。

    曾母周氏朝後面看了看,見有一群人正快步趕過來,忙叮囑曾漁道:「魚兒,你莫要與謝家人起爭執,咱們能忍則忍。」

    曾漁道:「兒子曉得,娘趕緊到祠堂歇著,妞妞也進去。」

    妞妞聽阿娘和哥哥的口氣有些不對,看到一群人趕來,她也緊張起來,拽著母親的袖子往朱公祠就走。

    小奚僮四喜也很想進祠堂避一下,卻又覺得少爺一個人留在這裡勢孤,正遲疑間,聽到少爺說:「四喜,不用慌,怕他們做什麼。」

    「果然是曾九鯉,哈哈哈哈。」

    謝子丹口氣簡直是快活,不是他鄉遇故知,而是又有可以戲弄、可以取笑的對象了,上次在南門渡口嘲弄曾漁不盡興,這回遇上了豈肯輕易放過,而且這回他佔著理——

    曾漁轉過身,就見兩架籃輿一前一後停在路邊那株羅漢松下,後面還跟著四、五個僕人,前面籃輿坐的是謝子丹,後面那架籃輿呢,卻是蔣元瑞。

    曾漁皺起眉頭,心想:「怎麼又遇上這兩個人,真是冤家路窄嗎。」母親和妞妞在這裡,還是能忍則忍,拱手道:「蔣兄、謝兄,兩位這是要去哪裡?」

    新進學的秀才蔣元瑞一臉的傲氣,坐在籃輿裡就沒打算起身還禮,只點了一下頭,只管搖折扇。

    謝子丹倒是很快鑽出了籃輿,走到曾漁跟前卻把臉一板,冷笑道:「我倒要問問你這是要去哪裡?」

    曾漁盡量心平氣和道:「我已與長兄分家,離開石田獨自謀生。」

    謝子丹怒氣沖沖道:「我二姐昨日回家,說你叫囂著要分家析產,還辱罵長兄長嫂,你一個妾生子,下賤的東西,膽敢謀奪兄嫂的家產,叫你那老娘出來,躲起來——」

    謝子丹話還沒說完,眼前突然起了一陣風,隨即左臉挨了重重一記耳光,左耳「嗡」的一聲,整個人隨即向右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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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十五章退路

    謝子丹是陪蔣元瑞來府城儒學報到的,相比縣學生員,這府學生員似乎又略高半等,最起碼接觸到的官員士紳就非小縣永豐能比,蔣元瑞自然是志得意滿,二十年寒窗苦讀的鬱悶這幾日盡情釋放——

    在船上,蔣元瑞聽謝子丹說起曾漁要分家析產之事,當時就大肆嘲笑了一番,沒想到在這府城安民門外就遇上了曾漁,蔣元瑞傲不為禮,籃輿也不下,在樹蔭下坐看好戲,謝子丹氣勢甚盛,罵得曾漁臉色都變了,蔣元瑞正看得有趣,突然眼前人影晃動,「啪」的一聲肉肉相擊的脆響,還沒看分明,謝子丹就倒在了曾漁腳下——

    蔣元瑞吃驚地大叫起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就想站起身來,卻忘了自己是坐在籃輿裡,籃輿裡哪能站立,頓時踩歪,蔣元瑞也摔倒在地,嗷嗷驚叫。

    抬這兩架籃輿的四個腳夫是碼頭臨時雇的,謝子丹和蔣元瑞各帶了兩名僕從,蔣元瑞讀書眼睛讀壞了沒看清謝子丹怎麼就突然倒地,這些僕人卻是看清了的,謝家的兩個男僕大叫著衝上去,一個攙起地上的謝子丹,另一個握著拳頭怒視曾漁,叫道:「你竟敢打人!」

    曾漁右手握緊又鬆開,不停搓動手指,這一巴掌打得重,他手掌也是生痛,看那謝子丹,左臉掌印宛然,明顯腫了,鼻孔流血,嘴巴都痛歪了,在僕人的攙扶下勉強站起來,卻又踉踉蹌蹌往後退,所幸攙著他的那個僕人奮力撐住,沒再跌倒。

    剛走到朱公祠石階上的曾母周氏聽到這謝家老六罵得難聽,不禁又羞又氣,兩眼含淚,轉過身正待吩咐兒子莫要與人爭執盡快離開這裡,卻見謝家老六已經被曾漁一巴掌扇倒在地,這讓大半生謹小慎微的曾母周氏嚇得臉上失色,打了人那是要吃官司的,這可如何是好?

    謝子丹被曾漁一記耳光打懵,好一會才緩過神來,暴躁狂怒,雙目圓睜,嘶聲道:「你竟敢打我,我今日非打斷你狗腿不可,我呸,呸——」,嘴裡吐出兩口血水,攙著他的那個僕人驚呼:「六少爺,你牙齒掉了!」

    謝子丹低頭一看,泥地上他剛才吐的血水裡有兩顆牙齒,他嘴巴已經痛麻了,感覺不出打落了牙齒,看見了才知道,而且左耳一直「嗡嗡」響,怕是被打聾了,急怒攻心,叫道:「張卯、陳彎狗,給我打,打死這個下賤的妾生子。」對扶著他的僕人張卯就是一搡,吼道:「去啊,杵在這裡作甚,給我狠狠打。」

    朱公祠邊的曾母周氏急道:「不要打,不要打人,魚兒,別和人撕打。」

    謝子丹歪著嘴看著台階上的曾母周氏,喝道:「打,連這老乞婆一塊打,狠揍一頓,捆起來帶回縣上去,這妾生子偷盜家財想要逃跑,我呸。」又是一口血水。

    曾漁動手打謝子丹耳光前已經想過可能導致的嚴重後果,對母親道:「娘,別人欺負到我們頭上了,沒法再忍。」說著,一拳就朝攔在他跟前的那個名叫陳彎狗的謝家男僕腦袋擊去,陳彎狗急忙伸手格擋,曾漁身子一矮,右腿掃出,陳彎狗「撲通」一聲就倒了。

    三寮曾氏祖傳的散手最適合實戰,對付幾個村漢豈在話下,曾漁撩起長衫下擺從陳彎狗身上一躍而過,幾步搶到謝子丹、張卯二人身前,張卯慌慌張張要來阻攔,被曾漁一手撂倒,隨即一把揪住謝子丹前襟,冷冷道:「謝老六,有膽你再罵一句——」

    謝子丹這才想起曾家是堪輿世家,這個曾漁本來是要做風水師的,風水師都會點武藝,謝子丹大叫:「蔣兄,蔣兄。」同時兩手亂舞,像女人一般撕打,「啪」的一聲,右臉又挨了重重一記耳光,痛叫起來——

    蔣元瑞這時已經在僕人的攙扶下爬起身,卻見謝子丹被曾漁揪住扇巴掌,不免心驚肉跳,但謝子丹是他好友啊,這幾日對他更是百般奉承,他理應給謝子丹撐腰,而且他覺得現在的他應該有這個面子——

    「曾九鯉,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當衢行兇,快快放手。」

    這新鮮出爐的府學生員戟指曾漁,一臉的威嚴。

    謝子丹叫著「蔣兄救我,蔣兄救我」,嘴裡的血沫濺到曾漁揪他的手上,曾漁發力一搡,謝子丹仰面跌倒,曾漁朝蔣元瑞走過去——

    「你想幹什麼!你想幹什麼!」

    蔣元瑞見曾漁攘著袖口目露凶光的樣子,嚇得連連後退,腳絆到樹根,向後一跌,他的僕人眼急手快將他扶住,另一個僕人色厲內荏道:「我家公子是府學秀才,和縣尊老爺都是相互作揖的,你敢對我家公子動手,就抓你去見官打板子。」曾漁沒費什麼勁就打倒了謝子丹三人,蔣氏的這兩個男僕哪敢和曾漁動手,只敢虛言恫嚇。

    「魚兒魚兒。」曾母周氏聲音急切。

    曾漁停下腳步,盯著蔣元瑞道:「我和謝老六算是親戚,這是我和他之間的私事,與你無關,你若不識趣,我連你也照打不誤,你試試。」

    蔣元瑞被曾漁盯得膽寒,又看謝子丹臉被打得通紅腫脹,不敢再留在這裡,叫著:「進城,進城。」

    四個抬籃輿的腳夫原本避在一邊,這時走過來兩個扶正籃輿讓蔣元瑞坐進去,抬起來就走,蔣氏二僕趕緊跟上。

    另兩個腳夫遲疑著不敢靠近,張卯、陳彎狗這時也爬起來了,畏畏縮縮過來扶謝子丹,謝子丹跌傷了腿,坐在那呻吟,臉腫得像豬頭——

    蔣元瑞覺得這樣灰溜溜地走很沒面子,坐在籃輿上扭著脖子瞪曾漁道:「曾漁,你等著,我們公堂上見,你侮辱生員,我……」

    曾漁暴跳起來,衝過去照著蔣元瑞腦殼就是一巴掌,把蔣元瑞頭戴的方巾都打癟了,反正不管動沒動手,這姓蔣的都會去告狀,所以乾脆就給他一巴掌出出心頭惡氣。

    蔣元瑞嚇得半死,抱著頭叫著:「快走,快走。」一架籃輿、兩個僕人飛一般的往安民門去了。

    趁著曾漁追打蔣元瑞這隙,兩個腳夫和謝氏家僕把謝子丹攙進籃輿坐好,抬著也往安民門跑。

    曾漁當然也不會去追,轉回來對母親道:「娘,若蘭姐姐家我們去不得了,要立即離開這裡,既然遇上了謝老六,就算我不揍他,娘和妞妞在這裡也不會住得安生,兒子實忍不得這姓謝的對娘不敬,所以就動粗了。」

    曾母周氏也知怨不得曾漁莽撞,謝家老六言語太傷人,若不是曾漁會幾招散手,謝老六還真會抓她們母子回去,那可就連大伯留下的二十兩金子都要說不清來路了,問道:「兒呀,那我們去哪裡?」

    曾漁道:「娘就與兒子一道去袁州,就當是旅遊散心。」

    曾母周氏其實願意和兒子在一起,信州祝家畈這邊她不大想住,曾若蘭畢竟不是自己的女兒,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曾漁不在更沒主心骨,說道:「這樣的話,娘和妞妞拖累著你,路上只怕行不快。」

    曾漁道:「娘放心,兒子早想到了,若袁州院試趕不上,兒子就去吉安府,這樣就多出了二十多天的時間,我們在路上也不用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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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十六章貴溪三癡

    四喜早已把沉重的書篋背上,牽驢過來道:「奶奶、少爺,我們趕緊上路吧。」這小奚僮怕謝老六去城裡叫來官差把少爺抓走,同時心裡也是暗感興奮:少爺剛才那幾巴掌打得可真解氣哪。

    確實不能多耽擱,曾漁讓母親和妞妞一道騎驢,他背著兩個衣奩和羅盤包袱,四個人又回到三江埠口,紙商夏楮皮的船已經不在這裡了。

    廣信府盛產紙、茶和藥材,行銷大明兩京十三省,信江就是廣信府水路交通的要道,順信江直下可抵達鄱陽湖,經由鄱陽湖出湖口可入長江,也可溯流贛江到大庾嶺,無論是經大運河北上京城還是越大庾嶺轉北江下廣州都頗便利,所以從信州這邊往饒州鄱陽湖方向去的商船極多,曾漁想搭這樣一條商船到貴溪再走陸路,但問了好幾條船都說不會立即動身——

    這時有一條小船撐過來問訊,但只肯送曾漁一家到八十里外的鉛山縣河口鎮碼頭,曾漁急著離開這裡,也就顧不上那麼多,先到鉛山再說,談好了船銀是一錢三分,一家人便上了船。

    這船比紙商夏楮皮的船小很多,若只是曾漁一家人倒還好,但那頭黑驢也得牽進艙中繫著,繫在狹窄的船頭容易受驚落水,這樣艙中就有些逼仄侷促了,而且天氣熱,牲畜氣味比較難聞,妞妞皺了皺鼻子說「好臭」,曾母周氏卻絲毫沒有不適的神色,顯得隨遇而安,曾漁說想要換條大點的船,她不同意,換大船肯定要多費銀錢。

    信江向西南方向奔流,順風順水,船行頗速,估計有三個時辰就能到達鉛山縣河口鎮,曾漁又與船主商談,再添一錢七分銀子連夜直送到貴溪,船主卻不答應,說與某位商人約好要在河口接一批棉布回信州。

    曾漁也就作罷,在這船上過夜也實在不舒服,天氣又熱,他擔心母親和妞妞會悶出病來,還是在河口鎮找間客棧洗漱休息明日再上路為好。

    離上饒縣城遠了,船行水上波聲細細,曾漁的心漸漸靜下來,痛打謝子丹、蔣元瑞的快意已經淡去,那種痛快只是暫時的,更多的是對前程的思慮,曾漁自己不怕吃苦,他年輕力壯無所謂,但他怕母親和幼妹跟著他吃苦,現在他已經沒有了退路,除非考取生員功名他才有可能返回家鄉,不然的話一回去謝子丹一家就會把他揪上縣衙受審,這簡直就是有家難奔、逼上梁山的味道了——

    但是,去袁州或者吉安補考真的就一定能取得秀才功名嗎,現在連補考的機會能否爭取得到都還很不確定,他讓母親和小妹跟著他千里奔波,這明智嗎?

    雖然兩世為人,但如果自認為從此就無往不利,抄兩首詩就名動八方、參加科舉就能連捷而且還得是案首魁元、求財做生意短時間內就富可敵國,那純粹是癡人說夢,曾漁沒敢這麼意淫——

    單就寫八股文而言,曾漁自問沒比以前有任何長進,半個月前院試時的兩篇八股文他都還記得,完全發揮了水平,破題明晰、承題自然、說理曉暢,唯一的毛病是借題發揮得稍微過了一些,但就整體而言,取中秀才應該是情理之中,這不是曾漁自以為是,因為他看了很多程文,程文就是院試、鄉試、會試取中的那些八股文彙編刊刻成的書,有了比較就大致能知道差距,曾漁的八股文水準不比那些院試程文遜色,夏兩峰先生就是這麼說的,可現實卻是曾漁落榜了,平時作文遠不如他的蔣元瑞卻能高中,所以說這科舉考試看似公平,但其中偶然性、不確定性、意外比比皆是——

    這一刻,曾漁的信心有些動搖,秀才可以三年後再考,對他這種拖家帶口的來說,也許就近找一個城鎮覓屋住下,謀一份差事,讓母親和妞妞過上安穩日子才是最穩妥的,只是不爭取補考,又實在不甘心——

    「魚兒。」曾母周氏說話了,「你也不要顧慮太多,為娘身體尚健,不怕走遠路,你要去袁州或者吉安爭取補考,那就爭一回,萬一沒考中,咱們就去興國三寮安家,那裡離三寮不遠對吧,三寮是我們的祖處,回祖處沒人會欺負我們,所以你儘管放寬心,讀書、習字,這些可不要荒廢了。」

    曾母周氏雖不識字,但善良知禮,處處為兒子著想,這時見兒子有些愁眉不展,料知兒子心事,就出言寬慰。

    曾漁心情頓時開朗起來,母親打消了他的後顧之憂,母親偉大。

    ……

    入夜時分,小船泊在了鉛山縣河口碼頭,只見舟楫如林,繞岸燈火如白晝,比上饒縣的三江碼頭還熱鬧繁忙。

    河口鎮是廣信府最繁華的市鎮,鉛河在河口這裡匯入信江,水面增寬,水流平緩,水深清澈,可以航行八百石大船,所以從信州來的小商船大多都在這裡更換大船再轉運別處,此地貨聚八閩川廣、語雜兩浙淮揚,號稱八省碼頭,商賈雲集的地方,賭館娼寮自然興盛,永豐鄉間婦人對罵,常能聽到「河口婊子」這句話,這是罵女人狐媚會勾引男人,很惡毒的罵人話,但同時也等於是承認這個女人很美,能勾男人的魂——

    載曾漁一家來河口的船主急著要去接貨,一到碼頭就催曾漁趕緊上岸,曾漁剛把行李搬到岸上,正待下船去攙扶母親,袖子突然被人拽住,一個嬌滴滴的女聲道:「這位公子,住店嗎?」

    曾漁回頭一看,一個年約二十出頭、模樣嬌俏的婦人正衝他拋眼風,見他回頭,又嬌聲道:「啊呀,好俊的書生,住我家客棧吧,一夜只要三分銀,還有很多樂子,包管公子心滿意足。」一邊說一邊連拋媚眼,表情極是媚惑,明顯不是良家。

    一夜三分銀倒是不貴,但這種碼頭拉客的信不得,一不小心就會陷入美人局、仙人跳,那可麻煩,曾漁道:「不要歪纏,我母親和小妹都在船上。」

    那婦人朝小船一看,二話不說就放了手,找別的主顧去了,一句話一個媚眼也不浪費,曾漁就知道這婦人絕非正經開店的,是看到他有老有小,行騙恐有後患,還是找單身客人下手為好,不知今夜哪個倒霉蛋會上鉤?

    黑驢馱著行李,四喜牽著黑驢,跟在曾漁母子三人身後在鵝卵石鋪成的街面上緩緩而行,曾漁找了家門面頗大的客棧,客棧名叫四海居,有驢馬槽房可寄養牲口,客房分三等,上等房住一天要一錢二分銀,免費供應一份早點和晚餐,曾漁只住一夜,就要了一間有兩張床的中等客房,連同餵養黑驢的草料,共計五十文錢,五十文錢約等於五分銀——

    談妥住店價錢,曾漁到店外請母親進去,突然聽四喜叫道:「這不是來福哥嗎,來福哥,你怎麼在這裡?」

    曾漁抬眼看時,見一個大塊頭的短衫男僕挑著擔子已經從「四海居」門前走過,聽到四喜叫就踅了回來,憨笑著正要和四喜說話,一眼看到曾漁,忙放下擔子作揖道:「曾少爺在這裡啊,我家少爺在那邊。」轉頭大叫起來:「少爺少爺,曾少爺在這裡,石田的曾少爺。」嗓門大得嚇人。

    走在前面的一個方巾儒生回過頭來,「四海居」門前燈籠高張,那儒生看清了曾漁面貌,喜形於色,大步走過來,說道:「九鯉,九鯉,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昨日到了石田尋你,令兄說你去了府城,卻又不知你在府城哪裡,令兄情緒不佳,說話吞吞吐吐,我就只好回貴溪了,卻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九鯉,你還好吧?」

    這儒生三十來歲,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白面微鬚,相貌算得周正,神色間有一種清雋氣,身後卻還跟著一個穿淺色褙子的婦人,婦人原本笑面如花與那儒生說著話,突然看到立在「四海居」門前的曾漁,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這薄有姿色的婦人就是曾漁方才在埠口遇到的那個攬客的女人,曾漁笑著向那儒生拱手道:「原來是三癡兄,三癡兄到石田尋弟何事?」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0-2 14:35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十七章臉皮薄心腸軟

    曾漁稱之為三癡兄的這位儒生名叫鄭軾,字式之,自號三癡道人,原籍永豐,因其父在貴溪縣鷹潭巡檢司為小吏,乃於二十年前舉家遷至貴溪縣鷹潭坊,時年十一歲的鄭軾拜在貴溪老秀才吳剛門下學習八股文。鄭軾算不得勤奮,但頗有悟性,十七歲通過了縣、府二級考試成為童生,此後十四年間,除了因父喪守孝放棄了一次院試之外,其餘四次院試都風雨無阻地參加了,鄭軾參加院試之地也在上饒縣,因為貴溪與永豐同屬廣信府。

    鄭軾與曾漁去年在廬山白鹿洞書院相識,二人臭味相投,一見如故,嘉靖三十九年的這次廣信府院試,鄭軾與曾漁同住上饒縣城的亨通客棧,二人抵足長談,交情莫逆,四月初十考完出場,把場中作文抄錄出來互相品評,鄭軾從不狂妄地認為「文章都是自己的好」,他很善於發現別人的長處,當然,對別人的短處他的眼光也頗尖刻,他認為曾漁的這兩篇作文略勝他一籌,斷定曾漁這一次是必中了。

    到了放榜那天,鄭軾一早起來就沒看到曾漁,問店小二,小二說曾公子主僕兩個天濛濛亮就出門了,鄭軾暗笑曾漁看榜心切,院試放榜從來都是在巳時後,沒必要去那麼早。

    用了早飯,鄭軾帶了僕人來福去府衙看榜,當鄭軾看到自己的大名掛在榜單最末時,欣喜若狂,仰天大笑,本次院試共錄取四十二名生員,他恰恰就在第四十二名,幸運啊幸運,他三癡道人要改號叫孫山道人了,榜名盡處是孫山啊。

    鄭軾興奮地繞著府衙照壁轉了一圈後才細看榜單上其他中式者,卻沒看到曾漁的名字,不禁為好友惋惜,才高運蹇啊,等鄭軾回到亨通客棧,店小二告訴他說曾公子已經結了房錢回鄉去了,鄭軾問曾漁可有留話給他,店小二搖頭說沒有——

    鄭軾眉頭微皺,前幾日曾漁與他約定,放榜後一起去游陸羽泉,現在曾漁卻不辭而別,鄭軾對曾漁家世不甚瞭解,但感覺得到曾漁求功名之心極為迫切,對這次院試是志在必得,現在卻落榜了,情緒低落可想而知,鄭軾很想安慰一下好友。

    當日下午,廣信府四十二名新進學的生員齊聚三江碼頭,恭送黃提學前往撫州主持院試,鄭軾便向永豐縣生員蔣元瑞打聽曾漁的情況,蔣元瑞語帶譏諷地把曾漁的家境和曾漁二十歲前要進學的誓言告知鄭軾,引以為笑談——

    鄭軾當即決定前往永豐石田邀請曾漁到他貴溪家中作客,以便好友排遣落榜的苦悶,四月二十六日傍晚他來到石田找到大樟樹下曾氏兩堂屋,曾漁的那個兄長無精打采地告訴他說曾漁已經離開石田去府城了,鄭軾見曾筌待客冷淡,趕緊就告辭了,回到府城待了半日,未打聽到曾漁的消息,便收拾行裝上船,他也要趕回貴溪縣學報到——

    鄭軾好游,船到鉛山河口已是夜裡二鼓時分,他帶著僕人來福棄舟登岸,準備在河口歇一宿,明日一早去游鵝湖書院,鵝湖書院是心學發源地,作為王陽明心學的崇拜者,鄭軾當然要去一遊——

    這號稱八省碼頭的河口民眾真是好客,鄭軾一上岸就被一個頗有姿色的婦人拽住了,定要鄭軾去她的酒家住宿,鄭軾這人臉皮薄心腸軟,婦人如此熱情,卻之不恭,主僕二人就跟著這婦人走了,卻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曾漁,曾漁的母親和幼妹也在,鄭軾趕緊執後輩禮向曾母周氏問安……

    那個熱情攬客的嬌俏婦人見鄭軾與曾漁一家說個沒完沒了,忍不住出聲提醒道:「鄭公子,夜深了,趕緊去客棧吧,小婦人可是等公子很久了。」

    曾漁心道:「三癡兄若跟了這婦人去,錢財被訛詐了不說,只怕還要挨頓打——挨打應該不會了,三癡兄現在是秀才功名。」說道:「三癡兄也住這四海居吧,我們剔燈長談。」

    曾漁這邊話音未落,那嬌俏婦人聲音突然拔高到半空上去:「你這人好不曉事,奴家等了半夜才攬到這個客人,你卻輕飄飄一句話讓他也住這裡,讓奴家喝西北風去嗎!」

    見鄭軾眉頭皺起臉有不悅之色,這婦人嗓門又陡然低下去:「小婦人可是在碼頭等了半夜了,可憐小婦人一雙小腳現在是酸痛難當,若攬不到一個客人回去,少不了要挨打、受餓——」,聲音是嬌嬌怯怯、模樣是楚楚可憐。

    自號三癡道人的鄭軾頓覺過意不去,他有沒注意到四海居的夥計在門邊看熱鬧捂嘴偷笑,他問曾漁:「九鯉,不如你與令堂、小妹也到梅花客棧去住,這婦人說她們梅花客棧雅致得緊,離此也不遠。」

    還沒等曾漁開口,四海居那個看熱鬧的夥計不依了,叫道:「這位曾公子一家已經在我們四海居定好了客房。」說著過來幫四喜搬書篋,壓低聲音對曾漁道:「曾公子,這婦人是設局訛人錢財的,讓你這朋友莫要上當,什麼梅花客棧——」

    那婦人見這個店夥計在曾漁耳邊嘀咕嘀咕,料想是在說她的壞話拆她的台,兩手叉腰尖聲道:「毛小二,大家都是鄰里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你莫要砸人飯碗,奴家若做不成生意,明朝我一家老小七八口就全到這店裡討飯吃。」

    那叫毛小二的店夥計趕忙道:「我自問曾公子要不要備水沐浴,誰耐煩管你的事,曾公子、曾奶奶,時辰不早了,進客房歇息去吧。」

    那婦人就撒嬌弄癡拽著鄭軾走,鄭軾明顯吃不消婦人這一套,對曾漁道:「九鯉,那我明日一早來尋你,我們一道去游鵝湖書院。」便要跟著這婦人去——

    曾漁攔住那婦人道:「你知道這位鄭公子是誰?」

    婦人道:「住店客官嘛,遠來都是客,小婦人定會竭誠款待。」

    曾漁笑道:「你莫要白費心機和氣力,這位鄭公子是貴溪縣學的秀才,若鬧出什麼糾紛要上公堂,總是秀才有理,你可明白?」

    那婦人一聽這個鄭軾是秀才,衣巾不像啊,秀才的方巾襴衫她豈會認不出來,這姓曾的書生是唬人的吧,老娘難道是嚇大的,正待鼓唇搖舌哄了鄭軾離開這裡,卻聽鄭軾那個挑擔的健僕「呵呵」憨笑道:「我家少爺考秀才考了十四年,這回考在第四十二名,就取在最後一名,好運氣啊,差點又要落榜,呵呵呵。」又是一陣憨笑。

    婦人善能察言觀色,這姓曾的書生或有虛言,但鄭軾的這個憨僕不像是會說假話的,當下二話不說,捏起裙角就走,三癡道人鄭軾還莫名其妙,叫道:「你這婦人怎麼就走了!」

    婦人頭也不回,很快消失在街角燈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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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十八章敲棋丁丁

    曾漁笑道:「三癡兄沒聽說過紮火囤、美人局嗎?先前在碼頭上這婦人就來歪纏我,見我有老母幼妹,不便訛詐,轉頭就找到了三癡兄,哈哈。」

    四海居夥計毛小二見那婦人走得沒影了,這才直言道:「那婦人是我們這裡頂頂有名的無賴劉孔的老婆,專門訛詐外鄉人,鄭公子若跟了她去,少不了要設個局讓你鑽,然後劉孔和幾個無賴就凶神惡煞說你勾引他老婆,奪你財物,打你出門。」

    鄭軾詫異道:「竟有這等事,沒有王法了嗎,官府也不管?」

    夥計毛小二就笑,心道:「這是個不明世情的癡秀才,難怪曾公子叫他三癡。」

    曾漁笑道:「或許三癡兄能坐懷不亂,那無賴無隙可乘也是枉然。」

    夥計毛小二笑道:「那劉孔也只敢欺負平頭百姓,鄭公子是秀才相公,就是勾搭了他老婆諒他也不敢放個屁。」

    鄭軾笑罵道:「胡說八道,豈有此理!趕緊去給我安排一間客房,與曾公子相鄰的最好。」

    毛小二連聲答應著,麻利地去了。

    ……

    一張松木方桌,一盞竹架子油燈,敲棋聲丁丁,曾漁和鄭軾在紋枰對弈,鄭軾是棋癡,來府城趕考也要帶上棋具,他與曾漁去年在廬山白鹿洞書院起先就是因為圍棋而訂交,遂成莫逆。

    鄭軾的棋藝實在不高明,以前就下不過曾漁,現在呢,更下不過了,然而棋藝劣的人往往棋癮大,鄭軾就是,在這河口逆旅喜遇曾漁,少不了要對弈兩局。

    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下棋,鄭軾問道:「九鯉,你家中出了何事,為何帶了令堂令妹到這裡來?九鯉,你我摯友,莫要見外,你若有難處儘管說,或許我能幫幫你。」鄭軾見曾漁談笑如常,並沒有因為落榜而抑鬱沮喪,但在廣信府城為何不辭而別、又為何拖老攜小離開石田,作為好友當然是他要關心的——

    曾漁感著鄭軾真誠的友情,以前的曾漁固然恃才自傲不懂人情世故遭到蔣元瑞、謝子丹輩的忌恨,但也交到了鄭軾這樣的好朋友,當下曾漁將自身家世、離家原因說了,求呂翰林薦書想爭取補考、安民門外打了蔣、謝二人的事都一一道來,沒有隱瞞。

    「好。」鄭軾將一顆白子重重敲在棋盤上,拍手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謝子丹我不認識,那蔣元瑞面目就可憎,那日說起你——」轉過話題道:「九鯉你竟會武藝,實在出乎我的意料,能飛簷走壁否?一人能打幾個?」

    曾漁失笑:「三癡兄,你唐傳奇看多了吧,還飛簷走壁哪,我的身手只夠打兩個村漢。」

    鄭軾對曾漁會武藝極感興味,道:「這事等下再說,九鯉,既有補考的機會那就一定要爭取,你的八股文比我寫得好,這不是我矯情,事實如此,我鄭軾不是那種輕易肯下於人的,但你為什麼就不中呢?我與你說,前日我與這次取中的生員一起到三江碼頭恭送提學宗師去撫州,聽到有人說這個黃宗師因年老多病,聘了兩個幕友幫他一起閱卷,這兩個幕友不過是秀才功名,看文章的眼光只怕不甚高明,九鯉你的八股文恣肆宏通,但在那拘謹的老秀才看來卻不可取,所以我認為你極有可能是屈在黃宗師的幕友之手了。」

    嘉靖朝以來,主考官聘請幕友師爺幫著一起閱卷已是司空見慣,因為考生越來越多,比如這次廣信府院試就有一千五百多名童生參加,每名考生一篇經題、一篇四書題,每篇四百字左右,總計就不下一百二十萬字,要在十天內完全成評卷錄取,其辛苦可想而知,明初的官員還比較勤勉,正德以後就懶了,幕僚、師爺開始出現,江西提學副使黃國卿年已半百,體弱多病,請兩個幕友幫著閱卷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曾漁苦笑道:「弟時乖運蹇啊,不怨科場不公,只想爭一個補考的機會,就怕沒這個機會。」

    鄭軾先不忙下棋,將手裡的棋子放回棋盒,說道:「是很難爭取,但你還是可以爭取一下的,有呂翰林的薦書,而且你有才名,去年在白鹿洞書院,黃提學應該聽說過你的名字。」

    話鋒一轉,鄭軾問:「九鯉,你既要趕去袁州補考,難道帶著令堂和幼妹一起上路?」

    曾漁道:「我原本打算讓家慈和小妹在上饒的姐姐家寄住三個月,但打了蔣元瑞和謝子丹後,家慈留在上饒恐受連累,就只好一起上路了。」

    鄭軾道:「九鯉為何沒想到我?」

    「三癡兄說什麼?」曾漁一時沒明白鄭軾的意思。

    鄭軾道:「九鯉你應知道我也是寡母在堂,你只管去袁州,令慈和小妹就在寒舍住著,無論住多少時日都無妨,我家境雖平平,卻也有薄田數十畝,家裡添幾口人吃飯不至於為難。」

    曾漁心中一喜,如果母親和妞妞到鄭家暫住幾個月那當然比隨他千里奔波好,行路難,舟車勞頓,又是盛夏暑天,若母親或者妞妞在路上生起病來那可真就苦也——

    鄭軾又道:「拙荊頗賢,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貿然邀令堂和令妹去長住。」

    曾漁喜道:「多謝三癡兄,待弟向家慈稟明。」

    鄭軾道:「好,你現在就去說,令堂若不心安,可以先到寒舍做客幾日,看看與我母親和拙荊相處融洽否,我是認為絕無問題的,家母和拙荊都極好相處。」

    曾漁便去隔壁客房叩門,是妞妞來開門,「噓」的一聲道:「哥哥,輕聲些,阿娘睡下了——」

    「魚兒嗎?」曾母周氏在床上開聲說話。

    妞妞沖曾漁吐吐舌頭:「原來阿娘並沒有睡著呀。」

    妞妞原本剃光的腦殼現在已經長出半寸長的發茬了,兩個抓髻留著的頭髮這時披散著,髮梢垂至腰背晃呀晃的很可愛——

    曾漁道:「妞妞怎麼還不睡?」

    妞妞道:「正要睡呢,哥哥不是說睡在三癡兄那裡嗎,怎麼回來了?」

    曾漁進房回身把門掩上,說道:「哥哥有事要和阿娘說。」

    妞妞小聲問:「哥哥,隔壁的那個三癡兄為什麼叫三癡兄,他很呆嗎?」

    永豐土話裡的癡和呆沒有區別,癡就是呆,呆子的意思,妞妞聽曾漁稱呼鄭軾為三癡兄,三癡那是呆上加呆再加呆,妞妞很好奇,早就想問了——

    曾漁笑著伸手揉了揉妞妞的腦袋,說道:「趕緊睡覺去,明天哥哥再告訴你。」

    妞妞道:「又要明天呀。」說著看看曾漁的脖子,心想:「現在離石田好遠了吧,我要問問哥哥,可不可以把樹枝劃傷哥哥脖子的事告訴阿娘了呢?」

    這時,妞妞聽哥哥和阿娘在說寄住到那個三癡兄家裡的事,她也就豎起耳朵聽,聽說鄭軾有個女兒,趕忙問:「哥哥,三癡兄的女兒幾歲了呢?」

    曾漁道:「比你小兩歲吧,到了鄭家你可以和她一起玩耍。」

    妞妞很期待有小夥伴和她一起遊戲玩耍呢。

    曾母周氏答應去貴溪鄭家做客,如果合適那就在鄭家住上兩個月等曾漁補考回來再作打算。

    鄭軾聽了曾漁的回話,喜道:「那明日我們一早去游鵝湖書院,午前坐船出發,天黑時就能到達貴溪鷹潭坊,寒舍離江岸很近,不過百餘步。」

    雖說明日要早起去游鵝湖書院,鄭軾卻還要拉著曾漁把那局棋下完,曾漁只好打起精神,把鄭軾白棋的一條三十餘子的大龍殺死才算完事,鄭軾扼腕不已,覺得輸得可惜,若不是時辰實在不早了,他真想拽著曾漁再下一局。

    二人抵足而眠,曾漁行八段錦導引法時還聽到鄭軾在長吁短歎,對某一手棋懊惱不已,自言自語說若那手棋挪個地方,那他就贏了,棋差一路,滿盤皆輸,可惜呀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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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十九章千古文人俠客夢

    次日一早,鄭軾把店夥計毛小二叫過來詢問,方知鵝湖書院距離河口鎮埠口有三十多里路,去遊玩的話往返要一天,曾漁道:「三癡兄,時間倉促遊玩也難盡興,不如等我從袁州歸來再與兄同游鵝湖,如何?」

    鄭軾也覺得讓曾漁母親和小妹留在客棧一整天不大妥,便道:「那就下次再來吧,反正也不遠,等你從袁州回來,我還要領你游貴溪的丹崖碧水,那邊風景頗堪賞玩,在龍虎山上清宮我還有個方外之交,那道士是個妙人,寫得一筆好字,詩也能吟幾首,上回我把你的詩箋給他看,他大讚,直誇你字好、詩更佳,囑我有機緣引你去與他相見。」

    在四海居客棧用了早飯,夥計毛小二已經代為雇好了一條航船,這船是毛小二姐夫的船,毛小二為姐夫攬到了生意,又得了鄭軾和曾漁的十文賞錢,很是愉快,幫著四喜把行李搬上驢背,熱情相送,請兩位公子下次來河口還住他們四海居。

    航船離了鉛山河口往貴溪而去,江面寬闊,水流浩大,因為水比較深,行船已不用竹篙,改用櫓,搖櫓的聲音「嘎吱嘎吱」,妞妞趴在舷窗看江上往來的大船,很是新鮮,這邊的船明顯比家鄉石田那邊的船大,有的船還張著帆,划槳的船工也多,很有氣勢的樣子——

    每當有大船超過去或者交錯而過,妞妞就會問曾漁:「哥哥這條大船是去哪裡的,船上裝著什麼貨物呢?」

    曾漁正與鄭軾在下棋,鄭軾棋癮極大,這長途行舟豈能不下棋,聽到妞妞問,曾漁就隨便說個信江沿岸或者鄱陽湖邊上的地名,妞妞都信以為真,可有一回妞妞注意到曾漁回答時連頭都沒抬根本沒看那條從船窗外駛過的船,就噘著小嘴說哥哥騙人,曾漁趕緊探頭看了看那船,改口說:「哦,原來船上裝的是醬油,這船走得遠,去杭州的。」

    鄭軾在一邊笑,逗妞妞道:「問問你哥,怎麼就知道是醬油而不是茶油?」

    曾漁一本正經道:「那船經過時,風裡就帶著一種醬油香啊,妞妞沒嗅到嗎?」

    妞妞抽動著鼻翼道:「好像是有醬油香,真的是醬油哎,這麼一大船醬油,那要吃到幾時!」

    曾漁、鄭軾還有曾母周氏幾個人都笑,鄭軾就說杭州那邊人喜歡喝醬油,當酒喝,妞妞信了,張著嘴,非常驚訝。

    小女孩妞妞容易與人親近,只要誰對她和氣一些,她就話多,在船上沒多一會,就和鄭軾相熟了,指著岸上景物向鄭軾詢問,鄭軾很有耐心地回答。

    曾母周氏含笑道:「鄭公子莫要睬她,她話多,什麼都喜歡問,小孩子煩人。」

    鄭軾笑道:「曾伯母,晚輩也育有一女,今年五歲,頑皮猶勝男童,哪有妞妞乖巧,你們很快就會見到了。」

    妞妞很期待見到鄭軾那個調皮的女兒,又是一連串的問題,正在下棋的鄭軾都是笑呵呵回答,絲毫沒顯得不耐煩,鄭軾很喜歡小孩子。

    鉛山河口到貴溪鷹潭坊水路一百八十多里,順流而下也得四個時辰,午後,曾漁取出呂翰林送的悟峰雲霧茶與鄭軾品嚐,這種茶葉形似蓮子心,鋒芽挺秀,色澤翠綠油潤,開湯後香氣撲鼻,鄭軾品了兩口讚道:「好茶,鮮爽甘醇,不比蘇浙名茶遜色,只可惜聲名不揚。」

    曾漁道:「那是因為沒有名士高人宣揚它,陸羽在上饒時還沒有這種悟峰雲霧茶,不然寫入他的茶經,這種茶價就遠不會是現在這般低廉了。」

    二人品茶閒話,鄭軾又問起曾漁武藝之事,要向曾漁請教,曾漁搖頭笑道:「弟要做風水先生行走江湖,所以要學幾招散手防身,三癡兄學來做什麼?」

    鄭軾道:「千古文人俠客夢,愚兄自幼就嚮往那種來去如風雨、神出鬼沒、快意恩仇、豪爽仗義的俠客境界,就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近來聽到一則奇聞,掌錦衣衛的太子太傅陸炳,竟有盜賊夜入其豪宅,取金銀珠寶而去,陸炳親眼所見,屏氣躡足不敢出一聲,到了第二天,陸炳把昨夜當值的巡城御史喚來,嚴詞訓斥,勒令這個御史與五城兵馬司三日內破案,豈料當夜,那大盜又潛入陸炳臥室,揪著陸炳說我要殺汝易如反掌,陸炳嚇得魂不附體,伏地求饒,那大盜冷笑一聲,倏忽而去,不之所之,陸炳不敢再追查了,此事不了了之——九鯉,你說這世間有沒有如空空兒、精精兒這樣身手的奇俠,連陸炳那樣權勢熏天的人物也對其無可奈何?」

    曾漁笑,說道:「小說家言,三癡兄也信嗎,當然了我不敢說沒有,反正我沒見過,我伯父走南闖北四十年,也沒有見識過,強盜倒是遇到過,若只兩、三個,那我伯父就打倒,若是一群,我伯父就出示他的羅盤和傘,風水先生,沒什麼可搶的。」

    鄭軾也笑:「唐傳奇裡的一擊不中就遠遁千里、人又能化作劍丸,顯然太縹緲,我也不大相信,但陸炳這個我有點相信,希望真有。」

    曾漁道:「貴溪人對那個陸炳應無好感,當年就是陸炳與嚴嵩讓夏貴溪殺頭抄家的,所以編點陸炳憋屈之事也未可知。」

    明人筆記中稱呼內閣大臣往往以地名稱之,比如夏言叫夏貴溪、嚴嵩叫嚴分宜——

    鄭軾點頭道:「九鯉說得是,貴溪鄉間野老多有罵嚴氏父子的,其實論起來夏言在任時並未給貴溪家鄉造福,其族人占田攬訟倒是不少,而嚴嵩卻為分宜家鄉做了不少善事,捐銀擴建縣學、補路修橋,聽說前年嚴嵩父子出銀二萬兩在分宜縣城東門建了一座十一孔的大石橋,嚴嵩親筆寫了碑記,命名為萬年橋,嚴氏父子在士林中輿論甚劣,但在家鄉卻是好評如潮——九鯉,你這次要去袁州補考,正要從萬年橋上過,你可千萬不要在分宜說嚴氏父子的壞話,不然你過不了橋,據說貴溪人到分宜都不敢說自己是貴溪人,當然了,分宜人到貴溪也得閉嘴避免挨打,哈哈。」

    曾漁大笑,轉頭見船尾的船夫一邊搖櫓一邊聽他二人說話,也咧著個嘴在笑,心中一動,問:「船家貴姓?」

    那船夫忙道:「免貴免貴,小人姓黃。」

    曾漁又問:「四海居的毛小二是你親戚?」

    船夫道:「是是,毛小二是我小舅子。」

    曾漁笑道:「都是本分人哪,辛苦辛苦。」

    鄭軾見曾漁突然和這船夫聊起家常來,略感奇怪,他對人情世故方面一向感覺遲鈍,別人的心思他往往要好半晌才能回過神來,現在,他棋癮又犯了,說道:「九鯉,我們再下一局去。」

    曾漁把棋具移到靠近船頭的地方,低聲道:「三癡兄,你提醒我到了分宜要小心說話,可你自己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談啊,陸炳與嚴嵩權傾朝野,那些田頭野老說笑一番也就罷了,你現在是生員,是地方上有身份的人物,若被妄想邀功的奸佞小人說你誹謗朝廷大員,那就是個罪名。」

    明人筆記曾有這樣一則記載,有四個人夜飲密室,一人酒酣,醉罵魏忠賢,另外三人一聲不吭,默默喝酒,這人正罵得起勁,突然東廠番子破門而入把這四個人都抓去了,罵魏忠賢的立斬,其他三個默默喝酒的則有賞——

    明人筆記往往道聽途說、持先入為主之見,這則筆記不見得真實,但後世也有所謂查水表、請喝茶,以言獲罪五百年未變,雖然現在不是魏忠賢當政時期,可陸炳同樣是錦衣衛的頭子,曾漁的謹慎當然是有道理的。

    鄭軾卻是瞠目道:「笑談而已,何至於此!」鄭軾書生氣重,一向喜歡議論朝政、藏否名人,公論出於學校嘛。

    曾漁笑道:「是弟膽小,只是提醒一下三癡兄罷了,防個萬一嘛。」

    鄭軾有些訝然:「九鯉何時變得這般謹慎了,以前你我都是盡情笑談,依我看你比我還憤世嫉俗。」

    曾漁笑道:「形勢逼人啊,弟現在可以說是負案在逃,噓,輕聲。」

    鄭軾大笑,隨即壓低聲音道:「趕緊去袁州補考,考上了生員,那就什麼事都沒有,沒考中,你就只有留在寒舍陪愚兄飲酒下棋,以待三年後。」

    曾漁笑道:「三癡兄要養門客嗎。」

    鄭軾道:「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也是我的夢想。」

    曾漁笑道:「三癡兄夢想著實不少,又想當俠客,又想當孟嘗君——」

    鄭軾扣舷道:「人生苦短,做夢而已——九鯉你教我武藝吧。」

    這個鄭軾還就惦記上習武了,曾漁道:「習武就算了吧,這是要自幼練的,不過弟可以教三癡兄一套八段錦導引法,長期修習,可蠲除疾病,強身健體。」

    ……

    兩杯茶,三局棋,紅日將墜,小客船泊在了信江右岸,鄭軾指著前面不遠處一座臨水的山崖道:「那山叫龍頭山,山下有一片水域極深,是個深潭,常有大鷹盤旋於潭上,漣漪旋其中,雄鷹舞其上,這便是鷹潭得名的由來。」

    曾漁點頭道:「好,好,鷹潭是個好口子。」

    這被五百年後某位偉人稱為好口子的鷹潭現在還只是貴溪縣轄下的一座小村坊,四、五百戶人家聚居於信江南岸,南岸地勢較高,不懼信江洪水,而北岸則低矮平緩,都是農田,少有居家。

    鷹潭坊碼頭上的民眾見到鄭軾,紛紛來道喜,口稱秀才相公、鄭秀才、大喜大喜、金榜題名……鷹潭坊就這麼千餘人口,鄭軾進學中秀才的喜報早幾日便已傳回,一坊男女老少皆知,鄭軾應該是鷹潭坊破天荒第一個秀才了。

    來福先跑回去報信了,曾漁扶著母親隨鄭軾走上碼頭那數十級石階,剛到岸上高地,就見鄭軾哈哈大笑,指著前面的十字街坊道:「伯母、九鯉、妞妞,看,那就是小女謙謙,騎著竹馬來了,她倒是跑得快。」

    曾漁抬眼看時,就見一個身高不滿三尺、穿著粉紅色小褙子的女童,跨著一竿碧綠的細竹,雙足快速移動,口裡叱吒有聲:

    「駕,駕,馬馬快跑,接爹爹去,駕——」

    這三癡兄五歲的女兒象男孩子一般騎著竹馬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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