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3:05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六十章亡羊補牢

    一時間曾漁很是躊躇:若他順籐摸瓜揪出院試舞弊的主謀,這肯定對黃提學很不利,會不會從而影響到他自己的補考結果?可若是觀望不管,這舞弊之事並不會因為他無視就不存在、就風平浪靜,事情總還是在那裡,列立誠是官宦子弟,被不學無術的蔡壽榮這般當眾羞辱,列立誠自是非要追查個透徹的,若袁州府只是今年江西院試的最後一站,那事態還好控制,可袁州後面還有臨江、吉安、南安、贛州、建昌五府,舞弊謠言勢必越傳越烈,最終必定會引起江西道按察司和監察御史的調查,那時只怕黃提學不只是清譽受損,更要丟掉烏紗帽——

    井毅不知曾漁皺眉在思索些什麼,叫了聲:「九鯉,我們先走吧,若讓蔡麻子知道你在這裡那就更有話說了。」

    曾漁道:「稍等,稍等。」

    那邊列立誠與蔡壽榮的罵仗升級,列立誠罵蔡壽榮是麻子,蔡壽榮罵列立誠是斜眼,雙方家奴也摩拳擦掌要動手——

    曾漁對井毅道:「元直兄,你去把列生勸開,這樣爭吵毫無益處,若蔡壽榮真是舞弊,當可設法查問清楚,沒必要這樣自貶身份與蔡壽榮當街爭吵,我們等下在文廟邊的秀江茶樓相見。」

    井毅便擠進人群勸架,列立誠怒火熊熊,叫著要與蔡壽榮現在就去見宗師,看到底是誰的八股文作得好,這蔡壽榮如何肯與列立誠比試,冷笑道:「俗語有云『窗下莫言命,場中不論文』,富貴功名皆有命定,爭不來的,列童生、列小友,再熬三年吧,哈哈哈哈。」大笑幾聲帶著幾個奴僕離開了。

    曾漁竹笠遮顏悄悄跟在後面,只見那蔡壽榮叫了一頂涼轎坐著,四個健僕跟在轎邊往東而行,繞過文廟、袁州衛、稅課司,行了三里多路,來到縣城東北方的報恩寺外,涼轎停下——

    曾漁在蔡壽榮付轎夫工錢時快步到了報恩寺門前看碑記,片刻後,那蔡壽榮帶了一個僕人進了寺門,卻只在佛殿前東張西望,等了一會,有個火工道人過來向蔡壽榮行禮,蔡壽榮主僕便跟著這火工道人繞過大殿往後面行去,曾漁從大殿另一側繞過,看著蔡壽榮隨那火工道人到金剛殿後,一個戴幅巾的中年男子從殿中出來,賞了火工道人幾文錢,那火工道人便往後殿干雜活去了。

    曾漁見這中年男子面生,並不是他曾見過的那個扁平鼻子,看來這接洽舞弊的有好幾個人哪,但見蔡壽榮與這幅巾的男子說了幾句話,便讓身邊的僕人把一個沉甸甸的布囊遞給那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用三根手指撐著布囊口子往裡看了看,又托在掌中掂了掂,點點頭,收在腰間褡褳裡,向蔡壽榮笑著拱手,蔡壽榮也拱手,好像說了聲「兩清了」,便帶著家僕往回走,那幅巾男子還站在原地,見蔡壽榮繞過大殿去了,這才轉身向寺院縱深行去,過了觀音殿忽然向左一拐,有一條石徑小道,小道盡頭是一個小門,幅巾男子就從這小門出了報恩寺——

    曾漁跟過去時,那火工道人正要把小門關上,曾漁朝門外指指,嘀咕了一聲,腳下帶風,閃身就出去了,門外是一片空地,再過去就是城牆,牆根下有幾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在納涼,而那個戴幅巾的中年男子已經繞到寺後——

    曾漁追了過去,卻見報恩寺後就是城隍廟,幅巾男子徑往城隍廟去,一路也未回頭察看,顯然沒什麼諜戰素養、不具備反偵察能力,城隍廟後的有一家客棧,名東湖客棧,那幅巾男子就進了這家客棧,半晌沒出來。

    日頭很曬,曾漁立在城隍廟後的大槐樹下又等了一會,還用一文錢向槐蔭下賣涼茶的老嫗買了一碗涼茶喝,正準備進店去察看,卻見那幅巾男子出來了,身邊還有一人,正是那個扁平鼻子,兩個人有說有笑,上了城隍廟附近的一家酒樓喝酒去了。

    曾漁沒再多耽擱,一路疾行回到文廟邊的那家茶樓,井毅正在等著他,一臉焦急道:「九鯉你到哪裡去了,列生領著幾個儒生鬧到考棚說是要向宗師申訴——」

    曾漁道:「元直兄我們也去考棚,我有事要當面向宗師稟報。」

    兩個人趕到考棚,只見龍門大開,考棚中心的大堂卻是大門緊閉,邊上的申明亭人聲嘈雜,有三、四十人圍在亭畔要求宗師徹查科場舞弊,列立誠的聲音最為高亢激憤,曾漁過去看時,只見立在亭中聽列立誠等人申訴的是黃提學的幕僚,五短身材,方面大耳,就是考試那日在大堂上代黃提學點名的那位幕僚,此人嗓門極是洪亮,一臉嚴肅道:「各位莫要聽信謠言自誤前程,宗師錄取生員自有定見,你們擅造謠言敗壞宗師名譽,一旦宗師發怒,削了你們的學籍,那時終生不得應試,悔之晚矣。」

    此言一出,有不少儒童申訴的嗓門就小下去了,這科不中還有下一科,但終生不得應試,這輩子就廢了啊,列立誠卻愈發惱了,高叫道:「拼著終生不得應試我也要摘了蔡麻子的頭巾,宗師若不為我等作主,我就去南昌向按察使申訴,再不成我就去北京撾登聞鼓告御狀!」

    列立誠說話時瞪著那幕僚,自然是一副藐視之態,幕僚大怒,厲聲道:「報上你的姓名來,我定請宗師嚴懲,你今生休想進學。」

    列立誠也是年少氣盛,毫不示弱,應聲道:「姓列名立誠,高祖曾任南京翰林院少詹事。」

    那幕僚聽列立誠是仕宦子弟,口氣便和緩一些,說道:「你既出於冠纓世家,自當遵紀守法,敬重師長,為諸生楷模,怎能謠言惑眾煽動諸生鬧事?」對其他儒生道:「你們都退下,留列生在此說話。」

    列立誠叫道:「都不要走,都不要走,今日見不到宗師絕不離開。」

    曾漁知道這事不易善了,轉身奔向大堂,大堂門前有兩個皂隸守著,還有個書吏探頭探腦向申明亭張望。

    曾漁認得這書吏,那日院試交卷後從大堂追出來傳黃提學話的正是這個書吏,趕忙道:「學生要見黃提學,煩請通報,是黃提學讓學生在放榜後來見的,那日不就是貴差向我傳的話嗎。」

    那書吏打量了曾漁兩眼,有點印象,說道:「是叫你今日來見嗎?」

    曾漁道:「正是。」

    書吏道:「學政大人正欲去府衙,卻被這幫落榜的考生所阻,那我進去為你通報一聲,看大人要不要見你。」

    曾漁道:「請對宗師說曾漁有辦法讓這些鬧事的考生散去。」

    書吏回頭看了曾漁一眼,從側門匆匆進大堂去了,須臾出來,對曾漁道:「請隨我來。」

    曾漁跟著書吏進到大堂,身穿四品文官雲雁補子服的江西提學副使黃國卿就坐在堂上,幾個佐官、幕僚、吏辦陪在身邊,曾漁上前見禮,黃提學皺眉道:「曾漁,讓你明日來見我,你現在就來做什麼?」

    曾漁道:「請宗師摒退左右,學生有苦衷向宗師申告,事涉學生私事,學生不想讓其他人知曉,請宗師體諒。」

    黃提學被那些鬧事的考生阻在這裡,心情自是不爽,方才書吏來報說曾漁有辦法讓這些考生散去,料想曾漁要說的就是這個事,便道:「何須屏退左右,但說無妨。」

    曾漁躬身道:「請宗師體諒學生難言之隱。」

    黃提學略一沉吟,身邊的佐官、幕僚便紛紛起立告退,大堂正廳很快就只剩黃提學和曾漁二人,黃提學有些不以為然,搖著頭道:「曾漁,你有何話說?」

    曾漁道:「學生方才從申明亭畔經過,聽得有個考生叫嚷著要去南昌向按察使控訴科場舞弊案,學生甚為宗師擔憂。」

    黃提學呵呵一笑:「每次放榜,總有一些落榜的考生撒潑賣瘋,不足為奇,他若真要去告,那也由得他,難道撒潑一鬧就讓他進學不成。」

    曾漁道:「宗師容稟,關於今年院試舞弊的傳言非止袁州才有,學生在廣信府時便有耳聞,還有,學生是五月二十九日趕到袁州的,當日黃昏進城看考棚位置,卻遇一人要學生五十兩銀子就擔保學生進學——」

    當下曾漁把那日與扁平鼻子的一番對話原原本本複述給黃提學聽,黃提學凝神聽著,末了笑道:「這定是騙子無疑,總有奸徒宵小趁大考之機妄想渾水摸魚騙人錢財,對了,外面那些叫嚷的考生是不是被騙了錢財卻榜上無名這才鬧事的?」

    曾漁道:「宗師,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將今日放榜時所見、以及尾隨蔡壽榮在報恩寺所見一一說了,最後道:「宗師對學生有恩,學生實不忍宗師被奸人蒙蔽壞了清譽,這種事與其鬧將起來被御史、按察司糾查,不如宗師自己徹查以絕後患,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3:05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六十一章見了棺材不掉淚

    黃提學神色終於凝重起來,向堂外叫聲:「黃祿保。」

    先前領曾漁進來的那個書吏很快進來了,躬身道:「老爺有何吩咐?」這個黃祿保是黃提學的家僕,一向忠心耿耿。

    黃提學道:「去把取中的那六十份考卷都給我搬到這裡來。」

    書吏黃祿保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很快抱來一隻木箱,木箱加鎖,鎖上還有黃提學親手蓋上去的學署大印。

    黃提學撕去封條,讓黃祿保取鑰匙打開木箱,檢出蔡壽榮的考卷,展開來閱覽,先是眉頭一皺,但看了兩行後,原先鎖著的眉頭舒展開來,又往下看,把首藝「立賢無方」看完,抬眼看著曾漁道:「誰說蔡壽榮不學無術的,只這篇八股文就作得不差,哼,謠言可惡。」

    曾漁心道:「蔡壽榮舞弊是確定無疑的,難道蔡壽榮曾經事先擬題,或者乾脆場中有人代筆?」既要查那就查個徹底,不然的話只怕黃提學還怪他多事,道:「可否讓學生上前看看?」

    黃提學「嗯」了一聲道:「你來看。」

    曾漁走近書案看蔡壽榮的卷紙,一筆小楷甚劣,但首藝「立賢無方」的確做得不差,至少中規中矩,八股文評判標準本就可高可低,只要沒有違式處,取中還是黜落全憑閱卷者一念之間——

    曾漁揭開卷紙看蔡壽榮的經題八股,蔡壽榮本經是《尚書》,這次袁州院試的《尚書》題是「次九曰向用五福」,蔡壽榮破題第一句是「聖人說五福以勸善懲惡焉。」

    只看這第一句,曾漁就笑了,趕緊斂笑道:「宗師看看他的經義題,簡直牛頭不對馬嘴。」

    黃提學擺正卷子細看,眉頭又皺緊,經義題按規定要有五百字以上,蔡壽榮這篇卻還不足三百字,而且行文混亂,顛三倒四,明顯不知道「次九曰向用五福」的出處和含義,只東拉西扯胡亂湊了二百多字而已,這種考卷若是監察御史來磨勘,那必定出醜。

    黃提學搖頭道:「是我疏忽了,歷來科場只重首藝之弊也。」

    曾漁道:「學生料定這首藝也不是蔡壽榮所作,而經義題卻不好代筆,所以蔡壽榮就原形畢露了,此人是富商之子,不學無術在宜春城是出了名的,這次榜上有名,得意洋洋,到處向人誇示。」

    黃提學不說話了,瞇縫著眼睛在思索對策,覺得很棘手,忽問:「曾漁,你方才說有辦法讓申明亭鬧事的諸生散去,你且說說有何良策?」

    曾漁道:「稟宗師,這事既已鬧開來,而且鬧事者中頗有仕宦子弟,想掩蓋是不可能了,學生以為堵不如疏,查明有哪幾個考生是靠舞弊上榜的,然後借複試和磨勘黜落他們,而對內奸,只須把城隍廟後面東湖客棧的那兩個人抓來一問便水落石出,這等人行此不法之事敗壞宗師名譽,實為可恨。」

    黃提學點點頭,即請曾漁領四個學署差役去東湖客棧抓人,他自己出了大堂來見列立誠等儒生,承諾複試磨勘時對那些矇混過關的考生予以黜落,請諸生拭目以待,複試、磨勘就在明日上午。

    列立誠等人見宗師親自出面解釋,這才散去,相約明日到府衙看複試、磨勘,井毅見曾漁進了考棚大堂一直沒出來,也等不得,逕自回去了。

    申明亭上,那個五短身材、方面大耳的幕僚語帶埋怨道:「老大人太過仁慈,這些童生挾落第怨氣而來,老大人本應申之以國家律法、訓之以聖賢之道,若這些人再執迷不悟,那就扭送有司處置,豈能受他們要挾而解釋承諾,老大人實在太過縱容這些狂生了。」

    時近正午,陽光直射,瘦弱的黃提學立在申明亭中瞇眼看著考棚大門,並未理會這幕僚的埋怨,過了一會,說道:「凌先生這些日子代老朽閱卷實在辛苦,待回到南昌我要重重相謝。」

    這姓凌的幕僚忙道:「老大人說哪裡話來,侍生是老大人聘用的幕客,自當為老大人分憂,侍生閱卷中若有處置不當之處,還要請老大人多多包涵。」

    黃提學又沉默著,半晌道:「袁先生代我去一趟府衙,就說複試推遲到明日上午,還有,晚宴我也不去了,請范知府見諒。」

    姓凌的幕僚答應著,又道:「老大人不必為那些鬧事的童生憂心,每回放榜總有這麼些不甘落榜的童生狂躁叫囂,不必理睬或者嚴懲首倡者,自然風平浪靜,老大人這樣輕易許諾,倒更是麻煩不斷。」

    黃提學道:「你趕緊去府衙回話吧。」

    姓凌的幕僚這才匆匆去了。

    ……

    曾漁帶了四個學署差役出了考棚,有差役問:「曾公子,我們要去哪裡拿人?拿的什麼人?」

    方才黃提學命這四個差役聽從曾漁差遣,所以這四差對曾漁很是恭敬。

    曾漁道:「你們隨我去就是了,只是我們這裡人生地不熟,還得去縣刑科房再找兩個皂隸幫忙,本地人嘛,到處都熟悉,這樣我們也省事。」

    四個學署差役連聲稱是,一起往宜春縣衙而去。

    曾漁這是有備無患,舞弊者主謀肯定是黃提學身邊的人,這些學署差役也有可能被收買,所以叫上兩個宜春縣衙的皂隸可避免出現意外情況的發生,圍棋之道所謂「多算勝,少算不勝」,凡事要考慮到種種可能性,並預作準備,這樣方能萬無一失。

    到了縣衙刑科房,那典吏見是學署的官差,即撥了兩個皂隸配合公幹,一行七人就直奔城東北角的城隍廟邊的那家酒樓,曾漁讓兩個皂隸在樓下守著,他領著四個學署差役上了酒樓,好傢伙,那扁平鼻男子和戴幅巾的男子還在喝酒,都已半醉,曾漁喝命將這兩人捆了帶走,有差役驚詫道:「怎麼是抓他們!」

    曾漁冷冷道:「怎麼,你認得這兩個奸人?」

    那差役慌忙道:「不認得,不認得。」

    扁平鼻子驚恐地看著曾漁,覺得眼熟,酒喝多了,一時半會記不起在哪裡見過,只衝著那差役問:「姚大哥,出了何事?」

    姓姚的差役漲紅了臉道:「閉上你的鳥嘴,學政大人要拿你問罪,快走。」

    幾個差役揪了扁平鼻和幅巾下樓,曾漁又讓皂隸去東湖客棧搜這二人住的客房,連人帶行李一起押到考棚大堂,黃提學密審這兩個人,在場的除了四個差役之外,還有曾漁和書吏黃祿保,黃祿保見抓了扁平鼻子回來,臉色就變了,沒等黃提學開審,他先就「撲通」跪下,謝罪道:「老爺,小的有罪,小的有罪,小的收了凌先生二十兩銀子,小的這就將贓銀上繳,請老爺饒恕。」

    書吏黃祿保這一跪,四個差役跟著跪下兩個,承認各收了凌先生五兩銀子,配合黃祿保在考生座號安排上給予方便。

    黃提學氣得吹鬍子瞪眼,幕僚凌鳳曲可惡,敗壞他學署風氣,竟把他心腹家人都拖下水,怒道:「黃祿保,你哪裡就少了這二十兩銀子,老夫的清譽就值二十兩銀子嗎!」

    書吏黃祿保嚇到了,涕淚俱下,連連磕頭:「小的一時糊塗,小的一時糊塗,請老爺開恩饒恕。」

    招供是有傳染性的,扁平鼻子和幅巾男子爭先恐後認罪,黃提學讓曾漁筆錄,一一記下後讓二人畫押,方問:「凌鳳曲回來了沒有?黃祿保,你去看看,讓他來見我。」

    半晌,方面大耳的凌鳳曲跟著書吏黃祿保上堂來了,凌鳳曲方才見黃祿保神色不對,問出了何事卻又不說,這凌鳳曲臉皮厚、膽子大,欺黃提學老病昏庸好騙,雖知可能生了變故,卻也不甚懼,到了堂上一看跪在下面的扁平鼻子兩人,這才有些慌了,故作鎮定上前作揖道:「老大人,范府尊得知老大人閱卷勞累,不去赴宴,就說要來考棚看望老大人,應該就快到了。」

    黃提學不再像往常那樣還半禮,坐著說道:「凌幕友,你在學署一年,老夫待你如何?」

    凌鳳曲心知不妙,厚顏道:「老大人對侍生恩重如山——」

    黃提學擺手道:「恩重如山豈敢當,但老夫自問沒有虧待你,你卻是如何盡幕客之責的?」

    凌鳳曲偷眼看跪著的扁平鼻子二人,二人垂頭喪氣的樣子看來是認罪了,他卻要硬扛,毫無愧色道:「侍生感老大人恩情,平日輔佐老大人也算兢兢業業,這是有目共睹的,但金無足金、人無完人,侍生做事有差錯肯定是難免的,請老大人垂鑒。」

    立在黃提學身邊的曾漁不禁暗暗佩服,俗語有云「不見棺材不掉淚」,此人見了棺材也不掉淚,臉皮之厚、膽氣之壯,難得一見啊。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3:05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六十二章辛苦遭逢緣於此

    黃提學氣得手足冰冷,這就是他委以重任的幕僚,竟然如此無恥,以前怎麼就沒看出來,怒而拍案道:「凌鳳曲,你還要狡辯到幾時,這是他二人的供狀,黃祿保,念給他聽。」

    卻見這凌鳳曲把手一擺:「不必念了,這種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真要鬧出來只怕對老大人聲譽不好。」

    黃提學怒道:「袁州諸生已經鬧將起來了,你才知道有損老夫聲譽嗎,老夫一生清廉,卻要敗在你這無恥之徒手裡,也是老夫無識人之明啊。」

    凌鳳曲作揖道:「老大人,侍生也是憐那兩個儒童懷才不遇,這才援之以手,就好比老大人准許這個廣信府童生補考一般,都是一般的惜才哪。」

    這個凌鳳曲記性不差,那日考棚點名時見過曾漁一面便記得了,現在就胡亂攀比,妄圖把黃提學心思搞亂,黃提學不是有病嗎,最好是氣得大病一場,那他就能矇混過關了。

    「只兩個人嗎?」黃提學喝道:「從南昌府開始,到如今這袁州府,歷經七府,你收取考生銀子九百五十兩,讓十七名考生舞弊進學,你這是惜才?你是廉恥喪盡,貪得無厭,毀我黃國卿名譽、壞我江西學風——」

    凌鳳曲叫道:「老大人,侍生哪裡得了這許多銀子,全是這些歪賴潑貨誣陷侍生,而且侍生就是得了一些銀子,也大半散給老大人左右了——黃祿保,你不就得了侍生的一百兩銀子嗎?」

    「啊。」書吏黃祿保雙膝跪倒,驚叫道:「老爺,小的絕不敢說謊,實實得了他二十兩銀子,哪裡有一百兩,凌幕友這是血口噴人。」

    就聽這凌鳳曲又道:「這學署上上下下,誰沒得過我凌某人的好處,老大人要處置也不只是我凌鳳曲一人,即便是老大人也收受過侍生好處的——」

    黃提學猛地站起來,雙手撐著書案,啞著嗓子問:「你說,老夫收受了你什麼好處?」

    凌鳳曲道:「老大人之公子去年赴國子監讀書,侍生不就送了一份厚禮,其餘飲茶喝酒、書畫古董,侍生也時時孝敬老大人,這可不都是銀子。」

    黃提學氣得渾身發抖,他兒子黃釗則赴國子監讀書,凌鳳曲的確送了五兩銀子賀儀,但他陏後就借凌鳳曲回鄉過年之機封了六兩銀子還他,至於說什麼飲茶喝酒,大都是他宴請幕僚,凌鳳曲何曾單獨請過他;書畫古董更是可笑,凌鳳曲倒是送了一幅自已寫的條幅給他,筆致俗氣,哪裡值得收藏,還有一個宣德爐,竟是贗品,他當時全凌鳳曲顏面,並未點破,萬萬也沒想到凌鳳曲會借此說事,要把他也拖下水,此人之奸惡無恥,讓人發指——

    侍立一旁的曾漁見黃提學原本蒼白的臉色湧起血紅,身子抖個不停,一手撐著書案,一手指著凌鳳曲想要斥罵,喉嚨卻瘖啞發不出聲,曾漁心知不妙,黃提學要犯病,若黃提學病倒無法理事,那極有可能就是凌鳳曲說了算,凌鳳曲是黃提學最得力的幕僚,以此人的手腕和無恥,當能狐假虎威控制住學署——

    曾漁急趨近前,拉起黃提學的左手,用力掐其內關、外關二穴,就見黃提學臉上湧起的紅潮緩緩退去,兩句話終於罵出口:「斯文敗類,無恥之尤!」

    曾漁攙著黃提學坐下,勸道:「宗師不必與這等無恥之徒說理,這種人沒法說理,他只會胡亂攀扯,強奴欺主,就是指這種人,對付這種人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打,一頓板子下去,囂張氣焰自然沒了,那時才好說話。」

    黃提學點頭,即道:「左右,給我打。」說話有氣無力,堂下的差役都聽不見。

    凌鳳曲見曾漁慫恿黃提學打他,大怒,對黃提學他還敬畏幾分,其他人他哪會放在眼裡,小小童生敢勸黃提學打他,反了天了,怒吼道:「我是浙江衢州生員,誰敢打我,就是黃提學也無權打我,我身為幕客,合則留不合則去,你這童生竟敢挑撥離間,我今日讓你出不了這學署。」嗓門之大,滿堂嗡嗡響,氣焰囂張至極。

    曾漁對這個凌鳳曲極為痛恨,方才扁平鼻子二人招供,廣信府院試共有三人是花錢買的生員名額,其中就有蔣元瑞,他落榜、受蔣元瑞嘲諷、遭兄嫂怨言,最終不得不背井離鄉,這些豈不都是凌鳳曲所賜,辛苦遭逢都是因為這個傢伙啊,這可真是莫名其妙,世上多少人行事不順自歎運氣不好其實大都是人為——

    曾漁對黃提學低聲道:「宗師,讓學生給你老消消氣。」面向堂下對那四個差役道:「學政大人有命,把凌鳳曲拿下問罪。」說著,步下堂來。

    四個差役面面相覷,未得黃提學親口下令,他們不敢輕易動手。

    凌鳳曲叫囂道:「我是生員,我是浙江生員,誰敢動我!」方面大耳此時咆哮成滿臉橫肉,凶狠地瞪著曾漁,揮舞著雙拳,想要上來毆打曾漁的架勢。

    曾漁看著那兩個收了凌鳳曲五兩銀子賄賂的差役,沉聲道:「姚差,你們兩個收了此人五兩銀子,這個過錯不算大,把銀子交出來即可,但你們也聽見了,這個凌鳳曲會胡亂攀扯,黃書吏二十兩銀子他說一百兩,你們五兩他定要說成五十兩,五十兩贓銀你們賠得起嗎?」聲音拔高,喝道:「還不將此奸徒拿下!」

    四個差役這才一擁而上,把凌鳳曲按住,凌鳳曲奮力掙扎,叫道:「我乃浙江生員,你們不得無禮。」調門雖高,畢竟色厲內荏了。

    曾漁走過去劈頭就是一巴掌,將凌鳳曲的頭巾打落,罵道:「無恥奸徒,受賄舞弊,敗壞提學大人的清譽令名,還想攀扯誣陷、挾持座主,生員就能為非作歹了,明倫堂外高皇帝的臥碑文讀過沒有?」轉身向堂上的黃提學躬身問:「宗師,杖幾十?」

    黃提學勉強大聲道:「杖二十。」

    兩個差役按住凌鳳曲,兩個差役持刑杖,一五一十地狠揍凌鳳曲,此人太可惡,自己貪污了近千兩銀子,給他們才五兩,現在卻攀扯耍賴,不狠揍不能出心頭惡氣——

    暑天只是單衫,不到十杖,凌鳳曲臀褲就破裂了,十五杖,血肉模糊,起先凌鳳曲還嘴硬叫囂,到後來就哭爹喊娘求饒了,見棺材不落淚,那是因為還沒躺進去,還能抗拒,打板子卻是實實在在肉痛——

    曾漁請示了黃提學,讓黃祿保筆錄,他代黃提學審這凌鳳曲,人證俱在,凌鳳曲再胡言亂語拘束誣攀,那就打,招供完畢,畫押,然後將凌鳳曲三人關押起來,再看黃提學,癱坐在官帽椅上,氣色很差。

    曾漁給黃提學號脈,覺得黃提學病體沉重,不敢擅自開藥,便讓黃祿保差人火速去城東二十里的巫塘請薛醫生來,曾漁對薛醫生的醫術比較佩服。

    申時初,薛醫生趕到,號了脈,先給黃提學針灸,再開了一劑藥服下,黃提學服藥後昏昏睡去。

    袁州知府和宜春縣令得知黃提學患病,當即來探視,因黃提學已睡下,沒有會面。

    曾漁回了一趟狀元洲碼頭客棧,叮囑四喜好生待在店裡,他今晚不住在這邊,要夜宿考棚學署臨時衙門,薛醫生也未離開,因為黃提學病情堪憂,還得觀察一夜再用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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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六十三章且看悲喜兩重天

    半夜時黃提學醒來,守候在床前的是黃祿保、曾漁、薛醫生數人,兩個侍婢幫助黃提學靠坐在床上,黃提學看著曾漁幾人道:「辛苦你們了。」

    待黃提學洗臉淨手畢,薛醫生再次為他診脈,在先前的方子上添減了幾味藥,叮囑黃提學要注意休息不可操勞,這才與曾漁一道辭出,學署差役安排他二人在大堂後面的耳房歇息,這時已經是四更天了,曾漁與薛醫生討論一會黃提學的病情,練了兩遍八段錦,衣不解帶,天就亮了。

    曾漁洗漱畢,隔壁的薛醫生也起來了,在庭下練五禽戲,曾漁在一邊看著,這時黃祿保過來說黃提學請曾公子去有事相商,曾漁向薛醫生招呼一聲,便隨黃祿保去向黃提學問安,黃提學正在食粥,精神比昨日好了許多,讓曾漁也在此用早餐,曾漁略一謙遜,便在下座坐了。

    侍婢盛了粳米粥來,還有一盤豆團和一盤油卷,曾漁肚子也實在餓了,昨天連晚飯都沒吃,這時吃了兩碗粥,把面前的豆團和油卷吃了一大半——

    黃提學慢慢喝粥,看著曾漁胃口極好的樣子,感慨道:「曾生少壯,真可羨慕。」

    曾漁道:「慚愧,學生吃相丑,讓宗師見笑了。」將碗裡稀粥喝盡,放下筷子,接過婢女遞上的面巾,拭了拭嘴角,起身恭立。

    黃提學喝了半碗粥,便讓婢女把碗筷收去,對曾漁道:「我這學署竟藏了這麼一隻碩鼠,不,簡直是惡狼,真讓老夫震驚。」

    曾漁唯唯,靜聽黃提學後話。

    黃提學道:「舞弊案已水落石出,但牽扯到的人不少,依曾生之見,如何處置最為穩妥?」這是把曾漁當幕僚了。

    曾漁道:「學生以為懲處首惡即可,不宜牽連太廣。」

    黃提學點點頭,又道:「那十七名靠行賄進學的儒生,老夫直接行文到府學、縣學革除其功名,如何?」

    曾漁道:「宗師雷厲風行,對端肅士風固然是好事,但宗師還須顧及自己聲譽,此案勢必引起監察御史的關注,宗師還得預作準備。」

    黃提學道:「是老夫不察,誤用匪人,好在發覺得早,若等到十三府院試結束,那時謠言蜂起、群情洶洶,就再難挽回了——事已至此,老夫也不能文過飾非,自會向按察使司和監察御史說明原委,唉,老夫老病,早有致仕之念,老夫為官多年,不營私蓄,官聲頗佳,未想臨老還要留下這麼個大污點,這也是識人不明、戀棧不去之報。」

    曾漁道:「自有科舉以來,舞弊就難免,宗師能撥亂反正,是江西士子之幸。」

    黃提學擺手道:「不必安慰老夫,該承擔之責老夫絕不推捼,更不會妄圖掩蓋過錯。」又道:「你的補考已通過,兩篇八股文無可挑剔,我心甚慰,我將行文永豐縣署和縣學,錄你為增廣生員,待明年科考再取你為廩膳生員,如此,生計可無憂,你明日便可動身回鄉,我料你回到永豐時,學署公文早到了。」

    曾漁跪謝宗師提攜,黃提學道:「起來,起來。」命人取十兩銀子給曾漁作為回鄉的盤纏。

    曾漁不敢領受,上回在撫州黃提學就助了他五兩銀子盤纏,說道:「學生現在不缺盤纏。」於是略略說了宜春台斗文之事。

    黃提學笑道:「還有這等事,這也好,免得外人又謠傳說老夫徇私包庇你——這十兩銀子你還是收下,這是學署給你的膏火銀,並非老夫私恩。」

    這時,范知府派人來請示黃提學,今日上午的複試和磨勘是否延後?

    黃提學回復說按時舉行,即讓下屬著手準備,那些佐官和另三位幕僚已得知凌鳳曲之事,都是暗自惕然。

    曾漁辭出,問知蔣醫生已離開,他也就出了考棚往北門漫步而行,這次千里趕考也算是歷盡艱辛,現在終於有了好結果,真是歸心似箭哪,很想立即飛回母親和小妹身邊,午後就動身吧,趕到巫塘蔣醫生家歇夜,如今的問題是他還要應付嚴世蕃,做嚴大公子的伴讀不易啊,大廈將傾,可不要被殃及——

    「哈哈,我今日要騎白馬、戴金花,看那列斜眼要不要羞死!」

    迎面走來一群人,居中的正是蔡壽榮,在一群狐朋狗友和奴僕的簇擁下趕往府衙參加複試,複試後立即就要舉行遊泮典禮,蔡壽榮是充滿期待,對昨日考棚的大變故一無所知,興沖沖自投羅網去了。

    曾漁覺得時辰還早,而且他還要向井毅諸友道別,便跟在蔡壽榮後面看熱鬧,這樣悲喜兩重天的戲劇場面是難得一見的,必須觀望。

    到了府衙正北儀門,閒人就不得進了,蔡壽榮昂然入內,複試考場就在府衙大堂上,曾漁看到劉行知、井毅也進去了,列立誠與一群儒生候在門外,紛紛說今日看宗師如何激濁揚清主持公道——

    列立誠看到曾漁,過來見禮問:「曾朋友進學之事怎麼說?」

    曾漁道:「宗師讓我回鄉等候消息。」

    列立誠道:「那就是能進學了,以你的學問,進學無人敢質疑,可那個蔡麻子——曾兄知道此人否?」

    曾漁道:「已有耳聞,我今日就是特地來看舞弊者身敗名裂的下場。」

    這時儀門出來一位學署佐官,邀請六名落榜儒生參與複試監場,列立誠自然踴躍參加,那佐官認得曾漁,讓曾漁也一併進去。

    府衙大堂面闊五間,很是寬敞,供六十名考生一桌一凳作文綽綽有餘,堂上坐著的是黃提學和袁州一府四縣的堂官,教官則於兩廡監考,曾漁、列立誠幾人立在堂下旁觀。

    複試只考一道四書題,黃提學出的考題是「咻之」,這又是一道截上題,語出《孟子?滕文公下》,完整句子是「眾楚人咻之。」

    列立誠對曾漁輕聲道:「我料蔡壽榮連『咻之』是何意思都不知道,蔡壽榮平日作文都是要翻書的,東拼西湊,勉強成篇,今日我要看他如何矇混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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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六十四章空前絕後

    複試限時一個時辰,一篇四書題八股文不得少於四百字,這對於心思拙、筆頭鈍的考生來說時間就很緊,好在複試閱卷標準也寬鬆得多,主要是對對筆跡,再看看破題、承題、原題、起講四部分即可,即便在規定時間內未能完篇、未及謄真,宗師也不會以此為由將其黜落——

    以列立誠對蔡壽榮的瞭解,這篇「咻之」題八股文蔡壽榮絕對作不出來,破題就會牛頭不對馬嘴,承題、起講更會荒謬絕倫,且看宗師閱卷時是何等態度?

    堂上八張書案拼成一張大方桌,桌上擺滿了考卷,參加複試的六十名考生在縣試、府試時的考卷都調集過來了,準備對筆跡磨勘,考試才剛開始,交卷還早,黃提學向范知府說了一聲,到後堂靜臥休息,待考生交卷後再來坐堂閱卷。

    看別人考試其實很無聊,列立誠因為期待看到蔡壽榮被黜落的那一幕,始終情緒高昂,對於現在的列立誠而言,能看到蔡壽榮樂極生悲比他自己能否進學還重要,人有時就憋這一口氣——

    列立誠眼神不大好,他看得清蔡壽榮坐在什麼位置,但蔡壽榮答卷時的表情、動作就看不分明了,所以要不時向曾漁話詢問,曾漁答道:

    「他在抓耳撓腮。」

    「他在咬筆桿。」

    「他似乎來了靈感,在奮筆疾書。」

    「……」

    日光緩緩移動,右邊「宣化」牌坊的日影越來越短,巳時將近,已有考生交卷,劉行知也交卷了,交卷的考生恭立著等待宗師當場閱卷。

    黃提學出來了,一個幕僚大聲誦讀考生的答題八股文,黃提學聽著,聽完後點一下頭,說聲「可」,這複試就算通過,然後由該考生所在縣的知縣和教官一道磨勘試卷,沒有問題的話那麼這名考生向堂上眾官行個禮後就坐回座位,等待宗師賜宴和游泮祭孔了,這些通過複試和磨勘的考生坐在座位上那叫一個喜不自禁啊,好比猴子屁股坐不住,直想手舞足蹈歡呼雀躍——

    提前交卷的有十一名考生,都是八股文技巧純熟並且才思敏捷之輩,黃提學都是說聲「可」,順利通過。

    正巳時到,眾教官命諸生停止答卷,讓考生寫上姓名,便將考卷一一收了上去呈交給宗師,井毅已經寫到八股文最後的大結了,央求教官讓他寫完,教官抬頭看著學政大人,黃提學道:「全部收上來。」

    蔡壽榮的考卷也被收了上去,他只胡亂寫了兩百來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些什麼玩藝,昨日收他銀子的那個頭戴幅巾的男子叮囑他說只須黑黑卷子就行,所謂黑黑卷子,就是隨便寫點什麼,不交白卷,所以蔡壽榮雖知自己這篇文章不像樣子,卻並不擔心,複試就是做做樣子而已,他也與其他考生一樣站到前排去,要等通過了閱卷和磨勘才坐回原位。

    讀卷的幕僚聲音很響亮,要讓堂上諸人都能聽見,這幕僚每次讀卷之前,會先報出考生姓名,黃提學繼續聽卷,又有十餘人通過了,待讀到一位趙姓考生的試卷時,曾漁心頭一緊,這位嚴姓考生就是袁州院試舞弊案中四個花了銀子的考生之一,凌鳳曲和兩個同夥都已經招供畫押了的,現在就要看黃提學如何當場處置了?

    曾漁細聽這嚴姓考生對「咻之」的破題,暗暗搖頭,破題就犯了連上之忌,從「眾楚人」說到「咻之」就是連上,這是不合八股文法式的,當然,如果馬虎點,也能混過去——

    黃提學發話了:「將此卷暫置一旁。」

    教官問:「老大人,此卷還要磨勘否?」

    黃提學道:「不必了,讓那考生站到一邊。」

    嚴姓考生就獨自立在西廡下,臉上神情驚疑不定,不住朝黃提學身邊尋看,想必是要找收了他銀子的人求助——

    蔡壽榮並未察覺情勢不妙,他還沉浸在白馬金花游泮的美夢中,他朝堂外看看,列立誠站在太陽底下乾瞪眼呢,心裡好不得意:「列斜眼,你能奈我何啊。」

    很快輪到蔡壽榮了,幕僚開讀其考卷答題,蔡壽榮本以為幕僚讀出來的會與他寫的不一樣,就好比院試時有人做好首藝答題讓他照抄一般,但當幕僚大聲讀出「於大庭廣眾中喧鬧,聖賢所不為也」的破題時,他傻眼了,堂上很多人也都愣住了,這是破題嗎?

    分宜知縣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來,就好比一根導火索引爆全場,頓時滿堂笑聲不絕。

    「眾楚人咻之」在原書中的大意是孟子問宋國大夫:「有個楚國大夫,想讓他兒子學說齊國話,是要請齊國人教他?還是請楚國人教他?」宋國大夫回答說:「當然是齊國人。」孟子說:「一個齊國人教他,旁邊卻有許多楚國人用楚語喧擾他,雖然每天鞭策他學齊語,也是不能成功的。」比喻學習環境很重要,若受到干擾則難有成效,文題為「咻之」八股文必須圍繞這個意思加以發揮,蔡壽榮這個破題太過莫名其妙,明顯是不知道孟子的這個寓言故事,連四書都沒讀通就想來考生員——

    幕僚又讀蔡壽榮的承題道:「若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而肆意喧鬧,則人亦可咻之焉,此亦夫子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之意也。」

    又是笑聲一片,就連堂外的列立誠都笑了起來,對身邊的曾漁道:「曾朋友你聽聽,這就是蔡麻子的八股文,真讓人笑掉大牙,出醜啊出醜。」

    那幕僚還待再念,黃提學皺眉道:「不必念了,污了耳朵——蔡壽榮,站到那一邊去。」示意幕僚繼續念下一位。

    那蔡壽榮既驚慌又納悶,走到周姓考生邊上,左右看看,忽然壓低聲音問:「你是不是花了五十兩銀子買的生員?」

    周姓考生憤怒地瞪著蔡壽榮,矢口否認,心下卻是慌了神,過了片刻,反問蔡壽榮:「難道你是花了銀子的?」

    「笑話,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蔡壽榮也否認,他二人現在已經是穿在一條繩上的螞蚱了,卻並不齊心,互相猜忌。

    很快,四隻螞蚱聚齊,或臉青或臉白,瞪著眼睛互相打量,各自驚懼不安。

    蔡壽榮比較活泛,還在伸長脖子東張西望,忽然看到那個收了他銀子的中年男子從後堂出來了,大喜,救星到了啊,翹首企盼,伸長手臂差點招呼出聲,隨即發現這中年男子是被扭送出來的,一般狼狽的共有三人,其中一個撅著臀痛苦地呻吟著,被皂隸推搡著出來——

    大堂上出現這一幕,眾人都驚呆了,蔡壽榮再怎麼樂觀再怎麼心懷僥倖,這時也知道自己完蛋了,他身邊有個膽小的考生已經癱坐在地上,蔡壽榮卻是滑頭,悄悄退至牆壁,慢慢往大門挪去——

    堂上眾人這時都看著凌鳳曲三人,一時沒注意到這邊,列立誠卻是一直盯著呢,這時大叫起來:「蔡麻子想逃跑,抓住他。」

    蔡壽榮見被叫破,乾脆撒腿就跑,堂外差役不明所以,未得上官吩咐,也就沒那麼積極上前阻攔,列立誠大叫著追過去,蔡壽榮揮舞著拳頭恐嚇道:「小心吃我一拳。」返身再跑時,搶在前頭的曾漁陡地來個大伸腿,把蔡壽榮絆倒在地,嘴巴都摔破了,爬起來時,兩個學署差役已上前將他揪住,押上堂去了。

    列立誠哈哈大笑,拉著曾漁上堂去看熱鬧。

    舞弊案很清楚,蔡壽榮四人或以紋銀六十兩或以五十兩向凌鳳曲買得座號,並得到凌鳳曲代筆的首藝,凌鳳曲又借協助黃提學閱卷之機,將這四人取中——

    范知府這幾位府縣堂官見黃提學當眾公佈這舞弊案,都甚是驚詫。

    蔡壽榮四人進學補生員當然成了泡影,好在大明朝對科舉舞弊懲處並不嚴厲,黃提學只每人杖責十下,再取消了他們的學籍,也就是說終生不能參加科考,並未處以其他刑律,但主犯凌鳳曲判處流放充軍是少不了的——

    四位作弊的童生受杖責之後,又被叉出府衙儀門,綁在申明亭畔示眾一日。

    風波平息,通過了複試和磨勘的五十六名考生將在府衙午宴,曾漁和列立誠幾人正待退出,黃提學看到曾漁了,招手道:「曾生來前。」

    曾漁趕緊趨前見禮,黃提學道:「你在這裡正好,我本欲差人尋你來,卻不知你住在何處。」對范知府幾人道:「這位廣信府來此補考的童生曾漁曾九鯉,幾位大人都還有印象吧,學問人品俱佳,上回廣信府院試遺才了,今我已准他進學,可惜不能在廣信府為他主持祭拜文廟典禮,今日就讓他與袁州諸生一道赴宴游泮,幾位大人以為可否?」

    范知府等人當然無異議,這些事都是提學副使說了算的,但士林輿論不可不慮,這時,曾漁宜春台文鬥的影響力顯現了,以列立誠為首的落榜儒童都不覺得宗師這是包庇曾漁,曾漁進學是實至名歸。

    這日曾漁廁身袁州府新進學的生員當中,穿戴著簇新的方巾和襴衫,前有彩旗,後張黃蓋,從宜春城大街走過,去府學宮大成殿祭拜先師孔聖人,廣信府生員在袁州府祭孔,這是破天荒第一回,以後也應該不會再有,曾漁可謂空前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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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六十五章誰家管事偏跋扈

    當日傍晚曾漁回到客棧,小奚僮四喜早已等得心焦,客房裡有一百多兩銀子要他看守呢,真是屙屎撒尿都要跑著去來,窮孩子沒見過這麼多銀子啊,如臨大敵似的守得很緊,聽先前看熱鬧回來的店小二說看到曾公子穿戴著秀才巾服騎馬簪花遊街,四喜很懊惱自己沒能親眼目睹少爺威風凜凜的樣子,這時看到少爺回來了,果然是頭戴四角方巾,身穿細葛布襴衫,腰繫皂絛軟巾,皂緣利落,大袖飄飄,與家鄉永豐常見到的那些秀才的穿戴一般無二,這小奚僮高興得哭了——

    店主人過來向曾漁道喜,曾漁也客氣一番,便叫四喜隨他出去赴宴,他明日就要離開宜春,井毅和幾個朋友要為他餞行。

    四喜把一百多兩銀子裝進褡褳縛在腰間,跟著曾漁到附近酒樓吃大餐,離開家鄉石田差不多兩個月了,數今日最快活,這小奚僮覺得往後日子樂無邊了。

    ……

    六月十三日一早,曾漁主僕二人梳洗一新,曾漁依舊戴方巾穿襴衫,他要與袁州新進學的諸生一道為黃提學送行,黃提學行程甚緊,雖然身體欠佳,還是不能多耽擱,抱病要趕去臨江府主持院試。

    井毅、劉行知等人先到客棧與曾漁會合,聽得北門喝道聲才起身趕到狀元洲碼頭恭送宗師,黃提學勉勵了諸生幾句,無非刻苦砥學、毋攬詞訟云云——

    曾漁上前跪別恩師,懇請恩師善加調養,切勿操勞過度,要保重身體。

    黃提學含笑歎息道:「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居官勞碌啊。」又叮囑道:「曾生,你的文字火候已到,明年鄉試老夫在南昌等你,往後這些日子你還得精益求精、潛心磨礪,莫要年少輕狂,進個學就飄飄然不肯專心求學。」

    曾漁當然表示謹遵恩師教誨,目送學署官船順袁水北去,黃提學要先去臨江府,再按臨吉安、南安府、贛州府、建昌府,回到省城南昌大約是金秋九月了,曾漁頗為黃提學的身體擔心,此前他將閱卷事務委託於凌鳳曲等幕僚,如今出了這舞弊大案,黃提學很多事都要勉力親為了——

    送走了宗師,諸生各自散去,曾漁回客棧向店家結了房錢,換下方巾襴衫,穿上原先的青衿,背起書篋,與四喜上路,井毅已代曾漁覓到一艘運送漆器的貨船,搭曾漁主僕二人去分宜分文不收,這當然是看井毅這個新鮮出爐的生員的面子——

    曾漁主僕二人上了貨船,井毅立在岸邊揮手道別,大聲道:「九鯉賢弟,明年桂子飄香之時,我們在省城相聚,重逢一杯酒,相與細論文。」

    曾漁道:「一定一定,弟若萬一不能去南昌赴試,也會讓同學友人帶書信給元直兄。」

    井毅道:「帶什麼書信,自己來,鄉試三年一回,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事嗎。」

    曾漁笑道:「比科舉要緊的事那可多得緊——」

    井毅也笑著接口道:「是啊,賢弟尚未婚配,這個很是要緊,賢弟這次回鄉,早早把妻給娶了,然後專心科舉吧。」

    曾漁笑著答應,只聽井毅又道:「若非路途遙遠、音信傳遞不便,愚兄還真想去永豐喝你的喜酒。」

    二人長揖作別。

    滿載宜春漆器的貨船順流而下,船尾的曾漁看著立在碼頭上的井毅,心中溫暖,走過一個地方結識一些朋友而不是留下一群仇人,這樣道路會越走越寬。

    當日午後申時末,滿載漆器的貨船在分宜縣城東門碼頭暫泊,待曾漁主僕背著行李上岸後,貨船便即離岸繼續航行,貨船的目的地是南昌。

    一輪紅日離西邊山巔還有一竿高,炎威仍烈,青龍臥波般的萬年橋跨在袁水兩岸,不遠處的鈐崗嶺樹木蒼翠,據說嚴嵩少年時曾在嶺上避暑讀書,這山川景致與半個月前無異,但曾漁的心情卻是大不相同,這次往返兩千餘里的苦旅總算沒有白費心力,一個讀書人進學與否很關鍵,像他這樣的家世,若不能進學那就很可能沉淪社會底層,整日為柴米油鹽操心,生活的趣味也就少了——

    四喜忽然歎氣道:「唉,這要是能直接回鄉該有多好,卻要在這裡耽擱——少爺,你真要給那嚴公子伴讀?」

    曾漁道:「先應付著,就是做伴讀也不是現在,總要等我回鄉把母親和妞妞安置好了再說。」

    四喜道:「薛名醫不是說很多人搶著要做嚴府伴讀嗎,少爺把這伴讀讓給那些人好了。」四喜是急著回廣信府,少爺現在是秀才了,看那蔣元瑞、謝子丹還怎麼神氣活現,而且囊裡還有將近一百四十兩銀子,少爺名利雙收啊。

    曾漁道:「這由不得我,嚴侍郎說了算。」

    四喜看著曾漁的臉色,問:「少爺總有妙計應對的是不是?」

    曾漁笑道:「哪有什麼妙計,無非是走一步看一步,慎重一些,不要走錯路就行。」

    主僕二人背著沉重的行李從分宜縣城東門進北門出,這時太陽已落在了不遠處的西崗外,竹樹掩映、亭台錯落的嚴世蕃別墅「寄暢園」在望,四喜問:「少爺我們是去那邊園子還是去介橋村?」

    女尼陸妙想光頭緇衣的奇異美妙身影在心頭閃過,曾漁遲疑了一下,說道:「先到園子吧,去介橋村還有二十里多路呢,就不知陸老爹還在不在園中?」

    去「寄暢園」有一段是上山的斜坡路,道路五尺多寬,僅容一輛馬車經過,主僕二人走在這上坡路上,偏偏後面就有馬車駛來了,車伕喊著「讓一讓讓一讓」,但道路兩邊雜草亂石不好避讓,曾漁主僕二人只有加快步子搶先趕到「寄暢園」,兩輛馬車也隨後停在了園子門口,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跳下車,有一種厭惡的眼神打量著曾漁主僕二人,曾漁躬著腰背著沉重的書笈,汗流浹背,形象自然不怎麼英俊瀟灑,好似做苦力的——

    「為何不肯讓道?」管事模樣的人冷冷問。

    曾漁扭了扭脖頸,反手把肩頭上勒著有書笈背繩往兩邊搿了搿,背繩專勒一處很難受,正待答話,那管事卻認為曾漁是故意不理睬他,登時就惱了,喝道:「你是什麼人,這般無禮!」

    曾漁聽這管事的口音不像是江西人,心想:「這管事什麼來頭,口氣這麼沖,我看嚴世蕃身邊的管事都沒這麼驕橫跋扈啊。」朝後面那輛馬車看看,車廂裡應該有人,卻沒有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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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六十六章偷衣賊(上)

    那管事見曾漁只朝馬車看看,還是不睬他,愈發惱了,厲聲道:「你可知那邊車中是何人,你衝撞了官老爺,知罪嗎?」一副狐假虎威、恐嚇鄉下愚民的可惡嘴臉。

    曾漁看著後面那輛車道:「是嚴侍郎嗎,晚生正要求見。」心知車中肯定不是嚴世蕃。

    這一臉油汗的管事聽到「嚴侍郎」三個字,氣勢頓挫,有些遲疑著問曾漁:「嚴侍郎是你何人?」

    曾漁實在不想與嚴世蕃扯上關係,但現在一看,單單提起「嚴侍郎」三個字就把這氣勢洶洶的管事給震懾住了,可見權勢這種東西實在是讓人很想擁有的,多少聰明才智之士明知權力場有凶險,也像飛蛾撲火般奮不顧身去追逐啊——

    這時寄暢園的門子出來了,見到曾漁,趕忙唱喏道:「曾公子趕考回來了,快請進,快請進。」曾漁是嚴大公子的伴讀,門子自然要煽敬,又看看那兩輛馬車,問曾漁:「曾公子,這些是什麼人,是你朋友?」

    曾漁道:「我不認得他們。」反著雙手將書笈往上托了托,往園內走去,就聽那管事道:「我們是從松江華亭來的,求見嚴侍郎。」

    想必求見嚴世蕃的人很多,門子不耐煩道:「老爺不在,老爺還在守孝,不見外客。」

    那管事這時沒脾氣了,沒敢發火,說道:「是嚴侍郎約我家老爺來此的——」

    門子將信將疑道:「是嗎,請問尊姓大名?」

    管事道:「松江華亭徐府。」

    這管事以為這樣說就行了,門子肯定明白,不料這門子大字不識,就是土生土長的分宜鄉下人,在嚴世蕃年初回鄉丁憂守制之前,這寄暢園根本沒什麼外客來訪,冷清得緊,哪裡比得京城嚴府的門子那般見多識廣,所以聽到管事說「松江華亭徐府」,這門子竟是無動於衷,還木木地問:「哪個徐府?」

    管事認為這門子是有意裝聾作啞,臉色便很不好看,卻發作不得,朝後面馬車看著,那馬車裡有人道:「和一個門子囉嗦什麼,叫他們管家出來。」

    管事氣勢又足起來,對門子道:「叫你們管家出來,別瞪眼,我家老太爺與嚴閣老一殿為臣、同閣辦事,我家老爺與嚴侍郎也是舊交。」

    門子這時聽明白了,睜大眼睛笑道:「你們是松江府徐閣老家人是吧,我家老爺提起過,快請快請。」

    管事見後面馬車裡的人沒下車,便問:「嚴侍郎在這裡嗎?」

    門子道:「我家老爺月初去了南昌,說是本月十五就會回來。」

    管事道:「叫你們管家出來說話。」

    「好好,請稍等。」

    門子轉身進園門,曾漁主僕二人還立在門裡,曾漁問那門子:「陸老爹還在此間否?」

    門子道:「還在還在,曾公子自去相見。」說著,快步進去報信。

    曾漁與四喜背著行李往東邊小院走去,四喜低聲問:「松江徐府又是什麼來頭?」

    曾漁道:「內閣次輔徐階,朝中大臣除了嚴閣老就數他官大,明白嗎?」

    四喜道:「那車中坐的是徐閣老?」

    曾漁搖頭道:「徐閣老在京城呢,怎麼可能跑到這裡來——別瞎猜了,在這裡凡事謹慎些,不要多嘴。」

    四喜應道:「知道了。」

    曾漁對那馬車中人也有點好奇,他知道最終給了嚴氏父子致命一擊的正是徐階,徐階這人城府極深,在亮刀之前一直對嚴嵩極為恭敬,但看這隨行管事卻頗為跋扈,分明是仗勢欺人慣了的,那麼車中人會是誰?來此何干?

    曾漁忽然覺得有點背脊生寒,徐階的倒嚴大計開始了,這是嘉靖朝最激烈的一次政治鬥爭,他曾九鯉胸無大志,並不想在權力場中周旋,只想過點優哉悠哉的小日子,可千萬不要城門失火殃及他這條小魚啊。

    天氣炎熱,陸員外披襟袒懷在樓廳擲骰子玩,無聊啊,見到曾漁,這胖員外很是歡喜,有點他鄉遇故知的熱情,問:「曾公子,補考通過了沒有?」

    曾漁施禮道:「托陸老爹的福,宗師已許我進學。」

    陸員外喜道:「好極好極,恭喜恭喜,曾公子果然有才。」即命僕婦準備酒食,他要與新進學的曾秀才喝兩杯,這些日子陸員外鬱悶得很,此間事情未了,他回青田不得,身在異鄉又無人相識,整日就悶在這小院中長吁短歎。

    曾漁坐著喝茶,與陸員外說袁州院試的事,還沒說上幾句,有僕人來請陸員外去前廳,說有貴客要陸員外相陪,陸員外問:「是哪裡來的貴客?」

    僕人道:「是松江府來的,說是徐閣老的二公子。」

    陸員外肥胖的身軀「騰」地就從靠背圈椅上站了起來,喜道:「總算來了,可把我等苦了。」向曾漁說了句「曾公子少陪」,便急急忙忙去了。

    曾漁心道:「來的是徐階的次子啊,陸老爹等徐階的長子作甚?」端起茶盞慢慢喝著,聽得廳後隱隱似有人在叫「嬰姿」小姐,心下瞿然,突然想到徐階次子極有可能是來向嚴世蕃提親的,記得陸員外曾經提起過嚴世蕃把小姿接回分宜是要為小姿的婚姻作打算,現在看來想要與松江華亭徐氏聯姻了,這種政治婚姻往往是悲劇——

    還有,曾漁記得在哪本野史讀到過這樣一則慘事,徐階為獲得嚴嵩的信任,曾把一個孫女許配給嚴世蕃的兒子,嚴嵩大悅,從此不疑徐階有二心,因為雙方年幼,尚未親迎,沒兩年嚴世蕃就已伏法被處死,這個與嚴氏與婚姻之約的孫女就成了徐階的心病,竟命人將這孫女毒死,這事不知真假,但以曾漁後世的經驗,謠言往往就是真相。

    曾漁心想:「也許徐階兒子這次來既是給兒子提親,也是來談把女兒嫁給嚴世蕃兒子的——不管徐階毒死自己孫女之事是真是假,但少女小姿若嫁入徐府,那肯定沒好下場。」

    這樣一想,曾漁就有點心躁,純真美麗的少女小姿是活生生一個人,即便是精瓷美玉,在自己面前被摔碎也讓他痛惜啊,可是他又有什麼辦法幫助那個善良的女孩兒呢?

    方才出了不少汗,現在汗收了,自己都覺得皮膚上結著細末鹽霜,很不舒服,曾漁問一邊侍候的僕人這附近可有什麼小溪、池塘可供洗浴?

    僕人道:「這園子後面就有一條山溪,小人領曾公子去吧。」

    曾漁道:「那就有勞了。」叫上四喜,拿上要換洗的衣物,跟著那僕人從後園小門出了寄暢園。

    在松蔭竹翳間斜斜向左上方走了十來丈地,只見山道一側有細流涓涓而下,這哪是什麼山溪啊,水量太小了,僕人撓頭道:「這些日子乾旱不雨,這山溪就成小水溝了,要不曾公子還是回園子裡汲井水沐浴吧。」

    曾漁見這山間水流雖細,但極是潔淨,便道:「不必了,隨便臨水洗洗就是了。」

    僕人道:「那小人先回了。」說罷就回園子去了。

    四喜笑道:「這點水只能給一隻貓洗浴,我們怎麼洗,乾脆跑到袁水邊去洗吧?」

    曾漁沒那心情,袁水也遠,說道:「順著水流往下找找,總有聚水的窪地。」

    主僕二人在小山溪邊亂石間往下走了六、七丈地,都快到園子圍牆了,果然找到一處窪地,踩下去竟然水齊大腿根,四喜歡喜道:「哈,就是這裡了,天生一個大浴盆。」

    主僕二人將衣裳褪去,赤條條下到水窪裡,水流清涼,很是舒服,搓洗了一陣,天色漸漸暗下來,正待上岸拭身穿衣時,這時才發現留在水窪邊石頭上的衣物不知何時不見了。

    四喜急了,那裝有一百多兩銀子的褡褳可都放在衣服邊上啊,這要是丟了那可怎麼得了!
cheninda1234567 發表於 2013-11-10 03:08
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六十七章偷衣賊(下)

    仙女在新喻縣田間被偷去了羽衣,無法飛天,只好嫁給那個偷她羽衣的農夫,現在曾漁主僕兩個也被偷去衣服了,不但乾淨衣服被偷,就連那換下來的汗漬漬的髒衣服也不見了,這算怎麼一回事?

    四喜哪還顧得自己還光著腚,爬上岸就到處找,扯開嗓子就喊:「來人哪,這裡有——」

    「不許高聲!」

    一個女子的聲音突然在山石樹叢後響起,把四喜嚇了一跳,趕緊雙手護襠,畢竟也十四歲了,知道男女有別,他這樣赤身露體很不成體統。

    曾漁本來也站在水窪裡,聽到有女子的聲音,趕緊蹲下,以水遮羞,四喜還是孩子,可他就大了,很不文雅,耳聽得水窪兩側都有女子在「吃吃」膩笑,還不止一個啊,曾漁真有點懵了,難道一腳踏進了盤絲洞?

    「毛都未長齊,有什麼好遮掩的。」這是其中一個女子說的話,讓四喜羞得面紅耳赤,四喜叫道:「莫開玩笑,快把銀子還來。」

    又一女子道:「還真是只要銀子不顧羞恥啊,衣服不要了是嗎?」

    四喜忙道:「把衣裳也還我們。」

    另一女子道:「不還。」

    隱在山石樹木後邊的幾個女子你一嘴我一舌,聲音忽東忽西,讓曾漁主僕二人摸不著頭腦,這時山林幽暗下來,真有點神神怪怪的感覺,能分辨得出來的是這幾個女子都比較年輕,不是嚴婆婆那樣的老嫗——

    曾漁蹲在水裡發出威脅:「快把衣物銀兩還來,不然我就上來動手奪回了。」

    四面「吃吃」嬌笑聲不絕,東邊一女道:「來呀,來搶呀。」

    西邊一女道:「站起來讓我們看看,書生文雅否?」說話時雜著一陣浪笑。

    曾漁看看四喜,主僕二人面面相覷,哪裡來有這些淫娃蕩婦,山精水怪,花魅木妖?

    曾漁試探道:「女豪傑們銀子只管拿去,把衣服還我們就是。」

    四喜叫道:「不行不行,一百三十八兩銀子哪。」這小奚僮比曾漁還護財。

    「女豪傑?」

    山石樹木後又是一陣膩笑,有女子道:「說得不錯,我們正是這裡的山大王,這銀子我們要了,人嘛也要,我們正缺一個年輕力壯的壓寨夫人。」

    另一女子糾正道:「不是壓寨夫人,是壓寨相公。」

    曾漁猛然想到一事,心下惕然,說道:「幾位娘子莫開玩笑了,在下知道你們都是下邊園子裡的人,快把錢物還來,不然我叫喚起來大家顏面不好看。」

    西邊石頭後的女子冷笑道:「既知我們是下邊園子裡的人,你還敢在此裸身洗浴,你叫喚試試,我們不會少半根寒毛,你主僕兩個必定要被打死。」

    四喜嘴快道:「是園子裡那個姓勞的僕人帶我們來這裡洗浴的,我們就是園子裡的客人,你嚇不到我們。」

    樹木山石後面的聲音一下子靜了下來,好像人已經走了似的,曾漁靜聽,確認這幾個女子還隱在樹石後面,除非她們能足不點地離開,她們當然沒那本事,她們只是嚴世蕃的姬妾而已,嚴世蕃再怎麼龍精虎猛也應付不了這些花枝般的年少姬妾,這些天嚴世蕃又去了南昌,這些久曠寂寞女子就想著打野食了,《二刻拍案驚奇》這部擬話本集子就寫過這種事,十幾個姬妾逮住一個路過士子輪番耍弄,一夜沒得歇,五鼓時士子肢體癱軟都走不動路,就叫幾個粗笨的丫環用籮筐抬出牆門,丟到路邊……

    樹叢後女子出聲了,問:「你們是松江徐府的人?」

    曾漁立即答道:「正是。」

    女子又問:「你就是來向嚴嬰姿提親的徐元春徐公子?」

    曾漁心道:「徐階次子果然是來向小姿提親的,這些女子倒是瞭解得清楚,連名字都知道。」含糊道:「我們是遠客,幾位娘子不要再戲耍了,快把錢物還我們。」

    另一女子道:「他不是徐元春,徐元春據說比嚴嬰姿大兩歲,今年十四歲,哪有他這般長大,看看他胯下那話兒,怎麼也不是十四歲,嘻嘻。」

    又是一陣嬌聲浪笑,

    又有女子道:「松江徐府的人又怎樣,難道就好脫光衣服調戲我們?」

    石頭後面的女子道:「就是,我等受了這等奇恥大辱豈能罷休,松江徐府的人也得向我們賠禮道歉,你站起來,蹲著說話像什麼樣子。」

    曾漁汗顏,沒想到抬出內閣次輔徐階都壓制不住這些女子的淫念,女子無恥起來真可怕,更何況是好幾個無恥女子,聚在一起那真是如狼似虎,怎麼辦,難道今日要喪貞操於此?

    忽聽一個女子道:「有人來了。」

    另一女子道:「好像是嬰姿那個小賤婢。」

    曾漁立即叫了起來:「誰偷了我的衣裳和銀子,誰偷了我的衣裳和銀子?」

    少女嬰姿在不遠處喚道:「是曾書生嗎,誰偷了你的衣裳和銀子了?」循聲而來,腳步輕快,片刻就到了山溪邊。

    那幾個隱在山石樹木後面的女子躲避不及,被少女嬰姿看到了,嬰姿詫異道:「怎麼是你們?」

    四喜這時也慌忙退回水中與少爺一起蹲著,既可笑又狼狽,誰會想到洗個浴會遭逢這種尷尬事!

    偷衣調戲曾漁的有四個女子,既被少女嬰姿看破,便都站起身或者從樹石後面閃出來,個個靚妝麗服,體態妖冶,年齡約在二十到三十之間,都很有姿色,其中一個豐滿高挑的美婦奇道:「嬰姿你認得這個男子?」朝水中的曾漁一指。

    少女嬰姿道:「怎麼不認得,這是與我們一路從青田來的曾公子,趕考的書生。」

    四個靚妝女子互相看看,臉上表情怪異。

    曾漁道:「在下姓曾,是嚴侍郎請來為其公子伴讀的生員,幾位娘子莫要捉弄小生,快把衣物和銀錢還我。」

    四個妖冶女子聽曾漁這麼說,都是「哦」的一聲,顯然她們也聽說過嚴紹慶請伴讀之事,那高挑美婦道:「原來是大公子的伴讀,卻為何假冒松江徐府的人,豈非居心不良。」

    另一女子低笑道:「莫非是對我們嬰姿小姐有垂涎之意,想做嚴府的乘龍快婿?」

    曾漁喝道:「莫要胡言亂語!」

    那女子斜瞅著曾漁道:「君子坦蕩蕩,你為何連站起來說話都不敢,豈非藏私有隱情。」

    另三個女子就「吃吃」的笑。

    少女嬰姿又羞又惱,嗔道:「快把衣物還他。」

    高挑美婦笑吟吟道:「哪個他呀,他是你何人,要你這般護著他。」

    「你們欺負人。」

    少女嬰姿咬著嘴唇怒視那幾個妖冶女子,突然回頭叫道:「娘,你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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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六十八章出污泥而不染

    淺淺暮色中,一個緇袍女尼裊裊走上坡來,曾漁蹲在水裡抬眼看著,心下驚訝:「陸妙想在來分宜的路上就已經改穿綾羅裙子了,怎麼現在又是一副女尼打扮了,呃,腦袋好像也新剃過,不然頭髮應該有一寸長了。」

    少女嬰姿趕緊下去攙扶姨母陸妙想,嬰姿是不裹足的,輕盈靈巧,陸妙想應該是小腳,走路有些扭捏,一襲寬大的僧袍,走在林間小道上,無須刻意做作,自然裊娜動人,山溪邊四個靚妝美女一齊盯著陸妙想,神情複雜,有不屑、有嫉妒、有譏諷、有促狹……

    陸妙想走到山溪邊,突然看到蹲在水裡的曾漁主僕二人,嚇了一跳,趕緊轉過身去,問:「小姿,這是怎麼回事?」

    嬰姿瞅著那四個美婦道:「曾書生在這裡洗浴,她們四人卻藏了曾書生主僕的衣物和銀錢,也不知想做什麼!」

    那個身材高挑豐滿的美婦鼻孔出氣、神態輕佻道:「啊喲,是你們母女約這位書生在此相會的嗎,那我們倒是打擾了,築玉姐、瑤妹妹,我們趕緊走吧,莫要攪了人家的好事。」

    「裴琳,你說什麼!」

    尖銳的聲音刺得樹葉「瑟瑟」響,也許是剛好有一陣風來,總之嗓音極具穿透力,讓曾漁很難相信這是出於恬靜溫柔的陸妙想之口。

    只見陸妙想不顧小腳伶仃,飛快地衝到那高挑豐滿的美婦面前,星眸如刀,死死盯著這美婦,聲音從銀牙間迸出:「今日不將事情說明白,貧尼絕不甘休。」

    陸妙想身量也高,與這個名叫裴琳的美婦差不多高矮,只是清瘦得多,弱不勝衣的樣子,但此時逼到裴琳跟前,緇袍拂拂,氣勢很足,高挑豐滿的美婦裴琳倒是嚇得連連後退,陸妙想突然伸手一推,裴琳後退不迭,冷不防腳後跟一絆,「啊啊」叫著就仰倒在水窪裡,濺起好大的水花,然後就在曾漁和四喜主僕面前撲騰,尖叫著「救命救命——」

    曾漁拉著四喜往後挪了挪,任這婦人撲騰,心道:「如果這麼點水能淹死你,那你就是白死。」

    還別說,澡盆子還真能淹死人,美婦裴琳仰天八叉倒下,嗆了兩口水,就嚇懵了,不知道掙扎著站起來,就知道兩腳亂蹬、兩手亂抓,喊一聲救命就嗆一口水,溪池邊上那三個女伴花容失色,只會驚叫,卻無人敢淌水下來拉她一把——

    蹲在曾漁身邊的四喜突然「哎喲」一聲往後一仰,一屁股坐在池底,卻是美婦裴琳兩手亂劃,尖尖的指甲刮到了四喜的膝蓋,肯定破皮出血了。

    曾漁一看這不行,他和四喜這樣蹲著無遮無攔,這婦人垂死掙扎亂抓亂撓,一個不慎撓到他二人的蛋蛋,那可冤枉,沒得理論,當下伸手插到婦人腋下,叫聲「起來」,用勁往上一托——

    不料這婦人另一手就纏過來,要找替死鬼,曾漁是蹲著的重心不穩,反被這婦人撲到水裡壓在身下,曾漁雙手奮力一撐,托著一對沉甸甸的大乳將就婦人上身撐離水面——

    腦袋出了水面,呼吸一暢,美婦裴琳的三魂六魄就聚攏來了,抓著曾漁的手臂站起身來,曾漁探頭一看,撐的地方不對,趕緊鬆手,美婦裴琳渾然不覺,哭著爬上岸,一身濕淋淋的好不狼狽,還不停向外嘔水,邊上三個婦人過來攙她,說道:「我們回去吧,趕緊回去。」

    美婦裴琳扭頭罵陸妙想:「賤婢好狠毒,想要害死我。」

    陸妙想一言不發,寒星般的眸子冷冷地瞪著。

    美婦裴琳有些怕這陸妙想了,不敢再嘴硬,哭哭啼啼扶著一個女伴的肩頭往下面園子走去,曾漁聽得攙扶裴琳有那個女伴低聲道:「這人瘋了,琳姐莫和她一般見識。」

    另一個婦人也低聲道:「這女人心狠手辣,老爺的眼睛都是她摳壞的,別招惹她。」

    「……」

    四個寂寞難耐的婦人回園子去了,蹲在水裡的四喜哭喪著臉道:「我們的銀子,還有衣服。」

    曾漁看那四個婦人走時並未拿著衣物褡褳這類的物事,想必還藏在溪邊樹石後面,便道:「小姿小姐,麻煩在這邊上找找我二人的衣物。」

    少女嬰姿答應一聲,很快就從方才美婦裴琳藏身的石頭後面把衣服、褡褳都找出來了,放在溪邊,曾漁連聲道謝,嬰姿道:「曾書生,方纔那幾個女子你千萬要離遠點——」

    一直背著身子默不作聲的陸妙想這時發話了:「曾公子豈會不明白,何須你提醒,小姿,回去吧。」拂了拂袍袖,獨自往下走去。

    少女嬰姿趕緊跟上,走了幾步回頭問:「曾書生,你補考得如何了?」

    曾漁答道:「僥倖過關了。」

    嬰姿喜道:「好極了,真不容易啊——」,還想再說什麼,被陸妙想拽了一下衣袖,兩個人便走下樹根不見。

    曾漁和四喜兩個又等了片刻,這才上岸飛快地拭乾身子穿上衣服,四喜不及繫腰帶,就蹲在那捏褡褳裡的銀錠,捏了一會,抬頭笑道:「少爺,銀子沒少。」

    曾漁搖著頭,心道:「丟銀事小,失節事大,今日若非嬰姿小姐解圍,嚴世蕃的這幾個飢渴姬妾還真不好應付,被纏上那就糟了。」

    四喜站起身,將褡褳繫在腰間,看著暮色籠罩的寄暢園,說道:「真看不出那位斯文秀氣的師姑竟然這麼厲害,把那個婦人一跤推下水,嘻嘻。」

    曾漁沒有笑,心道:「看看嚴世蕃的這幾個姬妾的浪態,可知陸妙想在這裡日子不好過,還不如在青田幽居,陸妙想外表柔美而內心剛烈,出污泥而不染也不容易啊,我看陸妙想今年至多也就二十四、五歲,嚴世蕃說陸妙想十年前抓傷了他的眼睛,那時的陸妙想豈不是年僅十四、五歲,陸員外這個叔父真是無情啊,攀附權貴就把一對如花似玉的侄女送給嚴世蕃蹂躪,陸妙想的姐姐也就是嬰姿的母親不知是怎麼死的?」

    四喜見少爺默然不語,他也就不吭聲了。

    主僕二人回到寄暢園東院,陸員外不在這邊,陪徐階兒子徐琨晚宴去了,因為嚴世蕃不在這裡,陸員外算是上得了檯面的人物,自是由他陪客,這是陸員外最樂意幹的事,結交次輔之子嘛,嚴閣老年已八旬,徐閣老六十不到,徐閣老早晚要升首輔的,嬰姿許配給徐閣老的長孫,那真是妙極,所以陸員外對徐琨是百般奉承,恨不得把十二歲的嚴嬰姿立即嫁過去,就像當年奉上一對侄女給嚴世蕃一般。

    當夜曾漁就在東院客房歇息,次日一早向園中管事借了一匹馬騎著去介橋村拜見嚴世蕃的堂弟嚴世芳,以後他若給嚴紹慶伴讀,那麼嚴世芳就是他老師,嚴世蕃去了南昌,據說這兩天就會回來,但曾漁等不得了,向嚴世芳辭行也算是給了嚴世蕃一個交待,他現在是歸心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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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擊劍更吹簫 第六十九章清水出芙蓉

    「曾九鯉,聽說你在宜春台與人斗詩、斗書法、斗八股?」

    高高瘦瘦的袁州府學老庠生嚴世芳坐在瑞竹堂書房的北窗下,端著一個茶杯慢慢品茶,窗外便是一株數人合抱的大樟樹,樹冠凌空,蔭蔽半座瑞竹堂,陽光透過枝葉灑落斑斑碎影,微風拂來,樟樹清香淡淡——

    曾漁恭立,答道:「嚴先生想必也聽說這次袁州院試的舞弊案了,晚生若非通過斗文證明了自己並非不學無術之人,只恐也要受舞弊案牽連,非是晚生好爭勝好賣弄,實不得已。」

    嚴世芳捻著鬍子,點點頭:「你千里負笈,實為不易,然讀聖賢書養浩然之氣,不是用來賭勝爭鬥的,這種事下不為例。」

    曾漁心道:「科舉層層篩選,不也是賭勝爭鬥嗎。」口裡道:「嚴先生教訓得是,晚生的確有些年少氣盛。」

    嚴世芳對曾漁的態度很滿意,說道:「年少氣盛也是人之常情,能自省就很好,現今宗師既已許你進學,你這次回鄉或入廣信府學或入永豐縣學,師從教官學習經義和律令,但永豐離分宜這邊一千餘里,你要做紹慶的伴讀怕是有諸多不便,儒學有月考、季考,教官都要點名督促生員參加的,幾次不參加就會革除功名,雖說可以告假,但你是新進學的生員,一進學就告假總是不好。」

    曾漁忙道:「晚生正為此事左右為難,不但儒學有學業要完成,晚生還有寡母和幼妹要照顧,若嚴先生能為嚴大公子另覓伴讀,晚生則如釋重負,既能專心學習,又能孝敬母親,請嚴先生體諒。」

    曾漁很盼望嚴世芳作主說不用他伴讀了,那樣真是如脫籠樊,嚴世芳卻道:「你品學兼優,是我弟東樓看準了的,這個伴讀嘛你還得勉為其難,你母親和幼妹你不必擔心,東樓說等你來分宜時可把母親和幼妹一起接到這邊來——」

    曾漁吃了一驚,他自己來伴讀也就罷了,還要把母親和妞妞也搭進來了啊,以後見情勢不妙想走也拖累,這不行,堅決道:「嚴先生這萬萬不可,家慈素來體弱,如何經得起這樣的遠路顛簸,一旦水土不服,有個三長兩短,晚生百死莫贖。」

    嚴世芳安慰道:「莫急莫急,曾生莫急,也只是一個提議而已,若你不肯,豈能強迫,這是你的孝心嘛,要不你先等兩天,等我弟東樓從南昌歸來,你再向他道明苦衷,如何?」

    嚴世蕃肯定沒有嚴世芳這麼好說話,曾漁不想等,先走了再說,嚴世蕃那種肆意妄為的傢伙現在就把他留下都有可能,說道:「嚴侍郎歸期不確定,晚生掛念母親,實在等不得,請嚴先生代為向嚴侍郎解釋、美言,學生感激不盡。」

    嚴世芳點頭道:「好說好說,你既歸心似箭,那就先回去吧,你新進學,教官那裡總要去拜見的,至於伴讀之事,待我與東樓再議。」

    曾漁心下暗喜,便即告辭趕回寄暢園,嚴世芳要留他用午飯,曾漁道:「多謝嚴先生,現在還只是巳時,晚生還是趕回寄暢園,晚生騎了馬來。」

    曾漁出了瑞竹堂,嚴氏僕人牽了馬來,嚴世蕃長子嚴紹慶也走了過來,曾漁拱手道:「嚴公子你好。」

    十五歲的少年嚴紹慶清清瘦瘦表情陰鬱,也不還禮,卻問道:「聽說你不肯為我伴讀?」

    曾漁心道:「怎麼回事,嚴氏父子盯上我了。」答道:「我要先回鄉一趟——」

    嚴紹慶不等曾漁把話說完,即道:「若是嚴紹庭讓你當伴讀你就肯是嗎?」

    曾漁問:「嚴紹庭是誰?」

    嚴紹慶不答,卻是一臉的譏諷。

    曾漁懶得和這青春期少年囉嗦,他忌憚嚴世蕃,但嚴世蕃兒子又有什麼好忌憚的呢,大廈將傾,這些官三代都將沉淪,還能作威作福多久,說道:「嚴公子,請勿以惡意揣測他人,在下來分宜之前,並不知道嚴公子的你的大名,你說的嚴紹庭我更不知道是誰——」

    那牽馬的僕人道:「是我家二公子。」

    曾漁「哦」的一聲,從僕人手裡接過馬韁,對嚴紹慶道:「嚴大公子,在下不知你方纔所言何意,到貴府當伴讀是嚴侍郎之命,只是在下家在廣信府,寡母幼妹寄人籬下,實在不能安心在外,這個原因都對嚴先生說過了,在下並非趨炎附勢之人,告辭了。」拱拱手,踏鐙上馬,揚鞭而去。

    馬蹄輕快出了介橋村,踏過小石橋,曾漁想那嚴紹慶說的話,猜測嚴紹庭可能是嚴世蕃的繼室柳氏所生,那就是嫡子了,嚴紹慶是庶長子,二人之間可能有矛盾——

    曾漁搖頭,心想:「政治鬥爭劇我沒興趣,宅斗劇更沒興趣,介橋村,不再見。」

    從介橋村到分宜縣城是大片大片的農田,六月中旬,稻穀將熟,沉甸甸的谷穗呈金黃色,只禾葉還有些青意,盛夏的風挾帶著遠處大河的清涼水氣掠過萬畝稻浪拂拂而來,曾漁鼻翼聳動,心道:「這風有煙火氣,可知谷粒飽滿成熟,今年收成不會差。」

    看到豐收景象,曾漁心情好起來,雙腿一夾馬腹,快馬加鞭往分宜縣城北郊的寄暢園馳去,行到半路,卻遇陸員外陪著徐階次子徐琨去介橋村,陸員外道:「曾公子,怎麼就從介橋回來了?」

    曾漁道:「已向嚴先生辭行,這就準備還鄉。」

    陸員外道:「不如再等幾日與我同路回金溪?」

    曾漁詫異道:「陸老爹就要回青田了嗎?」

    陸員外壓低聲音道:「只要小姿與徐府的親事定了下來,我的差事就告成了——你不再等幾日與我同路?」

    曾漁道:「抱歉,晚生歸心似箭,實等不得了。」

    陸員外道:「也罷,以後你路過陸坊鄉,定要來寒舍作客。」拱手作別。

    徐琨昨日在寄暢園門前見過這個負笈書生,這書生對他徐府管事有些不敬,這時交錯而過後便問陸員外這書生是何人,得知是嚴紹慶的伴讀,就沒說什麼了。

    正午時分,曾漁縱馬回到寄暢園,在東院用罷午餐,與四喜收拾行李準備上路,那個肥胖的嚴婆婆叉著腰「哎呦哎呦」出來了,說是心口痛,懇請曾漁給她號號脈看是什麼毛病?

    這老嫗生就一副凶相,即便是陪著笑臉也不見和善,曾漁不計前嫌,給這老嫗診脈,明顯是肥胖引起的心臟病,這老嫗年過六十了,無法治癒的,便道:「嚴婆婆別無毛病,就是飲食要注意,要多吃素、少吃肉,甜食盡量少吃,睡眠的話,不要貪睡,尤其是這夏天的午後,睡多了不好。」

    這時少女嬰姿從後堂走了出來,明眸皓齒,輕聲笑道:「嚴婆婆就是貪睡貪吃,還最愛吃肥肉。」說話時向曾漁福了一福。

    曾漁還個禮,對這老嫗道:「嚴婆婆若想活得長久一點,那就要戒嘴,若只想有得吃就吃、有得睡就睡,不在乎壽命,那就請便。」

    嚴婆婆忙道:「我能戒嘴,我能戒嘴。」顯然很怕死。

    少女嬰姿道:「曾書生,請給我娘也診一下脈吧,那位薛醫生本來說半月後會來複診的,卻沒來,上次那個方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繼續吃。」

    曾漁料想薛名醫是因為去宜春給黃提學治病而耽擱了這邊,便道:「那請陸娘子到外邊來吧,內院我不便進去。」大廈將傾,他還是想對陸妙想說幾句話。

    嬰姿答應一聲,輕盈而去。

    嚴婆婆揉著心口問曾漁:「曾公子,我真的不用吃藥嗎,這心口難受啊。」

    曾漁便取紙筆寫了一個治心痛的方子讓嚴婆婆去抓藥,嚴婆婆甚喜,連聲道謝,這老嫗看似凶霸霸很有地位的樣子,但畢竟只是一個下人,生了病不會有人請醫生給她治,現在得了曾漁的方子,如獲仙丹,趕緊找人去城裡按方子抓藥——

    陸妙想和嬰姿出來了,陸妙想青頭緇袍,眉不描、唇不塗,清水芙蓉,天然雕飾,而昨日後山那四個美婦靚妝炫服、冶容妖艷,但與陸妙想一比全成了庸脂俗粉,就好比元四家的山水畫與坊間刻印的大紅大紫的年畫,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審美體驗。

    陸妙想向曾漁合什施禮,然後坐在一張官桌邊,輕輕攘起寬大的右袖口,露出霜雪般的皓腕,睫毛垂覆眼瞼,等待曾漁搭脈。

    曾漁打橫而坐,伸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搭在陸妙想右腕寸口處,觸指微涼,陸妙想的垂下的睫毛也輕輕閃了兩下,曾漁閉上眼睛品其脈象,因為陸妙想眉目太過精緻美麗,睜眼看著難免分心,忽又睜眼道:「小姿小姐,請取一個小方枕來墊著最好。」

    少女嬰姿答應一聲,匆匆入內院去,這樓廳裡只剩曾漁和陸妙想,四喜和其他人都在廳廊上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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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