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8:59
第102章 初探凶宅

     小旦夏畹十七、八歲的樣子,眉清目秀,神態溫婉,梳著挑心髻,穿著水紅色褙子,大袖寬衫,長裙飄逸,像是宋代女伎的裙裳,見曾漁回過頭來,這小旦臉就紅起來,沒有唱戲時那般落落大方。

    曾漁含笑致意:「夏姑娘好,來廣教寺拜菩薩嗎。」

    小旦夏畹睜大清亮眸子道:「這裡有清源祖師啊,我們是來拜祖師爺的。」見曾漁不大明白,便又解釋道:「就是二郎神,二郎神爺爺是我們梨園戲班的祖師爺、保護神啊。」

    「哦哦哦」,曾漁點頭,這廣教寺的金剛殿後面是供有一尊二郎神,梨園戲班以二郎神為祖師不知出於何典故,以訛傳訛,只怕沒人說得清楚,反正戲子就認二郎神為祖師了。

    阿彤和妞妞歡笑著追著跑,繞過小旦夏畹身邊時,妞妞跌了一跤,夏畹趕緊俯身將妞妞扶起,給妞妞撣去布裙上的土灰,輕聲問:「摔痛了沒有?哦,這位曾相公是你誰人?」

    額發半寸的妞妞脆聲道:「是哥哥。」

    竹杖「篤篤」敲地,那個老年瞽師在大悲殿的側廊邊喚道:「小畹,小畹,要走了。」

    「就來了,爹。」小旦夏畹應了一聲,對曾漁道:「我們戲班今天就要離開上饒了——」,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就那樣抿著嘴唇怔立了片刻,然後展顏一笑,向曾漁福了一福:「曾相公,奴去了,曾相公保重。」

    曾漁還禮道:「一路順風,再見。」

    「再見?」

    小旦夏畹原本垂著睫毛揚起來,對「再見」這個有些陌生的告別語感到驚訝,又有些歡喜,學著曾漁的口氣道:「嗯,再見,曾相公再見。」返身碎步跑過去攙著她的瞽師老爹,遠遠的回眸看了這邊一眼,繞過大悲殿出寺去了。

    妞妞道:「哥哥,那位姐姐問你是誰。」

    曾漁微笑道:「我聽到了。」

    萍水相逢,也無交情,曾漁還是覺得有些惆悵,人海茫茫很難再遇,再見只是客套話而已。

    老丫環梅香抱著阿煒過來道:「鯉少爺,我們可以回客棧了吧。」

    初秋的太陽逐漸熾烈,已經臨近巳時了,若蘭訓夫的戲應該演過了吧,曾漁灌了一葫蘆陸羽泉回去準備烹茶,與梅香帶著三個小女孩兒回到茶聖客棧,卻見客棧樓下小廳中大哥曾筌正陪著一個坐在大圈椅中的老頭在說話,那老頭其實說不了話,「喉嚨」裡稀里呼嚕,會點點頭,邊上還有祝德棟的兩個哥哥祝功棟和祝言棟——

    曾漁認得這癱坐在圈椅上的老頭就是祝氏家主祝巨榮,可見祝德棟是嚇壞了,生怕妻子不肯原諒他,把中風癱瘓的老爹都抬出來了。

    曾漁趕忙上前向老親翁見禮,一旁的祝功棟道:「九鯉賢弟,家父說不了話,心裡卻是清楚,耳朵也聽得到事,昨日才知我那糊塗的三弟做下的混賬事,家父是起不來,不然定會一頓枴杖活活打死德棟。」

    曾漁上前拉起祝巨榮乾枯的手輕輕搖了搖,說道:「祝老爹,小輩的事何勞你老人家出馬,老爹身體可好些了?」

    祝巨榮微微點頭,喉嚨裡一陣「稀里呼嚕」,祝功棟翻譯道:「我爹說德棟對不住若蘭,現在知錯了,保證以後安分守己,與若蘭相敬如賓,愛護阿彤和阿煒,請你們看在我爹爹老面子上原諒他這一回。」

    曾漁道:「只要我姐姐願意原諒他就行,我與大哥都是希望他們夫婦和和美美好好過日子。」

    祝功棟、祝言棟連聲稱是,心裡都鬆了一口氣,他們原擔心曾漁會難講話,他們忌憚的也就是曾漁。

    這時祝德棟由一個健僕背著下樓來了,曾若蘭跟下來向公爹和兩位伯伯見禮,夫婦算是和好了。

    阿彤、阿煒小姐妹起先見到祝德棟還有些生分,祝德棟這時格外有父愛,不住撫摩兩個孩子的腦袋,言語極為親切,阿彤、阿煒都有些受寵若驚。

    又坐了一會,祝德棟約定明日請祝村裡正和族中長輩來迎若蘭母女回去,曾筌、曾漁兄弟也一併去做客,明日中午祝家還要擺酒設宴。

    祝家父子一行走了以後,曾漁問姐姐曾若蘭:「祝姐夫向姐姐認錯態度可好?」

    曾若蘭嘆道:「這回應該是真心悔過了,六十大板打得也夠慘,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曾漁道:「不撞南牆不回頭,祝姐夫經此一事肯悔改就好,姐姐不要擔心他的傷,大哥說方才不是替他看過了嗎,養三個月就沒事了,以後姐姐要把他管嚴點。」

    次日上午辰時,祝家畈村裡正和祝氏宗族的兩位老者連同祝德棟三兄弟來到茶聖客棧,幾頂轎子把曾母周氏、曾若蘭幾個全部抬去,曾筌和曾漁不肯坐轎,步行到了祝家大宅,祝氏家族的長輩和有點身份的族人都來參加宴席,女眷在內院也設了幾席,祝言棟的妻子方氏因為打了曾若蘭一巴掌,託了幾位女眷長輩來向曾若蘭賠禮道歉,這事就算揭過了——

    趁著族中長輩都在場,祝氏三兄弟就把家產給分了,曾若蘭主動要求公爹祝巨榮就在她三房養病侍奉,曾筌給祝巨榮開了幾帖活血化淤的藥,祝巨榮歲數大了,風疾嚴重,想要痊癒幾無可能,慢慢調治若能下床扶杖而走就不錯了——

    這夜曾氏兄弟還有曾母周氏、妞妞、四喜就在祝宅歇夜,次日也就是七月十三日辰時末,吳春澤帶著一個僕人尋到祝家畈來了,準備領著曾筌、曾漁去北門外看房子,曾筌因為要給祝巨榮針灸,而且他也不懂風水相宅術,就沒有跟去。

    曾漁帶著四喜隨吳春澤主僕從東北方出了祝家畈,這日天氣悶熱,午後應該會有大雨,吳春澤道:「不遠,離祝家畈也就五、六里路。」

    一條小溪自西北方向蜿蜒而來,吳春澤說這便是靈溪,他堂叔的房子就在靈溪的北岸,曾漁問吳春澤其堂叔的兩個孩子都是怎麼夭折的,吳春澤道:「一個是在門前小溪淹死的,一個是被爬樹摔死的,前後就是三年,就連出這樣喪子的慘事,若不是賢弟是風水世家,我是不敢向你推薦這種房子,要被罵的。」

    小奚僮聽得有些背脊作冷,很想讓少爺不要買這樣的房子,專死小孩子的宅子,實在是有點嚇人。

    曾漁道:「看看宅子再說。」心道:「男孩子好游水,每年端午前後都會有小孩子被淹死的事,男孩子淘氣爬樹摔死的也有,兩樣慘事禍不單行湊到一家,這就有點問題了。」

    走過一片柳林,右手邊就是上饒縣城的北門城牆,城牆高一丈八,上有雉碟六尺,靈溪在北城外被引作護城的濠池,吳春澤所說的他堂叔的那處宅子離城牆不到半里路,靈溪就在宅前空地數十步外被引向護城濠溝,溪水在這裡有個轉折,形成洄灣,曾漁一直留意這條溪流,一路過來都是潺潺淺淺,只有兩、三尺深淺,在這轉折洄灣卻陡然深峻起來,問吳春澤,他堂叔的那個兒子果然就是在這裡淹死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0
第103章 篙鐵如雪

     吳春澤堂叔的這處宅子大門正對出來十餘步有兩株大柳樹,樹上秋蟬聒躁,為表地界,大門前有一遭竹籬笆圍著,這些年房子很少有人居住,無人打理,籬笆牆已經廢朽,好幾處有塌圯缺口,一隻野貓被曾漁和吳春澤的說話聲驚動,飛快地從前院內躥出,三下兩下躥得沒影了。

    吳春澤搖著頭對曾漁道:「這裡成了野犬野貓的巢穴了,賢弟還要進去看看嗎?」看到門庭這般破敗,吳春澤都後悔向曾漁推薦這宅子了。

    曾漁道:「先在外面看看。」

    曾漁繞著這處宅子轉了一圈,這處宅子與廣信府常見的民宅風格不同,具有典型的徽州民居特色,高高的馬頭牆包圍著宅院,白牆黑瓦,磚雕精細,吳春澤說他堂叔早年往來徽州販賣茶油,極喜徽州的宅子樣式,小有積蓄後就在這裡買地築屋,還特意從浮梁請了工匠來,前後所費不下四百兩銀子,現在呢,五十兩銀子要賣出都無人問津,還作農田吧又覺得不划算——

    轉到宅子右側時,隔著高高的院牆曾漁看到一株三丈高的大棗樹,問:「既是徽州樣式,為何馬頭牆裡種大樹?」徽州民居宅子裡忌諱有高出樓脊的大樹,倒是廣信府這邊的民居不忌。

    吳春澤嘆道:「賢弟果然是巨眼,總能一眼看到要害,方才那洄灣淹死了我一個堂弟,這棵棗樹嘛,又摔死了我的一個堂弟,唉,九歲的小孩子,上樹摘棗,失足摔下,當時沒事,夜裡喊腹痛,不到天亮就沒了。」

    曾漁道:「雖說是意外,但禍不單行總是氣運不佳——四喜,把羅盤取出來。」

    方才出祝宅時,曾漁就讓四喜把那個虎骨木羅盤帶上,這時要派上用場,吳春澤湊過來看這個複雜精細的羅盤,羅盤分十八層,第一層是先天八卦盤、第二層是地母九星盤,然後是二十四天星、地盤正針二十四山、二十四節氣、穿山七十二龍……最後兩層是渾天星度五行和二十八宿界限——

    吳春澤看著曾漁轉動羅盤,那些密密麻麻的星圖山龍看得他頭暈眼花,揉著額頭笑道:「哎呀,風水先生這碗飯不好吃啊,這羅盤我就看不了。」

    曾漁道:「是啊,不比寫八股考生員容易,一般人端個羅盤都端不平。」回到宅前,進到籬笆柴門,站在正門三步外,平端羅盤齊胸,面對大門,轉動地盤二十四山,這是定宅子的山向,相陽宅定山向極重要,要在大門前、主人大床、書房書桌和灶台四個地方分別來定,只有定下了山向,才可論宅子的生旺方向和凶地。

    吳春澤是一頭霧水,取鑰匙打開大門,跟著曾漁進進出出大半個時辰,曾漁定了山向,又去看內院天井裡的那株大棗樹,秋季正是棗子成熟時,滿樹半青半紅的棗子纍纍垂垂,當年吳春澤的堂弟就是上樹摘棗才摔下來的,這天井邊沿是青麻石砌的,鋪地的是方磚,極堅硬,果樹種在天井裡,男孩子頑皮,當然會爬,摔傷的幾率很大,相陽宅必須要考慮到這些——

    曾漁取竹竿打棗,四喜滿地揀,很快揀了一大捧,喜孜孜遞到曾漁面前,曾漁嘗了一顆紅棗,很甜,對吳春澤道:「吳兄,這宅子我五十兩銀子買下了。」

    吳春澤吃了一驚,提醒道:「賢弟,你可莫倉促做決定,日後卻埋怨我。」

    曾漁笑道:「我豈是那種人,你沒看到我忙忙碌碌汗都出來了嗎。」

    吳春澤問:「依賢弟看,這宅子究竟風水如何?」

    曾漁道:「這宅子原先風水不壞,但那條護城濠溝挖得不是地方,使得宅子居於洄灣外,這叫龍背水,不吉。」

    吳春澤想了想,點頭道:「這濠溝是二十年前挖的,就在我堂叔築屋後一年,原來溪水從宅後繞過。」

    曾漁道:「宅後繞過就很好,水曲內稱龍腹。」

    吳春澤道:「賢弟若買下這宅子,難道讓靈溪改流故道,這花費可不少。」

    曾漁道:「也不必改道,讓人把這段洄灣拓寬一些即可,宅子裡面也要有些變動,要整治得可以住人也要花個幾十上百兩銀子,也不能說便宜了。」

    吳春澤問:「賢弟當真要買?」

    曾漁道:「絕無戲言,不過我要先回永豐石田一趟,回來後就與令叔辦理宅子交接手續。」

    吳春澤道:「那好,賢弟也多多考慮一下,問問令堂、令兄意下如何,置辦房子不是小事,慎重為好。」

    曾漁點頭道:「吳兄說得是,我會慎重考慮的。」

    此地離吳村不遠,吳春澤邀曾漁去作客,曾漁讓四喜回祝家畈稟知他母親周氏,他自己隨吳春澤去吳村拜見吳春澤的老父,在吳宅用了午飯,天黑沉沉的大雨下來了,曾漁就與吳春澤在書房寫字消遣,看到一張紙是蔣元瑞書寫的,蔣元瑞的書法還是不錯的,學的趙松雪,紙上寫的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吳春澤道:「蔣元瑞沒事就愛書寫這首詩,在門前水溝邊對著婦人撒尿也吟著這幾句,他走了,我也鬆了口氣。」

    曾漁笑道:「吳兄是好好先生,若是我,當時就叫他滾蛋,我是交朋友,不是結交一無賴。」

    閒談半晌,雨停了,曾漁辭歸,吳春澤讓一個僕人送曾漁到祝家畈村口。

    回到祝宅,曾漁先去見母親周氏,曾母周氏問:「小魚,那邊宅子你決定要買了?」

    曾漁道:「那宅子二十年前建的,磚木頗為結實,門窗雕花還很新,是居家的好宅子,至於說宅子不吉,兒子自會用伯父所傳之法進行改換,娘儘管放心。」

    曾母周氏性情隨和,兒子有主意,她都聽兒子的,說道:「你還要再仔細看看才好。」

    曾漁道:「兒子曉得,兒子明日要與大哥一道回石田,我們上回出來太倉促,很多衣物都沒帶出來,這次回去我要好好收拾一下,七月半也正好祭祖。」

    曾母周氏點頭,說道:「娘就不回去了,待明年清明再回去為你爹爹掃墓。」又道:「不要與你嫂嫂爭吵,大家都是骨肉至親。」

    曾漁微笑道:「兒子回去又不是分祖產,有什麼好爭吵的,兒子取了衣物就回來,這邊還要買房修葺呢,也許在縣城要耽擱一、兩日,要拜會一下呂翰林,還有本縣的儒學教官孫教諭。」

    七月十四日一早,曾漁和大哥曾筌,還有黎叔、四喜四人趕到三江碼頭,搭船回永豐,逆豐溪水而上,當日傍晚在杉溪驛碼頭上岸,主僕四人在滾嶺街用了晚飯,見一輪將圓的明月升起在東山巔,從杉溪驛到石田有十四、五里路,這一路都是很熟悉的,便戴月趕路回去——

    過下洲畈路亭時,曾漁想起那日背著妞妞冒雨趕路的情景,心裡嘆息一聲,當日走出那一步也實在不容易啊,且喜都熬過來了,以後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

    到達石田豐溪渡口,朗朗月色下只見渡船橫在岸邊,駝背艄公當然不在,曾筌道:「駝子伯就住在獅頭山那邊,我去叫他來送我們過河。」

    曾漁道:「不用去叫,我會撐船。」曾漁以前去東岩書院讀書,每次過渡時都求駝背艄公讓他來撐船,渡口這一段水流平緩,船沒什麼難撐的。

    月色清明,波光粼粼,竹篙插入河底,可以感受到粗礪的沙石摩擦著篙鐵,竹篙入水的一端是戴著一小截蹄鐵的,不然的話一根竹篙沒幾個月就用廢了,那篙鐵經常在河底與沙石摩擦,鋥亮如雪,提出水面時可見寒光泠泠,這寒光映著月色一閃,又破入流水,好似一尾銀魚潛入水底,渡船就在這鋥亮的篙鐵出水入水間向對岸緩緩靠近——

    曾漁喜歡這種感覺,悠閒、熟悉、寧靜、從容不迫……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0
第104章 是禍躲不過

     渡過豐溪水,聽得不遠處的小村石田正打第一遍計更梆子,棗木梆子清脆的敲擊聲在月色下分外通透空靈,一個略帶嘶啞的蒼老聲音拖長聲調叫著: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四喜笑道:「老羅頭的嗓門還是這麼有勁,他打更幾十年了吧,少爺?」

    曾漁道:「我自記事起就聽老羅頭這麼叫著,腔調、節奏一絲不變。」

    曾筌卻沒這些悠閒溫馨感受,他有點憂慮,對曾漁道:「鯉弟,我先走一步,你隨後來。」

    曾漁明白大哥的心思,點頭道:「好,大哥先回去和嫂子說說,大哥放心,我不會與嫂子爭吵的。」這次回來與上次離家心境大不一樣,又經歷了姐姐曾若蘭的這次風波,曾漁覺得在處理家務事方面可以寬容忍讓一些,祝姐夫如今和姐姐不是也過得還好嗎,真要揪住不放讓祝德棟去服苦役,姐姐離了婚也難幸福——

    曾筌帶著黎叔快步先走了,曾漁和四喜緩緩而行,在村東石拱門邊遇到鋤豆歸來的兩位鄉鄰,這兩位鄉鄰還沒留意到曾漁的方巾襕衫,四喜忍不住提醒道:「兩位大叔,我家少爺現今已是秀才相公了,看到沒有,江西學政黃老爺親自頒賜的秀才巾服。」

    兩位鄉鄰藉著月色仔細一看,「啊」的一聲,擱下鋤頭,作揖唱喏,石田以前從沒出過秀才,曾漁是破天荒第一個啊。

    這一下子便哄鬧起來,街坊四鄰、老老少少都擁出來看曾秀才,家在杉溪驛在石田作塾師的方秀才聞訊趕到,與曾漁揖讓見禮,方秀才頗有疑惑,四月間院試曾漁明明是落榜了啊,永豐一縣這次總共只有八人進學,方秀才都知道他們的名姓,並無曾漁,怎麼曾漁這次回來就穿戴上了生員巾服,不會是冒充生員回來糊弄鄉人吧?

    只要有點見識的人都會有這樣的疑心,曾漁不想故作低調讓人疑惑,他取出隨身帶來的由廣信府戶科房開具的免二丁差役的憑執給方秀才過目,早有邊上店舖挑出燈籠來,方秀才匆匆掃了兩眼,再無疑心,連聲道:「恭喜曾朋友進學,大喜大喜,石田也出秀才相公了,曾朋友又是如此年少,中舉、中進士都是指日可待之事。」

    石田民眾更是歡聲鼎沸,簇擁著曾漁主僕向村南曾氏宅屋行去,有那老一輩的人便感嘆曾漁祖父選的宅基地風水果真是好,石田這地方原本無人居住,是曾漁祖父首先在這裡卜地造屋,這麼大塊地方由著曾漁祖父挑,當然是佔了風水最佳處了,五十年過去了,這風水寶地的妙處終於顯現,曾漁進學成秀才相公了,能不信風水嗎?

    最得意的是四喜,真是心花怒放,他就盼著這一天呢,在熟悉的鄉鄰面前風光神氣才是真正的快活啊。

    曾筌出來相迎,請方秀才和幾位老鄉鄰進去喝茶,石田毛裡正道:「今日時辰不早了,明日,不,後日,眾鄉親湊份子宴請曾相公,曾相公進學是我們石田的大喜事。」

    鬧哄哄半晌,眾人散去,曾漁進屋與嫂子謝氏和兩個侄女相見,曾氏人丁不旺,曾筌是兩個女兒,曾若蘭也是兩個女兒,嫂子謝氏的態度顯然一時還轉變不過來,與曾漁說話頗顯生硬,潑悍之氣再怎麼收斂也時時顯露,因為以前對曾漁母子都是那些放肆說話慣了的,而且曾漁還把她三弟謝子丹痛揍了一頓,怨氣豈能平息——

    曾漁並不計較,略略說了幾句,把送給嫂子和兩個侄女的禮物取出來,就回自己原先房間,房間凌亂不堪,積滿灰塵,這才三個月沒住人,就顯得很衰舊的樣子。

    四喜趕緊動手掃地除塵,黎叔也來幫忙,略略收拾了一下,便沐浴歇息。

    次日是七月十五中元節,廣信府民俗,七月十五這日要祭祖,曾漁和大哥曾筌忙碌了一天,掌燈後又與四喜黎叔去豐溪邊看放河燈,河燈以彩色紙糊成荷花形狀,在底座上放上小支蠟燭,置於流水中任其漂泛,這是普渡水中的落水鬼和其他孤魂野鬼,點燈為其引路得入輪迴。

    這些荷花燈大都是十字街明盤駝子糊扎的,曾漁小時候經常在明盤駝子家看扎紙房紙燈,覺得那是很有趣味的手藝活——

    曾漁本打算過了中元節就離開石田的,但毛裡正和方秀才一意要宴請他,只好再待一日,七月十六日中午在私塾學堂裡擺酒,請曾漁坐了首座,眾鄉親一個個都來敬酒,把曾漁灌得大醉才罷休。

    十七日一早,曾漁收拾了一些衣物,打成一個大包裹讓四喜背著,包裹外還繫著一支紫竹洞簫,這次回鄉主要是為了這支洞簫,洞簫也是伯父留下的,上次離家倉促,忘了帶去。

    曾筌送弟弟到渡口,那謝氏見曾漁離開,她明顯鬆了一口氣,上回曾漁和曾筌立下分家產的字據她看到了,與曾筌大鬧一場,把字據給撕了,但字據是一式兩份,曾漁那裡有一份,這回曾漁中秀才風風光光歸來,謝氏生怕曾漁要來分這家產,曾漁是秀才了,在縣尊大老爺那裡說得上話,打官司肯定佔贏面,所以謝氏憂心忡忡,不料曾漁提也沒提分家產的事,待了兩天就走了,是做了秀才心氣高了,不在乎這點祖產?

    曾漁主僕二人過了豐溪水,沒有向杉溪驛方向走,而是向西北方行去,曾漁這是要去東岩拜見夏兩峰先生,夏先生對他期許甚殷,聽吳春澤說夏先生聽說他落榜後很惋惜——

    午前,主僕二人繞過仙掌山,東岩書院就在仙掌山東麓,茅舍十餘間,曾漁聽得書聲琅琅,夏先生還在教學啊。

    曾漁立在窗外聽了片刻,被書屋內學子看到,書屋內略有些騷動,夏兩峰先生抬眼看過來,見是曾漁,又是方巾襕衫打扮,驚喜問:「曾九鯉,從哪裡來?」

    曾漁進書屋向夏先生見禮,略略說了進學經常,夏先生大喜,對在座的十幾名學生道:「這位曾漁曾九鯉乃我最得意的學生,你們也都聽到他進學的經歷了吧,只要有真才實學,何懼暫時的坎坷,曾九鯉就是汝輩楷模。」

    眾學子都大受鼓舞,院試落榜還能求得大宗師補考啊,以後他們也這麼來——

    曾漁主僕就在書院用午飯,午後,夏兩峰先生讓曾漁把袁州補考時作的四書題八股文「立賢無方」默寫出來向學生們講解,曾漁這篇八股文作得甚好,夏先生指點其中妙處,東岩書院的學子們衷心佩服,覺得曾漁能靠補考進學實在是名至實歸。

    傍晚曾漁去紙商夏楮皮家拜訪,那日曾漁與母親、小妹離家去上饒,曾得夏楮皮相助,受人恩惠不能忘,來到紙商夏楮皮家時,其家人說夏楮皮經商在外,尚未歸來——

    當夜,曾漁和夏先生在山麓散步閒談,曾漁說了蔣元瑞的事,夏先生震驚道:「竟還有這等事,實是我東岩書院之恥。」又道:「蔣元瑞學業平平,這次意外進學,我還真以為他積有陰德呢,不料卻是這等卑劣手段,現在是身敗名裂了。」

    曾漁向夏先生說了自己要在上饒安家的事,請夏先生以後去上饒一定到他那裡做客,就在北門外,夏先生笑著答應。

    夜裡入睡前,夏兩峰先生枕上聽到幽幽的簫聲,他知道那是曾漁在吹簫,曾漁以前在東岩求學時早晚都會吹簫,這以後怕是再難聽到了吧——

    翌日一早,曾漁拜別夏兩峰先生,帶著小奚僮四喜上路,東岩書院這邊到永豐縣城將近四十里路,都是丘陵山路,這條路以前沒走過,遇到鄉民就要問路,以免走岔。

    午後未時末,主僕二人渡過豐溪水來到縣城南門外,在碼頭邊的食鋪隨便吃了一些東西,置辦了一份贄見之禮,曾漁便去西山下呂翰林府第拜訪,呂府管家見是曾漁,很是熱情,說家老爺被斯縣尊請去了,曾漁想著自己進學了也要去拜見本縣知縣和儒學教官,便向呂管家說了一聲,帶著四喜進縣城。

    永豐縣城的城牆是新築的,曾漁上次還為呂翰林代筆寫了《重修永豐縣城記》,不知那碑記立在哪裡,主僕二人從西門入城,四喜道:「大少奶奶娘家的生藥鋪就在那邊呢。」

    曾漁心道:「可別讓我遇到謝子丹,謝子丹上回被我揍得慘。」一念未了,就聽四喜低聲道:「少爺,我看到陳彎狗了。」

    陳彎狗就是謝家的男僕,上回在上饒縣城曾漁痛毆謝子丹,謝子丹身邊的兩個男僕其中一個就是陳彎狗——

    陳彎狗從生藥鋪出來,兩手抱著一個籮筐,籮筐裡想必是藥材,正走著,一眼看到曾漁主僕,陳彎狗吃了一驚,轉身便走,回生藥鋪去。

    曾漁對四喜道:「我們快走。」從丁字街往東,向縣衙方向大步而去。

    四喜快步跟著,說道:「少爺怕他們什麼,以前不怕,如今更不怕。」

    曾漁道:「不是怕,是不想惹麻煩,我要急著回上饒修葺房子呢。」

    可是這麻煩呢想躲還躲不過,主僕二人剛走到縣衙前的申明亭畔,聽得身後謝子丹在叫:「曾漁,看你還往哪裡逃!」

    曾漁止步轉身,就見謝子丹領著五、六個健僕大步追來了,這些健僕手裡或握木棒或執扁擔,氣勢洶洶的樣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0
第105章 典吏與秀才

     永豐縣衙大門前廣場人來人往,見有人喊打喊殺,紛紛朝這邊聚過來看熱鬧。

    曾漁將名帖交給四喜,讓四喜去縣衙投刺,四喜飛跑著去了。

    謝子丹領著五個健僕衝到近前,見曾漁不退避反而迎過來幾步,謝子丹是被曾漁打怕了的,生怕離得太近遭曾漁毒手,趕忙止步,喝命左右健僕道:「給我打!」

    曾漁雙手叉腰,喝道:「誰敢動手,也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

    謝子丹當日被曾漁左右開弓打得鼻青眼腫,兩個多月了,臉上淤痕猶未消盡,指著曾漁破口大罵:「狗賊、婢生子,今日看你還怎麼蠻橫,你這個下賤的婢生子,有娘養沒娘教的——」

    曾漁臉色霎時鐵青,雙眉倒豎,牙關緊咬,猛衝過去,右手猛地揮起,劈臉就是一記狠狠的耳光——

    謝子丹沒想到他這邊人多勢眾,曾漁還敢衝上來打他,後退不及,被曾漁一巴掌打翻在地,還未及慘叫,屁股又挨了重重一腳,滿地打滾。

    兩個謝家健僕一人揮木棒、一人舉扁擔朝曾漁就砸,曾漁閃過扁擔,曲左臂格擋劈來的木棒,忍著小臂骨劇痛,手臂一扭,手掌已經抓住木棒,同時飛起一腳踢翻那執棒僕人,奪過木棒——

    其他三個謝氏僕人一齊圍過來,曾漁喝道:「誰敢毆打秀才!」一手執棒,一手一撣袍袖,這生員身份必須亮出來啊,不然被幾個蠢漢打上幾扁擔豈不是冤。

    那幾個逼過來的謝氏僕人一聽曾漁這話,定睛一看,哇,方巾襕衫,秀才相公啊,秀才相公誰敢打,見官是要挨二十大板的,幾個僕人面面相覷,都不敢動手了。

    謝子丹被扶起,捂著腫起半邊的臉,怒叫道:「打死他,打死他!」

    陳彎狗道:「六少爺,他是秀才了。」

    謝子丹左耳「嗡嗡」響,方才滾倒在地沒聽見曾漁自表身份,這時聽陳彎狗提醒,才看清曾漁的秀才衣巾,愣了一下,隨即冷笑道:「他是假冒的——」嘴角一扯,痛不可當,怒道:「他哪是什麼秀才,他早落榜了,抓住他,別讓他跑了,揪他見官。」

    陳彎狗道:「我去請大少爺來。」飛跑著去了。

    所謂大少爺就是謝子丹的大哥謝滿堂,謝滿堂在縣衙刑房做典吏,在平頭百姓面前頗有威勢,這時聽到申明亭這邊人聲嘈雜,有人喊「打人了,打人了」,謝滿堂便領了兩個皂隸來看是誰人吃了豹子膽敢在縣衙大門前行兇鬥毆,正遇氣喘吁吁跑過來的陳彎狗——

    陳彎狗道:「大少爺,曾家的那個小子又把六少爺給打了,就在那邊。」

    謝滿堂皺眉問:「是曾漁,這小子還敢回來?」

    陳彎狗道:「是啊,大搖大擺的,又把六少爺打倒在地,還自稱是秀才。」

    謝滿堂「哦」的一聲,一揮手,帶著兩個皂隸快步行至申明亭,喝開人群,果然看到曾家的那個小子方巾襕衫的站在那裡,見他過來,並不慌張,還拱了拱手叫了聲「謝大哥」。

    謝子丹捂著半邊臉叫道:「大哥,這小子猖狂至極,抓他見官去。」

    謝滿堂瞅了小弟謝子丹一眼,便陰沉著臉上下打量曾漁,冷冷問:「你這衣巾哪裡來的?」

    曾漁道:「江西學政黃大人親手頒賜。」

    謝滿堂道:「據我所知,本縣這一科進學的八位秀才當中並無你的大名。」

    曾漁實話實說道:「廣信府院試我的確落榜了,心有不甘,趕赴袁州求得黃提學破例補考,得以進學,現是府學生員。」

    謝子丹歪著嘴叫道:「大石的蔣元瑞就是府學生員,府學裡何曾有這小子,這小妾養的——」

    「住嘴!」曾漁怒喝,手裡木棍指著謝子丹道:「看在你大哥在這裡,我饒過你這一次,你再敢出言不遜,我把你滿嘴牙齒都打掉。」

    謝子丹趕緊往大哥謝滿堂身後一躲,說道:「大哥你看,這小子何等囂張,在你面前都敢說要打我。」

    曾漁道:「謝大哥,看在我兄嫂的面子上,我不與謝子丹多計較,也不想與你們謝家結深怨,你若是疑心我這生員功名是假冒的,你就與我去見斯縣尊,便知真假。」

    謝滿堂見曾漁鎮定自若的樣子,不禁有些遲疑,心想:「難道這小子真進學成生員了,又或是故作大言,認為我不敢與他去斯縣尊面前對質,就好糊弄過去?」

    那謝子丹是一百個不信曾漁進學成秀才了,見大哥謝滿堂似乎被曾漁唬住了,忙道:「大哥別聽這小子胡言,他不說是縣學生員卻說是府學生員,顯然是欺你們不會跑到府城去驗證,照這樣說我還是狀元呢。」

    曾漁淡淡道:「何須去府城,去見斯縣尊便知真相,只怕你們見了要後悔。」

    謝子丹左臉痛得厲害,見曾漁這副淡定的樣子,更是怒火中燒,叫道:「大哥,不是正要抓他見官嗎,五花大綁他就老實了,看他還怎麼裝神弄鬼。」

    謝滿堂也覺得補考進學不可能,小弟謝子丹兩次被打,就算曾漁是秀才又如何,難道秀才就能隨便打人,喝命兩個皂隸:「揪他去刑科房。」

    曾漁道:「謝典吏,要抓你來抓,不要連累他二人,我敢說,謝典吏你抓了我,你這典吏做不成,立竿見影,很快就見分曉。」

    秀才哪能隨便抓呢,兩個皂隸遲疑不敢上前。

    謝滿堂卻被曾漁的話激怒了,這麼多人看著呢,誰不認得他謝滿堂,他若被曾漁這兩句話就給嚇住,那豈不是顏面掃地,他又不是鄉下人沒見過秀才,秀才算得什麼,多少秀才做塾師一輩子貧困老死,哪有他這個典吏威風實在,更何況曾漁這個秀才十有八九是假,退一萬步講,就算曾漁這個秀才是真,又怎比得他在縣衙的人緣人脈,怎麼鬥也不怕這小子——

    「揪住他,有什麼干係我擔當著,快去。」

    謝滿堂說著,眼睛一瞪,兩個皂隸無奈上前,曾漁道:「不必抓我,我隨你們去見斯縣尊便是。」

    這時,四喜的聲音傳來:「少爺,少爺,縣尊請你進去相見——楊先生,快些過去,那些人要打我家少爺。」

    圍觀人群聽說縣尊有請,趕緊讓開一條道,一個五十來歲的幕僚裝束的男子與小奚僮四喜走了過來,四喜跑到曾漁面前,急問:「少爺,你沒事吧?」

    曾漁丟下手中木棒,輕按左小臂,下廉穴附近有些腫痛,說道:「挨了一棍,還好。」

    那老年幕僚走過來向曾漁拱手道:「這位是曾公子嗎,縣尊有請,呂翰林正在裡面——方才出了何事,謝典吏,你見誰人毆打曾公子?」

    謝滿堂見這老幕僚現身,心裡暗叫不妙,這老幕僚姓楊,是知縣斯正的得力幕友,既然楊師爺出來請曾漁去見縣尊,看來曾漁的生員不假,這時陪笑道:「楊先生,有點誤會,有點誤會,在下與這位曾公子乃是姻親,舍妹就是曾公子的嫂嫂。」

    謝子丹目瞪口呆,不敢吭聲了。

    四喜嚷道:「都知道是姻親,還叫人打我家少爺,看這些人都拿著棍棒扁擔。」

    楊幕僚見曾漁揉著小臂,忙問:「曾公子傷得重否,要不要請醫生診治?」

    曾漁想想還是算了,沒必要與謝滿堂、謝子丹計較,大哥曾筌還要和謝氏過日子呢,對楊幕僚道:「多謝楊先生關心,一些小傷,不礙事。」眼睛盯著謝滿堂。

    謝滿堂額頭冒汗,曾漁這個生員非同尋常啊,難道曾漁和斯知縣攀上了交情,那可糟糕!

    楊幕僚見曾漁看著謝滿堂,他便沉聲問謝滿堂道:「謝典吏,你帶著皂隸想幹什麼?」語氣很不滿。

    曾漁指著方才那個打了他一棍的謝氏男僕,道:「這個人方才以木棒擊我左臂——」,說著撩起大袖,露出左小臂,紅腫宛然,放下袖子向楊幕僚作揖道:「請楊先生為我作主。」

    楊幕僚心思敏銳精細,明白曾漁的意思,曾漁這是要殺雞儆猴,便喝命那兩個皂隸將那個謝氏僕人抓起來交由刑科房處置,毆打秀才,罪加一等——

    那謝氏僕人嚇壞了,叫道:「小人哪敢打秀才,是我家六少爺命小人動手的,小人冤枉,小人冤枉——」

    楊幕僚目視曾漁,看曾漁什麼表示,要不要把事情鬧大?

    曾漁道:「多謝楊先生為我主持公道,我們這就去見縣尊大人吧。」

    楊幕僚忙道:「好,曾公子請。」轉頭嚴厲地看著謝滿堂,訓斥道:「曾公子是看在姻親份上不與你們計較,不然今日你定受縣尊重責,還不快把那刁奴抓去杖二十。」又道:「你這弟弟,也要好生管教。」

    謝滿堂唯唯喏喏,臊得滿面通紅。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0
第106章 天壤之別

     永豐知縣斯正看到門子呈上來的名刺,落款是治下門生曾漁,便笑著對坐在一邊的呂懷道:「石翁,曾漁到了,方才還說起他呢。」

    呂翰林接過名貼一看,點頭道:「既稱治生,那就是進學了,想必黃提學安排他在府學學習,怪道本縣儒學未得到照會。」

    斯知縣請楊師爺代他去迎曾漁進來,一面對呂翰林道:「府衙戶科房關於曾漁免丁役的照會早早就到了,除了曾漁自己免徭役之外,還可減免曾家兩丁的差役,不知曾漁要給誰免役?」

    明代徭役負擔重,每個壯丁每年總要承擔二十天以上的差役,比如修路築堤等等,這還不包括在路上耽擱的時間,嘉靖以來往往折銀代役,這筆錢經過層層加碼,攤到每個人丁上就不是小數目,這是田賦之外的負擔,若是家裡有個秀才,就能免除三丁的差役,所以說只要進了學,衣食是不愁了,至於貧富,那就要看各人的治生手段——

    呂翰林道:「曾漁只有兄弟二人,其兄就是本縣養濟院的醫生。」

    等了一刻時,楊師爺領著曾漁進來了,曾漁以拜師禮拜見斯知縣,口稱「老師」,這是規矩,又向呂翰林行禮,斯知縣見曾漁年少,問知才二十歲,讚歎道:「少年俊彥,前途無量,石翁伯樂也,一封薦書,讓曾生少了三年寒窗之苦。」

    呂懷笑道:「老朽豈敢居功,這是他自己補考來的,也真是難為他。」因問起曾漁在府學的經歷,得知蔣元瑞被林知府杖責之事,搖頭鄙夷道:「這等斯文敗類,醜態盡露啊。」

    斯知縣道:「那個案子的事我也聽說了,我已命戶房典吏重新追計蔣元瑞應該負擔的徭役,以前減免的一律追繳。」又問曾漁要免除哪兩丁的差役,曾漁報了大哥曾筌的名字。

    敘談半晌,已經是申時末,斯知縣留呂翰林和曾漁在廨舍用飯,又讓人去縣學把孫教諭請來一起聚宴,席間,斯知縣和孫教諭分別向曾漁問一些經史詩賦的學問,曾漁應答如流,斯知縣歡喜道:「不愧是石翁賞識之人,不但時文佳,經史詩賦亦通,後生可畏,明後年的秋闈、春闈有望連捷。」

    斯知縣吩咐下去,賞賜曾生員膏火銀六兩、細葛一匹、大絨繭綢一匹、上品鉛山連四紙五刀——

    飯後,品茶閒談一會,看天色黑了下來,孫教諭先辭歸,呂翰林邀曾漁到西山歇夜。

    曾漁謝過斯知縣,領了賞賜的錢帛紙張,讓小奚僮四喜抱著,呂翰林乘轎,曾漁步行,呂府的一個僕人和四喜跟在後面,出了縣衙大門,行過申明亭,卻見謝滿堂和謝子丹兄弟二人提著燈籠候在亭邊——

    先前謝滿堂被楊師爺訓斥,不敢違命,押了那個打了曾漁一棍的家僕去打板子,不敢徇私,結結實實打了二十大板,一時還不敢放人,要等楊師爺示下,向廨舍執役打聽,得知縣尊留曾秀才用晚飯了,謝滿堂暗暗吃驚,能讓縣尊留飯這可是舉人鄉紳才有的待遇!

    想起曾漁說過要讓他謝滿堂這個刑科房典吏當不成,謝滿堂越想越心慌,把小弟謝子丹痛罵了一頓,謝子丹腫著半邊臉委屈道:「我又哪知道他怎麼就成了秀才了,是他打我在先——」

    謝滿堂唉聲嘆氣,叫謝子丹與他一起在衙門前候著,等曾漁出來好言賠禮道歉,那個挨了二十大板的謝氏僕人也讓人架著在一邊等著,等了一個多時辰,天都黑了,終於看到曾漁出來了,謝滿堂趕緊上前作揖陪笑道:「九鯉賢弟,先前多有得罪,我已嚴責子丹和那個不知禮數的惡僕——」

    曾漁擺手道:「罷了,我已不計較。」跟在呂翰林的小轎旁大步走。

    曾漁雖然說了不計較,謝滿堂卻哪裡就能放心,從僕人手裡接過燈籠跟上來說道:「九鯉賢弟,你在縣城別無親戚,就到寒舍歇夜吧,咱們姻親,萬萬不要生分了。」

    曾漁笑了笑,心想:「不過一個秀才而已,就值得這般前倨後恭嗎,以前你們謝家門檻可是高得很哪。」婉拒道:「多謝了,我到西山呂翰林府上歇夜。」

    謝滿堂一愣,停下腳步,呂翰林是本縣第一大鄉紳,不但永豐縣,就是廣信府有什麼重大公務要推行都要徵詢呂翰林的意見,謝滿堂知道今日縣尊請了呂翰林來商議今冬興修水利之事,這小轎裡坐的就是呂翰林了,他認得跟在轎邊的那個呂氏僕人,曾漁竟然與呂翰林有這等交情!

    謝滿堂甚感失落,他為典吏多年,歷任縣尊何曾請他吃過飯,典吏也只比差役皂隸高半等而已,都是供縣尊使喚的,吏是吏,官是官,根本不能相提並論,如呂翰林這樣的人物更是他結交不到的,謝滿堂體會到自己與曾漁之間巨大的差距,心裡不平、失落、憂心、疑慮、驚懼……

    曾漁自然不會知道謝滿堂還有這麼多愁善感,他隨呂翰林到了西山呂宅,呂翰林把他那個孫子叫出來拜謝曾漁當日救治之德,然後到書房裡煮茶閒談,呂翰林問起曾漁今後的打算,曾漁說準備在上饒安家,就近尋一個館教書奉養母親——

    坐館當塾師或者到士紳人家做西席是曾漁的真實打算,教書育人嘛,很有挑戰性,不過給嚴世蕃兒子做伴讀那就不是挑戰性的問題,而是風險極大,但放寬來想,即便是嚴嵩、嚴世蕃父子獲罪,也沒有滿門抄斬嘛,殺的似乎只是嚴世蕃一人,所以也不用太擔心,當然,分宜能不去更好,在上饒附近找個富家子弟教教最方便,現在,他的名聲也有了,謀個館應該不難——

    老翰林呂懷卻道:「轉眼就是明年的秋闈,你還是要專心讀書作文不好,你的八股文進學是綽綽有餘,但要中舉,就難說有把握,還得磨礪——」

    曾漁唯唯稱是。

    呂懷又道:「你若是家用拮据,老夫可以按月資助你一些錢糧。」

    曾漁感激道:「多謝老先生,學生過日子的錢還有,因那副楹聯,張大真人給了六十兩銀子,而且黃提學說了年底來廣信府主持歲考,學生若能考在一等,就許學生食廩,學生定要努力考在一等。」

    呂懷笑道:「張大真人潤筆之資豐厚啊,嗯,你能食廩最好,明年鄉試之前暫不要處館謀差事,日子清貧一些何妨,若萬一秋闈不中,到時老夫為你謀一好館。」

    呂翰林對曾漁這個同鄉後輩的愛護獎掖真是沒得說啊,曾漁感激不盡。

    次日一早,曾漁拜別呂翰林,準備去縣儒學見一下孫教諭便趕回上饒,今日已是七月十九,母親怕是等得有些焦心了,他原說是三、四天就回去的。

    四喜背著大包裹,包裹雖大,其中衣物居多,不甚沉重,只是加上昨日斯知縣賜予的兩匹布和五刀紙就比較重了,不過四喜心裡痛快,背負四、五十斤的重包裹也興沖沖,這小奚僮力氣見長——

    出了西山山麓走到豐溪岸邊,紅日初上,秋水明淨,主僕二人到南門埠口雇好了一條去上饒的小船,曾漁道:「四喜你在船上等著,我去縣儒學拜見孫教諭,禮節過場而已,很快就回來。」又對船家道:「勞煩等半個時辰。」

    船家見是一位秀才相公,連聲道:「等得等得,相公請便。」

    曾漁從南門進去,置辦了一份束修,步行一里就到了縣儒學,拜見了孫教諭,孫教諭嘉勉幾句,儒學裡別無長物,就是文房四寶多,教官也有權處置,於是曾漁離開縣學時又得了幾刀上好的鉛山紙,這個曾漁不嫌多,練習書法、作畫極費紙張,以前多買些紙就招嫂子謝氏白眼,只能買些廉價的毛邊紙、楮皮紙,這種上好的連四紙都買不起,現在可以痛痛快快揮毫潑墨了——

    走回南門外埠口,卻見他雇下的那條小船的岸邊站著一群人,走近一看,謝滿堂、謝子丹都在,還有一個白髮老員外,正是他大哥曾筌的老丈人謝員外,本縣最大生藥鋪的老掌櫃——

    謝家的這些人見曾漁過來,一齊擁過來作揖,謝員外道:「鯉賢侄,你既到了縣城,豈有住在別處的道理,今日老漢是來請鯉賢侄到敝宅作客,賢侄萬勿推辭,給老漢一點面子。」

    曾漁對大哥曾筌的這個老丈人印象模糊,以前只在他父親去世時謝員外來石田弔喪時見過一面,謝員外那時何曾會留意他,今日卻趕到埠口來請他去作客,中不中秀才真有天壤之別啊——

    「謝老爹,晚輩原本答應家慈昨日就要趕回去的,不敢再耽擱,謝老爹好意晚輩心領了。」曾漁婉言拒絕。

    曾漁言語不帶火氣,但謝氏父子不放心啊,不得曾漁示好,他們總有憂慮,謝滿堂昨夜向廨舍侍候的執役打聽過了,斯縣尊對這位新進學的曾秀才極為看重,賞賜有加,呂翰林更是視曾漁為小友,謝滿堂還獲知一個秘密:斯縣尊請呂翰林寫的修縣城碑記,呂翰林竟讓曾漁代筆,可見對曾漁才學的賞識——

    謝員外和謝滿堂竭力邀曾漁去作客,曾漁根本不想去,被纏磨得沒法,直言道:「謝老爹,我與謝子丹有些齟齬,我打了他,非是我不留情面,實是謝子丹言語間辱及家慈,我忍無可忍,我這個人坦蕩,打了就打了,只要他不記仇,我也不會再計較,怎麼說大家都還是姻親,沒必要搞得不容相見,是吧,謝老爹?」

    謝員外連聲稱是,又當著曾漁的面責罵謝子丹,謝子丹低著頭一聲不吭。

    既然曾漁急著趕路不能去謝宅作客,謝員外便命僕人把兩個大禮盒抬上來,不管曾漁推辭,就抬到船上去,既如此,曾漁也就笑納了,免得謝氏父子多想。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1
第107章 一運二命三風水

     小船離了永豐縣南門埠口向上饒方向駛去,謝氏父子立在岸上向小船這邊頻頻揮手,依依惜別似的,小奚僮四喜等小船駛過河灣、埠口的謝家人不見影了,便對曾漁道:「少爺,看看謝家送了些什麼禮物?」

    四喜最熱衷檢點禮物,盼望給少爺送禮的人越多越好,見少爺一點頭,便打開兩個大禮盒檢看,一面向少爺報告:

    「少爺,有兩支老山參哎,這一支是三岔鹿茸,珍貴啊——」

    「還有一壇虎骨酒,這兩罐應該是山茶油。」

    「一包橄欖、一包蜜餞、一包冰糖、一包紅糖、兩包茶葉。」

    「漆盒裝著的八種點心、臘肉兩刀,這荷葉包著的是兩尾鹹魚,嘿,東西可真不少——」

    四喜正報得眉飛色舞,忽然一靜,悄聲道:「少爺,還有一封銀子。」

    曾漁「哦」的一聲,湊過去看,四喜把那封銀子掂了掂,很有把握地說:「有十二兩,比昨天縣尊大老爺送的重一倍。」

    曾漁道:「銀子都收好。」靠坐在船舷邊,心想:「難怪說秀才只要人活泛通世故就能發家致富,我才進學,就有人送禮,還是自家親戚,收禮就該從自家親戚收起嗎?十二兩銀子差不多夠我們一家三口——還有四喜,一家四口一年的,嘿,我若是替人攬訟打官司,應該是不用幾年就能積攢下不小的身家,不過做訟師會被人戳脊樑骨,雖然我不認為這是缺德事,但我娘怕,還是算了。」

    小船順風順水,午時剛過便到了上饒三江碼頭,碼頭上的挑夫、轎伕一見有人下船,便擁上來問要不要雇挑擔的?要不要雇轎子?

    那些挑夫人手一根扁擔,看上去不照顧他生意就要開打似的,轎子其實就是繩輿,象抬豬去賣一般,曾漁從不坐這種繩輿,當然也有真正的轎子,不過收費比繩輿高不少,暑熱還未過去,繩輿更能攬到主顧——

    曾漁雇了一個老年挑夫,他的行李不重,總共七、八十斤,說好送到祝家畈給四十文錢,貴重物品如銀子、參茸之類的四喜結包裹背著,曾漁說要從北城門外繞過去,順便再看看吳春澤堂叔的那處房子——

    三個人逆著護城濠溝而行,到了北門外那處房子,隔了五天不見,這房子煥然一新了,大門前的竹籬笆的豁口被修補起來了,庭院雜草被清理過,****鳥糞打掃得乾乾淨淨,原本蛛絲蒙塵的大門也洗刷得看到斑駁的漆底,兩個村漢正抬了一籮筐土石出來,曾漁問是誰讓他們在此打掃清理的,村漢道:「是吳村的吳相公。」

    另一個村漢道:「不是吳相公,是吳相公他叔。」

    曾漁心道:「我還沒見過吳春澤的叔叔,不知他是想坐地起價,還是就打算五十兩銀子賣給我了?」

    趕到祝家畈,曾漁多付了五文錢打發那挑夫回去,他進去見母親周氏和姐姐曾若蘭,說了回鄉的經過,曾母周氏自是歡喜,曾若蘭笑道:「小魚這秀才頭巾真是神通廣大,連謝家人都要服軟,謝家人一向神氣得緊。」

    曾漁笑道:「是呀,我還是我,又沒有多出一隻眼睛兩隻胳膊,僅僅是戴了這麼一頂方巾就大不一樣了,看來謝家人不是向我服軟,是向秀才頭巾服軟。」說笑幾句,問:「姐姐,祝姐夫這幾日還安分否?杖傷癒合得如何了?」

    曾若蘭臉色明顯有光彩了許多,輕笑道:「他只能俯臥著養傷呢,還能怎麼不安分——杖傷癒合得還好,已經結痂。」

    曾母周氏笑道:「你姐夫現在知道若蘭的好了,兩個人恩愛得很。」

    曾若蘭含羞道:「何談恩愛,他現在是要我服侍,一旦傷好了,只怕又胡來。」

    曾漁「嘿」的一笑,說道:「經過這次公堂審案,祝姐夫應該知道象蔣玉芹那種婦人的真實嘴臉了,應該知道悔改,不過姐姐呢絕不應該他比以前本分了一些就寵他,還是要管嚴一些才好。」

    曾母周氏嗔道:「倒要你來教訓起姐姐了。」

    曾若蘭道:「小魚說得對呢,我一年沒看到小魚,好像他突然就長大了似的,說的話很知世故。」

    曾漁道:「我都二十歲了,還不長大更待何時。」

    曾若蘭想起一事,說道:「小魚你真打算買北門外那處房子嗎,昨日那吳秀才還來這裡問你回來了沒有?」

    不待曾漁回答,曾若蘭又道:「你和周姨,還有妞妞就住在這裡何妨,這邊房子也還寬敞,即便是要買房,也不急在一時,慢慢物色嘛。」

    曾漁道:「那處房子甚好,所謂風水不好是他們自己所誤,一命二運三風水,我小小糾正一下就是一處吉宅,過兩天我陪母親和姐姐一起去看看,方才我經過那裡時看到吳秀才的叔叔讓人清理打掃,過兩天應該就清理乾淨了,可以去看看。」

    曾母周氏歡喜答應,她不想在祝家長住,曾若蘭畢竟不是她女兒,而且兒子曾漁已經二十歲了,必須要請人說媒了,那媒妁提親時說起還借住在姐夫家裡豈不是很沒面子,必須盡快要有一個自己的家,至於說凶宅吉宅,她相信兒子的眼光不會差——

    晚飯後,曾漁讓四喜把謝員外送的那漆盒裝的八樣點心提著,再加上一包茶葉和一包蜜餞,與他一起送去給吳春澤,說是永豐土儀,吳春澤客氣了幾句,笑納了。

    曾漁正與吳春澤說在東岩書院拜見夏先生的事,一位六十來歲的老者上堂來了,向曾漁作揖道:「這位便是曾相公?」

    吳春澤對曾漁道:「賢弟,這位是我族叔,北門那處房子的主人。」

    曾漁趕忙起身見禮,得知吳春澤的叔叔吳道明現居玉山女兒女婿家裡,前日得吳春澤寄信說有要買這邊的房子才趕過來的,這吳道明面相頗顯孤寒,人的命運往往在其面相神態上留下深深的痕跡,善相者能從面相看出其以往的經歷——

    吳道明言語不多,只想盡快把那處房子賣出去,就是五十兩,他的房契、地契都帶來了,問曾漁何時立契過戶?

    曾漁道:「後天立約過戶吧,明天我要帶我母親她們看看房子,吳叔放心,那處房子我確定要買下。」

    吳道明道:「曾相公確定要買就好,曾相公是有福之人,小老兒福薄,住不得那房子,只有賤賣。」嗟嘆了兩句,又道:「後天小老兒就請本村裡正和族中長輩來擺一席酒,就把這事給辦了。」

    第二天上午辰時,曾漁雇了一輛馬車讓母親周氏、姐姐曾若蘭來北門外看房子,妞妞也要來看她的房間,曾漁說了要單獨給她一個房間,妞妞很是期盼;阿彤、阿煒姐妹一起跟著來了,由梅香和老僕老善照看著,乘車的乘車,走路的走路,不過六里路,三刻時便到了。

    經過兩日的糞除清理,這處宅子不再顯得那麼荒涼破舊了,恢復了當初的五、六分氣象,與廣信府民居大門朝向東南不同,這宅子是坐北朝南,四面馬頭翹角的高牆形成一個封閉的宅院,看上去住在裡面會很安全,白牆上雖經風雨侵蝕污跡斑斑,但只要補補漏,粉刷一遍,依舊會是白牆黑瓦,色彩淡雅宜人——

    青磚門罩,石雕漏窗,進門前廳是一個大天井,兩旁是廂房,正對著天井的是一棟高大的單層磚木結構的堂屋,居中是大廳,兩邊各有兩個大間,堂屋右側有一條過廊,並非露天的過廊,雨天出入過廊不會濕鞋,過廊連著後面的一個天井,天井正北是一棟兩層木樓,樓下門間是內廳,兩邊是臥室,樓上也是臥室,兩側又有廂房,再後面就是一個兩畝多大的園子,前兩日吳道明雇了兩個村漢把後園也收拾了一下,趕跑了幾窩野貓,把雜草割了、灌木砍了,清理得還算看得過眼,這園子有一口青石護欄的井,廢棄多年,要用的話得請人淘井——

    曾母周氏看了一圈,心裡很滿意,這宅子比曾家在石田的老宅還大,看那木料,的確還比較新,曾母周氏對兒子曾漁道:「小魚你看著辦吧,娘看這房子還好。」

    曾若蘭也沒話說,若風水沒問題的話,五十兩銀子買這房子實在是太便宜了。

    妞妞已經預定了木樓二層的一個房間了,阿彤和阿煒也各搶佔了一間,童聲笑語,這荒廢多年的凶宅有了生氣。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1
第108章 村居一日

     既然母親和姐姐對這處宅子都比較滿意,那購房之事就確定下來了,七月二十一日上午,曾漁帶了銀子到吳村,吳春澤的堂叔吳道明把吳村裡正和吳家長輩、還有北門外那處宅子的幾戶近鄰都請到吳氏宗祠商議田宅交易事宜——

    《大明律》曾有規定「凡典買田宅不稅契者,笞五十,仍追田宅一半價錢入官」,也就是說田地房產買賣要到官府備案並繳納契稅,但弘治以後,這條律法往往執行不力,大多數民間田宅交易都是私下進行,並不到官府備案並繳稅,逃避納稅是其一,擔心胥吏刁難勒索是其二,所以民間田宅過戶大抵就是請裡中父老和左鄰右舍來吃一頓酒作個證,雙方簽字畫押就算交易完成,這種交易是存在風險漏洞的,且不說會有仇家去告官,單是交易雙方都存在悔約的可能,到時一團爛帳說都說不清——

    曾漁要以賤價買下這處宅子,就要考慮到吳道明日後會受人挑唆反悔找麻煩的可能性,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所以他提出要到縣戶科房備案繳稅,嘉靖時田宅過戶契稅很低,百抽其三,五十兩銀子只需繳納一兩五錢銀子的稅即可,也許還要給胥吏幾錢銀子的辛苦費,曾漁對吳道明道:「今日的酒席吳叔請,這稅銀我來交。」

    既然曾漁願意承擔稅銀,吳道明還有什麼話說,曾漁是秀才,由曾漁出面去請上饒縣戶科房胥吏來辦理田宅過戶事宜,也不用擔心會遭到刁難敲詐,於是由吳春澤陪同曾漁去上饒縣戶科房,請了兩個胥吏到北門外看宅子——

    那個老年胥吏是本縣人,對這所宅子風水不佳也有耳聞,所以對這筆五十兩銀子的田宅買賣也沒多說什麼,而且買房的這位曾相公據說深得林府尊賞識,這胥吏老於世故,豈會刁難,驗看了宅子之後一起回到吳村,當場辦理過戶手續。

    吳道明這處宅子沒有房契,只有當初買田造屋時的田契,於是又另立房契,連同田契一併轉讓到曾漁名下,事情定下來之後,開席喝酒,兩個胥吏喝得滿面通紅、吃得滿嘴流油,傍晚回去時還得了小紅包,北門外這處佔地四畝的宅院從此歸了曾漁,曾漁要開始改換風水、修葺房屋了。

    事不宜遲,立契過戶後的次日,即七月二十二丙戌日,曾漁就請了幾個村漢,先是幾斧頭把正對大門的那兩株古柳給砍了,柳樹正對大門,不吉,連根都挖了,免得來年又抽條發枝;再讓人把門廳天井裡的那株大棗樹小心挖出來,拆了幾尺邊牆,把這株棗樹移栽到後園靠南一側,宅院裡有高出屋脊的大樹雷雨天易遭雷擊——

    靈溪在宅前那處轉折生硬的洄灣,曾漁雇了二十個身強力壯的民伕按照他指定的位置拓寬,把幾乎是直角對折的洄灣改成弧形,這個在陽宅裡面有講究,叫作玉帶形明堂,大吉,不管信不信,照著堪輿地形術做就是,起碼能讓人安心,而且洄灣改成弧形,水流舒展,這一段溪流沒有了深水區,也沒有洄流漩渦了,落水也不致溺斃,相宅術並非虛無縹緲,在此落到了實處。

    私自改挖河道顯然是不行的,曾漁事先向上饒縣衙的工科房典吏通過氣,那典吏過來看了看,這樣一改更好,水流平緩,而且這典吏知道撼龍先生的大名,得知曾秀才就是撼龍先生的嗣子,好生欽仰,懇求曾漁幫他相一下宅子,曾漁百忙之中抽空去東門外為這典吏相了宅,指點典吏讓人把門前水坑給填了,典吏千恩萬謝,以河工的名義徵調了十名民伕幫著一起挖掘,進度明顯快了許多——

    在開拓河灣的同時,曾漁讓人把宅子的大門給拆了,重新擇日立門,因為他聽吳道明無意中說起過,當初造屋時因為建大門的石料先到,就先把大門給建好了,這是主次顛倒之事,要糾正,反正這大門現在有些破敗,推倒重建最好——

    等到八月十九日,河灣拓寬完工,內宅裡油漆、粉刷、更換朽壞的門窗諸事宜也已大致結束,二十日大門封磚,兩扇厚重的紅松木大門也裝上了——

    曾母周氏愛花,曾漁對後園也下了一番工夫治理,讓人砌了兩道石花欄,欄前以溪石壘山披數折,頗有畫意,買了數十種花木,錯雜蒔之,濃淡疏密,春夏秋冬,各有情致:春季有罌粟、虞美人、山蘭、素馨、芍藥、紫蘭;夏季有洛陽花、建蘭、蜀葵、茉莉、珍珠蘭;秋天以菊為主,又有剪秋紗、秋葵、僧鞋菊、萬壽芙蓉、秋海棠、雁來紅、矮雞冠;冬天以水仙為主,長春佐之,其他的木本如紫白丁香、綠萼、玉碟、蠟梅、種在牆頭園角,這樣一年四季宅子裡都有鮮花怒放——

    二十一日,曾母周氏再來看宅子,裡外已煥然一新,一些日用家具已經搬進去,榻、椅、方桌、台幾、櫥架、箱籠、腳凳,應有盡有,曾母周氏極是歡喜,兒子很會辦事,問:「費了很多銀子吧,錢夠用嗎小魚?」

    曾漁道:「拓寬河灣最費錢,用了四十多兩銀子,其餘修葺房屋和購置日用家什總計不過五十兩。」也就是說這處宅院從買下到整修後能居住總共花費了將近一百五十兩銀子,這是一筆巨款了,曾漁從袁州帶回來的一百四十兩已經全部花光。

    曾母周氏道:「花錢如流水啊,要節省一些,還要給你娶妻用呢。」

    曾漁道:「娘不必擔心錢財的事,兒子有生財之道。」

    喬遷之期定於八月二十四丁巳日,曾漁託人向石田的大哥曾筌報信,曾筌二十三日傍晚趕到了,同來的還有謝滿堂,富在深山有遠親,曾漁還未致富,還只是一個小秀才,就有親戚朋友絡繹而來,喬遷這日,入宅歸火,暖房溫鍋,到賀者坐滿了三十席,曾漁在府學的同學大都來了,就連府學教授張廣堂與兩個訓導也屈尊到賀,歡飲喜慶,熱鬧非凡——

    這樣,曾漁有了自己的家。

    賓客散後,曾漁在北門外的宅子恢復了寧靜,且看曾漁閒適的一天:

    八月二十八日一大早,曾漁起身梳洗畢,到後園練了一路劍術和幾趟拳腳,這時曾母周氏和妞妞也起來下樓到後園,一老一少兩個掖著裙角,在菊花叢中捕殺菊虎,仲秋菊花開得燦爛,菊虎往往咬斷枝葉,是害蟲,還有黑蚰,容易讓花枝枯死,曾漁練完了拳腳,也幫著捕蟲澆花,曾母周氏則去廚下燒水準備早飯了,四喜門裡門外打掃,或者奉命去附近集市購物——

    用早餐時,曾漁對母親說:「娘,我等下到吳村或祝村雇一個廚娘過來,你老人家該享點清福了,侍弄一下花草啊,這是娘愛做的事。」

    曾母周氏道:「僱人豈不費錢,娘今年四十六歲,還不算老,做四個人的飯還是做得動的。」

    古人早衰,象曾母周氏這樣五十歲不到的婦人就已經皺紋上額、鬢髮斑白了,身體與四十歲前相比大大的不如。

    曾漁按了按母親的手背,勸道:「娘不是要找媒人為兒子說親事嗎,若人說起娘要親自下廚,那豈不讓人看輕了,大戶人家的閨女就不嫁給我了,嘿嘿,雇個廚娘也費不了幾個錢。」

    曾母周氏現在有了自己的家,心裡極是滿意,唯一的牽掛就是兒子的婚事,聽兒子這麼說,甚感有理,說道:「也罷,你去若蘭那裡說一聲,讓她在祝村找個可靠的廚娘來幫工。」

    辰時末,曾漁臨了一遍神龍本的《蘭亭集序》,便提了一個水甕出門,到祝家畈見姐姐曾若蘭,說了要雇廚娘之事,曾若蘭道:「我也正想這事呢,還要買兩個丫頭侍候才好。」

    曾漁笑道:「不敢太奢侈,慢慢來,先雇廚娘。」

    曾若蘭道:「我會幫你打聽的,總要尋一個誠實可靠、乾淨利索的廚娘才好。」

    從祝家畈出來,曾漁到茶山廣教寺汲了一甕陸羽泉,與寺僧閒談半晌,提了水甕回到北門外宅子,已經是午時了,母親已經烹製好香噴噴的飯菜,一尾魚、一盤南瓜、一碟炒芹菜、一大碗冬瓜湯,四個人吃得津津有味,小奚僮四喜夾了菜坐在一邊吃,不敢與主人同座,以前在石田也是這樣——

    午後,曾漁在前廳側屋讀《周易》,待母親午睡將醒,便拾松枝烹茶,與母親一邊飲茶一邊說些閒事,然後回書房再練大字、小字半個時辰,閱讀謝榛送他的《四溟詩話》還有上回在滸灣買來的一些詩文書籍,興到則吟小詩一首,筆錄在自己的詩集冊子上——

    看看紅日西斜,便出門往吳村訪吳春澤,沿著靈溪緩步而行,遇到村夫野老,則問桑麻、粳稻、年成豐歉與否,量晴較雨,探節數時,到吳村與吳春澤論八股文,說一些時人軼事,日色已暮,吳春澤要留飯,婉拒,辭歸,但見西山紫霞,變幻萬狀,牧童騎牛,笛聲悠悠,這一派田園鄉景,真讓人欲贊忘言。

    回到宅子,卻見府衙的一個差役立在籬牆邊,唱喏道:「曾相公,小人恭候多時了,府尊吩咐,請曾相公立即去相見。」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1
第109章 將遠行

     自七月初那次聽戲、審案之後,曾漁就再未見過廣信知府林光祖,不知林知府召他何事,向這位衙役打聽,衙役道:「小人也不知,府尊只吩咐請曾相公速去相見。」

    曾漁道:「請公差稍待,待我稟知家慈。」

    曾母周氏已做好飯菜,正等著兒子曾漁回來一起用飯呢,見兒子進來說府尊相召要立即趕過去,不免有些吃驚,問:「會是何事,莫不是有人告你,永豐那個蔣秀才?」

    曾漁笑道:「關蔣元瑞什麼事,娘莫要錯怪了壞人——娘放心,門外公差是好言來請我的,又不是執鐵鏈來拿我去。」

    曾母周氏道:「吃了飯再去吧。」吩咐道:「四喜,去請公差一道來用飯,我再去蒸幾塊臘肉,米酒也有。」

    四喜出去,很快就回來了,說道:「那公差說等不得了,府尊大老爺會責怪,請少爺趕緊隨他去。」

    曾母周氏只好命四喜跟去,有事趕緊回來報知。

    曾漁、四喜主僕二人隨那衙役往府衙趕去,剛進北門,迎面又見兩個衙役匆匆而來,卻是林知府派來催促曾漁快去的,曾漁問他們:「府尊有何急事相召?」

    一個衙役道:「有個道士,是從龍虎山來的,拜見府尊之後,府尊便吩咐速來尋曾相公,想必是那道士要見曾相公。」

    聽說是個道士,曾漁鬆了口氣,他原擔心是嚴世蕃派人來催他去分宜伴讀,既然來的道士,應該是張大真人找他有事,料想不會是壞事,不知來的是不是羽玄道人?

    趕到府衙廨舍已是掌燈時分,林知府已經用過晚飯,正陪著一個中年道士在書院中飲茶,見曾漁來,忙道:「曾生,本府尋你多時了,這位是龍虎山大真人府的磬雲法師。」又對那道士說:「磬雲法師,他便是曾漁,你有事儘管吩咐他。」

    曾漁向林知府見了禮,再向那面生的磬雲道人作揖時,磬雲道人起身稽首還禮,說道:「打擾曾公子了,貧道原以為曾公子在永豐,如此倒少了兩百里跋涉。」

    曾漁問:「不知張大真人傳喚小生何事?」

    磬雲道人笑道:「非是大真人召喚曾公子,而是分宜嚴侍郎——」,轉頭向林知府道:「方才未對林大人明言,曾公子是嚴侍郎聘請為其長子伴讀,嚴侍郎前日到了大真人府,看到了大門楹聯,極日讚賞,問知是曾公子所撰,特意命貧道與這位嚴伴當來請曾公子去。」

    說話時,磬雲道人身後轉出一人,向曾漁唱喏道:「小人嚴越川,見過曾公子。」

    曾漁見這漢子眼熟,記起是嚴世蕃的隨從之一,曾經教過他騎馬,當即相認、還禮,心道:「還是逃不脫嚴世蕃的魔掌啊,嚴世蕃到龍虎山當然不是為我而來,應該是另有他事,若不是大門那副楹聯,嚴世蕃可能都已經忘掉我了,這還真是福兮禍所倚,張大真人的六十兩銀子的潤筆費不好拿啊。」

    廣信知府林光祖驚訝道:「曾生,這事我從未聽你說起過。」

    曾漁便簡略向林知府說明了情況,又道:「晚生原以為嚴侍郎只是一時戲言,晚生年少學淺,難當嚴大公子伴讀的重任,所以未敢對人宣說,不料嚴侍郎竟真來召喚晚生了。」

    林知府展顏道:「嚴侍郎是巨眼識才,曾生不必過謙,既然嚴侍郎愛你之才學人品,要你給嚴大公子伴讀,那你就趕緊去吧,府學張教授那邊本府自會為你告假,只管去。」又問磬雲道人嚴世蕃還在上清否,他也要趕去拜會。

    曾漁一聽林知府這知話,就知道這位林知府與清廉耿直的呂翰林不是一路人,林知府熱衷仕途趨炎附勢啊,這也難怪,嚴氏父子權傾朝野,奔走門下的官員不計其數,記得後世讀過的後一篇宗臣的《報劉一丈書》,裡面寫的那些官員為了能得到嚴嵩的接見那是削尖腦袋往嚴府鑽啊,得到嚴嵩的片言讚許,就欣喜若狂,到處對人誇耀——

    曾漁心道:「現在嚴世蕃派人來請,林知府也敦促我趕緊動身,看來這嚴府伴讀我是當定了,可憐我才剛安定下來,過了兩天悠閒日子就又要上路,驛馬星動,生活在路上啊。」

    林知府讓曾漁回去準備一下,明日午前就隨他一起去龍虎山上清鎮。

    知府大人的話不容辯駁,曾漁只好回北門外宅子向母親周氏說明這事,周氏並不關心嚴嵩父子是忠臣還是奸臣,誰對曾漁好誰就是好人,對於兒子能得當朝首輔之子的賞識周氏還是很高興的,能給嚴大公子做伴讀是件好差事,就是分宜離此太遠了,但既然嚴家派人來請,那不去是不行了——

    見曾漁有些愁眉不展,周氏便安慰兒子道:「小魚你不是說要尋個館當塾師嗎,現在去嚴閣老家做伴讀也不錯,你不用擔心娘和妞妞,這裡離若蘭家近,凡事也有個照應,你儘管去就是,你是男兒,是要謀生活的,不能坐吃山空,娘雖然捨不得你遠行,不過總把你留在身邊是不對的,你去兩、三個月,過年就能回來,也不算太久,不要憂心。」

    曾漁點頭稱是,連夜趕去吳村見吳春澤,拜託吳春澤隔三岔五去他宅子裡看看,若有事就請吳春澤幫個忙,吳春澤滿口答應說:「賢弟放心,我每日早起散步就去北門那邊向令堂問個安,宅子裡有什麼事就吩咐我去辦。」

    辭別吳春澤,曾漁又趕去祝家畈見姐姐曾若蘭,這時已經交了二鼓,曾若蘭都睡下了,聽說曾漁上門,不知發生了什麼急事,慌忙披衣出來相見——

    杖傷已好了大半的祝德棟也跟出來,得知曾漁是要去嚴世蕃府去做伴讀,祝德棟是暗暗吃驚,心想自己這個小舅子要飛黃騰達啊,所幸我已知錯悔改,不然我祝德棟就萬劫不復了,慨然道:「鯉弟,你放心去分宜便是,周姨這邊有我和若蘭呢,要不明日我就去把周姨和妞妞請到我這邊來一起住?」

    曾若蘭道:「是啊,就到這邊一起住,也熱鬧。」

    曾漁道:「我娘喜歡住那邊呢,後園有花草要她侍候,姐姐、姐夫經常過去看望看望就好,我也託了吳秀才多關照,我這要去三個月,過年前才能回來。」

    曾若蘭道:「這也太倉促了,今日午後茅店村有個富戶託了媒婆來見我,想把閨女許配給你為妻呢。」

    曾漁忙道:「這個不急,這個不急,等年底我回來後再議,姐姐萬萬不要就擅自給我定下親事啊,我娘那邊我也是這麼說的,要我自己回來看準了才好。」

    祝德棟道:「鯉弟說得是,鯉弟是何等前程,茅家那田舍翁也想來高攀,自不量力。」

    曾漁道:「姐夫別這麼說,沒什麼高攀不高攀,我條件不高,娶妻我只要性情好,要能孝順我母親,還有就是要識字。」

    祝德棟心道:「還說條件不高,識字,除了士紳大戶人家,有幾個女子能識字的,單這識字一條,就把絕大多數女子給拒之門外了。」又想:「若蘭就識字,看來我祝德棟是高攀了,以前我豬油蒙心,竟不識若蘭的好。」

    又說了幾句,曾漁告辭,曾若蘭送到大門外,叮囑小弟路上小心,讓老善拿了一根木棍給曾漁,不說遇到歹人,也可趕趕豺狼,壯壯膽——

    曾漁一手木棍,一手燈籠,走在昏天黑地的甘蔗地間,想起甘蔗已成熟,就在路邊地間折了一根甘蔗來大嚼,甘蔗汁甜蜜清香,曾漁嚼甘蔗時,手裡的燈籠不停旋轉,燈籠上畫著的魚兒在光影中游動,這燈籠是在青田那夜嬰姿小姐送他的,不知那少女現在可好?陸妙想可好?

    曾漁忽然意識到自己對分宜之行還是很期待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1
第110章 太素簫音

     八月二十九日辰時三刻,林知府派來的兩個衙役就已經在北門外曾漁住所候著了,說府尊大人定於正巳時開船,請曾公子盡快收拾好行裝趕去三江碼頭。

    曾若蘭和祝氏兄弟,還有吳春澤等人早早就到了宅子這邊為曾漁送行,曾母周氏本來是要四喜跟著曾漁去的,曾漁執意不肯,他在外能照顧自己,家裡怎麼能沒個應門的男僕呢——

    兒行千里母擔憂,曾母周氏自是千叮萬囑,曾漁一一答應,又請姐姐曾若蘭盡快物色知根知底、誠實可靠的廚娘來幫工……

    兩個衙役等得不耐煩,催了兩次了,巳時初刻,曾漁拜別母親,提著衣箱和書笈出門,兩個衙役趕緊從曾漁手裡接過行李,說道:「曾相公,我二人替你扛,我們快走吧。」

    妞妞立在門前脆聲道:「哥哥一路順風去,平平安安歸來。」

    曾漁踅回去揉揉小妹的額發,柔聲道:「妞妞乖,不要惹娘生氣,早晚讀書寫字。」

    妞妞乖巧點頭,卻問:「哥哥這次要去鷹潭謙謙家裡嗎?」

    曾漁道:「是要經過鷹潭,我會去謙謙家坐一會的,妞妞有事?」

    妞妞道:「上回我對謙謙說等我們有了自己的家,就請她來作客,哥哥這次去可以請她一下嗎?」

    曾漁笑道:「我會邀請的,謙謙能不能來就說不準了。」

    已經走出數十丈的兩個衙役扭頭叫:「曾相公,曾相公,快走吧,府尊都已經到碼頭了。」

    曾漁大步趕上,吳春澤和祝氏兄弟一直送到碼頭,兩艘官府三櫓快船已經泊在岸邊,稍等了片刻,知府林光祖、上清宮道士磬雲和嚴府伴當嚴越川也到了,別無二話,上船,啟程。

    此去鷹潭水路兩百多里,兩艘三櫓快船官旗迎風、官鑼開道,幾班船伕輪換搖櫓,一路順風順水,暢通無阻,傍晚時在鷹潭龍頭山碼頭靠岸,但見龍頭山上那一片楓林映著晚霞如一簇簇火焰,兩個月前曾漁從這裡登船回上饒時,楓葉才初黃,如今已是秋深露寒楓葉紅——

    林知府求見嚴世蕃心切,也不在鷹潭歇夜,直接讓鷹潭巡檢司招來轎伕趕往五十里外的上清鎮。

    曾漁跑著去鷹潭街坊與鄭軾打了聲招呼,進去給鄭母呂氏磕了個頭,略略說了幾句就出來了,這次來的倉促也未備禮物——

    鄭軾跟著曾漁走了一程,問明情況,低聲笑道:「九鯉你還真要去嚴府做西席啊,這算是闖龍潭虎穴、富貴險中求嗎。」

    曾漁笑道:「什麼西席,只是伴讀而已。」

    曾漁趕路要緊,鄭軾也不多說,叮囑曾漁從分宜回來再聚,曾漁記起小妹妞妞的話,說道:「三痴兄若有暇可帶謙謙去上饒作客,小妹妞妞很想念謙謙呢。」

    鄭軾道:「待你從分宜歸來再說吧。」揮手作別。

    曾漁趕上林知府一行,鷹潭巡檢司也給曾漁準備了一架籃輿,曾漁不坐,寧願步行,書笈和衣箱自有腳伕挑著,空手走路哪裡會累,年紀輕輕養得四體不勤做什麼。

    瀘溪河水淺,只能行竹筏,夜裡更是竹筏都不能漂行,上饒來的這一行連同轎伕、腳伕三十餘人從陸路到達上清鎮已經是亥末時分,鎮上人家燈火已稀,林知府吩咐不要驚動張大真人和嚴侍郎,只由磬雲道人安排在大上清宮歇夜。

    用飯、洗漱之後已經是三更天,曾漁被安排在大上清宮太素院歇息不提。

    深秋輕寒,曾漁裹著薄衾一覺睡到天亮,聽到小院中「沙沙」的掃地聲,起床開門,見是個小道童,便問:「小仙童,可知林知府住在哪處庭院?」

    小道童十二、三歲,聽曾漁稱呼他小仙童,有些靦腆,操著本鄉音道:「在棲真院。」

    曾漁道:「勞煩小仙童去看看林知府起床了沒有,多謝,多謝。」

    這小道童放下掃帚出去了,曾漁自去院邊水井汲水洗漱,覺得井水帶有草藥的清香,這才想起太素院是道士們種藥的地方,水井邊就是院子的後門,拉開後門,就是大上清宮的後山台石山,山麓辟有藥圃數畝,種著當歸、茯苓、杜仲、金銀花、石斛、澤瀉、蛇舌草、車前草等等,晨風拂來,藥香沁脾,曾漁對這些藥材很熟悉,喜歡聞這種味道——

    小道童回來了,說林知府還未起床。

    林知府五十多歲的人,昨日趕路辛苦,又睡得那麼晚,料想不能早起,曾漁謝過小道童,獨自到石台山藥圃散步。

    藥圃寂靜無人,後山鳥雀鳴囀,曾漁拾了一截柏樹枯枝,就在一片石斛地邊上以樹枝作劍劈刺揮舞起來,想起在武俠小說裡看到過的很多高手喜歡託大,折一根樹枝與人鬥劍,所謂飛花摘葉亦能傷人,曾漁最討厭這種裝逼高手,這時舞樹枝舞得周身氣血發揚時,忽然三下兩下把手中的柏樹枝折成數段,正待哈哈大笑,突然聽到有人「格」的一聲笑道:

    「發癲了。」

    曾漁吃了一驚,轉頭看時,只見與太素院比鄰的一個小院落的土牆小門邊,一個小道士笑吟吟看著他,這小道士模樣俊俏,眉毛與眼睛離得比較開,在面相中這個部位叫田宅宮,一般而言寬總比窄好。

    曾漁「啊」的一聲,丟掉手中斷枝,趨前幾步作揖道:「不知廣微小姐在這裡,小生失禮了。」

    道號自然的貴女張廣微邁出門檻,笑眯眯上下打量曾漁,問:「昨晚到的嗎?」

    曾漁道:「是,隨廣信林知府一道來的,到上清已經快三更了。」

    不料張廣微聽了這句話,突然就翻臉了,冷笑道:「趨炎附勢之徒,一聽嚴氏傳喚,迫不及待就趕來了是吧。」

    曾漁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我哪裡得罪你了,方才還笑眯眯的,突然就翻臉不認人,這張家大小姐驕縱慣了的,喜怒無常,不可理喻。」淡淡道:「去嚴府做伴讀是有約在先,既已相召,當然要盡快趕來。」

    女冠裝束的張廣微黑白分明的眸子瞪著曾漁,一副很生氣的樣子,卻也無話可說,只是生氣歸生氣,並沒有拂袖回小院去,就那樣惱火地瞪著曾漁。

    曾漁隔著土牆打量了一下張廣微身後的小院,但見幾株老柏枝葉稀疏聳出土牆上方,還有茅屋的三角簷,這幾株老柏樹有些眼熟,他曾在樹下撒尿留念,便問:「廣微小姐,元綱老法師可好?」

    張廣微白了曾漁一眼,不答話。

    這時土牆小門中傳出老道元綱蒼老的聲音:「多勞曾公子掛念,老道賤軀還算康健。」

    說話間,高壽八十一、鬚髮如銀的老道士步出小門,向曾漁稽首,曾漁趕忙還禮,正寒暄問候,聽得院中有婦人在叫「小姐,廣微小姐——法師,元綱法師?」

    張廣微象受驚的兔子一般跳了起來,顯示她自幼修煉,身子輕捷,對老道元綱道:「又來逼我了,我先躲起來,師兄幫我應付一下。」飛快地朝藥圃那邊跑了。

    曾漁莫名其妙,這張大真人的小姑姑會怕誰,怎麼老鼠見貓似的?

    老道元綱微笑著招手道:「曾公子,你來,老道要為你佔一卦,上回錯過了。」

    曾漁跟著老道元綱進到小院,兩個婦人迎上來,福了福道:「法師,柳老夫人請廣微小姐立即回府。」

    老道元綱道:「自然一早就出院去了。」

    兩個婦人面面相覷,對老道元綱道:「這可如何是好,柳老夫人吩咐一定要找到廣微小姐。」

    老道元綱手中拂塵一擺,塵尾在空中劃一道弧,說道:「你們自去找。」

    一個胖婦人道:「柳老夫人讓婢子向老法師問句話,老法師可曾勸轉廣微小姐了?」

    老道元綱搖頭道:「自然求道心堅,執意不肯婚嫁,老道也勸不動她。」

    兩個婦人愁眉苦臉,互相問怎麼辦,又央求元綱法師隨她們回大真人府覆命,老道元綱被她們纏得沒法子,對曾漁道:「曾公子,那老道失陪了,曾公子有暇再來占卜。」

    曾漁心道:「我又沒求你卜卦,無事不占卜,只有迷茫、抉擇時才需要卜卦。」又想:「張天師家族要把張廣微許配給誰,張廣微這麼躲著不肯嫁?不會是嚴世蕃吧,嚴世蕃的兒子?嚴世蕃有好幾個兒子——」

    曾漁搖搖頭,出了古柏小院,走過藥圃,先去了一趟棲真院,問知林知府才剛起身,正在洗漱,大約半個時辰後赴大真人府,曾漁便回到太素院,院中冷冷清清,只有藥香瀰漫。

    推開木門,曾漁收拾書笈和衣篋,準備搬到棲真院去,免得等下去大真人府匆匆忙忙,忽然發現掛在書笈木架子邊的那支紫竹洞簫不見了,這支紫竹洞簫是伯父撼龍先生所遺,曾漁這次特意回石田老宅帶出來的,很是珍惜,怎麼就不見了,昨晚那名衙役把書笈送到這房間時他分明看到洞簫就掛在邊上的,方才出門時沒注意,不會是那掃地的小道童取了洞簫去玩耍吧?

    曾漁轉身出門,正要去找小道童問話,突然聽得房內「嗚」的一聲響,這是洞簫的聲音,而且是不會吹簫的人硬吹出來的那種直通通的「卟卟」的簫音。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2
第111章 問計

     張廣微從床帷後面轉了出來,雙手執著曾漁的那管紫竹簫,鼓著腮幫子「卟卟」地吹著,吹簫要低頭,所以翻著眼睛看著曾漁,還在努力地吹著,臉有些紅,不會吹簫的人想吹響都難,越憋氣吹越吹不出聲音來——

    曾漁驚訝道:「廣微小姐怎麼躲到這裡來了,快請出去吧。」

    張廣微左右一看,沒看到椅子,就坐在床沿上,手指捻動洞簫,臉露笑意道:「還真巧,就闖到你的客房裡來了,這簫是你的吧,你教教我怎麼吹。」說著把洞簫遞給曾漁。

    曾漁接過洞簫,心想:「方才還罵我是趨炎附勢之徒,這回又笑語晏晏了,自然仙姑的心思真是善變哪。」低頭看那紫竹簫時,卻見半月形竹節吹口上亮絲絲的,這不是張廣微的口水嗎,當即不動聲色用面巾抹去——

    張廣微看到了,有些羞澀,卻還催促道:「曾秀才,你吹一曲我聽聽。」

    曾漁道:「大真人府的僕婦奉命尋你回去,你趕緊走吧,此處不方便。」

    張廣微瞪起眼睛道:「你這麼急著趕我走做什麼,你做賊心虛嗎,我一女孩兒家都不怕,你怕什麼。」

    這麼一說倒顯得曾漁內心齷齪了,但這可不是他和張廣微兩個人之間的事,天師府的人在到處找張廣微,若讓人看到張廣微與他孤男寡女待在房中,那麻煩可不小,什麼君子坦蕩蕩、什麼我行我素任他人說去,一盆狗血澆下來,怎麼都坦蕩蕩不起來——

    曾漁道:「你不怕,我可怕。」說著退出門去,立在簷廊上。

    張廣微跟了出來,瞪著曾漁道:「你膽子怎麼這麼小了,那時在觀音庵你可是敢擔當得很哪,堪稱膽大妄為。」

    張廣微提起觀音庵的事,這是他們幾人之間的秘密,曾漁趕緊低聲道:「那時是事急了,要救道人羽玄和羅氏嘛——對了,羽玄還俗與羅氏成婚沒有?」

    張廣微高興了一些,說道:「聽說下月成婚呢,羽玄沒還俗,還什麼俗,照樣做道士,娶妻生子。」

    曾漁「哦」的一聲道:「我要備一份禮物送過去,喜酒卻是等不及喝了。」

    張廣微雙眉又鎖起來,問:「曾秀才,你為何要去分宜嚴府做書僮?」

    對於伴讀,鄭軾褒之曰西席,張廣微貶之曰書僮,曾漁只好向張廣微解釋了幾句,張廣微臉色和緩下來,說道:「看來你也是被逼無奈啊,我們兩個是同病相憐。」說這話時十五歲的道姑深深的嘆息了一聲。

    曾漁看著張廣微的左邊側臉,頰邊的處子寒毛絨絨細細,鼻子小巧挺直,下巴稍微有些翹,左耳根下有一粒小小的黑痣,交領道袍上的脖頸白皙瘦長,不知怎麼的曾漁沒聯想起天鵝,卻想起廣信府學教授張廣堂了,張教授的脖子也很長,並且經常落枕似的梗著,顯得倔強不屈似的——

    這樣一想,曾漁不免臉現笑意,張廣微看到了,奇道:「我說我們同病相憐你笑什麼,哈,我明白了,你有妙計可以幫我是嗎,快說快說。」

    曾漁沒想到自己這麼一笑,壞事了,麻煩上身了,無奈道:「廣微小姐有什麼需要幫助?」

    張廣微道:「我那個趨炎附勢的侄子張永緒竟然要讓我嫁給嚴世蕃的次子為妻,真是氣人,我早就說了我不嫁人的,我誰也不嫁。」

    曾漁心道:「還真是這麼一回事啊,這些高官顯貴既互相鬥爭又拚命拉幫結派,徐階把孫女許配給嚴嵩的孫子,嚴嵩又要把孫女嬰姿許配給徐階的孫子,這是要親上加親,嚴嵩極聰明,知道徐階終有一日要頂替他首輔位置,所以想與徐階結成親家,但張永緒要把小姑母張廣微嫁給嚴世蕃兒子,這已經不好用趨炎附勢來形容了,簡直是愚蠢,這不平白自貶身份嘛,張永緒以後該怎麼稱呼嚴世蕃,平白矮了兩輩?」

    張廣微見曾漁凝思不語,便連聲催促曾漁快想妙計。

    曾漁問:「你們龍虎山道士不是婚嫁不禁的嗎,廣微小姐為何不肯嫁人?」

    張廣微道:「我一心向道,我要修煉到斬赤龍白日飛昇。」

    所謂斬赤龍就是修煉到斷了月事,自然也就沒有了男女****,這是道家的內丹大道,曾漁心裡暗笑:「斬赤龍,你還真是童言無忌啊。」受不了張廣微的催促,問:「張大真人已經向嚴侍郎提及聯姻之事了?」

    張廣微道:「這個我不清楚。」

    曾漁問:「嚴侍郎來龍虎山不會就是來為兒子向你求親的吧?」

    張廣微道:「不是,那個眇一目的胖子是來卜卦問前程的,是我那荒唐的侄子要攀附他嚴家,還美其名曰弘揚正一道門,真無恥。」

    曾漁暗暗稀奇,嚴世蕃那種西天佛祖、玉皇大帝都不敬的人竟會來卜卦問前程,難道嚴世蕃也感到危機了,說道:「如果已經提及聯姻的事,那沒辦法,張大真人定要逼你嫁嚴公子的,在下愛莫能助。」

    張廣微叫道:「我絕不嫁,再逼我我就雲遊天下去。」

    雲遊天下,這個不錯,曾漁也很嚮往,但對張廣微而言顯然不現實,說道:「你走不了的,張大真人是道門領袖,道眾遍天下,你走到哪裡都會被抓回來。」

    張廣微急了,拽著曾漁的袖子道:「你一定要辦法,你都能幫羽玄和羅惜惜,也一定要幫幫我。」

    曾漁哭笑不得:「我真沒有辦法,我能有什麼辦法!」

    張廣微怒道:「你不幫我,我就把你在觀音庵的事全說出來。」

    曾漁臉一沉:「廣微小姐,羽玄和羅氏即將成婚,你忍心做出那等缺德事?」其實即便張廣微把觀音庵的事說出來他也不懼,牽扯不到利益,就沒有翻案的可能。

    張廣微哭了起來,央求道:「那你幫幫我,那你幫幫我,曾秀才,幫幫我,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對不對,羽玄是你朋友,我也是——」

    腳步聲響,有人過來了,曾漁趕忙道:「你別哭,待我慢慢想辦法。」

    一個廣信府衙役過來,有些奇怪地看了這俏麗小道姑兩眼,向曾漁叉手唱喏道:「曾相公,府尊請你過去用早點,等下就要去大真人府了。」

    曾漁讓這衙役把他的書笈和衣篋先搬過去,看那衙役搬著行李走了,才對張廣微道:「你先打聽清楚,張大真人有沒有對嚴侍郎提起聯姻之事,若沒提起,那還好辦,你只要執意不允應該就能躲過去,若是提過了,那就比較麻煩,得另想辦法。」

    張廣微點頭道:「好,我這就去問,我和你說哦,就算已經提過聯姻的事,你也一定要幫我。」

    曾漁道:「能幫儘量幫,力所能及。」

    張廣微道:「不是儘量幫,是一定要幫,而且要成功——曾秀才,我和你一道回大真人府吧。」

    曾漁忙道:「這卻不妥,你隨後來吧。」手執紫竹簫向院門走去。

    張廣微緊跟曾漁,喋喋不休道:「咦,曾秀才你為何這般謹慎,你有妻子了?哦,沒有,沒有那怕什麼,我也未嫁。」

    張天師的這個小姑母說話有點欠考慮,沒什麼忌諱,姑且認為她是不諳世事一派天真吧,曾漁笑道:「正因為未婚才需要謹慎嘛——」

    張廣微這時倒敏銳了,馬上接口道:「難道成了婚你就可以亂來了?」

    曾漁白了她一眼:「我可沒這麼說。」

    張廣微嘻嘻笑,又問:「曾秀才你是辛丑年出生的,今年都二十了,怎麼還不娶妻?」

    曾漁隨口道:「家裡窮娶不起妻嘛,咦,你怎麼知道我是辛丑年生的?」

    張廣微笑道:「我就知道,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

    這時已出了太素院大門,張廣微停下腳步,說了一句:「等下讓我元綱師兄找你說話。」扭身輕捷地走了。

    曾漁邊走邊搖頭,心想:「嚴世蕃問斬之後,他的幾個兒子好像是判了流放,張廣微若嫁給了嚴紹慶或者嚴紹庭,想必會離婚回到上清,那時倒真可以專心修道了。」又想:「嚴世蕃若現在收斂鋒芒,能否躲出大劫?」

    在棲真院吃了早點,曾漁隨林知府出了大上清宮,往上清鎮西邊的大真人府行去,路過街邊的黃老漢豆腐店,曾漁看到羅惜惜裹著頭帕正幫著公公在賣豆腐,他沒有上前相見,等有空再來。

    正一嗣教真人張永緒對林知府再度光臨頗感驚訝,隨即明白林知府是為嚴世蕃而來,不禁有些嫉羨,他張家千年傳承,還是比不得這分宜嚴家啊,看看大門楹聯「龍虎山中宰相家」,這宰相也只在龍虎山中才算數,嚴嵩才是真正的宰相,多少人奔赴其門下——

    自龍虎山道士邵元節駕鶴仙去之後,正一教已不如以前那樣得嘉靖皇帝的眷顧了,而據京中消息,忠孝秉一真人陶仲文病重,只怕活不長了,陶仲文一死,道錄司的權力歸屬是張永緒最關心的事,可不能落到全真教的手裡,所以張永緒要巴結嚴世蕃,希望由正一教的人掌管道錄司,聯姻是最好的手段,但張永緒自己才二十歲,尚無子女,適齡的只有小姑母張廣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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