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清客 作者:賊道三癡 (已完成)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2
第112章 六爻金錢卦

     大真人府私第的「三省書屋」,林知府與曾漁見到了嚴世蕃和張大真人,素色衣冠體軀肥胖如發酸白饅頭一般的嚴世蕃不向林知府招呼,卻對曾漁道:「曾九鯉,你架子還真不小啊,還要我派人到你家裡去請,不請就不來是嗎。」

    曾漁躬身道:「晚生豈敢,晚生一直待在家裡等候嚴侍郎傳喚,召之即來。」

    嚴世蕃笑道:「你定然是擺架子,我聽上清鎮百姓說曾秀才是要中狀元的,你若不是狀元的命,怎麼敢給大真人府題寫楹聯?」

    曾漁道:「晚生惶恐,這是張大真人禮賢下士,晚生不勝榮幸。」

    嚴世蕃嘿然道:「日後你若真的中了狀元,在張真人而言那是有識人之明,可我嚴東樓卻成了有眼無珠——」

    說到這裡,嚴世蕃停頓了一下,「有眼無珠」一詞犯了他的忌諱,他左眼不是壞了嗎,可這詞偏是他自己說的,見眾人沒有異樣表情,便笑了笑,又道:「後人說起我嚴世蕃竟敢讓狀元公給小兒伴讀,那我豈不是遺臭萬年了。」

    林知府向嚴世蕃見過禮,嚴世蕃卻只顧和曾漁說笑,顯然沒把他這個四品知府放在眼裡,這就是嚴世蕃的為人處世風格,對於他沒興趣的、沒有利用價值的人他不屑於虛與委蛇——

    曾漁知道林知府的尷尬,說道:「嚴侍郎莫再取笑晚生,晚生蒙嚴侍郎傳召,若非林府尊快船相送,如何能一日一夜行三百里。」

    林知府立即接上話道:「下官得知嚴大人要召見治下曾生,便與曾生同船來此,丙辰外察,下官曾至京中,得蒙嚴閣老一言嘉許,下官不勝鼓舞,聞得嚴大人駕臨廣信府,下官豈能不來拜會。」

    嚴世蕃這才與林知府寒暄了幾句,林知府懇請與嚴世蕃單獨會晤,嚴世蕃心裡有數,這是要送禮了,對此他是從不拒絕的。

    嚴世蕃與林知府晤談之時,曾漁就在後園小湖散步,湖裡的荷葉已經枯黃,顯得湖面都寬廣起來,秋陽暖暖,天藍水淨,重陽節臨近,正是野遊登高的好季節,有一鶴從小湖南岸的古木中翩躚飛起,在樹杪盤旋,姿態美妙,曾漁正注目觀鶴,老道元綱手執拂塵走近,立在兩丈外看著曾漁的背影,白眉不時掀動兩下,老道的眼神有些古怪——

    曾漁察覺背後有人,回頭見是老道元綱,趕忙轉身見禮,老道元綱問:「曾秀才方才見過自然了?」

    老道元綱以張廣微的道號相稱,曾漁如實回答:「是。」

    老道元綱移目注視小湖南岸飛翔的二鶴,說道:「自然肯定向曾秀才問計了,曾秀才怎麼說?」

    曾漁遲疑了一下,說道:「法師精通紫微斗數,為何不替小仙姑算算姻緣?」

    老道元綱呵呵笑道:「早已算過,合處逢沖,今年若訂婚不吉。」

    曾漁道:「其實很多事不須占卜便知吉凶,好比盜賊作案之前問卜,愚以為不管佔得什麼卦總以凶論,義不正不占卜,義理可明之事何須象數來推。」

    「哦。」老道元綱白眉聳動,問道:「那曾秀才以為自然與嚴家的婚姻可成否?」

    曾漁心想:「你這老道也莫名其妙,這事問我一個外人做什麼。」說道:「這個就不是小生敢置喙的了。」

    老道元綱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掌心裡有三枚金錢,說道:「老道願為曾秀才卜一卦,曾秀才想要問什麼?」

    曾漁想了想,說道:「小生想問問何年生子?」

    老道元綱笑道:「不問婚姻,倒先求子?」

    曾漁含笑道:「兒子都有了,還會沒妻嗎?」

    老道元綱拂塵一擺,朗聲大笑,書屋裡的張永緒走了出來,問:「師叔何事開懷?」

    老道元綱便說了曾漁問卦的事,張永緒打量了曾漁兩眼,笑道:「容我旁觀,看師叔為曾生占卜。」

    老道元綱不用紫微斗數,用六爻金錢卦,曾漁誠心凝念,將三枚金錢合在雙掌心,擲了六下,得屯之節卦,就聽老道元綱斷卦道:

    「酉月庚戌日佔何年生子,寅木子孫世持化進神,寅木旬空,卯木空而且破,幸得日辰合補,乃休囚待時而用。」

    曾漁道:「從卦象看來,小生近年是不能得子了,敢問休息才能有弄璋之喜?」

    老道元綱伸三個手指頭:「寅年卯月,妻妾當連舉三子。」

    「妻妾連生三子。」曾漁驚笑道:「小生家境貧寒,至今未娶妻,更何談納妾,連生三子,這個這個,小生豈敢望此。」

    張永緒道:「曾生不要小看了我師叔的金錢卦。」幫著曾漁算計道:「今年歲在庚申,下一個寅年是六年後,六年後曾生功成名就,有妻有妾,連舉三子,不要忘了來謝我師叔,哈哈。」

    曾漁躬身道:「多謝老法師解卦,多謝大真人吉言,小生一定努力。」心裡不免暗暗發笑。

    忽聽張永緒沉聲道:「你來得正好,去見了我母親沒有?」

    曾漁抬眼看時,卻見道袍黃冠的張廣微走了過來,張廣微看了他一眼,對張永緒道:「你還算聰明,沒向嚴家人提這親事,我和你說,我死也不嫁。」

    張永緒又惱怒又尷尬,一把抓住張廣微的左腕,不知掐住了張廣微什麼穴位,張廣微反抗不得,張永緒道:「你這就隨我去見我母親。」喚來兩個僕婦,押著張廣微往內宅去了。

    張永緒回頭對老道元綱道:「師叔也一起去勸勸她,她真是太過任性了。」

    曾漁獨自在湖邊走了一會,沒有看到老道元綱過來,不知張廣微怎麼樣了,張廣微性子烈,若真逼得急了,鬧出不好的事也是有可能的,他與張廣微有些交情,實在不願意看到張廣微婚姻不幸,可是人微言輕、愛莫能助。

    曾漁回到三省書屋,林知府與嚴世蕃的晤談也已結束,嚴世蕃道:「曾生,我們明日啟程,騎馬,十日可回到分宜。」

    既然是明日啟程,曾漁就打算午後去黃老漢的豆腐店問問羽玄道人在哪裡,備一份禮物送上。

    午餐時,嚴世蕃自然坐了首席,曾漁幸陪末座,嚴世蕃好酒,服喪守制本應戒酒茹素,但他沒提出要素席,張永緒當然不會提,山珍海味、珍饈佳餚只管端上來,酒過三巡,張永緒醞釀措詞,正待向嚴世蕃委婉說起聯姻之事,忽有一小婢匆匆趕來,向他耳語幾句,張永緒頓時臉一沉,起身向嚴世蕃、林光祖拱手道:「內宅出了點小事,在下去去就來。」大步去了。

    曾漁耳朵尖,又是有心,聽到那小婢向張永緒稟報說是廣微大小姐跑了,曾漁有些擔心張廣微,心緒不寧,辭以不勝酒力,也離席了,林光祖巴不得曾漁離開,有曾漁在,他有些阿諛之詞不好出口——

    曾漁悶頭走過提舉署,想起羽玄是在玄壇殿當值,便去向玄壇殿的法師詢問,卻說羽玄外出做功德法事去了,要三日後才回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2
第113章 我曾見滄海桑田

     見不到道人羽玄,曾漁有些惆悵,在上清街上慢慢走,兩邊店舖五花八門,叫賣聲沸沸盈耳,想買些禮物送給羽玄和羅惜惜卻不知買什麼合適,乾脆持了自己名帖,包了一兩白銀作為賀禮,彼時銀子值錢,上戶人家的納徵大禮不過十五兩,街坊鄰居賀喜湊份子大抵只一分或兩分銀子,出到一錢以上的那就不是一般的交情——

    來到黃家豆腐店,上午曾漁經過時看到羅惜惜正幫著公公黃忠在賣豆腐,兩間門面都是開著的,可現在卻是門戶緊閉,曾漁心想:「難道一家人都出門了?」試著上前叩門,喚道:「黃老爹——黃老爹——」

    察覺有人來門邊窺伺,卻沒有立即開門,反而退回內房去了,這讓曾漁好生奇怪,即便沒有經歷觀音庵的事,作為羽玄的朋友,黃老漢一家也不該給他吃閉門羹啊,施恩反成仇,真有這種事?

    在門前悄立了片刻,曾漁轉身待要離開,卻聽木門「吱吜」一聲開了,黃老漢探出頭來,叫聲:「曾相公,快請進。」

    等曾漁一進門,這黃老漢趕緊又把門關上,作揖道:「曾相公,莫怪莫怪,張大小姐在這裡呢。」

    曾漁「嘿」的一聲,黃家豆腐店關門閉戶卻原來是因為張廣微躲在這裡呀,在上清鎮,張廣微除了親戚和道士就沒有自己的朋友,羅惜惜現在成她朋友了?

    張廣微已經從內房走了出來,也不及和曾漁說話,腳步輕盈從曾漁身邊掠過,警惕地湊著門縫向外看了看,這才回頭問:「曾秀才,你怎麼來了?」

    曾漁摸出禮金給黃老漢,說道:「我知羽玄不在上清,我明日便要離開,不能喝羽玄與羅氏的喜酒了,先把禮金送上——廣微小姐,大真人府的人正到處找你。」

    張廣微道:「就是啊,所以我躲到這裡來了。」

    黃老漢和吳氏的神色有些尷尬,不知這位張大小姐犯了什麼事要躲到豆腐店來,這要是得罪了大真人府那可糟糕,可張廣微對惜惜和羽玄有恩,怎麼也不能拒之門外——

    曾漁搖頭道:「廣微小姐,你躲是躲不過去的,還得從長計議。」

    張廣微道:「我豈不知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曾秀才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這回你一定要幫我。」轉身往內室走去,招呼道:「曾秀才,進來說話。」

    曾漁略一遲疑,張廣微就要過來拽他衣袖,吳氏便喚道:「惜惜,出來拜見曾相公。」

    羅惜惜從裡間走出,這小婦人已脫去衰絰,換上的是青布衣裙,宛然小家碧玉,向曾漁拜倒,細聲細氣道:「多謝曾相公再造之恩。」

    曾漁道:「快請起,快請起,以前的事不必提了,這次不能喝你和羽玄道兄的喜酒,甚是遺憾。」

    張廣微急道:「酒沒喝到有什麼遺憾,你幫了我,我管你好酒喝個夠。」

    羅惜惜道:「請曾相公與廣微小姐到裡面說話吧。」

    曾漁跟著張廣微進到內室,坐在木窗邊,窗外就是清淺潺潺的瀘溪水,在這吊腳樓上有點乘舟的況味。

    張廣微心裡急,不坐,站在曾漁跟前道:「快說,怎麼幫我?」

    曾漁道:「我能有什麼法子,我明天就要去分宜了,你硬挺住,料想張大真人不能強迫你。」

    「硬挺住。」張廣微兩道細黑柳眉豎起:「你倒說得輕鬆,那麼多人在你耳邊輪番說教,沒完沒了,你受得了?」見曾漁皺著眉頭只顧看窗下溪水,惱道:「曾秀才,你怎麼無動於衷,我和你說,你若想不出妙計,我就不與你甘休,我就去對我侄兒說,我誰也不嫁,就嫁永豐曾秀才——我看你怎麼辦,看你還怎麼去分宜嚴家做書僮!」

    張廣微這招厲害,嚴家大公子她不嫁卻要嫁嚴公子的伴讀,這就把曾漁和嚴世蕃對立起來了——

    張廣微不顧曾漁瞪她,又道:「若柳嫂嫂和永緒侄兒問我為何要嫁曾秀才,我就說曾秀才以後要考狀元,我非狀元郎不嫁。」

    羅惜惜和婆婆吳氏這時端茶點進來,聽到張廣微的話,面面相覷,愣在那裡。

    曾漁趕緊道:「好了好了,張大小姐你別再說了,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何必害我啊。」

    張廣微眸子含淚道:「你不幫我,就等於是害我,那我也害你一害。」

    曾漁嘆道:「你要我這麼個小秀才幫你,你這是要我的小命——」

    張廣微聽曾漁這麼說,認為沒指望了,悲傷的眼淚奪眶而出,抽噎道:「不幫就不幫,說得好像我多壞似的,你走,趕緊做你的宰相門下書僮去。」

    曾漁道:「廣微小姐不要急,我話還沒說完。」轉頭向吳媼和羅惜惜看了一眼——

    吳媼還愣愣的,羅惜惜碎步上前把茶點擱在小幾上,轉身攙起吳媼道:「娘,咱們到樓下挑豆子去。」

    這吊腳樓上只剩曾漁和張廣微了,張廣微這回不連聲催促了,只是睫毛掛淚珠那樣看著曾漁,曾漁道:「張大真人想與分宜嚴氏聯姻,當然是要借嚴家的權勢來弘揚正一教,但卻不想想嚴家自己也是危機四伏,朝中政爭激烈,如嚴首輔這樣得到皇帝多年寵幸的實在罕有,但滄海都能變桑田,這僅靠皇帝眷顧才有的榮華富貴又豈能長久,千年世家,南張北孔,龍虎山大真人府何必為一朝寵臣而卑屈聯姻!」

    張廣微眼泛異彩,鼻翼翕動,既驕傲又感動,讚道:「說得好,曾秀才你果然見識高超,我就這樣去對張永緒說。」

    曾漁道:「別急別急,忠言逆耳,你侄兒張大真人不見得聽得進去,若言語洩露出去,讓嚴世蕃知道了,那我這個嚴府書僮多半小命不保。」

    張廣微忙道:「那我不說。」想想又不對,她如果不對張永緒說,只有她自己明白這道理又有什麼用,根本改變不了她的處境,道:「我就說這些道理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絕不連累你。」

    曾漁點頭,又道:「廣微小姐還是先與元綱法師說說這事,讓元綱法師出面遊說張大真人,想必張大真人會改變主意,你想哪,張大真人的姑母嫁給嚴首輔的孫子,同殿為臣,這輩份矮到哪裡去了,上清鎮百姓知道後都要笑話啊。」

    張廣微大喜道:「很好,就是這樣,我那侄兒甚是自負,千年世家,南張北孔,何必為一朝寵臣而卑屈聯姻這句話當能讓他回心轉意,嗯,就讓元綱師兄說去。」說罷,匆匆就出了豆腐店,先去大上清宮找老道元綱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2
第114章 溪畔後庭花

     張廣微離開後,曾漁繼續留在黃老漢家裡喝茶,見黃老漢一家三口神情有些怪異,想必都聽到張廣微非他不嫁的話了,為了不讓黃老漢一家胡亂猜想,曾漁略略說了張廣微的事,不料黃老漢卻道:「曾相公,你明年就去考個狀元,回來風風光光把張大小姐給娶了豈不是好,曾相公的才學中狀元是穩穩的,上清百姓都這麼說,天師府那副楹聯真是人人傳頌啊。」

    曾漁哭笑不得,且不說娶張廣微的事,單說考狀元那就是妄想,黃提學和呂翰林都說過他的八股文進學補生員是綽綽有餘的,但想要在鄉試中脫穎而出還須磨礪,嘉靖時江西鄉試的名額是九十五人,整個江西省三年才取九十五名舉人,這比後世考清華、北大難得多吧,呂翰林說永豐縣最近兩科都沒有新進的舉人了,這還只是鄉試,會試就更難了,更不必提三年才出一個的狀元——

    曾漁有自知之明,他的八股文尚不能與那些名家相比,歸有光名氣大吧,寫《項脊軒志》、《寒花葬志》的,有明一代的古文大家,二十歲時以蘇州府院試案首補生員,可謂意氣風發,但三十五歲了才中舉,到現在五十多歲了還沒中進士,這是上回在撫州他聽謝榛老先生說起的,科舉之路艱難局外人很難想像,所以黃老漢張口就叫曾漁中個狀元回來娶張廣微,似乎狀元可手到擒來——

    再說娶張廣微,大真人府哪裡會看得上他這個窮秀才,大真人府聯姻的都是高官貴戚,張永緒娶的就是定國公徐延德之女,還有,雖說張廣微身份高貴,容貌也美麗,但曾漁對她沒有什麼心動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張廣微還年幼吧,倒是緇衣光頭的陸妙想讓他心動過,不過呢,曾漁也約束住自己的情感了,這時想來,不禁有些好笑和驚訝,怎麼他遇到的這幾個女子都或多或少與分宜嚴氏有牽連呢,由此也可見分宜嚴氏權勢熏天——

    「黃老伯說笑了,張大小姐說的那是氣話,她想修道成仙呢,所以才不肯嫁人。」

    與黃老漢閒談了一會,一杯清茶見底,曾漁起身告辭,黃老漢對曾漁不能參加羽玄和惜惜的婚禮極是遺憾,送曾漁出門時果斷彌補這種遺憾,嗓門很大地與曾漁告別,引得四鄰都圍了過來,曾漁在上清鎮的名聲遠勝在家鄉永豐,天師府的一副楹聯讓他家喻戶曉,曾漁都離開豆腐店走遠了,一群街坊還聚在黃老漢身邊聽故事,黃老漢倒是知道分寸,沒提及張廣微的事,經歷過觀音庵的事,黃老漢一家口風都比較嚴,該說的說,不該說的絕口不提——

    明天才上路,還有半日要消磨,大真人府出入不便,曾漁還是準備去大上清宮看看,走到上清鎮東頭,見有賣釣竿的,臨時起興,摸出三文錢買了釣竿和魚餌,要去瀘溪河邊垂釣,攜了魚竿和一小瓦缽魚餌剛走出鎮外,忽聽身後有人喚道:「曾秀才,哪裡去?」扭頭見是老道元綱帶著一個小道童健步而來。

    曾漁道:「稟老法師,晚生無聊,想去溪邊垂釣一番。」

    老道元綱說了一句「曾秀才有雅興啊。」便問:「可曾見到自然?」

    曾漁道:「方才見廣微小姐匆匆往大上清宮去了。」

    老道元綱「嗯」了一聲,說道:「曾秀才要垂釣,老道可指點你一去處,你從前面那條小道岔下去,沿溪岸往東走,見到有一大片矮腳雞冠花的便是絕佳垂釣之地。」

    曾漁喜道:「多謝老法師指點。」跟著老道元綱走了一段路,在一條斜斜伸向溪岸的小路岔口分手,獨自在荒榛亂草中覓路而行,大約走了半里路,果然看到一片開得正好的矮腳雞冠花,據蘇轍說這種矮腳雞冠花就是陳後主所寫的後庭花,這種草本花卉高不過半尺,花瓣如雄雞的肉冠,花色有三種:淺白、金黃和大紅,那種大紅色的矮腳雞冠花夾雜在淺白花中真像是有大公雞躲在草木中露出冠頂——

    這是個好去處啊,淺淺的溪水,磊磊的岸石隔岸相對,午後秋陽斜照,映得這一大片雞冠花更是豔麗,曾漁欣賞了一會傳說中的後庭花,走到溪邊先灑了一把魚餌下去,這種魚餌是把抓來的蟋蟀、蟑螂砸碎了拌上麵粉,魚兒最愛吃的美食,一灑下去,片刻工夫就見溪水中游魚聚集過來,魚頭浮浮沉沉,漣漪圈圈蕩起——

    曾漁垂下餌鉤,鵝毛管製成的魚漂在水面沉而復起,手中釣竿感受到了拉力,一提釣竿,一條小青魚被提出水面,水花在陽光下晶亮四濺,這種瀘溪小青魚肉多刺少,上次曾漁在黃老漢家裡吃過,很鮮美,在大真人府的兩次盛宴反倒沒有這種上清特色菜,一味追求名貴珍稀的山珍海味。

    此地魚多魚傻容易釣,不消半個時辰,釣了十幾條瀘溪小青魚,長的五寸,小的三寸,折了兩截細柳枝串起來,這就是魚貫——

    魚漂又在抖動,又有魚兒上鉤,曾漁正待提竿,聽得來路有腳步聲,轉頭看時,見是張廣微和老道元綱走下來了,溪邊小路不好走,老道元綱拄著竹杖,張廣微走在前面,不時攙她老師兄一把——

    「老法師怎麼來了?」曾漁擱下釣竿,迎了過去。

    張廣微見到曾漁,明顯吃了一驚,不管師兄元綱了,先跑了下來,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地對曾漁說:「我方才對我師兄一說,師兄便知不是我的見識,問是不是你教我的,我矢口否認,師兄就讓我跟他到這裡來,我不知道你在這裡,我真沒把你招供出來,真的——」

    張廣微有些著急,聲音裡都帶著哭腔了。

    曾漁安慰道:「不急,不急,你師兄是幫你的。」從張廣微身邊走過,攙了老道元綱下到溪邊他垂釣處。

    老道元綱看著曾漁釣得的兩串小青魚,呵呵笑道:「曾秀才釣技高超啊,這麼一會工夫就釣了這許多魚,送給老道做晚餐吧。」

    曾漁笑道:「難道法師是自己做飯的嗎,那好極了,小生要厚顏向老法師蹭一頓飯吃。」

    一邊的張廣微心裡放鬆了一些,說道:「曾秀才,我師兄烹製的小菜是一絕,最平常不過的家常小菜到我師兄手裡都是美味——師兄,我也要在你這裡用晚飯。」

    老道元綱道:「等一下,老道要與曾秀才說幾句話——自然,你就在這裡釣魚等著。」

    曾漁跟著老道元綱走過那片矮腳雞冠花,離張廣微有六、七丈遠,面向瀘溪,看著浮光躍金的流水,老道元綱開口道:「曾秀才識見高超,老道佩服。」

    曾漁心知這老道士指的是什麼,躬身道:「請老法師千萬諒解晚生的苦衷。」

    老道元綱以竹杖敲打著一叢矮腳雞冠花,說道:「曾秀才不必擔心,老道對你甚是相敬,不瞞曾秀才,那嚴侍郎前日來大上清宮向老道求卦問前程,卜得需之乾卦,申金子孫持世,午火化回頭之克,乃自身及子孫皆受克之象,逢戌、丑之年更是大凶,但老道察知嚴世蕃心意,顯然不是來聽忠言的,便胡亂解卦,哄得他歡喜罷了,老道一般不為高官顯貴算命卜卦,嚴侍郎卜卦大凶之事老道連嗣教真人都未稟知,曾秀才是第一個耳聞的——」

    曾漁怵然心驚,這老道真能以卦象算出嚴世蕃的下場?

    只聽老道元綱又道:「曾秀才說得好,義理可明之事不須象數來推,老道今年八十有一,閱人多矣,如嚴侍郎這般作為的豈能長保富貴,老道說一事,可知嚴侍郎必遭天譴,嚴侍郎此番來龍虎山問卦,卻特意去了夏閣老之墓,當然不是祭奠,見夏閣老墓前石人石馬頗為氣派,這嚴世蕃竟命貴溪縣宰把那些石人石馬全給砸了,說夏言是罪臣,不該享有這樣的墓制,唉,這又何必呢。」

    這老道士既然如此推心置腹,曾漁也就放膽直言了,說道:「小生也是被逼無奈,且先去做幾月伴讀,尋個機會就會辭歸。」

    老道元綱道:「人的氣運存在變數,所以老道也不敢憑卦象就斷定嚴氏必敗,今日得曾秀才一言提醒,老道心意已決,一定要勸阻嗣教真人與嚴氏聯姻。」

    曾漁道:「張大真人想借聯姻來弘揚正一大道的心意當然是好的,卻是沒有找準契機。」忽然話鋒一轉,問:「老法師,小生聽說皇帝寵幸的陶真人曾說過『二龍不相見』的話,不知真有此事否?」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2
第115章 青魚豆腐鹹鴨蛋

     關於「二龍不相見」之說,曾漁早有所聞,上迴游龍虎山時聽鄭軾說得更為詳細,嘉靖十三年,皇長子朱載基出生,這是嘉靖皇帝的第一個孩子,而這一年嘉靖皇帝已經二十七歲,得此龍子當然是普天同慶,但皇長子朱載基出生後兩個月就夭折了,嘉靖皇帝極為悲傷,縱然他是九五至尊,也不能保不住兒子的性命,人生如白駒過隙啊,嘉靖皇帝修道求長生的意念更強烈了,道士陶仲文這時提出「二龍不相見」的高論——

    湖北黃岡道士陶仲文是經由龍虎山道士邵元節引薦才得嘉靖帝寵幸的,陶仲文說的「二龍不相見」的意思是皇帝乃真龍天子,可儲君也是龍啊,是潛龍,二龍相見必有一傷,皇長子朱載基不就死了嗎——

    嘉靖皇帝深感有理,此後數年不肯立儲,也很少與子女相見,但朝臣們立儲呼聲高漲,不得已於嘉靖十八年立兒子朱載壑為太子,但朱載壑到十七歲時也就是嘉靖三十一年也夭亡了,嘉靖皇帝痛定思痛,認為是自己沒有聽從陶仲文的勸諫,在皇太子出閣講學、行寇禮時父子二人見了幾次面,二龍相見致其一傷啊,在陶仲文的奏章批覆道「早從卿勸,豈便有此!」悔之莫及啊——

    從此嘉靖皇帝恪守「二龍不相見」的神秘讖語,對兩個兒子裕王和景王是不聞不問,漠不關心,就好像沒有這兩個兒子一樣,每年正月初一朝拜大典不得不相見也是隔著簾幕,讓兩個兒子遙遙一拜便趕緊讓人扶出,生怕一見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而且再不肯聽大臣們立儲的建議,到如今都已五十四歲了,青宮之位猶虛——

    老道元綱聽曾漁突然問起陶仲文「二龍不相見」之事,訝然道:「曾秀才為何突然問起此事,這的確是陶真人所言,老道早年在京聽邵師兄親口說及此事。」老道元綱說的邵師兄就是深受嘉靖皇帝寵信的龍虎山道士邵元節,邵元節與元綱都是大上清宮主持黃太初的弟子。

    曾漁道:「當今皇帝崇信道教,張大真人、陶真人等地位尊崇,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誰敢確保新君即位後一定會繼續信奉道教呢,『二龍不相見』之說違背儒家人倫之道,以致父子不親、東宮虛位,朝野非議者必多,一旦山陵崩,愚以為如陶真人輩必受貶斥,正一教要想保有嘉靖朝的尊榮實為不易。」

    老道元綱聞言悚然,拄杖思量,曾漁之言可謂高瞻遠矚,這種推斷不是他的紫微斗數、六爻金錢卦能得出來的,預卜吉凶只如濃夜微燭,只能照出方圓數尺之地,而曾漁這種義理推斷卻是青天朗日,從大處著眼,讓人一見分明——

    「曾相公說得極是,老道受教了。」

    老道元綱將竹杖戳立在地上,鄭重向曾漁稽首,神態恭敬。

    曾漁趕忙還禮道:「小生一時斗膽妄言,老法師切勿對外人提起,不然小生恐有災禍。」

    老道元綱點頭道:「曾相公放心,你是本教的護法天尊下凡,老道豈會害你。」

    「什麼護法天尊下凡?」

    張廣微提著釣竿過來了,釣線晃晃蕩蕩,魚鉤上還鉤著一條銀閃閃的小棍子魚,聽到師兄元綱說什麼護法天尊下凡,不明白是何意,又見老師兄對曾秀才態度異樣的恭敬,很是奇怪。

    老道元綱恢復常態,又拄著竹杖笑道:「曾相公與我正一道有緣,許是列仙下凡。」

    張廣微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曾漁,不服氣道:「什麼列仙下凡,我看他全身都是俗骨,沒半點仙氣。」

    曾漁笑道:「老法師是與小生開玩笑,廣微小姐怎麼當真了,小生就是一介凡夫俗子。」

    張廣微釣竿上鉤著的那條小棍子魚扭曲掙扎,大幅度搖擺好似盪鞦韆一般,忽然脫去餌鉤,拋落在矮腳雞冠花叢中,那釣鉤晃過來,卻又鉤住曾漁頭上戴著的方巾——

    鉤住方巾是無意,張廣微迅速提竿卻是有意,方巾被鉤在半空飄來蕩去,曾漁赤頭了,露出濃密的黑髮,挽成一個大髻在頭頂,和道士一般了,張廣微「格格」直笑:「不戴頭巾,倒像是一個道士了,敢問是哪們仙人臨凡?」

    方巾襕衫是秀才引以為傲的標誌性衣冠,張廣微釣去曾漁的頭巾,老道元綱擔心曾漁會羞惱,忙道:「自然,不許嬉鬧,快把頭巾還給曾相公。」

    曾漁道:「小心了,別讓頭巾掉到地上,那就是落第,兆頭很不好的。」

    張廣微止住釣竿,鉤上的方巾也悠悠靜止,纖手一伸,摘下頭巾,笑吟吟道:「好好好,不落第,狀元及第好吧。」把方巾遞還給曾漁,又去尋雞冠花叢中的那條小棍子魚,拈在指間看著小魚說道:「能脫鉤,好厲害,饒你一條小命吧,他日修煉成精,記得報恩啊。」說著,將手中魚往溪裡一拋,小魚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弧,沒入水中無影無蹤。

    曾漁戴上方巾,聽張廣微說得有趣,便指著他釣得的那兩串小青魚道:「廣微小姐把那十幾條小魚都放了吧,他日都成了精來報答你。」

    張廣微笑道:「那些都是你釣上來的傻魚,放生也成不了精,更何況我師兄也不肯放它們啊,不然美味晚餐在哪裡?是不是,師兄?」

    老道元綱捻著白鬚「呵呵」的笑,他對這個小師妹如同孫女一般愛惜,說道:「老道專要降妖,豈肯放它們成精禍害人,走吧,回道院,烹小魚。」

    曾漁覺得這口采不妙,他母親、他姐姐平日都稱呼他「小魚」、「魚兒」,現在老道元綱要烹小魚,豈不是表示他曾漁要受這祖孫一般的師兄妹折磨了?

    三個人剛走到大上清宮福地門前,兩個大真人府派出尋找張廣微的執事跑了過來,請廣微小姐回府,老道元綱道:「你們先回去稟知掌教真人,就說自然在老道這裡,待用過晚飯後老道送她回去。」

    老道元綱地位尊崇,這兩個執事豈敢不遵,返身回去覆命了。

    回到太素院邊上的那個古柏小院,老道元綱對曾漁說:「曾相公請稍坐,老道去烹魚蒸飯。」

    張廣微道:「別看我師兄年過八十,手腳依舊麻利得緊,半個時辰就有得吃了,我不愛吃府裡的菜,最愛在師兄這邊蹭飯吃了——師兄,我來助你,嗯,幫廚。」

    這一老一少師兄妹燒飯去了,曾漁獨自在小院徘徊,這院落狹小,除了那三株古柏外別無草木,但爬滿土牆的大葉青藤顯示這小院年代的久遠,青藤粗大纏繞,分不清首尾始終,這至少是五十年以上的古藤了,牆根下的苔蘚斑駁,生著幾株黃芝,有古韻,有道氣——

    「曾秀才。」

    張廣微悄然走近曾漁身後,突然叫一聲,見沒把曾漁嚇一跳,就道:「你這份鎮定功夫不錯,對了,你方才與我師兄說了些什麼,我師兄對你讚賞有加啊。」

    曾漁道:「沒說什麼,只把先前與你說的那些再添油加醋說了一遍,嘿,老法師是與我投緣啊。」

    夕陽斜照,小院餘暉,張廣微眸光清亮,神情輕鬆愉快,說道:「告訴你吧,我師兄讓我不必擔心被逼婚的事,他會一力替我擔下此事。」

    曾漁道:「那要恭喜廣微小姐了。」

    張廣微道:「這有什麼好恭喜的,我又沒得到什麼,這是找上門的麻煩。」

    這年方十五的天師貴女一時興起在小院中走起禹步來了,禹步就是所謂的步罡踏斗,張廣微走得很熟練,不過這種躬身塌腰的姿勢不甚優美,畢竟不是舞蹈嘛,走了一會,忽然轉身道:「曾秀才,晨起見你在後面藥圃練劍,好像有兩下子啊,我們比試比試?放心,不會傷到你,用的桃木劍。」

    曾漁搖頭道:「不比,桃木劍也不比,桃木劍扎到也很痛。」

    張廣微道:「點到即止,不會扎痛你,我保證。」不待曾漁答話,跑進草廬很快取了兩柄桃木劍出來,遞給曾漁一柄,興致勃勃道:「來,你先刺我,過來呀。」

    曾漁歪歪斜斜刺出一劍,這堪比獨孤九劍的一招卻被張廣微鄙視了,撇嘴道:「你這算什麼,有氣無力的,難道中午沒吃飽——來,用勁,用勁往我身子捅。」

    曾漁哪敢亂捅,張廣微連聲催促,他只好挺劍刺向張廣微左小臂,張廣微叫聲「好」,手中木劍疾探,在曾漁木劍上一壓,腳下一個側步,已敏捷地轉到曾漁右側,一劍刺中曾漁右臂,曾漁「啊」的痛叫一聲,這哪裡是點到即止,刺得不輕啊,肯定破皮出血了——

    張廣微也「啊」的一聲,趕忙道歉:「曾秀才,我出劍重了一些,你不要緊吧?」

    曾漁撩起襕衫大袖一看,果然被刺破了皮,有血絲洇出,連連搖頭道:「不玩了,不玩了,你下手沒輕重的,我怕小命不保。」

    張廣微倒提著劍訕訕的笑,問:「要不要包紮一下?」

    曾漁道:「那倒不必,我說廣微小姐,你平時練劍傷了不少人吧?」

    張廣微道:「那是我永緒侄兒,他下手狠,我都是讓人穿上棉襖陪我練——要不,我去借個短襖讓你穿上,再練練?」

    曾漁趕緊敬謝不敏,心道:「老道元綱說要烹小魚,我曾漁果然就受罪了,這張大小姐精力過剩哪。」

    且喜晚餐的確美味,元綱老道廚藝高超啊,只三味菜:剛釣的瀘溪小青魚、豆腐和鹹鴨蛋,小青魚以醃菜雪裡紅為佐,以小辣椒為配料,酸酸辣辣,異常鮮美;

    豆腐以香椿為佐料,那嫩香椿頭,芽葉未舒,顏色紫赤,嗅之香氣撲鼻,拌著雪白的豆腐,色香味俱佳;

    鹹鴨蛋三個,帶殼切成六瓣,蛋黃帶油,香味獨特——

    這是曾漁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美味的菜餚,可見美食不在奢華,而在於廚藝高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2
第116章 道院一夜

     曾漁吃相不甚優雅,醃菜青魚、香椿豆腐他一個人就吃了一大半,米飯吃了一碗又一碗,一邊吃一邊心裡還在想:「道士修煉講究辟榖,可要拒絕這樣的美味也不容易啊,與美色當前坐懷不亂差不多了。」

    老道元綱隨便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笑呵呵看著曾漁大快朵頤的樣子,食客愛吃,廚師欣慰。

    張廣微自九歲起就常在這古柏小院與老道元綱為伴,吃慣了元綱燒的菜,所以沒曾漁這麼誇張,這時點頭嘆道:「可知我們府中的飯菜有多難吃,看把曾秀才給餓的,好似三日沒吃飯似的。」

    曾漁咀嚼、嚥下,開口道:「慚愧,小生是餓死鬼投胎,讓老法師、小仙姑見笑了。」

    老道元綱笑道:「曾相公年少,還在長身子呢,吃得下儘管吃,不比老道,有福亦不能消受。」

    曾漁道:「不是大真人府飯菜難吃,而是老法師廚藝實在高妙。」

    張廣微笑道:「曾秀才不如師從我師兄煉丹修道吧,那樣每日都有美食吃。」

    曾漁道:「晚生可比不得小仙姑,修道是要磨礪心志,不是來享清福的。」

    老道元綱呵呵笑道:「華蓋逢空,非僧即道,曾相公不是這樣的命,曾相公是有福之人,哪裡都能享福。」

    正說話間,有人叩門,曾漁起身快步去開門,卻是大真人府派來接廣微小姐回去的幾個婢僕,張廣微惱道:「我飯還沒吃飽,這麼急著抓我回去嗎。」

    一位老管事陪笑道:「大小姐儘管用飯,小人們等著便是。」

    張廣微將筷子一放,生氣道:「不吃了,你們這些在這裡,我哪裡還吃得下!」

    老道元綱對張廣微道:「那就走吧,老道陪你走一趟,不要動氣,不要動氣。」

    曾漁道:「老法師,晚生今夜就在此借住可好?」

    老道元綱道:「好好,曾相公就留在這裡吧,老道等下就回來。」

    張廣微、元綱法師和大真人府的婢僕離開後,古柏小院安靜了下來,曾漁看草房子裡有茶具,便自己汲水烹茶,立在茅簷下待水沸,看暮色逐漸深黑,返身回屋點上油燈,聽得附近殿宇和道院的道眾在唸誦《淨心神咒》和《雷霆總誥》,這應該是道士們的晚課吧——

    茶壺水沸聲「汩汩」,曾漁回屋泡茶,獨自慢慢細品,思量著今日與張廣微和元綱法師說的那些話,分宜嚴氏倒台應是必然,不過他記不清嚴世蕃問斬是哪一年了,老道元綱推算說嚴世蕃逢戌、丑之年必有大禍,今年是嘉靖三十九年庚申年,後年就是戌年,嚴世蕃後年就要倒霉了?想想差不多也就是那個時候,嚴世蕃是秋後的螞蚱沒幾天好蹦跶了,他得早作打算,絕不能陷入太深,以致受嚴氏之累——

    曾漁的書笈和衣篋都還在棲真院,早間林知府去大真人府拜會嚴世蕃和張永緒並沒有把行李搬去,當下曾漁去棲真院把自己的行李搬到這個小院裡來,老道元綱住的這個道院有草房子三間,左邊那一間有張書桌,曾漁端著油燈進到左邊房間,將油燈擱在書桌上,見桌上擺放著幾大疊書,有數百卷之多,取最上一冊書看時,書名《太平廣記》——

    曾漁知道這部書,這是古代神仙志怪小說大全,各種野史、筆記收錄甚全,卷帙浩繁,曾漁只聞其名未曾讀過,這時於燈下隨手翻閱,這一冊是女仙卷,忽然看到「王妙想」一則,頗為驚訝,讀道:「王妙想,蒼悟女道士也。辟榖服氣,住黃庭觀邊之水旁。朝謁精誠,想念丹府,由是感通。每至月旦,常有光景雲霧之異。重嶂幽壑,人所罕到,妙想未嘗言之於人……」

    這則女仙故事沒什麼意思,就是「妙想」這個名字讓曾漁覺得神奇,隨手一翻就翻到這一頁,這是冥冥中的定數嗎?

    書桌上除了堆著的半桌書,還有筆墨紙硯,一疊灑金五色粉箋,上面寫有小楷,曾漁拈起一張看,書法稚嫩有女態,應該是張廣微寫的——「我欲白日昇天,北詣玉皇,策龍飛景,官綜上清,倒擲瓊綸,顛回五辰,合日揚光,入月徹明——」

    曾漁笑了起來,張大小姐野心不小,要御龍飛天、顛倒五辰啊,這也是少年人的夢想吧,和後世那些網絡仙俠小說一樣,幻想自己飛天入地成為「無敵的存在」,其實還都是現實世界的等級森嚴、以強凌弱那一套,何曾有半點仙氣,曾漁對修道並無興修,但對道家的養生卻有濃厚的興趣,長生不老不可能,祛病延年卻是可能的——

    又翻了幾張紙箋,忽見一張紙上寫著這麼幾句——「誰為曾秀才改命?夭折的命造能大享清福?奇哉怪也。」

    曾漁心想:「難道張廣微從哪裡問到了我的八字來讓老道元綱推算?應該是從三痴兄那裡問到的吧,世間有幾種人的八字無法推算,我就是其中之一,博山道上伽籃殿是我新生之地,這個大秘密無人知曉。」

    古柏小院在大上清宮最裡靠近台石山這一側,夜裡分外幽靜,秋風掠過茅草屋頂颯颯輕響,屋內油燈昏黃,桌上是《太平廣記》、《幽明錄》、《三洞珠囊》這些道家典籍,思及前世今生,曾漁泠泠有些出塵之想——

    二鼓時分,老道元綱獨自歸來,對曾漁道:「掌教真人已經放棄與嚴氏聯姻之想了,曾相公指點迷津,老道不勝感激。」見曾漁眉頭微皺,便又道:「老道並未在嗣教真人面前提及曾相公,請曾相公勿慮。」

    曾漁道:「多謝老法師體諒,言多必失,禍從口出,小生不敢大意啊。」

    老道元綱道:「曾相公於本教恩德,必得大福報。」

    曾漁道:「豈敢望福報,只是說說義理而已。」

    敘談半晌,老道元綱道:「曾相公神清氣朗,光華內蘊,似是養生有術,不知修習的是哪路功法?」

    曾漁便說是八段錦導引法,老道元綱點頭道:「八段錦甚好,可以繼續練,老道這裡有一套『服內元氣法』,不知曾相公有興趣學習否?」

    曾漁喜道:「老法師肯教導,晚生不勝之喜。」

    老道元綱便取來一本小冊子,給曾漁講解「服內元氣法」,共有十二法訣,從進取訣、轉氣訣、調氣訣……一直到食飲調護訣,最後說:「老道行此內氣法七十年,受益甚多。」

    曾漁謝過元綱法師,心想:「元綱法師年過八旬,身體還這麼好,可見這十二法訣不凡,還涉及到飲食調理,很好,一定要好好學習。」

    這夜曾漁和老道元綱同榻而眠,睡得甚香。

    次日,曾漁隨嚴世蕃上路,嚴世蕃這次帶了十二位侍從,都是剽悍強健之輩,騎著高頭大馬,騎快馬是嚴世蕃的一大嗜好,與痛飲烈酒、玩弄美女等同——

    嚴世蕃讓其中一個侍從騰出坐騎給曾漁,曾漁現在勉強也會騎馬了,辰時末,一行人離了上清鎮大真人府一路向西,走的就是曾漁上次去袁州補考的路線,要途經金溪、臨川、樟樹、新余——

    嚴世蕃精力過人,騎馬日行一百三十餘里,不顯疲倦,九月初一離開上清,初二日晚邊就到了臨川,入住撫州府衙,知府程士龍對嚴世蕃極盡諂媚,送上兩名美貌少女侍寢,翌日啟程時又送上大箱小箱禮物,嚴世蕃就留下一名隨從押送這些禮物緩一步趕赴分宜。

    此後在樟樹、在新余,嚴世蕃是大肆受賄,路過縣驛要休息時其手下隨從也都是飛揚跋扈、勒索財物,把驛吏、差役使喚得團團轉,獨有曾漁非常低調,幾乎無人感受到他的存在,曾漁趕路、歇息,能不拋頭露面就儘量不拋頭露面,他心裡很清楚,嚴世蕃必敗。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2
第117章 日久見人心

     《聊齋誌異》裡有這樣一個故事,一位年過六旬的富翁請術士算命,術士說這富翁還有吃十多石米的壽命,這富翁心想:「不錯啊,我一天吃不了一斤米,一石米能吃大半年,也就是說我還能活十來年,算是高壽了。」豈料這富翁隨後就得了一種離奇的怪病,非常能吃,胃口好得不得了,一天要吃十多餐,一年時間就吃掉了十多石米,就死了——

    當初曾漁讀到這則故事覺得很好笑,現在親眼目睹嚴世蕃索賄斂財、窮奢極欲的樣子,不禁想起《聊齋》裡的那個能吃的富翁,覺得嚴世蕃也是趕死的節奏,有福要慢慢享啊。

    嚴世蕃雖然派人去把曾漁從上饒請來,但那只是順路為之,曾漁畢竟只是一介小秀才,離名士還遠得很,嚴世蕃沒必要過於禮遇,慢說曾漁連舉人都不是,即便真如傳言所說以後要中狀元又如何,他嚴世蕃也不是沒見識過狀元,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狀元諸大綬、三十八年己未科狀元丁士美,還不都在他父子面前俯首聽命,狀元三年有一個,但如他父子柄國政十餘年的又豈是狀元能比的,所以嚴世蕃雖對曾漁的才學頗為欣賞,卻也沒有少見多怪就奉若上賓——

    曾漁也巴不得這樣,嚴世蕃若過於重視他反而讓他不適,韜光養晦是他所願,給嚴紹慶做伴讀的主要目的就是見識一下嚴氏的奢華,嚴世蕃好古董、書畫,珍藏無數,這些都是窮書生完全接觸不到的,當然曾漁還有一個私心,暫不明說。

    途經金溪時,曾漁見嚴世蕃並沒有繞道陸坊鄉,便向一位嚴氏隨從打聽陸員外之事,那隨從道:「陸員外七月半過後就離開分宜去了饒州,陸員外的次子現任饒州府通判。」

    曾漁「哦」的一聲,策馬而行,好似隨口問道:「那松江徐閣老的孫子與嬰姿小姐的婚姻定下來了沒有?」

    隨從道:「這個我就不大清楚了,好像是沒成,徐閣老的家人已經回松江了。」看了一眼策馬在前的嚴世蕃,壓低聲音道:「似乎是嬰姿小姐的那位姨母堅決不讓嬰姿小姐嫁給松江徐氏,說小姐年幼,要過兩年再議婚,其中很有些隱秘曲折,在下可不敢多嘴。」

    曾漁也就不再多問,心裡想:「陸妙想還是很有決斷,嬰姿若嫁去松江肯定不會有幸福,嬰姿今年才十二歲,也許還沒到出嫁的年齡嚴世蕃就已經問罪了,那時松江徐氏肯定不會納她,罪臣之女下場很慘,嗯,別人穿越是來救國、來獲取高官厚祿、來征服世界的,我卻是為拆散嚴氏的婚姻、拯救與嚴氏有關的美女而來。」

    曾漁自嘲一笑,雙腿一挾馬腹,胯下駿馬小跑起來,這種河套馬體型並不高大,短程衝刺也不快,勝在耐力好,行長路最合適,自九月初一辰時從上清鎮啟程,短短六天,行八百里,於初七日午前抵達分宜縣,一行人來到西崗寄暢園,園子管事迎出來向嚴世蕃稟道:「老爺,豐城的鄢大人到了,昨日從南昌來的,今日一早由瑞竹堂的二老爺陪著去歐陽老夫人墓前祭奠,鄢大人留話說若老爺今日不回來,他就要回南昌去了。」

    嚴世蕃將馬韁遞給園子執役,問:「鄢景卿現在哪裡?」

    管事道:「應該是在村中毓慶堂。」

    嚴世蕃道:「去叫他來見我。」說罷大步進了寄暢園。

    曾漁心道:「豐城鄢景卿,應該就是鄢懋卿吧,不知鄢懋卿現在官居何職,此人是嚴氏的死黨,與嚴氏父子是一條藤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那管事騎上馬,往介橋村去了,嚴世蕃的一班隨從忙忙碌碌,只顧搬自己的行李,這些隨從此行收穫也不小,只有曾漁守著自己的書笈和衣篋不知該去哪裡,以前陸員外在東院,他可以去見陸員外入住東院,如今陸員外不在此間,嚴世蕃沒吩咐,這些人一時也顧不上安置他。

    曾漁在門廳待了一會,茶水都沒一口,走到東院去看,落葉紛紛,門庭如舊,因為陸員外不在,他也不好擅自進去,在院前看了看,正待回門廳,卻見院內出來一個面相凶惡的肥胖老嫗,這老嫗一見曾漁就驚喜道:「啊,曾公子,你何時到的?」

    這凶惡老嫗便是嚴婆婆,上回曾漁給她診治了一下心痛之疾,對曾漁的態度明顯好了許多,曾漁答道:「隨嚴侍郎剛從廣信府來此——嚴婆婆安好否?」

    嚴婆婆絮絮叨叨向曾漁說她如何睡不好吃不下,才兩個多月不見,這老嫗明顯衰老了許多,她那心臟病是治不好的,若能戒口、調養得好,還能多活幾年,否則就只有一、兩年的壽命了。

    曾漁問:「上回我開的方子,婆婆沒有抓藥煎服嗎?」

    嚴婆婆道:「吃了幾帖藥,再想求人抓藥,卻沒人搭理我這個老婆子啊,我又氣喘走不得長路,這裡去城裡藥鋪好幾里地呢。」

    曾漁心道:「當初在青田村,這老太婆把陸妙想的金銀首飾訛詐去了不少,不會沒有錢,若捨得出一些銀錢,還會沒人給她跑腿。」說道:「陸娘子和嬰姿小姐不肯看顧你一些嗎?」

    嚴婆婆嘆氣道:「她二人不在這裡了——」

    曾漁一驚,正要問究竟,一個嚴府伴當快步過來說道:「嚴大人請曾公子去用飯。」

    曾漁不便再問,隨那伴當來到北院花廳,酒席已經擺上,嚴世蕃招呼道:「曾生,來,坐這邊,你是生員,我不能讓你與那些下人同席,不然你必怨我。」

    曾漁沒說「豈敢豈敢」,只是含笑道:「多謝大人禮遇,晚生感激不盡。」他已經知道嚴世蕃的一些脾氣,若說「豈敢豈敢」,嚴世蕃定認為他是言不由衷,就會故意讓他去和嚴府隨從、伴當一起用飯,反正你說了「豈敢」的。

    與嚴世蕃同席的除了曾漁之外,另有三個嚴府門客,一個姓吳、一個姓應、一個姓孫,宴席中幫襯湊趣,只為迎合嚴世蕃,讓嚴世蕃開心,嚴世蕃向曾漁介紹這三個門客道:「應老二踢得一腳好球,圍棋也下得;吳麻子善吹簫度曲,打馬投壺俱精;孫寡嘴嘛會說笑話,善伺人喜怒,他們三人從京師追隨我到此,我居喪不寂寞,多虧了他三人。」

    孫寡嘴道:「是東樓君善養士啊,我輩雖是九流小技,也知報答。」

    應老二、吳麻子二人隨聲附和。

    嚴世蕃笑道:「不必阿諛,汝輩心術我一清二楚,我若一朝失勢,汝輩定作猢猻散,跑得比誰都快啊。」說罷哈哈大笑。

    應老二、吳麻子、孫寡嘴三人也只是笑,並不認為嚴世蕃的話是侮辱了他們人格,孫寡嘴道:「東樓君的富貴萬萬年,想要驗證我輩忠誠與否,可惜我輩沒有長生不死之軀啊。」

    那吳麻子便擊節唱道:「——則願得姐姐長命富貴,若有些兒好歹,我少不得報答姐姐之恩,可不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嚴世蕃大笑,大杯喝酒,大塊吃肉,哪有半點居喪守孝的樣子。

    曾漁不主動說話,嚴世蕃或者應老二幾人問起就說兩句,多吃菜,少說話,心想:「嚴世蕃果然快活熱鬧,卻不知這福能享到幾時!」

    酒席將散時,管事來報,鄢大人來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3
第118章 危機

     召之即來的這位鄢大人正是豐城鄢懋卿,五十來歲,中等個頭,頭戴忠靖冠,身穿正三品文官孔雀補子常服,方面隆鼻,儀表堂堂,鄢懋卿是嘉靖二十年辛丑科三甲進士第九名,因阿附嚴嵩,官運亨通,一路高昇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位高權重,去年更是得到總理兩浙、兩淮、蘆東、河東四大鹽運司鹽務的肥缺,這時進到花廳見到嚴世蕃,滿面春風,含笑施禮道:「東樓兄風采勝昔,下官不勝欣喜。」即親手遞上銷金大紅紙製成的禮單,道:「此番來得匆忙,稍備薄禮一份,東樓兄莫嫌棄,待東樓兄出服回京,下官還有禮物相送。」

    嚴世蕃斂財赤裸裸不加掩飾,官員求見首先就要呈上禮單,看禮物豐厚與否決定見還是不見,還禮道:「景卿兄鹽務繁忙,怎麼有暇來此小縣,請坐。」又問:「景卿兄用飯未?」

    鄢懋卿道:「與瑞竹堂嚴二爺一道正要用餐,得知東樓兄已經回到分宜,便匆匆趕來了。」

    嚴世蕃說聲「有勞」,便吩咐廚下另備酒菜,道:「我知景卿兄喜豐城家鄉美食,我這裡正好有孫渡板鴨,佐以豐城的田螺辣醬下酒,不亦快哉。」

    鄢懋卿喜道:「多謝,多謝,下官從南京回江西,尚未及回鄉,能在這裡品嚐到孫渡板鴨和田螺辣醬,誠然快哉。」

    鄢懋卿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與嚴世蕃丁憂守制前的工部左侍郎同為正三品,但左副都御史的職權明顯大於工部侍郎,更何況嚴世蕃現在已解職,鄢懋卿卻口口聲聲自稱下官,甚是謙卑。

    嚴世蕃問:「景卿來此有何要事?」

    鄢懋卿道:「歐陽老夫人仙逝,下官雖在京中弔唁過,但還是想親來老夫人長眠地祭拜,還有——」,看了曾漁一眼,曾漁面生,有些話不好說。

    曾漁起身道:「嚴大人、鄢大人,晚生已酒足飯飽,先告辭。」

    嚴世蕃點頭道:「我今日不去介橋村了,讓饒管事領你去吧。」

    應老二、吳麻子、孫寡嘴三人也待避出,鄢懋卿笑道:「你三人乃東樓兄心腹,就不必避讓了。」

    這三位門客很識趣,還是退出了花廳,有些事不能聽啊,禍從口出,禍從耳入,他們只是門客幫閒而已,不涉朝爭。

    鄢懋卿看著曾漁出了花廳,問:「東樓兄,這位是哪裡來的生員?」

    嚴世蕃道:「曾漁曾九鯉,廣信府的生員,頗有才學,上月為龍虎山大真人府題了一副楹聯,甚得讚許,我讓他給我兒紹慶做伴讀。」

    鄢懋卿道:「東樓兄知人善任,下官佩服。」

    嚴世蕃道:「趁酒菜未上,先說正事吧,不然不能暢懷痛飲。」

    鄢懋卿喝了一口茶,說道:「東樓兄可識得原臨川知縣林潤?」

    嚴世蕃搖頭道:「不認識,有耳聞,據說清正廉潔,怎麼,景卿兄又遇到海瑞那樣的筆架官了?」

    鄢懋卿去年以左副都御史的身份出京巡視浙江鹽務時,各地官員都是極盡奉迎,但到了淳安縣卻是冷冷清清,海瑞投書說「邑小不足容車馬」,接待上官的規格極為簡陋,鄢懋卿大怒,指使御史袁淳彈劾海瑞,海瑞升任正六品嘉興通判不到三個月就被連貶三級,降為從七品興國判官——

    鄢懋卿眼睛眯縫著,目露寒光,恨聲道:「自命清高以邀時譽的官員不少見,如林潤這樣想要踩著鄢某腦袋陞官的罕有!」解釋道:「林潤今年六月才從臨川知縣升任南京御史,到任之初就彈劾南京國子監祭酒沈坤——」

    嚴世蕃接話道:「這事我已有耳聞,沈坤已被遞解北京問罪了是嗎?」

    鄢懋卿應道:「是,沈坤這條命難保了,吏科給事中胡應嘉與林潤遙相呼應,誣陷沈坤私自團練鄉勇,圖謀背叛朝廷,那沈坤雖與我不睦,我卻也知道他練鄉勇乃是為了抗倭,沈坤,老儒爾,憑幾百鄉勇如何能叛亂,豈不可笑,但誣其通倭、叛亂之罪甚毒,也不好辯解,只要皇帝信了讒言,那就是死罪。」

    嚴世蕃道:「這沈坤與景卿兄乃是同年吧。」

    鄢懋卿道:「正是,沈坤是辛丑科殿試狀元啊,卻落得這般下場。」無暇為沈坤抱不平,說自己的事要緊:「那林潤一擊得逞,愈發狂妄,又把矛頭對準我了,彈劾我有五大罪——」

    「五大罪。」嚴世蕃笑問:「是哪五大罪?」

    鄢懋卿憤憤地自述罪狀:「要索屬吏,饋遺巨萬,罪一也;濫受民訟,勒富人賄,罪二也;置酒高會,日費千金,罪三也;虐殺不辜,怨咨載路,罪四也;苛斂淮商,幾至激變,就是這五大罪,若坐實,我鄢某就罪該萬死了。」

    嚴世蕃並不驚詫,安慰道:「景卿兄勿慮,這等言官多好危言聳聽,悻悻抨擊以博名聲,兄可指使其他台垣官彈劾之,免了他的官,成就他的耿介賢名吧。」

    鄢懋卿道:「我與那林潤無怨無仇,他為何要害我,言官雖好抨擊,卻往往有人背後指使,東樓兄離京已近一載,朝爭險惡,非當日可比啊。」

    嚴世蕃不動聲色道:「那就請景卿兄為我詳說,弟離中樞久矣,消息閉塞,難免遲鈍。」

    鄢懋卿也未顧及嚴世蕃語氣裡流露的不悅,說道:「若僅僅是林潤彈劾我,我又何懼,但其背後主謀非同小可——」

    嚴世蕃問:「是誰?」

    鄢懋卿道:「徐階。」見嚴世蕃皺起眉頭,便又道:「徐階此人城府極深,對嚴閣老一直是假意奉承,伺機傾危啊,東樓兄不可不察。」

    嚴世蕃道:「言官好非議人物,是其通病,也不見得就一定有指使者。」

    鄢懋卿有些急了,說道:「東樓兄萬萬不可大意,如今陶真人已架鶴仙去,皇帝——」

    陶仲文死了,嚴世蕃驚問:「陶真人幾時仙逝的?」

    鄢懋卿道:「就是中秋節後的一日。」

    嚴世蕃心情頓時沉重起來,陶仲文與他父親嚴嵩關係甚密,經常會向他父子通風報信,這樣他父子就能知道皇帝近來的喜惡,青詞、擬旨俱能合皇帝心意,不然這麼多年哪有如此的聖眷,陶仲文一死,對他嚴氏損失很大,而且他又遠離京城,父親老矣,制訂聖意難免不夠機敏,若失了聖眷,那些潛伏隱忍的政敵就會兇猛躍出——

    只聽鄢懋卿又道:「陶真人仙逝,皇帝就獨寵藍道行了,東樓兄想必清楚藍道行三年前是由誰舉薦給皇帝的——」

    將藍道行舉薦給嘉靖皇帝的正是徐階,嚴世蕃豈有不知,但徐階一向小心謹慎,對他父親嚴嵩尤為恭敬,雖是次輔,朝政之事唯他父親嚴嵩馬首是瞻,而且徐階的孫女已與他兒子紹庭訂下了婚約,以後自是榮辱與共,實難看出徐階有害他父子之心,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嚴世蕃說道:「看來我得提前回京才是。」

    鄢懋卿喜道:「正該如此啊,嚴閣老畢竟年事已高,沒有東樓兄輔佐,難以提防那些明槍暗箭。」

    嚴世蕃道:「只是我現在是丁憂守制,出服要到明年底,貿然回京,只恐貽人口實。」

    嚴世蕃心思轉得極快,隨即又道:「我先上書禮部說要回京侍奉老父,在京守制也是一樣。」

    鄢懋卿讚道:「東樓兄可謂算無遺策,也不必等禮部回覆,盡可先上路。」

    嚴世蕃點頭道:「那我就本月中旬啟程,趕在運河冰凍前回到京師。」

    這時,廚下把蒸好的孫渡板鴨端上來了,肉香頓時溢滿花廳。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3
第119章 誰是十三姨

     曾漁出了花廳,立在二門邊等候饒管事牽馬出來,發覺西院門內頻有女子窺視,轉頭看時,依稀是那日在園子後面山澗窪地見過的那幾個放浪美婦,那個被陸妙想推下水的裴琳卻沒看到——

    曾漁心想:「這些年輕婦人飢渴得緊哪,嚴世蕃就在這裡她們都還敢拋頭露面媚眼頻拋,嘿,這園子住不得,到介橋村才安穩。」

    饒管事牽了馬出來,二人上路,曾漁依舊騎那匹名叫「黑豆」的蒙古馬,這馬原是那個嚴府伴當的,現在歸曾漁代步了,「黑豆」善能吃苦耐勞,又因為曾漁從石田帶出來的驢名叫「黑寶」,所以曾漁對這「黑豆」也頗喜愛。

    策馬行在去介橋村的田畈上,曾漁油然記起范成大的秋日田園詩:

    「秋來只怕雨垂垂,甲子無雲萬事宜。獲稻畢工隨曬穀,直須晴到入倉時。

    新築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聲裡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

    從寄暢園去介橋村的路上,曾漁所見就是這種景象,曬穀打稻、搶種麥豆、植桑築場、輸租貯藏,一年當中最忙的一月即將過去,有些家境好的農戶開始籌辦豐收宴,把嫁出去的女兒接回娘家團聚,正所謂嬉嬉如也。

    當然,曾漁看到的這一派田家樂只是表面現象,嘉靖以來徭役、賦稅漸重,農民一年辛苦,交完田租剩下的糧食往往不夠養家,在江西尤為如此,仕宦諺語有雲「命運低,得三西」,所謂「三西」就是指陝西、山西和江西,相對而言,江西土地貧瘠,且田少人多,所以江西人遊食四方的很多,堪輿、星相、醫卜、輪輿、梓匠,這是江西人外出謀生的主要職業,如曾漁的祖籍興國三寮,一個村有一大半成年男子是風水師,周遊大明兩京十三省,不事子母,赤手空拳混飯吃——

    策馬而行的曾漁心道:「我曾九鯉給權貴子弟做伴讀算是不務正業了。」又想:「此前我一直以為一條鞭法是萬曆朝張居正首創,現在才知道嘉靖九年就已開始推行了,一條鞭法是中國古代賦稅制度發展的里程碑,賦稅由實物轉向貨幣化,相對其他賦稅制來說比較公平簡便,折銀代役使得農民有了更多的自由,晚明商品經濟蓬勃而起與這種賦稅制度有很大關係,但一條鞭法似乎觸及了官紳地主的利益,所以阻力很大,嚴嵩作為嘉靖朝重臣,一條鞭法若沒有嚴嵩的支持顯然是不可能推行的,士紳階層對嚴嵩意見很大,莫非與此有關?」

    曾漁心道:「反正我是不知道嚴嵩犯了什麼大罪,寫青詞奉迎皇帝算大罪嗎,徐階青詞比嚴嵩寫得還好,害死了夏言?沈煉?楊繼盛?********你死我活,沈煉、楊繼盛彈劾嚴嵩有十大罪、十五大罪,嚴嵩不反擊難道束手待死?都是封建王朝獨裁統治,嚴嵩的罪責一大半是替嘉靖皇帝擔的,只是嚴世蕃行事肆無忌憚實在太招人恨,方才那個鄢懋卿也是個大貪官,送給嚴世蕃的禮單我隨便瞄了一眼,就看到有金麒麟壺二把、金龍雙耳杯六隻、金錠十二對,後面還有一長串,還瞄到『柳公權』三個字,想必是鄢懋卿蒐羅來的柳公權書法軸帖——嚴嵩之敗大半因為這個兒子啊。」

    饒管事騎馬跟在曾漁身邊,見這個少年秀才一路不怎麼說話,便找話說:「曾公子,看到那片楓林沒有,那叫楓樹灣。」

    曾漁朝饒管事手指的東北方向看去,午後秋陽照耀下,那一大片楓樹林紅如朝霞,黃如赤金,絢爛異常,大約有數十畝地、數千株高大的楓樹,潺潺的介溪繞過介橋村流淌至此,穿過楓林往袁水匯去,溪流清澈,並未被楓林染紅,只是時有落葉隨水漂浮——

    「好一個楓樹灣,好景緻!」曾漁大讚,又問:「這片楓林地是嚴閣老家的嗎?」

    饒管事道:「這片地是老太爺的高祖方伯公買下的,歸家族公有,靠溪頭那一側建有家廟。」

    曾漁知道嚴嵩的高祖嚴孟衡是永樂年間的進士,官至四川布政使,這麼一個小小的介橋村百年間就出了兩個進士,分宜嚴氏蔚然大族,卻聽饒管事補充了一句:「十三姨和嬰姿小姐如今就住在那邊。」

    曾漁問:「十三姨是哪位,是嬰姿小姐的姨母嗎?」

    饒管事道:「正是。」

    曾漁一直想打聽陸妙想和嬰姿的去向,但他一個外來的青年男子打聽嚴世蕃女眷消息顯然是很不妥的,所以一直忍著沒問,心想早晚總會知道,沒想到消息得來全不費工夫,這饒管事隨口就說出來了,只是稱呼陸妙想為十三姨讓他有些不適,問:「嬰姿小姐她們先前不是住在寄暢園嗎,為何搬到這邊來?」

    饒管事道:「十三姨堅決不肯讓嬰姿小姐與松江徐家的公子訂親,這十三姨厲害,當初——」

    說到這裡,饒管事停頓了一下,改口道:「十三姨以絕食相逼,嬰姿小姐也跟著絕食,四天四夜不吃不喝,老爺竟拗不過她二人,就以守孝期間暫不論婚姻回了徐家的婚事,楓樹灣嚴氏家廟邊上有一座小庵堂,原是老太爺已故的二姐姐修行唸佛的地方,十三姨就帶著嬰姿小姐住到小庵裡去了,老爺曾發火說要餓死她二人,不過還是按時派人送去米糧果菜,老爺侍妾數十,有名份的只有五人,十三姨並無名份,還傷害過老爺,卻最得老爺寵愛,實是一樁奇事。」

    曾漁默然,當初他對陸妙想暗示說嚴世蕃必敗,想讓陸妙想和少女嬰姿早作打算免得受日後嚴氏抄家的牽連,只是提個醒容易,真要做起來難啊,無依無靠的兩個弱女子而已,除了以死抗爭,再無別法——

    這一刻,曾漁下了決心,一定要幫助陸妙想和嬰姿,只要巧為佈置,應該不難。

    去介橋村的路從楓樹灣南邊半裡外經過,紅如烈火、燦若黃金的楓葉對曾漁有強烈的吸引力,不過呢,還是打馬匆匆而過吧。

    過了楓樹灣不到三里地,就是介橋村。

    介溪潺潺,古樟森森,走在石板路上,時聞書聲琅琅,這小小介橋村文風頗盛,嚴嵩的功名激勵著嚴氏子弟奮發苦讀,除了獨子嚴世蕃,嚴嵩並沒有給家族多少關照,象侄兒嚴世芳,本身是府學庠生,如果嚴嵩肯幫忙,去國子監讀個兩年書,豈不能選個縣官噹噹,陞遷之下做到五品知府不算難事,但嚴嵩就讓嚴世芳憑自己本事求功名,絲毫不肯舉薦徇私,大奸若忠嗎,這實在是很耐人尋味的事——

    高高瘦瘦的嚴世芳見到曾漁,甚是驚訝,問:「曾生怎麼來了?」聽曾漁說了原委,點頭道:「既然來了,那就在這裡安心學習,你也是府學生員,我豈敢為你師,平日你只管自己讀書作文,不須顧及其他,我堂兄之所以要請你做紹慶、紹庭二人的伴讀,乃是是讓他二人有個榜樣,看看你是如何勤學苦讀的,你學業人品俱佳,堪為他二人的楷模。」說罷,命僕人去喚嚴紹慶和嚴紹庭二人來與曾漁相見——

    曾漁心道:「我千里迢迢跑到這裡來讀書啊,不過也不錯,嚴氏收藏的書畫定然極多,我可大飽眼福,就不知那些書畫是不是在這裡,若都在北京那就無趣了。」

    曾漁向嚴世芳提出過年一定要回上饒,嚴世芳道:「這個自不用說,豈能讓你與老母幼妹過年都不能相聚了,哪有這麼不近人情的。」又道:「今日是九月初七,你在這裡伴讀三個月,臘月初八送你回鄉,如何?」

    騎馬的話不須十日就能回到上饒,也還算方便,曾漁謝過嚴世芳,又說了幾句話,嚴紹慶和嚴紹庭兄弟二人進到瑞竹堂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3
第120章 落花有意

     嚴紹慶今年十五歲,嚴紹庭十四歲,嚴紹慶雖然年長,但因為母親曹氏是嚴世蕃的小妾,所以只能算是庶長子,而嚴紹庭的母親柳氏乃安遠侯柳珣之女,是嚴世蕃原配熊氏病逝後續娶的正室,柳氏娘家勢力大,嫡出的嚴紹庭在嚴氏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就不是同父異母的哥哥嚴紹慶能比的,從他二人向叔父嚴紹芳見禮的姿態就可窺端倪,嚴紹慶是兄,卻退後半步,反讓弟弟嚴紹庭在前,貌似謙讓,但嚴紹慶那種悻悻然不甘之色卻並不能完全掩飾——

    嚴世芳對兩個侄子說道:「這位曾生員,學問優、人品佳,是汝父聘來為你們二人伴讀的,於你二人亦師亦友,你二人決不能視他為僕役而不敬,要稱他為先生,聽到沒有?」

    嚴紹慶、嚴紹庭齊聲道:「聽到了。」又一齊向曾漁曾先生作揖見禮。

    曾漁還禮,一面打量嚴世蕃的這兩個兒子,嚴紹慶上次見過,清清瘦瘦,神情不甚爽朗,嚴紹庭是第一次見,圓臉,微胖,有些傲氣,與嚴紹慶相比這個嚴紹庭更像嚴世蕃。

    嚴世芳對曾漁道:「曾生,我嚴氏族學設在毓慶堂,就在村東,乃我嚴氏家族的宗祠,你是願意住毓慶堂族學的廂房還是住在瑞竹堂這邊,你要寬敞自在無人打擾那就是毓慶堂,瑞竹堂這邊略顯嘈雜一些。」

    別人可能無所謂,但曾漁深受伯父撼龍先生堪輿學影響,對長住在祠堂這種陰氣重的地方是有些忌諱的,一般看守社廟或者祠堂的都是孤老,但清淨寬敞也是他所願,說道:「可否讓晚生先去毓慶堂那邊看看?」社廟前、祠堂後不能居家住人只是一概而言,具體情況還得現場看了房子後再作具體分析,並非死規定,存在變通之數。

    嚴世芳道:「那好,我叫人領你去那邊看看再定。」

    侍立一邊的嚴紹慶道:「二叔,侄兒願領曾先生去毓慶堂看住處。」

    嚴紹庭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似對兄長嚴紹慶所為有些不屑。

    曾漁跟著嚴紹慶出了瑞竹堂,沿細長條石板路向村東行去,曾漁看出這清瘦少年想和他說話卻欲言又止的樣子,便溫言道:「嚴大公子,有什麼話儘管直言。」

    嚴紹慶卻又搖頭,走了幾步,才開口道:「多謝曾先生肯來為我伴讀。」

    曾漁笑道:「我這也是謀生活的啊。」

    嚴紹慶又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問:「曾先生有個異母的兄長是嗎?」見曾漁臉現詫異之色,忙解釋道:「我是聽家父偶然說起的。」

    曾漁心知嚴世蕃會查他的底細,入嚴府做伴讀豈是等閒之事,說道:「我是有個兄長,在永豐縣養濟院做醫生。」

    嚴紹慶問:「那曾先生與令兄關係和睦否?」

    曾漁道:「當然沒有同胞兄弟那般親密了,而且年齡也懸殊,長我二十歲,有隔閡難免,但怎麼說也是自家人,遇到急難時還是會幫忙的。」

    嚴紹慶默然不語,將到毓慶堂時突然說了一句:「曾先生是個好人,讓我佩服。」

    曾漁微笑道:「大公子過獎了,我沒什麼好佩服的,只是努力想讓自己和家人日子過得好一點而已。」

    嚴紹慶「嗯」了一聲,指著古樟掩映下的那所祠堂道:「曾先生,這便是毓慶堂。」

    毓慶堂大門前有匾額曰「方伯世家」,廳堂三進五開間,頗為宏敞,有照壁,有護垣,斗栱如象鼻伸出,重檐歇山頂,簷雕精美。

    嚴紹慶領著曾漁從側門進去,這條通道不經過祭堂和享堂,曾漁是外姓人,是不能進這兩個地方的,有祠丁專門看守,享堂後面就是嚴氏族學,與毓慶堂其實是分開的,一個大堂,兩邊有四間廂房,樓上還有一層,嚴紹慶說那是他祖父出仕前的藏書處。

    曾漁繞著毓慶堂和嚴氏族學走了一圈,決定就在靠東一側最北那間廂房住下,嚴紹慶就吩咐看管族學的僕役趕緊把那間房子收拾出來,又讓人準備鋪蓋被衾還有日常用具,曾漁的書笈和衣篋也搬過來了,很快就佈置妥當,這時已經是夕陽西下,嚴世芳派人過來請曾漁去瑞竹堂用飯——

    嚴世芳飲食清淡,素菜多葷菜少,不像嚴世蕃那般窮奢極欲,這也正合曾漁口味。

    在瑞竹堂用了飯,曾漁獨自回嚴氏族學。

    介橋村還沒有石田大,百餘戶人家清一色姓嚴,不是讀書就是務農,沒有經商或者從事雜藝的,曾漁給嚴世蕃兩個兒子伴讀之事早已傳開,走在村中石板路上,不時有人向他作揖招呼請喝茶,民風淳樸——

    回到嚴氏族學天已全黑,看守族學的嚴岱老漢為曾漁點上燈後逡巡不去,想要講古談天,曾漁便與這老漢話了一下家常,老漢絮絮叨叨,無非是嚴嵩出生時如何祥瑞、少年時如何神童之類,曾漁隨口附和,閒話一陣,老漢回對面廂房歇息去了——

    曾漁又看了一會書,磨墨寫字時覺得四周極靜,可以聽到不遠處的介溪清緩的水聲,不禁想:「陸妙想和嬰姿這時在做什麼,如何排遣這深長的寂寞?」又想:「後天就是重陽節,娘在上饒還住得慣吧,嗯有若蘭姐姐在,有個親戚走動會好些。」

    修習了一遍八段錦導引術,曾漁解衣睡下,一覺到天亮,起床練一遍「服內元氣法」,聽得嚴老漢在與祠丁說話,掃帚「沙沙」掃落葉。

    曾漁出房門向嚴岱老漢說了一聲,自去族學外的介溪邊洗漱,這時太陽還沒上山,不染纖塵天空深碧高遠,溪邊草莖帶露,樹葉無風自落,從這裡就能看到兩里外的那片絢爛的楓樹林,好似一幅重彩畫,吸引著曾漁去欣賞——

    緣溪而行,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楓樹灣,潺潺介溪鑽入林中悄沒聲息,秋風颯颯,火紅金黃的楓葉翩翩飄落,林地間已經鋪上了一層紅黃相雜的落葉氈,走在上面,「吱吱嘎嘎」直響,不時有鳥雀驚起,鳴叫著飛旋——

    曾漁看到楓樹林中那座嚴氏家廟了,就在溪畔,廟門緊閉,門前厚厚一層落葉,看來這座家廟有點荒廢了,毓慶堂嚴氏宗祠取代了這家廟的職能。

    忽聽得溪岸那邊有黃鶯鳴囀,細聽不是鳥聲,卻是少女「格格」輕笑聲,曾漁立在嚴氏家廟一側朝溪那邊望,只見一個淺色衣裙的垂髫少女執一把大掃帚,把落葉不停往溪裡掃,那些楓樹葉就浩浩蕩蕩隨水流去——

    「娘,你來看呀,這算不算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

    說這話的正是少女嬰姿,三個月不見,這少女容顏清減了不少,但身量好似抽條了一些,頗有綽約之態了,笑語盈盈,精神極好,忽然抬頭看到隔岸數丈外的年輕書生,先是大吃一驚,手裡掃帚都掉到地上了,隨即驚喜道:「啊,曾書生,怎麼是你,你怎麼在這裡?」一面扭頭喚道:「娘,娘,快來,廣信府的曾書生在這裡。」
Babcorn 發表於 2017-3-3 19:03
第121章 寶馬哭泣

     曾漁含笑看著隔溪的少女嬰姿,這年方二六的女孩兒依舊純真快樂,並沒有因為上次婚姻的逼迫而抑鬱含愁,嬰姿雖然沒有了親娘,但有個真心愛護她的姨母,為保護她不惜以死相拚,避居楓樹灣好似世外桃源一般,雖知難以長久,但陸妙想竭盡所能——

    落葉如氈,布履輕移,陸妙想從一株老楓樹後走了出來,寬大緇袍下的嬌軀若不勝衣,因為頭髮剃去,愈發顯得光潔額頭下那兩道細黑的眉毛娟秀絕綸,眸子清亮勝昔,薄薄的唇,唇色淡紅,嬌顫欲語,急趨了幾步,卻又站定,凝視曾漁,合什施禮道:「菩薩慈悲,曾公子是來嚴府做西席的嗎,幾時到的?」

    曾漁作揖道:「小生是昨日到的,嚴侍郎在龍虎山召小生一道來分宜,住在村東嚴氏族學北房。」看著陸妙想和少女嬰姿,又道:「聽說了陸娘子和嬰姿小姐的事,小生心下不安,故一早來探望,兩位都還安好否?」

    陸妙想默不作聲,神色平靜,少女嬰姿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說道:「曾書生,我娘那前兩個月都瘦得不成人樣了,這些日子才好一些,我真怕我娘死掉——」

    「小姿。」陸妙想打斷嬰姿的話,「那些事不要提了,姨娘不是好好的嗎。」

    少女嬰姿拭淚道:「哪裡好了,你本來就身子弱,現在更弱了,曾書生來得正好,再為我娘診診脈吧。」

    曾漁問:「巫塘的薛醫生後來到過這裡為陸娘子診治嗎?」

    嬰姿搖頭道:「沒有來過,沒有人去請,薛醫生哪裡會來,嚴家人不管我們母女的。」少女嬰姿顯然沒把自己當作嚴家人。

    曾漁看著隔岸楓樹下妙齡女尼,問:「小生上回說的那個養心坐功法,陸娘子可曾按時修習?」

    陸妙想赧然道:「這些日子心緒不寧,有時就忘了修習。」

    曾漁道:「不要緊,從現在開始每日修習也好,不過我得先為娘子號號脈。」

    少女嬰姿喜道:「好極了,曾書生從這邊過溪,這邊有座獨木橋。」

    陸妙想覺得有些不妥,卻也不好說讓曾漁不要過來,她也正需要曾漁的幫助,還有,這位曾公子總是稱呼她為陸娘子,屢教不改,正這麼想著,忽然「啊」的一聲道:「粥要煮糊了。」返身匆匆去了。

    曾漁緣溪往東走了五、六丈地,果然看到溪流窄處架著一座獨木橋,長約一丈八,寬不足八寸,扶手護欄都沒有,以曾漁的矯捷從橋上過當然不會有什麼問題,少女嬰姿未裹足,走這橋也還好,但那陸娘子卻是裹足的,過這樣的獨木橋豈不是有失足落水之虞?

    曾漁幾步就過了橋,少女嬰姿迎了過來,曾漁問:「嬰姿小姐,你們平日就從這獨木橋上過嗎?」

    嬰姿道:「是啊,也挺有趣的,看著有些危險,其實不怕。」

    曾漁道:「還是要小心些,現在有露水,濕滑,雖說溪水淺,但天氣已轉冷,落水可不妙。」

    嬰姿道:「不會,我們會小心的,我娘走得少,只我喜歡走來走去。」

    曾漁跟著往楓林深處走去,只見一座木房子建在一處小坡地上,四周有半人高的竹籬圍著,問:「嬰姿小姐,這裡就你和陸娘子兩個人住嗎?」

    少女嬰姿推開柴門,回頭嫣然一笑:「是啊,嚴婆婆時常鬧病,不能跟來了,這樣很好——曾書生請進。」

    曾漁進到小院,見沿著籬牆邊種著秋葵和矮腳雞冠花,這裡的矮腳雞冠花全是淺白色的,沒有上回在瀘溪河畔看到的那麼多種顏色,而干細葉稀的秋葵則色如蜜心如火,點綴在雞冠花中頗顯情致;靠西頭的那間木屋窗外還有一叢芭蕉,修干巨葉,這院子雖然不大,但清爽乾淨——

    木屋有三間,後面還有一間土房子,應該是廚房,四面望出去都是楓樹,鳥聲時聞,住在這裡清淨是清淨,可兩個弱女子難免不大安全,不過嚴嵩正當權,嚴氏在分宜口碑甚好,應該沒人敢來嚴氏家廟這邊騷擾,分宜民風還是淳厚質樸的——

    少女嬰姿轉到後面廚房去,很快又出來,輕聲笑道:「煮的山藥粥有些糊了,不過也很香——曾書生,請裡面坐吧。」

    三間木屋,正中那一間算是廳堂了,有兩把竹椅,一張几案,几案上有一套茶具,還有一隻官窯小膽瓶,瓶裡插著一枝秋牡丹,豔豔灼灼,不覺得俗,倒使得這簡陋木屋一掃寒酸之氣,有一種蓬勃的生命力——

    「嬰姿小姐,平日都是陸娘子親自下廚嗎?」

    「是呀,我給我娘打下手、跑腿,我娘真是世間第一聰明女子,她以前沒下過廚,住到這邊後,嚴家人故意不派僕婦服侍,要讓我娘吃苦受累向他們服軟求饒,可我娘做什麼事一學就會、一會就精,我娘燒的菜很是美味,我極愛吃。」

    曾漁心道:「青田陸氏也是大戶人家,陸妙想自幼嬌生慣養,除了女紅外想必也沒做過粗活,現在要洗衣做飯等同於僕婦,這還真不是一般嬌貴女子受得了的,誰願意放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卻甘心吃苦呢,所謂寧願坐在寶馬車裡哭也不願坐在自行車上笑,這樣一對比,陸妙想的確很可敬。」

    少女嬰姿一派天真,不知避忌,問:「曾書生在這邊食粥可好?」

    曾漁笑道:「我若在這裡食粥,那你和陸娘子就沒得吃了,我是饕餮大肚,你們兩個人的粥不夠我一個人吃。」

    嬰姿「格格」的笑,說道:「可以再煮一缽呀,一缽不夠就兩缽。」

    曾漁笑著搖頭:「不敢勞煩你姨母。」

    嬰姿揚聲道:「娘,不麻煩對不對?」

    廚下的陸妙想在洗手,心想嬰姿這孩子真是不諳世事,曾公子若在這裡與她二人一道食粥這像什麼話,若讓人看見那可糟糕,且喜曾公子很知分寸,說道:「我不能久待,很快就要回族學,請陸娘子出來,我號了脈就走。」

    嬰姿剛想問為什麼不能久待,話沒出口自己就明白了,秀眉微蹙,不再多說話,取了一個小方枕來讓陸妙想墊手腕方便曾漁搭脈。

    陸妙想在几案那端坐下,輕捋大袖,皓腕呈露,低聲道:「多謝曾公子。」

    一別三月,陸妙想容顏清麗如昔,沒有烏髮掩映的眉目五官精緻美麗,這才是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啊,世間大多數女子的美貌是髮型、衣飾、鉛華妝扮出來的,而陸妙想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美,超脫皮相,冰清玉潔,只是膚色略顯蒼白,但也由此更有一種我見猶憐的氣質——

    曾漁心想:「如陸妙想這樣的美人,就是到了雞皮鶴髮的年齡也應該看著很悅目吧。」當然,這只是面對陸妙想絕美容顏時產生的一種感想,再美的女子也逃不過歲月的侵蝕——

    陸妙想的光頭愈發低下去,曾漁的目光讓她羞怯。

    曾漁定了定神,仔細號脈之後說道:「脈象沉細,氣陰兩虛,陸娘子不應過得太清苦,身子弱食素不大好,還須進補。」看了嬰姿一眼,又道:「嬰姿小姐還在長身子,也不能隨著陸娘子食素,陸娘子身子弱,更要多保重。」

    少女嬰姿道:「曾公子,我娘每日會蒸肉羹給我吃,可她自己就是蔬茶淡飯,半點油腥不肯沾,我真是擔心她。」

    陸妙想伸手握著嬰姿的手,含笑道:「擔心什麼,我的身子是一日好似一日。」看著曾漁道:「貧尼食素是矢志不移的,十年前就已發下誓願。」

    曾漁道:「那用當歸煮粥也可補益身子,陸娘子和嬰姿小姐外出不便,我可以去代買一些當歸、黃芪來煮粥熬湯。」

    陸妙想道:「多謝曾公子,這個不須勞煩曾公子,嚴府的管事逢三、六、九就會送米面菜蔬過來,到時貧尼可以讓他們去買當歸、黃芪。」

    初升的太陽已經照了過來,曾漁不能久待,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有暇再來看望陸娘子和嬰姿小姐。」

    陸妙想似乎還想說什麼,最終說出口的是:「曾公子好走。」

    少女嬰姿送曾漁到介溪邊,問道:「曾書生,我也想到族學讀書,不知可否?」

    女孩子隨同本家族子弟一起在家塾讀書很常見,明代話本小說裡多有記述,一般到了十三、四歲將及笄就不准再出去了,待在閨中等著嫁人——

    曾漁道:「這個不是我能作主的啊,得嚴侍郎或者嚴二先生答應才行。」

    少女嬰姿道:「那我就回去寫封信給我那個爹爹,明日嚴府家人來,讓他們帶去。」

    曾漁點頭道:「嬰姿小姐可以試試。」過了獨木橋,往西頭的介橋村大步而行,將出林子時回頭看,隱約可見少女嬰姿淺碧色的衣裙在楓林深處——

    那緇衣削髮的女子是在小庵柴門邊吧,卻是望不見了,曾漁心裡感著沉甸甸的歡喜,如果這次沒來分宜,那陸妙想雖然曾讓他動心,終將淡去,但是來了,再見了,情感頓時熾烈起來,曾漁覺得自己有了一種責任,他要幫助這個美麗而堅強的女子。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cheninda1234567

LV:5 騎士

追蹤
  • 160

    主題

  • 13719

    回文

  • 19

    粉絲

潛水了......